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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话 不好意思喔,今日子小姐

1

仔细回想,我从来没有摁过公车的下车铃,即使车子驶近要下车的车站,我也总是在等别人摁铃。结果最后,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想在那个站下车,还是莫名受到压迫——有人摁下车铃——才跟着下车的。

不积极、不主动,只是等着别人来帮忙——等着随波逐流。各位看倌可能会笑我,不就是下车铃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吗?但那说不定是足以忠实表现我这辈子人生的象征性事件。像我这种只会采取一般行动的人,想要下车的车站通常都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所以还未曾感到困扰,但我也不是没想过,万一没有人摁下车铃,是否我就不会在想下车的车站下车,而直接坐到了下一站呢?

怎么可能?要是真面临那种状况,任何人都会自己摁下车铃吧——用嘴巴说很简单,但是平常办不到的事,在紧急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办得到?说起来,在各方面,我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从不主动——只是静静地等待别人反应。

说我是很容易被卷入风波的人,那是当然,因为我自己从不主动,所以当然只有被卷入的份。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要是绀藤先生没有在一旁敲边鼓,我绝不会主动约今日子小姐。所以遭天谴了,害我很不好意思面对今日子小姐——而且还是我单方面觉得难为情,甚至暗自决定短期内不要再见到今日子小姐了。尽管如此,我又在绀藤先生的拜托下,像这样坐上公车,送东西去给今日子小姐。所以基本上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这种高尚的东西。

「不不不,绀藤先生,我认为这件事不适合今日子小姐——我是为你好,还是找其他侦探比较好吧!」

当然,我姑且还是试着推托逃避了一下。

「我就是想拜托掟上小姐。」

绀藤先生的态度十分强硬。

「为什么?如果是里井老师那件事,今日子小姐表现出三头六臂的能耐,获得绀藤先生高度评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我所能介绍的侦探中,绝不是所谓的顶级人选。称不上是业界的中坚人物,但肯定是相当特异的侦探。万一须永老师的死真有什么疑点,还有更适合的侦探……」

「我认为掟上小姐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

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这么坚定,我也觉得或许没错。尤其想到须永老师是推理小说家,更觉得是如此了。

这虽然是一种偏见,看在名侦探这种专业人士的眼中,所谓的推理小说到底还是「虚构的作品」,多少会觉得「真正的侦探、真正的案件并非那么有趣」而带着些许蔑视的态度。如果是经典名作也就算了,然则他们很难不带偏见去看现代的推理小说——或许这可说是职业侦探的楚河汉界,所以像今日子小姐那样,坦诚自己是推理小说家须永老师书迷的侦探,如绀藤先生所说,还真的很少见。

于是我就这么被说服了,第二天实际走访今日子小姐的侦探事务所,但是就连我也不太清楚,这点真能成为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理由吗?

正因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才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不是吗?警方不是也都不能参与牵涉到跟自己人相关的案件吗?今日子小姐光是能够去须永老师的别墅就高兴成那样了,一旦案情涉及到须永老师的死,或许就无法冷静地进行调查了……虽然我也很想相信,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就在我还在拖泥带水地思考这些问题时,有人摁了下车铃——我将装有须永昼兵卫未发表原稿的信封袋抱在怀中,站了起来,走下了公车。

2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整栋都是今日子小姐的私人住宅兼事务所。坐落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商业区,看起来虽然小巧有致,但是把背景拿掉,单就一家个人侦探事务所而言,能买下一整栋公寓,规模之大,绝伦超群。就滴水不漏的意义来说,也可说是集最新型的保全系统之大成,掟上公寓比这个商业区里的任何一栋大楼都还要来得坚固且排他。

这也难怪。

侦探是一种会毫不客气地闯入他人的秘密、他人的私生活、他人的隐情里,毫不留情地加以分析、解构的职业,所以可能会招人怨恨,或者也不是招人怨恨,总之是随时与危险为邻的职业。今日子小姐曾说过「对侦探出手可是大忌」,然而事实上,侦探本身变成案件被害人绝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例。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需要这么滴水不漏的保全系统。尤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打着绝对遵守保密义务的招牌,一到隔天就将负责的案件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的记忆都没有,得冒着完全无从提防的风险——她身为侦探的卖点,同时也存在着风险。这世界果然有一好就没二好,该说是上天安排的巧妙?还是运气太背呢?

因此,掟上侦探的大本营,也就是这个事务所设置了最高规格的保全系统——建筑物本身就是在某一天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基于上述的考量,设计而成的。每天更新的保全系统简直就像是防毒软体——我之所以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因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踏进掟上公寓了。

委托今日子小姐的时候,大多都是从案发现场打电话向她求助,所以不太有机会拜访事务所——既然「最快的侦探」是今日子小姐的另一个卖点,即使不是我,应该也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要是冒冒失失地随便闯入,像最初来访时那样被困住可就头痛了,于是我慎重地摁下门铃。

「来了。」

是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没有员工——客人也是今日子小姐亲自招待。我报上名字:「我是先前电话联络过的隐馆,隐馆厄介。」

「了解,请进。」

门随着今日子小姐的声音一起打开——看来似乎认证通过了,不过现在放心还太早。接下来在抵达会客室以前,还有无数让人联想到国际机场的安检在等着我。

若今日子小姐在这栋建筑物里遇害,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解的密室之谜了吧。我一面想着无法区分是现实还是小说的情节,一面走进建筑物里。

3

花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得已谒见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的尊容——也就是我获准进到了二楼的会客室,坐在委托人专用的沙发上。

今日子小姐在附设的厨房里泡咖啡的同时,我也暗中观察起许久不见的会客室——虽说如此,但完全没什么改变才是我最真实冷淡的感想。

怎么可能有什么改变?要这么说也是。

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打扫似乎一点也不费力。拥有数位环境的漫画家里井老师,她的工作室也整理得相当干净整齐,但这个会客室以杀风景来形容其实更为贴切。不过,因为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可能只是把某个房间当仓库使用,尽量不在用来接待委托人的会客室里摆放多余的东西……

「请用,希望合你的胃口。」

今日子小姐将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后在我的正前方坐下。由于前几天已经看过她嬉闹欢腾的样子,相较之下,不难发现她那甜美的笑脸完全是应酬式的笑容。

隔着一堵墙,难以亲近的笑容。

早知会有这种感觉,当初真不该知道她私底下原来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但这也实在没办法——我和今日子小姐不一样,没办法忘记。

最后虽然变成那样,也不该这样形容须永老师的忌日,但至少那一天,和今日子小姐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火车上真的很快乐——这点我不想忘记。

……想当然耳,今日子小姐的穿着打扮也不再是上次那种轻便的服装,而是落落大方的工作模式——绿色的喇叭裙搭配雪白的榇衫,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巾。看过上次那种随兴的打扮,更能比较出明显不同。

「……」

她泡的咖啡既没有加糖,也没有添加奶精——在置手纸侦探事务里,所谓的咖啡指的是,充满了苦涩和酸味,十足提神醒脑的黑咖啡。我喝下一口,今日子小姐也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那么隐馆先生,关于工作的事……」

「啊,嗯,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前,这个请你笑纳。」

我将怀里的信封袋递给今日子小姐。

「这是上次的……工作报酬。我猜你已经忘记了,因为不太算是一般的工作,该怎么说呢?是以物品抵付酬劳,呃……这跟这次的工作也有关系……」

我无法说明清楚,再加上紧张的关系,差点语无伦次。又不能吿诉她:「你前几天才和我约过会喔。」但不提那件事,说法就变得更暧昧含糊。

「是喔。」

今日子小姐提不起劲地漫应一声。对于过去的工作也太不感兴趣了——这点也可说是彻底地遵守了侦探操守。

「这是须永昼兵卫尚未发表的原稿,同时也是遗作。」

只有这里我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如果不先坦承这件事,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子小姐听到这里,「噗」地一声将口中的咖啡喷了出来。

……超乎想象的反应。我太不会看时机说话了。实在不该在她优雅地将咖啡杯凑进嘴边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抱……抱歉。请稍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掩着嘴巴,起身离开座位,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头的门后方。五分钟后,她换掉被咖啡弄脏的衣服走了回来。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扇门的后面是她的房间。上半身换成合身的套头薄毛线衣,下半身换成牛仔布的长裙——这么说来,我从未见过今日子小姐穿过同一套衣服,这个人的衣服是不是多到穿不完啊?

