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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Another2001 Chapter 8 June I

1

在混乱与失意、悲伤与恐惧之中度过五月剩下的日子之后……六月来临了。

我按照泉美的请求,在继永和小鸟游的母亲去世后,仍在学校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这段期间泉美与加强版决策小组讨论后决定向大家提出这个方案,获得班上同学的赞成……神林老师也没有强烈反对。泉美被选为新任的女班长,兼任决策小组的职务。

叶住依然持续缺席。「灾厄」终究还是降临,如果她得知这个消息,应该更不想来学校了吧——她的心情不难想象。

2

「听说上周学校发生非常不幸的事故,和你同班的学生过世了对吧?」

碓冰医师这样说,我的视线不禁往斜下方躲,同时也轻轻咬着下唇。

「你该不会和那位过世的学生很亲近吧?」

「——没有。」

我缓缓地摇头。

「只是有讲过几句话而已。」

「不过你还是会受到打击吧?」

「嗯,是啊。」

「你没事吧?你有因为身边发生这样血淋淋的『死亡』,想起三年前那件事吗?」

「——没事。」

我保持视线低垂,然后这样回答。

「——我想应该没事。」

这一整个星期,我还是有不容易入睡、做恶梦等症状。不过,那并不是因为想起三年前那件事。

梦中出现的都不是「三年前」的场景,而是最近——尤其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她高喊「我就在这里!」、「在这里啊!」的声音;到处乱飞的乌鸦的黑色身影;飒飒的风声和被风吹乱的奶油色斗篷;还有……喷溅出来的鲜血;全身沾满大量鲜血的她……

我并不是第一次亲眼见证人的「死亡」。三年前,我在「湖畔宅邸」目击晃也先生的「死」——然而——

即便一样都是「死亡」,但我觉得三年前和上周的状况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原因,应该是我心里有自责的念头吧。

没能阻止「灾厄」的不甘心和无力感。再加上如果没能阻止灾厄,真的是因为叶住退出,那我更会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时阻止她……也就是说,没错,我陷入不可自拔的自责之中。

碓冰医师以沉稳而温和的步调提问,但我在各方面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心回答,不知道医师有没有发现。

六月二日,星期六的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跟学校请假,造访位于市立医院别馆的「诊所」——

「我听到一个很奇怪的传闻。」

这次咨询已经暌违一个月,结束表面上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的对话之后,碓冰医师缓缓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听说阿想你就读的国中,好像有什么和『死亡』相关的奇怪传说……」

奇怪的传说吗?

会出现这种传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讨厌碓冰医师,也很信任他,但是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我从来没对他说过。「现象」、「灾厄」、班上混入「死者」、纪录和记忆的篡改、扭曲……即便我再怎么认真说明,精神科的医师也不可能相信,毕竟他不是当事人。我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传说……」

此时我也没有正面回答医师的问题。

「不过那一定是随便乱传的。我没有兴趣。」

3

虽然今天没有下雨,但不知道为什么,诊疗结束之后我还是沿着上次雨天的动线走回去。沿着一楼的联络通道从别馆走向本馆。像上次一样信步走在像迷宫一样复杂的走廊时——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记忆。上周,那个回想起来就觉得无比惨烈的意外后两天后——在星期天晚上泉美来到我房间,并有过一连串的对话。

如果有什么万一,我有一个想法——泉美之前就曾经这么说。我问她是什么想法的时候,她说:

「就是啊……」

泉美停下来,直直盯着我看,停顿了一会,才说:

「你还记得三月底的『对策会议』发生什么事吧?就是讨论今年如果是『有事的一年』,要由谁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时候。」

「嗯,这我当然记得。」

在讨论要由谁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时,我自己举手了。不过在那之后,江藤提出「这样就能解决了吗?」的意见,所以才会在之后选出「第二个透明人」。后来用扑克牌抽签……

「当时用扑克牌抽签对吧?然后,叶住同学抽到鬼牌,所以决定由她担任『第二个透明人』……快回想一下,在那之前发生什么事。」

泉美像是要望向远处似地眯起细长的眼尾,我也跟着眯起眼睛。

「在那之前?」

她这么一问,我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泉美回答:

「在开始抽签之前,有一个人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虽然声音很小,感觉好像快消失一样,但是大家都吓一跳,还问她怎么突然这样说……」

「……啊。」

两个月前那天的场面,就像从黑暗之中现身一样,在脑海里扩散开来——没错,的确是有这一幕。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自己举手说要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当时我也有点吓到……

「……不过,最后没有采用她的意见,我们还是用抽签的方式选人。」

「牌都已经切好的时候……没错,叶住同学还慌张地说:『怎么现在就要抽签,这样不行。』结果马上就开始抽了。」

「啊……嗯,的确是这样。」

如此看来,叶住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当「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她一定已经发现鬼牌上的记号。所以……

「那个时候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的人是牧濑同学对吧?」

「牧濑……」

……没错,是她。她的名字叫做牧濑。虽然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但我记得她的身形和小到快要消失的声音一样非常纤细,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

「那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牧濑同学,从四月开始必须住院一段时间。」

泉美说完,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视线也随着她的眼皮一眨,瞬间转暗。

「所以啊,当时虽然她没告诉大家,不过我想她应该是觉得,反正自己大概也不太能去学校,既然如此干脆由自己来担任那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如此说来,我也觉得牧濑会主动这么说,就某个层面来看很合理。即便她请假住院,仍然是三年三班的成员,把她当成「不存在的透明人」对班上的同学来说也比较容易。无论是物理上或心理上都一样,比起让其他人来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选择她会更好……然而……

然而,就结论来说,她主动自我推荐并没有获得认可。而叶住抽到鬼牌,变成「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这样你懂了吧?」

泉美这样说。

「我的想法就是,现在去拜托牧濑同学,代替叶住扮演『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喔……」

原来如此。不过,这样做真的有用吗?究竟能否抑制已经开始降临的「灾厄」呢?

