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天雾很大对吧。星期三那天,黑井同学就行踪不明,结果昨天……」
「发现他的尸体对吧——听说是在垃圾处理场?」
「昨天早上职员打算掩埋送来的垃圾时发现的。从服装辨认出是国中生,在同一堆垃圾中也发现他的书包。通知警察之后,马上也联络校方。他父母确认过,的确是黑井同学没错。听说黑井同学手上握着已经坏掉的手机。」
听着我说明的见崎鸣,微微皱起单边的眉毛。她的表情只有这样——像人偶一样的冷脸。
「他全身骨折、内脏破裂,判断已经死了两天。所以,他一定是在星期三早上就……」
「…………」
「星期三是收家庭垃圾的日子,黑井同学他家那一带应该也是。虽然不太想去想象当时的状况……」
不过,我没办法不去想。
九月五日,浓雾覆盖城镇的星期三早上。黑井比平常晚很多,慌慌张张地出门,大概是在前往学校的途中碰到压缩式垃圾车,然后发生不幸的意外吧。譬如说——
我不禁想象。
压缩式垃圾车在舱门打开的状态停下,而黑井不小心撞到车体后头。
结果他本来拿在手上要用的手机,就这样掉进垃圾投入口。吓了一跳又着急的黑井,碰到操作面板上的按钮,导致内部的旋转板或压缩板动了起来。黑井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总之急着把手机捡起来。结果一个失误或者脚滑失去平衡,整个人掉进垃圾车里,就这样被运作中的机器卷进去……
一般来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是那天有浓雾。黑井撞上压缩式垃圾车、在判断错误之下被卷进去、作业员完全没发现重大异常……都是因为那片浓雾。不只视觉,就连听觉和其他知觉、注意力、判断力,可能都被浓雾蛊惑,没办法充分发挥功能。
被卷入车内,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全身被压扁,黑井可能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气绝身亡了。连发出声音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抓紧手机……
没有作业员发现这个异常,压缩式垃圾车结束工作之后,就载着黑井的尸体前往垃圾处理场。在垃圾从车内倒出来的时候应该就会有人发现,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浓雾或者其他原因,不可置信地完全没人发现,过了星期四直到昨天早上才……
真的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吗?我对每个细节都感到疑惑。可是,即便如此——
结果,还是在垃圾处理场发现黑井的尸体。因为那片异样的浓雾,导致不幸的偶然,在现实之中发生这样悲惨的意外。只能这样想了。
「真的是很惨的意外。」
鸣这样喃喃自语,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般状况下不可能发生的悲惨意外……」
九月八日,星期六的下午。我来到「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在地下的那个空间与见崎鸣面对面。
神林老师在自家浴室溺死;放学后目击的那起意外——田中慎一的胞弟.优次之死;原本因感冒请假的岛村,在异常行为之下身亡;还有昨天才发现的黑井之死。
我昨晚在电话中,就已经告诉鸣这一连串意外的概要,然后我们约好今天见面。我想要面对面说清楚详细过程和来龙去脉,然后问问她的想法……
「昨天班上的同学状况如何?」
被问到这个问题,我一时语塞。
「——大家还是很混乱。」
一早得知岛村的死讯,下午又传来黑井过世的消息,在这段时间之中,大家发现前天意外身亡的孩子就是田中的弟弟……教室陷入大混乱。不少学生惊慌失措哭了出来,可以说是顿时陷入恐慌。
「千曳先生怎么说?」鸣这样问。
我回答说:
「千曳先生说……千曳先生好像也很手足无措。他也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太不合理了。」
「…………」
「昨天第六节是自然科学,神林老师不在所以让大家自习,千曳先生在那个时间来教室,整理这些事情的缘由并且对大家说明。我想他应该是想防止信息误传或暴走。不过,这样还是没有安抚到同学的情绪,整个教室仍然呈现混乱的状态。」
「…………」
「开始有人说这就是『灾厄』。九月才过一周,就接连有四名相关人士过世,怎么想都很奇怪。一般都会觉得这种状况算是异常吧?所以……」
「阿想你也这么认为吗?」
「见崎姊觉得呢?」
我这样回问,鸣再度微微皱起眉头。和刚才一样,表情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不过,不同的是看起来不再是「像人偶一样的冷脸」。
2
昨天我当然也受到很强烈的打击,烦躁又很混乱……前天还能分析自己处于「拒绝思考的状态」,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余裕。我惊讶于陆续传来的「死讯」,身体颤抖感觉随时都要晕过去,之后大脑里不断出现各种情绪。我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和谁说过什么话。
回家之后,下定决心和鸣联络,约好见面的事情,但直到深夜我都无法入眠。吃了处方安眠药也无法入睡……就在短暂的睡眠和不舒服的清醒之间反反复覆,然后天就亮了。
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醒来之后,这样的疑问强烈涌上心头。突然被剧烈的不安包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早上打了通电话到市立医院的「诊所」。然而,碓冰医师的门诊今天已经约满。接听的人说下午晚一点可以看诊,但是——
「没关系。」
我马上这样响应,一边响应一边拚命压抑内心的不安。
没事的——同时我也这样告诉自己。
下午和鸣约好了。比起碓冰医师的问诊,我更需要和鸣见面——这一点我毫不犹豫。
上次造访御先町的人偶艺廊,是八月看完恐龙电影后的事了。在那之后经过三个星期……不,将近四个星期了吧?
入口细长的柜台里,天根婆婆像平常一样欢迎我:「欢迎啊,阿想。」
「鸣在地下室喔。」
因为七月的翻修,馆内一楼的样子有点改变。
展示柜的数量减少,配置也不同,包含沙发区在内的空间,整体感觉更加宽敞。不过以前没有用到的上方空间,增加了一些风格奇特的装饰。在墙面的高处用透明材料打造宛如阳台的层架,天花板上吊着透明、巨大的蛋形盒子……层架上和盒子里都放着人偶,人偶的姿势配合由下往上看的视角,连灯光都有跟着搭配。
不过,明明是大白天,但暗得像黄昏的氛围没有改变。馆内的音乐也没有改变,平静又阴暗,很适合人偶们秘密集会的曲调……
「……很奇怪对吧。」
「你觉得呢?」我这样回问之后,过了一会儿鸣才回答:
「有连续四个『相关人士』过世,一般来说的确不太可能。我觉得这很不寻常。」
鸣以微微皱眉的表情,左右轻轻摇头。我觉得这不是毫无情绪的冷脸,而是在某种情绪支配下的面无表情——
「班上同学陷入恐慌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管怎么安抚,这些不安都不会消失。」
「那见崎姊你也……」
听自己说话的声音就知道,我已经失去正常的抑扬顿挫了,这就是被某种情绪支配的结果。
「我觉得是『灾厄』。」
说完,鸣低声叹气。
「虽然很难以置信。」
「可是,见崎姊……」
「你想说这样不合理?」
「那是千曳先生说的……」
「阿想觉得呢?」
「我……」
我想回答,但又说不出口。总觉得说出口承认现状,可能就无法挽回了。然而——
「……你说得对。」
不承认现状也不行了。
「我觉得无法否定,这种状况只有可能是『灾厄』。但是——」
「但是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啊……」
「这不是很难理解吗?」
就算我不说,鸣一定也知道。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我还是忍不住加重语气。
「七月的那个晚上,身为今年『多出来的人』的『赤泽泉美』已经回归『死亡』,如此一来『灾厄』应该就能中止。除了见崎姊和我之外,大家都失去关于今年的她的所有记忆,和她有关的纪录也都恢复原状。而且,八月没有任何人因为『灾厄』而牺牲。但是……」
「但是为什么现在又有人死了?」
鸣闭起双眼,像是在自问自答似地这么说,然后缓缓地摇摇头。
「难道是『灾厄』根本没有中止?还是说暂时中止,接着又开始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接着说了这一句之后,再度摇摇头——
「——我不知道。」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千曳先生会手足无措也很正常。」
她垂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鸣自己也不知所措,所以不禁移开一直盯着她的眼神。
3
有段时间我都没开口,鸣也保持沉默……原本流动的弦乐突然消失了。是一楼的天根婆婆让音乐停下,还是机器有什么问题吗?
