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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Another2001 Chapter 12 July II

1

梅雨季结束,夏天正式到来——

七月二十六日。

漫长的一个学期也结束了。暑假开始后第三天的下午,我完成今年第二次搬家。从「弗洛伊登飞井」E9号房搬回原本的居所赤泽本家,像之前一样,只是稍微搬一点东西而已。

从四月开始到现在不到四个月,我的私人物品没有增加,所以像上次那样,没有请业者来帮忙,还是自己搬走行李。一个人搬太辛苦,这次矢木泽发挥朋友的价值来帮忙搬家。

把最后的行李搬进壁纸和地板都新到闪闪发亮的书房兼寝室之后,我和矢木泽两个人一起松了口气:「呼——」转移阵地到有冷气的客厅休息时,小百合伯母拿出冰透的苏打水慰劳我们。

「辛苦了。矢木泽同学这几天都来帮忙,真是谢谢你。很累吧?」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累。」

矢木泽双手握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两端,挺起胸膛。

「我不客气了。」

「还有冰淇淋,要吃吗?」

「啊,好。」

「等一下喔,你难得来,我来做特制圣代。」

这个月初原本预计到放暑假的时候翻修差不多完成,我就要搬回来了。不过,七月五日那天晚上,害祖父浩宗过世的树木倒塌意外,导致后面的日式房间和后院损坏严重,修复工程尚未结束。

因此本家的春彦伯父和小百合伯母要我等到工程都结束之后再搬回来。「弗洛伊登飞井」的夏彦伯父和茧子伯母也说:「只要阿想愿意,想住几个月都没关系。」虽然我很感激他们这么说,不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住在这里,所以我才任性地向春彦伯父和小百合伯母要求,坚持要在这个时候搬回来——

因为我待在「弗洛伊登飞井」的那个房间里,就会一直想起已经不存在于「现在」这个世界的她——赤泽泉美。而且不是单纯想起而已,总觉得自己的心会被不存在的幻影束缚,甚至被拖着走。那实在太悲伤、太恐怖了……

一口气喝完苏打水之后,我把矢木泽留在原地,暂时离开客厅。拿着和搬家行李一起放在房间的背包,马上走回来。

「这给你。」

说完,我把背包里的东西放在矢木泽眼前。那是收纳一整份照片的迷你相簿。

「嗯?」

矢木泽原本歪着头,但一看到照片马上说:

「啊,是那个时候拍的……」

然后摸着下巴稀稀落落的胡须。

这个月四日放学之后,在中庭莲花池前拍的那些照片。后来因为发生太多事,所以一直放着底片,前几天想起就把照片洗出来了。

那是矢木泽提议拍摄的「纪念照」。

相簿里先是矢木泽和我、泉美和我的几组双人合照。接着是我们每个人的独照,后面是请神林老师帮我们拍的几张矢木泽、泉美和我的三人合照。然而——

「当时我们两个人的纪念照啊。嗯嗯,果然没拍到莲花池里的手。」

矢木泽一边翻相簿一边自然地这么说。

「双人合照都是请神林老师帮忙拍的吗?」

啊……果然……

虽然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但我无法承受地轻轻摇头。

矢木泽也没看见照片中的泉美,照片上只有拍到我和他两个人。他也认定那天拍照不是三个人,而是「我们两个」。「多出来的人」=泉美消失之后,和她相关的事物、事件等记忆全都被改写成符合逻辑的样貌。

「想,你怎么了?」

矢木泽纳闷地看着我。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该不会是那个吧?其实这张照片有拍到她——你那个叫做赤泽泉美的堂妹吧?」

「——没错。」

我一边叹气一边回答。

「你还真是敏锐。」

「还好而已啦。」

「所以你心里还是知道这件事?」

「算是吧——你看得到吗?这张照片里面的她。」

「——嗯。」

我坐到矢木泽身边,拿起相簿重新翻开。

「第一张照片不是神林老师拍的,是她帮我们拍的。接着是你帮我和她拍的合照……但你看不到对吧。」

「嗯,我只看到你一个人。」

「嗯——」矢木泽圆框眼镜后的眼睛眨个不停。

「被你这么一说,总觉得构图不太自然。每张照片上,你的左边都太空了。」

「那是她站的位置。」

我按照自己眼睛所见告诉他。

「只有我和她合照完之后的几张照片,才是请神林老师拍的。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拍的合照,她站在正中间,你和我在左右两侧。这你也看不到对吧。」

「我只有看到你和我而已……不过,我们两个人中间距离很远,很不自然。还有一张没有拍到任何人的照片,这张也是在拍她吗?」

「嗯。」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虽然点着头,但矢木泽还是一脸疑惑——

「我说啊,你真的看得到吗?」

照片里穿着夏季制服的泉美,站在我和矢木泽中间开怀地笑着。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不是真的很开心?或者是有多开心?不过,至少她在这个时候完全没想到,隔天晚上就被宣告自己是「死者」……

「我现在还是看得到。」

回答完之后,我把相簿放在桌上。

「我想一定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在现场。」

没错,我还是能看得到。不过,我会不会有一天也看不到泉美呢?

「嗯——」一脸疑惑的矢木泽,再度沉吟。他拿下眼镜,用毛巾擦了擦眼角。

「不过啊,就算你再怎么说明,我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不是我不相信你,怎么说呢?有种被狐仙戏弄的感觉。」

我很快就告诉矢木泽这件事的「真相」。

包含从榊原恒一那里听到的「阻止『灾厄』的方法」、见崎鸣「人偶之眼」的特殊「力量」,还有透过鸣的「力量」看穿泉美就是「死者」。

不过,关于七月五日晚上泉美的「死」,我只说她知道自己是「死者」之后陷入混乱,从伊萨纳桥坠落夜见山川……我不想告诉他详情,也觉得不应该说。然后——

矢木泽并没有要求我更具体地说明细节。因为「多出来的人」消失,记忆已经被改写,对他来说那只是毫无「真实感」的故事而已。

「久等了,请用。」

小百合伯母不久便端来非常符合「特制」这两个字的豪华手作圣代,她看到桌上的相簿时——「喔,是照片吗?」

她从我们坐着的位置后方,看着相簿摊开的最后一页。

「这是在学校拍的吧?最近的照片吗?」

小百合伯母也和矢木泽一样吧。看到照片里只有我和矢木泽两个人,里面没有拍到泉美。看起来的确是这样,透过这种形式让一切变得合理。

对她来说,「赤泽泉美」只是「三年前就死掉的可怜侄女」。

2

七月五日那个晚上,在泉美被夜见山川的混浊河水吞没之后——

事发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小百合伯母,这才确定「赤泽泉美」已经被抹除,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现在」了。

