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侦探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好奇心驱使而采取行动,这也不局限于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专门负责调查外遇或个人来历,那些所谓现实中的侦探也不例外,「想要知道」被隐藏、被掩盖情报的那种心情,正是他们专业精神的原点。这点由我——隐馆厄介,这个过去经历过无数案件,甚至还曾经差点被按在电椅上,从千奇百怪的角度见识过千奇百怪的侦探的人来说,更是不会错。若是刻意为了验证我的理论,而特地要去找个例外来说明的话,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可能就是一等一的例外。
当然,今日子小姐也是有肉有血的人类,也会有她的兴趣和喜好吧——
但若是对事物毫无探究之心、对未知毫无解明之意,应该是不太可能持续从事侦探工作的。毕竟好奇心这玩意儿,还是有如人类本能般的存在。只不过,就算她发挥好奇心,查觉事物的真相、案件的内幕、不为人知的真实,只要晚上躺在床上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以能够完全遵守身为侦探的最重要的职业道德「保密义务」这个角度来说,今日子小姐比谁都适合当侦探——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但今日子小姐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得到新的知识、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事,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快感,但如果知道到了明天就会都忘记的话,难道不觉得空虚吗?就像把洞挖好又填满一般——或说得极端点,不就像在地狱里堆石头一样吗?(注:日本传说中,地狱里有一条三途川,河岸边的赛河原是通往黄泉必经之路。相传夭折的婴灵会聚集在河原上,为了惩罪他们先父母而死的不孝罪过,必须不断聚石堆塔供养双亲。每当石塔快要堆好时,恶鬼便会推倒石塔,直至地藏菩萨出现诵经超渡为止)。
在上次的「百万交易」中为了解开谜底,一口气看完漫画家里井有次老师的作品,还事先预习了云端服务相关知识的今日子小姐,现在已经什么都忘了——今日子小姐是如何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以侦探为业的志气呢?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子小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面对侦探这份工作呢——或说她心底真的有心境、有心情可言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别说是好奇心,今日子小姐可能连去喜欢什么的心意都没有。
推想到此,让我觉得好心痛。
2
说是无论如何都要为里井老师的事道谢,绀藤先生硬约我吃饭。若说我这个愚昧的人没有过度期待绝对是骗人的,因为我在那之后还没找到工作。正所谓人穷志短,我依旧过着靠资遣费糊口的失业生活。
绀藤先生找我商量里井老师的事,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我当时原本是想要探探情况看能否请他帮我介绍工作的。然而后来也不好意思打扰必须为整件事情收尾的绀藤先生,所以什么也没敢开口拜托,不过他毕竟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想必他也察觉到了才是。所以我想他口中的「谢礼」,应该就是我的下一份工作吧!我满怀希望地前往一个人实在没有勇气走进去,必须盛装打扮的高级餐厅。
然而,当我被带到包厢之后,发现状况完全不是我所想,只见绀藤先生徐徐地问我:「厄介,你听过须永昼兵卫这位小说家吗?」无知如我,上次虽然不认识绀藤先生负责的漫画家里井有次老师,但是再怎么无知,也不至于没听过须永昼兵卫的大名。
「哎哟!绀藤先生,你把我看得也太扁了吧!在日本,只要是认识字的人,很难不知道须永老师的大名吧!他可是大师中的大师,日本推理小说文坛的重镇不是吗?别说我看过,就连我爸妈,搞不定连我爷爷都看过这位小说家的作品啊!走到书店推理小说专区随便抓个十本,其中有一半都是须永昼兵卫的作品。」
「呵呵呵!你说得太夸张了,不过这个比喻倒也挺贴近本质。」
绀藤先生喜不自胜地颔首。当然是因为须永老师也有在绀藤先生服务的作创社出书,他才会有这种反应。这么说来,绀藤先生在成为漫画杂志的总编辑之前,应该也曾经待过小说部门,说不定还见过须永老师。
「……绀藤先生,你该不会是要吿诉我,这次是须永老师接到恐吓电话之类的吧?我可是因为你说要答谢,我才来到这里的吔。」
我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只要是绀藤先生的请托,我一定义不容辞。话说回来,上次恐吓电话的事也是今日子小姐解决的,我只是仲介。绀藤先生应该已经支付适当的费用给今日子小姐了(基本上,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都是当天收现),绀藤先生本来就没必要给我什么谢礼。硬要计较的话,反而是我欠他的比较多,可能一辈子也还不完。
「放心吧!厄介。虽说出版业是个充满牛鬼蛇神的行业,也不会一天到晚发生那种匪夷所思的事——不管是老师们还是编辑,大部分都过着平凡无奇的枯燥日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真是……你还真能说,这样我怎样都无法反驳。不过,那位须永老师是怎么了?」
难道是须永老师要征助理?我说的并不夸张,从我爷爷那一代活跃到现在的老作家,或许真的需要一个帮忙打点生活所需的年轻人 当我陷入一厢情愿的幻想时,绀藤先生看穿我那虏浅的盘算说:「须永老师老当益壮得很,在工作上说不定还比那些年轻的小说家有活力。」
那还真是值得额手称庆啊!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更搞不懂他找我出来的用意了。绀藤先生似乎对我的一头雾水乐在其中。
「有个跟我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名叫小中,现在是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须永老师前阵子刚完成一部长篇推理小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真是恭喜了。」
「事情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因为小说家其实是很容易退休的职业呢!毕竟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工作,不受组织和人际关系的束缚,是少数可以喊着『大卖之后就退休』的行业。所以站在出版社的立场上,非常感谢像须永老师这样,把一辈子都奉献给写作的作家。可是这也有一点问题。须永老师的年纪虽然大了,却是充满赤子之心的人。」
「赤子之心?」
「或者该说是好奇心吧——总之就是不马上把写好的小说交给出版社,利用这点来测试责任编辑。」
「测试……听起来有些危险的字眼呢!」
「不不,就只是消遣程度罢了。是赤子之心的产物,也可以说是游戏,我也挑战过一次,虽然我没有直接负责过须永老师,是陪编辑前辈一起去的。须永老师不交出原稿,反而给我们一张像是藏宝图的纸,说什么『如果你们还算是推理小说作家的编辑,就请找出被我藏起来的原稿』哪。」
「欸……真是个怪人。」
好不容易将原稿写好,照理应该马上交给出版社付梓成册才是。不过这的确很像推理作家会有的行为。寻宝——这可是推理迷最热衷的游戏了。
「光是用怪人二字还不足以形容他。因为也曾经发生过都已经给了提示,责编还是找不到原稿,最后那份原稿就交由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事呢!」
「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呀丨」
「还有,现在是不会玩这么大了,但在景气还很好的时候,好像也曾经举行过由好几家出版社争夺原稿的活动喔!包下整座游乐园或棒球场……」
「好奢华的游戏啊!让人不由得感到时代的差距。」
「就我所知最夸张的一次,是包下国外一整个赌场进行的活动。要各出版社的责编把拆散藏在饭店各个角落,总计五百张小说原稿一张一张找出来,互相争夺。因为只要少了一张就不能出版,所以就以出版社为单位,拿原稿当筹码,用俄罗斯轮盘和扑克牌来对赌。」
若非身在其中的话,听起来的确是很有趣,但要是在这不易将资讯封锁到滴水不漏的现代办这种活动,应该会引发大问题——如果是因为喜欢看各家出版社为抢夺自己的原稿使出浑身解数,这种性格未免也太恶劣了,可是从绀藤先生提到须永老师时露出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那种备受编辑喜爱,这么玩大家也只会觉得「伤脑筋,真拿你没办法」的作家,整个和蔼老爷爷的感觉吧。看在我这种走到哪里都被怀疑讨厌的无业游民眼中,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但若说这是人望造成的差别待遇,我也无话可说。
「所以这次刚完成的小说也要举行这种找编辑麻烦的寻宝游戏吗?」
「没错,虽然不像往年那么声势浩大,但还是要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举行。小中都快疯了。」
光是别墅二字,就令人觉得好奢华,但对我而言,终究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看样子跟我的头路无关,而姑且不论那位小中先生,绀藤先生似乎也没有很困扰,因此我也稍微放开心胸,轻松聆听须永老师的事迹。
但冷不防地,两件事突然连起来了——绀藤先生终于把须永先生的新书和要给我的谢礼连起来了。
「然后……这次的原稿寻宝游戏可以带帮手去。厄介,你要不要和掟上小姐两个人一起去须永老师的别墅?」
「咦?」
对话中突然出现今日子小姐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
原来要委托今日子小姐找出原稿吗?