我刻意深深吸入阴暗地下展示厅冰冷沉淀的空气,人偶随处展示在这个宛如洞穴的空间中,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替它们呼吸才行……这好像是我初次造访这里时的感受。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等着鸣会说些什么。
或许鸣也在等着我说些什么……不,她这个时候看起来像是独自陷入沉思。她坐在椅子上再度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虽然不知所措,但是仍然思考着什么。
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
「那个……有想到什么吗?」
我缓缓地问张开眼睛的鸣。「嗯?」鸣微微地歪着头。
「没事,我是想说……」
「我不知道。」
鸣喃喃地说,像刚才一样深深叹一口气。
「为什么『灾厄』没有停止?为什么又再度开始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像刚才一样摇头,不过在那之后——
「但是……」
鸣继续说。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很在意?什么事?」
「有种很奇怪、不对劲的感觉。」
说完之后,鸣用两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按着右边的太阳穴。
「五月初的时候,那个叫叶住的女孩放弃扮演『第二个不存在的人』。当时我说『应该没问题』对吧?就算少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只要阿想继续扮演角色就没问题。只要剩下的一个人好好扮演,『灾厄』应该就不会降临。」
的确如此——
当时鸣斩钉截铁地这样说,我也就深信不疑。然而,实际上五月下旬继永就那样死了,同一天小鸟游的母亲也过世,确定「灾厄」降临。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乐观,也不是想让你安心,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结果却……」
「…………」
「结果是我错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灾厄』又降临了?」
为什么「灾厄」又降临了?——鸣的问题,唤醒我心中清楚记得的「她」说过的话。
——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于「力量」的平衡。
她——泉美说过的话。
——不存在的「多余的人」=「死者」混入班级,招来「灾厄」。唯一的「对策」就是在班上设定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来阻止「灾厄」降临。我觉得就像用「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力抵消引发死亡的「死者」之力一样。
这应该是她在继永他们死后两天的晚上说的话。
——我们为防万一,把今年的「对策」改为设定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因为这样四月时「灾厄」没有降临,表示两者之间的平衡保持得很好。然而,五月叶住同学放弃扮演这个角色,「灾厄」便降临了。也就是说,今年的力量需要两个人平衡。
「只有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还不够?」当时我这样问,泉美就回答:
——不够,这样无法取得平衡……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必须增加「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力量,否则就无法抵消今年的「死者」之力。所以啊……再度用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把叶住退出后的平衡拉回来。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够阻止「灾厄」——她用这样的理论提出新的「对策」,但是……
「『力量』平衡的问题……嗯,阿想你之前有说过对吧。」
鸣像平常一样,彷佛看穿我的内心。
「我记得赤泽当时提出『再次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这个新的『对策』。结果,这个『追加对策』也没有效果。」
我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记忆似地慢慢说起这件事,鸣终于把放在太阳穴上的手指移开。
「那言归正传吧!」
我一边甩开浮现在脑海里的泉美的声音和脸庞——
「啊……是。」一边这样响应。
鸣开口说:
「五月时我感受到的疑惑,和听到『灾厄』又再度降临时感受到的疑惑很像,应该是说,两者都会让我不禁思考『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该怎么说好呢?有种相似的不对劲。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总觉得很奇怪,就像……对,就像不和谐但很相近的音阶。」
鸣自己难以解释这种感觉,无法明确掌握其中的含义——我觉得看起来像是这样。
我也不太清楚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单纯从字面上描述想法——
「你的意思是感觉很不合里,也违反规则,但是到底为什么?」
「嗯。是这样……没错。」
鸣的回答一反常态,声音听起来很苦恼。
「既然如此——」
我接着说。此时,我无法控制突然涌现、彷佛黑色硬块般的情感,已经呈现半放弃状态。
「这件事本来就毫无道理可言。虽然有规则,但那也不是能够透过科学手段证明的法则。『现象』和『灾厄』本来就都很不合理,就算我们再怎么想出类似的理论,也不见得能套用,这本来就不可能。」
从「弗洛伊登飞井」搬回赤泽本家,七月下旬的那天。矢木泽曾经这样说过,当时我还认真否定,结果现在跟他说了一样的话。这点我还有自觉。不过——
「按照之前已经发现的规则实施『对策』,但是都失败了。甚至仿效三年前见崎姊你们的经验,让『死者』回归『死亡』……都做到这个地步,还是无法阻挡『灾厄』。」
我抱着半放弃、几乎是自虐的心情这样说。
「也就是说,我们做什么都没用。以过去为依据的规则未必正确,甚至有可能是完全错误……」
七月那个夜晚,把泉美推向「死亡」,或许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行为。早知道结果如此,当初完全没必要把她逼到那个程度。要是我一开始就没有用小聪明做无谓的抵抗选择放弃,把一切交给命运,或者像晃也先生那样逃离这个城镇……
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深呼吸好几次。空气又冷又稀薄,感觉每呼吸一次体温就跟着下降。这个空间里的所有人偶,都像没有说出口但低声交头接耳的样子。像在可怜我,又像在嘲笑我。我……
我抱着求救的心情看着鸣。
非义眼的右眼露出悲伤的神色,鸣直直盯着我……视线相对之后,她慢慢地眨眼然后轻咬下唇。
「阿想。」
她缓缓地说。
「现在的阿想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我们去一楼吧,我请天根婆婆帮我们泡茶。」
4
我们移动到一楼的沙发区,天根婆婆端来热绿茶。喝了绿茶之后,身体变得温暖,让我稍微打起精神。此时馆内的音乐也已经恢复,呼吸也不觉得痛苦了……
鸣只稍微抿了一口茶,之后又独自陷入沉思。我不敢搭话,应该是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坐在沙发上环视周围。
话说回来——我突然想到。
上个月一起看完电影绕过来这里时,也是先在地下一楼的那张圆桌边说话,之后才上来一楼,接着……
在楼层深处的楼梯口旁,一尊展示中的人偶吸引我的目光。
人偶就在铺着红色床单的老式床板上。比真人略小一点的少女人偶,穿着苍白的洋装——这好像是长久以来被放在地下室一隅的作品。一楼翻修之后,八月开始这里就变成用这种方式展示人偶。
人偶呈现仰躺的姿势。双手放在胸口,手指交扣——红褐色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张开的双眼,左右都采用「空洞的蓝色眼睛」。嘴唇微开,就像要说些什么一样。
躺在床上的少女——这个设定让我想到一个光景。没错,就是八月上旬那天,在夕见丘市立医院……追着泉美的幻影在院内游荡,最后抵达那间病房……
——比良冢想同学?