小百合伯母和春彦伯父一起送爷爷到医院,我问她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阿想你先回公寓的房间吧。已经很晚了,而且天气不好。」

她担心地这样回答,看样子小百合伯母已经比较冷静了。

「茧子小姐他们现在正要赶来医院,阿想你今天晚上就不用过来了,明天我们应该会带爷爷回家。」

听到这里,我突然插嘴:

「那个,伯母,泉美妹妹她……」

然后我就说不下去了。

我没办法说出实情。或许就算我说了,她也听不懂——我心里很清楚。就算心里明白,我还是有股冲动,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伯母泉美的事。然而……

「泉美吗?」

这样反问的小百合伯母,声音听起来有点惊讶,或者说是困惑。经过一段沉默——这段期间,在她的脑中是怎么处理我刚才那段话的呢?

「泉美过世的时候,阿想还住在绯波町。虽然是堂兄妹,但是懂事之后你们就没再见过面了呢。」

伯母的声音听起来和刚才相比不太一样,充满着平静的悲伤,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三年前的夏天,那孩子走了,但是阿想来到我们家……爷爷好像很高兴。有孙子在身边,果然还是……」

隔天,七月六日早上,爷爷的遗体就送回赤泽本家。翻修之后,原本的十张榻榻米改为木地板,遗体就暂时放在那里,而我看着爷爷死去的脸庞。完全没有一丝生前难相处的样子,看起来睡得很安详。与其说悲伤,不如说有种头皮发麻、不可思议的感觉。

夏彦伯父和茧子伯母此时也来到赤泽本家,他们可能需要讨论守灵和葬仪日期等事宜,再加上春彦伯父和小百合伯母也必须处理树木倒塌和修复房屋的事情。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泉美从前一天晚上就消失不见。因为对大家来说,泉美只是「三年前就过世的人」。换句话说,这就是成功让「死者」回归「死亡」的证据——

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外,黑猫黑助出现在走廊上。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寻常,它焦躁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有时会突然停下来,用微弱的声音发出长长一声猫叫。

看着黑助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七月三日晚上吗?我和泉美两个人一起去看爷爷的时候——

当时黑助抓伤泉美的手,甚至渗出血来。它明明一直都跟泉美很亲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我当时就觉得很疑惑。

那是——事到如今我心中还是会有毫无意义的想象。

黑助在我来的好几年之前就在这个家了。和住附近的泉美是从幼猫开始就长时间来往,当然会和她很亲近。然而,三年前泉美死亡,到了今年春天又突然出现在黑助面前。虽然有三年的空白期,但黑助仍然记得泉美,所以还是像以前一样亲近她。然而——

黑助或许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吧。泉美有点奇怪,和以前不太一样。那天晚上,黑助应该是突然感到混乱吧。

猫咪会具有人类没有的特殊感应能力吗?不……或许「现象」带来的「记忆改变」不会影响人以外的动物。所以……

「喵呜——」黑助过来磨蹭我的脚。我蹲下来摸摸它的背,它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3

「赤泽同学是三年前三年三班的同班同学。」

再隔一天,七月七日星期六的下午,我才从见崎鸣的口中听到这件事。

「她三年前也是决策小组的成员。五月樱木同学死后,女班长和她都……」

我在御先町,鸣的家里。为了避开正在装潢的艺廊,这天她邀我上楼。我之前曾经来过几次,三楼还是一样,宽敞的客厅和餐厅没什么生活感。我们隔着玻璃桌面的矮桌面对面——

「前天晚上,赤泽同学从桥上坠落之后,原本的记忆就回来了。在那之前都像是被浓雾围绕一样,但我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雾的存在……后来浓雾散去,渐渐能看到被隐藏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感觉。」

鸣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之前不同,左眼不是「人偶之眼」,所以也没有戴着眼罩。

「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就想起大部分的事情,想起来之后这些记忆就变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有不对劲——三年前的『死者』消失之后,那段记忆变得模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鸣凝视着矮桌上方的一个点,平静地说。

「阿想呢?你有什么感觉?」

「我也和你一样。」

缓缓点头的我,和鸣一样凝望着空中的一个点。

「三年前赤泽家把我接过来,在那之前的一个月,有个堂妹过世了。她大我三岁,叫做泉美,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我曾经和见崎姊说过这件事对吧。」

「八月班上办宿营的时候,她就过世了。她也是那年『灾厄』的牺牲者之一。」

「没错。然而,四月开始之后,那些记忆就完全……」

「完全消失了——被扭曲了。不只我们,所有相关的人的记忆都一样……」

「纪录的篡改也是。班级名册或者照片,就连千曳先生的那份档案也受到影响。」

「原本有关赤泽同学的所有纪录都被篡改,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各种让『赤泽同学以今年三年三班成员之一的身分存在』这个『事实』显得合理的纪录……」

「记忆也是。」

「没错。」

脑海中有几个画面浮现。直到前几天为止,从记忆中消失的东西,此时已经可以完全回想起来了。

譬如说——

四月九日。开学典礼那天的早上。

我走出房间,来到电梯门厅时,看见对面E1号房的门。

当时,我心里有个疑问掠过: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有点混乱……但是在那之后,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啊,对了,跟我同年的堂妹赤泽泉美,从以前就自己住在这里」这个「虚假的事实」马上植入我的记忆之中。