「不不,请恕我无能为力。绀藤先生。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但就算是绀藤先生拜托我,我也不能答应。今日子小姐的确是侦探没锴,而且还是名侦探,是寻宝或寻找失物的专家,但也因为她是专家,肯定不会愿意参加这种由外行人构思的游戏的。」
「哈哈!你还真敢说啊!厄介。居然敢说支撑着推理小说界近半世纪的须永老师是外行人。」
虽说是遭到千夫所指也不奇怪的失言,但听我这么说的绀藤先生看起来还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俨然早已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至于还搞不清楚他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的我,只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须、须永老师当然不是外行人,我也不认为轻易就能找到藏原稿的地方。」
「不是不容易,是非常困难。在构思谜团或诡计上,推理小说的作家可是比侦探还要专业许多。」
「嗯,我想也是。问题出在是『游戏』啊。侦探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的确有很多侦探是只要能解谜,管他是游戏还是猜谜都无所谓。但今日子小姐可是职业侦探,是把解谜当成谋生工具的人喔!无论摆在眼前的是多么吸引人的谜团,她也不会把推理当游戏,更不会免费做白工。既不会坐地起价,也不会特别优待。要她去解开游戏的谜团,对她可能是一种污辱,光是委托她这种事就可能非常失礼了。」
不,其实我也不是曾经听今日子小姐说过她身为侦探的原则什么的——不过,和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起案件,多少能想象得到。专业人士是不会随便贱卖自己的技术的。
「须永老师之所以不直接把原稿交给出版社,而要编辑经历这种特别的仪式,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不认为今日子小姐会接受这样的委托。」
「如果是工作的话,的确。但如果不是工作呢?」
「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工作……绀藤先生,你今天说的话都很莫名其妙吔。如果不是工作,她就更不可能来啦!从她的外表和言行举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绀藤先生应该也对那个人锱铢必较的程度有切身感受吧?」
「你还真是个迟钝的家伙啊!厄介。我说过好几次了,找出须永老师的原稿只是个游戏,是大牌作家的余兴节目。我刚才虽说如果找不到原稿,可能会改由其他出版社出版,但那是非常非常罕见的特例。须永老师会一直给出提示,直到编辑找到为止。万一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也会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会这样了。』然后拿出另一份原稿之类的。所以让专业的侦探参加,反而才是扫兴呢。」
「既然如此……」
「所以啊厄介。」绀藤先生说。
「我是在叫你找掟上小姐去约会。」
3
「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排除万难也要去!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当天公休一天!说好啰,所以绝对不可以找别人喔!」
……我得到了从未想象过的积极回应。
等等,先把剧情拉回来。
拗不过绀藤先生的热烈邀请,我被迫当场打电话给今日子小姐——虽说是超越立场与年龄的对等朋友关系,唯独在这种时候,还是难以跳脱过去曾有的上司与部下关系。
于是我找了侦探来帮忙。
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时间已近深夜,所以一如往常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今日子小姐在接起电话的时候,明显处于「今天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的模式,察觉我的邀请只是余兴游戏的时候,更是进入了「恕难从命」的模式,但是当我遵照绀藤先生的指示,在此时搬出须永昼兵卫的名字时,她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今日子小姐以我过去从未听过的欢快嗓音上钩了。
「好的,一周后的星期天对吧?我已经写在手臂上了,所以不准黄牛喔!这么一来就算忘记,每天早上也会再想起来,天啊……每天早上都能确认一次这么棒的行程,真是太棒了!呃……你是隐馆厄介先生对吧?到时候请你多多指教了。」
我约到从不接受预约的今日子小姐一周后见面了——简直像作梦一样,真的可以让这种事发生吗?我实在不敢置信。
「那么,隐馆先生晚安了!」
「晚、晚安……今日子小姐。」
也不便在餐厅里讲太久电话,我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挂了电话。当然,这比被拒绝要令人开心多了,但——今日子小姐原来是这么好约的吗?
我只是在绀藤先生的强迫之下,再加上「反正就算被拒绝,今日子小姐一到明天就会忘记这件事」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鼓起勇气试试看的……
「绀藤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大致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掟上小姐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须永老师的『原稿寻宝游戏』在书迷间算是公开的秘密,像她这样忠实的读者,更是不会放过能接触到出版前原稿的机会。」
「是、是这样的吗……」
这回答让我有点失望。也对,在今日子小姐的眼中,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自称大主顾,会答应赴约,也不会因为邀约者是我的关系……原来如此,原来绀藤先生所谓的「谢礼」是这个意思啊!我终于明白了。
「可是绀藤先生你还真厉害,连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忠实读者的事都知道。就连跟侦探业界一家亲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嗯?啊,那是因为……呃,出版界总有形形色色的情报网……」
不知何故,绀藤先生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或许是从不便与外人道的途径打听来的情报。既然如此,还是别太追究。反正从哪里听到的也不是很重要。
从上次里井老师的事也能看出,今日子小姐少说已经丧失好几年的记忆了,所以她「喜欢的作家」也往往是上一世代的作家,所幸须永老师目前还是笔耕不缀的现役作家,实在是我赚到了。
不,这一切都是绀藤先生安排的剧本吧。
「如果掟上小姐能找到原稿,作创社也乐见其成呢!对掟上小姐是玩游戏,但是对我来说其实部分也是工作,是我分内该做的事。」
有道理。反过来说,利用游戏的方式把今日子小姐卷进来,作创社就不用付她酬劳了,以一个上班族而言,绀藤先生果然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作为友人,也是难得的人才。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对掟上小姐有非分之想啊!」
「什、什么非分之想。等一下,你不要想太多啦!绀藤先生。话可不能乱说。我这次也只是为了感谢今日子小姐平常对我的照顾,再加上你推波助澜才顺势邀请她的。」
「所以是我想太多吗?我和里井老师为此讨论得可热烈了。」
真的还假的……被认识这么久的绀藤先生这么说也就算了,就连里井老师也这么认为吗?在今日子小姐面前的我,有这么形迹可疑吗……那今后我也得好好想想。万一找今日子小姐到事发现场来救我,或许会反而增添众人对我的怀疑也说不定。希望只是里井老师身为创作者的洞察力太过敏感。
「不瞒你说,绀藤先生,你猜得没错,我对今日子小姐的确抱有好感,但对我来说,那个人是可望不可及的……实在高不可攀。」
倘若我还是高中生,可能会有不同的想法,但我已经二十五岁,尽管还在待业中,但也老大不小了,已经过了只因为心向往之就冲动行事的年纪。凡事都会先在心里计算一下利弊得失。会先把心情丢到天平上衡量一下,然后才得出答案。
「是吗?我倒觉得容易被卷入案件里的你,和擅于解决案件的掟上小姐是天作之合。」
「就像你说的,以委托人和侦探的关系来说,我们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也很满足这样的关系——但还是很感谢你这次的费心安排。谢谢你,绀藤先生。不过这种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丢下这句话,但是内心雀跃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今日子小姐。
虽说是约会却有一部分是算是工作,感觉略缺情调,也因那工作部分而觉得像是欺骗了今日子小姐般有些心虚……只不过。
只不过,或许该说是我背负的业障使然,明明只是个小游戏,明明只是基于须永老师的赤子之心而衍生的活动,后来却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当时的我压根儿不晓得事情会演变至此,就这么度过了飘飘然的一个星期。
4
仔细想想,不只是今日子小姐,我和许多名侦探都有着不算浅的交情,但是从未深思过他们的私生活。说来也是,要说是盲点也好,但与其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毕竟所谓侦探,大多都是站在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介入他人私生活的立场,就连在小说里,也很少会将焦点放在侦探的私生活上。
他们只是一种用来解决问题的装置,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老实说根本没人在乎。不过以我来说,呼叫他们的时候通常已经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也没有闲情逸致再去管他们的私生活。
然而,不管是再怎么有才华,生意再怎么兴隆的名侦探,也不可能像我这样每天被麻烦追着跑,光怪陆离的案件也不是一天到晚都会发生,应该还是要经常面对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的日子。不只,就算为了密室杀人案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也会看书看电视吧!世上没有哪个侦探是从早到晚都在查案的。他们也有喜爱的食物,或许还有一起生活的家人。
我虽然在绀藤先生的教唆下约了今日子小姐,但是谁能保证今日子小姐没有男朋友呢?光是自己的事就自顾不暇的我,对今日子小姐的事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对我更是一无所知,身为一位成熟的女性,「不认识的男人打电话来邀请,就决定去心仪的作家别墅玩」的她未免也太大意了……一旦与案件无关,名侦探也会这么变得掉以轻心吗?
