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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 第一话 今日子小姐的鉴定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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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谓人生的转捩点,没人晓得会出现在何处。人生在世,有时会看到好像是自己人生的未来,但那完全是一种错觉。

像我,亲切守的人生便是如此——老实说,当我找到工作,而且还是如愿进入大型保全公司就职时,在高兴到几乎把过去找工作时卧薪尝胆般的苦头忘得一干二净的同时,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就以为自己的人生「正处于巅峰」也是事实。

接下来的人生都已经注定了。

我甚至以为,接下来在我的人生里,既不用再换座位、也不用再重新分班、更没有毕业这回事。从此以后,我可以一直从事「守护某些事物」的工作。毕竟这是将我取名为「守」的祖父,以及把我生得身强体壮的父母最大的期望,我也打从心里为自己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感到骄傲。但另一方面,想到我已经做完可能是人生最后的选择,尔后面对未来就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难免又感到一丝拂不去的寂寥。

只不过,我想得太天真了。

人生可不是找到工作就能一切注定。

接下来还有无数的变数……所有看得到的未来,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不,若是海市蜃楼,或许在哪里还有个实体。但是关于将来的展望,有没有都还说不准呢。

因此——由于没人晓得人生的转捩点会出现在何处,所以遇上什么事都不需感到失望。人随时都可以改变,随时对于未来充满期待。无论长到几岁,无论是什么样的一天,都是冒险的开始。

问题是,那个转捩点也可能是「转劣点」——为了不被绊住脚步、被人扯后腿,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万一以为电视上的事件或事故「与自己无关」,可是会吃苦头的。像我这种黄毛小子,振振有词地主张这种论调可能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我还是想提醒各位,这并非从书上学到的华丽词藻,而是我从苦不堪言的亲身经历中学到,并且引以为戒的教训。

希望我的提醒能避免各位在未来的人生栽跟头。

这么一来,我才有资格得到各位的安慰,说我是个就算身陷恶劣困境也能积极寻求突破的男人。

2

总之,在说明整件事以前,想先向各位介绍三名登场人物——他们为我只不过是找到工作就已如仙人般开悟的人生,带来了想像不到的转捩点。我这话是说得客气,说直接一点,这三个其实是让当时正走在一帆风顺人生道路上的我大栽跟头的人……不,我还是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了。

第一,他们并非基于恶意要把我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第二,他们都是客人。客人即上帝——倒也没这么夸张,但客人就是客人,不该成为我口出恶言的对象。

话说回来,他们也不是我的客人——不是我需要保护的对象,而是我分派到某家美术馆的客人,是那种若非被公司指派,像我这样的男人大概一生无缘的所谓现代美术馆的贵客。而且,其中一位严格说来并不是客人,但要算是造访美术馆的人也没错。

第一位是白发的女性。

虽然称不上频繁,但她来美术馆的次数也算是不少,把所有的作品看过一遍便打道回府。其中,她对挂在我负责戒护的展区内有一幅画异常执着,会花一个小时左右驻足在那幅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我有点好奇她在其他展区是否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向同事打听后,好像只有那幅画会让她花那么长时间欣赏。

那么她或许是为了欣赏那幅画才来美术馆的吧!如前所述,我完全没有美术的涵养,就连她看的那幅画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理解,不过,看到有人这么如痴如醉地打量自己的保护对象,感觉还不赖。

自己保护的事物有值得保护的价值,这让我感到很自豪。不过为这种事沾沾自喜也实在很奇怪,就像她看着那幅画而入迷那样,我也常常望着她

欣赏画的背影而着迷。

事实上,站在那的她也确实像幅画。

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像她那样一直站着不动有多累。再怎么感动,再怎么浑然忘我,一直维待动也不动的站姿,其实是很消耗肌力的。扣掉休息时间,每天得站上六个小时的我可以打包票。

