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像在那之前听到轰、轰轰……这样微微的震动声。我还没时间去思考那是什么的时候——轰——
声音和震动同时出现。
一瞬间,冒出由下往上而来的冲击。接着脚边也开始摇晃,桌椅都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立在黑板上的粉笔也都倒了……地震?即便我发现是地震,身体仍然僵硬无法行动。
当时正在上第三节数学课——大家的反应各有不同。
随处传来大大小小的惨叫声。
有人半蹲着,有人紧抓着书桌,也有人试图钻到桌子底下。很多人和我一样动弹不得,虽然反应各有不同,但我们都觉得既惊讶又害怕。
「大家冷静一点。」
正在写板书的数学老师稻垣,握着粉笔回头说。
「感觉不是很大规模的地震。没问题,马上就会停了。」
就像老师说的,摇晃感渐渐停下来,但是——
桌上的一支铅笔,掉到地板上。抬头一看,在天花板上的照明也在摇晃,但没有太严重。看样子的确不是太大的地震,感觉安心之后身体也跟着放松。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啪嚓!
突然传来物品破掉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暂时放松下来,所以惊吓的程度更大,几声尖叫又让教室里的空气为之震动。
破掉的是花瓶。
从星期一就放在岛村和黑井桌上的花瓶。两个花瓶上连同插在里面的白色菊花,一起掉到地上。
或许是花瓶本身就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也有可能是因为放在桌角。现在因为地震掉下来,但是即便如此,在这个时间点掉下来砸碎,总是会让人觉得不吉利、很可怕。
后来在三年三班教室里又发生异常状况,这或许就是一个开端。
2
九月十二日,星期三。
三年三班来上学的学生比昨天更少,只有原本人数的一半左右。我是来上学的学生之一,这天没有迟到,还在早上的简短班会前就抵达教室,但是——
我原本也可以选择不来学校。小百合伯母也对我说:「你今天可以请假没关系。」不过,请假在家我也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这样会让伯母他们更担心……
客厅的电视一定整个晚上都开着。直到我起床出门,电视都在转播美国的大惨案。
小百合伯母说,今天早上终于和住在皇后区的长女光联络上了。伯母和伯父看起来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当地应该还会持续混乱一阵子,我想他们可能还要担心一段时间。
光是透过电视报导也能充分理解,后来被称为「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的严重程度,也能够想象接下来美国和全世界或许就要面临最惨的状态。然而——
在我醒来之后,仍然觉得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真实感,虽然很受冲击,但还是觉得不关我的事……
比起恐攻,我还是比较关心矢木泽的状况和目前碰到的「灾厄」的问题,即便无论我再怎么关心都束手无策。
来上课的同学们应该多少都有类似的心情吧。
「你有看昨天的新闻吗?」
「有。偶然打开电视看到,画面突然切换。」
「刚开始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很像电影的其中一个场景。」
「我爸跟我一起看,说了好几次『这下真的很惨』。」
「电视一直用特别节目的方式转播,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好像死了很多人。」
「对啊,很多人都死了。」
「接下来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是恐怖攻击吧?」
「新闻里是这样说的。」
「会演变成战争吗?」
「不知道耶……」
早上的教室里,理所当然地听到学生们在聊这件事,但另一方面——
「听说矢木泽同学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没救了吗?」
「很难说。」
「如果这也是『灾厄』的话,应该很难救得回来。」
「不过,他是自杀对吧。矢木泽同学为什么要自杀啊?」
「可能是害怕『灾厄』之类的?」
「自杀本身也很恐怖啊,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做不到。」
「不过,怎么偏偏是矢木泽同学……」
「他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吗?」
「不知道耶……」
——也有这样的对话。
我无意和任何人说话,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外头。
昨晚断断续续地下雨,今天天气已经恢复平稳,不过也不是秋高气爽的晴朗。蓝天虽然广阔,但山边出现大片的积雨云。感觉天空有种盛夏回归的样子,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的关系,其中蕴含着和这个季节不搭的强烈寒意……
「……撑不下去了。」
我又听到一段教室里的对话。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也不行了……」
「我一点也不想来学校。虽然不想来,但是在家里也会一个人东想西想……总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什么嘛……为什么会这样……」
「唉,真的很受不了,好恐怖喔。」
「你不觉得比纽约的恐攻好多了吗……」
「一点也不觉得。」
「我不想死啊。」
「讨厌,太恐怖了——我不想死。」
「大家都不想死对吧。」
……我也是。
我也不想死,但是只要「灾厄」仍然持续,自己就有可能会是牺牲者,这样的风险不会消失。现在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每天祈求自己平安无事吗?
看到班会上千曳先生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心痛。我明白他身为教师必须表现出坚定的样子,但是从表情和口吻都可以看出他的疲惫。
他通知我矢木泽的状况时,声音显得非常痛苦,告诉学生「不要悲观」、「特别注意意外和生病的状况」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强烈地感受到千曳先生自己已经放弃,认为「已经别无他法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安和恐惧。如果有需要的话,无论是多小的事也可以来找我商量,不需要客气。就算不解决眼前的问题,我也能按照经验提供建议。
「昨天的事情,警察已经开始调查,不过你们不用在意。应该很快就会告一段落了。除此之外——」
此时,千曳先生稍微加大音量。
「从昨天开始就陆续有媒体出现,无论被问到什么,都不要理他们。就算把『灾厄』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也只会毫无责任心地把报导写得很有趣而已。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
千曳先生又加大音量继续说下去:
「即便一时蔚为话题,他们也会马上忘记,就像一般社会大众那样。就算同为夜见山的居民,只要和夜见北的『现象』或『灾厄』没有直接关系,对『灾厄』周边事件的关心和记忆都不会长久。这点非常不自然也很不可思议。所以,无论多么骚动,都只是暂时的现象,马上就会被淡忘。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内,每次都是这样。我认为这可能和『现象』带来的『扭曲』、『篡改』有关系。」
3
第一节课结束,在第二节课开始之前,有一个迟到的学生终于进教室。那个人是叶住,所以我有点吓一跳。
星期一在电话里她明明就说:「我不会再去学校,绝对不会去。」……为什么?
第二节下课的时候,我默默往叶住那里窥探,结果视线刚好相对。她一脸尴尬地别开视线,但是没有打算离开座位。
「你不是说以后都不来了吗?」
我来到她位于窗边的座位,试着搭话。
「你是心境上有什么变化吗?」
叶住默默望向窗外,过了一阵子才回答:
「我觉得很害怕。」
「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很可怕。打开电视之后,每一台都在播美国的事情……太恐怖了。」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像这样靠近说话之后,发现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很多。然而——
「你前天在电话里说过,见崎姊去找过你对吧?」
我忍不住问了很在意的问题。叶住依然望着窗外,默默地点头。我继续接着问:
「你说见崎姊当时有戴眼罩对吧。你走出玄关之后,她有把眼罩拿下来吗?」
「有啊——」
叶住稍微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
「她把眼罩拿下来,然后一直盯着我看。」
「——然后呢?」
「——就这样啊。」
「她什么都没说吗?」
「我只有听到她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想象当时的状况,也难怪叶住会觉得很阴森。不过——
我不禁陷入沉思。
鸣左眼戴着眼罩,也就是说,她左眼应该是装了「人偶之眼」。而且还把眼罩拿下来「看」叶住,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道是……此时我心中自然而然涌现一个疑惑。
难道……不,可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才好。在强烈的疑惑和混乱之中,上课钟声响起,第三节课开始了……
4
地震明明没有很晃,但是两个花瓶都从桌上掉下来摔碎了。
地上散乱着玻璃碎片、花朵、泼出来的水——后来为了整理这些东西,有几个学生站了起来。没有人命令他们,但是大家的动作都显得很害怕。
有人用扫把和畚箕把玻璃碎片扫起来,也有人用抹布擦干湿润的地板,还有人捡起散落的花束放回桌上……乍看之下这是很认真很有秩序的行动。
默默做这些事的人和看着这一切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恐。虽然摆脱地震的惊吓和恐惧,但现在教室里蔓延的是,接触无以名状之物的紧张感和近乎胆怯的情绪。
在这样的情况之中——
第一个发现微小异状的人就是我。
我突然听到某种噪音,一边想着是什么一边把视线转往声音的方向。被人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桌上的白色菊花花瓣上——
有一只黑色昆虫停在上面。
那是?