「啊!你好,你是隐馆先生吧?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今天请你多多关照了。」
一星期后,我在约好的车站前与今日子小姐见面——然后被吿知「初次见面」。上次见面是在里井老师的案件时,但是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她穿了一双厚底的球鞋、牛仔短裤、短袖针织衫搭橘色的腰带,露出健康的肌肤。之所以穿得显然比平常来得休闲,是为了在活动中大展身手吗?还是因为今天不是以侦探事务所的所长身分前来,纯属私人行程?看今日子小姐不遮掩手脚肌肤的打扮,感觉比较像是后者……
「你好,请多多指教。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一起去搭电车吧。」
彼此行礼请对方多多指教的行为,使得被绀藤先生形容为约会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不过这样也落得轻松。即使今日子小姐没打算跟我约会,我也觉得无所谓。
「隐馆先生也喜欢须永老师的作品吗?」
今日子眉开眼笑地问我。老实说,我并不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很爱读他的作品,但是说到数量,恐怕连十本都不到吧——但我也没老实到会在今日子小姐这位忠实读者面前吐真言,于是我点头说:「对呀!」
「是吗?那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真的太棒了!须永老师尚未发表的原稿。找到的话,不知是否能让当场我拜读一下。」
「这我也不知道……毕竟是尚未出版的原稿,想看可能有困难吧。啊,不过机会难得,干脆买张签名板带去吧!」
我试图附和她,却换来今日子小姐的大吃一惊。
「你在说什么啊?须永老师最讨厌签名了,你不知道吗?小心点,千万不要提出这么失礼的要求喔!」
被骂得好惨……一旦不是面对委托人,今日子小姐就很不客气。这个人私底下原来是这样啊……为了不再多说多错,关于须永老师的事,我还是别多嘴比较好。
可是这么一来,坐上特急电车以后,两人就几乎没有话讲了,但今日子小姐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仍旧一副雀跃万分,不知是为了预习,还是为了复习,在我旁边的座位看起须永老师的文库本(注:本书的尺寸即为文库本)。书名是《兄弟的货币学》……从书名完全无法想象其内容的小说。或许她以前已经看过了,或许还没有,无论如何,我觉得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能看书的人内心十分强大……反正我跟绀藤先生不一样,本来就不擅长谈笑风生地聊天,所以只要能看着今日子小姐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然而,就在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旅程来到中途的时候,事情突然生变了。倒也不是火车脱轨那种充满戏剧性的变化,只是我的手机响了。
是绀藤先生打来的。
我说声「抱歉」起身离开座位,从车厢里移动到车厢与车厢间的走道,用手指在触控式面板上滑动解锁,接起电话。
「厄介,抱歉,你们已经上车了吗?」
「嗯,怎么了吗?」
绀藤先生与他的同事——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小中先生前一天就前往别墅了,原本预定今天要来最近的车站接我们……或许是有别的工作插进来,要通知我晚点才能来接之类的也说不定。绀藤先生本来就是大忙人,而这件事原本就不在他的业务范围内。如果是这样,我事先已经准备好地图,最差就是我们两人自己探路前往别墅。
可惜并非如此——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大事不好了。须永老师昨天晚上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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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别误会,不是杀人案……老师既没有被杀,也不是发生意外,就昨晚睡梦中突然心肌梗塞发作,完全没有疑点,可以说是寿终正寝。」
听绀藤先生这么说,我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我的思考模式已经被过去的风波侵蚀了。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年龄,但须永老师应该年纪很大了,死亡也是必经的历程吧!只是耳闻他老当益壮,而且才刚写完一本新书,所以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对呀,所以那份原稿就变成遗稿了……」
或许是心情还没平复过来,绀藤先生的语气怪怪的——这时我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表达吊唁之意,一个成年男人这样实在窝囊。虽我不是他的忠实读者,但支撑着日本文坛的伟大作家就这么亡故之时,我却无法好好地用言语表达婉惜的心情。
「所以厄介,关于今天的事……」
「啊,嗯,我明白的,绀藤先生。找原稿的活动当然要取消了吧?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呃……我们现在就回去,不会打扰到你的。」
毕竟我们跟故人又没有深交,此时上门拜访也很奇怪吧!今日子小姐的短裤就别说了,其实我也因为要和心仪的才女一起出门,一身休闲的程度也绝对不输给她,说穿衣服不看场合也不能不看这场合。虽然很遗憾,今天也只能打道回府,在下一个车站下车……可是该怎么跟今日子小姐说呢?
「不,等一下。你们不来的话我才头痛,我需要借助掟上小姐的力量。」
「咦?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没有疑点吗?既然如此,就轮不到侦探出马啦!」
当然也没有我这种配角上场的机会。
「我刚才不也说过吗?这次刚完成的作品将成为须永老师的遗作——伤脑筋的是,只有须永老师才知道那份作品藏在哪里。」
「欸……也就是说……」
「没错,因为老师在没有任何人协助的情况下,亲手将作品藏在别墅的某个地方……也就是说,须永昼兵卫最后的作品现在下落不明了。」
意会到这句话所指为何之后,我倒抽了一口气。
发生这种事,世人恐怕大多都会觉得眼下刚死了一个人,什么小说作品的根本无足轻重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意见,可是让我说的话——让须永昼兵卫最后的作品就这样不见天日,才是绝对万万不可。尤其是像须永老师这种等级的作家,遗稿不见可是比遗书不见更严重。
就连绝对称不上忠实读者的我都这么想了,身为出版人的绀藤先生和直属责编小中先生现在的心境,应该更是超乎我想象——说不定会觉得若不将那份原稿结集成册就根本是犯罪。
「已、已经找过了吗?」
「嗯,稍微找了一下,但是还没找到——说老实话,我不觉得我们找得出来。」
绀藤先生虽然是被同事戏称为剃刀般锋利的人,但推理小说这一块毕竟不是他的专业领域——不过就连专门做这一块的小中先生也一起找,结果还是找不到的话,显然不是藏在这么简单就能找到的地方吧!