这是她当时的声音。爽朗却透露着虚弱的声音——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这孩子刚开始是放在棺材里的。」
上个月我第一次看到这尊人偶的时候,鸣曾这么说。
「雾果好像花了很多心思,但我不太喜欢就是了。」
鸣说「我不太喜欢」,一定是因为人偶长得很像自己吧。我清楚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虽然能够理解,但是当时心里还是想起那间病房的景象……
——嗯,我没事。最近状况还算不错。
无趣的宽敞房间里,有一张白色的床。她躺在床上迎接和我一起前去的江藤。
——结果我还是没帮上什么忙。
听到她落寞地这样说时——
不会啦——我当时应该是这样回答的。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
不会啦。而且已经没问题了,现在不用再担心「灾厄」了。
——真的吗?
床边那张桌子的角落,闪烁着银色的亮光……
——真的已经不用担心了吗?
「灾厄」已经停止了——我这样说。因为当时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也没有余裕能抱持怀疑。
——这样啊,谢谢你。
我至今仍记得她那放心又带着点落寞的微笑。
——谢谢你,我……
那间病房里的她。牧濑……
综合考虑那天我的发现、回忆、理解……结果,我得到一个答案。然后,为了确认答案,四周前我在这里……
「欸,阿想。」
鸣开口说。我急忙端正坐姿,迎向她投过来的视线。
停了一拍之后,鸣说:
「阿想觉得死亡很可怕吗?」
我不禁咦了一声。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觉得很疑惑。
「我会怕。」
没过多久,我这样回答。
「你讨厌死亡吗?不想死吗?」
「——我不想死。」
「嗯,说得也是。」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猜不到鸣的真意。另一方面,我也觉得鸣好像一直在问一样的问题,但是我马上转换想法。
或许她的答案和我不一样。我突然想到这一点。也觉得很怕听到这个答案。
「既然如此,之前我也说过,你可以选择逃走。」
鸣接着说。
「只要你还在这个城镇,就无法避开『灾厄』的风险。像贤木先生以前一样,放弃一切逃离夜见山……」
但是在鸣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缓缓地摇着头。
「我不想逃避。」
「但是阿想……」
「我也不想死,所以……」
所以呢?即便我自问自答,也只能说出一些和解决问题无关的空虚言论。
「我会小心,注意各种风险,以免被卷入『灾厄』之中。」
「——这样啊。」
我知道,回答夹杂着叹息的鸣,现在的立场和以前不一样。所以——
在那之后没多久,就到了我该回家的时间,我忍不住对她说:
「见崎姊也要小心。」
5
叮铃——我背对门铃声走出屋外,正打算跨上停在建筑物前的脚踏车时——
「那个……阿想。」
送我出来的鸣,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那个叫叶住的孩子,状况怎么样?」
「怎么样……昨天看起来很惊慌失措。因为听到好友岛村去世,会这样我想也很正常。」
「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电话号码吗?」
「如果可以话,也给我住址。」
为什么在这里跟我要叶住的地址?
虽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此时我没有想太多。我回答「回家查班级名册就知道了」之后——
「那你查好了可以联络我吗?」
鸣像往常一样,用淡然的口吻这样要求。
「呃……为什么突然要地址?」
我一问,鸣只轻巧地说「有点事」带过。
「之后再用电子邮件寄给我也可以——拜托你了。」
6
「欸,是真的吗?『灾厄』真的又降临了吗?不是七月就结束了吗?」
矢木泽完全没有喝小百合伯母端来的冰茶,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这样问我。他没有气势汹汹,但是口吻和表情一反常态地严肃。
「欸,阿想,怎么样?你觉得呢?」
这是九月九日星期天下午的事情。「我现在可以去找你吗?」矢木泽不到一个小时前突然打电话来。我当然无法拒绝,只能欢迎他来,但是——
这个月开始连续出现的「死亡」,是否真的和「灾厄」有关?
我们星期五午休时间去找千曳先生时,通知黑井死亡的电话刚好打来——从那之后,我和矢木泽就没有好好聊过。虽然大脑很明白这应该是要和决策小组的江藤和多治见讨论的问题……但我实在没办法。
不只是我。
矢木泽和江藤他们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
千曳先生也是。即便亲眼看见教室里的混乱,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冷静以对。虽然好不容易说出「请冷静」、「不要慌」这种话安抚大家,但听到「这真的是『灾厄』吗?」、「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也没办法说出一个清楚的答复……
「昨天,我和见崎姊见面了。」
我稍微别开视线,回避矢木泽直直盯着我的眼神。然后说:
「见面之后,我把状况都告诉她了。她也认为这是『灾厄』。」
「这样啊——说得也是。」
矢木泽搔搔他的长发,然后发出「嗯——」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在叹息。
「真是的……」
地点在我的书房兼寝室,我们隔着一张椭圆形的小茶几。
房间很乱,所以我实在是不想让矢木泽进来,但是也没办法,因为我不想让小百合伯母听到这件事。事到如今,我还是没有告诉小百合伯母和伯父「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
话虽如此,伯母他们不可能完全没有起疑。就算我没说,他们应该也知道夜见北发生好几起「事件」(毕竟七月时家里也发生祖父离奇身亡的意外)。这个月应该也听说班上的事情,当然也有发现我不太对劲吧。
实际上,伯母也每天都以担心的口吻问我:「阿想,你没事吧?」「如果有什么问题,都要找我们商量喔!」伯母有对我这样说,但是没有再继续多谈。也没有逼问我——我应该要感谢她保持这样适当的距离。毕竟现在告诉伯母详情,也没办法解决问题。就各种层面的意义上,这么做只会平添麻烦而已。
「……是说,阿想……」
矢木泽停下搔头发的手瞪着我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灾厄』不是停止了吗?今年的『死者』不是七月就消失了吗?这样很不合理吧?」
「…………」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太不正常了吧?想了那么多办法,最后暑假也平安无事……结果竟然……竟然这样……」
「…………」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你说说看啊!——是说,对你发脾气也没用。」
「嗯——」矢木泽再度发出呻吟,然后长叹一口气——
在那之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一阵子。
喝了一点冰块几乎融化的冰茶,我站起来找冷气的遥控器。因为在这几分钟之内,感觉房间突然变得很闷热。
我打开冷气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后,矢木泽一边环视屋内一边问:
「那张照片呢?」
「照片?」
「你之前的房间里不是有八七年暑假的照片吗?」
「啊……」
