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剩下的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
不过,对我个人来说,不能算是「没发生什么事」。搬完家隔天,我突然发高烧,整个人卧床不起。
小百合伯母很担心我,带我去附近的诊所看医生,但医师诊断我只是罹患夏季感冒。只要好好补充水分和营养,乖乖睡觉就会马上复原了。如果发生在「灾厄」停止之前,无论医师再怎么安抚,我可能都无法安心睡觉。
如此这般,等我完全恢复已经是八月的事了。之后基本上都是平稳的暑假日常。
在我卧床不起的时候,鸣联络过我两次。
一次是打手机——但我因为高烧躺在床上,没有发现来电。她也没有留言给我。
等到能够起身的时候,看到未接来电,我一边犹豫是不是该回拨,一边打开计算机。结果看到信箱里有一封信。日期是七月三十日。那是在她打过电话之后寄来的。
阿想
听说你因为感冒正躺着休息对吧?
不要勉强自己,好好养病。
信件的内容提到这些。
应该是因为我没接手机,所以她打到家里,听小百合伯母提起我生病的事吧。
后面的文字还提到这样的通知。
我和往年一样,会去绯波町的别墅小住一段时间。
虽然我不太想去。
不过,如果我说不去,应该会有很多麻烦事……
可能会在那里遇到月穗阿姨。
但是我不会对她多说什么,请放心。你不必担心。
2
八月初时,房间已经差不多整理好,所以我就像当初对矢木泽说的一样,开始过着「读几本书」的生活。
书看完了就去「黎明森林」的市立图书馆。我想过一段时间,再按照奏太哥哥所说的去「弗洛伊登飞井」借他的书。
七月时被打乱的生活步调,现在已经恢复原状。回到早上起床吃完早餐,然后去夜见山川河岸旁打发一些时间的生活。六月俊介意外身亡之后,我一直都没心情做这些事,现在又重新开始了。
季节正值盛夏——
虽然是一大早,但阳光炙热,走到河边之后才比较凉一点。对岸林立的樱花树绿叶繁茂,脚边的杂草茂密,蝉声和其他虫鸣足以盖过河水流动的声音。
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看到翠鸟在空中盘旋。最后一次看到是四月中旬和叶住一起的那个时候……不,不对。我记得俊介过世的那天早上,也有看到——我不自觉地用手指框出假想的取景器,捕捉美丽的翠鸟动态。能够突然采取这样的行动,应该表示这个时候我已经渐渐找回平常心了吧。
已经不需要害怕「灾厄」,也不用思考「对策」了。当然也不需要像晃也先生以前那样,逃离这个城镇——我深深感受到自己处于这种和平的「现实」之中,但同时也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而且,有时候会有一阵寂寥掠过心头。回想起已经不存在的「赤泽泉美」,在各种场合的表情、声音、动作时,胸口就会有闷闷的疼痛感。
离开「弗洛伊登飞井」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钢琴声或者她的幻影。所以,已经没事了。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了。然而,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然后心里会有种承受不住的感觉。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这个记忆才会消失呢?要到什么时候,我才会像大家一样,忘记从四月开始的三个月,她曾经存在的事实呢?我真的能忘记吗?……
我有时也会突然想起,鸣现在就在绯波町。
水流平稳的夜见山川河面,让我想起水无月湖死寂的湖面,甚至感觉远处突然传来低沉的海浪声。
「短期之内应该没办法,不过——」
我还想起鸣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以后我们再一起去那个『湖畔宅邸』吧。当然,要对其他人保密,就我们两个一起去——怎么样?」
如鸣所说,现在还「没办法」。不过,如果是「以后」的话,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成行也不一定,虽然现在的我也不知道那究竟会是什么时候……
如果和往年一样的话,鸣从别墅回来的时间点应该是在盂兰盆节之前——八月十日前后吧。我想等到那个时间再和她联络,然后鼓起勇气,邀她去看《侏罗纪公园Ⅲ》。
3
八月八日,星期三的早上。
我久违地来到位于市立医院别馆的「诊所」,和碓冰医师见面。
「哎呀,阿想,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呢。」
在诊疗室一见面他就这样说,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在我记忆中,他应该是第一次在我进来这个房间之后这样说话。