「久等了,这是须永老师的遗稿吗?」

今日子小姐突然切入正题。想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真是太可爱了。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才知道须永昼兵卫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这份原稿呢?」

她似乎突然感到有兴趣了。

话虽如此,但是关于须永老师的死已经见诸报端……还是如今最热、最众所瞩目的新闻之一,所以她应该已了解事情的梗概。不用从头开始说明真是太好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面对心仪作家的死讯,都是一种打击……但间接从新闻上得知,总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吧。

至少,比起在故人的别墅里知道好一点。

「既然是我以前接下的工作报酬,能吿诉我委托的内容吗?」

「当然,请务必听我说。否则接下来的委托就进行不下去了——只是,在那之前,请先收下。为上一次的工作画下句点吧!」

再次强调工作二字,与其说是对今日子小姐说,或许更是对我自己的提醒。不论如何,那是游戏也好、约会也罢,我都不打算吿诉她。

「好的……居然能收到须永老师的遗稿,以前的我真是能干呢。」

今日子小姐收起应酬式的笑容,表情和缓地露出微笑,接下信封袋,紧紧地将原稿拥在怀中。可以的话,我真想变成那叠原稿。

「那、那个……不是亲笔原稿喔?而、而且……只是让你先睹为快,日后还是会正式出版的……」

还得多加这样的注解才行。毕竟我可不想让今日子小姐空欢喜一场。

「哦?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有些败兴,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依旧紧搂着怀里的原稿。

「但是,能不能顺利出版,就要看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本事了……」

「我了解了,交给我吧!」

今日子小姐没问细节就一口答应了——事关须永老师的书能不能出版,这似乎点燃了她的斗志。不过毕竟是处于「工作中」的模式,所以不像上次那样兴奋激动……

「我会全力以赴——然后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句话应该绝无虚假吧!

今日子小姐会忘记——连同我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4

为了解决问题,正确资讯至关重要——然而,如果要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在提起上次的「搜寻遗稿案件」时,不得已得稍微更动一下内容才行。这也实在没办法,说出真相,只会让她觉得尴尬而已——再说我也不打算故意在自己的伤口上洒盐。

委托人是会说谎的。

虽然非我所愿,但今日子小姐说得没错。

我将原稿藏在录音带里的真相解释为今日子小姐早就知道须永老师的死讯,并且将其视为一件「工作」,接受为死去的须永老师找出遗稿的委托,然后也真的找到了——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项「工作」,今日子小姐只是一如往常地接受委托。

听完我的说明-今日子小姐头微微侧首,发出「嗯?」的一声。

「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这样好了。」

真敏锐。今日子小姐似乎察觉到我没说实话。不过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形迹可疑,就算说的是真话,她可能也还是会对我存疑。

「总而言之,作为发现须永老师遗稿的报酬,我能收下这份原稿对吧——这真是太好了。只不过,你说这跟接下来的委托有关,就表示这件事还没有圆满落幕吧?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因为与须永老师有关,今日子小姐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探出身子问道。这么看来,基于「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好像是对的。

「原本以为须永老师是自然死亡,但关于死因似乎出现了疑点,该说案情不单纯吗……」

「案情不单纯?欸……」

今日子小姐的脸色变了。一听到案情不单纯就产生反应,这或许是名侦探的天性吧——也可以说是专业精神。

「愿闻其详,也就是说……」

「不,目前还没有证据,所以希望包括这个部分在内,也请你一并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说不定是自杀。」

「……」

考虑到今日子小姐对须永老师的崇拜,我小心翼翼地拣选着词汇,或许是我避重就轻的说法奏效了,今日子小姐一时保持了沉默。

于是我继续谨慎地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须永老师平常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经解剖发现,那天晚上安眠药的剂量似乎多了些……」

「解剖?」今日子小姐蹙紧形状优美的眉头。

「一开始明明没有疑点,却还是解剖吗……而不是一般的验尸……吗?家属还真狠得下心做出这个决定呢,也就是说,家属之中可能有人一开始就觉得须永老师的死因可疑吗……算了,这件事留到后面再来处理吧!你刚才说须永老师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其实是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所致吗?」

「法医也不敢说得那么肯定,只说可能是原因之一,总之是语带保留。虽说老师的身子还很硬朗,但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再加上平常有吃药的习惯,当然……虽说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但也无法断定那是足以致死的量。毕竟他年纪那么大了,或许更应该视为单纯心脏病发作才对——但是他服药过量却也是千真万确的。」

「希望我一并调查这部分的意思也就是说……希望由我来判断须永老师是不是自杀的意思吗?这件事……请恕我直言,非常困难。要是我当时也在场的话还有可能,但是须永老师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怎么样侦探也比不上警方或医院的专业吧!」

这是非常实际的反应——充满了今日子小姐的风格。

「嗯,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万一须永老师是自杀的,那么势必会弓起轩然大波……如果那是事实的话也没办法。」

「所以是希望我找出他不是自杀的证据吗?」

今日子小姐先下手为强地抢白。

「不是自杀的证据……这也很困难,可能比找出自杀的证据还要困难。」

「这些问题我们都想过了,才会来拜托你。作创社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从跟警方或医院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那份原稿……」我指着今日子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份须永昼兵卫的遗稿。「如你所知,须永老师是在写完那份原稿没多久就去世了——因此,倘若老师的死不是猝死,而是自杀的话,那份原稿里可能会有什么线索。」

「有人这么认为是吗?嗯……所以希望得到第一个阅读权利的我解开这道谜题吗……感觉这将不是太愉快的阅读体验呢!」

今日子小姐向我确认:「想当然耳,没有遗书之类的文件对吧?」

我点点头。

「嗯,好像也没有预立遗嘱,家属正为了遗产的事闹得不太愉快……」

呃……这是不必要的资讯吗?不过对侦探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是不必要的资讯吧。

「所以家属们才想挖掘须永老师的死亡真相吗?说不定不只自杀,还怀疑到他杀头上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让老师服下过量安眠药。」

「有、有这种可能吗?」

「天晓得。」今日子小姐似乎被我整个人探出身子追问的气势吓到,瑟缩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太够了。」

「不太够?哦……是指酬劳吗?的确,毕竟是要从原稿中解读出自杀的讯息这么古怪的委托,这么说也是。这部分我想作创社会尽量满足你的开价,所以请不要客气,敬请开出比一般案子还要高的费用……」

我还真当自己是经纪人,大言不惭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子小姐摇头。「我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但是在隐馆先生心目中,我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侦探吗?不是喔,我没有这么市侩。我的意思是说,假使这份遗稿对须永老师来说是某种遗书的话,光看这份遗稿是无法解读出他寻死的原因的,必须把他在撰写这部作品前的其他小说也全部看过才行。」