话说,有时在电车上打算让座给老人,反而把对方气得暴跳如雷,这种经验我也有过好几次。不过,我的确太没有想像力,才无法理解老人不想被当成老人看待的心情,所以挨骂也是无可奈何。所以我设定的标准是「有没有把白发染黑」。会刻意将白发染黑的人,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从这个标准来判断,就没有理由让我吝于对那名满头美丽白发的女性释出善意。

我想吿诉她这家美术馆的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只要按部就班地申请,就能借椅子来坐,所以便向她搭话。可是先不讨论这么做是否逾越保全人员的职责范围,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个错误。

从我站岗位置望去只能见到娇小背影的她,非但不是老婆婆,年纪甚至与我相去不远,看来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她用藏在眼镜底下的知性双眼,一脸诧异地往上瞅着我。

「呃,呃……」

叫住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的我,只能诅咒自己的莽撞。事情演变成这样固然出乎我预料,但这里毕竟是美术馆的一角,要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话还真的是没什么好意外的。美术馆是超越我这种呆头鹅的价值观,拥有独特审美观的人会来的地方,不只褐发或金发,就算出现满头白发的女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管是用染的,还是戴假发,她的白发都太自然了……

仔细想想,至少就我的记忆所及,她从未穿过同样的服装出现在美术馆里。例如今天的套头针织衫搭长裙,再围着一条披肩的打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头白发或许是时尚的她新潮穿搭的一环。但毕竟我也不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名侦探,要我凭这点线索推理出全貌,难度也太高。尽管如此,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出声喊她,也的确太冒失了。

当我看到她回过头来,那张完全是个可爱小姑娘的脸……感觉真是糟透了。急着想要弥补过失的我,看起来就像美人在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的登徒子。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诚实吿诉她「我以为你是位老妇人」,也很难说是种美德。

「您,您很常来呢。这么喜欢这幅画吗?」

一时心中百转千折,烦恼了半天,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虽是宛若美术馆人员才会说的话,但我其实是外聘的保全。

「很常来……我吗?」

满头白发的女性微侧螓首。

「哼……」她像是事不关己般自言自语。

表情与态度则仿佛是听我说了才知道这件事。

「您很常来啊……而且每次都像灵魂出窍似的一直站在这幅画前。」

「是喔。」

「明明已经看过好几次的画,却每次都能带来初次鉴赏时的感动……看来这想必是一幅跟您的感性很契合,很棒的画吧?」

「是喔……」

真是含糊不清的回应。

不过我的说法也相当模棱两可,既是「想必」又是「……吧?」的,所以我们算是半斤八两。但这也等于承认我根本看不懂这幅画——事实上,挂在那里的画,该说是抽象画吗?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张涂满了蓝、白、绿、咖啡色等颜料的画布。

贴在作品旁边墙壁上的牌子写着作者姓名、制作年月日、素材及画法,以及斗大的标题「母亲」二字,但是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我完全看不出来……虽然以半瓶醋的知识脱口说出抽象画什么的,但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抽象画。

「是吗?我来过这家美术馆好几次了吗?而且每次都站在这里老半天吗?呵呵。不过,要说这也难怪倒也难怪呢!」

「欸……」

有什么好笑的?我基于礼貌对嘻嘻窃笑的白发女性回以微笑——但是我的思绪已经缠成一团乱麻。对艺术的感觉比较敏锐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也拥有独特的品味吗……

「我每次都在这里站多久?」

她的问题愈来愈奇怪了。

如今冷静回想起来,虽说这家美术馆的名气没有大到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但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既然知道对方不是需要照顾的老婆婆,就不该再和她扯下去了,可是她悠哉自在的态度,完全具有足够让我想和她再聊一会儿的威力……尽管她的问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都有一小时吧……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她重复我下意识讲出的话,然后嫣然一笑。

「一小时左右吗?呵呵呵,差不多。今天一定也会花那么多时间站在这里吧——这幅作品的确有花上这个今天的一小时来欣赏的价值。」

「这、这样啊。」

虽说「这个今天的一小时」这句话有些拐弯抹角,总之原因并非「是我朋友的作品才看那么久」之类的老哏,还是令我松了一口气。请容我老话重提,能有人保证自己的保护对象值得保护,还是很开心的。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我其实并不清楚保护对象的价值时就更不用说了。