我凝神一看,马上就知道了。
「有苍蝇……」
不禁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正在整理的女同学(是班长福知)说了句:「讨厌!」
一只苍蝇跑进教室,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引起什么骚动才对。然而,现在是这种状况——献给死者的花上面有苍蝇,听起来非常不吉利,令人感到不安……
「讨厌……」
福知一直重复说这句话。
「什么时候飞进来的。」
她厌恶地挥手赶走苍蝇,我微微听到苍蝇飞离花瓣的声音,就在那之后——
苍蝇振翅的声音突然增加数十倍似地从某处传来。
有人哇地大喊一声,是坐在窗边的男同学。仔细一看——
打开的窗户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出现黑色、形状不固定的巨大团块……下一个瞬间,马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那也是苍蝇。数十只,不对,是数百只的苍蝇,成群结队飞来飞去。而且,现在正打算从窗户飞进室内。
教室内一阵大骚动。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脑海中突然出现——
嗡嗡——嗡嗡嗡嗡——嗡——
尖锐的振翅声开始响了起来。这和现实中听到的声音不同,而且彷佛要盖过苍蝇声似地……
嗡嗡——嗡嗡嗡嗡——嗡——
……这是……
三年前的那个……在「湖畔宅邸」地下室遇过的可怕经验吗?明明这一、两年好不容易很少想起来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环绕全身,深入脑髓的尖锐振翅声。强制让人联想到「死亡」的真实和恐怖的……
学生们惊慌失措地大喊。把走廊那一侧的窗户也都打开,拚命试图把飞进来的苍蝇赶出去。结果,有些苍蝇飞出去,有些苍蝇还留在教室里。
「不要——」
听到惨叫,我回头一看,发出声音的人是叶住。她站起来拍打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苍蝇跟着她不走。
「真是的……为什么啊?饶了我吧。」
日下部冲到几乎泣不成声的她身边,两个人一起把苍蝇赶跑,之后叶住才冷静下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
即便教室里的骚动总算结束,我的脑海里仍然盘旋尖锐的振翅声。就算我用力摇头闭上眼睛,声音也没有消失——
我坐在椅子上,手肘靠在桌上抱着头。持续不断的振翅声,召唤出现在不可能存在的「死亡」的味道,我感觉快要丧失眼前的「现实」,单手压着鼻子。
「那个……老师,我……」
此时,我听到有人痛苦地说话。
5
「我觉得,不太舒服……」
那是一名叫做市柳的女同学。她的座位是从操场数来第二列的最前面一排,从我的座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哎呀。」
稻垣老师这样响应。
「如果不舒服的话就去保健室吧……」
老师话都还没有说完,市柳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砰——还伴随着低沉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要站起来但脚没有力气,她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
「啊,你没事吧?」
老师一脸慌张地靠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我也是」、「我也不舒服」、「我也一样」……陆续有学生说自己不舒服。接着,教室里出现比刚才的苍蝇骚动更加混乱的局面。
「我呼吸困难。」
实际上有一个男同学就像全力奔跑后那样肩膀剧烈上下晃动。
「好痛苦,我不行了……」
「有奇怪的味道。」
还有女同学说完用手帕按住口鼻。那是小鸟游吗?
「欸,有闻到吧?有个很奇怪的味道,总觉得很难呼吸。」
「我也是……」
说完站起来的人是生物社的新社长森下。
「从刚才开始突然……」
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应该是朝窗边走去,但途中就双手按着上腹部,膝盖跪地。然后,当场突然开始呕吐……
也有一样摇摇晃晃离开座位朝教室出入口走去的人倒地不起。还有人在位子上趴着,痛苦地说「头好痛」。
叶住呢?我突然想到,往她的方向看。结果她也趴在桌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日下部不知道是不是也闻到异味,用手帕遮掩口鼻。江藤离开座位走向走廊那一侧的窗边,上半身探出窗外就停止不动了。星期天刚失去姊姊仍然来上学的多治见也是一站起来就用尽力气,蹲在地上。
这很明显是异常状态。
教室里的学生,现在几乎全部都变成这个样子。看到这个情形,稻垣老师完全不知所措……
此时的教室,一定是陷入某种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吧。
下学期开始之后,在短时间内就陆续有人死亡。明明暂时停止,却又没有结束的「灾厄」。在各种不安和恐惧之中,心理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地震。花瓶破裂、大群的苍蝇……连续出现不吉利的征兆,压力一口气冲破极限,引起身体上的症状。这是同时发生或是像传染一样扩大呢?
——我是之后才有办法这样分析,此时的我也被卷入教室里病态的混乱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有人这样大叫。
「怎么回事?我们大家都会死在这里吗?」
怎么可能。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从刚才就一直维持撑着桌子想站起来的姿势,几乎不得动弹。脑内一直出现尖锐的振翅声,令人作呕的「死亡」异味完全没有消失,伴随着晕眩和想吐的感觉同时袭来。接着,我感觉到「自己」这个存在,渐渐脱离「现实」……
某个时间点之后,我的记忆就中断了。我想我应该是昏倒了。我只依稀记得听到好几台救护车的鸣笛声。
6
「……阿想。」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张开眼睛一看是赤泽泉美。这个地方我有印象,这里是她「弗洛伊登飞井」的那个房间。
「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于『力量』的平衡……」
泉美带着一点怒意这样说。
「力量的平衡?」
我用自己的声音重复这句话时才意识到。她——泉美是今年的「死者」,七月的那个晚上已经回归「死亡」,所以现在的她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她。这只是我脑内重现的……
「苏醒的『死者』和设定『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对策』,一定是需双方『力量』的平衡。」
「一定?」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现实,应该是类似梦境之类的东西,但仍有一种焦躁感,所以进一步追问。
「一定什么?」
她露出脸上的微笑背对我,这么说:
「你再想一下,阿想。」
「然后,快想起来。」
「……阿想。」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张开眼睛一看是见崎鸣。这个地方我有印象,这里是我在「弗洛伊登飞井」住了将近四个月的房间。
「我有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双胞胎妹妹。我们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是长得很像……」
鸣缓缓地说。
「可是啊,那孩子在大前年的四月先走一步了。因为生病。」
啊,这……这也不是当下的现实。不是现在,而是过去。我记得是六月的时候,她来到我房间里的场景——与其说是梦境,不如说是脑内正在重现当时的记忆。
鸣当时正在告诉我,以前从来没对我提过的「身世」。然后我因此得知她和雾果阿姨之间的真实关系,然后……
「唉——」
鸣一边双手十指交扣手臂往上延伸一边说:
「要是没有家人或者血缘关系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不过,小孩没办法逃,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然后不论愿不愿意,自己也会在这段期间变成大人。」
我一点也不想长大。小学的时候——至少三年的夏天之前,我都这么想。但是现在……现在呢?现在觉得呢?——我的想法也忠实地重现了。然后……
「那个,见崎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然后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刚才你提到的双胞胎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的……」
鸣的嘴唇动了一下。
「那孩子……」
鸣断断续续地说出名字。
「那孩子叫做……■……■■……■■■」
这里我听不太清楚。也没办法读出她的唇型。
鸣留下惊慌失措的我,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之中。惊慌失措的我,耳边还传来一句——
「你再想一下,阿想。」
我只听到声音。这是泉美……不,还是鸣的声音?
「然后,快想起来。」
7
我在床上醒来。
只有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但下一秒马上就知道这里是病房。因为我想起在失去意识之前,有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一定是有人发现教室中的混乱,打电话通知一一九,所以……
我试着缓缓撑起上半身,但是头脑还有点昏沉,身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不,右手的手背到手腕那一带有闷痛感。仔细一看,发现手上缠着绷带。是我昏倒的时候擦伤了吗?左手臂上插着点滴用的注射针头,只要一动就会出现些许刺痛感。
「你觉得怎么样?」
有人这样问我。刚好有位护士走进病房,看起来是个比小百合伯母年轻几岁的女子。
「啊……我想我应该没事。」
我看到她的名牌上写着「车田」。
「手上的伤口会痛吗?」
「不会,没有很痛。」
车田小姐来到病床边,确认点滴的状况,然后用哄小孩的声音说:
「很快就好了,打完点滴我就去请医生过来。」
这个时候当然不是找老师,而是找医生。
「那个……这里是……」
「这里是市立医院喔,我们接到联络说有多名学生身体不适甚至昏倒。」
「所以大家都送到这里了吗?」
「是啊。」
我环视室内。
这是狭窄的单人房,床边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我的书包。送医的时候有人帮我拿过来了吗?
