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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Another2001 Chapter 14 September I

1

「从今天开始就是下学期了。」

九月一日,星期六。开学典礼后的班会上——

「今年度的『现象』在七月时结束,『灾厄』已经中止——这样的观测结果似乎是正确的。暑假期间没有任何『相关人士』死亡,平安迎来新的月份。原本还残留的些许不安,已经可以完全放下了。」

「各位同学——」站在讲台上的班导神林老师缓缓环视整个教室。表情开朗,浮现以前很少展露的微笑,我想比起开心,她应该是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吧。

「到毕业为止还剩下七个月,希望这段时间各位能创造许多有意义又快乐的回忆。我们追悼因『灾厄』亡故的人,也连同他们的份活下去……大家一起加油。」

暑假过后,三年三班的教室有五个空位。过世的继永和幸田敬介、现在仍在住院中的牧濑、回归「死亡」而消失的泉美,还有今天仍然缺席的叶住——和暑假之前一样。

「星期一就会开始用下学期的课表上课——」

神林老师再度环视教室,然后改变语调说:

「上学期中途开始长期缺席的叶住同学,下周开始也会来上学。前几天我和她见面,已经确认过她的意愿。」

……气氛一阵骚动。

几个学生沉默地面面相觑,我和矢木泽也一样。

「大家都知道叶住同学不来上学的原因,就是五月初在教室的那场骚动。不过,现在『灾厄』已经中止,状况完全不同了。我说服她忘记当时那件事,转换心情来上学,她好不容易才听进去。」

听到老师这么说,我真心觉得太好了……因为我心里还是一直很在意叶住的事情。

「所以,我先拜托各位同学。叶住同学来学校之后,请像以前一样,把她当作班上的一分子,自然地和她相处——大家做得到吧?」

我和矢木泽再度对看,然后坦率地点头。在那之后,我不自觉地望向靠操场那一侧的窗外。夏季尾声的蓝天,万里无云。

2

隔天,九月二日星期天的下午,榊原恒一打电话联络我。

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我马上就知道是他。因为画面上显示我输入过的电话号码,以及「榊原恒一」的全名。

「阿想?是我,榊原。」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的确是他。比起七月初从墨西哥打来的时候,声音明显更清楚。

「我是想。那个,你已经回到日本了吗?」

「上周刚回国。」

「那个……见崎姊之前说你从洛杉矶打过电话回来。」

「啊,没错没错。」

恒一很干脆地回应我。

「见崎在那通电话里告诉我后续的经过。我已经听说今年『多出来的人』是谁,也知道她发生什么事——辛苦你了。不过,嗯,太好了。」

「——是啊。」

「昨天下学期就开始了吧?」

「没错。」

「八月平安度过了呢。」

「是。」

「嗯,那就真的不用担心了。三年前也是这样。」

「呼——」电话的另一头,传来这样的声音。他远在异国,自己也「过得很辛苦」,但还是一直很在意我这里的状况。

「辛苦你了,阿想。」

恒一不久后重复说了这句话。

「你心情还好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我一时语塞。

「我听见崎说了。是你让她——赤泽泉美回归『死亡』的。赤泽是你的堂姊吧?但你亲手把她……」

那天晚上,我试图在桥上把泉美推落夜见山川。然而,事实上在我碰到她之前,她就……

然而,当时在鸣的眼中,看起来一定就像「我亲手把她推下去」。因为后来我并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鸣。

「榊原学长。」

我鼓起勇气回话:

「三年前是你让『死者』回归『死亡』对吧?」

「嗯——是我。」

恒一的声调感觉变低了,我继续追问:

「对方是谁?你怎么让对方回归死亡的?榊原学长到现在都还记得吧。」

「嗯——我还记得。」

「但是,那些记忆总有一天会变淡,然后消失不见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

我的这份记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很难说,我也不知道。」

恒一喃喃地说完,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口。

「因为除了留下那卷录音带的松永学长之外,没有其他先例。我想可能过几年后就会忘记……不过每个人多少有差异,或许明年就忘记,但也可能还记得——阿想你想快点忘记是吗?」

「这个嘛……」

「如果忘记,你会连那个人在那段时间曾经存在这件事都想不起来。即便如此,你也想快点忘记吗?」

「那榊原学长觉得呢?」

我这样反问后,恒一又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参杂着叹息回答:

「我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啊。」

在那之后,我们沉默了一阵子。就在我心想,得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才行,心里觉得有点焦虑的时候——

「啊,说到这个。」

恒一不慌不忙地开口。

「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与其说是在意,不如说是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事?」

「关于今年『多出来的人』=赤泽同学的记忆。」

和泉美有关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七月初时听见崎说到今年的状况后,我有打电话给你对吧。当时我回想起三年前的记忆,然后告诉你那些话……真的很不可思议。」

「怎么说?」

「当时『我三年前的记忆』之中,好像还有『那年和赤泽泉美同班的记忆』。我非常自然地想起她的名字和长相,也记得她在班级宿营时过世的样子。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我的记忆并没有被『现象』改变。」

「呃,所以……」

「虽然现在的记忆也有可能已经被改变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如果当时你跟我提到『今年的赤泽泉美』,那个瞬间我的记忆或许也会被改变,反而想不起来『三年前的赤泽泉美』。」

「这是……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形?」

「没有人知道答案,所以才『不可思议』,但我能想到几种假设。」

「譬如说?」

我这样问,恒一便回答:「譬如说,距离。」

「有可能是地理上距离夜见山多远的问题。你也知道,只有在夜见山市内,『现象』引起的『灾厄』才会降临在『相关人士』身上。在夜见山之外就属于『影响范围外』。纪录的篡改和记忆的改变虽然也会波及『影响范围外』,但『力量』应该也会相对减弱。根据当下状况不同,记忆的改变有可能不完整,至少会出现某种时间差吧。」