「其、其他小说?」

遗稿即遗书。这种表现手法完全符合曾经引领时代风潮的小说家给人的印象。但是提到其他的小说……我想起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看到,塞满了一整个书柜的大量著作。

「隐馆先生,可以麻烦你将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送来给我吗?」

「我、我想应该没问题。」

我被今日子小姐的热忱震慑住了,点头答应。虽然是反射性地擅自答应,但是只要请绀藤先生帮忙,就算是现在已经绝版、或者是很难买到的书,他应该都有办法弄到吧!再不济还可以向图书馆或二手书店求助。但是一想到那么庞大的数量……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即使扣掉你已经看过的书和还记得的书,数量也相当庞大喔!实在不是一天可以看完的量。」

「不能扣掉已经看过和还记得的书!因为已经绝版而无缘拜读的书、不合脾胃而跳过不看的系列作品自然不用说,不管是忘掉的作品还是记得的作品,都要一视同仁地重看一遍。就算一天看不完,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彻底!」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仿佛为了帮自己加油打气,拍了拍脸颊。

「彻底地——熬夜!」

5

一走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我立刻打电话给绀藤先生,请他提供须永昼兵卫的全套著作。

「没问题,我会在明天以前准备好送过去。」绀藤先生二话不说地一口答应。「嗯,虽然很辛苦,但有劳你了。不过我想有些书现在可能买不到了。」

「上次那个别墅里的收藏应该很齐全吧!」

「啊,对,还有这个方法。虽然邮寄需要一点时间,但这样就能尽快拿到了。」

只是这么一来看完就必须把借来的书还回去,今日子小姐可能会有些不满吧!她心里一定也盘算着趁机将手边没有的须永作品补齐(不过今日子小姐在听完我的叙述后,应该也想到只要从别墅调书就好了)。

「不好意思啊!绀藤先生,让你费心了。」

「哪儿的话,原本就是我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厄介,也就是说掟上小姐愿意接下这个委托啰?」

「对呀!我也有点意外……因为她基本上是不接受需要跨日的委托的。我想这真的是因为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喔!」

「也是,毕竟掟上小姐是看了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要当侦探的嘛!」

「欸?真的吗?」

「啊……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因为她是那么死忠的读者,我猜肯定是这样的。」

「……嗯?」

绀藤先生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我还来不及深究,他就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所以呢?掟上小姐现在在干嘛?若是赶一下,我今天能把须永老师的作品全部准备好……」

「就算全部准备好,也已经晚上了吧?这样她一下子就想睡觉了——今日子小姐一旦睡着,就会忘记看过的内容。所以为了尽可能延长她活动的时间,她决定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开始工作。」

换言之,为了明天即将展开的工作,今日子小姐现在已经进入休息模式了。准备好好地充饱电,明天早上再开始工作。

「这样啊……可是厄介,就算如此,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还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量喔……我没想到掟上小姐会采取这种作法,她真的能读完吗?」

「嗯,我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她说关于这点,她已经有腹案了。」

「腹案?什么腹案?」

「我也不清楚。她不肯吿诉我。说是为了严格遵守保密义务,要到当天才能揭晓。」

「嗯……不过这就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卖点,所以就算是委托人,不到当天无法得知细节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这是我一介外行人的担忧,不先知道那个腹案,万一今日子小姐自己忘了该怎么办?」

「她已经把这件事写在手臂上了,所以我想应该不用担心……至于那个腹案,说不定也已经写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才去睡觉的。」

「原来如此,虽说是忘却侦探,但是也有很多备案呢!」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要我问你一件事。绀藤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你指的是?」

「我指的是你也认为须永老师是自杀吗?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想要知道,倘若须永老师的死因真的是自杀,可以实话实说吗?她担心这一点。说得再直接一点,有可能结果会不如绀藤先生的意,那这样是否会让须永老师的名声受损……」

「……依我个人意见,倘若这就是真相,我认为也只能坦然接受。像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状态才最糟糕。」

「更何况,作家而言,选择自杀结束生命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名誉。当然也要看动机或当时的状况 所以若能从最后的原稿中找出动机,无论如何,还是想委托掟上小姐帮忙。」

「好。我明天就这样吿诉今日子小姐。」

说完,我挂断电话——虽说如此,但我并没有真的明白。因为我觉得绀藤先生口中的对于作家而言,自杀并非不名誉的死法,实在是一种过于极端的意见。的确,放眼文坛的历史,自杀而死的作家多如天上繁星,但那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了。或许因为绀藤先生是编辑才会那样说,但是站在读者的立场,那全都是令人感叹的悲剧,绝对不值得推崇,更不值得赞赏。

无论须永老师的死因为何,都不能肯定自杀这种价值观。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能够推翻自杀论的材料,所以今日子小姐必须从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及遗稿中找出佐证。

6

长篇小说八十二本、短编小说十七本,加起来一共九十九本——这便是小说家须永昼兵卫毕生的作品。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对谈及散文集、同人志等等,但这次就先割爱了。还有影像化、漫画化的衍生作品,就算已经参与到脚本的制作,也同样排除在外。尽管已经将范围缩小到须永老师写的「小说」——竟然还有这个数量。

明明筛选到只剩下原版,一个纸箱还是装不下——其中有很多精装本,都是精采压轴之作。即使考虑到他将近五十年的写作生涯,这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在现代人愈来愈远离阅读的情况下,一辈子看超过九十九本书的人更少了吧。要在完全不睡觉的情况下看完所有的书,实在难以想象。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作品全都是写完直接出版,并没有经过杂志连载才集结成书。他似乎从出道当时,就一直贯彻着小说应该要独立存在的美学观。秉持着这种信念的小说家其实不在少数,但是四十五年来,九十九本书始终贯彻着同样的信念就很了不起了。

「再加上这一本。」

今日子小姐将我昨天交给她的信封袋放在搬进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会客室里的那一大叠书上。

没错,还有须永老师的遗稿。最后一部作品——九十九本,加上一本。也就是……一百本吗?

这是偶然吗?也太刚好了。

「我想……或许不是偶然喔。隐馆先生,须永老师说不定是写了一百本小说后,认为身为作家的心愿已了,于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有这种可能性吗?」

「没有吧!」今日子轻而易举地推翻这个假设。

「如果一百本全都是长篇小说的话还有可能。虽然一百本都是写好直接出版,但其中还有十七本短篇小说……如果要以这个作为自杀的基准,也应该等一百本长篇都确定出版以后……不是吗?」

「说得也是……那、那会不会是这样呢?假设他在写完那份遗稿,也就是最后一部作品之后随即自杀,是因为写出了长年追求的真正杰作,所以才觉得心愿已了?」

我不清楚须永老师是不是真的有「真正的杰作」或者是「长年追求的东西」,但如果真是如此,今日子小姐只要读完这部作品就知道了。于是我这么随口一提。但是也遭到今日子小姐的驳回:「我想也不是这个原因。」而且还是带着冷笑意味的驳回。

「因为须永老师不是那种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小说家。与其说多产,不如说是胡乱生产的作家,才没有什么追求登峰造极的精神。」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但是今日子小姐的语气让人感觉是书迷充满爱意的批评。

「更何况,我刚才找不到机会说,今天早上起床,在等隐馆先生抵达的空档,为了善用每一刻,我已经看完这部最后的作品了。老实说,我不认为这部作品有好到值得赔上性命。」

「欸?这样吗?」

「当然这部作品也很好看,但是要用登峰造极、毕生杰作之类的词汇来形容,总觉得有些名不符实……就只是我记亿中须永昼兵卫一向给人的那种感觉,看完很开心,会期待下一部作品的感觉。」

这样啊——这么一来,一些前提都不成立了。不管是不是毕生杰作,但我总觉得写完这部小说的行为和须永老师的死有关……难道真的无关吗?