「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于『力量』的平衡。」

「力量的平衡?」

「不存在的『多余之人』=『死者』混入班级,招来『灾厄』。唯一的『对策』就是在班上设定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来阻止『灾厄』降临。我觉得就像用『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力抵消引发死亡的『死者』之力一样。」

「嗯……」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把今年的『对策』改设为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因为这样,四月时『灾厄』没有降临,也就表示两者之间的平衡保持得很好。然而,五月叶住同学放弃扮演这个角色,『灾厄』便降临了。也就是说,今年的力量需要两个人来平衡。」

「你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还不够?」

「不够,这样无法取得平衡……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必须增加『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力量,否则就无法抵消今年的『死者』之力。所以啊……」

再度用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把叶住退出后的平衡拉回来。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够阻止「灾厄」。

这个想法是否正确、是否有效?不试试看也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泉美不断这么说,我也表示认同。的确可能是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这样还比较好……

决策小组的泉美和江藤三天后代表三班,去探望住在这间医院内科大楼的牧濑。那是本周的星期三——五月三十日的事情。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牧濑了解来龙去脉之后,接受了这个要求。住院的时间似乎又要延长,所以目前对她来说不成问题。她也表示即便出院后能去上学,只要这个方法能有效阻止「灾厄」的话,可以一直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直到毕业为止。

这个称得上是无奈之计的新对策拍板定案之后,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4

我走在本馆的走廊上,突然有一股现在就想去探望牧濑的冲动。

虽然平常没什么机会在学校见面,但这个月开始她和我就都是「不存在的透明人」了……想到这里,我便打消这个念头。一方面是,班上的男同学突然跑去探病好像不太恰当;另一方面是,这个时候和她接触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

我们只在「应变会议」的时候见过一次,我连她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她在长期住院的生活中,都在想什么?怎么打发时间呢?一想到她的不安与孤独,就觉得那是有别于「灾厄」的问题,让我坐立难安。希望哪天能和泉美一起去探望她。

付完医药费之后,离开医院已经是十二点半左右了。这天我没有骑脚踏车,所以我在医院前的公车站等公交车,周围的几个人看上去年纪都比我大。

在一片让人感觉有梅雨季前兆的单调灰云之下,公交车终于来了。我准备好零钱,往车体正中间的上车门前进时——

下车的乘客也开始从前侧车门离开。我不经意往那个方向看,发现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

……雾果阿姨?

因为只看到那么一瞬间,所以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上次来这间医院的时候,我记得好像在玄关也看到像她的人。所以,刚才那真的是雾果阿姨……

她生了什么病,必须定期来看诊吗?

我一边在心中浮现和上次一样的念头,一边走上公交车。

5

我在吕芽吕町的「黎明森林」前下车,绕去图书馆一下,之后再到附近的快餐店吃饭……心里边想着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同时徒步朝御先町走去。目的地就是那间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和见崎鸣约好了三点半要在那里见面。

在继永和小鸟游的母亲死亡、确定了「灾厄」降临之后,我和鸣只有通过电话。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应该要和她见面聊一聊。因为我很需要见她一面。

上次造访「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和鸣见面已经是四月中的事了。

从那之后过了一个半月,状况已经大幅改变,但馆内还是像往常一样,静得彷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一样。幽暗的弦乐一如既往地在馆内流淌,天根婆婆也一如既往地对我说「欢迎光临」。

「因为你们是朋友,我就不收钱了——鸣在地下室喔。」

「谢谢您。」

和四月造访时一样,鸣独自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这个空间充满阴暗,她穿着彷佛要融入其中的、几近黑色的深蓝色上衣,看起来好像很没精神。

「午安,阿想。」

鸣移开撑着脸颊的手迎接我。

「很久没在这里见面了呢。」

「是啊。那个……午安。」

「坐吧。」

「好。」

鸣今天也没有戴眼罩。左眼不是装以前那个「人偶之眼」,而是略带咖啡色的黑瞳孔义眼。

「——如何?」

鸣默默看着坐在对面的我几秒钟之后这样说。

「还好吗?」

「还好……是指班上吗?」

我这样回问之后,鸣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问你。」

「我……?」

「我担心阿想你的情绪,应该说是你的心情。事情变成这样,不知道你有没有事。」

「啊……那个……」

「明明已经很努力,但『灾厄』还是降临了,你有没有因此陷入自责或者觉得挫折?」

「如果说完全没有那是骗人的。」

在这样的状况下,鸣还是担心我。虽然我心里开心到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努力平静地回答。

「不过,我真的没事。」

「上周那个叫做继永的女生发生事故的时候,阿想你就在现场吧?」

「那是……对,我当然觉得震惊,不过……嗯,我没事。」

「真的吗?」

「至少我没有逃走的念头。」

「——这样啊。」

馆内流淌的音乐,回到我有印象的旋律。佛瑞的《西西里舞曲》。四月来访的时候,好像有听过这首……这个偶然令我有点在意,不过——

「话说回来——」

我改变语气。结果此时鸣也说了一样的话,我急忙闭上嘴,让鸣先说完。

「上次在电话中听到的新『对策』……已经开始了吗?」

「啊,对。」

我挺直腰杆点了点头。

「除了我之外,再多加一个替代叶住的『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靠这个『对策』来平衡死者的力量……」