因为没看到时钟,所以我问护士现在几点。车田小姐告诉我,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分。
「其他同学现在在哪里?」
「症状较轻的同学都在六楼的大病房休息。昏倒或有受伤的同学则送进空着的单人房,各自接受治疗。」
「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我忍不住这样问。
「有没有人受到危及性命的……」
「没事,没有人性命垂危。」
车田小姐温柔地微笑。
「我听说教室有一阵恶臭,是这样吗?」
她这样问,但是我完全无法回答。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实际的状况才好——
「啊,点滴打完了。」
车田小姐熟练地拆下点滴。
「那就请你先躺着休息。」
护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病房的时候,耳边一直传来轰隆声。那是雷鸣吗?今天明明是晴天……我纳闷地望向窗外。
完全看不见蓝天,外头的天色暗到让人不觉得是白天。
我目瞪口呆,接着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令人紧张的躁动逐渐扩散,身体不断颤抖。
8
虽然护士交代要躺着休息,但我实在没办法一直躺着——
我离开病床,从椅子上的书包里拿出手机。
有两通未接来电,都是小百合伯母打来的。一定是学校跟家里联络了吧,所以伯母才担心地直接打我的手机。
我想着要告诉她我没事,所以按下通话键。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收讯状况有问题,手机只传来严重的杂音,完全打不通……
我把手机塞进裤子的口袋走出病房,我想去上厕所。虽然刚开始有点摇摇晃晃,但这种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病房号码是「5」开头,而且按照走廊上的标示,这里应该是住院大楼的五楼,而且是小儿科的区域。
我在离自己的病房很远的地方找到厕所,也解决了排泄问题。虽然我试图再打一次电话给小百合伯母,但手机还是充满噪声,根本没办法用——就在我打算乖乖回病房的时候——
「咦?」
我发出狐疑的声音并停下脚步。
我站在一个和走廊之间没有用墙壁隔开的谈话室外。面积大概有半个教室那么大,里面也有几组桌椅。
角落还有一台大型电视。画面上显示转播美国现况的特别节目,但是声音被关掉了。那台电视前——
站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背对电视,歪着头往我这里看。
「你好。」
我有点在意,主动向对方打招呼,因为我记得自己见过她。
「你是希羽妹妹对吧。」
那孩子的名字好像叫做希羽,她是「诊所」主治医师碓冰就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不过……
她现在穿着柠檬黄睡衣,不是放学回家的服装。也就是说——
「你正在住院吗?」
我不禁这样问。
「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希羽无视我的问题。
「我担心,爸爸。」
小小声地这样说。
「呃……」
我不懂她的意思。
「你说爸爸——」
担心什么?在我追问之前,希羽默默转了个方向,缓缓地走向深处的窗边。我还是很在意,所以跟在她身后。
这个住院大楼的平面构造非常复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希羽靠近的窗户朝向建筑物的哪个位置或方向,但是——
希羽在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外面的天色比我刚才从病房窗户看到的更暗,甚至让人觉得将近日落。虽然没有听到雷鸣般的轰隆声,但尖锐的风声不绝于耳。而且在风声之中,还参杂着截然不同的噪音。那不是自然界的声音,而是非常粗暴、嘈杂的……这是某种爆炸声吗?是直升机吗?
希羽直直盯着窗外,什么都没说,一动也不动。
「欸,怎么了?」
我和缓地问她。
「有什么……」
「风……」
希羽开口了。
「呃,你说什么?」
「风……」
她重复说一样的话,右手往前方伸直。我走到希羽身边,看着阴暗的天空,再看看她的表情。然后,我恍然大悟地倒抽一口气。
她双眼圆睁,黑色的瞳孔和刚才不一样,变成在深蓝色里面加入几滴银色那样不可思议的颜色——我看起来就像这样。
——那孩子啊……
我想起以前碓冰医生曾经描述过自己的女儿,那些话突然浮现在耳边。
——那孩子啊……从以前就有些与众不同。
「风,要来了。」希羽说。
她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不像是出于她的意志。
风,要来了——风,要来了?
在那之后——
风声急遽改变,尖锐的声音瞬间消失——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风声彷佛都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巨大团块,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什么预感或焦躁感可以形容,而是瞬间就感觉到恐惧。
室外的光量发生急遽的变化,原本的「阴暗」明显渐渐变成宛如夜晚般的黑暗。就像不知从何处来的浓烈黑暗,一口气闯了进来。然后——
风,来了。
伴随着更加惨烈、宛如巨大的某种生物低吼的声音。
强烈的风吹进打开的窗户,直击站在窗边的希羽。一声惨叫,小小的身体被风吹倒,跌在地上。
被强风直击的我也一样,虽然没有被吹倒,但是后退了好几步,完全站不起来只能单膝跪地。光是这样还不够,我必须双手双膝着地才能抵抗风力。
此时,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其他人(几名大人和两、三个小孩)纷纷发出尖叫,桌上的宣传简介和一些纸张都杂乱地飞在空中。
我好不容易才撑起身体,一边避着风一边朝窗户前进,因为我心里想着要关上那扇窗才行。然而——
轰——
有种低沉但是剧烈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有人发出惨叫。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音。结果……
轰——
又出现一样的声音。
那是什么?这次又是什么?即便在头脑混乱的时候,我还是产生这个疑惑。
轰——咚——轰轰……
声音持续不断。
这些声音都是从眼前这排窗户外面传来的,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向窗户。就是这个声音。
我靠近窗户之后,便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了——是鸟。从颜色和大小判断,应该是鸽子。
是被强风吹来的吗?还是它们想避开强风?或者是被极端的天候变化吓到?——无论如何,陷入极端恐慌的鸽群,朝着这个住院大楼窗户猛冲,所以才会……
猛冲之后,有些鸽子保持贴在窗户上的姿势蠕动。有些鸽子用尽力气坠落。有些鸽子重新振翅飞走……虽然每只鸽子的状况不太一样,但鸽群多少都有受伤流血,被鸽血染红的窗户看起来非常惊悚,还有些地方出现裂痕。如果继续下去,应该会有一部分的玻璃窗无法承受冲击而碎裂。
啊,外面到底——这座住院大楼周边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或者是说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都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想起五月上旬突然下起冰雹那天的事。当时正在上去世的神林老师的自然科学课。叶住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大声主张自己的存在。彷佛子弹的冰雹打破玻璃,当时有受伤的乌鸦飞进教室。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今天没有下冰雹,也没有下雨。然而,风势比当时强多了。
外头再度传来剧烈的风声,有一只鸽子伴随着强风从窗户飞进来,有几名职员发现骚动。在人们交错的尖叫声中,鸽子飞到走廊上,然后飞走了。
我看到有一名护士,牵着倒在地上的希羽的手,让她站起来。
「希羽,你怎么了?」
我也听到护士这样问。
「你没事吧?吓了一跳对不对?来,我们回房间吧。」
看到小女孩乖乖听话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然后飞也似地逃离窗边。膝盖还在颤抖。虽然感觉到室温突然下降,但也突然觉得有这种感觉的自己,并不是「我」。
啊,总觉得这种感觉……对了……
从一开始被强风冲击的时候,有一半的「我」就已经从肉体之「内」被吹到肉体之「外」了,所以——
所以我才会开始陷入「觉得自己一定会就这样死掉……」的胡思乱想之中。
此时,又出现此起彼落的尖叫声。
楼层的照明灯突然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最后通通熄灭。
9
停电只维持了一秒钟,马上就复原了,但是照明在那之后仍然持续闪烁。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有可能是因为建筑物周边刮起强风,导致电力系统发生某种故障。
我远离现场的骚动,来到走廊上。怀抱着有一半的「我」不在自己肉体之「内」而是在肉体之「外」的奇妙感受——
要回病房吗?还是去六楼的大病房看看大家的状况呢?