泉美也是在那天早上,以三年三班「多出来的人」的身分「出现」。直到前一天为止,她都不存在这个世界上,E1只是没有人住的空房。

而且,就在同一天,开学典礼后的教室里——

「总之,请大家先坐下。」听到泉美这么说的时候,我曾经心想:这是谁的声音?然而,在那之后,我马上就冒出「啊,对了,是她」的想法。

其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赤泽泉美」。尽管如此,我却知道:那个女学生是在『应变会议』上被选出来的决策小组成员之一——赤泽泉美。三月的时候,泉美尚不存在,所以当然没有参加过「应变会议」。然而,记忆却能追溯到之前的事情并且改变……

那天在那个教室里,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一样的情况。

「现在回想起来——」

我半带自言自语的感觉说:

「有好几件事,都让我觉得很奇怪。」

「譬如说什么事?」

「这个嘛……」鸣这样问,我吞吞吐吐一会儿之后才说:

「泉美……赤泽同学她说过自己是话剧社,升上三年级之后,决定把位置让给学弟妹。可是,叶住同学,就是之前那位……」

「当『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的那个女孩对吧。」

「对。她说过自己直到去年为止都是话剧社的社员,现在已经退出。如果都是话剧社社员,她们两个人应该认识才对吧。但是……」

——我是第一次和她说话。

上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泉美好像曾经这样描述叶住。之后还接着说:

——我和叶住同学在升上三年级之前都不认识……

听到这些话,为什么我会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应该是我没办法觉得奇怪吧。

「还有,这个我想请见崎姊确认一下。」

我继续说。

「你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的地下室见到赤泽同学的事情吗?我从医院回家,绕到这里来,结果她跟踪我……」

「嗯。」鸣轻轻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六月初的那个时候对吧。」

「当时,你一直盯着她的脸,嘴里念着她的名字……好像试图要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我觉得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如何?你还记得吗?」

「——记得,现在能回想起来。」

鸣张开眼睛这样回答。

「我一看到赤泽同学的脸,就觉得以前和这个人见过面。不过,那种感觉只有一瞬间,我马上就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果然。」

砰咚——我缓缓地抹除脑海里苏醒的低沉声响。

当时,泉美看到鸣的时候,似乎也露出惊讶又疑惑的表情。那是……那也是因为泉美和鸣有相同的感觉吗?因为「现象」而苏醒的「死者」,也会想象我们一样,无视自己生前真正的记忆被改变的「现状」吗?——这一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又或者是说,有种疑惑没有解开的感觉。

「三年前——」

我继续追问。

「你们同班的时候,是什么……呃……你们是朋友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鸣有点困扰地歪着头,沉默了一阵子。就在我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尴尬的问题,觉得很焦虑的时候——

「我那个时候没有朋友。」

鸣像往常一样淡然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从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既寂寞又悲伤的微笑。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啊……嗯。」

「不过啊,阿想。」

「怎么了?」

「虽然是因为『现象』才苏醒,不过那个人原本的个性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鸣直视我的脸继续说:

「所以,赤泽同学一定就和你这三个月相处的感觉一样,就是那样的人。」

4

按照之前讨论的结果,祖父浩宗的守灵仪式订在七月八日的星期日,葬礼订在七月九日的星期一。我不知道详细的过程。不过,我也因此有了一整天的时间,所以这天我迫不及待地联络了鸣。

透过了解现在这个世界「真相」的两个人互相对话,扎扎实实地确认「现实」。针对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我也想问问她的意见。

从「赤泽泉美」消失的暴风雨夜晚已经过了两天,天气已经完全恢复晴朗。蓝天清朗,万里无云——然而,这天我觉得自己心中仍然断断续续出现暴风雨。

「你爷爷的守灵和葬礼仪式,月穗小姐会来吗?」

鸣这样问的时候,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对方什么都没说,我也没有主动联络。」

「你伯母他们应该会通知吧。」

「有可能。不过,我完全不清楚……」

——你们不要来夜见山。

——绝对不要来!

我还记得六月底最后一次和月穗通话时,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妈妈了。我不会想见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最讨厌你了!

我并不后悔当时说了那些话。即便因为这样,我和她完全断绝往来,我也无所谓。这样也没关系——我是真心这么想。

比起月穗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更在意的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泉美。实际上只来往过三个月的、同年的堂姐弟。她消失之后,应该已经恢复原有状态的「世界」,但对我来说反而变得非常不完整……

「如此一来,今年的『灾厄』已经完全停止了吧。」

我再度向鸣确认。

「爷爷是最后的牺牲者,之后就……」

「是啊。」

鸣轻轻地但很坚定地点头。

「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了。」

「赤泽伯父和伯母好像已经完全恢复原本的记忆,不记得今年的『赤泽泉美』了。因为担心我,昨天打电话过来的矢木泽和神林老师也都不记得她。」

「现在只有阿想和我记得今年的赤泽同学和三年前的赤泽同学,拥有两个记忆了。」

「——果然如此。」

「这是那些与『死者』消失有某种程度关联的人,会获得的残酷特权。」

「残酷……」

「不过啊,我们早晚也会忘记。即便我们再怎么不愿意,总有一天……」

鸣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视线凝望着桌子上方的一个点,彷佛找到连结过去的时间裂缝一样。

我们在那之后保持一段沉默,最后是我率先开口。

「那个……你觉得要怎么告诉大家,『灾厄』已经结束了。」

我从前天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件事我也还没告诉打电话来的矢木泽。

「譬如说在班会的时候说明缘由之类的。不过,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接受。」

当然,我不打算、也不想说出鸣的「人偶之眼」拥有「力量」,以及那天晚上的详细经过。不过该怎么说明「缘由」,我想破头也想不到方法。

「我觉得不需要特别说什么。」

鸣伸出右手食指按着太阳穴,淡然地回答。

「放着不管,他们自然就会知道。只要八月没有『相关人士』死掉的话。」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

「可是?」

「大家会一直处在不知道『灾厄』停止的状态,而且接下来就是暑假,我希望大家能安心迎接暑假。」

「这样啊。」鸣说着便把手指移开太阳穴,继续喃喃地说:「大家啊……」缓缓地眨了几次眼睛之后,她看着我——

「阿想真是温柔。」

「没有,别这么说。」

「总之不会再有『灾厄』发生。所以,阿想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想做些什么也可以。」