「是的,就我看过内容的感觉,至少在这部小说里并没有找到让须永老师寻死的要素……只不过,这只是最基本的感想。我想我昨天应该也说过,光看这一本书是无法做出结论的。或许看完这九十九本小说,再回头看这份遗稿,会有另一种感觉。」

今日子小姐低头看着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

「先照顺序重新排列吧!我想尽可能按照出版的顺序阅读。光这样就得花一番时间了,先翻到最后一页……」

「啊!这点请放心。绀藤先生已经设想周到地准备好了,认为可能会需要这样的一张清单。」

我从口袋里掏出绀藤先生事先交给我的一张纸——一个晚上就做出这种清单,那个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须永老师著作清单(见图)

「啊!这真是太好了,请帮我转吿那位绀藤先生,非常感谢他的贴心。」

都已经见过两次面,却还宛如陌生人的生疏客套。也对,对「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而言,这个名为绀藤文房的男人,是现在第一次从我口中听到的名字。尽管如此,依旧能让她赞叹至此,绀藤先生果然有一套。

「而且这样罗列很清楚。发行日上面的数字应该是须永老师的作家资历吧?从第一年到第四十五年……这个简直可以直接收进将来应该会出版的须永老师全集里呢。几乎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足……就只差这最后一部作品了。」

「那就把这本书补上去吧。书名叫什么来着?」

「书名还没取。须永老师总是拖到最后的最后书名才会取好,有时候甚至到出版的前一刻都还没有标题……说不定这次也打算循同一模式呢!」

这么一来,完成这最后的一部作品,身为小说家已经了无遗憾,从容赴死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因为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先决定好书名才死吧!

「是因为对书名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吗?」

「也有人说他只是不擅于取名。如果要我来为这份遗稿定书名的话,我大概会取名为《玉米梗》吧!」

「什么……《玉米梗》吗?」

毕竟我没看过内容,无法评断这个标题贴不贴切——只能先照她说的写进表单里,出版日期先空着。

「那我就先吿辞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等你全部看完,有什么发现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心想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我正要站起来时,今日子小姐却慌张地留住了我。「欸?这、这可不成。我昨天没吿诉过你吗?」

「吿诉我什么?」

「啊,对了,因为有保密义务,所以我应该没吿诉你。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总之隐馆先生,请先坐下来。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那、那就再给我一杯吧……」

怎么回事?不过我也没理由拒绝今日子小姐为我泡的咖啡(如果不是黑咖啡就更好了),也没有理由急着回去(反正我又没工作),我只是担心待太久的话,会压缩到今日子小姐宝贵的活动时间。考虑到她接下来可能要连续熬夜,今日子小姐应该要尽早开始看书才是……

「不瞒你说,有件事请想隐馆先生帮忙。」今日子小姐准备好两杯咖啡。

「咦……啊,嗯,只要我能力所及的话。」

只要是今日子小姐的请求,不管什么内容我都会答应。从这点来看,其实也不能抱怨一搬出须永老师的名字就答应接下工作的今日子小姐什么。

「接下来,在看完这一百本书以前,我都不能睡着,可是就如你所见,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可能无法战胜瞌睡虫的诱惑。就算只有一次,就算只有一瞬间,只要不小心睡着,我睡前看到的书全部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是忘却侦探可悲的地方。」

「嗯……这样啊。」

不过,这个问题她应该早就知道了。今日子小姐应该心里有数,才会接下这份完全不适合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工作——对了,她好像说过有什么腹案来着?

「没错,是不折不扣的腹案。」

今日子小姐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真的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腹案——因为早上起床,就已写在这边了。『想睡的时候就请隐馆厄介先生(巨人)叫醒我』。」

「欸?要、要我叫醒你……」

「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但确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换句话说,昨天的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请隐馆先生亦步亦趋地监视我,不要让我睡着——你愿意接下这个使命吗?」

得知今日子小姐认为我是巨人,有点受到打击,但是能被今日子小姐倚靠,真是不胜欣喜。但仔细想想,要监视熬夜的人,不让她睡着,就表示我也一样,必须跟着彻夜不眠才行。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互相监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只可惜我的脑子当时还转不过来。

「当然,请你协助的部分,我会付给你日薪,但我想应该不用花上太多天。我可能也说过了,这里头大概有一半的书我已经看过了……」

「是……」

竟然还有薪水可拿?我的工作只是看着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好,又不用看书,对于现在失业中、正在找工作的我来说,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头路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当然也不会勉强。到时候我只好拜托刚才提到的绀藤先生……」

「没问题,我愿意帮忙。不对,请让我帮忙。假如须永老师是自杀的,我也想知道原因。」

这句话有百分之八十都是骗人的,真要说实话,只要看着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有钱可拿,我才不想把这么喜出望外的工作让给绀藤先生,但也不能坦白说出这样的心情——更何况-一帆风顺的大作家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选择了死亡,在我心里也有两成以上想知道个中缘由。因为即使像我这种饱受怀疑、饱受不白之冤,甚至还被狂炒鱿鱼,只差一步就要流落街头的家伙,也没想过要死……

倘若今日子小姐看完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还是什么玄机都没看出来,将他的死亡归结为自然死亡,可说是最完美的结局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我已经参与到这里,当然也想看到最后。

「这样啊!你愿意帮忙吗?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那么不好意思,由于这是一种雇佣关系,介意签一下合约吗?」

「啊,好的。说得也是,我也要遵守保密义务对吧?不过,我没想到会这样,所以没带印章……」

「不用那么正式,只要签名就好了。只是让我清楚知道我是自愿雇用隐馆先生就行了……」

大概是刚才站起来去泡咖啡的时候顺便从办公桌上拿过来的,今日子小姐把一枝粗字的签字笔交到我手中,卷起右手的袖子。

「请在这里写上一笔誓约书。」

7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在身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临时员工的这段期间,会随时负责叫醒掟上今日子所长。

8

我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能一直看着今日子小姐工作的工作是多么幸福,但仔细想想,这可是身为一介配角,不断被卷入各种案件的我作梦也想不到的出头天啊!

真奇妙,我在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写下了誓约书,结果让我联想到了它——左右手。没错,自从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失业许久的我得到的工作,居然是「名侦探的助手」。

也就是所谓华生的角色。

由于名侦探是只有被犯罪之神眷顾才能从事的职业,一思及此,华生的角色可是一般人能爬到的最高职位——这教我怎么可能不雀跃兴奋。

当然,这只限于这次的案件,当须永老师死亡的真相大白,我们的雇佣契约就到结束,我将再度做回一般人、配角甲(不对,可能是乙?还是丙?)……算了,我不应该想这么多,破坏现在的兴奋。

还是先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是一样的。

如此这般,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今日子小姐坐在我面前看书的身影——今日子小姐看也不看我一眼,阅读起须永昼兵卫的出道作品。

须永昼兵卫着《水底杀人》。

距今四十五年前出版的一本书,无论书名或封面设计,都呈现出当时的本格推理小说有棱有角的质感。我最熟悉的是以《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为代表作品,被誉为青少年读物作家的须永老师,所以不太知晓他这方面的风格……话说回来,须永老师的作品实在太多,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什么作家的个性或风格。

「这倒是。他刚出道那几年,作品还没上轨道,写的都是这类硬梆梆的推理小说。说难听一点,他其实也是顺应当时的流行而出道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检视绀藤先生制作的那张表——原来如此,从书名来看,的确都是那方面的作品。

「出道时是三十岁吗……以小说家而言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对吧?」

「没错。只不过,须永老师本身似乎认为三十岁就写本格推理好像太早了点,所以出道当时并没有公开年龄。果然是年轻人会有的想法。嗯,老作家须永昼兵卫,有出道作,也有年轻的时候。」

「就像里井老师在画少年漫画的时候,会用男性笔名那样吗?」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里井老师是谁,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丨」

今日子小姐回答的时候没有停下翻页的手。我不知道该不该在别人看书的时候找对方说话,但或许还是和她说话比较好。仔细想想,虽然她才刚开始阅读,但是为了等到夜深、犯困的时候,还是应该从现在就让她习惯与我聊天吧……到了那个时候,万一对话无以为继的话,反而会更想睡吧!