我恍惚地想着,然后沿着走廊前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可怕的天气骤变和照明异常,到处都有人从房间冲出来乱窜。我听到好几次手机铃响,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和尖叫声,也有大人抓住职员询问状况——几分钟前还很平静的午后住院大楼,突然变得非常嘈杂。
或许不只是刚才那里有鸽子撞击窗户,走在走廊上也能感觉到被强烈的风声包围,所以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的窗户也破掉了——总之,这是异常状态。应该不是只有这层楼才有问题。现在应该是整栋住院大楼,都面临严峻的情势。
即便如此——另一半的「我」仍然在思考。
那个叫做希羽的孩子,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单纯发现强风要来,在那个时间点告诉我而已吗?还是说……
她还说了「我担心,爸爸」。是因为这样,才让那个有某种健康问题的孩子擅自离开自己的病房,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吗?不过,她「爸爸」碓冰医生……
啊,对了。
或许碓冰医生现在就在这栋住院大楼。有很多国中生被送来医院,他可能会为了确认病患状况,从身心医学科过来支持。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说「担心」?
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那孩子——碓冰希羽到底……
我还是不要回病房,直接去六楼好了,去到那里或许就能见到碓冰医生。见到面之后,就能告诉他希羽刚才的状况。
刚好这里有楼层分布图,找到「中央电梯」的标示之后,再掌握和目前位置的相对关系——
走廊上的照明仍然闪烁不定,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走得太快。转了几次弯之后,终于看到前方有电梯。然而,两座电梯都静止不动。是因为刚才停电的关系吗?
电梯门厅聚集了好几个大人,大家都在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显得很焦躁、不满,或者是说不安……
「比良冢同学。」
这个时候,有人叫住我。隔着门厅的对向走廊上,出现我熟悉的穿著一身黑的人影——是千曳先生。
「我听说你在这层楼的病房,所以过来看看。你怎么样?已经复原了吗?」
「对,没事了。」
「这样啊,那就好。」
「六楼的同学们呢?」
「大致冷静下来了。还有家长担心到跑来医院,所以光是应付他们就够累了。」
「千曳先生知道第三节课的教室里发生什么事吗?」
「我听稻垣老师说了。好像是闻到恶臭,但实际上并没有恶臭,有可能是集体歇斯底里或集体恐慌才造成这种现象。来帮学生看诊的医师也持相同意见。」
「——我知道了。」
回想在教室昏倒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我点了点头。缠着绷带的右手伤口,微微疼痛。
「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嗯。」千曳先生虽然点头响应,但还是皱着眉头说:
「不过,这里也不平安啊。」
看着天花板上闪烁的照明——
「看样子……」
「鸽子……」
我继续说:
「刚才有很多鸽子撞上窗户,掀起一阵骚动。」
「医院的窗户出现鸟击事件吗?」
千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之前就有天气异常的现象。外面风很大,虽然没有下雨,但这里——夕见丘的医院一带突然像是被暴风雨吞没一样。」
因为被「灾厄」缠上的三年三班学生送到这里,导致连医院都陷入异常吗?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是考虑这个月开始暴走的猛烈「灾厄」,现在发生什么状况都很正常。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千曳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打算到楼上去。」
「那我也一起去。」
放在病房里的书包,等一下再回去拿就好了。
「电梯现在好像不能用,楼梯在这里。」
在千曳先生的引导下,我们朝六楼走。
10
在上楼的途中,遇到从楼上下来的女学生。是叶住。
「啊。」
她和我们都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千曳先生用沉稳的口气问她:
「怎么了?」
「那个……我觉得很害怕……」
叶住看着千曳先生回答。
「身体不舒服的状况已经好转,所以……」
「不,叶住同学……」
「如果继续在那个房间和大家待在一起,感觉好像又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刚才电灯突然熄灭、强风吹破窗户……我觉得太可怕了。」
「外面正在刮大风很危险。」
「我会待在一楼的大厅,这样比较没那么恐怖。」
叶住不打算继续听千曳先生唠叨,直接冲下楼梯。看到她的样子,我觉得非常危险,不对——我马上转念。
现在危险的不只有她。
第三节课的教室里面临崩溃的学生,包含我在内,精神状态都非常危险。被送到这里接受诊疗,就算治好当下的症状,大家心里恐惧也不会就此消失——
来到六楼的走廊,我跟在千曳先生的身后前进。照明和五楼一样不稳定,而且到处都很嘈杂。
转了几个弯之后,千曳先生暂时停下脚步。
「在那里。」
他指向长长走廊的深处。
「那里有一个没人使用的大病房,所以院方……」
千曳先生话说到这里就中断。就在这个时候,突然……
袭来一阵异常的冲击。
冲击——彷佛用强大的力量破坏某种东西似地发出剧烈声响,足以让整栋建筑物晃动的剧烈震动。
地震又来了吗?我本来这么想,但是很快就否定这个选项。这不是地震,反而更像上星期四目击的那起事故,从正在拆除的大楼砸下水泥块的那个时候……
走廊上的人,有些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这个剧烈的冲击,让人马上采取这样的行动。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千曳先生喃喃地说。
「这就好像是……」
人们开始尖叫,盖过他的说话声。惨叫、哭声,还有怒吼。
「这下糟了。」
千曳先生跑了起来。
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马上跟在他身后。前进之后看到的惨状让人腿软。
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罩脱落,各种备品散落一地。还有满地的碎玻璃。前方的视野非常模糊,是因为有粉尘的关系吗?我也闻到某种味道,是灰尘的臭味、化学物质般的臭味,还有某种烧焦的臭味……
千曳先生突然停下脚步。
我目瞪口呆。
前方出现哭喊声和慌忙的脚步声,从模糊的视线彼端,陆续跑出人影。
那都是穿着夜见北制服的学生。首先是一个男学生,接着有三名女学生,还有一个男学生……
「啊,老师,糟、糟糕了!」
第一名男学生——生物社的森下对着千曳先生大喊。他的脸和头发、衬衫、长裤都沾满泥泞。其他的学生也一样。
「怎么了?」
千曳先生问他。
「发生什么事?」
后面三个女学生推开慢下脚步试图回答的森下,穿过我和千曳先生的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走。「我撑不下去了」、「饶了我吧」、「得逃走才行」、「要赶快逃」……每个人都这样说。
「直升机突然……」
森下拚命地描述。
「应该是撞进隔壁房间的窗户,墙壁和天花板都崩塌,连我们所在的病房都……」
直升机?
是直升机吗?
因为太过惊讶,让我顿时说不出话。
是被强风卷入,没办法操控吗?不过,直升机竟然偏偏撞上这栋大楼的这层楼,还刚好在班上同学所在的隔壁房间。
「……那架直升机已经撞得七零八落。断掉的螺旋桨叶片乱跳,那个房间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真的很难以想象,我已经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有人受伤吗?」
「我想应该有。不过,大家都拚命想着要逃走,不然也不知道怎么办……」
在对话的期间,陆续有人逃出来。其中有班上的学生,也有非学生的成人。有人像森下一样一脸拚命的样子,也有人因为打击太大而发愣……不久后……
足以震破耳膜的爆炸声,摇晃着建筑物。严重损毁的直升机,燃料着火了吗?