换作是平常,须永老师大概会一直给提示,直到编辑找到原稿为止。但是现在须永老师本人已经去世,就不能再指望他提供暗示了。
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
不过,就算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帮手也是可以的。
「所、所以要请今日子小姐帮忙吗?」
「是的,所以要麻烦掟上小姐帮忙。破坏你难得的约会真是不好意思,可是事到如今,希望把这事当成正式的工作,委托掟上小姐。我一定会补偿你的,当然也会付给掟上小姐合乎行情的费用。可以请你转吿她吗?请她把须永昼兵卫最后的原稿找出来。」
好的,交给我——我正要夸下海口,却又在最后一刻把话呑回去。
不,不是我没有自信。
只要吿诉她,须永老师的遗稿很可能会就这样不见天日,像今日子小姐这么狂热的书迷,肯定会二话不说地接下这个委托吧!然后只要发挥令我深信不疑的推理能力,一定能找出藏在别墅的原稿。从使命必达的观点看来,我是应该毫不犹豫接下这份仲介工作的——可是。
「绀藤先生,既然你说会补偿我,我可以现在就提出一个要求吗?」
「嗯?什么事?就算你不这么说,你的要求我基本上都会听。」
「只要今天一天就行,能不能别吿诉今日子小姐须永老师去世?」
「你是想按照原订计划,还是以玩游戏的方式让掟上小姐找出原稿吗?等等,这样好吗……」
我提出的要求太不合常理,也难怪绀藤先生会质疑。
「先不管伦理上的问题-这样等于装作是玩游戏却骗她工作,这样我会良心不安的。这跟声称去工作实际上是在玩游戏可是完全不同。话说回来,为什么非撒这种谎不可?」
「别误会,绀藤先生。我并不是为了要继续和今日子小姐约会才这么说……」
要说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敢保证……只不过,至少那不是最大的动机。最大的动机,是我不忍心让此时此刻正雀跃万分,期待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今日子小姐失望。虽然她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想让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知道她最崇拜的小说家去世的消息。
心情的起伏太大了。
我没有自信能委婉地吿诉今日子小姐这件事。
「不管怎么讲,找出原稿这个行动并没有不同。让今日子小姐以为自己是在参加活动而找出原稿,对作创社应该没什么损失吧?」
「可是说这种谎,之后要是穿帮的话,她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吧……」
绀藤先生话说到一半,似乎终于领会了。没错——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无论今天是什么心情、做了什么事,到了明天就会忘记。
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既然都会忘记,那么至少让她度过快乐的一天。即使无法留下美好的回忆,也想让她度过充实的一天。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是,我就是无法按捺这般心情。我很少去想象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如果能让今日子小姐的人生多一天不用当侦探的时间,就算多管闲事,我还是如此希冀着。
「……我不晓得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的确,站在作创社的立场上,只要能找到遗稿,就能报答须永老师这么苦心的安排……不过,说是说报答,但终究还是要拿须永老师最后的作品来卖钱。所以比起我们,你的想法可能还更有人性。我知道了,在你们抵达之前,我会负责打点好一切,不让掟上小姐知道须永老师的死讯。」
「谢谢,你的大恩我会铭记在心的,绀藤先生。」
「但是只有今天一天喔——明天无法避免要见报的。」
「我想没问题。今日子小姐应该今天就能找到那份原稿,为活动画下完美的句点。」
「真有信心啊!」
绀藏先生苦笑着说。也对,明明不关自己的事还敢拍胸脯保证,肯定很好笑吧!特别是今日子小姐绝非万能的侦探。更何况今日子小姐这次并不是以侦探的身分出动。
这应该不是信赖吧——那又要该怎么说才对呢?
「不过厄介,这下子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绀藤先生。」
「如果是以玩游戏的方式请她找出原稿,就只能付交通费。但明明又是工作上的委托……这样在作帐上会有问题,不能因为掟上小姐会忘记就含糊带过。」
「哦,关于这一点,我有个好主意。」
想起今日子小姐提出那个要求时,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欢快表情。
「倘若今日子小姐找到原稿,请让她成为第一个读者——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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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别墅,拿到别墅的平面图,平面图背面写着四个提示,看来是须永老师的笔迹。
一.作品的原稿张数大概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
二.藏在比较脆弱的地方,找的时候请格外小心。
三.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
四.
……唯独第四个提示用修正带涂掉了。意思是要抹去这个提示吗?我还在一头露水的当儿,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已经一把拿起平面图,让光线从背后透过来,念出用修正带盖掉的提示。
「这上头好像是写『可能需要铅笔』。可能……真是暧昧的提示呢。所以后来才又删掉吗?嗯……」
今日子小姐陷入沉思,把平面图交给我,似乎已经把内容背下来了。毕竟不是大到吓死人的别墅,房间的数量也不多,以今日子小姐(一天份)的记性,或许只消看一眼就够。但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所以得仔细地看过。
大致分成四个房间——餐厅、书房、视听室、寝室,再加上厕所和浴室、厨房等等……只不过,考虑到被藏起来的是原稿,或许可以排除有水的地方,因为弄湿就糟了……不对,以注意事项的第二点来说,话也不能说得太满。说不定就是故意藏在危险的地方。我不认识须永老师,无从揣测这位作家的「赤子之心」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结束与绀藤先生的电话,回到车厢的座位上后,我跟今日子小姐说须永老师临时有事,今天不能陪我们找原稿时,我还以为她会大失所望,没想到今日子小姐非但不怎么失望,似乎还更有干劲了。
「喔!那我们可得在没有更多提示的前提之下找出原稿呢!」
照这样看来,我擅自决定的报酬——可以率先拜读须永老师尚未发表的原稿——非常适合像今日子小姐这种对签名无欲无求,比作者本人更重视作品的读者。
在那之后,绀藤先生来车站接我们,开车送我们到须永老师的别墅。别墅里没有半个人。别墅的管理员和责编小中先生,已将须永老师的遗体送至医院。所以我们三个人抵达时别墅已经失去了主人,空空如也。当然,这是为了让今日子小姐方便以「游戏」的方式寻找原稿,绀藤先生刻意安排的。
「时间拖得太晚的话,难保直接前往医院的家属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所以真的没有时间了!厄介。」
绀藤先生压低声线,附在我耳边说——虽然我觉得这个期限,对身为速度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既然是游戏,苦着一张脸抱头苦思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动起来再说吧!隐馆先生,不如我们分头将别墅里看过一遍吧!」
这是今日子小姐的建议——她看起来很开心,完全是来玩的。看到她那天真无邪的笑脸,绀藤先生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心情了。掟上小姐的表情跟置身于案件中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丨」
「嗯……虽然这是一场骗局。」
不过,今天的今日子小姐非常活泼,活泼到几乎可以消除我骗她的罪恶感。刚才绀藤先生吿诉她,只要能找到尚未发表的原稿(其实是遗稿),将送她成为第一个读者的权利时,她乐得简直要飞上天了……身为超忠实读者,居然能比编辑更早读到内容,肯定会喜出望外吧。
绀藤先生对我留下一句:「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把钥匙交给今日子小姐,离开别墅。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肯定是要去医院吧……如此这般,游戏开始。
只有一张平面图,因此由我带着走。今日子小姐从一楼,我从二楼开始调查。二楼是书房和视听室。虽然这么想或许是过于单纯到反而站不住脚,但既然要找的东西是原稿,我还是从书房开始找起。
才刚踏进去就愣住了。
四面墙全都是庄严耸立的书柜,书柜里塞满了书。虽然不像一般书房给人的印象,但也还不到书库那么冷冰冰的程度。我认为最贴切的形容词是像图书馆。果然写小说的人都需要这么多资料吗——想是这么想,但是试着为堆积如山的大量书籍做分类,发现除了字典及专业用书、摄影集以外,大部分都是读物。
看样子,须永老师似乎非常热爱阅读。问题是,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房间里的书全部看完啊?
「……」
一辈子……吗?