我再度对鸣提起之前在电话里大致说明过的新「对策」。

「……然后新的『第二个透明人』的候补对象已经接受提议,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这样啊。」

这样响应之后,鸣原本看着我的右眼,视线往旁边移,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像刚才我下楼时一样,用手撑着脸颊。她的样子看起来无精打采。

叮铃——楼上隐约传来门铃的声音。

是来参观的客人吗?还是说,雾果阿姨回来了?……

「可是啊,阿想。」

鸣这样说了一句。

「关于这个新『对策』是否有效,我觉得不要想得太乐观比较好——不过我这样说,可能已经没有说服力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

鸣有点支支吾吾。

「因为三年前就是这样。」

我一时语塞。鸣接着说:

「之前我也跟你说过吧?三年前的三年三班,由我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时候,『对策』也失败,『灾厄』开始降临,所以才会演变成榊原同学扮演『第二个透明人』来增加人数。但就结果而言,这个『追加对策』没有奏效。」

「不过,三年前的状况和这次不同吧?今年是一开始就设定两个人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因为其中一个人放弃,『灾厄』才开始降临,所以只要再度回到两个人的状态,就能取得平衡……」

「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你们和三年前的差异,就在于『初始设定』不同。」

鸣虽然这样回答,但还是不确定地歪着头。

「可是啊,不管一开始采取什么『对策』,一旦失败『灾厄』就会降临,不论再怎么亡羊补牢都不会停止,也阻止不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再度说不出话来。接着,鸣缓缓地摇头说:

「唉……不过,这样的判断本身,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自然现象。」

听到鸣的回答,我自动想起千曳先生最喜欢说的那句「超自然的自然现象」。

「因为千曳先生一直都在旁边观察,所以我们才知道这个『现象』的某些法则,也知道有些『对策』是有效的……不过,那应该只是整体的一小部分而已。」

「…………」

「即便是科学如此发达的现在,也没办法准确预测各种自然现象的发生与变动对吧?譬如说台风、地震之类的。即便知道今天会下雨,如果是伴随强风的暴雨,就算伞面再怎么大,衣服还是会湿;要是雨变成冰雹,雨伞说不定还会破掉。所以说,总是会发生这种预想之外的事。

「更不用说这个『现象』是科学难以说明的『超自然的自然现象』……所以啊,我仅凭薄弱的经验和推测说的话,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可言。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所以……」

所以,这次的新「对策」不见得是徒劳无功——听起来她的意思就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能断言这么做没有效果?」

我这样追问,鸣眨了眨右眼并点头。

「如果有效当然最好。」

「那个,见崎姊。」

我还是很想问清楚。

「三年前『灾厄』降临,是因为一开始的『对策』和后来的『追加对策』都无效,导致好几名『相关人士』丧命……但是在那之后,灾厄就停止了对吧?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灾厄会停止呢?」

这是以前我问过好几次的问题。然而,鸣每次都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不想说下去。我发现了这一点,却从来都没有继续追问,但是……

「……那是因为……」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鸣的嘴唇轻启。我在圆桌上双手十指交握,不自觉地加强力道。

「那是因为……」

鸣本来想回答,但是又苦恼地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我还是……」

……就在这个时候……

背后传来声响。那是有人顺着楼梯下楼的脚步声……接着,传来说话声。

「啊,在这里。」

那是每天都会见面谈话、我已经很熟悉的女孩说话声。

「阿想?你常常来这里吗?」

吓了一跳的我赶紧回过头,站在那里的人是穿着制服的赤泽泉美。

6

仔细想想——不,不用想也知道——我几乎没有和自己的朋友提过见崎鸣的事情。只记得对从一年级就是「同志」的矢木泽稍微提过鸣的存在,但从未介绍他们认识。

因此,泉美不认识鸣,当然两个人应该也是第一次见面。

「赤泽……」

我从椅子上起身,面对走下楼梯的泉美。

「你怎么会来这里?」

「刚好经过,真的是刚好。」

泉美认真这样回答之后,马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这当然是骗你的。」

「呃……」

「放学回家的时候,突然想到就去了『黎明森林』的图书馆一趟,结果就在附近的商店看到你。」

「呃,有这回事?」

「我明明就保持在你会发现的距离,结果你都没有发现我……所以,我就这样跟过来了。」

「你跟踪我?」

「我突然很想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泉美笑开来,然后吐了一下舌头。

「不过,阿想你还真是意外地迟钝耶。我明明就跟踪得很明显,但你完全没发现我。」

「呃——」

在我们一来一往对话的时候,我当然还是很在意鸣。突然变成这样,谈话被中断,她会不会觉得很扫兴?

「这位是阿想的朋友吗?」

鸣这样问,我再度摇摇头——

「要说她是朋友吗?那个,她是我堂妹,我们同年,现在又同班。」

「我是赤泽泉美,初次见面。」

泉美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上方这样说。「喔——」鸣惊呼了一声。

「赤泽同学……你是在这里照顾阿想的伯父、伯母家的小孩?」

「啊,没错。」

我这样回答。

「她是今年的决策小组成员,也是班上的女班长……」

「等等,阿想。」我正打算继续介绍下去的时候,泉美制止我。然后看着我的脸。这个人是谁?——她的眼神抛出这样的疑惑。

「啊,这位是……」

我朝鸣的方向瞄了一眼。

「她是见崎姊,见崎鸣学姊。」

我对着泉美这样回答。

「MISAKI……嗯……」

「MISAKI」的发音和二十九年前意外死亡的那位学生——夜见山岬一样,这一点果然让泉美有所反应。她的眉尾抬起,像是在戒备什么东西似地。我继续说:

「本来比良冢家的父母就和见崎姊一家交好,我们因此认识,我到这里来之后也很亲近。见崎姊是夜见北一九九八年度的毕业生,三年级的时候也被编到三班。那年是『有事的一年』,所以她也曾经经历过『现象』与『灾厄』……」

说明到这里泉美就理解了,她把原本挂在肩上的书包转到正面,双手扶着书包喃喃地说:「原来如此啊……」

「所以阿想是来问前辈的意见?」

「嗯,对啊,算是吧。」

我觉得现在应该还不需要提到,三年前鸣也扮演过「不存在的透明人」……以及,刚才鸣对三天前开始的新「对策」的意见。

「你好,赤泽同学。」

这次换鸣向泉美打招呼。

「我是见崎鸣。」

这个时候,我站在鸣和泉美中间,会挡到两个人交会的视线。

鸣从椅子上起身,泉美踏出一步……而我从圆桌旁退到地下室的中间。就这样,两人隔着几公尺的距离面对面。她们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才能确实看清彼此的长相——就在音乐转换期间的数秒静默之中——下一首曲子,碰巧又是《西西里舞曲》……

「MISAKI MEI学姊。」

我觉得泉美看着鸣的眼神,带着些许惊讶或者说是困惑。

「你……」

泉美欲言又止,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空出其中一只放在书包上的手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正当我在想到底怎么了的时候,她又再往前踏了一步缩短距离。

「阿想承蒙您照顾了。」

她说话的口吻莫名变得正经。

「我以堂妹的身分,向您道谢……」

「等一下、等一下。」

我不禁插嘴。

「不需要赤泽你来道谢吧。」

结果泉美瞥了我一眼。

「虽然我们是堂兄妹,不过阿想就像我弟弟一样。」

「等等,怎么会是……」

我本来打算反驳,但还是放弃了。的确,我一开始就觉得泉美像姊姊。不过,再怎么样也不用在这里——在初次见面的鸣面前,大力宣扬这件事吧。

我偷偷观察鸣的反应,她露出一副「不关我的事」的样子。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泉美。

「赤泽……泉美。」

我听到她低声这么说。

「赤泽……」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单纯在复诵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是我想太多吗?她就好像是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砰咚——

我隐隐感觉到在听觉范围外的某处,有某个低沉的声音。不知道是在那之前还是几乎同一时间,我感觉到世界突然有一瞬间变暗而停止呼吸。

这是……

就好像位于这个世界外侧的某个人,按下相机快门的感觉。或者是说,按下了什么能够当作「暗夜闪光灯」的东西——脑中突然出现这样混乱的印象,但又迅速消失了。

唉,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疑惑在那一瞬间之后就消失无踪。

「赤泽同学。」

鸣开口说。不是像刚才那样的喃喃自语,而是面对赤泽口齿清晰地说:

「我听阿想说了今年三班的状况,我知道你们当初采用什么『对策』,也知道『灾厄』已经降临,还有你们正在尝试新『对策』的事情。」

「啊,是。」

泉美并没有感到胆怯,坦然地承受鸣的视线和语言。鸣以不变的态度继续说:

「虽然我三年前经历过,但现在我不是当事人,所以没有什么立场给意见。不过如果你们有问题,我可以提供某种程度的建议。」

「我们会加油的。」

泉美这样说。

「我们会努力,不让状况更恶化。」

「阿想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赤泽同学是决策小组成员,你们应该都很辛苦,我也知道你们很努力。不过啊——」

此时鸣看着我说:

「如果真的觉得不行了,也无法继续下去了,阿想,逃走也没关系。」

「逃走也没关系……」

我很意外,于是躲开鸣的视线。

「你说的逃走,是像晃也先生那样吗?」

说出口之后,我因为自己的话而感到痛苦。我回想起以前在绯波町的「湖畔宅邸」和晃也先生聊过的事情,感觉那些回忆就要冲破我薄弱的胸口流淌出来。

「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这里很棒呢。」

此时泉美若无其事地这样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假装没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她离开圆桌附近走向地下室的深处,慢慢环视周围。

「这里到处都是妖异的人偶,见崎姊喜欢这种人偶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因为这里是我家。」

鸣这样回答。泉美一脸惊讶。

「哇,原来是这样啊。」

「二楼是工坊。」

我接着说明。

「见崎姊的母亲雾果阿姨在那里创作人偶。」

「这么说来,阿想房间里也有这种风格的人偶。」

「啊,嗯。那也是雾果阿姨做的人偶……」

「赤泽同学喜欢这种人偶吗?」鸣没什么血色的脸露出微笑。

「嗯——」泉美稍微思考了一下才说: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你不喜欢?」

「与其说不喜欢——」

泉美嘟着嘴,然后露出和鸣一样的微笑说:

「我觉得作品很厉害,但是频率和我不太合。太漂亮总觉得有点恐怖,没办法一直看着它……嗯,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恐龙公仔之类的东西。」

7

星期天的下午开始下雨;隔天,星期一也下雨;星期二又下雨——就这样,星期三开始正式进入梅雨季,这一整个星期都持续阴雨不断的天气。

三年三班的教室,每天都充满带着湿冷的紧张感。

重新设定「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后,继续执行「对策」。没有人知道这样有没有效,有效当然最好,但如果这只是无谓的抵抗——

「灾厄」就不会停止,这个月还是会有某个「相关人士」会卷入死亡之中。

三月份举办「通知会」和「应变会议」的时候,应该还是会有学生怀疑「现象」和「灾厄」的真实性。开学典礼那天得知今年是「有事的一年」,班上开始执行「对策」之后,仍然有人抱持怀疑的态度。不过,上个月班上的继永同学以那样的形式去世之后,这些人也只能完全抛弃当初的怀疑了。

不安、胆怯、恐惧……教室里的紧张感,就是来自这些情绪。

如果新的「对策」失败,接下来「灾厄」会降临在谁身上呢?——谁会死呢?