「原来如此,原来是不想被当成毛头小伙子,所以才会取这种有点老气、奇怪的笔名。」

「须永昼兵卫是本名喔!」

今日子小姐吿诉我。

「欸?这么奇怪——不好意思,是这么特别的名字,我还以为是笔名,是喔……」

算了,我爸妈给我起的名字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日子小姐最早看的是须永老师的哪一部作品?」

「跟大家一样,都是《到处乱走的神》。」

我不清楚这个答案是不是跟大家一样,但的确就连我也听过这本书的名字。我虽然没看过,但应该被拍成了由知名演员主演的连续剧……或许还拍过电影。

「对呀!我也是先看了电影。老实说,我不否认最初是冲着演员去看的,但就那样迷上他的作品了。后来只要买得到,我就尽可能地搜全须永老师的作品……」

呵呵……今日子浅笑着。

似乎想起以前的往事对今日子小姐而言,那可是少数可以想起的珍贵「往事」。

「为、为什么今日子小姐这么喜欢须永老师的作品呢?专业侦探喜欢推理小说还满少见的……事实上,绀藤先生说过,这也是他特别想把这次的事委托给今日子小姐的原因。」

不仅如此,绀藤先生还说过,今日子小姐是看过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当侦探的——果真如此,他可说是决定今日子小姐人生的作家。

不过,我承认须永老师的确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推理作家,但须永昼兵卫不是那种会影响别人一生的小说家。无关褒眨,他是一个将娱乐性贯彻到底的作家,世人对他不会出现文章会指引人生的意义、左右一个人的将来之类的评价,所以基本上与得奖竞赛无缘。将来可能会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奖项,但却没得过奖——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我之所以喜欢须永老师作品的理由非常明确。因为须永老师随时都在面对生命这个议题。」

「生命……?」

「当然他基本上还是推理作家,所以书里会一直出现死人。可是,处理生命议题他绝对是认真对待——十几岁的我就是爱上这种风格。」

「喔……」

纵使她说得口若悬河,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难以连点头附和。只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读后感。我爱的《名侦探芽衣子》系列是给青少年看的,所以不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还是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今日子小姐不理会我,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么珍视生命价值的须永老师,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认为他会选择自杀。」

听到这里,我反而不安起来——绀藤先生基于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才委托她这件事,但是听今日子小姐说的话到现在,我心里再度隐约燃起恐惧,会不会正因为她是书迷,反而不适合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

正因为是书迷,所以在展开调查之前,就已经存有不相信须永老师会自杀的成见——就算事不至此,会不会在看了一百本书以后,得出只有书迷才有的过度解释呢?

我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太爱一部作品,有时候会进行偏离十万八千里的解读——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思,今日子小姐说:「举例来说,就我所知,须永老师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曾经停笔过两次左右,而且都长达好几年。」

经她这么一说,我对照清单——的确,在他写作的第二十年到第二十三年、第二十七年到第三十年之间,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新书。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这段期间也出版过以前作品的文库版,进行过作品的多媒体合作,所以不曾给人暂停写作的印象。根据须永老师后来在散文集里提到的,第一次暂停写作是他母亲、第二次暂停写作是他父亲去世的时候。」

「是服丧的意思吗?」

「没错,就是这样。或许因为打击太大了,写不出东西来也未可知。」

我不太能理解一个出社会的资历已有二十年的成人,会因为亲人去世的打击而无法工作吗?——打击当然非同小可,但是三年都还走不出来未免也太久了吧?如果那就是「认真地面对生命议题」,的确颇不寻常。

「至少,」今日子小姐接着说:「至少就我看过的书,须永老师的作品从未出现过自杀的人。」

「欸……一、一个也没有吗?」

「没错。一个也没有。不管是配角、还是没有亮相的闲杂人等……仿佛须永老师在刻意避免写到自杀这两个字。」

这句话令我陷入了沉思。

有这种事吗?就像在「名侦探芽衣子」系列里会刻意避免出现死人那样,我能理解他想要避开这方面的词汇和概念……但是所有作品都无一例外?

「严格来说,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像是对话中就曾经出现历史上自尽身亡的人物名字——只不过就连那样也不会提及那个人是自尽的。」

「这该怎么说呢……」

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偶然来带过了。

如果是一般的小说家,或许真会发生这样的偶然,但是,须永老师的作品风格虽然包罗万象,但基本上还是推理小说家——推理小说家真有可能完全不在小说里写到「自杀」两个字吗?就像科幻作家要在写作生涯中完全不提及「科学」二字同样地困难吧?伪装成自杀的杀人、伪装成杀人的自杀……写了四十五年的推理小说,真能一次也不用到这种诡计吗……

「不过要因此下定论也言之过早。这只是在我看过的作品中,而且还是我记得的范围内没有出现过而已。为了弄清楚这点,也得把须永老师的作品全部看过才行。」

「如果是最近的作品,应该都已经数位化了。只要拜托绀藤先生,应该就能机械性地搜寻单字了……」

「自残、自尽、切腹、跳楼、割腕,自杀的表现方式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个中语意只能靠自己的双眼来搜寻喔!更何况,我也不是为了搜寻单字才要读遍所有作品,那并不是我最大的目的。」

「咦?这样吗?」

听到这里,我还以为这已经是足以证明须永老师不是自杀的关键性证据——但如果真是如此,她昨天就应该吿诉我了。

「嗯。因为我只是从事实中建立起『所以须永老师不是自杀』的假设,但是同样的事实也可以导出『正因为须永老师对自杀一事有所向往,才会刻意避免使用这些字眼』的假说——两种说法都说得通。」

这么说还真是没错——该说是推理小说的自相矛盾吗?即可以同时证明两个相反假设的证据。不过,从今日子小姐接下来才要解开谜团来看,表示事实并非如此吧……一想到万一看完一百本书,却还是徒劳无功的话,不禁心里一紧……还是说莫非今日子小姐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顺便吿诉你,须永老师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从《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开始的「名侦探芽衣子」系列。」

「欸!?」

今日子小姐只是顺着这个话题不经意提到,我却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夸张的反应,因为今日子小姐最喜欢的作品居然是我唯一看完整个系列的须永老师作品。因为是对遗稿也毫不留情批评的今日子小姐最喜欢的作品,让我心里充满了仿佛找到同好的喜悦——虽然我对「芽衣子」也没喜欢到那个地步……

「没错。相反地,我之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求爱的虚荣》和《兄长的潜逃》这种官能系列,还有风格异常怪诞的《肚子上面是胸部》这种……也趁这次好拜读一下。」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阖上第一本《水底杀人》=