纵然当个保全无法选择保护的对象,但我们终究不是设备而是人类,自然有喜怒哀乐。既然如此,比起愤怒,当然希望用喜悦来提升士气。

而说到价值或价格,白发女性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截了当,甚至足以引起争议——只见她以打从心底赞赏,充满感情的口吻这么说。

「因为,这幅作品可是值两亿圆呢。」

两亿圆。

这是现代日本上班族一辈子的平均薪水,也是中乐透的头奖金额,不用说也知道是一笔钜款。当然,这里是美术馆,不会真把价格写在作品概要的牌子上,要是表明那是两亿圆的作品,大家看画的目光都会为之一变吧。

在我眼中原本只是不知所云的画,这会儿也突然宛若散发出异样光芒……不,原本就不该用价钱来衡量艺术作品的价值吧……只不过,是她先用价钱来判断这幅画的。

「这幅画值两、两亿圆吗……」

「是呀。看也知道啊。」

她一脸讶异地回道,使得我陷入仿佛受到「你负责保护这幅画,却连这点也不知道吗」的被害妄想之中。也是……就算被骂准备不周,我也无从反较,我得好好反省才行。

「很棒吧。两亿吔。有两亿圆能干嘛呢?感觉可以一半存起来,另一半啪地一口气花掉。根本不用看标价,想要的衣服全都可以买回家呢。」

「是、是喔——」

由于她讲得飘飘然、晕陶陶,让我差点忽略了这话的内容实在是俗不可耐……不,我是没啥意见,但绘制这幅画的画家想必不希望作品被这样只以价钱来评断吧?或该说,她根本只在讲钱(没在评作品)。不过既然画坛是个没有定价的世界,直接把价钱当成判断价值标准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不觉得绘画的世界真的很棒吗——CP值这么高。」

「C……CP值……吗?」

「没错。不管是画材还是什么,成本不就那么点吗?可是有的画却值几十亿、几百亿——与小说家或漫画家不同,作品完成后,也不用花印刷或装订的费用。相反地,正因为没有投入成本大量生产,价值才会水涨船高,真是值得学习的获利模式啊。」

「……」

虽然原因跟刚才不同,但又让我无言了。

什么获利模式的,大概是最不适合在美术馆里说出口的单字吧。虽然当时我被分派到的那家美术馆的确也非免费入场参观,要说是营利事业也没错……但是说话也可以委婉一点嘛。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付费入场来欣赏两亿圆的钞票——伫立在两亿圆前良久,度过一个小时忘我的时光。这已经不只是俗不可耐,而是个怪咖了,而且还是非常怪的那一种。

「怎么?我让你不舒服了吗?还请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并不曾忽略馆方为了保护这『全世界只有一幅』的稀有价值,也付出了许多管理维持成本一事喔。」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可能写在我脸上的疑惑,特地又补上这么状况外的一句。不,该说是状况外吗?又觉得有点装傻的味道。

感觉一直被她把话题扯远,用些似是而非来敷衍搪塞。可是给她这么一说,身为保全,过去甚至曾被无情责难是「扰乱美术馆景观」的我,却因此感觉自己的存在得到认同,而单纯觉得很高兴。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两亿圆实在好好喔。两亿圆真是太棒了。相当于两亿圆的两亿圆,就只有两亿圆而已了呢。能看到如此美丽的两亿圆,真的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能打起精神了。」

「呃,可以请您不要两亿圆、两亿圆地一直喊吗……啊,请问您从事什么行业?」

我提出这个问题其实是想转移话题,但也不是没来由的一问。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人也许是个画商之类的。

如果她是画商,也难怪会开口就用价钱来衡量美术品的价值,应该说,她反而必须是如此。因为严格地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就是她获利的基础。虽然着实不觉得气质温柔婉约的她会是能干的画商,但很有可能从事类似的工作。这样频繁(而且理所当然到她自己都不记得常常来?)出入美术馆的行动,如果原本就工作的一环,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我又猜错了,看样子只要是在她面前,我就会乱了方寸——推理全部都失准。