想到这里,突然有点感伤。
陈列在这个房间里的书,并非单纯的索引,而是须永昼兵卫这位作家,也是他这个人一生的履历。了解对方阅读什么样的书,等于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书柜还真不是我这种毛头小子能随便碰的。
但也不能这样就这样放着不管。
如果看过的书是他的履历,那么写的书也是他的履历。我不能否认自己把讨今日子小姐的欢心列为第一优先,但是不能让须永老师最后的作品从此不见天日的使命感固然不若绀藤先生那么强烈,倒也确实存在。
只不过,这么多的书如果要一本一本检查,光是看完书柜就天黑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成为推理的线索就好了。这时,我发现其中一个书柜摆放于宛如作业台般的巨大办公桌旁,陈列在那个书柜上的书全都是须永老师的作品。
有新书版及文库版、复刻版、典藏版、平价版等各种同一本但版型不同的书,所以一下子难以计数,不过光是个人的著作就能塞满一个书柜,实在很惊人……我再度深切地体认到须永老师活过的人生。
……尚未装帧的新作原稿有没有可能混在这里面?
我基于这个肤浅到任何人都会想到的想法,从那个书柜开始检查——然后脑海中闪过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眼下连那份新作原稿是以「什么状态」藏在这个别墅里都还不知道。
既然是写作资历很长的作家,直觉上应该是手写的原稿——再不然也是以纸的状态存在的原稿。然而,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认知,事实不见得和我想的一样。说不定事实并非我所想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实际上,书房的桌上就有一台笔记型电脑。这里是别墅,须永老师应该不是用这台电脑写作吧……或许是像前阵子更级研究所的案件,把小说的电子档存在记忆卡里,再把记忆卡藏起来。就算不是记忆卡,也可能是随身碟或光碟片,或是像里井老师的时候那样,把电子档存在云端,然后再把云端的密码写在别墅的某个角落也未可知。
我真傻,早知道就先问过绀藤先生。现在打电话给他,他或许会吿诉我
须永老师以前是以什么状态把原稿藏起来的,但是游戏已经开始,总觉得现在才问有点卑鄙。等到时间快要来不及时,可能不得不这么做,但是现在先保留这样的难度,今日子小姐在享受寻宝的乐趣时也会更有成就感。
「可是……」
我下意识伸手抽出一本书——《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
这是须永老师写给儿童看的推理系列第一集,我念小学的时候也读过。正确地说,须永老师的作品里,我主要看过的就是这套《名侦探芽衣子》系列。插图很多,换行也换得很勤快,完全就是标准的青少年读物,但现在回想起内容,却是难以想象是写给孩子看,充满讽刺意味的推理小说。不过这也是写了很多社会派推理小说的须永老师的风格……这种怀念的感觉,像是看到小时候照片那种害羞的感觉。
还真的都忘了。然后,还真的都记得哪。原来如此,得到新的知识、感受新的体验固然很愉快,同样地,想起已经忘记的知识和体验其实也是一种快感——感觉很痛快。
……我提醒自己,千万别一不小心跟想不起过去记忆的今日子小姐聊到这种话题。这是绝对无法与她分享的情绪。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记得多少须永老师放在这里的书呢?从某个时期开始,就算她读了刚出版的新书,也会连读过的记忆都失去的话……
「隐馆先生,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真不愧是速度最快的侦探,这么快就已经探索完一楼,上二楼来了。她上楼可能就表示没有在一楼发现任何线索吧……而慢吞吞的我却只是被书的数量吓住,根本还没进入正式的探索活动,被她问得心虚不已。
「呃,那个……」
「哇!好棒的房间喔!充满了须永老师的风格!」
今日子小姐闪闪发光的眼神有如十几岁的少女,(看也不看手足无措的我一眼)东张西望地把书房看了一圈。
「好想住在这里喔。」
「地……地震的话会被压扁喔!」
我绞尽脑汁地想附和她的话,却见今日子小姐仿沸被我泼了一盆冷水,回敬我一个「这个大块头怎么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啊」的白眼。
「能被书压死不是最好了吗?」
我猜想她此刻的心情真的很好,才会说出这种不像才女风格的玩笑话。
「啊!但或许舒压会更好呢!」
她有些害羞地补充——好可爱。
事实上,要是书柜真的倒下来,被压在书堆里死掉,可就说不出这种玩笑话了……还好,须永先生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我言归正传。
「欸?这样啊?那还真奇怪……」
今日子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我还以为如果有什么线索,应该是隐馆先生会先找到……」
「?」
我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经解释才知道原来今日子小姐想要查遍自己最崇拜的须永老师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刻意从应该没有原稿的地方(一楼)调查起。
这么说也有道理,因为一旦找到原稿,游戏就结束了,所以故意用消去法从外围包围中央也是一种玩法,换作是处于工作模式中的今日子小姐,绝对不会采取这么迂回的作法。光是今天一天,我就看到今日子小姐好多以前不曾出现过的面向。一想到须永老师的遗稿重要性,就觉得实在不该讲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但我真的很感谢绀藤先生。
既然如此,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我没发现任何线索反而有助于延长游戏时间吧。她站到我身边肩并肩:「那么,我跟你一起找吧!」
「好多我没有看过的书,但实在也没有时间好好读吧……」
今日子小姐望着须永老师琳琅满目的著作,遗憾地说。
我字斟句酌地问她:「我看过的连一半都不到……今日子小姐看到哪里呢?」事实上,我没看过的岂止一半都不到。
「我想想……喔,慢着!」
今日子小姐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
「不可以套我的话喔,好险好险。我对某本书之后出版的书都毫无记忆,要是被你知道了,就可以从那本书的出版日期推测出我何时丧失记忆,最少也能推测出我记得哪些了。这些可是企业机密。」
「这、这样啊……不好意思,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忙不迭地道歉——虽然我压根儿没打算要刺探什么。
「啊哈!没关系喔!今天是私人行程。就我可以回答的范围来说,我看过的大概也只有一半呢!」
「咦?真的吗?」
我有点意外……如果是狂热的书迷,应该是「某本书」以前的全部看过也不奇怪。
「因为我迷上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书也买不到了。毕竟是那个时代。不过,我很高兴须永老师还和我记得的时候一样,依旧精力充沛地活跃于文坛,像这样不断地推出新作品。」
须永老师已经不会再「活跃」了。
他已经蒙主宠召——永远安祥地休息了。
是我决定要瞒着今日子小姐这件事的,所以这时不能有任何不寻常的反应,以免露出马脚,但一直保持沉默也很不自然。
「可、可是……须永老师为什么可以写出这么多书呢?」我又说了一句不解风情到极点的话。「换作是我,如果能写出这么多畅销书,大概会觉得已经够了,可以停笔了。」
「什么?」
果不其然,今日子小姐一脸狐疑。
呃,还是只能说是意想不到吗……除了乐在其中的笑容,要看非常重视身为社会人体面的今日子小姐的这种表情,似乎也只有今天这样私底下了。
「你在说什么呀?隐馆先生。作家一直写小说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可是,那个,因为……已经赚到一辈子不用工作都花不完的钱,难道不会失去写作的动力吗……之前绀藤先生也说,小说家是一种很容易退休的职业……」
我连忙找了个借口,后来才知道是火上加油的行为,令我后悔莫及。今日子小姐或许会认为我是个只会用金钱的价值,去衡量作家带有艺术性的执笔活动的庸俗之辈。然而,不愧是对金钱锱铢必较过于常人的今日子小姐,只见她不愠不火地说道。
「的确也有这样的作家——如果没了想写的题材与非写不可的原因,或许就不该再写了。话说回来,须永老师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叫好又叫座。」
「是、是喔?」
这么说来,她刚才也说有很多书已经买不到了——偶然地今日子小姐聊起了工作的意义,虽也让自己的浅薄无所遁形。
因为我现在还是在找工作的无业游民,思路才会不由自主地偏向这个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我多管闲事),我和今日子小姐只需要找出须永老师的遗稿就好,但将来要继承庞大遗产的家属,接下来想必有得累了。
「话说回来,须永老师结过婚吗?」
「……隐馆先生,你真是对须永老师的事一无所知吔。」
今日子小姐终于受不了地发难。
没想到她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当然没有啊。须永老师一生全心投入工作,是那种把一切都奉献给推理小说的作家,我就是尊敬他这一点。」
既然如此,是由兄弟姐妹或他们的后代继承遗产啰?不过以现在的平均寿命来说,他的父母可能还健在。
「可、可是,或许他是最近结的婚,只是今日子小姐忘了。」
从年纪来思考,这个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要是那样的话,可能会在遗产继承上吵得天翻地覆。
「那种事才不会发生在须永老师身上。」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与其说是侦探的推理,更像深信偶像不会结婚的少男少女……
「……隐馆先生,你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这样的话还真是抱歉,我太感情用事了。我可没有否定婚姻的意思喔!」
「不,没有,我还单身。」
「喔,这样啊,我真失礼……不管怎样都很失礼呢!嘿嘿!你没有结婚的打算吗?」
「目、目前还没有……」
「可是,如果已经有交往的对象,对方可能有所期待喔。就算没有期待,难得的假日却和我出远门,回去要不要跪算盘啊?」
「我也没有交往的对象……」
感觉自己就像被逼着认罪的犯人。
说来,今日子小姐似乎依旧不觉得这是在约会——这也没办法,谁教我约她的时候没把话讲清楚。
「怎么?隐馆先生也是全心投入工作的人吗?真了不起。」