「啊,是。不过……」

「如果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说明的话,还有我这个人的特殊性以及享有的特权。」

「榊原学长算特殊吗?」

「我身为『三年前让死者回归死亡的人』,算特殊吧?而且,大家马上忘记的『那年多出来的人』,我也拥有一直记得的特权。」

我想起鸣曾经说过「残酷的特权」,我对着只有听到声音的恒一用力点点头。

「如果,我至今仍记得三年前『多出来的人』,那么关于三年前的『现象』和『灾厄』,或许就会保持比一般人更强烈的记忆。因此,『三年前的赤泽泉美』的记忆也完全没有被改变……你觉得这样的假设如何?」

「我好像能懂你的逻辑。」

「所以我们已经不需要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今年的『灾厄』已经结束了……」

「啊,是,你说得也对。」

「总之,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想你应该碰到不少令人心痛的局面……嗯,你做得很好,阿想。」

明年春天之前,我想久违地回夜见山一趟。到时候我们和鸣三个人一起见面吧——说完这些话之后,恒一就挂断电话。

我握着手机,反复叹了好几次气,但是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叹气。鸣送给我的风狮爷吊饰,随着我的叹息摆动。

3

九月三日,星期一。

如神林老师的预告,叶住结香来上学了。不过,她是在第一节数学课已经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出现在教室——

「对不起,我一来就迟到。」

数学老师稻垣(女性,年龄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温柔地对坦率道歉的她说「没关系」。

「不必着急,你先回座位吧。你休息了一段时间,应该有很多事不清楚。不用客气,有问题就问。不管是上课时或下课后,都可以问。」

老师们应该都知道她的事吧。

「好,谢谢老师。」

叶住仍然坦率地响应。

我觉得她好像变得有点不同了——

头发比以前短。看起来也比较清瘦。好像很刻意要打起精神的样子,我觉得看起来有这种感觉。我很犹豫,不知道等一下是否该跟她打声招呼……

第一节下课到第二节上课之间的休息时间,叶住在和原本感情好的岛村和日下部聊天。第二节、第三节和之后的下课时间也一样。她们看起来很自然、毫无芥蒂地在聊天。看到叶住开怀的笑容,虽然觉得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但我心里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现在去跟她打招呼了吧。

叶住出席之后,教室里的空位剩下四个。过世的两个人再加上住院中的牧濑,还有泉美的位子。之后至少应该把泉美的课桌椅搬走比较好吧。这几天再去向决策小组的两个成员提议好了。

决策小组之一的江藤,午休时来找我搭话。

「之前你去探病,牧濑同学好像非常高兴喔。」

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江藤同学你之后还是有去探病?」

我这样问,江藤便回答:「从那次算起隔一周后,和上星期各去过一次。」

「原本是说秋天可能可以出院……不过,状况好像又变差了。」

「——这样啊。」

「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留级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已经变得越来越没自信了……好可怜。」

江藤悲伤地眯起黑瞳孔的大眼睛低下头,我再也忍不住。

「没事的。」

我毫无根据地这样说。

「牧濑同学一定会好起来。」

「是吗——你说得也对。」

「我也会跟你一起去探病的。」

「嗯——谢谢你。」

「现象」结束,「灾厄」中止,原本因为接下「对策」设定的「不存在的人」的角色而受到创伤的叶住,都能像现在这样平安来上学……

九月三日这天三年三班的教室,自四月公布编班以来,第一次洋溢着日常的风景。充满安稳、有别于过去的柔和又明亮的气氛。然而——

有一件事,就像全新图画纸的某个角落,染上一点黑色的颜料。

神林老师这天没来学校。

早上的简短班会由社会科的坪内老师(男性,年龄大概四十五岁以上)代课。然后像宣布班务似地告诉大家:

「神林老师今天休假,她好像身体不舒服……应该是感冒了。第四堂的自然科学应该改为自习,具体的指示之后再宣布。」

4

九月四日,星期二。

这天神林老师还是请假。

和昨天一样,坪内老师出现在早上的简短班会时,我有点惊讶,而且觉得不太安心。这个时候应该还只是有一点茫然地不安而已。

「神林老师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太好……」坪内老师像昨天一样宣布一些班务性质的事情和指示。

一定是……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身为三年三班的班导,神林老师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五月时哥哥过世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所以,暑假过后确定「现象」结束,一定让她彻底放松下来了,所以身体才会……

针对这一点,矢木泽和我也有一样的想法。「毕竟她唯一的优点就是认真。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感到疲倦。」

然而,这天又发生另外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昨天除了住院中的牧濑之外,所有同学都到齐了。但是今天有一个人没来。

是岛村。

和叶住比较亲近的两个人之一,四月时被脚踏车撞倒受伤的那位同学。

从早上就没见到她的身影,老师没有特别说什么,所以我想大概是请病假,结果被我猜对了。第二节课之后,担心她的日下部打电话过去,确认真的是生病——

「她说是感冒。」

日下部对包含叶住在内的女同学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听到了。

「据说她从昨天就有点发烧,觉得全身无力所以躺着休息。」

「这么说来,昨天岛村同学是不是有戴口罩。」

「好像也有咳嗽。」

「对啊对啊。」

「只是一般的感冒吗?」

「是吧。她在电话里说不用担心,声音听起来也很有精神,等退烧就会来上课了。」

「希望她不是得了流感。」

「以这个季节来说,未免也太早了吧?」

「是啊。」

听到女同学们的对话,一方面觉得安心,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然而,这个时候的不安仍然模糊。