自己想好再作决定。

她是这个意思吗?——我这样理解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欢迎啊,阿想。」

在那之后,我听到房间入口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马上就知道那是雾果阿姨的声音。

「赤泽家现在应该很忙吧,我听说你爷爷过世了。」

我站起身来,雾果阿姨走到我身边,一脸担心地皱着眉头。

「你今天来这里没问题吗?」

「明天才是守灵仪式,我现在在家也不能做什么。」

「这样啊——我已经帮你把放在楼下的脚踏车链修好了。」

「啊,谢谢阿姨。」

自从到夜见山生活,我在这个家里遇到过好几次雾果阿姨,但她给我的印象和当初在绯波町见崎家的别墅见面时差很多。她比月穗大好几岁,但是看起来却很年轻……基本上外貌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别墅的时候她的表情流露出「见崎鸿太郎夫人」的感觉,在这里的时候则是「人偶师.雾果」的样子。

据说她白天都关在二楼的工坊,埋头制作人偶。在工坊大多穿着朴素的衬衫和牛仔裤等休闲的服饰,头上经常包着印花头巾,今天也一样。

「好几个月没见到阿想了,我偶尔会听鸣提起你喔。」

像这样再度见面的时候,雾果阿姨总是会和颜悦色又温和地欢迎我,这也让我感受到她轻盈的温柔。

见崎家和比良冢家交好,所以她一定也知道我被赶出来的事情……不,应该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这样对我吧。这就是她的温柔。

「阿想愿意的话,要不要在我们家吃完饭再回去?我来叫外卖。」

「啊,不用了。这样不太……」

「你不用客气喔。」

「不,我是……」

我们对话的期间,鸣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沉默不语。在我视线的角落,她无所事事地仰望天花板或者放下白色卷帘的窗户……

「那个……雾果阿姨。」

我突然想到,决定问问看。

「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嗯?」雾果阿姨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盯着我看。

「为什么这样问?」

「啊、啊,那个……我在市立医院看过你几次……」

「医院?」

「呃……就是……」

砰——此时传来声响。

「妈妈!」鸣从沙发站起来,同时向雾果阿姨搭话——就像要打断我的话一样。

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这样?

「阿想好像差不多该走了。」

鸣一边走向雾果阿姨身边一边这么说。

「不过,他刚才说难得来一趟,想在走之前看看人偶。只有地下室那些也没关系……对吧?」

鸣把视线投向我。我看出她的表情在说「照我说的做」,连忙隐藏心中的惊讶点点头。

「哎呀,是这样吗?」

雾果阿姨纳闷地挑了挑眉毛,但我马上就接着说「没错」,她听到之后就露出柔和的微笑。

「阿想从以前就很喜欢人偶嘛,我很高兴。」

「我可以去看吗?」

「当然可以啊。一楼还有施工的工人,不要打扰到他们工作喔。」

5

爷爷的守灵和葬礼仪式,月穗都没来。

当初对她说「你再也不要来夜见山」这句话产生多少影响,我不知道。不过,月穗在和第一任丈夫冬彦死别之后,就离开赤泽家再婚,嫁进比良冢家。她应该本来就和爷爷关系不好,没来参加仪式也不奇怪。幸好,至少我没有听到赤泽家的人针对这件事说三道四。

在殡仪馆,我以孙子的身分坐在家属席的角落。我穿着学校的制服,手臂上别着黑色的丧章。

庄严肃穆举办悼念死者的仪式时,我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虽然我问自己到底在悲伤什么?哪一件事最让我难受?但还是没有答案——葬礼之后我也一起去了火葬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个月幸田一家的悲剧,悲伤的情绪更加强烈,胸口一阵剧痛。

小百合伯母的两个女儿之中,住在冲绳的二女儿(名叫绿,结婚之后姓氏改为朱川)赶在守灵那天抵达。住在纽约的长女光,好像没办法安排回国。

葬礼隔天,茧子伯母的儿子,也就是泉美的哥哥奏太从德国回来。在茧子伯母的介绍之下,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奏太哥哥——

「阿想来夜见山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日本了。你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可能见过你……不过,我们还算是初次见面吧。」

普通身高、身材削瘦、带着一点咖啡色的头发,光滑洁白的肤色加上纤细的无框眼镜。奏太哥哥浑身充满知识青年的氛围,但是和泉美不同,说起话来没有那么凌厉,他说话的节奏比较缓慢。

「阿想的事情我大致听妈妈说过了。我知道你家的问题有点复杂,不过因为这样同情你,你应该也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哪里……谢谢你。」

「你不用这么正经,我们是堂兄弟啊。」

奏太哥哥二十五岁,比泉美大十岁……不对,泉美原本和鸣同年,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是十八岁。和奏太哥哥是差七岁的兄妹。

我们聊到我在茧子伯母的提议下,借用奏太哥房间里的冰箱和书籍的事情……

「你选了什么书?」

被问到这个,我照实回答。

「喔——艾可的书对国三生来说有点难懂吧。不过,他的书值得你辛苦钻研——雅歌塔.克里斯托弗的书很不错吧。」

「对,很棒。我第一次读到那样的小说。」

「除了那些之外,还有很多有趣的书喔,你可以随便借去看。」

在他们的邀请之下,我来到「弗洛伊登飞井」的顶楼。茧子伯母端出咖啡和蛋糕,咖啡是用泉美喜欢的伊之屋综合咖啡豆。

「如果有弟弟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吧。」

奏太哥哥突然这样说,然后喝了一口咖啡。他眯着眼睛,看起来有点寂寞又像是在缅怀过去。

「如果泉美还在的话,一定会很热闹。」

「啊……呃……」

我不知不觉被奏太哥哥的话影响。

「泉美姊姊过世的时候,奏太哥哥人在德国吗?」

我一问,他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嗯,没错。」

「当时……当时我也差点赶不上葬礼。和这次一样,真的太突然了……」

然后他又再度咬着嘴唇。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啊,阿想是在那之后才来的吧?」

「九月上旬的时候来的。」

「——这样啊。」

奏太哥哥喝完剩下的咖啡,维持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深深往后躺。他用手拨了拨头发,轻叹一口气。

「那家伙不知道是怎么看我的。」

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那、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保持沉默。

「虽然问这个问题很奇怪,不过……你以前有和泉美姊姊一起去看过《侏罗纪公园》吗?」

「嗯?——嗯,好像有。」

奏太哥哥又眯起眼睛。

「阿想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没有,那个,伯母告诉我的……」

没办法,我只好说谎。

如同矢木泽之前说过的,《侏罗纪公园》第一集上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九九三年的夏天。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八年——在这个时候才能确认时间点。

八年前,奏太哥哥高中二年级。以苏醒的「赤泽泉美」的年龄来思考,和哥哥一起去电影院,哥哥买恐龙公仔送给自己的时间点,应该是刚上小学的时候,差不多六岁或七岁,带去《侏罗纪公园》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一点。

当时聊到这件事的时候,如果有想到这一点的话,我应该多少会觉得奇怪吧。还是说,我会完全没有感觉呢?