一九八七年——十四年前的暑假。逃出夜见山的晃也先生邀请班上的朋友到「湖畔宅邸」时拍的照片。远离「灾厄」不断降临的夜见山,他们度过短暂的和平时间,当时拍的那张……
「你把照片收到哪里去了?桌子的抽屉吗?」
七月泉美消失之后,像之前那样把照片放在房间里总觉得看到就很痛苦。虽然那是晃也先生的重要遗物,但同时也会让我联想到住在「弗洛伊登飞井」的泉美。
对矢木泽来说,心里一定会觉得那是拍到十四年前过世的姑姑——理佐小姐快乐模样的照片。
「要不要我找找看?」
「不,不用了。」
「矢木泽的姑姑是突发急病过世的对吧?」
「听说是这样,具体上到底是什么病就不知道了。」
矢木泽摘下圆框眼镜,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按着双眼的眼头。看起来不像是在强忍眼泪,比较像是太过疲劳。
「黑井死得太惨了。」
话题跳回现在。
「田中的弟弟也很惨。」
「——嗯。」
「如果都要死,不要死得太惨比较好。」
「不,等一下。就算『灾厄』继续降临,你也未必会死啊。」
「喔,你这样说也没错啦。」
「你不是乐观主义者吗?」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矢木泽苦恼地皱着眉头。
「可是啊……」
他叨念了一句,然后一脸严肃地沉默之后才开口说:
「我说啊,已经没办法了吗?没有什么能避免『灾厄』的方法吗?」
他严肃地这样问我。
「这个……」
我也严肃地回答。
「说不定会有完全不同切入点的方法……但是我不知道,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个『对策』是为了不要让『灾厄』降临对吧?不要从这个角度想,而是思考让『现象』本身无效,或者是解除一开始『MISAKI』的『诅咒』之类的方法。」
「我听说这和『诅咒』不一样耶。」
「没有可以回避『灾厄』的咒语之类的东西吗?」
「咒语……」
「不一定是咒语啦。让『灾厄』不要靠近的某种道具……譬如说歌曲……」
「歌曲?」
应该说是出人意表吗?他说的话实在不太合理,但我又没办法笑着带过。
矢木泽轻叹一口气之后就闭上嘴,我也没开口。屋内就这样再度陷入沉默。
「最后我想只能逃到『影响范围外』,才能让风险降到零。」
我先开口打破沉默。
「就像十四年前的晃也先生那样。」
「离开夜见山,是吗?」
「晃也先生那一年,五月发生重大事故,一次死了很多人。晃也先生当时也受了重伤,隔月母亲也身亡……他好像就是因为这样,才决定逃离这个城镇。」
「…………」
「可是一般很难这么做。就算告诉父母来龙去脉,也会有住处、工作等现实上的种种问题。国中生还算是小孩,所以有很多不自由的地方……」
「说得也是。」
矢木泽老实地点头。
「就算要逃,我家里的人口也太多了。上面一个姊姊,下面还有三个弟弟。爸爸的工作和这里紧密相连……没办法说搬家就搬家。嗯……可是……」
此时矢木泽停下来,用手掌用力按着额头。
「『灾厄』不只会降临到我身上,也有可能会降临在家人身上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嗯……」
明明就已经采取「对策」,「灾厄」还是降临了。明明就已经让「死者」回归「死亡」,「灾厄」还是没有停止,又再度降临——没有办法了吗?没有什么能够对抗的方法吗?
心里彷佛身陷在无力感的泥沼之中只露出一颗头,在这样的状态下寻思这个想破头也找不到解答的问题。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根本不可能找到——
「阿想呢?你不逃吗?」
矢木泽这样说。
「你只要回绯波町的老家就好了……啊,抱歉。」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把跑来夜见山赤泽家的大致始末告诉矢木泽。
「真是抱歉。我好像……不,不过既然已经这样,我就……」
矢木泽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被打断了。
手机开始响了起来。我的手机是静音模式,所以是矢木泽的电话。
矢木泽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没有戴起眼镜只是把眼睛凑近屏幕,喃喃地说:
「是多治见啊。」
「是我。」他接起电话。
「是多治见吧?怎么了……嗯?咦!什么?」
我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不过光看矢木泽的回答和表情的变化,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怎、怎么会。怎么会……啊,嗯。对,你说得对。该怎么说呢……啊!」
「电话挂断了。」低声这样说的矢木泽,把手机丢在桌上。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眼镜戴上,但手微微地颤抖。表情非常僵硬,单边上扬的嘴唇看起来像是边哭边笑。
到底怎么了?刚才是什么事?在我问之前,矢木泽用痛苦的声音说:
「多治见的姊姊刚才发生意外,她和朋友去『夜见山游乐园』玩。」
「在游乐园发生意外……」
「目前还不知道详情,但多治见的姊姊……好像已经死了。」
7
据说意外发生在九月九日星期天的下午两点左右。
地点在市内西南方的「夜见山游乐园」。那是一个又旧又小的游乐园,有传闻说最近就要结束营运。这天早上,多治见的姊姊美弥子(十九岁,就读专科学校)和高中时期的女性朋友一起来到这座游乐园。两人一起搭乘「咖啡杯」的时候——
据说是两个人太过用力转咖啡杯中间的方向盘,才会造成这起意外。咖啡杯旋转的力道太大,美弥子被抛出咖啡杯外。
结果,美弥子的头部剧烈撞击其他还在运转的咖啡杯,大量出血后失去意识。虽然送去急救,但抵达医院后没多久就身亡了。
「夜见山游乐园」——我刚到赤泽家那年,小百合伯母曾经带我去过一次。当时的我是个情绪比现在不稳定百倍的小孩,但那是我第一次去游乐园,所以还留有很开心的片段记忆。我应该也搭过那个咖啡杯才对……
因此,在当天晚上的报导中得知意外现场的状况时,我更受打击。想象之后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有种绝望的心情……
8
九月十日,星期一。从早上就开始下雨——
这几天我经常睡不着或者浅眠,所以这天我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去上学。没赶上早上的简短班会,好不容易在第一节课前抵达教室,进门后发现有很多空位,让我吓了一跳。但是,同时也有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心情……
一眼望过去,大概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学生缺席。
上学期死亡的继永和幸田敬介;住院中的牧濑;最近身亡的岛村和黑井;再加上昨天姊姊过世请丧假的多治见。泉美用过的桌椅已经被撤走,所以这样总共有六个空位——不知道是谁准备的,岛村和黑井的书桌上,都有插着白菊花的花瓶。
三分之一以上的座位都没有学生,也就是说,除了这六个人以外,还有多名学生缺席——
上星期四弟弟过世的田中已经结束丧假,回来上学。没来的是其他数名学生,不可能全部都请病假,所以一定是……
「一定是害怕来上学。」
第一节数学课下课后,江藤来找我搭话。
「『相关人士』像这样一一过世,大家都知道『灾厄』没有中止……所以害怕到不行。就连我也一样。」
「啊……说得也是。」
「不知道『灾厄』什么时候会降临,也不知道会降临在哪里。学校已经死了很多人,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很危险,既然如此干脆不要去学校,关在家里比较安全——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就算都不出门,『灾厄』还是会……」