「上个月我听说你爷爷过世的消息很担心呢。你没事吧?有没有因为身边的人过世,让心情变得很混乱呢?」
「啊,的确有。我很受打击……不过,我没事。」
我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晚上已经可以安然入眠,做恶梦的频率也比以前少了。夏季感冒治好之后,身体状况也变好了。
「你还是一直没和妈妈见面对吧?」
「嗯……对。」
「有打电话吗?」
「嗯,偶尔。」
我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嗯嗯。」不知道是不是看穿我的谎言,碓冰医师点着头,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真是太好了。不过,你也不要太勉强——不要勉强自己打起精神。难受的时候就难受,难过的时候就难过,觉得害怕就害怕。诚实地去感受,然后接纳那样的情绪,才能保持精神上的良好平衡。你听得懂吧?」
「——我懂。」
这天早上是充满夏天气息的晴天,但我抵达医院时,怪异的乌云突然出现。问诊结束离开诊疗室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这是一阵让人不禁哇一声兼倒退三步的大雨。
我沿着联络通道走向本馆,前往医疗大楼的大厅。光听建筑物内响起的雨声就知道,这段期间雨势越来越大。只要经过窗户我就会看一下窗外的状况,发现白天这个时间竟然暗得看起来像黄昏了。
我没有带伞。我一边想着要在医院等到雨势变小再走,一边加入在出纳柜台前排队的人潮。
有个东西突然映入眼帘。
在宽广的大厅角落,有个灰白色的人影静静伫立。那是——
穿着夜见北女生制服的某个人……是谁?
我们距离很远,中间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不过,凝神仔细看,我就捕捉到「那个人」的长相——
「啊!」
我不禁叫出声。
是她——泉美的脸。
不可能!我一边否定一边慌慌张张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张开眼睛看。然而,灰白的人影并没有消失,我也能看到对方的长相。那果然是她——泉美的脸。非常苍白、毫无表情的脸。
不可能——这一定是我想太多。应该是某种错觉,或者是幻影。
我强烈地这样告诉自己好几次,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消失。我就像着魔一样,无法移开视线。
她的嘴唇看起来微微地在动。我明明不可能听到,但她的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清晰。我觉得她在叫我的名字。(阿……想……)
这的确是她——泉美的声音。
原本保持良好平衡的精神状态,大概在这个时候错乱了,我想我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周遭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频道受干扰的广播杂音,大厅里的人和他们的动作,彷佛退到半透明的墙外似地,失去了真实感。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
她的人影突然动了起来,我追在她身后,马上跟着动起来。
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只能想起一些很混乱的片段。没错,就像睡醒之后回顾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还记得离开大厅后,先冲进电梯。我看到她搭上电梯,便从后面追上,在电梯门完全关上前钻进隙缝。然而,电梯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阿……想……)然而,目的地的按钮亮着灯——〈B2〉。
电梯抵达地下二楼,我虽然疑惑但还是走出电梯。
结果,出电梯之后有通往三个方向的漫长走廊……(阿……想……)我感觉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所以往左边走。数公尺外出现她灰白色的人影。这个时候,所有天花板上的照明都开始闪烁。我追在她身后。然而,不久之后人影就融化在灯光闪烁时的「黑暗」之中了。看不到人影,我开始手足无措的时候,人影又出现在前方数公尺处。我再度追上去,但马上就跟丢了……我甚至觉得这样的循环会永远重复下去。
我想这段期间有爬过几次楼梯,也在走廊转弯过好几次。应该也有下楼梯,还有经过走廊上的缓坡道。
彷佛在诡谲的异界大迷宫之中迷了路。
我一直寻找、紧追着人影,最后连自己在医院的哪里都不知道。不,不只如此,我甚至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游荡的空间究竟是不是位于夕见丘的那座医院……