「啊!要休息了吗?我好像太多话了,对不起。」

「不会,别放在心上。托你的福,工作很顺利,我已经看完第一本了。」

「真、真的吗!?」

我吓了一跳 距离她刚阅读还不到一个小时。她虽然很客气地说是「托我的福」,实际上边和我聊天边看书,肯定降低了阅读的速度。照这个速度,说不定一百本很快就可以看完了。

「请不要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这本《水底杀人》是我以前就看过很多次的书,所以重新阅读也能维持在最快的速度。没看过的、忘了内容的书一定就没这么快了。」

也有一些是就算记得,但印象已经模糊的书——今日子小姐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书。

「既然如此,隐馆先生,你要不要趁现在在那张沙发上躺一下?接下来是长期抗战……不能睡觉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么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是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在已经做好熬夜觉悟的今日子小姐面前睡觉的地步——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本书。

还剩下九十九本——名侦探的战斗才刚揭开序幕。

9

仔细想想,虽然这只不过是个偶然,但万一须永老师的死因仍为自杀,那他选择以安眠药的方式来结束生命真是太讽刺了——姑且不论发生在更级研究所的事,安眠药根本是今日子小姐的大敌。

今日子小姐彻夜不眠地调查在睡梦中去世的须永老师的死因——就机缘巧合来说也巧得稍微过头了。我厚着脸皮与这样的偶然同席,怎么样都无法拂去那种跑错场子的感觉,但还是以一介证人的身分,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这么说来,关键的确是在后半场,一直盯着还没睡着的今日子小姐看也很失礼。随着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本书,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她实际看完这一百本书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虽说大约有一半是已经看过的书,但我想速度肯定会随着时间逐渐下降……假设平均看一本书要两个小时好了,两百个小时?那么全部看完得花上八天以上——人类不可能撑这么久不睡觉吧!这已经不是下定决心或毅力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搞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连续熬夜的最高纪录是三个晚上。前一天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天大概也打算三天不睡觉吧!

只是,我记得她当时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到最后根本已经意识模糊!虽说是熬夜,一般人基本上还是处于睡睡醒醒的状态,今日子小姐却连眯一下都不行。问题是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阅读吗?

看完第一本《水底杀人》所花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或许关键在于这种重新阅读的速度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但等到她对睡眠的渴望到达顶点,亦即最后的冲刺阶段,才要开始面对接踵而来没看过(或者是已经忘记)的新作品,对今日子小姐来说,这种绝对不可逆的顺序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她坚持书写的顺序是关键,所以一定要依序阅读,但是考虑到效率问题,从遗稿(姑且命名为《玉米梗》)反过来读比较好吧……或者是只读没看过(或者已经忘记)的书?不过,这种事根本轮不到我说,今日子小姐本身应该最清楚——她是考虑过后,才决定要从头开始看的,所以我也没有权利对她的判断多所置喙。

只能静静地守候着她。

……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假设,换作是我,在说要网罗上百本书的时候,肯定会按照系列来读吧。于是我又把那张清单看了一遍。须永老师在其写作生涯中写了好多系列作品,加起来到底有几个呢?我想问今日子小姐,但是也有的是在今日子小姐认知的系列之后才开始写的系列吧!于是我决定自己来数。倒也不是想打发时间,只是利用空档做点事,说不定还能帮上今日子小姐的忙。光是在一旁监视她工作,算不上是华生的功能……光看书名可能无从得知,我不时参照那堆积如山的一百本书的内容简介,整理分类。

整理出来的结果如下——

〇1「药品侦探」2、3、4、6、8

〇2「无名推理」5、7、9、10

〇3「时效警部补」11、12、13、14、16、19

〇4「求爱」15、17、24、30、31

〇5「解体教授」18、23、27、28、29

〇6「恶魔团」20、21、22

〇7「密室专门」26、32、33

〇8「幻想旅行记」34、37、40

〇9「六年六班」35、36、43

〇10「小祝补物帐」38、39、42、44、46、54、55、58

〇11「成语侦探」41、45、47

〇12「反峰法官」49、52、53

〇13「安乐死侦探S」50、59

〇14「漆根红」56、60、61

〇15「桐生入道」57、70、71、77

〇16「名侦探芽衣子」62、63、64、65、67、68、69

〇17「星星博士」72、74、81

〇18「钟表行」73、82、96

〇19「退休警部」75、76、78、80、83、94

〇20「行动电话侦探」84、85、92、93、97

〇21「蓝色怪盗」86、87、88、99

〇22「概算兄弟」89、90、91、95、98

……像这样分门别类,不难发现九十九本作品几乎都是系列作品。

一辈子能写出二十二个系列,而且每个系列都已经完结了,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这或许也是须永老师身为大众文学作家,还能被誉为一流的主要原因。绝不让系列作品半途而废,不管花几年都要写完。只要还有一名读者,作者就有义务要将作品收尾——这似乎也是须永老师身为作家的坚持。相反地,不管再受欢迎,都不会让系列作品无止境地没完没了下去,通常五本就会结束也是基于同样的坚持吧!即使是系列作品,也刻意写成从哪一本开始看都不会妨碍阅读,难怪他会受到男女老少的喜爱,毕生都屹立不摇地站在第一线。

……须永老师虽然给人推理作家的印象,但其实也写了很多推理以外的作品。例如今日子小姐呑不下去的官能系列和异常怪诞、风格强烈的作品,当然也有奇幻风格和称得上是纯文学的系列。

换句话说,不仅多产,风格还多变。

比方说,创造出举世闻名的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也不认为自己是推理作家,他写了代表作《失落的世界》,自认为是科幻作家。或许想把作家分门别类的行为本身就错了——虽然从综观的角度来看,须永老师肯定是公认的推理作家。

「……嗯?今日子小姐,我可能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喔!」

「哦?什么线索?」

今日子小姐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与其说是对我「发现的线索」感到好奇,更像是对我那过度自信,有些装模作样的语气感到怀疑,她狐疑地盯着我看。

我清了清喉咙,让情绪沉淀一下:「我刚才把须永老师的作品按系列分类了一下,发现须永老师这几年都没有展开新系列,反而陆续将一些未完结的系列作品画下句点,简直就像在为自己的写作生涯画下休止符……」

「哦,那个啊,今天早上的新闻也有人提到呢!可是那是不了解须永老师的外行人才会说的话喔!」

今日子小姐不等我把话说完,又把视线移回书上。不了解须永老师的外行人……这是什么形容?

「这种现象根本不足为奇,过去也发生过好几次,每次都让书迷心惊胆跳的。」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又把清单重新看过一遍。须永老师写了太多书,所以乍看之下不明显,但是将现在进行式的系列作品画下句点的时机的确有两次——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而且每次画下句点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展开新系列……

有一就有二,就二就有三。

看样子我的大发现只不过是书迷间的常识。

「这么说来,那份遗稿是新系列的第一弹吗?」

「不是,《玉米梗》不是系列作品。」

「不是系列作品……?是那种不会发展成系列作品,一本就结束的意思吗?」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在须永老师漫长的写作生涯中,的确也写过这样的小说。例如出道作品《水底杀人》就是这样的作品,后来在写作生涯第八年写的《僧人献鸡》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也还有……但是除了出道作品比较有名以外,其他绝大部分都是看了清单才第一次见到的书名。

「对呀!书迷之间也认为除了《水底杀人》以外的非系列作品都是他中场休息时写的作品呢!不是让读者中场休息,而是让作者中场休息。须永老师偶尔也会想写一些不用考虑读者接受度、也不管销售量的小说。」