爷爷就是其中一例,岛村也是。我之前听鸣说过,有个一直待在家中二楼的「相关人士」,因为工程用的大型车撞进家里而身亡。然而——
下学期开始才一个多星期,就已经有五个人丧生。现在根本就没有冷静思考「灾厄」性质的余裕,出现单纯被「不想再去夜见北」这种情绪淹没的学生也是在情理之中。
「之后说不定会有人退学搬离夜见山。」
江藤用克制情绪的声音这样说。
「这样的案例以前也有好几个。我表姊也说三年前她苦恼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藤同学打算怎么做。」
我这样问,江藤意外地爽快回答「不知道」。
「从四月开始好不容易努力到现在,这时候逃走总觉得很不甘心。我其实是个很爱操心的人,所以三月的『应变会议』上,才会提议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以防万一。」
「啊,嗯。」
「结果那个『对策』没有奏效,『灾厄』降临之后,我心里有一半觉得已经没救了。」
爱操心、可能也是完美主义者,这种类型的人应该都会有这种反应。
「不过,我还是不想死,也很怕死,觉得很不甘心——比良冢同学呢?」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我一时语塞。
「我也不想死,很害怕,但是……」
「灾厄」已经停不下来,没办法逃离「灾厄」了,在某种概率上,我或许也已经被卷入「死亡」了。话虽如此,我也没有逃离夜见北的选项,所以……
「还在医院的牧濑同学呢?有告诉她这个月的情形吗?」
突然想到这个,所以问问看。结果江藤轻轻摇头。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去看她了。」
「她状况怎么样?」
我继续追问。回想起独自躺在病房里的牧濑的样子,我心里涌现很复杂的情绪。
江藤再度轻轻摇头,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
「事到如今才告诉她其实『灾厄』没有结束……」
「你说不出口吗?」
江藤闭口不言,这次则是轻轻点头——
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仰头望着教室的天花板。
9
第二节下课后,我去和矢木泽搭话。
他坐在椅子上,缓缓抬起眼睛应了一声,但声音非常微弱。表情有气无力,视线相对之后他马上就低头……
怎么回事?他没事吧?——虽然我很在意,但看气氛似乎不太适合问。
昨天他接到多治见的电话之后也是这种感觉。告诉我发生意外的消息之后,他一脸凝重又一直不说话。在多治见打电话来之前,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后来也不了了之……最后只说「我要回去了」就起身准备离开。
他应该受了很大的打击吧。这一点我也一样,所以当时并不觉得矢木泽的状况不对劲。
「我啊……」矢木泽要回去的时候,好像想说些什么。我疑惑地望向他,但是他马上摇头。
「不,还是算了。没事。」
他这样说完,就匆匆回家了……
「你很没精神耶。」
我再度向低下头的矢木泽搭话。
「这时候还要你打起精神好像也不太对。」
「嗯……也是啦。」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矢木泽这个样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也觉得担心太多也没有用,我相信矢木泽明天一定会靠自己重振精神的。
结果这天我和矢木泽就只说了这些话。
10
午休时间我独自前往图书室。本来想和千曳先生聊聊(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但是入口处挂着「CLOSED」的牌子,敲门也没有人响应——
于是我转往同样位于0号馆一楼的生物社社办。我的行动并没有预设目的,只是觉得……午休时间应该没有社员会来。或许是这个时候我想要一个人独处吧。至少是不想回到三年三班的教室。
如我的预料,社办一个人也没有。
八月下旬的会议上,生物社决定目前的目标,就是「把之前饲养的动物搬回原处」。原本是说下学期就可以开始行动,但是几乎没有进度。接下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进度吧。新社长森下和我——两个国三生都陷入无暇顾及其他的状况之中。
我从大桌子下拉出一张椅凳。
外头持续传来雨声。室内昏暗,又湿又热……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出汗。彷佛身体里面被什么非常寒冷的东西侵蚀一样……
「俊介……」
六月时幸田俊介的死。那天在这个屋内的光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因此心烦意乱。是因为已经经过一段时间了吗?还是说我对「死亡」的感觉已经开始麻痹了呢?
「当时俊介死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我被自己不知不觉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人死之后会怎么样?
啊……这是我小时候问的问题。
——人死之后啊,应该会在某个地方和大家相连吧。
当时晃也先生这样回答。
——「大家」是谁?
——之前死掉的大家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俊介现在一定也……
我突然发现自己有这个念头,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这样不对,不能这样想。这不是正不正确的问题,至少我已经……
——「死亡」啊,是无论去到哪里都很空虚、很寂寞的……
这是鸣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说的话,然后我……
……砰咚
——当时用扑克牌抽签对吧?然后,叶住同学抽到鬼牌,所以决定由她担任「第二个透明人」……快想起来,在那之前发生什么事。
咦?我很惊讶。为什么突然出现这样的记忆。
——在开始抽签之前,有一个人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虽然声音很小,感觉好像快消失一样,但是大家都吓一跳。还问她怎么突然这样说……为什么突然想起来?
这是泉美说的话。五月底,继永和小鸟游的母亲去世,确定「灾厄」降临的两天后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会这样?就在我觉得狐疑的时候,记忆又持续重现。
我想起当时自己的心跳,想起当时自己的回答。当时的……
……砰咚
——不过,最后没有采用她的意见,我们还是用抽签的方式选人。
——牌都已经切好的时候……没错,叶住同学还慌张地说「怎么现在就要抽签,这样不行」,结果马上就开始抽了。
——啊……嗯。是这样吗?
话说回来,泉美开始说起她对「死者」和「不存在的透明人」之间的「力量平衡」的假说,是在这些对话之后吗?
不过……
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这些?
因为早上和江藤在教室说话的时候,稍微提到三月的「应变会议」吗?还是说……
……砰咚
在听觉范围外的某处,有某个低沉的细微声响,另一方面——
HATZUMI YUKAI。
我突然开始在意这个名字。
叶住结香。
今天没来学校的学生之中也有她。原本以为到下学期她终于愿意来上学,结果一个礼拜就又回到之前的状态。
我鲜明地回想起上星期五,得知岛村和黑井身亡的时候,她非常惊慌失措。
「为什么?」、「怎么会?」她又哭又叫地这样说。然后还接着说「这和我没关系」、「不是我害的」……她甩乱比以前更短的头发,用力摇头好几次。刚开始满脸通红,但日下部急忙安抚之后,她马上失去血色,变得一脸铁青……
她今天没来学校,在做什么呢?