…………
…………
突然一道白色闪光出现,让我一阵目眩,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窗外——昏暗天空中的闪电,就是那道白色闪光的真面目。外头持续不停的大雨声并非毫无意义的杂音,而是我能正确掌握的「雨声」。我也发现自己正站在院内某个阴暗的走廊上。然后——
数公尺前,有个灰白色人影。
穿着夜见北女学生夏季制服的她(阿……想……),的确就在那里。那是泉美……
「咦?」
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对着我,发出有点惊讶的声音。
「比良冢同学?」
咦?……啊,不对,不是泉美。
她不是泉美。她比泉美高,发型是短发,手上拿着一把小花束。她是——
「江藤……同学。」
她是江藤,三年三班决策小组的成员之一。当初就是她,提议把今年的「对策」改成设定两个「不存在的人」……
「那……那个,你好。」
我傻傻地打了个招呼。
「啊,呃,那个……」
江藤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歪着头思考这个问题,抱着解除附身状态的心情,再度环视周遭、确认状况。
这里是夕见丘的市立医院,我在医院的某处。应该是离医疗大楼大厅很远的地方,看窗外的样子,应该是在三楼或四楼——
「嗯……」我结结巴巴的,江藤也歪着头表示疑惑,然后眨着黑瞳孔的大眼睛。
「比良冢同学也是吗?」
「咦?」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所以更疑惑了。
「我今天是固定看诊的日子。」
「这样啊?可是……」
「江藤同学呢?为什么来医院?」
我这样回问,她便指着手上的花束说:
「我是来探病的。」
「探病……」
「之前是住在本馆的住院大楼,但听说换了病房。这里的构造很复杂,所以我迷路很久才走到。」
这样啊——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注意到,身为决策小组的她说要「探病」,那对方一定是……
江藤站在深奶油色的房门前,那里就是她要去的病房啊——我走近确认门旁名牌上的姓名。
「牧濑同学……还在住院吗?」
「牧濑同学在去年底转学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江藤稍微压低音量这样说。
「她的身体从以前就很虚弱,但是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她那个时候才会说,反正自己都要住院,那就由自己来当『不存在的人』。」
那个时候吗?三月的「应变会议」上,那个……
「难得比良冢同学也在,要不要一起去探病?」
「呃……这样好吗?我突然跑来。」
「她说她最近状况比较好了——不然,我问问看好了。」
说完,江藤就敲了敲房门,然后报上姓名,自己先进病房了。过了一会儿——
「请进。」
病房内传来这样的声音。不是江藤,而是其他女性的声音——嗯。这的确是我听过的声音,当时的那个女学生……
「比良冢想同学?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在爽朗却透露着虚弱的声音引导之下,我在江藤之后进入病房——
砰咚——这个时候,从某处传来低沉的声响。同时,「世界」突然又变暗,短暂一瞬间又恢复原状……
…………
然后……
然后我发现、想起、懂了某件事……就结论来说,我找到某个答案。之前我默默抱持的疑问,出现了一个可能的解答。
4
「恐龙能像那样自由自在地到处行动,光是这样就已经很猛了。棘背龙又大又凶猛,无齿翼龙也很生动,好猛喔。」
矢木泽一脸兴奋地一直说「好猛喔」。
「和前面两集比起来,我觉得有点太平淡……不过,还是很有趣啊——对吧,阿想。」
他这样问我,我乖乖地回答「对啊」。
「你是不是没看过第一部和第二部啊?」
「嗯。」
「你之前好像说过你对恐龙没什么兴趣。」
「啊,嗯。不过,这部电影还满有趣的。」
电影院的大画面和大音响,有种压倒性的魄力,让人觉得彷佛看到真的恐龙,故事很单纯但是会一直想看下去。也有一些场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令人如文字所述捏了把冷汗……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的下午。
在红月町的电影院看完《侏罗纪公园Ⅲ》之后——我和矢木泽,还有意外答应邀约的见崎鸣总共三个人。鸣说「我请客」,我们两个国三男生就恭敬不如从命,来到电影院附近的水果圣代咖啡店。
外头充满盛夏的炙热阳光,正值盂兰盆节的假期,街上人潮众多。然而,店内却不可思议地空旷,可以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见崎姊呢?」