「阿想是今年四月搬到这栋公寓吗?」

「对,因为赤泽家要翻修,所以那段时间过来住。」

「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呢,我在电话里听他们说了很多,他们一定因为泉美过世而感到寂寞。那家伙以前在五楼住过的房间,到现在都还保持原样。所以啊,阿想你能来……」

「不,我什么都没做。一直让伯父伯母照顾……」

「没那回事。毕竟我这个长男,是个很少回家的不孝子。我也很感谢你啊。」

「…………」

「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德国了,如果有什么想和我商量的事,可以和我联络。你会用电子邮件吗?」

「会。」

「那这个给你。」

说完,奏太哥哥递给我名片,然后抱着手臂枕在头后方,慢慢环视屋内。

「说实话,泉美死了三年,我至今仍然没有真实感。」

他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这样说。

在那之后,电梯来到五楼,E1的门板映入眼帘。

以前泉美真的用过这个房间,空屋一直保持三年前她过世时的样子,在四月开学典礼的早上,「赤泽泉美」突然出现……没错,那天晚上,她从房间里清出三个大垃圾袋。然后——

——总觉得房间好乱有好多不需要的东西。

她好像是这样说的。

——虽然已经说好要由我打扫这个房间……嗯——不知不觉就乱成这样了。

现在想想,那是——

这三年都没有人住过,只是放在那里的空屋。所以,在苏醒的泉美眼里,堆满了「不需要的东西」。里面应该会有三年前学校的教科书和笔记,或许还有泉美的「遗照」,甚至祭拜用的线香和香座。泉美把这些东西都当作「不需要的杂物」处里掉了吧?我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下,还帮忙丢掉那些东西。

我走近E1的房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听到——

屋内传来微微的钢琴声,让我瞬间停止呼吸。

这个声音是…………钢琴声是从这道门后,从屋内传来的吗?

还有这个旋律……这是泉美曾经弹过的那首贝多芬的《月光》?

难道……不,怎么可能。

我不禁闭上双眼,用力摇摇头。结果钢琴声马上就消失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一定是我想太多(或者是幻听?)。

因为在那之后,我也经历过一样的事情好几次。每次脑海中都会浮现泉美仍在那个房间里弹着钢琴这种不可能的景象,我必须急忙把画面抹去。

6

丧假结束后去上学的那天,我趁午休去第二图书室找千曳先生。我不断咀嚼鸣说的那句「阿想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这样行动。

「今年因为『现象』混入班级的『死者』是『赤泽泉美』。」

我开门见山地说,千曳先生刚开始明显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怎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这个时候,千曳先生的记忆中已经没有「赤泽泉美」这个人了——

「赤泽……我记得她是三年前三年三班的学生。」

他的反应一如我的预料,他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原样了。

「她是三年前死于『灾厄』的其中一人对吧。她也是比我大三岁的堂姊——那位『赤泽泉美』以今年三年三班成员的身分苏醒,变成和我同年的堂妹。她被选为决策小组的成员,所以千曳先生也见过好几次……」

对此时的千曳先生来说,突然听到这些,当然不可能马上就完全相信。话虽如此,他应该也会知道,我并不是突然就毫无根据地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上星期四,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坠落暴涨的夜见山川。我就在现场,目击事发经过。」

千曳先生什么都没说,眉间有深深的折痕。他直直盯着我,我也没有转移视线,继续把话说完。

「她当时被河水淹没……应该已经死了。然后,和她相关的所有人的记忆之中,都不存在今年的『赤泽泉美』了。班级名册和任何纪录都一样——她的父母、班上的同学,没有人记得今年的她。千曳先生你也是。」

「…………」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她应该就是今年的『死者』没错。只有那天晚上目击她『死亡』的我,还例外保有记忆。」

总之,我想先把一定程度的「真实状况」告诉千曳先生。如果是长年观察这个「现象」的他,或许能理解吧——这是我的想法。

虽然鸣说「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但我实在没办法忍受毫无作为。如果连千曳先生都不理我,那就到时候再说。我可以再试试其他方法,也可以放弃,选择「什么都不做」。

「所以——」

我继续说。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年长的「大人」面前,滔滔不绝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多出来的人』=『死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大家的记忆也回到改变前的状态——如此一来,今年『灾厄』应该也会就此停止对吧?就像三年前那样。」

「三年前啊……」

千曳先生这样喃喃地说了一句之后抿紧嘴唇。手指抵着黑框眼镜的镜架,用力闭起镜片后的眼睛,维持好一阵子之后……他才终于……

「我记得三年前也听过一样的事。」

千曳先生缓缓睁开眼这样说。

「那年的暑假……对了,就是你也认识的榊原曾经说过一样的话。」

「啊……」

「当时他也说他认为今年『多出来的人』已经消失了。你应该也知道那年班级宿营发生的事件吧。又是杀人又是火灾的……他说『多出来的人』应该是在那些混乱之中死去的。所以,『灾厄』应该也会停止。」

「他有没有提到『多出来的人』是谁?」

「这个嘛……」

千曳先生一时语塞,手掌贴着额头烦恼地叹气。

「我记得榊原好像没说……不,我的记忆已经不可靠了。就算他曾经说过,我的记忆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现象』就是会导致这种状况啊。」