才十几岁的人,通常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但现在不得不去面对。任何人都必须接受这种怎么想都很扭曲的异常状况——

所幸,这一周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很想相信——这是因为我和住院中的牧濑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暂时让崩坏的「力量」恢复平衡。不只是我,泉美等决策小组的成员、矢木泽、神林老师、其他的学生……大家一定都抱着相同的想法。

8

六月九日,星期六。

第二个星期六学校休假,但我比平常更早醒来。外头仍然下着蒙蒙细雨,很有梅雨季节的样子。我一想到今天又是雨天,就觉得有点忧郁。我不想马上起床,起床之后也不想去赤泽本家吃早餐……小百合伯母在电话里问我:「你怎么了?」我只回答:「早餐和中餐我会随便吃点东西。」直到下午,我都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虽然有洗脸换衣服,但马上又躺在床上,不断发出有气无力的叹息。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没出息,也感到愤怒。应该是说——

月穗有打电话来,就在早上和小百合伯母通完电话之后。

「对不起,阿想。」

她用一如既往的口吻这样说。

「之前约好要去看你,但是美礼她啊,从昨天晚上就突然开始发烧。我没办法带她一起去,又不能丢她在家里自己出门。」

六月十日我们两个会去夜见山,久违地一起吃个饭吧——我还清楚记得上次电话里说的内容。或许我心里有那么一点期待吧……所以才会……

「喔,是喔。」

虽然我淡淡地响应,但是心里有某个地方感到微微的刺痛。那种刺痛感,最后集中在胸口的深处,变成沉重的铅块。

「对不起,阿想。」

月穗再度这么说。

「所以我暂时没办法去别的地方。去见你的事情只能延期……我们这个月的下旬再约。真的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我特别冷淡地响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我再跟你联络。」

「再见。」

我简短地回应,便挂断电话。一挂断电话,我就把握在手上的手机丢到床上,同时发出叹息。

原本说好明天要来的月穗,不能来了——只是这么一点小事,我的心情就被搅乱了。

在思考之前身体就先自动产生反应,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困惑,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很愤怒。

明明她们要不要来都无所谓。

我明明没有想见她们,也不希望她们来。

然而……

……啊,好烦,拜托饶了我吧。不要一时兴起就跟我联络,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这么闷闷不乐真的很蠢——我直到下午两点才终于转换心情,离开床铺。我并没有睡着,但是眼睛睁不开,头脑也很昏沉。总觉得全身都很疲倦。我决定先去洗把脸,所以朝盥洗室走去。

刚好在这个时候,见崎鸣找上门来。

「你在家吗?」

突然有人打电话来,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已经到公寓前面了,阿想你是住几号房?」

9

「我刚好到这附近,所以想说绕过来看看。」

她穿着咖啡色的格子裙,白色上衣搭配深红色的细领带——我一打开门,就看见穿着夜见一制服的鸣。她今天也没有戴眼罩,所以左眼不是那个蓝色瞳孔的「人偶之眼」。

「我突然上门,给你添麻烦了?」

她这样问。

「不,不会。」

「你刚刚在睡午觉?」

「没有……」

「我可以进去吗?」

「啊……请进。」

穿着制服的话,是刚放学回家吗?高中照理说和国中一样,至少公立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六应该放假才对——虽然有点在意,不过我想她会这样穿应该有她的道理,这也不是需要特别问的问题。

比起这个——我看了一下家里。

完全没想到鸣今天会来,家里虽然没什么东西,但还是满乱的。如果早点知道,我就能收拾干净,也会事先打扫了。

不过,鸣丝毫不在意似地走到客厅,虽然我没开口,但她仍自己从桌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嗯——」

鸣开口说:

「比我想象中更有生活感呢。」

「是、是这样吗?呃,那个……」

「你想想,『湖畔宅邸』那里完全不是这种感觉啊。」

「那、那是因为……」

「不过那个时候会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啦。」

鸣看着我,眯起右眼。

「看到阿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生活,我就放心了。」

「放心吗?」

「嗯。」鸣轻轻点头。

「知道你三年前的状况的话,一般来说多多少少都会担心吧。」

鸣这样一说,我完全无法反驳。我拿出冰箱里仅剩的两罐苹果汁放在桌上。

「那个,不嫌弃的话请用。」

「谢谢。」

鸣打开其中一瓶易拉罐,咕嘟咕嘟地喝起果汁。我也打算像她一样大口畅饮,但这时候的我仍然非常紧张,即便喝了一点也尝不出味道,真的非常狼狈。

「这附近有一间叫做『伊之屋』的咖啡店对吧?」

鸣隔着桌子对我这么说。

「啊,对。」

「我刚才在那里喝茶。」

「喔——你经常去吗?」

「那是朋友开的店……不过,我有一阵子没去了。」

「——这样啊。」

「结果碰巧遇到她——赤泽同学,上周你介绍给我认识的堂妹,她好像来买咖啡豆。」

哇,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就发生在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因为一点小事郁郁寡欢的时候。

「她告诉我这栋公寓的位置,所以……」

总觉得很难为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重新度过一次早上到现在的时光。唉……我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喝了点果汁。