矢木泽问。他瞄了圆玻璃桌旁的鸣一眼,但眼神一对上就急忙移开视线。
「我是说,你有看过系列作品的第一集和第二集吗?」
鸣的嘴唇离开插在柳橙汁里的吸管。
「我是第一次看这种怪兽电影。」
如果是我的话,矢木泽一定会回嘴说:「这不是怪兽电影,而是恐龙电影。」
「啊、啊,这样啊。」
结果他只说了这句,然后稍微抓了抓头。鸣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嘴唇再度回到吸管上。看着这一幕,我拚命忍住笑意。
「不过,真的很猛耶。对吧,阿想。」
毫不气馁的矢木泽再度面对我。
「那些恐龙现在几乎都可以用CG动画重现耶。在电影里面,它们看起来就像还活着一样。现在的CG技术真猛。奥布莱恩和圆谷英二如果还活着,看到应该会吓死。」
「奥布莱恩是谁?」
「威利斯.奥布莱恩,负责一九三三年版的《金刚》特效画面。他是定格动画的先驱。圆谷英二你应该知道吧?」
「《超人力霸王》的圆谷吗?」
「没错没错,在那之前他拍了一九五四年的第一代《哥吉拉》……」
矢木泽开心地继续聊。认识他到现在,我本来就知道他很喜欢这类电影和戏剧,只是没想到他是这么狂热的爱好者。
「……顺带一提,有点匠人气质的奥布莱恩唯一的弟子就是鼎鼎大名的雷.哈利豪森。你知道《超世纪封神榜》吧?」
「不知道耶。」
「喔——」
「但他很有名对吧。」
「没错。」矢木泽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气他嘟着嘴,一副在抗议「你真没用耶」的样子,然后把手伸向桌上的冰淇淋苏打。就在这个时候——
「我喜欢斯凡克梅耶。」
鸣说了这么一句话,矢木泽出乎意料似地歪着头。
「喔,那是……」
「捷克的动画家。杨.斯凡克梅耶——矢木泽同学不认识吗?」
「不,我只听过名字。」
「阿想呢?」
「不认识耶。」
「我觉得阿想应该会喜欢喔。」
说完,鸣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家有影片,下次借你。」
矢木泽和鸣,这天是第一次见面。他们两个人从以前就听过我谈到彼此,但实际见面之后,他们的反应都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鸣完全像平常一样。相对之下,矢木泽从我介绍鸣,打招呼说「你好」的那一瞬间就陷入怪异的紧张之中。
在电影院大厅等待上一部电影结束时也是,他偶尔会鼓起勇气向鸣搭话,鸣没有露出讨厌的样子,但也没有面带微笑。虽然我觉得她这样不算冷淡,但对于和她不熟的少年来说,应该很难相处。而且,该怎么说呢?鸣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少女,就像「夜见的黄昏……」里的人偶一样,对国三男生来说是很难接近的对象。
嗯,跟我想的一样——心里有点小得意,但另一方面又有点同情矢木泽。
这天鸣穿着衣领上有缎面蝴蝶结的黑色上衣,搭配及膝的深蓝色短裙。感觉比平常更成熟,即便是在午后的明亮阳光之中,也有一种黄昏的气息。说实话,其实我心里也多少有点悸动——
「矢木泽同学也是从四月开始就辛苦呢。」
果汁喝到一半的时候,鸣这样说。她第一次提起三人截至目前为止都没有聊过——也不敢聊的话题。
「我听阿想说过。矢木泽同学的姑姑,以前也是夜见北三年三班……」
矢木泽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睁大眼睛。
「三年前见崎姊也是三年三班的学生对吧?我全都听阿想说过。」
不对不对,我可没有全都说——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没有插嘴。矢木泽继续说:
「今年『灾厄』好像也和三年前一样中止,所以……」
「那太好了。」
鸣发自肺腑说完这句话之后眯起眼睛,她的左眼瞳孔是略带咖啡的黑色。今天当然不是「人偶之眼」,所以也没有戴眼罩。
「真的是太好了。」
从鸣说的话和语调就能感觉到她毫无忧虑的安心,我的心情和她一样。
「你们两个明年春天就毕业了对吧。高中要读哪里?」
被问到这个,矢木泽马上回答:
「我打算考县立的夜见一,阿想也一样对吧?」
「啊……嗯。应该吧。」
「这样啊,那我毕业时你们刚好入学呢。」
鸣开口说——没错,她明年春天就高中毕业了。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她毕业后的计划,但从来没问过。
「夜见一没有这种令人困扰的『现象』,所以可以放心。」
鸣接着说。矢木泽推了推圆框眼镜,然后端正坐姿,挺起胸膛说:「我会放心地去读夜见一的。」但是很快又垂下双肩。
「在那之前要先考试。唉,真是焦虑。」
他在自言自语中参杂着叹息。
「你不是说暑假要用力玩?」
我这样吐槽之后,矢木泽夸张地仰头看天花板。
「我用这种心情迎接暑假,但暑假已经剩一半了。啊——时间真是无情啊。」
鸣噗哧笑了一声。矢木泽脸颊泛红,刻意咳了咳。
我的视线转往窗外。