「今、今日子小姐呢?已经有对象了吗?」
但我也不是为了掩饰我没有工作才反问她的——我从很早以前就想问今日子小姐有没有男朋友了。
万一今日子小姐已经有意中人了,绀藤先生刻意安排的这次约会就成了一场闹剧……随便问这种问题,可是会被当成性骚扰,但我只是把她的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可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我也是一心只有工作喔!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
今日子小姐毫不保留地回答。
「反正我就算喜欢上谁,也很快就会忘记啊!」
7
「首先,关于须永老师的原稿,其实不必想得太难喔!这也呼应了所谓的『奥坎氏简化论』(注:又称「奥坎的剃刀」〔Occam's razor〕,由十四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坎提出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法则,当两个理论的解释力相同时,应选择较简单的理论,亦即「假设愈简单愈好」)。倘若原稿是以电子档的方式储存在晶片里,的确可以藏在墙壁缝隙,乃至于天花板上,但我认为须永老师并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一场游戏,而策划这游戏的须永老师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所以原稿应该会藏在答案揭晓时会让人拍案叫绝:『原来藏在这里啊』的地方。要是游戏结束,玩家说出:『藏在那种地方鬼才找得到』的话,那么游戏就太失败了。」
今日子小姐一下就切换到侦探模式。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今天虽然只是私人行程,但和「陌生人=我」聊了太多不必要对人言的事,所以才赶紧切换模式吧。
不能否认她这么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深入理解今日子小姐的私生活——甚至是内心世界,比骗她更让我充满罪恶感。
要是向绀藤先生报吿我有这种不争气的想法,肯定会被他数落一番——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就不该约今日子小姐。但此时此刻我只能附和今日子小姐的说法。
「那、那么可以假设原稿就是手写在稿纸上的形式吗?」
「须永老师从以前就是用稿纸和钢笔写作。」
今日子小姐又吿诉我一项我所不知的须永老师情报,然而之后却又像是要再确认似地瞥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一眼。
「当然,也可以在写好之后再将原稿转成数位档案,只要是我们这些『读者』可以接受的形式,未必要是以稿纸的方式呈现。所以说,最快的方法还是从那些提示中找出答案来。」
故意兜了一大圈的今日子小姐如此说道。我闻言从口袋里拿出平面图,再看一遍那四道提示。
一.作品的原稿张数大概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
二.藏在比较脆弱的地方,找的时候请格外小心。
三.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
四.
第四个提示被涂掉了,所以答案应该在前三个提示里吧……是这样吗?要我说的话,感觉不像是暗号,应该就只是单纯的提示,不用想得太复杂……
「以一百二十分钟,也就是只要有两个小时就能读完的量而言,每个人能在两个小时内读完的页数都不一样吧?以我为例,文库本大概是一百页左右……」
虽然也因排版的方式而异,一百页的文库本换算成稿纸的话,大概是一百五十张左右吧?以稿纸的分量来说,还挺有厚度的,可无法轻易地藏起来。
「反过来说,如果存成电子档,与张数多寡就没有关系了对吧?今日子小姐。换句话说,由于第一个提示提到原稿的分量,还是以在纸的状态下藏起来的可能性比较高……对了今日子小姐,两个小时你能看多少页呢?」
「如果有两个小时,大概整本书都能看完吧!」
今日子小姐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盗窃的黄金定律》翻给我看——她今天在来的路上好像也看完了一本书,不愧是最快的侦探,就连阅读也很迅速。
速读——但速读好像是一种特殊的技术,与阅读不同,所以应该不是速读吧!果然看书的速度是因人而异的。
不过,至少可以抓出最基本的标准。
并不会是只有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也不可能是超过一千张的长篇钜作——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正常厚度的小说就行了。
「啊,嗯,应该可以这么解释……吧。」
今日子小姐也同意我的说法,只是有点提不起劲的样子,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吗?不管了,至少她没有提出异议,因此我便往下进入第二个提示。
「脆弱的地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暗示有用水设备之处。」
「嗯,不过若考虑到作家只是想要小小显露一下玩心,藏在厕所、厨房、浴室或洗脸台还是有点太危险了呢!」
「会不会是刻意反其道而行呢?」
「假如你是编辑,你会对把原稿藏在马桶水箱里的作家有好感吗?」
「……」
这是个人感觉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但我的确也觉得身为作家,应该会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原稿。在这场寻找原稿的游戏之中,负责藏的人应该也是把原稿当成「宝」才是,更不用说这场游戏原本设定的参加对象——编辑。
那么,所谓的脆弱又是什么意思呢……从精神方面来解读的话,会是寝室吗?因为寝室可说是所有的私人空间里,外人最难踏足的「无防备地带」。
但既然今日子小姐已找过,断定「没有」,或许就可以把一楼的空间——餐厅和寝室排除在外了。就算有,也不是我能找到的。今日子小姐都找不到的地方,我更不可能找到了
「至于第三个提示,有说等于没说。『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我认为这只不过是寻宝的大方向,反而是用修正带涂掉的第四个提示还比较有参考的价值。」
「是指『可能会需要铅笔……』吗?可是就我在一楼看到的,还有这个书房也是,就连一枝铅笔也没有。全都是自动铅笔。」
今日子将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
我还以为今日子小姐脑中已经有了某种假设,但是看样子还没到那个阶段——真不愧是不世出的推理作家。就连名侦探也无法立刻跳出他设下的陷阱。当然,实际发生的案件和游戏的状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将棋的棋士不一定能打败程式是同样的道理。
这么一来,还真是伤脑筋。我可是在今日子小姐一定能找到原稿的前提下,努力走到这一步,完全没想过万一找不到原稿该怎么办。
我对绀藤先生提出那么多不合理的要求,万一真的找不到,我只好负起责任,打电话给存在我手机里的名侦探清单中,更有能力、破案率百分之百的「万能侦探」了……虽然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真伤脑筋啊!」今日子小姐说。「看样子也不在这个书房里……既然不在餐厅和寝室,也不在书房或视听室里,用消去法只能找找厕所和厨房了。」
「咦?今日子小姐,视听室还没找啊!」
「你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
一脸错愕的表情……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一直以为我已经找过视听室,然后才来这个书房搜查的。
她还真看得起我啊!因为她已经检查完一楼的两个房间上楼来,当然会以为人在书房的我已经搜索完一个房间了……只可惜我不像她那么有本事。我根本连视听室都还没踏进去过。
「你在搞什么啊?隐馆先生——为什么要把最可疑的地方留到最后呢?」
为了翻遍须永老师别墅里的每一个角落,故意兜着圈子的今日子小姐凭什么这样说我……等一下,最可疑的地方?视听室吗?怎么想都是书房比较像是会被用来藏原稿吧……
「我们走吧!只要把四个提示摆在一起看,须永老师很明显是在暗示视听室。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迳自走出书房——我连忙追上去。我不好意思吿诉她,书房也还没彻底检查完……不知怎地,今日子小姐从刚才就不晓得在急什么。
不,倒也不是急什么,从我的立场看来,那就是平常的今日子小姐——最快的侦探,掟上今日子。
一名专业的侦探。
然而,对于今日子而言,今天是私人行程,这应该也只是一个游戏,难道她的心境出现了什么变化吗?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她已经对我的驽钝失去耐心,只是这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
追上先我一步踏进视听室的今日子小姐,只见最快的侦探已经到处调查了起来。她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就连我想帮忙,也不知该从何帮起。反而是我这个拿自己也没办法的庞然大物万一踏进去,才真的是挡路又碍眼。于是我只能愣头愣脑地呆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池。
不过即使就算没有不能打扰今日子小姐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一定也会迟疑着不敢踏进这个房间吧——因为这是一间非常高级的视听室。
虽然书房也很豪华,但这间视听室更加惊人。有最新的播放器和隔音设备,简直就和录音室没两样。光从别墅里设有视听室这点就该察觉,听音乐应该是须永老师的兴趣吧。坐在视听室正中央的沙发上听音乐,该有多么享受啊——不仅硬体一应俱全,就连软体也同样充实。
若说塞满了围绕在书房四周的书柜里的书是阅读的履历,那么填满这个房间四堵墙的架子,就是音乐的历史了——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唱片、录音带、CD、MD,令人目不暇给。再加上巨大的音乐盒及自动唱片点唱机、卡拉OK,与其说是视听室,更像是音乐博物馆。
须永老师也有这种收藏家的一面啊!