在模糊的视线彼端,看得见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一股热气袭来。
「不行,快逃!」
千曳先生大声命令,我急忙转换方向。
持续闪烁的照明,此时已经完全熄灭,没有窗户的走廊呈现一片黑暗。火灾警报器开始动作,警报铃尖声作响。
除了原本就待在走廊上的人以外,还有被警报吓到急忙冲出病房的患者和探病的客人,其中也有医师和护士。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不能期望大家都有秩序地行动——
过没多久,住院大楼就陷入无法控制的恐慌与浑沌之中。
11
之后我的意识越来越混乱,现实奇妙地化为片段。
我的确心里想着「得快逃才行」,然后回过头沿着走廊奔跑,但是驱动身体的只是半个「我」而已。剩下的一半,已经被吹到身体之「外」,我觉自己好像在远处愣愣地眺望着一直不停转变的混乱以及在那之中被揉碎的自己。
人们嘴里喊着什么,在昏暗的走廊上到处乱窜。虽然发电机开始运作,没过多久就切换成紧急电源,但能发光的只有少数的紧急照明。坏事接连而来,楼层深处发生火灾,烟雾逐渐扩散——
场面越来越混乱,开始出现真正的恐慌。
人们都冲向电梯门厅,但是电梯应该还处于停止运转的状态。结果人潮都涌向楼梯,人群之中还有行动不便的住院患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我」正在远眺现在的状况。同时,也有一个「我」压低上半身以免吸入烟雾,试图跟着人流逃离现场……
我早就看不见千曳先生的身影。
紧急照明的灯光很微弱又不安稳,视线很差。院内有广播通知紧急状况,但因为现场实在太过混乱,所以完全听不到广播在说什么。
就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我被争先恐后前往电梯门厅的人群踢了出来。
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身体失去平衡,又撞到另一个人,更加东倒西歪……最后趴在地上。有人踩过我的背,有人的脚踢到我的手臂、肩膀、侧腹……我承受不了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试图逃离人群——
半个「我」一边翻滚一边被强烈的恐惧支配。
虽然不愿意,但昨晚在电视上看到好几次的美国恐攻新闻画面,闪过脑海。飞机撞进大楼爆炸,发生火灾而且火势蔓延,最后大楼崩塌……如此令人大受打击的光景和现在的状况交迭。这栋住院大楼会不会也像纽约那栋大楼一样崩塌呢?因为想象而生的恐惧,任我无法冷静分析或判断现况。然而,另一方面——
半个「我」朦胧地想着,一定不是只有自己而已。在现场的所有人,一定也和我有相同的想象,所以才会引起恐慌。所以……
得逃走才行。逃走吧!逃吧!逃吧!赶快逃!——他们(我)非常焦急。如果拖拖拉拉,没过多久这栋建筑物就会崩塌,大家都会死。大家都会死掉。大家都会死掉!
我在地上翻滚,胸口猛烈撞上某处,有一瞬间喘不过气……导致我暂时失去意识,不过——
……我忍耐着全身上下的痛楚,好不容易撑起身体。
烟雾的味道比刚才更加刺鼻。我急忙低下头在走廊上奔跑,但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清楚方向。
「紧急出口」的标示突然映入眼帘。
虽然那附近没有看到人影,但我二话不说就朝那里前进,然后靠在标示底下的灰色铁门上。双手握着门把,再加上肩膀推挤的力量打开门——
我倒进门内,此时我又短暂失去意识。
……这是一个很昏暗的空间。
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有一盏灯,但是非常微弱而且闪烁不定。借着灯光,我好不容易才看清屋内有紧急逃生用的阶梯往下延伸。
阶梯的前方没有光线,彷佛被地底吞噬一般,但这时候折返到原本的走廊上实在太危险,我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下定决心之后,我开始下楼。
四下无人。
是因为刚好这座楼梯都没人看到吗?或者是说,这座楼梯有什么问题呢?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总之我只能沿着楼梯往下走,然后逃到建筑物外面。
我的心情很焦躁,越往下走光线越少,四周变得越来越暗。我单手扶着水泥墙,一步一步往下走。往下走了一层楼之后,视线已经完全被黑暗覆盖。
这个时候,我觉得在五楼被「强风」袭击后造成的意识分裂感渐渐消失。被吹到身体之「外」的半个「我」回到原处,融合为一个完整的自己,但这时候视觉也完全被夺走了——
如同字面所述,这里一片漆黑。
前后左右,伸手不见五指,当然也看不到脚边。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用双手双脚探索,慢慢下楼梯。
不可思议的是外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上面的铁门隔开烟雾的味道。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我在黑暗之中走下楼梯。
越往下走,就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的确是住院大楼内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个逃生楼梯的黑暗,彷佛在现实世界之外。一阶又一阶,越往下走我就越觉得自己正在前往一个被封闭在黑暗之中的异界。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
不知道在我前进多久时,不小心踩空阶梯。虽然急忙想要踩回来,但还是没用……我整个人往下摔倒。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滚下来、在哪里停下来的。途中我的头好像有受到强烈撞击,但在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的时候……
我又再度失去意识。
12
「你再想一下,阿想。」
我听到声音。
「然后,快想起来。」
这是……啊,又来了。这个声音又是赤泽泉美吗?
是梦吗?——我张开眼睛看,但仍然只有一片漆黑,没看到泉美。
「你再想一下,阿想。」
只有这个声音一直重复同一句话。
「然后,快想起来。」
一直叫我想,我也想不起来啊——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深沉的黑暗。
现在叫我快想起来,我也——
到底要我想起什么?
到底要怎么想起来?
我持续看着这片深沉的黑暗。此时,不知道从哪里照进微光,那道光缓缓地照亮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秤,长杆左右挂着两个托盘——只有这个东西像是浮现在暗夜之中似的。
「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在于『力量』的平衡……」
这个时候又传来泉美的声音。
平衡。「死者」和「不存在的透明人」之间的「平衡」——这是要我用天秤可视化的意思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左手边的空间出现一道聚光灯般的光线,然后出现一尊人偶。那是个没有穿着任何衣物的球体关节人偶。虽然不知道性别,但裸露的白皙肌肤看起来很娇艳,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戴着黑色头巾。
接着,右手边的空间也出现光线。这次有两尊一样的人偶,头上都戴着头巾……
有双看不见的手,在这个时候动了起来。左边一尊、右边两尊人偶各自被拿起来,放在天秤的左右托盘上。
在稍微晃动一阵子之后,天秤停止在水平的状态。这是——
左边是「死者」。
右边是「不存在的透明人」。
是这样吗?
今年度混入三年三班的「死者」=赤泽泉美是左边的人偶。
为了「对策」而设置的「不存在的透明人」则是右边的人偶。两尊人偶中的其中一尊,就是我比良冢想,另一尊则是叶住结香。
「死者」和「不存在的透明人」之间的「力量」,透过这个方式保持「平衡」。这就是四月到五月初持续保持的「平衡」。两者之间的平衡,阻止了「灾厄」的发生。
然而,进入五月之后,过了一个星期的某天,叶住就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看不见的手动了起来,撤下右侧托盘上的一尊人偶。结果,天秤大幅度地往左边倾倒——「力量」的平衡瓦解,「灾厄」开始降临。首先是神林老师的哥哥去世,接着是继永横死,再来是小鸟游的母亲丧生……
泉美在五月底提议「追加对策」,试图挽回已经瓦解的平衡——
新的一尊人偶出现了。这是代替叶住扮演「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的牧濑。看不见的手拿起这尊人偶,放在右侧的托盘上——然而,天秤的倾斜状况没有改变。
「灾厄」没有停止,六月下旬幸田俊介和敬介两兄弟和他们的父母都死了。「灾厄」一旦降临,靠后来追加的「对策」根本无法阻止——也就是说,平衡一旦瓦解就无法复原。接着——
「对策」就此终止。
看不见的手,把右侧托盘里的两尊人偶都拿走。只剩下左侧还有一尊人偶,天秤当然继续往左倾斜,「灾厄」已经停不下来。然而——
看不见的手又开始动了起来,摘下左侧托盘人偶的头巾,露出头巾下制作精巧的泉美的脸蛋。
手继续移动,拿起人偶。用力掐住人偶的身体,然后拉扯四肢,最后人偶被拆得破碎融入黑暗之中。
七月初的那个夜晚。泉美=「死者」回归「死亡」消失后,就应该找回平衡才对。然而——
我盯着黑暗中浮现的天秤。
左右两侧的托盘上已经没有东西了。在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下,应该会持续保持平衡才对,但是——
九月之后,「相关人士」就陆续丧生。「灾厄」已经停不下来。也就是说……
天秤朝左边倾斜,但是左右侧的托盘上都没有东西。明明没有东西……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边自问一边凝视天秤。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要你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就好了。
耳边突然浮现鸣曾经说过的话,我记得那是四月中的事。
——利用创造一名「不存在的透明人」,把混入一名「死者」的班级人数导正,重新找回平衡,这就是「对策」的意义。所以啊,只要阿想一个人好好扮演角色,还是会有防止「灾厄」降临的效果。
当时鸣说得斩钉截铁。她当时认为就算叶住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也能维持「死者」与「不存在的透明人」的1:1平衡。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叶住放弃扮演角色之后,「灾厄」就降临了。
——也就是说,今年的力量需要两个人平衡。
泉美针对这一点,说出自己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还不够?
我这样问。
——不够,这样无法取得平衡……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必须增加「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力量,否则就无法抵消今年的「死者」之力。
泉美这样回答,当时我也同意,但是……现在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今年的力量需要两个人平衡」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我一边自问一边持续凝视天秤。
为什么鸣的预测落空了呢?