今年度的「现象」已经结束,「灾厄」早已中止——这样的认知在我心中坚定不移。因为七月的那个晚上,泉美坠入夜见山川混浊河流之中的样子,我仍然清楚记得。

因为「赤泽泉美」的「死」,「灾厄」中止了。这件事千真万确,不可能有错。所以……

「……没事的。」

我自言自语试图转换心情,把视线拉回前几天在「黎明森林」图书馆借回来的书——艾勒里.昆恩的《暹罗连体人的秘密》。

5

九月五日,星期三。

这天一大早就出现浓雾。

我住的飞井町附近没有这么浓重的雾。如果要我在这样的雾中骑脚踏车,我大概会有点犹豫吧。

夜见山市全区都有雾,根据区域不同,有些地方的雾很浓。夜见北周边也一样。校园附近完全被苍白的雾覆盖,即便已经来到校门前,学校的校舍看起来也只是模糊的灰色影子。有人在上学的路上迷路,红绿灯几乎没有作用,小学生害怕到哭出来,教室里充斥着这些讨论声。

「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到这种大雾了。」

矢木泽一见到我就这样说。

「小二还是小三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起了很大的雾,当时学校好像直接停课——阿想你不知道吗?」

「相比之下,今天的雾不算什么是吗?」

我这样问,矢木泽喃喃地说:

「倒也不是。」

眼神转向操场那一侧的窗户。

「我们在三楼,窗外却只看得见雾耶。」

「好猛,应该是说,好奇怪。」

「的确是很奇怪,不过,天气预报说下午就会放晴……」

神林老师今天也休假,得知这个消息,教室里瞬间陷入不自然的沉默之中。接着,开始出现微微的躁动。也传来「老师怎么了?」、「老师没事吧?」之类的声音。

昨天缺席的岛村,今天也没来。感冒还没好吗?

除此之外——

今天又多了一个缺席的学生。

第一节课有好几个人迟到,应该都是受到浓雾的影响吧。然而,有一个学生直到第二节下课都没来——

是一个名叫黑井的男同学。

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所以不太认识他。我对他的印象只有身材娇小、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

这位黑井同学一直没有出现,同样都是缺席,但是他缺席的原因好像和请病假的岛村完全不同。我会这样说是因为——

不知道是学年主任还是训导主任,在每节下课时间都来教室巡视,我才确定他不是请病假。

「黑井同学还没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我直到午休时间才知道。矢木泽因为其他事情去了一趟教职员室,顺便带回相关情报。

「好像是黑井的妈妈联络校方。」

矢木泽这样说。

「联络校方?」

一般不是应该相反吗?学生没来学校,所以学校联络家里——如果是这样我还能理解。

矢木泽看到我歪着头,马上接着说:

「她说有事打电话给儿子,但都没人接,所以想确认儿子有没有来学校。」

我不禁咦了一声。

「也就是说,黑井同学今天早上已经离开家来学校啰?他没有请假?」

「应该是。」

「他有出门上学,却没来学校。」

「对了,黑井离开家的时间,好像比平常晚很多。应该是睡过头了吧。他急忙冲出门之后,妈妈发现他忘记带的东西,所以打手机给他……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他没来学校,而是去了其他地方吗?」

「没错。」

矢木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然后抓了抓长发。

「难道是在雾中迷了路,找不到学校?——不会吧?」

「还是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

「我是不知道黑井他家的私事啦。」

「或许是不想来上学,突然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之类的……」

「那家伙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不是吗?」

「不,这我不清楚。我也没和他说过什么话。」

「嗯——」我强忍住动不动就往坏处想的念头。矢木泽说:

「总之,我们先观察状况吧。他父母现在应该在问亲戚或朋友了吧?」

「希望能顺利找到人。」

「如果到了晚上黑井还是没回家,到时候应该会乱成一团。」

「——应该会。」

这天午休,我们待在C号馆的顶楼。

浓雾已经变淡,抬头可以看见阴暗的天空。混凝土的地面上因为浓雾的关系充满黑黑的湿气……因为找不到能够坐下的地方,所以我们两个人轻靠在围住顶楼的栏杆,站着吃午餐。我的午餐是小百合伯母做的三明治。矢木泽的午餐是两个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

「话说回来,神林老师的事情啊……」

矢木泽开口说。

「她的确是从星期一就开始休假,不过原因似乎不明。」

听到这件事,我又咦了一声。

「为什么你会知道?」

「啊,我偶然听到老师们在聊这件事,所以……」

「你偷听老师们说话?」

「自然而然就听到了,我没有刻意停下来或者躲在阴影处偷听。」

「好啦,那些都无所谓。」

从昨天就感受到的不对劲,有种模糊的不安。「然后呢?」我刻意压抑心中的这些情绪,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好像是从星期一开始就联络不上老师了。打电话也不接,留言也没有回。」

矢木泽叹了一口气。

「当初校方认为神林老师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在睡觉,可是老师第二天也没来,仍然联络不上。」

「今天也一样吗?」

「是啊。因为实在太奇怪,所以老师们在讨论是不是应该要去她家里看看……」

「你这果然是偷听啊。」

这次他没有否认,身体转个方向把胸口靠在铁栏杆上。温暖的风吹来,吹乱了他的长发。

「我说啊,阿想。」

矢木泽完全没有理会被吹乱的头发,转向我这里。

「你觉得呢,现在这个……」

然而,当他这样问的时候,我正打算离开。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也不想回答。但是——