虽然现在不是时候,但是像我这么没气质的人,其实也会想听一首完全不适合我的古典音乐——只不过,单就此时的状况而言,不管整理得多么整齐清洁,这种「满屋子东西」的状态在找东西的时间只是一种障碍而已。
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把重点放在这个房间里,而不是书房呢?仔细想想,既然要找的东西是原稿,我总觉得藏在书房里的想法比较贴近正确答案。
「呃……那个……难不成……」我突然想到。「是口述笔记……吗?」
自从文字处理机普及以后就不常听到了,但这是以前的小说家广为运用的写作方法——以口述的方式念出小说内容,将其录音下来,再请专门的业者打成逐字稿。
虽然须永老师是用钢笔写作,但是像他这么老牌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口述笔记的方法——会不会是用某种储存媒介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如果说大约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并不是指读者读完书的意思,而是作者发出声音念出脑海中的小说……」
「不,我想应该不是吧!」
我的想法一说出口便遭到今日子小姐否定——只见她趴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检查架子上的东西。在短裤的掩护下,还不算是太见不得人的姿势。
「要把一本小说做成口述笔记,一百二十分钟是完全不够用喔。一百二十分钟内能读完的量,顶多只有一本短篇小说左右。」
「这样啊……那……有没有可能是把云端的帐号和密码录音下来呢?」
「云端?云怎么样了?」
这句话终于让今日子小姐回过头来。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回眸实在是很撩人,但我若是在这时移开目光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我强装平静,想跟她说「就像上次的案件那样啊」,但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不可能知道上次的案件是怎样。
因此,我只是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下何谓云端。
「那也不可能吧!因为这么一来原稿的内容就跑到别墅的『外面』去了。这种游戏太不公平了,我无法接受。」
「啥……可是,真的有能让你接受的答案吗?我不是想抱怨什么,但提示实在太少了。」
「不,是太多了。须永老师真是的,因为对手不是读者而是编辑就手下留情。提示要少一点才是聪明的问题。」
今日子小姐将视线拉回架子上,边找边回答。会在这里找,表示重点还是在软体,而非播放器上……今日子小姐目前的立论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呢?她为什么不再兜圈子了呢……
「事实上,隐馆先生已经抓到重点了喔!」
这种平静中不失犀利的语气,完全是不折不扣的侦探模式中的今日子小姐。已经不是私底下的掟上今日子,而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非常可惜,即使没有我的帮助,隐馆先生一个人继续找下去,也迟早都会找到的。」
「是、是吗……我倒一点也不觉得。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那份原稿……」
「有的,确实有喔。」
今日子小姐打断我的话……从架子里拿出「某样东西」给我看。
某样东西。
而且是非常意外的东西。
8
那是一卷录音带。
收在架子里的录音带。
已经很久没看过到录音带这种东西了。不同于唱片,录音带到现在还是使用中的软体,所以倒也不是多稀奇。
正确且严谨地说,这玩意儿叫作卡式录音带。然而,不管正式名称叫什么,我都不明白这时候拿出它的理由。
盒子和录音带本身都没有任何标签。今日子小姐为何会从架子上拿出一卷不知名的录音带呢?听到「确实有喔」,我还以为是找到须永老师的原稿了,心情雀跃不已,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是发现跟藏原稿的地方有关的线索,还是找到虽然完全无关,但找到很稀奇的东西?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站了起来。
「游戏结束了,辛苦了。」
她笑容满面的模样,的确就像是解开谜题的名侦探。
「等……等一下!今日子小姐。你拿出一卷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的录音带就宣布游戏结束了,我完全不能接受!更不可能回你一句『你也辛苦了』。请好好解释一下,还有,证明给我看。」
「要当场证明有点困难吔。」
我说出配角特有的台词,今日子小姐难得地表现出谦虚的态度。「但解释的话倒是不难。」当然还是继续贯彻身为主角的光环。
「这么说好了……第四个提示不是被涂掉吗?」
「对呀!可是那又怎样?录音带和铅笔有什么关联?」
「这个提示不是用修正液,而是用修正带涂掉,就是一个提示了。修正带的构造跟录音带一样不是吗?」
「咦……啊、啊啊。」
这么说来倒也是……但她不说的话,我还真无法将录音带和修正带联想在一起。像是很像,但也不到一样的地步。作为提示来说,其实有点弱。
「用修正带涂掉的『可能需要铅笔』也是提示之一。你看,录音带像这样……」
今日子小姐从盒子里拿出录音带,指着正中央的那两个洞。
「要微调录音带的位置时,可以将铅笔插进这个洞里转对吧……咕噜咕噜地转。」
「……」
她都解释成这样了,我还是反应不过来。以前的确可能是有这种作法,但就算不用铅笔,勉强用小指也办得到吧——我心想,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用修正带把这条提示涂掉啊……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那么今日子小姐,你看出第四个提示是在暗示录音带,所以才认为这间视听室最可疑吗?」
「怎么可能。要从这段文字和使用修正带的用意联想到录音带,就连我也办不到。第四个提示只是用来为推理做最后的佐证而已——想也知道,最大的提示还是第一个提示。」
「就算你说想也知道……但如果你不说我还是不知道。」
「看嘛!这里不是写着吗?」
今日子小姐把直接印在没有贴标签的卡带上「120」的数字拿给我看。那个数字指的是这卷录音录可以录一百二十分钟……
「欸?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吧?因为有一条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的提示,所以就想到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今日子小姐以「这还用问吗?」的表情颔首。
「刚才之所以到处翻遍每个架子,也是为了要检查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录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不过这些架子上的录音带都是四十五分、六十分、九十分的录音带,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只有这卷。顺便一提,CD或MD原本就没有一百二十分钟的,所以才能确定这卷录音带就是我们在找的原稿。」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我感到不安极了……刚刚才说一百二十分钟是绝对无法口述完一整本小说的人不就是今日子小姐吗?难不成她连自己讲过的话都忘了?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一觉醒来就会重置,反过来说,只要别睡着,她的记性分明比一般人还好,难不成是症状恶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可不是推理或寻宝的时候,得赶快带她去看医生才行……
「今、今日子小姐……振作一点。你不是说过不可能是口述笔记的吗?」
「没错,我是说过,并不是口述笔记。」
今日子小姐同意我的确认……太好了,好像不是丧失记忆。「不管讲话的速度再怎么快,都不可能在一百二十分钟内朗读完一本小说,舌头会打结的。」
「就、就是说啊!」
「但在另一方面,录音带用来储存一本小说刚刚好喔!」
「咦?什么?」
我还在为今日子小姐没有失去刚才的记忆高兴,如今却更加混乱了。不是用来储存朗读的小说,也不是用来储存云端的密码……那凭什么说这卷录音带是须永老师的原稿?