为什么今年的力量会需要两个人平衡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持续问、持续凝视,后来……
左侧的托盘上出现像是从黑暗中渗出的东西——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一尊全身涂黑的人偶。
……难道是……
我在思考的同时,也打了一个冷颤。
13
「你再想一下,阿想。」
不知道从哪里又传来泉美的声音。
「然后,快想起来。」
浮现在黑暗中的天秤消失,突然——
……砰咚
脑海里重现某个景象。
位于C号馆三楼,三年三班的教室。什么都没写的黑板,整齐排列的课桌椅。学生都在,但是没有人坐下。这是——
没错,这是四月九日,上学期开学典礼后的样子。
除了我之外,其他学生在神林老师的指示下坐在位子上。教室里的桌椅刚好容纳坐下的学生,数量刚刚好。也就是说,没有我的座位——课桌椅少了一组。
「你再想一下,阿想。」
我对重复这么说的声音缓缓摇头。
「然后,快想起来。」
……砰咚
当时我觉得课桌椅少了一组。每个人都这么想,所以……不,等一下。啊,怎么回事?我现在突然觉得……
……砰咚
……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有某种不舒服的感觉……
……真的是这样吗?
当时,课桌椅真的少了一组吗?
那天,全班都在教室,其中也包含「多出来的人」=「死者」=泉美,所以……啊,不对。
不对,这样不对。我错了——不是全班。从四月开始就住院治疗的牧濑,那天就没来了。如此一来——
她缺席的话,教室就会多出一组课桌椅。即便增加「死者」=泉美这个学生,相减之后课桌椅应该刚好足够才对吧。结果却……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如此不合逻辑的问题呢?
……砰咚
我从刚才就断断续续地感觉到,在听觉范围外的某处,有某个低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个声音,同时也觉得非常困惑。
「现象」会引起各种纪录或记忆的篡改与扭曲,在这样特殊的「世界」之中,我到底该怎么思考才好?我该怎么回想?
「你再想一下,阿想。」
泉美的声音再度出现。
「然后,快想起来。」
14
我感受到手机震动,突然清醒过来。踩空阶梯跌倒之后,我好像昏倒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虽然张开眼睛,但周遭仍然一片黑暗。我只知道,自己呈趴姿倒在冰冷又坚硬的地上。
我从长裤口袋中找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面显示「来电」。震动还在持续,打来的人是——
见崎鸣。
我急忙按下通话键,把耳朵贴在手机上。沙沙沙……声音中参杂着噪声。
「……阿想?」
我听到鸣的声音。
「你没事吧?」
她知道我们全班被送医还有医院现在的惨状吗?是透过某种管道获得信息,所以打电话来确定我是否平安吗?
我现在有好几个问题想问她,不过,现在这个状况没办法慢慢问。即便如此——
「见崎姊。」
我硬挤出声音。
「见崎姊已经知道了吗?」
她没有回应。我继续说:
「见崎姊为什么特地去见叶住?」
喀喀喀、沙沙沙沙沙……严重的杂音出现。不知道我说的话鸣有没有听到,讯号就断了。
我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离开耳边的手机。凭借手机屏幕的光,周围的黑暗稍微消退了一点。
我倒在楼梯中段的楼梯间。环视周遭,发现旁边就有一扇灰色的门,也看到有「3F」的标示。
是不是应该继续下楼呢?还是……
我想了又想,最后把手伸向那扇门。
15
住院大楼三楼的走廊上,一样只有闪烁的紧急照明,所以显得昏暗,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空无一人。大家都已经往楼下逃跑了吗?
我没听到火灾警报器的鸣笛声,也没有烟雾的味道。不过,六楼的紧急状况应该还没有解除才对,继续待在这里很危险。
膝盖、手肘、肩膀、背上……都有胀痛感。在楼梯跌倒时撞到头,所以头部左侧也有点刺痛;右手缠绕的绷带已经松开,手背上的伤裂开渗出鲜血。伤口比我想的还要大,出血量也多。
我独自一人待在视线的一隅,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屏息窥探着周遭的状况,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灰白色的人影动了一下。
是谁?我只有疑惑一瞬间,下一秒我就懂了。
灰白色……那是夜见北的夏季制服。看上去有短裙飘动的样子,所以是女学生的制服。
人影背对着我,站在走廊的转角处。接着,稍微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周遭昏暗又距离很远,所以看不清楚长相,不过……
「啊……果然……」
我喃喃地说。
那一定是她——是泉美。
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赤泽泉美的亡灵……不,我现在看到的是幻影。八月,那应该是八月八日吧?我在这间医院的一楼大厅看到她,追在她身后。现在就像当时那样。
她消失在转角处。我跟在后面,在同一个地方转弯。距离数公尺前方的黑暗之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背影,小跑步追上去。她再度转弯,我继续追。
这样的过程像恶梦一样,一直重复上演。无论我再怎么想追上她,拚命跑步也完全没有缩短距离,最后终于追丢了……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来的。和八月那个时候一样,我觉得自己彷佛在诡谲的异界大迷宫之中迷了路,不久后——
等我回过神来,我站在熟悉的漫长通道中央。
我不想说自己是被泉美的「亡灵」引领。她只不过是我心里打造的幻影,或许是因为我在无意识之中,不断寻找和三楼链接的通道,最后真的找到了。这样想应该比较能接受吧。
无论如何——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
以前——八月八日那天,我追在泉美的幻影后,结果来到这里。这里是……这个通道是……
这间医院有两栋建筑物,分别是医疗大楼暨住院大楼的「本馆」以及设有身心医学科的「别馆」。两栋建筑物之间有联络通道,分别位于一楼和三楼,这里是三楼的通道……
我当然知道前方就是那间病房,所以接下来打算往病房走。现在的思绪还很混乱,虽然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是不能确定。即便如此,我还是要……
通道两侧都有窗户,但是几乎没有光线。外头依然像晚上一样黑暗,而且照明几乎全都熄灭了。
狂风还在吹,尖锐的声音从未中断,有时候听起来好像还参杂着无数人的尖叫声。除了风声之外,还有雨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势颇强,雨滴打在屋顶、墙壁、窗户上。不过——
这些声音感觉都离我很远,这座通道彷佛是个被隔绝在现实之外的异界隧道。
我调整紊乱的呼吸往前走,前进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一个不是泉美的声音。
「你再想一下,阿想。」
这次是鸣——
「然后,快想起来。」
我继续往前走。前进的时候——
……砰咚
就像被闪光照亮一样,脑海突然浮现一些场景和画面。还有自己快速的心跳——啊,这和七月初那个晚上,我追着逃走的泉美时出现的奇妙感觉很像……
……砰咚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升国三之后,我第一次造访「诊所」的那天。看完诊之后,我在前往医疗大楼一楼大厅的出纳柜台途中——
伴随砰咚一声低沉的声响,世界瞬间转暗。然而,那真的只有一瞬间……之后有些事实就从记忆中被剔除了。
三班好像有个学生,从四月初就因为生病的关系没来学校——虽然不清楚详情,但听说必须住院,短时间内很难来学校上课。那名学生就是牧濑,不过……
……这到底是什么?
我心里有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急速膨胀。
当时的记忆,说不定是……
……砰咚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天。
我想起那天晚上,泉美来到我房间时的一连串对话。
——你还记得三月底的「应变会议」发生什么事吧?就是讨论今年如果是「有事的一年」,要由谁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时候。
听到这段话,我开始探询自己的回忆。
在讨论要由谁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时,我自己举手了。不过在那之后,江藤提出「这样就能解决了吗?」的意见,所以才会在之后选出「第二个透明人」。后来就用扑克牌抽签……
——当时用扑克牌抽签对吧?然后,叶住同学抽到鬼牌,所以决定由她担任「第二个透明人」……对吧?快想起来,在那之前发生什么事。
泉美像是要望向远处似地眯起细长的眼尾。
——在开始抽签之前,有一个人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虽然声音很小,感觉好像快消失一样,但是大家都吓一跳,还问她怎么突然这样说……
听到这里,两个多月前那天的场景,就像从黑暗之中现身一样,在脑海里扩散开来。当时我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一幕。我还记得,得知除了自己以外,竟然还有人愿意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让我吓了一跳……
结果她的提议没有被采纳,所以按照原本的计划抽签。结果是叶住抽到扮演「第二个透明人」……那个时候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的人,没错,就是牧濑。
我们在「应变会议」上见过一次,但听到牧濑这个名字,我竟想不太起来她的长相。我只知道她的身形纤细,没什么存在感……
啊……这难道也是吗?