「——是。」

我认同地点头。针对「现象就是会导致这种状况」,在看过鸣的反应之后我就非常清楚了。

「因此,我觉得你今天说的话值得一听。」

千曳先生把手移开额头,挺直背脊。

「如此看来,你算是非常冷静。如果单纯是你个人的意见,应该没办法说得这么条条有理。」

「是。」

「三年前的确如榊原所说,在班级宿营的惨案之后『灾厄』就停止了。九月开始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牺牲者……希望今年也一样。」

「我觉得一定没问题。」

看到我坚定的眼神,千曳先生抿着嘴唇一阵子,最后才回答「嗯」。

「我知道了。」

「那……」

「这件事情先和神林老师商量看看吧。虽然最后还是要取决于她的判断,不过按目前的现况看来,也可以告诉班上的同学『灾厄』已经停止……」

然而,在那之后……

在神林老师作判断之前,班上的学生就已经开始有传闻说「『灾厄』可能已经停止了」。有人发现教室里的课桌椅(因为「赤泽泉美」消失)多了一组——所以推测「多出来的人」已经消失了……

……结果……

这个星期的后半段平安结束期末考(我的成绩一塌糊涂),接着过了一个周末来到下个星期一。在早上的简短班会上,神林老师终于松口说:

「正式宣布二○○一年度的『现象』应该在七月份的现在结束了。因此,今后应该不需要再担心出现新的『灾厄』。」

7

然而——我再度重新思考。

这三个星期发生的诸多事情中,只有一个部分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至今仍无法忘怀……没错,就是在守灵前一天造访鸣的家。

听到雾果阿姨和我的对话后,鸣突然采取行动。她几乎是强行要我离开雾果阿姨的身边。

后来,我在鸣的催促之下,来到楼层深处的电梯,直接搭乘电梯来到地下的展示室。

「谢谢你配合我。」鸣这样说之后,还接着向我道歉:「对不起,突然做这种事。」然后压低声音说——

「你在医院看到的对吧?」

她是针对我和雾果阿姨在楼上的对话提问。

「你什么时候看到妈妈?……我是说雾果。」

「啊,那是……」

我急忙在记忆中搜索时间然后回答:

「我去看诊完要回家的时候……应该是四月中。第一次是在医院的玄关擦身而过,第二次是在医院前的巴士站。还有上个月底,碰到见崎姊之后我们一起去住院大楼的顶楼对吧。在那之前我也看到她了。」

「你只是看到,没有跟她搭话对吧?」

「对。雾果阿姨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才会想说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才来医院看病。」

「——这样啊。」

鸣缓缓地在这个像洞穴一样的地下空间移动,最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往我这里看。这里有一尊从以前就放在这里的,漂亮的连体少女人偶。鸣刚好就停在人偶前面。然后——

「阿想看到的那个人,不是雾果。」

她这样说。

「呃,可是那的确是……」

「长得可能很像,但不是她。」

「那个人啊……」鸣把声音压得更低,继续往下说的时候——

我终于想到了。自己看到的那位女性,有可能是别人。

那是上个月——六月九日的事情。

鸣突然在那个下午,来到我在「弗洛伊登飞井」的住处。当时不知道在聊什么,她第一次对我说出「自己的身世」……

雾果阿姨=见崎由贵代不是鸣的生母。由贵代阿姨有一个异卵双胞胎的姊妹,生下鸣的是双胞胎之一的藤冈美都代。因为一些缘由,鸣在懂事之前就被接来见崎家当养女……

「所以那个人不是雾果阿姨,而是……美都代阿姨?」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在我这个外人眼里,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应该也有这种案例吧。

鸣轻轻点头,瞄了连体少女人偶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

「美都代在两年前离婚,后来又再婚……我之前也说过吧。直到去年底为止,她虽然住在市内,但离这里很远,后来搬到这附近。因为这样,从今年春天开始,她偶尔会直接和我联络……」

此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鸣的手机铃声。以前,我和鸣见面的时候,从来不曾见过她的手机响。但是,今年春天开始,我至少听到两次她的手机铃响。

第一次应该是四月我来这里的时候。

突然响起和馆内不同的音乐……当时的鸣,罕见地露出惊慌的神色。她离开桌边,走到建筑物外面。鸣曾说过手机是「讨人厌的机器」,却刻意设定来电铃声,当时我觉得很意外,或许那通电话就是美都代阿姨打来的?

第二次是五月上旬,黄金周的最后一天。

我在夜见山川的岸边和叶住见面,一边聊天一边走过伊萨纳桥,在过桥后的对岸道路上,偶然遇见鸣。当时她的手机也发出相同的铃声,当时鸣接电话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我都有听到。(「我……可是……好,那就这样……」、「……咦?嗯,没问题……我没跟他说,你放心吧。」)而且我还很在意对方到底是谁。那一定也是美都代阿姨……

「……她会打电话来聊聊天,后来偶尔会见面。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对雾果保密。那个人如果知道,一定会很不安,也会很生气、难过。」

鸣停下来,深深叹一口气。

她不想让雾果阿姨生气或难过,但是又不能、不想拒绝生母的联络——鸣就在矛盾的状态下度过这几个月吗?

「所以,你妈妈……美都代阿姨真的身体不舒服,所以需要去医院吗?」

我——我也抱着一种矛盾的心情,缓缓地问她。

「我们到住院大楼屋顶上谈话之前,你和美都代阿姨见过面了是吗?」

这两个问题,鸣都没有回答。虽然有一瞬间嘴唇动了一下,但马上就停下来,再度叹了口气——

「那个,阿想。」

鸣开口说。

「这件事,请你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心里大概还有点混乱,所以……」

「所以……」鸣一直重复这句话,就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似地闭上嘴巴,视线落在脚边。

「没问题。」

我用力点点头。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一定会保守秘密。」

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问题。不过,我没有想要在这个时候马上确认。鸣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了。如果她不想说,我也不想问。无论任何时候,我对她的想法都一样。

8

「阿想,你怎么了?」

矢木泽的声音,把我从回忆拉到「现在」。实际上应该没有过多久,但在矢木泽眼里,我看起来一定「心不在焉」。

「啊,抱歉。」

说完,我用汤匙搅动没有吃完的「特制圣代」里已经完全融化的冰淇淋。

「我稍微恍神了一下。」

「搬家太累了吗?」

「没有……啊,说不定是真的太累。」

放下汤匙,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撑着脸颊。就算开冷气把窗户关上,还是能听到庭院里叫个不停的蝉声。