从星期一开始发生一连串的事情。

神林老师、岛村,还有黑井。每天都有一个人没来学校,每天都有一个人从教室消失。

这是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偶然吗?还是蕴含什么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到底是……

……啊,不对。我不需要在意,不需要无谓的担心。

因为今年的「现象」已经结束了,「灾厄」已经中止了。这样的想法,仍然坚定不移。「必须坚定不移」的想法也非常强烈。

这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但迟迟无法入睡,很久没这样了。就在犹豫要不要吃碓冰医师开的处方药时,我昏沉地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

……雾气……

到处都是苍白的雾。这片雾很冰冷,每次呼吸都会深深侵入我的肺。又冷又寒,我一直发抖……突然发现雾的另一头有什么朝我靠近——是个不明的灰色影子。

勉强看出是个人的形状,但究竟是不是人就不知道了。影子一个、两个、三个……数量越来越多。我觉得很可怕,拔腿就想逃。然而,这个时候,越来越多影子已经完全包围周遭了。又冷又寒,再加上恐惧,让我不断颤抖。我只能颤抖,没办法迈出一步——我做了这种恶梦。

6

九月六日,星期四。

这天神林老师仍然没来。

早上的简短班会,还是由坪内老师来告知神林老师休假,但语调比之前更低更沉重,总觉得说得模糊不清。

因为昨天就从矢木泽那里获得情报,本来还猜想老师会不会宣布什么,结果也没有。不过,坪内老师看着我们的时候,偶尔会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表情,让我非常在意……

岛村今天也缺席。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黑井也没出现——昨天有找到他的行踪了吗?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呢?我和矢木泽一样,不清楚黑井家的状况,不过他如果一直行踪不明,应该会掀起一阵骚动才对。不对,说不定他家早就乱成一团了。

「岛村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感冒一直好不了吗?」

「她没事吧?」

——下课休息时间我听到日下部那群女同学的对话。叶住也在,但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岛村是不是没有手机啊?」

「我昨晚有打电话到她家,她妈妈接电话说『抱歉让你担心了』。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没精神。」

「这样啊,她真的没事吗?」

「我们去看看她吧。」

「嗯——可是……」

……我总觉得很不对劲,有种模糊的不安。

我甚至觉得,从前天就产生的这些感觉,现在已经渐渐蔓延到整个教室了。

没有人讨论黑井的事,但午休时矢木泽又带来新消息。他又去教职员室偷听了吗?

「听说黑井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没回家吗?」

「好像是。」

「有向警察报案了吗?」

「不知道。应该有吧?如果是离家出走也就罢了,说不定有被绑架的可能。」

「绑架……不会吧?」

「无论如何,老师们看起来都很慌张,感觉气氛比昨天更紧张。」

我们和昨天午休一样来到C号馆的屋顶。我带着小百合伯母做的便当,矢木泽带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三明治……这也和昨天一样。

「神林老师呢?」

我问。

「老师们不是说要去她家看看,后来怎么样了?」

「啊,这件事啊。」

矢木泽皱紧眉头。

「虽然我没听清楚,不过状况应该不太好。」

「怎么说?」

「具体情形我不知道。」

「你没问吗?」

「有啊,我鼓起勇气问了教国语的和田老师。结果,老师不知所措,什么都没回答……只说『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看起来一脸很头痛的样子。」

「——真奇怪。」

「真的很奇怪。老师们都那样反应,让人不禁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象。」

「最糟糕的……」

「嗯。」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两个都没有接着说下去。一定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不想说出来吧。

今天没有像昨天一样起大雾,所以从屋顶上可以俯瞰附近的街道。虽然也能看见夜见山川的河水,但天空不算晴朗。浅灰色的云覆盖整个天空,连太阳在哪里都无法分辨。偶尔吹来的风湿热黏腻,这种感觉很符合「残暑」两个字。

头顶上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

嘎嘎嘎、嘎啊啊啊……我们抬头往发出叫声的地方看,然后不禁对看了一下,但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应该是说,我们都说不出口才对。

7

星期四的第六节课是正式的班会——

会是哪个老师来代班呢?坪内老师吗?还是……就在我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预料之外的人物在铃响之后过了一下才进教室。

身穿黑衬衫、黑长裤、黑夹克……无论什么季节都一身黑的第二图书室馆员——千曳先生。

为什么是他来?每个学生一定都觉得疑惑。我也一样,但疑惑马上变成紧张,紧盯着讲台挺直腰杆。

「我是千曳。我对你们都有印象,你们应该也都知道我是谁。」

他双手撑在讲桌上,刻意花了一点时间环视教室。千曳先生应该是透过这个动作,在调适自己的心情吧。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首先——」

千曳先生说着,用手指推了镜框。抿着嘴唇两、三秒,然后才缓缓地说:

「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个很遗憾的消息。昨天发现从星期一就休假的神林老师,在自家身亡。」

虽然很震惊,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很意外。这是我此时真实的心境。我……大概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有预感,会是这种情况了吧。不需要矢木泽刻意说出「让人不禁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象」我也有这种感觉——

教室里,除了我以外的学生,反应各有不同。有几个人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发出尖叫,也有人双手掩面。还有人盯着前方发愣,或者默默地左右摇头……

「为什么?」

不久后有人这样说。

「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明。」

千曳先生用冷静的口吻开口说。

「本来应该是今天早上就要告诉你们……不过,老师们也很辛苦。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该怎么对学生说?要讨论出一个结论需要时间。最后的结果是由我来告知各位——我们希望照实说明,以免传出随便编造的传闻。」