当时的记忆难道……不对,应该是……
16
我一边前进一边回想。
八月八日那天,江藤拿着一束花,站在通道前方的那间病房前。
——我是来探病的。
她这样说。
——之前是住在本馆的住院楼,但听说换了病房。这里的构造很复杂,所以我迷路很久才走到。
那间病房熟悉的门就在前面。
就在从本馆延伸过来的通道尽头。别馆三楼的病房,据说以前是精神病患使用的病房。她就在那里面……
——请进。
我想起当时房内传来她的声音。当时我觉得这的确是我听过的声音……三月的「应变会议」上见过的那个女同学……
——比良冢想同学?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在爽朗却透露着虚弱的声音引导之下,我在江藤之后进入病房——
……砰咚
砰咚——对了,这个时候,从某处传来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同时,「世界」突然变暗,短暂一瞬间又恢复原状……
……砰咚
我终于抵达病房前。看着暗奶油色的门,我陷入沉思,试图思考。
她现在是否在病房内?会因为本馆的骚动而避难,不在病房里吗?——不对。
她在。
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我这么想。
她在,一定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那我……我该怎么办?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数度闭上眼睛又张开,深呼吸好几次……然后拿出手机。
——你再想一下,阿想。
——然后,赶快想起来。
我一直在想,而且应该快想起来了,我渐渐看到核心问题的轮廓了。然而——
我必须确认这个轮廓是真是假,所以……
我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拿起手机。
要是鸣在就好了。但是,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不知道刚才她是从哪里打电话过来,但是平常这个时间,一般来说她应该在高中吧。就算我刚才用电话发出求救的讯号,赶过来应该也是三十分钟或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不行。」
我喃喃自语,再度握紧手机。这个时候,我想到了。
打电话给榊原恒一。
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
我在电话簿里找出恒一的电话号码,然后抱着祈祷的心情按下拨号。幸好,此时的收讯状况不差。铃响了几次之后——
「喂,是阿想吗?」
恒一接起电话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对不起,突然打给你。」
我加强语气说:
「先不要问为什么,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拜托你。」
「什么问题……」
恒一显得又惊讶又疑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听见崎说了,你那里状况还是不好对吗?」
「榊原学长,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拜托你。」
「嗯?——嗯,我知道了。」
「我要问你三年前的事。」
我强忍着差点就要破音语调,尽量淡然地问:
「三年前——一九九八年四月死去的见崎姊的双胞胎妹妹,叫什么名字,榊原学长还记得吗?想得起来吗?」
我现在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六月鸣来我房间,跟我聊到自己的「身世」时,我明明就听她说过。我记得自己有听她说过——但是,无论我怎么集中精神搜寻记忆,我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想不起来了。虽然不确定,但鸣本人应该也和我一样。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会记得。
他长年待在夜见山的「影响范围外」,又拥有身为「三年前让死者回归死亡的人」的特殊性,而且,也拥有「一直记得大家马上忘记的『那年多出来的人』」的特权。如果是他的话,针对三年前的「现象」和「灾厄」,应该会比一般人保持更强烈的记忆——如果是榊原恒一的话。
「见崎鸣原本是藤冈家女儿,她有一个双胞胎妹妹,那年四月在医院过世……我记得啊,阿想。」
应该是感受到这里凝重的气氛吧。恒一没有问理由,就回答我了。
「她叫MISAKI。」
「啊……」
「汉字是未来的『未』和意指花开的『咲』,未咲。藤冈未咲。」
「啊……」我把耳朵离开手机,再度叹了一口气,看着病房旁的名牌。
上面方方正正地写着住院患者的姓名。
「牧瀬未咲」——
17
——比良冢想同学?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脑海内重现八月八日那天下午,我偶遇江藤,在她的邀请下进入这间病房。
无趣的宽敞房间里,有一张白色的床。躺在床上迎接我们的是她——牧濑未咲。江藤把探病用的花束,放在窗边的花瓶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原本是精神科的病房,窗户装有坚固的铁栅栏让我印象深刻……应该是说,当时一看到这个铁栅栏,我就知道这里是透过联络通道相连的别馆。
——结果我还是没帮上什么忙。
她落寞地这样说。虽然按照泉美的提议,代替叶住扮演「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但没什么效果,所以……
不会啦——我当时应该是这样回答的。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
——不会啦。
我应该重复说了几次。
——而且已经没问题了,现在不用再担心「灾厄」了。
——真的吗?
她的语调高了一些,不过这个时候她仍然躺在床上。
——真的已经不用担心了吗?
我站在离病床有点距离的地方,所以没有看清她的脸。不过——
当时我看到床边那张桌子的角落,有个东西闪烁着银色的亮光。
那是手机吊饰。她的手机吊饰从桌边垂下来……我对那个银色的公仔有印象。那是以冲绳知名的传说神兽为基底设计的——
和鸣给我的校外教学伴手礼风狮爷吊饰一样……当时我有发现这一点。
我差点喊出声音,接着悄悄移动到病床边。
——「灾厄」已经停止了。
说完之后,我看着视线朝向我的她——
太惊人了。虽然很憔悴,发型也不一样,但她的长相基本上和鸣非常相像,就像有血缘的姊妹一样。
不过,这应该不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才对……因为三月召开「应变会议」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她了。当时我看到她,也觉得「和鸣好像」——当时我想起这件事。
同时想起的,还有在医院见到好几次的雾果阿姨。其实那不是雾果阿姨,而是生下鸣的生母美都代阿姨。美都代阿姨原本姓藤冈,但是两年前离婚,后来又再婚了。再婚后搬到「这附近」,因为这样从今年春天开始,她就偶尔会和鸣联络。
该不会——
美都代阿姨再婚对象的姓氏,该不会就是「牧濑」吧?所以……这间病房里的女学生,就是「牧濑未咲」。因为母亲再婚,所以女儿的姓氏从「藤冈」变成「牧濑」。住家搬到「这附近」,所以国中也转到夜见北。
因为女儿从四月开始就住院,所以美都代阿姨经常会来医院探病。她不是为了看医生来医院,而是为了看女儿——说不定就是这样。
鸣除了三年前去世的双胞胎妹妹之外,还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妹——我有听说过这件事——这个时候我仍有这样的印象,而且也能接受。
这位女学生——牧濑未咲一定就是「比鸣小三岁的妹妹」。她也有鸣给的风狮爷吊饰,这个事实能够左证,所以我也就几乎相信了。不过,我当下没有和牧濑本人确认过。第一次造访病房就问这种问题,总觉得不太恰当。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以这个事实为基础思考很久。七月那天的鸣,言行举止不太自然。泉美回归「死亡」消失之后,我仍然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七月的那天,是七月五日。
大雨持续不断的黄昏时刻,鸣打电话给我。我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有种强烈的异样感——那和我以前认识的鸣不同。她平时总是很淡然,不太会把情绪外放,这算是她的基本态度,不过刚才的她完全不是这样……当时鸣说:
——必须尽快解决才行。我觉得……
然后她问我手边有没有「拍到很多班上同学的照片」。我说有入学典礼那天拍的团体照。
——能不能现在就让我看看那张照片?
她这样一说,我马上带着那张照片去「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找她。
鸣当时说话的口吻,有种凝重、走投无路的感觉——我是第一次看到鸣这个样子。
直到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动静。在恒一从墨西哥打电话来之后,她好像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使用「人偶之眼」的「力量」,也不知道该不该让「死者」回归「死亡」。为什么隔天就突然……
结果,那天晚上她以「人偶之眼」判定泉美就是「死者」,我们把泉美逼上绝路,让她就此回归「死亡」。当时我深信,如此一来,今年的「灾厄」就停止了。然而——
在那之后我还是一直很在意。七月的那天,鸣为什么会突然催促我?为什么她会这么焦急?
——为什么今天晚上这么急着找我过来?
那天晚上我也直接问鸣,但是她回答我:「——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开始觉得焦躁了是吗?