「总之,这个星期算是风平浪静对吧。」

「她这样说吗?」

「嗯,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

「她有说这种话?」

「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紧绷。我想应该没错。」

「路的确还很远。」

至少这个月包含今天在内,还剩下二十二天。如果这段期间「灾厄」没有降临,就证明现在进行的「对策」有效。

我单手撑在桌上,用手背揉了揉还没完全睡醒的眼睛。鸣突然来访,我连再洗把脸的时间都没有。鸣看我这个样子,接着说:

「你刚刚果然在睡午觉。」

「没有,不是这样的。」

「你头发都睡歪了。」

「呃……啊!」

我慌慌张张地摸着头发,鸣露出微笑,然后一脸认真地问:

「话说回来,今天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本来想回答「没什么事」,但没办法马上说出口……在我说话之前,鸣抢先说:

「你该不会是想念绯波町的家了吧?」

「才没有。」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说出这句话。

「我完全没有想念那个家。」

「喔——」

鸣用双手手掌撑着脸颊,微微往上盯着我的脸。沉默两秒、三秒……之后,她喃喃地说了句「这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完全被看透了。

「虽然发生不少事,但你的亲生母亲毕竟在那里。」

「我并没有很在意……」

我抿紧嘴唇摇了摇头,不过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从容不迫地从椅子上起身。环视室内一圈之后……

「贤木先生的遗物——那尊人偶在哪里?」

她稍微降低音量这样问。

「在那里……在寝室里面。」

回答之后我也从椅子上起身。

「我去拿过来。」

10

晃也先生在祖阿比町的人偶展示会上看到这尊雾果阿姨制作的少女人偶,他非常喜欢,于是就买下来了。我被赶出比良冢家的时候,把它从「湖畔宅邸」的书房带走。

我把原本放在寝室柜子上的人偶移到客厅的桌上,放在计算机旁边,让人偶面对鸣的方向坐下。鸣用一种怀念的眼神看着人偶喃喃地说:

「我不讨厌这孩子呢。」

她的表情随之变得有点阴翳。

「你有讨厌的人偶吗?」

我这样问。

「即便是雾果阿姨创作的人偶也是吗?」

「与其说是讨厌……」

鸣眨了眨眼睛,有点支支吾吾。

「人偶啊,很『空洞』,所以会吸取创作者和欣赏者的想法,即使吸取一切还是很空洞,所以……」

所以……?

「雾果的人偶啊,对我来说有点微妙……不对,应该是说,有点特别。如果要说喜欢还是讨厌,有很多人偶我都不太喜欢。」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鸣对雾果阿姨的人偶有这种见解。我抱着烦躁的心情,犹豫该问什么的时候——

「在阿想看来又是怎么样呢?」

鸣这样问我。

「我和那个人——我妈妈的关系。」

「呃,这个嘛……」

她们看起来不像感情很好的一般母女。话虽如此,也不能说感情不好,不过鸣总是对雾果阿姨说敬语,感觉很见外,而且对父亲见崎叔叔也一样……

在我答不上来的时候,鸣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之前都没对你说过这些事呢。」

她的右手伸向人偶,用中指指尖轻轻抚摸人偶的脸颊。接着,突然抬起眼帘,盯着我看。

「来讲讲我的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11

「我有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双胞胎妹妹。我们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是长得非常像……」

见崎鸣缓缓地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出生和成长、家人和亲戚之类的事情。我当然不是没有兴趣,因为鸣一点也不想提的样子,我也不好刻意问……所以,这个时候她突然说出「双胞胎妹妹」这句话,我真的很意外。而且——

「可是啊,那孩子在大前年的四月先走一步了。因为生病。」

「——我之前都不知道。」

「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家人之外,只有榊原同学。」

「榊原学长……呃,那个,等一下。」

我发现「大前年的四月」这个时期代表什么意义,急忙询问:

「那该不会是……因为九八年度的『灾厄』吧?」

鸣有一瞬间看起来有点犹豫,但马上就点头说是。

「我想应该是吧。」

「但是,九八年好像是……」

「你是要说『灾厄』是从五月开始对吧。千曳先生的档案里面,应该没有记载她四月死亡的事情。」

「——为什么?」

「我有犹豫过,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千曳先生、榊原同学都不知道。我决定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因为这件事有点复杂,还有些微妙的缘由。」

我觉得她说得很含糊。看我歪着头,她自己也一样歪头,用疑惑的表情说:「啊,抱歉。」

「这个部分我没办法好好说明,一想要说明,就觉得事情好乱。」

「——这样啊。」

「而且——」我缓缓地点头,鸣接着说下去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迟疑了一下。

「——就是啊——」

虽然好不容易说出一个词,却又马上停住,过一阵子才开口。

「FUJIOKA.MITSUYO。」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再度歪着头,鸣解释「MITSUYO」汉字写成「美都代」之后,继续说:

「藤冈美都代——这个人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

我再度感到意外。

「你母亲不是雾果阿姨吗?」

我不禁再度确认。

雾果阿姨的本名不是美都代,而是由贵代。姓氏当然不是藤冈,而是见崎。

「雾果——由贵代和美都代也是异卵双胞胎姊妹。美都代先和一位叫做藤冈的年轻上班族结婚,由贵代稍微晚一点,和爸爸——见崎鸿太郎结婚。」

「那……」

「我——我们本来是嫁到藤冈家的美都代生的双胞胎女儿。也就是说……」

「你被送来当养女?」

鸣被送到见崎家当养女——是这样吗?