「话说回来啊。」

矢木泽边说边打开腰上的腰包,拿出对折的钱包。

「我身上有这个。」

他接着拿出来的是八月上映的《侏罗纪公园Ⅲ》的预售票。

「我不记得我有买这种票。」

「啊,那个是……」

我回答之后,也在刚才放迷你相本的背包里翻找,记得好像是收在其中一个内侧口袋里面……

「……有了。」

我拿出来给矢木泽看。

「我也有一样的票。」

「喔——?」

矢木泽一副纳闷,又或者说有点不满似地嘟着嘴。

「我和你有约好要一起去看吗?」

「你不记得对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或感叹的了。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个时候我还是有种揪心般的痛楚。

「我们约好了。」

我这样响应。视线落在手掌上那张绉绉的《侏罗纪公园Ⅲ》预售票。

「不过,不是我和你两个人。是她约我们暑假一起去看的。」

9

和奏太哥哥聊完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好几次都听到弹奏《月光》的钢琴声。在靠近E1的五楼电梯门厅,听到过两、三次;在同一层楼的我的房间里也曾听到过一次。然后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那是我想太多然后摇摇头,声音就会马上消失不见。

当然,那也都是我的错觉。因为E1放钢琴的是隔音房,声音不可能传到外面。

即便心里知道,我还是一直听到琴声,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我心里的潜意识拒绝承认泉美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事实吗?因为我希望她现在还存在吗?

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在「湖畔宅邸」的怪异经历,我在悲伤的同时也感到不安与恐惧。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不存在的东西缠上了……所以……

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停留在这里,应该尽快离开这栋公寓,否则……

因此一周前,我才任性地向小百合伯母他们要求,坚持在暑假一开始就搬回来。然后,那天晚上,我从赤泽本家回到公寓的时候——

一进到电梯门厅,我就看到了。敞开的电梯门内——站着一个灰白的人影。

穿着白色雨衣的某个人。(但外面明明没有下雨……)遮雨帽盖得很深,看不清长相,但这个时候我突然喃喃地说:「是泉美吗?」那人影看起来就像七月五日那天晚上,穿着白色雨衣的她。

我吓了一跳,冲到电梯前。然而,电梯门马上关起来开始移动……最后停住。停在五楼。

按着电梯按键的我,闭上眼睛不断摇头。

虽然我不禁喊出「泉美」的名字,但是根本不可能是她。刚才有可能是某个人刚好也穿着白色雨衣,导致我看错,或者那完全就是我的错觉——或者是幻觉。

这个世界上没有幽灵,也不可能有——这是我在三年前那场怪异的经历之后,深信不疑的想法。更何况,七月五日那天晚上死的「赤泽泉美」本来就是「死者」。在「死者」回归「死亡」之后,还出现幽灵……根本不可能。

不可以——我深呼吸,然后这样告诉自己。

不可以。不能被囚禁在这里,不能被卷进去。

我等着电梯回来,然后再搭到五楼。走出电梯门厅的时候,我不禁战战兢兢地环视周遭。没有看到刚才的人影,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钢琴的声音。

我听到微微的钢琴声,从没有人住的E1传来声音。

啊,又来了。

我叹了口气。

已经够了,我受够了……

我着急地用力摇摇头,声音应该会就此消失才对。然而——

这个时候声音并没有消失。

我摇头摇了好几次,声音都没有消失,还是能听到从E1传来的钢琴声,而且——

钢琴弹奏的曲目完全不同,不是《月光》。不是《月光》,而是其他我不知道的、有点阴沉的旋律……

虽然非常混乱,但我仍然走到E1的门前。钢琴声果然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屏息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

转动门把打开门。

门没有上锁,现在有人在屋内。钢琴房里,真的有人正在弹琴。

「泉美……」

我不禁再度喃喃自语。

「……不会吧!」

不可以——我违抗心里的声音,缓缓地踏入室内。

出乎我的意料,屋内很明亮,客厅开着灯。也就是说……

屋内乍看之下和五日那天晚上来借团体照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然而,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废感。

整个房间被整理得很干净,一点也不脏乱。但是,有些地方和之前不一样——明明是这种季节,但屋内的空气就像井底一样冰冷。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屋内的所有颜色——地板上的地毯、窗户上的百叶窗帘、有玻璃门的展示柜——色调都像褪色一样比之前暗沉。而且,还闻得到像霉味一样的异臭……

……钢琴的演奏声还没结束。

仔细一看,钢琴房的门没有关好。所以声音才会传出来。不久后,演奏突然中断。

「是谁?」

房内传来声音,是我认识的人。

「谁在那里?」

虽然下定决心走到客厅,但我这个时候愣住了。对方应该察觉我站在外面了吧。

就在我没有回答的时候,钢琴房的门打开了。「哎呀……」一看到是我,她——茧子伯母就张大眼睛。

「阿想,怎么了?」

「那、那个……我……」

虽然事情出乎预料,但我还是照实回答。

「我听到钢琴声……门又开着,所以我就擅自走进来了……啊,对不起。」

「啊……说得也是,难免会在意嘛。我之前有跟你说过,这里是泉美以前住过的房间。」

其实我从没听茧子伯母提起过,但还是默默点头。也就是说,这是伴随「赤泽泉美」消失而改变的记忆。我马上就意会过来了。

10

「爷爷因为那种意外过世,奏太时隔三年回国,无论如何都会让我想起泉美……」

后来茧子伯母走到客厅,拉出餐厅的一张椅子,无力地坐下。

「……时隔很久来这里看看,一看到那个房间里的钢琴,我就想弹。真不可思议。都已经过了三年,我还是觉得那孩子直到最近都还在我身边。」

「原来是这样啊。」

响应之后,我也面对茧子伯母坐下。此时,我发现她左手拿着手帕,也发现她眼角到脸颊上有泪痕。

「那台钢琴走音很严重,声音很难听对吧?」

茧子伯母这样说。

「有一个琴键没声音。因为这段时间都一直放着没保养……这样不行,钢琴太可怜了。」

——钢琴太可怜了。

泉美上个月也说过一样的话。

——得拜托妈妈处理一下。

后来她有这样说,但是她想「拜托的事」终究没能说出口……

「呃,那个……」

我试着询问低头闭口不语的茧子伯母。

「泉美姊姊是在三年前暑假的班级宿营过世的吗?」

「——没错。」

茧子伯母轻轻地、但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此一来,我就知道之前因为「现象」而模糊不清的「暑假宿营」的记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那年学校好像发生很多危险的事。他们班上好像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问,那孩子都说『没什么』……」