这周开始校方就一直无法联络上神林老师。昨晚,有意愿的老师们决定去看看神林老师的状况……到这里和矢木泽昨天说的一样。然后——

神林老师家在朝见台,她独居在一栋老旧的独栋房屋里。到访的老师在玄关按门铃,但没有人出来应门,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不过家里的窗户透出灯光,老师们判断「这种情况的确很奇怪」。所以——

「老师们和警察商量,在警察的陪同下进入神林老师家中确认状况。进门之后没多久就发现神林老师的遗体。在浴室的浴缸里……」

大家浑身动弹不得,教室里一片静默。千曳先生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感,继续说明下去。

「勘查现场与遗体之后,判定死因是溺水,应该是在星期天晚上死亡。客厅的桌上有红酒的空瓶和酒杯,所以推测应该是喝了酒之后泡澡,然后在泡澡时睡着,最后不幸因此溺毙。」

这算是所谓的「横死」,但警方认为没有任何他杀的可能性。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类似遗书的东西,所以也排除自杀的嫌疑。

饮酒后泡澡发生的意外,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不算罕见。

「神林老师这阵子身体不好是事实,所以这星期没有事先联络就休假,大家都以为是身体状况不好。『灾厄』中止,下学期平安地开始……或许让她疲惫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才会这样。我不知道她平常有没有饮酒的习惯,不过这次的意外或许就是因为在这样的状况下,让她紧绷的身心放松后造成的不幸。想到这里,我们只能为神林老师祈祷。」

话说完,千曳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彷佛受到千曳先生的影响,教室里到处都是叹息声。还有几个女学生在啜泣。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不久后有个学生举手。是江藤。

「那个……神林老师过世,是因为『灾厄』吗?」

「问得很好。」

千曳先生这样响应。他用手推了眼镜镜框,沉默了一下,但神色看起来并不慌张。看起来就像在确认脑海中已经准备好的答案。

「如果要说我现在的想法……」

千曳先生又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不是。这不是『灾厄』。」

「——真的吗?」

江藤说。

「真的是这样吗?」

「七月的某个时间点,『多出来的人』消失,今年的『现象』结束。而且『灾厄』也因此中止,八月完全没有牺牲者就是最好的证据。既然如此,这次神林老师的不幸,就和『灾厄』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意外身亡。若非如此,事情就太不合理了。」

千曳先生流畅地说完,但视线并不是对着提问的江藤,而是这个教室中央的某一个点。发现这件事之后,我心里有个想法。千曳先生说「若非如此,事情就太不合理了」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说服我们这些学生,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然而——

此时我的想法,其实也和千曳先生一样。

「现象」结束,「灾厄」停止了。所以,神林老师的死和那无关,虽然一样是令人难过的事,但那只是世界上到处都可能发生的「一般死亡」。我只能这样想,所以……

8

「目前暂时由我代替神林老师担任本班的班导。我本来想一开始就先告诉大家这件事,不过考虑要依序交代事情的始末,所以只好……」

接着千曳先生转换口吻,为我们做迟来的自我介绍。

「我是千曳辰治。本业是第二图书室的馆员,但是因为持有国中教师证,所以这次接受校长的紧急任命。应该有人知道,我在二十九年前——灾厄开始的那一年,曾任这所学校的社会科老师,也是当时三年三班的班导。因为这个身分,让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虽然语气比刚才轻松,但千曳先生的样子,看起来和他在0号馆图书室里完全不一样。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不明显,但连我都感觉得到他因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空窗期,而且又是以「三年三班导师」的身分站在讲台上,显得非常紧张。

「这只是为了应付紧急状况的临时『代班』,所以可能会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总之请大家宽宏大量,如果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商量,不必客气。社会科老师目前还足够,所以我不会授课。神林老师负责的自然科学,不久就会请支持的人来帮忙……」

如此这般,「暂代班导」的校务通知告一段落之后,千曳先生说了句「好了」便离开讲桌,靠在黑板旁的墙壁上。手上拿着出席名册,打开之后,按顺序看着同学们的脸。

「岛村同学今天请病假吗?」

他皱着眉头这样说。

「今天是第三天……嗯……」

那黑井呢?我心里这么想。千曳先生应该知道他的事情才对。

「昨天没来学校的黑井同学——」

彷佛知道我的心思似地,千曳先生接着提到黑井。

「大家或许有听说,黑井同学昨晚好像没回家。他父母已经报警,所以导致一阵骚动……不过,他一定会没事的。或许今天晚上就回家了。『灾厄』已经停止,所以不需要担心因为灾厄造成什么意外。」

可是——我差点就出声插嘴,但还是忍下来了。

我非常能理解千曳先生的想法和现在的态度,而且基本上我也希望真的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

即便理论上能够否认,但心里总是会涌现不安。无论再怎么强烈否定,在心里筑起高墙,也会有某种感觉越过高墙或者穿越墙上的孔洞袭来……

我脑海中浮现昨晚恶梦中,雾里出现的灰色影子,不知不觉中我就像中邪一样全身颤抖。

「嗯?比良冢同学,你没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不对劲,千曳先生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没事。」

我刻意从记忆中找出泉美坠落夜见山川混浊河水中的样子。藉由这个举动,消除在脑内蠢动的影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回应。

「千曳老师,我没事。」

9

有个小孩从对面走过来。

外表看起来是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娇小男生。身穿黄色的破旧衬衫和牛仔裤,头戴白色棒球帽。因为距离很远,对方又低着头走路,所以看不清楚长相。他身上没有背书包,所以应该是放学后先回家一趟再出来玩吧?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九月上旬的这个时间,距离日落还早。不过,因为下午就渐渐开始堆积的云层,使得风景看起来有点阴暗。