「中场休息……吗?」

「类似一种暂时休笔的概念。」

「……」

果真如此,那也真是太惨烈了……因为须永老师「中场休息」竟然还在写小说……热爱写作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是被什么附身了。就算不是自杀,这么疯狂的写作模式难道不会缩短须永老师的寿命吗?学生时代,班上的资优生都会在念书的空档还在认真念书,从须永老师的资历来看,感觉跟那样的人很像,甚至更胜一筹。

此时此刻,我从眼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也感受到那股疯狂——打算不睡觉地看完一百本书的名侦探,不可能不让人感到疯狂。

「……今日子小姐,你为什么会想成为侦探?」

我问出口了——不过,我并不是因为绀藤先生说过今日子小姐是看了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当侦探,想确认这件事的真伪,真的只是刚好聊到这里,随口问问罢了。

对于难以承受与今日子小姐两人面对面共处一室的紧张感、受雇于她的助手而言,这话题颇为私密……于是我连忙再补一句:「呃,因为我现在正在找工作……你愿意给我工作,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又想到接下来该靠什么维生呢……不管做什么工作,总是无法投入……我一直很迷惘,什么是我可以做一辈子的工作。」

「哦。」

今日子小姐漠不关心地漫应一声。这也难怪,生得虎背熊腰,在她眼中相当于巨人的助手突然问她这种人生问题,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尤其「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更无从知道我是那种很容易被卷入案件的配角型人物,才更难找工作的体质。

实际上,今日子小姐的确先搬出「我不清楚隐馆先生的状况……」的开场白,才接着说:「我之所以成为侦探……」

假使她立志成为侦探的原因与须永老师的作品有关,也不可能吿诉(至少在她心目中)今天才刚认识的我,这种与忘却侦探的本质息息相关的问题,所以我以为她会回答「为了将自己记忆每天归零的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才选择侦探这个职业」这种单纯至极的答案,没想到答案却推翻我的预测。

「没有原因。」

10

不用参照须永昼兵卫长达四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也知道,人生在世,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尽管如此,人要工作,不然就没有饭吃。不对,对须永老师来说,他就算不工作,也已经赚到了三辈子都吃不完的钱,但他还是继续工作——既然如此,不管再苦,再不如意,工作本身或许都有其意义。

只不过,要让经历过各种职场,也被各种职场炒鱿鱼的我来说,可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同意这句话。就连为了不让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睡着,必须一直监视她看书这种作梦般的好差事,也都隐藏着陷阱。而且是我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非常可怕的陷阱。

没多久我就发现,一直监视着今日子小姐不让她睡着,就表示我自己也不能睡觉(我第一天晚上就注意到了),但是真正打倒我这个「负责监视的人」是比这更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从今日子小姐看书效率明显下降的第二天晚上以后,逐渐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基于「企业机密」,我还是不知道今日子小姐记得须永老师的作品到什么程度,又是从哪里开始忘记;也不知道她读过哪些,没读过哪些,但大概在看完五十本书后,今日子小姐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但不能单纯地以为那是因为进入了不记得的领域——因为实在不可能不记得。第五十本和第五十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还没出生——要是真不记得,应该连须永昼兵卫的名字也不记得吧。但速度确实大幅减缓——原因不言可喻,因为今日子小姐那时已经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倦意。

「阅读比想象中还要累呢……哇哈哈……」

当时的今日子小姐还笑得出来,但我心里隐约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一会儿,我的预感便成真了。本来还有点担心,万一我比今日子小姐先犯困怎么办,但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我中心了。一个什么事也没做,只是看着今日子小姐的男人,怎么可能比一直集中精神看书的今日子小姐更早撑不住?

我这个笨蛋,遇到问题总是一直在模糊焦点。具体问题出现在阅读长跑开始大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从那时候起笑容从今日子小姐的脸上消失了。

据实说来,就是她情绪变得不稳定。

刚熬过第一个晚上,彼此的情绪异常高昂,还聊了不少须永老师以外的话题(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这份工作最快乐的时刻)。然而到了第三天以后,几乎已经不再有让彼此保持清醒的对话了——我就算对她说「加油」等鼓励的话,她也只会回我「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看起来像是在偷懒的样子吗?」这种夹枪带棍的话。

「那我只好照隐馆先生的强求,我尽量加油拼了啰!」

……这么一来,对话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但就算不说话,比方只是站起来去上厕所,她也会鸡蛋里挑骨头:「走路可以小声一点吗?我会分心的。请不要千扰我。」

是的,我不曾理解今日子小姐交付给我的任务本质,一个人乐得跟傻瓜一样——我的任务是「要让想睡到极点的人一直保持清醒」,我还傻傻地以为只是「希望你能陪我熬夜」。这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问题,没有人愈想睡心情愈好,同样地,想睡的时候不能睡,也没有人心情会愉快。

这么一来,我的任务就不是负责监视的人了。

而是负责执行酷刑的狱卒。

这个比喻绝不夸张,就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不让人睡觉」是严刑逼供时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算准今日子小姐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对她说话,有时候是发出声音,妨碍她进入梦乡。起初,她还会感谢我:「谢谢你,隐馆先生,救了我一命。」曾几何时,变成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

泡咖啡、准备加了一大堆香辛料的刺激性料理也是我的工作——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我一有空档就使出各种毒辣的手段。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看她一脸嫌弃地吃下我特别为她煮的菜更悲剧的事了,当然这对吃的人来说也是一场悲剧吧。不断地对心仪的女性施以酷刑,不断地找她麻烦,不断地被她憎恨、讨厌、怨怼的工作——我这辈子从未体验过这种地狱般的工作,无论蒙受多大的不白之冤,也从未像现在这么恶心反胃过。

当然,这是今日子小姐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她的建议,也是她的腹案,在她接下这件委托时,应该就有事情会演变至此的觉悟了吧——但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也不是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才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誓约书的。没想到平常那么温柔稳重、待人和气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却痛恨我到这种地步——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可能还承受得住,真正的问题是,我也讨厌起今日子小姐来了。

理智虽然清楚吿诉我,不可以把体力和意志力都处于临界状态之今日子小姐的言行当真。但我也只是照她的吩咐做,却反被那样尖锐的态度糟蹋,实在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很遗憾,隐馆厄介不是多么人品高尚的好青年。

我居然对三番四次将我从百口莫辩的窘境中拯救出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感谢也感谢不完的今日子小姐产生那种反抗的心情,真是令我悲伤又痛苦……不过,老实说,我连感受痛苦的闲情逸致都没有。

面对今日子小姐心浮气躁的态度,让我也跟着心浮气躁了起来。

没想到睡眠不足竟让人如此失去冷静,我竟觉得今日子小姐面目可憎。

结果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情绪,气氛变得糟透了。相较之下,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感受过的尴尬气氛根本只是小意思。

在那趟小旅行中,很高兴看到今日子小姐私底下的一面……但眼下这个环境可说完全相反。看到不想看到的那一面,产生不想产生的情绪。我必须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今日子小姐被工作逼到绝境,口不择言的模样,不仅如此,我的任务就是继续逼迫她、压榨她,害她更加口不择言。就算我想请她休息一下,也绝对不能说出口——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是不可以休息的,想休息的话,只能等到问题解决以后。

如果不是以配角,而是以华生的身分、以伙伴的身分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就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我实在无福消受——就算是拜托我做,也只仅限这一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匹配不上这样的工作。

「隐馆先生,咖啡喝完了。你实在是有够不机伶吔。」

如果是正常的今日子小姐,绝对不会说出后面那句话吧,但是差点睡着的我根本没资格反驳,我只能在她的催促下,无言地再为她倒一杯咖啡。

「隐馆先生,可以请你捏我一下吗?」

「……欸?」

我端着满满一杯咖啡从厨房回来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一面用打湿的毛巾擦脸,一面低声地对我提出了要求。我实在太困了,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我已经困到一个极限了,请你用力捏我的脸颊。」

「脸、脸颊吗……」

若要赶走睡意,捏手臂或手背不就好了?难道是不想弄痛拿书的手吗?