我继续追问时,她回答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当时我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的回答都很不像我认识的鸣。
该不会——
该不会鸣在那天——七月五日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妹妹牧濑未咲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之一?——她在那之前都不知道。虽然会听母亲美都代提起近况,也会去探望住院中的未咲,但完全没有提到学校或班级的话题,完全没有聊过转学到夜见北和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
然而,那天鸣终于还是知道了。虽然不清楚过程,但她应该是听未咲提起的吧。
所以才会这样,所以鸣才会……之前默默抱持的疑问,当时的我终于找到可能的解答。
直到八月中旬看完恐龙电影之后,才有机会确认答案是否正确。我抛下同行的矢木泽,在回家的路上绕去人偶艺廊,在熟悉的地下空间——
我下定决心,对鸣说了这件事。我说出自己眼见的事实和自己的想法,听鸣解释,然后核对各种细节……
如我所料,七月的那天,鸣得知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牧濑未咲转学到夜见北,而且还是今年度的三年三班成员之后,非常吃惊而且不知所措。如此一来,鸣自己也有可能会被卷入今年的「灾厄」。她应该也很害怕这一点吧。不过,比起这些,之前一直不知道妹妹未咲和生母美都代全都成了「相关人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一点更让她大受打击。因此,她很慌张。所以那天晚上,才会想着要尽快终结「灾厄」,于是打电话给我……
「啊……」
我不知不觉又这样喊出声。盯着「牧濑未咲」的名牌,我伸手打算握住病房的把手。
八月八日来到这间病房时,见到她之后我就发现、回忆、理解了一连串的事实与记忆,全都说得通了。这些其实都是经过「现象」篡改与扭曲的「虚假的现实」——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手碰到门把。触感异常冰冷。我没有敲门,就径自把门打开了。
18
病房里比走廊更昏暗。
照明灯完全熄灭。虽然屋内就像夜晚一样漆黑,但窗外并不是完全没有自然光线。借着自然光,我勉强能看到病房内的状况。
在一片昏暗中浮现灰白色的病床,还有她躺在病床上的身影。
即便我进入病房,病床上的身影也文风不动。是在睡觉吗?还是……
医院现在正经历一阵大骚动,虽然这里离本馆很远,但住院中的患者竟然被丢在这里。
这种不自然的状况,仔细想想还真是毛骨悚然。总觉得是身处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人,刻意为之的情况……
彷佛在尖叫的风声、打在地上的雨声,一样持续从外面传来。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那些声音离我很远。穿过异界隧道抵达的这间病房,宛如处于「现实」之上的某种特殊空间。
我朝着病床,悄悄地走了两、三步。
她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胸口缓缓地上下起伏。应该是在睡觉吧?我——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想。」
此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不是躺在床上的她发出来的。声音从我的斜后方传来,因为人站在门后的阴影下,所以我完全没注意到。
「啊……」
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对方的身影,我差点大喊出声。我非常惊讶,再加上,些许的安心感。
「见崎……姊。」
见崎鸣站在那里。
身穿高中制服,左眼戴着白色眼罩。
「啊……那个……」
我压低音量说话。
「你刚才打给我。」
「嗯。」
「你是在这里打的?」
「没错。因为我听到你们班都被送来这里,所以想说你应该也在这里,被卷入骚动之中才对。虽然讯号马上就断了……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个……你不用去避难吗?」
「这里离主建筑很远,所以没关系。」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朝我这里走来。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久之前。」
她没有去上学吗?还是说,中途逃课跑出来?
「今天美都代也有来探病,不过她先回去了。」
美都代阿姨回去之后,鸣还留在这间病房,然后……
「你打电话给榊原同学了吧?」
鸣开口说。
「刚才在这间病房前,我都听到了。我也知道阿想你为什么会打给他。」
「——是。」
「所以呢?」鸣近距离看着我,继续追问。
「榊原同学怎么说?」
「呃,这个嘛……」
「三年前的四月,在这间医院过世的我的双胞胎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果然,鸣也想不起来啊。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回答:
「MISAKI……藤冈未咲。榊原学长还记得她的名字。」
听到我的回答,鸣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
「这样啊。」
她缓缓地点头。
「——果然。」
她彷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这样说。
接着,视线朝向沉睡在病床上的牧濑未咲。
「见崎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鸣。
「上星期六,和你聊天的时候,」
鸣淡然地回答。
「当时我说『不知道』是真心的。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
鸣的确这样说过,而且她也表明自己「有种很奇怪、不对劲的感觉」。
「真的像赤泽同学说的一样,这是『力量』平衡的问题。」
鸣大大地耸肩叹息,朝病床靠近一步。
「明明七月份已经让赤泽同学回归『死亡』,『灾厄』还是没有停止。究竟是为什么——」
鸣像是在自问自答似地喃喃自语,我接着回答:
「那是因为还有一名『死者』对吧。一定是这样,因为今年的『对策』设定了『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校正平衡的『力量』让班上出现『第二个死者』……」
我一边回答,一边想象。
「第二个死者」是谁?鸣思考这个问题之后采取的行动,就是去见叶住结香。因为——
七月五日那天晚上,我带去的班级团体照,鸣已经用「人偶之眼」看过了。然后也指出「死者」就是泉美,但是入学典礼那天拍的照片,其实并没有全员到齐。有三个学生不在照片里。
三个人之中,一个是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我,另一个人是「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叶住。还有另一个人,就是因住院而缺席的牧濑。
鸣很早就用「人偶之眼」确认过我是不是「死者」,所以只剩下叶住和牧濑两个人。因此,鸣先去见了叶住。见面之后,鸣用「人偶之眼」确认她是不是「死者」……
鸣就像往常一样,看穿我的心思。
「叶住同学身上没有『死亡的颜色』。」
鸣继续说:
「所以,我想剩下的就只有这孩子了。」
她闭上右眼,停了一下。
「虽然我这么想,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没办法马上下定决心。」
当然,这很正常。
不过……鸣今天还是下定「决心」,抱着某种觉悟独自来到这里。
「你已经确认过了吗?」
我问她:
「已经用『人偶之眼』确认过了吗?」
鸣默默点头,然后缓缓地摘下眼罩。露出「人偶之眼」的「空洞的蓝色瞳孔」,映着躺在床上睡觉的牧濑的身影。
「美都代回去之后……这孩子还没睡,但我还是确认了。」
「看到『死亡的颜色』了吗?」
「看到了。现在也看得到,非常清楚。」
「那……」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犹豫。」
鸣很痛苦但又很平静地说:
「我一直很犹豫。这孩子真的是『死者』吗?我根本就没有小三岁的妹妹吗?现在我拥有的,只是『虚假的记忆』吗?真的是这样吗?……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
鸣留下无法回答,只是愣愣站在原地的我,径自朝病床走去。
病床前的桌上,有个装着水果的篮子,那应该是美都代阿姨今天带过来探病的吧。篮子旁迭着好几个白色盘子。盘子旁边有一支水果刀。
「谢谢你,阿想。」
鸣停下脚步,回头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谢谢你打电话给榊原同学,问出她的名字。」
鸣转回病床的方向,右手拿起水果刀。我在心里大喊「不会吧」,但是喉咙卡住发不出声音——
「我的妹妹只有一个,三年前去世的另一个我——藤冈未咲。根本没有小三岁的妹妹。」
我隐约听到鸣喃喃自语的声音。
「所以,你根本不存在。」
鸣用双手握住水果刀,朝睡在病床上的牧濑未咲刺过去。我在心里大喊「不要」。同时,也喊着「让我来」。我急忙靠过去想要阻止鸣(这个工作就交给我……),但在那之前(我自己)就停下动作——我只能停下来。
因为水果刀已经刺进牧濑的胸口。
我听到沉闷的声响。病床被染黑。被刺的牧濑张开眼睛,眼神里有惊讶的神色,但没有反抗,连呻吟都没有,就像一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偶。宛如展示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艺廊里的深红色床板上的少女人偶。
鸣先拔出水果刀,又马上把沾满鲜血的刀刃刺向牧濑的喉咙。
此时,牧濑的脸上有一瞬间露出淡淡的微笑,那是我的错觉吗?同一个瞬间,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像说了什么似的。然而——
鸣没有停下动作。接着斩断牧濑灰白色的脖子上,维系短暂生命的血管——她毫不犹豫,完全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