路上行人的样貌自动映入眼帘。总觉得今天路上的年轻人比平常多,开怀大笑的表情也比较多。然而——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陌生的人群中寻找「赤泽泉美」的幻影时,我急忙踩煞车。告诉自己已经够了,可以忘记了。然后——
目光转向鸣。
不知道她怎么看待我的举动,发现我的眼神之后,她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5
那天的恐龙电影鉴赏会,在傍晚前就解散了。然而——
「再见,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说完,鸣正打算起身离开。
「啊,见崎姊。」
我冲向前叫住她。
「阿想,怎么了?」
「那个……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在鸣从绯波町的别墅回来之后,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在电话中约了这次一起看电影。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很想说,但是讲电话的时候又犹豫不决……这件事我想直接对她本人说,而不是透过电话或信件。
「嗯——?」
她用彷佛在说「怎么这么正经?」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我还没回答之前,她似乎已经察觉我的心思,没过多久就点点头。
「要去一趟艺廊吗?」
「可以吗?」
「没问题——那矢木泽同学,改天再见。」
「啊、啊……好。」
就这样,矢木泽被我丢在原地。班长,今天就原谅我吧。解散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很微妙,所以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早晚会被他逼问:「你和见崎姊到底是什么关系?」
接着——
在御先町艺廊那个令人熟悉的地下空间,我终于对鸣说出口。
她不主动说、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勉强去问,也不想问——我已经放弃自己过去的坚持了。
不过,我觉得就结论来说,这么做是对的。把疑惑说出来、问清楚,确认各种细节……我感觉到鸣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大幅缩短。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说实话,我甚至觉得很开心……
…………
…………
「话说回来……」
这天临别之际,鸣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这样说。
「昨天,榊原同学打电话来。从美国——洛杉矶打来。」
「啊,这样啊。」
「他在墨西哥好像过得很辛苦。听说这个月底就会回东京。」
说起这件事的鸣,表情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榊原同学好像也很在意今年『灾厄』的状况,所以我有跟他说明过了。」
「啊,是。」
「他说之后也会打电话给你。」
榊原恒一。嗯——我告诉自己,得好好感谢他才行,然后轻轻点头。
6
就这样——
二○○一年的暑假,基本上都过得很安稳。
盂兰盆节之后,久违地有个大型台风登陆日本,不过这里并没有传出什么灾情。看新闻报导,接连好几天都热到破纪录,不过市民并没有因此热到倒下。
直到七月初「赤泽泉美」消失之前,天空都覆盖着一层令人不安的乌云。盛夏的夜见山闲静、和平,彷佛那些乌云已经完全被吹散——至少在我眼里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自从上次市立医院的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泉美的幻影。我想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再看到了。
7
八月再过几天就要结束的时候,生物社要在学校开会。在顾问仓持老师的召集下,找来所有社员。地点不在T栋的自然科学教室,而是0号馆的社办。
室内已经被整理干净,完全看不出两个月前那件惨案的痕迹。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回想起那天的光景,所以必须拚命想办法抹除——
「我先跟大家报告一件事,生物社社长由森下同学接任。」
刚开始听到仓持老师这样说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听说他好像家里有事,所以不太能参加社团活动。我记得是这样,但是森下他竟然答应接任社长?