「没错,双胞胎之中,是我被送到见崎家。那时我还很小,是懂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我一直以为美都代是藤冈阿姨,亲生妹妹是同年的表妹……直到小学五年级才知道真相。」

基本上鸣是以淡然的口吻缓缓诉说自己的「身世」。

「天根婆婆不小心说漏嘴,我知道的时候吓了一跳,也心想为什么以前都不告诉我。见崎家的父母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即便如此,我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鸣接下来说出更私人的内情。

雾果阿姨=由贵代比美都代晚一年怀孕,但不幸胎死腹中。因为这件事导致由贵代的身体再也无法生育,当时的由贵代陷入剧烈的悲痛与哀叹之中。接着——

为了拯救她的精神状态,美都代主动提议把其中一个双胞胎女儿送到见崎家当养女。结果也按照计划进行了……

「……因为有这样的来龙去脉,我在懂事之前就已经从藤冈鸣变成见崎鸣了。我至今仍清楚记得,雾果得知我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世时非常慌张的样子。」

鸣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的反应。我没办法作出任何响应,只是含糊地转了转脖子。

「那个人虽然说自己是打算找个机会坦白,却严格禁止我和美都代见面或用电话联络。妹妹也一样。刚好那个时候藤冈家搬到市郊,在那之前我和妹妹就读隔壁的小学,搬家之后距离就变远了……我们有偷偷联络,但是都要瞒着雾果。」

「雾果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提出这个单纯的问题,鸣便叹了一口气这样回答:

「那个人觉得很不安。」

「不安……」

「应该是吧。她怕我再也无法当她的人偶,所以感到不安。」

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种话,我觉得有点震惊,甚至「呃」了一声。

「当她的人偶是什么意思?」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话,对雾果阿姨来说,鸣虽然是养女,但就和亲生女儿没两样吧。然而,鸣却说自己是她的「人偶」……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

鸣无视我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我对亲生母亲美都代也有很多想法,虽然知道背后的缘由……但是,我会觉得为什么双胞胎之中,偏偏是我被送去见崎家?妈妈——美都代现在是如何看待我的?」

「啊……是啊。」

我了解这种心情,我觉得我懂——当我点点头这么想的时候,脑中浮现月穗的脸。

「不过,我抱着这种心情接触美都代,一定让雾果觉得很不安。除了不安之外,或许还有恐惧。」

「恐惧?」

「怕我会想回藤冈家之类的恐惧,怕美都代会想抢回『自己的孩子』的恐惧。」

「…………」

「不过,那只是雾果杞人忧天而已,我并没有这种钻牛角尖的想法,美都代和藤冈爸爸一定也是……」

鸣淡然地娓娓道来,冷漠的表情就像是在刻意压抑情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她的表情有点悲伤,连我都跟着觉得哀伤了起来。

「即便如此,雾果还是非常不安……所以她才会严格禁止我和他们联络。不只禁止我去藤冈家,也禁止我和美都代联络或者单独见面。」

12

「你刚才说的『人偶』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觉得很在意,所以试着问她。

「我能够理解养母雾果阿姨害怕女儿的心会远离自己,因此感到戒备。不过,你说『人偶』是什么意思?雾果阿姨和见崎家的爸爸,都把见崎姊当成亲生女儿,而且加倍疼爱对吧?但是你却说自己是『人偶』……对雾果阿姨来说,见崎姊是人偶吗?」

鸣微微抿着嘴角,垂下眼帘。再度把手伸向坐在桌上的黑色洋装人偶,像刚才一样用指尖抚摸人偶的脸颊,

「我不讨厌这孩子呢。」

一边说出和刚才一样的话。

「——因为长得不像。」

「不像?」

「长得不像我对吧?所以我才喜欢。」

说到这里,我就懂了。

我从以前到现在,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看过很多雾果阿姨创作的人偶。来夜见山之前,也在绯波町的见崎家别墅看过。虽然程度不尽相同,但其中的确是有一些人偶和鸣很像。

「你讨厌和自己长得像的人偶吗?」

「与其说是讨厌……应该说我不怎么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全都不是我。」

「不是你?」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继续追问。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我,而是没能诞生的那个人——雾果的孩子。雾果一边创作长得和我相像的人偶,一边在人偶的『空洞』之中,寻找那个孩子的踪影。所以,我对她而言不是『本尊』……只是『替代用的』人偶而已。」

「可是……」

我虽然开了头,但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我不确定自己对鸣说的话理解到什么程度,不过——

至少我在鸣和雾果阿姨身上,或者是说鸣和见崎家之间偶尔感受到的某种紧张感,有其中一个原因就来自这里。

「我现在告诉你的,大概和我国三时告诉榊原同学的内容一样。」

鸣继续说。

「我在暑假校外教学的时候告诉他的。在那之前,我没有告诉朋友或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要说出来,不过那个时候……」

鸣国中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九八年的暑假校外教学吗?我在「湖畔宅邸」遇见鸣的那个夏天之后……

「不过啊,阿想。」

鸣说完之后看着我。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当时和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同了。我的心情和雾果之间的关系,应该有些改变。」

「是……这样吗?」

「自己是『替代品』的感觉,已经比那个时候淡很多了。」

「这、这样啊。」

「我不想用『成长』之类的词来总结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意义不同。」

「三年……吗?」

阿想你也一样吧?我发现她在暗示这一点。

三年——没错。不只鸣过了三年,我也过了三年。三年之间……我心中一定也有些什么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或许和鸣一样,和母亲月穗之间的关系也……啊,不对。