三年前的泉美直到最后都严格遵守「规则」,就连对自己的母亲也都没有透露「现象」和「灾厄」的事。

「今年学校也一直传出不幸的意外对吧。听说阿想的朋友也过世了?」

「——对。」

「没问题吗?该不会跟三年前一样,有什么……」

茧子伯母流露出担心的眼神。

「没事的。」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已经没事了。」——我默默在心里加上这一句。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茧子伯母看着我,脸上挤出微笑。她用手梳顺稍微凌乱的头发(——以她的年龄来说,白发有点多),然后缓缓地环视屋内。

「那孩子突然离世让我受到打击,所以这间房就一直保持原样留着……但是,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咦?」

「我刚才一个人弹琴的时候,有这种想法。我觉得这样不好。就算再这样下去,那孩子也不会复活。」

我找不到任何能回应她的话,只好也跟着环视屋内。不知道为什么,展示柜里的恐龙公仔之中,泉美说过最喜欢的迅猛龙好像正在瞪着我似的。

「阿想你搬回赤泽家之后,还是随时都可以来这里玩喔。」

茧子伯母突然转换口吻这样说。「如果不会打扰你们的话……」我这样一说。

「谢谢你。」

她就露出自然的微笑,离开桌边。

「奏太说,你想借多少书都可以。」

「啊,好。」

「上次明明是初次见面,但奏太好像非常喜欢阿想喔。所以啊……」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着,我跟在茧子伯母身后离开E1,就在此时——

厨房和客厅之间的中岛上,咖啡机旁随意放着的东西突然映入眼帘。

泉美说过「暑假时大家一起去看吧」,然后为我们准备了《侏罗纪公园Ⅲ》的预售票。中岛上放着的,是她的那张票——

我不自觉地拿起来,悄悄放在长裤的口袋里。

11

把绉绉的预售票放在桌上后——

「我看看,好像是……」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背包里继续翻找。

「什么啊?又有什么?」

矢木泽探出身子。

「嗯,我记得昨天是放在这里面……有了,你看这个。」

我从塞在背包里的笔记类文件中抽出来,第三张预售票就夹在活页夹里。

「我在她的房间里找到这个,所以带出来了。」

从活页夹抽出来,放在刚才那张票旁边。

「哇——」

矢木泽点点头,把自己手上那一张放在两张票前面。

「我们真的有约过,我完全不记得了……呜……」

他右手握拳,轻敲额头。

「我们感情很好吧。」

「对啊。」

我尽量干脆地回答。

「你跟她,嗯,好像很合得来。」

「是吗?嗯——但我想不起来,好焦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现象』。」

「嗯——可是……」

五月继永过世之后,由泉美担任女班长。男班长就是矢木泽,所以两人之间还是有关联。

顺带一提,「赤泽泉美」不存在的「现在」,「事实」已经被改写成继永死后由其他学生(继永的好友福知)担任女班长……决策小组也一样,今年度的决策小组变成从一开始就只有江藤和多治见两个人。

「首映是八月四日啊。」

矢木泽看着桌上的三张预售票这样说。

「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吗?」

「——这个嘛……」

「既然有三张,再约一个人吧。」

「嗯,也可以……」

那要约谁呢?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最后脑海中浮现的人选是鸣——不过,就算我说明事情的始末,她会对这种电影有兴趣吗?即便她有兴趣,会想要和两个国中男生一起去看吗?——这我无法预测。

「好了。」

矢木泽看了手表一眼,从椅子上起身。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不是还早吗?」

「不,其实今天是我家最小的小弟生日,妈妈严厉交代我一定要早点回家,大家一起吃蛋糕庆祝。」

看到矢木泽这么认真的表情,我差点笑出来。无论怎么说,这家伙还是很爱家人啊——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有点羡慕,也有点凄凉。

「总之,接下来就是暑假了。」

「呼——」站起身的矢木泽一边发出声音一边伸懒腰。

「虽然也很在意高中考试,不过那还早。这是国中最后一个暑假,我一定要用力玩。」

这可是他这个「乐观主义者」发挥本领的时候啊。

「你暑假有什么计划?」

「计划?」

「譬如说旅行之类的。」

「没有。我想收拾房间,读几本书。」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矢木泽搔搔他的长发。

「嗯,如果你突然想玩乐团,可以告诉我。你可以先从敲三角铁或手铃开始……」

……

我们之后聊了一些无谓的小事,不过在停下时突然陷入一阵奇妙的沉默。刚才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的矢木泽,打算拿起桌上的其中一张预售票,但动作却停在那里,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的样子。

再经过三、四秒的沉默之后,矢木泽打破沉默:

「我说啊,阿想。」

他的口吻和之前不一样。

「在这里问好像也不太对,不过今年的『灾厄』真的结束了吗?」

「你觉得不安心吗?」

「没有……」我回答后,矢木泽皱着眉头说:

「我不是不安……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没有真实感。」

「真实感吗?」

「你有,对吧?我是说真实感。」

「——我有啊。」

「所以我才会问你——算是确认。『灾厄』真的停止了对吧?接下来已经没事了对吧?」

他不断重复问题,我也试着问自己相同的问题……然后点了点头。

「嗯,没事了。就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不过『现象』和『灾厄』都很不合理……理论这种东西真的能套用在这里吗?」

矢木泽难得追问,但我的想法完全没有动摇。用尽全力回答:

「一定可以套用。」

今年度的「现象」结束,「灾厄」停止了。已经没事了。再也不需要害怕——就是这样。否则,泉美那天晚上用那样的方式回归「死亡」,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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