「那个——我最近心境上有点变化。」
森下抢先回答了我的疑惑。
「毕竟这是幸田同学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生物社,所以我想自己应该试着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森下身材纤瘦,长得高而且四肢细长,不过看起来没什么运动神经,头脑聪明但不擅言词,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这样的他看样子和我想的不同,在生物社内和俊介之间的关系很好。
在场的一、二年级社员并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真的可以吗?」当我这样确认的时候。
「嗯。不过,一个人实在无法放心,所以请比良冢同学多多协助。」
森下彷佛在说服自己似地自言自语。
「所以今天想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我觉得生物社必须把原本饲养的动物搬回这间社办……」
后来我才听说,让森下烦恼不已的「家里的事情」,指的是父亲的家暴所导致的父母感情失和。这个夏天,他父母终于离婚,讨厌父亲的他由母亲扶养。因为这件事,让他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据说他打算找个时间,把姓氏改成母亲的旧姓。
待生物社的会议结束之后,我独自前往第二图书室。因为我在会议前,偶然看到千曳先生走进0号馆。
虽然图书室门口挂着「CLOSED」的牌子,但敲门之后里面马上传来「请进」的响应。接着,在我开门之前,千曳先生就先问:「是比良冢同学吗?」看样子他也发现我来学校了——
「生物社有什么事吗?」
即便是这个季节,千曳先生仍然穿着黑衬衫和黑长裤。听到他这样问,我点了点头说:「对啊。」
「算是决定继续经营社团的誓师大会吧。」
「喔——真是有魄力啊。」
「哪里。没有那么夸张。」
「是喔。不过,六月的时候实在太惨了——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吗?走进那个社办,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我没事。」
「这样啊。来——」
千曳先生从柜台里面的冰箱拿出矿泉水,说是要「补充水分」递了一瓶给我。
「八月只剩几天,所幸没有任何『相关人士』过世。七月之后『灾厄』就停止的判断看样子是正确的。」
虽然这样说,但千曳先生的眉间仍有几条皱折。他单手放在读书用的大桌上,接着说:
「其实——我七月听你说的时候并没有怀疑,但是也很难百分之百相信。因为我长年体会这个『现象』的各种辛酸,所以现在还不能完全松懈。我抱着这种想法,慎重地观察……」
千曳先生话说到一半,稍微咳了一下才说:
「我现在觉得可以不用担心了,一定已经没事了。」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只要按照现在这个样子进入九月,就能证明你七月时说的话『属实』。这样今年的『灾厄』就真的『结束』了。」
8
离开第二图书室,走出0号馆之后,我一个人走在中庭的小路上,最后停在某个地方。生物社社办外的窗外。木片组成的小小十字架墓碑,林立在充满杂草的地面上,站在那些墓碑前面——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还快,一转眼已经接近黄昏时刻。
吹过的风比白天凉一点,日本暮蝉开始发出尖锐的叫声,寒蝉也跟着鸣叫。
操场那里传来学生的声音。运动社的社员好像还在练习,但他们好像在某个遥远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稀薄的真实感。除了蝉声之外,上空突然出现几只乌鸦的叫声。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在某个远方,没有什么真实感……
……最后一次在这里立墓碑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四月时第一代小乌死掉的时候吗?黄金周时死掉的琵琶湖鳅和大和沼虾,马上被俊介做成标本,所以没有立墓碑。
当时我无心冷静掌握死于六月惨案的动物数量,也没有心情回收尸体帮它们安葬。我想下学期开始之后,要先帮它们制作新的十字架才行。就算没有尸体,至少也要有墓碑。然后——
我想要在旁边偷偷立一个比其他大一点的十字架,这是为俊介立的十字架,也是为他的双胞胎兄弟敬介而立。
ch不是正红色,而是鲜艳的朱红色。虽说是朱红色,但又比朱红色更浓,感觉像黏糊糊流向地面的猩红色。此时的夕阳,每一刻都在改变颜色,非常美丽。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鲜血——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我盯着黄昏的天空看了一会儿。
回想起来,这几个月有太多悲伤的事了。除此之外,也发生很多可怕的事。还有很多让人感觉到这个「世界」毫无道理、充满不知名的恶意、无能为力的事情。然而,这一切彷佛都被渲染整个天空的夕阳之美淹没——
我抬头望着黄昏的天空。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然而,此时我心中也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恐惧。暑假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