「快点。要是不能撑过这波睡意,过去的努力就都喵费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就是要睡着了,连ㄅ的发音都发不好了,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可、可是,要我捏女生的脸,还是有点怪怪的。然而今日子小姐却不由分说地要求:「拜托你了。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明明是我请隐馆先生帮我,态度却那么傲慢无礼。」

然后又语带责备地说:「你忘了在誓约书上写了什么喵?」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能拒绝。都怪我不好,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怪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写下誓约书。我鼓起勇气,双手捏住今日子小姐的左右脸颊。

「呴的,那摸……请鸟暂时就这样喵着。」

虽然今日子小姐不只是ㄅ,连发其他的音都崩坏了,但似乎意外有效,自从我捏住她的脸,她的阅读长跑也稍微找回了原本的速度。

因为老是捏同样的地方也是会习惯的,所以只好一直改变位置,鼻子、眉头、眼皮,总之将今日子小姐的脸部五官都摸遍了——光脸被摸来摸去只会让人不快,所以也具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吧。只可惜,今日子小姐讨厌我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而且持续恶化——但是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想早点完成这项苦差事,已经自暴自弃地想着,只要今日子小姐能顺利地阅读,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么做有提神醒脑的效果,然而今日子小姐醒着的时间已经超过一百个小时,接下来将进入第四个不眠的夜。据我所知,四个晚上不睡会发生什么事,对今日子小姐本人也是未知的领域。而且说老实话,我已经不小心睡着过好几次。由于是捏着今日子小姐的脸颊就睡着了,所以整个人垂倒在今日子小姐身上,两人同时倒趴在桌子上,拜疼痛所赐,侵袭我们的瞌睡虫一起撞飞了,但这种幸运不会一再发生。

事实上。

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疲惫到不忍卒睹的地步——我终于说出了:「放弃吧今日子小姐。」。

「这个任务一开始就不可能完成。在这种状态下看书,根本什么也读不进去吧……我会向绀藤先生解释的。」

「喵……可……不……行……」

今日子小姐在脸颊被捏着的状态下,一句话讲得支离破碎的。但是就算放手,我想她还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吧!

「既然接下来……就要到最后。」

今日子小姐坚持要撑下去。

只有这句话,力道强大到难以想象是从已经一百个小时没睡觉的人口中讲出来的——问题是,她用来翻页的手几乎已经不动了。

我望向原本堆积如山的书堆里剩下的书。我的意识也已经涣散,光要数数都显得困难,还剩下……十几本左右吧。一百个小时完全不眠不休地读到剩下这些,实在很了不起。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应该连一本,不,是连一行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懂。

是什么让今日子小姐坚持到这个地步?她明明说她当侦探「没有原因」——这么一来不就只是那种专注于解谜的古怪名侦探吗?我一直认为把只要「忘却」和「最快」这两个关键字从今日子小姐身上拿掉,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不、不能只是看过而已喔!今日子小姐。看完以后,还要推理才行,可是你的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吧?」

「太没……礼貌了。西西油……假设了。」

西西油?什么意思?是已经有假设了?还是没有?从前后文听来,应该是有的意思,但我也不敢确定现在是否还有解读前后文的能力。

「喵管那么多,鸟只要乖乖……照咪说的,捏咪的脸颊就喵……不要再啰哩叭嗦的喵……」

今日子小姐说完,站了起来——由于沙发会让人想睡,所以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跪坐在地板上了。似乎是跪到脚麻,只见今日子小姐宛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今、今日子小姐,你要上哪儿去?」

「去冲个澡……仔细想想,至少已经一整天没洗澡了。我竟然会在男性面前这么久都没换过衣服,真狮的……」

要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女生比较在意这种事吧。或许冲个热水澡能清醒一点,我没理由阻止她。虽然不能休息,但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

「请在我回来以前准备好晚……晚餐?消夜?早饭?喵啊,哪个都好。总之口以吃就好。厨房随鸟用……嗯,之前好像说过了?里面的房间是我的寝室,绝对不口以进来喔。」

「好……我不会进去的。」

我的脑筋也转不太过来了,只能微微点头,事后回想起来,今日子小姐当时说了不必要的话——她不应该提到什么里面的房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用特别叮咛,我也知道不可以随便翻别人的事务所。但白鹤报恩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愈是特别交代,就愈会引人好奇。

这是今日子小姐不该犯的错误,但是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显然是太困了——被她这么一说,虽然很在意,但我也不是这样就会去偷看的好奇宝宝,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照她吩咐地进到厨房,唯唯诺诺地准备两人份的餐点——不过冰箱里的食材差不多要吿罄了,得找个机会出去买才行。

把今日子小姐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她可能会在我出门的时候睡着),只好两个人都稍事梳洗,一起去买东西。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继续在这种情况下切菜或开火的自信……那就买现成的便当打发一下吧……既然如此,干脆叫外卖吧?不行吧?一想到这栋公寓的保全系统之完善,光是开门取外卖的时间……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把不晓得是晚饭是消夜还是早餐的餐点做好了。

最初还想「为了提神醒脑,刻意用大量的香辛料调味」,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味道应该已经自然而然变得乱七八糟了。

就在这个时候。

意识中断了一下。

不对,不是一下——我把碗盘端到桌上,原本只是想伸展一下有如千金重的身体,因而倒在沙发上,结果不小心好像又睡着了。

而且还不是一下或两下,时钟的短针已经开进了九十度——惊醒!虽说我不比今日子小姐,过程中一直不小心睡着,但区区三个小时的睡眠是绝对无法消除熬了四个晚上的疲累,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只有着急。

万一今日子小姐在我睡着的时候也睡着了,那么这段时间的努力就泡汤了。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努力,还有我,我一直忍受着被心仪女性那么残忍对待的努力也同时付诸流水了。这教我怎么可能不着急——然而,今日子小姐并未趴在餐桌的另一头睡觉。

我松了一口气——没多久,更强烈的着急在我心头翻滚。先不管有没有传出睡着的鼻息声,问题是今日子小姐根本没坐在餐桌的另一头。

咦?跑去哪里了?我的记忆一时半刻接不起来——难道出去了吗?不对,餐桌上的食物都还没动过——也不像在看书。

我站起来——当然,光靠这些讯息就想做出结论可能太草率了,毕竟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什么都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唯一的想到的,就是最糟糕的可能性。

我走出会客室,走向位于公寓内三楼的浴室。今日子小姐说要去洗澡,过了三个小时还不回来的地方。

「我进来啰!」

我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万一是我误会了,那这个举动可能会引发悲剧,但是话说回来,正常人哪有可能在浴室里待上三个小时。万一今日子小姐还在里面,那么悲剧早就已经发生了,肯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情况。然而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今日子小姐倒在地上。一丝不挂的,倒在磁砖的地上。全身被莲蓬头喷出的冷水从头淋到脚。可能是觉得冷水有助于清醒吧,所以她洗的不是热水,而是冷水澡——肌肤已经变得惨白,甚至发青了。

可是今日子小姐却毫无反应。

只是深深地——沉睡着。

「今日子小姐!」

我发出悲痛的呐喊——用我最大的音量,呼唤着侦探。但她毫无反应。

(不好意思喔,今日子小姐——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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