不一样,我觉得不一样。

「还有啊,我这个眼睛。」

说完,鸣用右手指着自己的左眼。

「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是四岁的时候失去左眼的。一般的义眼不可爱,所以雾果才做了那个『人偶之眼』给我。」

蓝色瞳孔的美丽义眼,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

「我最近几乎没有用那颗义眼对吧。」

「啊……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啊,不是的。」

我急忙摇摇头。

「我总觉得不能问这个问题。」

「这样啊。一般人的确是会有所顾虑啦。」

这样回答之后,鸣淡淡地笑了。

「我的左眼眼窝是空洞的,本来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装上那颗『人偶之眼』就会看见一般人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的『颜色』……阿想你还记得吧?」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听闻这件事……我当然还记得,不可能会忘记——我用力点点头,鸣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所以我外出的时候都会戴眼罩,因为我不想看见。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种东西。」

「…………」

「不过,只要用眼罩遮住之前,选择不是『人偶之眼』的其他义眼就好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我无法如此选择。我想那一定是雾果的诅咒。」

「诅咒?」

「这么说好像有点太夸张。不过,我会觉得难得那个人为我制作了『眼睛』……如果换成别的义眼,那个人可能会生气或感到难过。我可能在潜意识中有这种感觉吧……不过……」

「你还是换成现在的『眼睛』了。」

我说完,往鸣的左眼看。那不是「人偶之眼」,而是拥有略带咖啡色的黑瞳孔义眼。

「上高中之后我自己存钱买的。这样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些『看不见也无所谓的东西』,所以也不需要戴眼罩了。」

「雾果阿姨怎么说?」

我迅速接着问。

「她有生气或难过吗?」

「她什么都没说。」

回答之后,鸣微微嘟起嘴唇。

「她说这个也满适合你的。」

「喔……」

我不知不觉地放下心中大石,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能说鸣一开始的想法是杞人忧天。雾果阿姨的心情,一定也随着时间有所改变,所以……

「突然都在聊我的事情……真是抱歉,你吓一跳吧?」

她这么一说,我马上大声强调:「不会!」

「我觉得很高兴。」

「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鸣有点随便地耸耸肩。

「至于我在这里说这些到底要表达什么……就随你解释吧。」

「——好。」

在鸣来访之前的郁闷感,不可思议地烟消云散。听完她说的话,并没有让我想通自己和月穗该怎么相处。鸣是鸣,我是我。见崎家和比良冢家的状况完全不同……

但我想我是真的很开心。在三年前的夏天之后,鸣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存在」,她愿意对我说这些不轻易告诉外人的话,我就很开心了。

「顺带一提,藤冈妈妈——美都代在这三年也有很多改变。」

鸣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个时候她的音调比之前更弱了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三年前妹妹过世的影响,真正的原因我不清楚,一年后她和藤冈爸爸离婚了。见崎爸爸很担心她,还帮她安排再婚的事情……」

「…………」

「……啊,抱歉,阿想,不小心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不会,我不在意……」

「唉——」

鸣罕见地伸了个懒腰。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双手十指交扣手臂往上延伸一边说:

「要是没有家人或者血缘关系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仔细想想,我也是第一次从鸣口中听到这种话。

「不过,小孩没办法逃,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然后无论愿不愿意,自己也会在这段期间变成大人。」

我一点也不想长大。小学的时候——至少在三年前的夏天之前,我都这么想。但是现在呢?现在的我怎么想呢?

「啊,对了。」

鸣开口说。她的语调又切换了。

正当我还在想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打开放在椅子旁的书包翻找,最后——

「这给你。」

她递给我一个东西,那是约莫学生手册大小的白色纸袋。

「我完全忘记要把这个给你了,这是伴手礼。」

「伴手礼?」

「我之前校外教学,去了冲绳啊。」

这或许是最让我意外的事情也说不定。

「啊……谢谢你。」

我诚惶诚恐地表达谢意,偷看了纸袋里的东西。

「我可以拿出来看吗?」

「请便。」

那是一个有银色吉祥物的手机吊饰。吉祥物看起来是冲绳知名的传说神兽,肚子那里嵌着一颗小小的绿色石头。

「这是风狮爷对吧?」

「因为很多款式都太可爱,所以我尽量选了一个不是那么可爱的。」

「这个感觉很帅气。」

「好像有避邪的功效,就算只是心理作用也好。」

仔细一看果然还是满可爱的,而且长相看起来不太可靠,我把这尊风狮爷放在手掌上。我再度道谢,然后把风狮爷握在手里。

「那个,见崎姊……」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在意这件事,所以决定开口问。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其实不用现在问也没关系,不过看到鸣默默点了点头,我还是问了。

「刚才你提到的双胞胎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然而——

环绕我和鸣的空间与时间,在这个瞬间冻结。

鸣真实的右眼和假的左眼都一起瞪大,完全没有眨眼,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便停止。感觉就像完全停止呼吸一样,上半身一动也不动。

彷佛某种奇妙的定格动画与沉默持续了三、四秒。不知道为什么,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我也一样……

五秒、六秒、七秒、八秒,持续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开口。

「那孩子的……」

鸣的嘴唇动了一下。

「那孩子……」

她明明就在我眼前,但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远方的某处。白天的室内明明很明亮,但声音好像从某个黑暗的深处传来。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但是就好像有人威胁她「不准说」似地……她用这样若有似无的声音说:

「那孩子叫做……」

鸣断断续续地说出名字。

「……MI……SAKI……MISAKI。」

接着,就在鸣告诉我「MISAKI」的汉字写成「未咲」的时候——

世界瞬间转暗。

同时传来砰咚一声的低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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