一旦开始在意,就会没办法压抑好奇心——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叶住的电话号码。
11
响了好几声,电话才接起来。
应该是看到来电显示就知道是我,所以叶住用怯懦的声音说:「阿想?」
「抱歉,突然打给你。」
「什么?你有什么事?」
「没事,我有点在意……」
我尽量放柔语调。
「因为你今天没来,我有点担心,想问问你怎么了。」
一瞬间的沉默。然后——
「喔……」
她有种保持警戒的感觉。
「原来你是担心我啊。」
「是啊……嗯,当然会担心啊。你好不容易才开始来上学,结果又……」
「我不会再去学校了。」
叶住干脆地说。
「我不会再去学校,绝对不会去。」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啊。
「你现在在家里吗?」
「没错——」
「一直都在家?」
「对啊。毕竟……」
「毕竟什么?」
「『灾厄』不是没有结束吗?不要说结束了,现在还死了这么多人。神林老师和岛村……昨天多治见同学的姊姊不是也死了吗?」
听得出来她很害怕。
两、三个月前还在「仲川哥哥」的影响下,驳斥「灾厄」太不科学,结果现在却……我不知道后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事,但是现在看来叶住已经脱离他的引力圈。
「离开家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不会去学校,也不想去学校。我不想死。一直关在家里的话就很安全。」
她会这样坚信,也很正常。我觉得这个时候告诉她,即使关在家里也有碰上「灾厄」的风险——她大概也听不进去吧。
「嗯,这样啊——」
我只能如此回应。
「我觉得不用勉强自己来上学也没关系。不过,太过封闭也不好,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一味地恐惧,该怎么说呢?感觉精神上会负荷不了……」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但是这些话,大概也是在告诫我自己吧。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吧。正当我这么想,也准备道别的时候……
「等一下,阿想。」
叶住没让我挂断电话。
「什么事?」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电话里传来的语气和刚才完全不一样。没有怯懦的感觉,反而非常积极。
「『那个人』是谁?」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反问她。
「你是指谁?发生什么事了?」
又有一瞬间陷入沉默,后来叶住告诉我一件事。
「昨天晚上,家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我接起来之后,对方问我:『是叶住结香同学吗?』那是我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所以我没有走出玄关。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也觉得很害怕。」
啊,那……该不会是……
「但我还是有问『你是谁』,结果对方回答『我是MISAKI』,而且还说『我是比良冢想同学的朋友』。」
果然是这样啊。
「可是我没办法就这样相信她,所以我们只有透过对讲机说话,然后就请她回去了。而且MISAKI这个名字也太不吉利了吧。她说是你的朋友,我的确是有点在意,不过那也可能是她瞎编的啊。总之她突然找上门来,总觉得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星期六临走前鸣说想要叶住的联络方式,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不过,她为什么会……
「然后昨天那个叫MISAKI的人,今天也跑来我家。」
完全不管我还在寻思鸣的意图,叶住就继续说下去。
「时间还满早的,而且妈妈还在家,所以我就没那么警戒,没开对讲机就直接打开玄关大门。结果那个人就出现在门口……」
叶住和鸣五月的时候见过一次,地点在夜见山川上的那座伊萨纳桥——追在我身后过桥的叶住和刚好经过桥对面的鸣。当时虽然有点距离,但应该都看到彼此的长相才对。
鸣还记得这件事。然而,叶住应该没办法认出短暂相遇过的鸣。所以……
「那个人穿着高中制服,是你的学姊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
「嗯,算是吧。」
我这样回答。
「她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很奇怪啊。」
叶住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脸苍白到让人觉得阴森,左眼还戴着眼罩……还用毫无情感的声音说『你就是叶住同学对吧』。」
……左眼戴着眼罩?
「你们聊了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问,叶住好像在评论什么不祥的东西似地回答:
「没聊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玄关外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就回去了。」
「——这样啊。」
「欸,阿想,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会会来我家?她想做什么?」
叶住比刚接电话的时候更加激动地重复提问,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时候——
通知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从社办老旧的音响传出来。
12
翌日——九月十一日,星期二。
我完全睡过头,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这是开始上第二节课的时间。
「阿想,不要着急。」
正当我打算跳过早餐出门的时候,小百合伯母叫住我。
「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发烧?」
「呃……我没事。」
「因为你没起床,所以我有到房间看看你,你睡得很沉。我想说硬把你叫起来,实在太可怜了。你最近发生那么多事,一定很累。」
「——抱歉,让伯母担心了。」
「如果身体状况不好,学校那边请假也没关系喔。」
「不用……我没事。」
因为我真的不想再给伯母他们添麻烦了,所以我这样回答之后就出门了,然而——
说实话,我真的「很有事」。
昨晚也没有睡好。就算睡了一下,也会马上因为恶梦而惊醒……就这样不断循环。最近每天晚上都没有睡好。仔细想想,从上星期三黑井失踪、出大雾的那天晚上就一直这样。
我自己知道,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耗损得很严重。持续睡眠不足,很难入睡。所以昨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睡觉。然而,这么做反而让我脑海中浮现各种想法……
缺席很严重的三年三班、凝重的气氛、有气无力的矢木泽、在电话中和叶住的对话、上课的老师们都尽量不和学生视线相对,说话也很战战兢兢……
……第六节课之后,代理班导千曳先生才来到教室,表情一反常态地严肃。不过,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显得软弱无力。
「其实我不想判定『灾厄』再度降临。不过这个月已经有好几个『相关人士』丧命,这个事实无法否定。既然如此,我们该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呢?」
千曳先生这样说完之后,也没有人叹息或者骚动。大家的反应非常空虚……不对,应该说是毫无反应。就像「死亡」本身已经化为现场的其中一种成分,教室里显得沉默寂静。只有外头的雨声没有中断,就像毫无情感的背景噪音一样……
「该怎么办呢?」
千曳先生重复说着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
他自问自答,摇了摇头。
「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太多不安或恐惧——我现在只能先说这些。『灾厄』的法则是一个月有一个以上的『相关人士』丧命,你们——这个班级的学生只是『相关人士』的一部分。你们不要一直想着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种时候,我更希望你们尽量冷静。
「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星期算是异常。据我所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出现这么多『灾厄』还是第一次……所以我想接下来应该不太会再继续。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不能为了让学生安心,而随便编造一些谎言——千曳先生本来就是这种个性,这也是他带班的方针。我是想要这样理解他说的话,不过……
「这次发生的事情或许可以当成是余震。」
千曳先生继续说。这个时候的千曳先生,眯起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是在说服自己的样子。
「七月的某个时间点,『多出来的人』消失、『现象』停止,结果『灾厄』也跟着中止。如此一来,照理说今年的灾厄应该就已经『结束』才对。这个时候『灾厄』再度降临实在很不合理,完全说不通。」
我不得不这么想——
今年的状况一定是「特殊案例」,不适用于过去的法则,也无法用理论说明。这只有可能是过去从来没有前例、不规则的、突发性的、没有任何应对方法的异常状态……
千曳先生之所以用「余震」这个词,就是在无奈之下为了说明这种状态而采用的方法。
「如果把『灾厄』当成『超自然的自然灾害』来看待,用地震这种自然灾害来比拟的话,『灾厄』也有可能出现像是大地震后的余震,大家应该能够想象吧。过去没有先例,但今年却出现某种反弹,这就是……」
这听起来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了,千曳先生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回想起来,当时千曳先生的表情非常痛苦、沉重……而且,也有种半放弃的感觉。
……或许千曳先生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
夜里睡不着、沉溺于思绪之中的我有这种想法。