我刚才才离开学校,正在回家的路上。延续在教室时谈天的组合,我和矢木泽、决策小组的江藤与多治见走在一起。

「虽然千曳老师那样说,但那是真的吗?神林老师在这个时候过世,果然还是……」

多治见愁眉苦脸地这样说。

他比我高很多,体格也很精壮。乍看之下长得有点恐怖。不过他其实是个很好亲近的男生,只是让人觉得有点靠不住就是了。以「决策小组」的观点来看,之前曾经是成员之一的泉美和江藤就可靠多了。

「既然千曳老师这么说,我觉得应该可以相信。」

江藤这样响应。

「他是这所学校里,观察『现象』最久的人。如果还有风险的话,校方要求他担任班导,他应该会拒绝才对,不必刻意成为『三年三班的成员』……」

江藤看着我。

「嗯……对,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虽然点头,但也知道这个回答很模棱两可。我总觉得,因为没有风险——很安全才接受校方的任命,这种合理的算计不太适合千曳先生。

话虽如此,我并不是希望现在的三年三班还有「灾厄」的风险。就是因为不希望还有风险才会——

「没事的。」

我这样说。

「神林老师过世,只是因为偶然发生的不幸。岛村同学没来,也只是因为感冒一直没好,感冒没好的话,请假三天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实际上,我自己七月底的时候,也因为夏季感冒躺在家里好几天,不过当时也没有被「灾厄」牵连。

「如果因为感冒休假令人担心,那一直住院的牧濑同学,就更令人担心了。」

「嗯,的确是。」江藤这样说,我点了点头。

「我也赞成阿想的说法。」

矢木泽开朗地说。

「黑井的事情还是很令人在意,不过,我们在这里干著急也没用。」

「——是啊。」

「如果像千曳老师说的,黑井今晚自己跑回家,那就没问题了——不过,多治见。」

「怎么了?」

「班长的任期到这个月月底,我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你要不要接任下学期的班长?」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聊着这些事情。离开正门后,我配合其他三个人走上和平常不同的大马路。那是一条两侧设有人行道的二线道马路,我们四个人并排走在右侧的人行道上……

步道前方有一个小孩朝我们走过来。话虽如此,刚开始我并没有特别注意。

不久后距离缩短,小孩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们。看到小孩的脸时——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带着一点咖啡色的头发,皮肤白皙、看起来乖乖的,露出一副很寂寞的表情……啊,总觉得……

这孩子的这张脸。

是不是和我自己很像?我有这种感觉。不对,不是像而已——

那就是几年前,还在读小学的我自己。经常进出绯波町那栋「湖畔宅邸」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呢?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混乱的幻觉囚禁……

……不可以。

这是……这个感觉是……

自己所处的「现实」突然开始软化、动摇。彷佛「世界」的轮廓正在缓缓融解。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的意识渐渐一分为二,一个已经离开我的肉体……

不可以——我摇了摇头。

我甚至觉得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我至今都记得那感觉。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啊,没错,这说不定是那个异常经历的某种后遗症。

那孩子其实长得和我一点也不像。更何况,以前的自己出现在眼前,根本就……

……另一方面。

小孩看到我们之后,歪着头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不过,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就别过脸,然后——

不知道想到什么,身体转了个方向朝车道跳出去。

小孩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们吓得停止呼吸。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前方有一台黑色的小型汽车开过来。对小孩来说,那台车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危险!」

「危险啊!」

江藤和矢木泽同时喊出声。汽车按了很长一声喇叭,所幸在千钧一发之际没有撞上,小孩顺利过了马路。汽车没有停下来,就这样开走了。

「呼——真是好险。」矢木泽说。

呼——他一直反复吐气。

「喂——小心一点啊!」

他朝对面的小孩这样喊。

「他可能是看到四个国中生从前面走来,并排挡住去路,所以才突然想到从那里过马路吧。」

多治见说出自己的看法。

「喔,可是这未免也太危险了。」

矢木泽皱着眉头,江藤一直抚着胸口。

我还没完全摆脱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仍然盯着小孩的身影。「小心一点!」矢木泽这样说的时候,小孩稍微回头看了我们一下,但没有多余的反应,开始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然而——

就在那个瞬间。

发生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一点预兆也没有,至少我没有感觉到。

我感受到的不是「预兆」,而是激烈的「声音」。从某处突然传来非比寻常的声响。那是什么?我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伴随着更加剧烈、足以震破耳膜的声响,小孩瞬间消失了——我看起来就像瞬间消失一样。实际上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被抹除。被一个落下的巨大物体抹除。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当下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马上理解。只知道有某种又大又重的东西,落在人行道上,刚才走在人行道上的小孩,直接被压在重物底下。

连地面都随之震动的巨大声响,让矢木泽和多治见都双手掩住耳朵。江藤则是遮住眼睛。我完全无法反应,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掉下来的东西似乎是水泥块。在一片粉尘之中,依稀能看见铁管和铁板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水泥以坠落的形式崩毁,有好几根弯曲的深棕色钢筋凸出来。这是……

视线往上抬,发现那里刚好在某个施工现场的前面。应该是几层楼高的大楼,正在改建或拆除。虽然建筑物整体都有防护布和防护板包围,但就结论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总之,应该那栋大楼靠近顶楼的地方发生某种事故。导致大楼的外墙或者阳台的部分整个崩解,周围的鹰架也一起被扯下来。而小孩刚好经过水泥块掉下来的地方……