「好吧!就当是刚才你吿诉我云端这个最新知识的回礼,我也把我知道的老掉牙知识吿诉隐馆先生吧!像这种录音带……」
今日子小姐说道。
「也可以储存电子档喔!」
9
「简而言之,这是磁带。虽然也会因产品而异,但是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大概可以储存五百KB的电子档……以纯文字档来说,五百KB刚好是一本长篇小说的容量呢!」
经由她的说明,我终于想起来了——忘了是从哪里得到的知识,但是想起来还是充满了快感。
对了。
大约二十五年以前的电脑,还有程式可以读取录音带——今时今日,录音带已经完全被当成是专门用来储存音乐的工具,但是追溯其源头,其实就和光碟片、随身碟、甚至云端一样,都是用来储存资料的媒体。
第二个提示「脆弱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吗……听音乐的时候大可不用这么神经质,但是用来当成储存资料用的媒体时,录音带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因为是磁带,在反复读取的过程中,每次都会损害到里面的资料。
「……所以第一个提示也暗示了读取资料需要一百二十分钟吗?」
「不是声音,所以不用花到一百二十分钟来读取,但判断上其实差不多。」
「那、那……第三个提示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找出没有的东西』应该是指别墅里没有用来播放这卷录音带的机器,也就是盒式磁带机。所以我刚刚才说『无法证明』……不过,要是屋子里大剌剌地摆着一台可以读取录音带里的资料,已经是老古董的电脑,那一刻答案就已昭然若揭了。」
说得也是。
明明是手写作家,却把笔记型电脑放在书房的桌子上,说不定就是须永老师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的暗示……事实上,就连我看到那个,也直觉联想到原稿是不是被存成电子档了。
不是以「两小时」,而是以「一百二十分钟」的方式来表示,或许就是最大的提示——如果是单纯的档案,也可以存在光碟里,所以为了将答案引导到录音带上,刻意强调了这个数字。
不过,把原稿储存在录音带里还是太出人意表了——而且的确也是让人能接受的答案。从答案倒推回去,不得不同意今日子小姐「提示太多」的说法。
因为实在太明显了。要是我有今日子小姐的推理能力,光是看到第一个提示和平面图上视听室的标志,应该就足以找出解答了。
仿佛能听见须永老师放声大笑的声音——虽然我不确定须永老师是不是那种会放声大笑的人,总而言之,对于完全搞错方向,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的我而言,的确有股被伟大的作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今日子小姐大概不忍心看我羞得无地自容的困窘吧!婉言说道:「因为我的记忆从某个时间点就没有再更新,所以要想起关于录音带的小知识,显然比隐馆先生更有优势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今日子小姐也不是活在把录音带当成储存电子档的媒体来使用的时代。
这还是要归功于今日子小姐作为侦探的资质吧——想是这么想,但今日子小姐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或许是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令她松懈,她在最后的最后犯了一个令人跌破眼镜的错误——把录音带放回盒子里,交给我。
「好了,隐馆先生请收好。这就是你要的须永老师的未发表原稿——考虑到印出来的时间,不用马上兑现酬劳也没关系,不过答应要让我第一个看的,千万要说话算话喔!我想应该已经没有生产了,但是只要利用出版社的门路,应该还是能弄到一台磁带机。就算找不到,只要找找须永老师的遗物,照理说就能找到他当初用来制作这卷录音带的机器……」
「说得也是。」
我接过录音带——愣住了。
「遗……遗物?」
「啊!」
今日子小姐掩住自己的嘴巴。
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你早就知道了吗?今日子小姐。须永老师已经去世的事——」
今日子小姐尴尬地别开视线,不发一语——可是对于我的问题,她的反应已经透露出太多讯息了。
10
过了几天,我和绀藤先生约在作创社旁的咖啡厅——为了跟他拿列印出来的须永昼兵卫最后的原稿。把这份原稿交给今日子小姐是我的责任……大概是觉得奇怪明明我有机会再见到今日子小姐,为何表现得如此意兴阑珊。绀藤先生追问我发生什么事,我只好把原本决定不再提起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吿诉他。
「厄介,你的意思是说,掟上小姐从一开始就看穿你的谎言?」
「不,她好像中途才注意到的,所以才会突然进入侦探模式,不再采取迂回的作战方式,认真地玩起游戏来。」
发现在找的原稿其实是须永老师的遗作,今日子小姐心里对游戏的认真程度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来,还真的是一瞬间的事,让人见识到她身为侦探的专业。相反地,我未免也太状况外了。
「和今日子小姐在书房里讨论到须永老师时,我好像在无意间屡次以过去式来谈论须永老师……她似乎由此察觉到的。也或许是在检查须永老师亡故的寝室时感觉到不对劲。再不然就是从我和绀藤先生在游戏开始前的举动中发现事有蹊跷……」
「这样啊……也罢,不要那么沮丧嘛!厄介,这又不是你的错。不管是谁,本来就很难骗得过名侦探吧!」
「你的安慰我心领了,可是绀藤先生,令我感到无地自容的不是这件事。不是因为我扯了一个这么愚蠢的谎话……是今日子小姐已经发现须永先生去世了,却还继续假装被骗,这才令我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自以为是为她着想,没想到是她反过头来为我着想。
多么丢人。
察觉到心仪作家的死讯,心里该有多么震惊啊!她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还假装一无所知,继续玩游戏的今日子小姐……别说不用为我着想,就算是欺骗她的我发脾气都是应该的。
……可是我就连为这件事向她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当天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在今日子小姐的心中,早已不存在我欺骗她的事……就连这份原稿,今日子小姐一定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收到这份原稿,最后只会变成一份意外的惊喜。
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比磁带更脆弱。
可以说是脆弱?
因为就连这样的矛盾,也不存在于她的心中。
「你只要单纯地为掟上小姐的善解人意感到喜悦不就好了吗?我想她肯定也很高兴你为她着想。就当是她对你的回报吧。」
「你说的虽然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是很尴尬。」
虽然只有我单方面觉得尴尬……
就连这份列印出来的未发表原稿,可以的话,我都想用寄的给她就好。
「……可是这样我很伤脑筋吔。瞧你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说。」
「什么事?绀藤先生。除了将这份原稿送去给今日子小姐,还有事情要我效劳吗?既然如此就别客气了,快说吧!别管我的心情,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这样我也好转移注意力。」
「呃……可是啊……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掟上小姐有关——我想请你把这份原稿送去给她的时候,顺便向她提出工作上的委托。」
「委托?」
「没错。这次是真正需要名侦探出马的工作。是关于前几天已经下葬的须永老师的事……其实是——他的死因出现了疑点。」
(请问有空吗?今日子小姐——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