神林老师过世之后,负责代理班导的千曳先生,现在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他也是有可能会碰到「灾厄」的「相关人士」之一。和他原本以「局外人」的身分,观察「现象」的立场完全不同,所以……
当时千曳先生的表情非常痛苦、沉重,看起来也非常悲伤——就在我回想他的表情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浮现三年前去世的晃也先生的样子。
13
我在前往学校的途中,发现手机有未接来电。打开来看,发现是月穗打来的——
应该时隔两个半月了吧。
屏幕显示有一则留言,应该是月穗留的。我可以想象留言的内容,因为她刻意挑在今天——九月十一日早上打来。
那个人去年和前年也是在这天的早上打电话来。跟我说——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十五岁生日。
身为母亲,她还是会想要在这天说「生日快乐」吗?即便三年前就已经是这种状况……
自从六月底的某天,我在市立医院屋顶(在鸣的注视下)说出决裂的话之后,稀释了过去对她的不满。当时,鸣说「……阿想,你还是很喜欢月穗阿姨吧」,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不过——
我不想听这则留言。
这个想法很强烈。所以,我连听都没听就把留言删除了。
雨好像下了一整晚。离开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依然布满乌云,感觉随时都会下雨。到学校之后,如我预料地又开始下起小雨。
那是不需要撑伞的小雨。我快步从后门进入校内已经是早上十一点的事。第二节课结束,第三节课刚要开始——
没有任何班级在到处都是积水的操场上体育课,宽阔而无人的空间看起来非常荒凉。上空飞过几只乌鸦,我停下脚步,不经意地看着乌鸦的身影……就在这个时候……
手机出现来电的震动。
又是月穗吗?虽然我这么想,但是考虑时间点应该不可能。想到这里,我拿出手机,屏幕显示的名字是「矢木泽」。
「喂,是矢木泽吗?」
我维持停下脚步的姿势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矢木泽的声音。
「阿想……你在家吗?」
「没有。我迟到,才刚到学校。」
「搞什么,我还以为你今天要请假。」
「昨晚没睡好,所以没有准时起床——我说你啊,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吗?还是你没来学校?」
我这样一问,过了一下子——
「我有来学校,但是没上第三节课。」
「什么……怎么了吗?」
「嗯,有点事。」
矢木泽虽然含糊其辞,但是马上就回答我。
「你说你刚到校对吧,你在哪里?」
「刚进后门……」
「嗯?——喔,那个就是你啊。」
「『那个』是什么?」
我吓了一跳,不禁环视周遭。矢木泽现在能看得到我吗?
「矢木泽,你在哪……」
「我以为你请假在家,所以才打给你的。」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才开口,矢木泽就停住。接着我听到他紊乱的喘息声……不久后……
「最后我想跟你说说话。」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最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的躁动急速膨胀,慌慌张张地再度环顾四周。
他能看到我的地方。能够说出「那个就是你啊」然后马上认出我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我在这啊。」
电话里传来声音。
「我在C号馆楼顶。」
「什么?楼顶?」
空无一人的操场对面,钢筋水泥材质的三层楼灰色校舍。最前面的C号馆,在那栋校舍的屋顶上……
……他说他在那里。是那个吗?
在越来越强烈的雨势中,我凝神看过去。
以乌云为背景,有个人在那里。因为有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他应该是站在围绕屋顶的铁栏杆外侧。那个就是……
「看得到我吗?」
矢木泽说。
「要挥手吗?」
人影举起一只手。
「都这个时候了,还真是不可思议。」
「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我把手机按在耳朵上,然后穿越操场跑了起来。因为穿越操场是抵达校舍的最短路径。
「抱歉啊,阿想,我已经不行了。」
矢木泽这样说。
「我要走了——我要逃走。」
「你要走?要逃走?你在说什么?」
我一边穿越雨中泥泞的操场,一边带着喘息声说话。
「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是……」
「我最近一直在想。」
矢木泽回答。
「只要我一直在夜见北,身为三年三班的成员,就不可能逃离『灾厄』的风险。而且,这不只是我的问题。连我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可能被卷进去。就像田中的弟弟、多治见的姊姊一样。既然如此——」
他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很淡然地这样说:
「既然如此,只要我现在消失就没事了。如此一来,我的家人就不再是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士』,也能消除他们被卷入『灾厄』的可能性。对吧?」
「怎、怎么……」
还差一点我就能穿越操场,但我停下脚步抬头看校舍。站在屋顶上被雨淋湿的人影,已经可以清楚辨认出来就是「矢木泽」。
「不行,矢木泽。」
就算跑得很喘,我还是挤出声音来。
矢木泽是打算从那里跳下来。他打算跳楼自杀,拯救家人……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
矢木泽不知道吗?这种想法未必正确。
「你不要阻止我。」
「不行!」
三年前在班级宿营中丧命的「相关人士」之中,也包含早先死于同年「灾厄」之中的学生的祖父母。他不知道这件事吗?——然而,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我已经没有说明清楚的余裕了
「不行,矢木泽。」
我只能不断出言阻止。
「你不能这么做!」
「我已经决定了。」
「不行!不可以!」
最后我不是透过电话,而是直接对着屋顶上的他大喊。
「快住手!」
这个叫声一定传到上课中的老师和学生那里了。因为教室的窗户,有半数都是打开的。
我还能从C号馆各层楼的窗户,看到几个人的脸。我感受到身上聚集着看着可疑人士的眼神。
「快住手!」
我继续大喊。
「矢木泽,快住手!」
然而——
「对不起,阿想。」
手机传来矢木泽叹息的声音。
「再见了,你要活下去。」
电话挂断了。然后,就在下一个瞬间。
站在顶楼栅栏外的矢木泽,往空中一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掉落在操场和校舍之间的植栽外侧,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14
在那场骚动的几个小时后,我回到家。知道这件事的小百合伯母,一直很担心我,但是我只说「我没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茫然地待着。
亲眼目击矢木泽跳楼的我,在那之后因为打击过大,如字面所述,像被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我没办法冲到他身边,只是在雨中站着不动,这段期间不知道是谁通报了一一○和一一九,没过多久警察和急救队就赶到现场……整个学校大骚动。
我还记得自己远远看到矢木泽被担架送上救护车的样子,因为坠落点在草皮上,所以没有马上断气,雨势让地面变得比较柔软应该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虽然我很想赶去医院,但是千曳先生找到我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之前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医院那边我会去。」
「比良冢同学,今天早点回家,这样比较好吧。」
「啊……可是……」
「你的脸色很差,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心情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看到矢木泽同学跳楼了对吧。」
「——对,因为我比较晚到学校,他刚好……」
「嗯。总之看你要不要先去保健室休息,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直接回家。」
「可是,矢木泽……矢木泽他……」
「如果知道他的状况,我会联络你。」
「…………」
「我想警察应该会想要找目击者问话,不过我会先跟他们谈谈。没问题吧?」
「——谢谢。」
「回家的时候路上小心,不要被卷入『灾厄』之中。」
「——好。」
结果,下午两点左右我就自己回家,等着千曳先生的联络。直到回家我断断续续颤抖的身体才终于渐渐和缓。不可思议的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彷佛情感已经麻痹似的。
我记得千曳先生是在下午四点过后才和我联络,他从送去急救的市立医院打手机给我。
「因为头盖骨骨折和脑出血,他现在意识不清。好不容易留下一命,但接下来无法判断会怎么样。」
千曳先生用压抑的声音告诉我矢木泽在医院的状况。
「除了家人以外,其他人都谢绝探病。就算你赶过来,也没办法做什么。」
「这样啊——」
「不过,矢木泽为什么会突然做这种事?」
千曳先生像是在自问自答似地问我。我原本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在矢木泽跳楼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但我放弃了。因为回想那些对话,实在太痛苦了。
「那个,千曳先生。」
我问。
「矢木泽的事……这也算『灾厄』吗?」
「『灾厄』引起的『死亡』不只限于意外死或病死,自杀和他杀也包含在内。」
「这样啊。」
「我看过很多案例。根据状况不同,也曾经有『相关人士』以外的人被卷入的情形……」
「矢木泽会得救吗?」
我继续追问,但千曳先生的回答很严苛。
「他现在的状态非常危急,如果是『灾厄』的一环,那就更没有希望了。很遗憾……」
一想到矢木泽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徘徊于生死之境,我就觉得心好痛。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流泪。我的情感真的已经麻痹了吗?