那孩子与其说是「被抹除」,不如说是被压扁。他完全没有时间发现异状或逃跑,连发出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那孩子怎么样了。」

江藤用带着哭声的语调说。

「欸,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看样子,应该是没救了。」

矢木泽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多治见按着耳朵,左右摇头。

「没救?他死了吗?」

「还不知道……但是应该死了。」

「我们得救救他。」

「啊……不行,现在靠近太危险了。有可能还有其他东西会掉下来。」

「可是……」

「比起这个,先打电话报警还有叫救护车!」

「啊,对,嗯。」

因为掉落下来的东西也散落在车道上,挡住了车辆的往来。紧急煞车的声音,还有喇叭声。有人停车下来看,也有人注意到发生意外,从附近聚集过来。在那样的状况之下……

我离开其他三个人身边,独自过马路靠近案发现场。或许是分裂到肉体之外游荡的意识控制了我的行动……不,到底是不是我还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此时我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我连自己到底想做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像梦游症的患者。

「喂,阿想,不能过去!」「危险!」我把矢木泽他们的呼喊甩在后头,一直往前走,亲眼目睹悲惨的事实。小孩完全被压在水泥块下,但头部和右手露在外面。棒球帽掉在附近。小孩的脸对着路面,沾满鲜血的右手朝着前方,而且——

「呜……呜、呜……」

传来彷佛就要消失的微弱呻吟。

他还有气——他还活着。

发现这一点,我不禁试图往前冲。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眼前出现的景象只能说是「恶魔的戏弄」。

一根铁管随后落下。

刚好就落向勉强维持气息的小孩身上。小孩的后脑勺瞬间被穿刺,应该是完全贯穿……大量的鲜血蔓延到人行道上。

「呜哇啊啊啊!」

活生生血淋淋的恐惧突然膨胀,我发出尖锐的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大到感觉喉咙都要裂开了。有逻辑的思考已经完全消失,我只觉得恐惧、恶心……不断忘我地大吼大叫。

10

田中优次。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那个过世的小孩的名字。九岁。夜见山第三小学的三年级学生——电视上的当地新闻这样报导。

小百合伯母也在有电视的客厅。看到悲惨意外的报导,伯母发出惊讶与哀叹的声音。

「这不是我们附近的学校吗?」

伯母这样问,我完全无法回答。只能静静地起身,走到外头。

目击傍晚那起意外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几乎是用逃走的感觉离开现场。

我受到太大的打击,陷入停止思考——应该是说拒绝思考的状态。也可以说,彷佛为思考而存在的大脑功能已经冻结。

回家之后,这种状态仍然持续。不只是思考,掌管情绪的功能也跟着冻结了。因为我心中完全没有「觉得死去的小孩很可怜」之类理所当然的情绪。

小百合伯母觉得我看起来不太对劲,担心地问我:「怎么了?」但我只能回应她:「没什么。」我也完全没有心情接矢木泽打来的电话。

透过新闻知道小孩的名字之后,我的大脑功能才终于稍微恢复了一点。我发现这一点——

田中.优次。

我在心中试着念他的名字。

田中.优次。田中……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大脑再度拒绝思考。

「田中」,没错,是很常见的姓氏。然而——

直到深夜,矢木泽还是打了很多通电话来,我也不好再继续忽视,只好战战兢兢地按下通话钮。

「喔,你终于接了——你没事吧?」

「啊……嗯。」

「你什么都没说就回家了。我很担心耶。」

「——对不起。」

「你看到新闻了吗?那个小学生叫做田中优次……」

「我看到了。」

「我们班也有人姓田中对吧?」

「…………」

「田中」是个很常见的姓氏。所以,那一定……

「桌球社的田中慎一。我跟他几乎没什么交集,不过我很在意这件事,所以查了一下。发现——」

矢木泽在这里停下来。好像是想看我的反应,但我无法作出任何响应。虽然在心里一直想着「不会吧」、「不会吧」,但是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

「发现田中优次,就是田中慎一的弟弟。」

矢木泽这样说。

「详细状况我不清楚,不过弟弟优次当时好像是要去找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哥哥,所以往夜见北走去。」

「——不会吧!」

我终于发出声音了。虚弱又沙哑的声音。

「怎么会……」

「那孩子是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士』。」

「怎么会……可是……」

「『灾厄』已经终止了对吧?」

「——嗯。」

「既然如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跟神林老师一样,只是单纯的意外吗?」

矢木泽以强势的口吻问我,但声音纤细又带着颤抖。我答不上来。大脑再度陷入拒绝思考的状态,情绪也保持冻结……经过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

我只能说这句话。

11

「首先,必须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

九月七日,星期五。

早上的简短班会上,千曳先生对我们说出和昨天正式班会一样的话。我挺直腰杆,想着他大概是要宣布田中慎一的弟弟意外死亡的事,但没想到出乎意料——

「刚才学校收到通知。因为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你们应该都还不知道。」

几个小时前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千曳先生一反常态,表情显得非常严肃。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让我几乎就要停止呼吸。教室内的空气瞬间就像出现海浪般震荡,但马上又回归平静。接着——

千曳先生以更加严肃的表情、痛苦的声音说:

「一直请病假的岛村同学,今天凌晨过世了。」

寂静瞬间变成激烈的躁动。比起昨天听到神林老师过世的消息,教室里传来更多尖叫似的声音。「怎么会!」连我都喊出声。

「骗人!」

日下部声泪俱下地大喊。

「岛村吗?是岛村吗?」

接着又继续传来——

「为什么?为什么?」

手足无措的疑问,那是叶住的声音。她在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双手抱着头直视前方。虽然直视前方,但她的眼中应该什么都看不到吧。我也感受到那种空虚了。