明明就很悲伤,明明就很痛苦;明明就很不安又害怕,明明我心里甚至感到绝望——但是连结各种情绪的回路,好像在某处断线了。我有这种感觉。
因为受到严重打击,心情被剧烈搅乱,另一方面有部分的意识渐渐远离「现实」。心里同时也出现这种异样的感受。
我觉得或许自己的心灵已经开始崩坏了。因为我无法克制地一直想起三年前的夏天发生的那件事。
原本就不怎么坚强的内心,现在已经无法承受眼前的「现实」,所以……
当心灵开始渐渐崩坏,全都坏掉之后会出现什么呢?「我」会变得怎么样呢?「我」到底会怎么样……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之中。
我独自在房间里,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15
只有在伯母喊我吃晚餐的时候,我离开房间默默吃了一点饭菜,之后又马上回到房间里。
担心、不安、恐惧、怀疑、疑惑、无力感、绝望感……脑海里散乱着无数的问题和想法,但我并没有确实面对任何一个问题。那颗开始崩坏的心彷佛不关自己的事一样,我茫然地度过这段时间。
就算依赖药物也无所谓,我今晚真的想要赶快睡着。实际上,我也服用了双倍的安眠药与镇定剂……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深沉地睡去。
我觉得自己在不安稳的睡眠之中,脑内某个部分仍保持清醒,擅自继续思考。
…………
……为什么?
有个巨大的疑问排山倒海而来。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今年的「死者」=「赤泽泉美」明明就已经回归「死亡」,为什么「灾厄」还是持续降临?
明明就曾经暂时挡下灾厄,到了这个月却又开始,怎么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次是脱离法则的「特殊案例」,就连千曳先生也不曾经历过的「异常状态」吗?不过,如果说——
如果说这不是「特殊案例」呢?那这代表了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于「力量」的平衡……
我突然想起泉美说过的这句话。……为什么?
——「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力抵消引发死亡的「死者」之力……
……为什么?
——也就是说,今年的力量需要两个人平衡。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才想起她说的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心里太多「为什么」,让我觉得好混乱。不,这难道是想对我表达什么吗?是要告诉我某种……答案吗?明明没有什么正确答案,也不可能有,我都已经放弃了……但是……
……为什么?
我心里还浮现另一个疑问。
为什么……没错,事到如今,见崎鸣为什么要去见叶住结香?
——很奇怪啊。
这是叶住说的话。
——她的脸苍白到让人觉得阴森,左眼还戴着眼罩……
…………
…………
……总觉得我好像看见什么了。
……砰咚
但是看不清楚。好像就快抓到什么了。
……砰咚
但是又抓不住。好像……有某个非常重要的……
…………
…………
……啊,我张开眼睛。
因为出现强烈的尿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的关系,我双腿发软地打算去厕所的时候——
我先注意到自己丢在床边地板上的手机。捡起来一看,发现已经没电了。现在才发现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充电。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因为药效的关系,我用昏沉的脑袋想着这些,然后帮手机连接充电器……
上完厕所之后,摇摇晃晃地打算回到房间……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到奇妙的声音。
奇妙的……不寻常的声音在对话。那应该是春彦伯父和小百合伯母的声音。他们应该在客厅。不知道是不是开着电视,好像也传来电视的声音。
虽然我醒来,身体也在移动,但头脑有一半还在沉睡。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我还是前去窥探客厅的状况。
因为盥洗室有时钟,所以我印象中有看到时间。应该已经过半夜十二点了。这个时间……我觉得很狐疑。
伯父和伯母果然在客厅。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着电视。喵咪黑助也在,但是坐立难安地在两人身边走来走去。
「阿想?」
小百合伯母发现我。
「啊,阿想。发生大事了。」
说完之后,示意我往电视的方向看。春彦伯父只看了我一眼,就马上把视线转回去。我也看着电视。
画面上出现某个异国街道,出现明显非日常的光景。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电影?不,不对。看起来像是新闻正在转播现在进行中的「事件」……
「客机撞上了纽约的世贸大楼,而且还是连续两架。所以两栋大楼都崩塌了,这真是太惨了……」
纽约?
世贸大楼?
现在电视上播出的,是崩塌后的影像吗?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出现大量的烟雾,让人联想到火山喷发后的火山雷,而且随时都在改变形状吞噬建筑物,就像一只拥有意志的怪兽。
「打电话给小光,好像也没有接通。」
伯母一脸担心地这样说。
「她住在皇后区,应该没事才对。」
光姐是春彦.小百合夫妇住在纽约的长女——
「华盛顿的五角大楼也起火燃烧。虽然还不清楚全貌,但看样子是大规模的恐怖攻击。」
听到伯父这样说,我也几乎没什么反应。因为现在的大脑还有一半陷入沉睡的状态。
我不记得之后自己看到、听到或者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时间点回房间睡觉。不过,我还记得不论自己看了多少新闻画面、听到多少具体的说明和解析,都觉得一切没什么真实感——
早上睡醒的时候,我甚至必须问自己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