看着学生的反应,千曳先生将手肘靠在讲桌上,手掌撑着额头。

「有可能是她的病况突然转变……不,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他缓缓地摇头,然后端正姿势继续说:

「这个时候要你们冷静,应该也很难。不过,我希望各位能尽量冷静。现在我只能这样说。」

12

从星期一的晚上就已经有异状了。

星期二开始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休假的岛村,症状就像一般的感冒,所以家人也没有太担心。想着她只要吃一点市售的感冒药,静养几天就会好了。

然而,症状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有朝康复的方向走。请假第三天,星期四的白天仍然没有退烧,还持续有头痛、全身倦怠等不适,到了晚上——

去房间看女儿的母亲,听到她起床之后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一直自言自语。问她「怎么了?」她也一直呈现朦胧的状态,毫无反应。母亲心想她应该是发烧才会这样,所以先哄她入睡,观察了一阵子才离开房间。

刚过凌晨两点,母亲听到声音,所以再度到女儿房间查看。

到房间之后,发现女儿离开床铺站在壁橱前面。然后用双手拍打壁橱的门。拍了几次之后打开门,又马上关起来,接着继续拍……她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重复毫无意义的行为。

虽然母亲也觉得奇怪,但把女儿带回床上之后,女儿又乖乖入睡了,看起来不像身体状况不好的样子。即便如此,母亲还是观察了一下才离开房间——

第二次发现异状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天亮前的凌晨四点之后。

岛村的房间位在独栋房屋的二楼。房间里有阳台。据说她走到阳台,跨越栅栏跳到空中——往下跳。她坠落在围墙上,围墙带有防止外人入侵的不锈钢防盗刺。很不幸地,其中一根防盗刺穿过她的喉咙。

坠落时发出的惨叫和异常的声音,让父母发现异状,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大量出血,呈现濒死状态。结果,在送到医院途中,就在车内停止呼吸了。

——这些事情的经过,都是后来听千曳先生说才知道。那是这天午休时的事。早上校方只知道她过世的消息。

「自己跳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自杀吗?」

「不。」针对我单纯的疑问,千曳先生轻轻摇头。

「目前非自杀的看法比较有力。现场没有发现遗书,看起来也没有想自杀的念头……所以……」

千曳先生说完之后,轮流看着我们——地点在第二图书室。我身边是矢木泽。午休一开始,我们两个人就在找千曳先生,最后在0号馆一楼的这里发现他。

「不是自杀,也不是病死,这算是某种意外吧。」

千曳先生这么说。

「意外吗?」

矢木泽喃喃地说。

「不过……」

「有可能是因为病毒性急性脑膜炎引发的异常行为,结果导致坠楼身亡——这是其中一种可能。」

病毒性急性脑膜炎。

我和矢木泽因为这么陌生的单字感到困惑,千曳先生向我们说明。

「最近流感脑膜炎的问题渐渐受到重视,不过这种症状不限于流感,其他的病毒感染也有可能引发急性脑膜炎。这种病还有很多未知的部分,目前发现的症状很多元,其中一个就是『异常行为』。譬如说,发生怪声音或者出现一些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判断这次的例子应该就属于这种症状。」

我只能默默点头,矢木泽也一样。千曳先生说到这里就抿紧嘴唇,长叹一口气抓了抓参杂白发的一头乱发。

「那个……」

经过一小段沉默之后我开口说话。

「千曳先生……不,老师。」

「照之前那样称呼我『千曳先生』就好了。」

「啊,好。」

「什么事?」

「那个,早上班会的时候千曳先生只有提到岛村同学的事情,但你应该知道今天请假的田中同学发生什么事吧?」

「嗯——」千曳先生很没精神地再度抓了抓头发。

「你是说他读小学的弟弟,昨天意外过世的事对吧。田中同学有联络说要请丧假。」

「今天早上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反正最后大家都会知道,我希望大家能够少受一点冲击。你觉得一口气告诉大家比较好是吗?」

「嗯……是啊。」

我用力闭上眼睛,以免回想起昨晚那起意外的光景。在现在这个状况下,如果活生生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好不容易保持平衡的精神状态,很有可能就会崩毁了。

「那——」

我对千曳先生提问。

「千曳先生觉得怎么样?田中同学的弟弟和岛村同学,接连有两个『相关人士』……不对,包含神林老师在内已经有三个人。这是不是……」

「你想问这是不是『灾厄』,对吧?」

千曳先生皱着眉头,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

我这样回答。

「今年的『死者』已经在七月消失,『灾厄』应该中止了。所以……可是……」

此时,放在柜台角落的电话响了起来。千曳先生背对我们朝向柜台,接起电话。

「这里是第二图书室……是,我是千曳。」

看样子是校内的内线电话。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应该是学校的老师——

「……这样啊。」

千曳先生响应的声音很低沉,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听起来有点颤抖。

「……我知道了。感谢通知,我会马上过去……好,那就这样。」

把话筒挂回去之后,千曳先生背对着我们大大地耸肩叹气,接着回过头朝向我们。

「我必须去教职员室一趟,这里要锁门了。」

说完之后,再度大大地耸肩叹气,看起来像是拚命让自己保持冷静的样子。

「那个,发生什么……」

千曳先生打断我的问题这样说:

「发现黑井同学的尸体了。好像是今天早上在本市的垃圾处理场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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