「我是侦探。」

她泰然自若地说,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则印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 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是吗?」

突然直呼女性的闺名实在很没礼貌,但是我真的不会念「掟上」这个姓氏,所以也没办法。而她非但没把我的无礼放在心上,还自己报上姓名。

「是的,我叫今日子,掟上今日子。」

拜她自报家门所赐,我才知道「掟上」(OKITEGAMI)的读音,得救了……不,她其实是察觉到我不会念,才故意这样提点我吧。

说到推理,这才是侦探的推理能力——等等,会推理的侦探不是只有在小说里吗?现实中的职业侦探,工作内容不就顶多是调查跟写报吿……不过话说回来,她是「所长」啊。

「您、您好了不起啊。」

我只能说出这种感想。

虽然用头衔来判断一个人,比用价钱来判断一幅画还要庸俗,但是眼前这位稳重的文静女性,实在跟「所长」那样拘谨的头衔不搭。

「喔,不,没多了不起的。只是一家私人事务所。正确来说是所长兼会计兼行政兼打杂小妹。」

她谦虚地说——今日子小姐在这个年纪是一家事务所的所长,岂会不厉害?「置手纸(OKITEGAMI)侦探事务所」这行号也是从她的姓「掟上」(OKITEGAMI)来的吧,由此可知,显然她并不是有名无实的老板。

「以保护委托人利益这点来说,我算是亲切守先生(OYAGIRI)的同业。因此,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今日子小姐说完,低下那头白发,深深行了个礼。这样看来,她似乎还身兼行销业务。这样似乎也能理解她会有点(其实还满大一点的)锱铢必较的理由了。不过,我认为侦探与保全的工作其实有天壤之别……硬要用「保护」来连结也实在太牵强了。

咦?等等。我应该还没自我介绍,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啊,大概是看到我别在制服胸前的名牌吧。这也是侦探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吗……可是「亲切」这个姓也和「掟上」一样读音很特别,绝非一看就念得出来。

「那我就先失陪了。打扰你了。我想再欣赏这幅两亿圆……这幅作品一会儿,所以亲切先生也请回到工作岗位上吧。」

「啊……好的,还请您慢慢欣赏。」

我完全错失了吿退的时机,所以今日子小姐能主动画下句点,老实说真是帮了我大忙。该她说是大器吗?总之是个干脆的人。

我行了一礼,离开现场,回到我的工作岗位。而她也果然照她所说,仔细端详那幅画一番之后,迳行离去。

这是她和我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当然,光这样并无法称得上是人生的转捩点,也无法得到任何教训,顶多只能得到「跟人搭讪前,得先搞清楚对方是谁」的小小警惕而已。

把事情整理成「工作时有点闪失」,当作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写入记忆就好。类似这样的失败经验我可多得是——我既非完人,总会犯错的。

只不过,关于今日子小姐,还有个必须先补足的小故事……虽然她在那之后,也经常来看那幅两亿圆的作品,当然,我再也不曾向她搭讪。

毕竟保持安静本来就是美术馆的规定。我也一如平常,谨守自己的职责,只是从后方看着她欣赏画作时如画的背影。除了今日子小姐的时尚穿搭总是变化多端,这套既定流程总是一成不变。但在那天,却发生了异常。

异常来得非常突然——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外表产生极端变化(像是头发变黑,或是穿着我曾看过的衣服来)而造成了什么不同。

那是持续观察出现在那家美术馆里的今日子小姐,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我才会察觉的异常——简单地说,原本以为将永远不变、总是相同,甚至绝不可能有例外的既定流程,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失控了。

今日子小姐居然头也不回地从那幅画前走过。她总是在那幅画前站上一个小时,那天却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几乎没有停下脚步。

「请……请等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留住她。

我很清楚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跟我的职务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完全找不到借口开脱的越权行为,但我还是无法不叫住今日子小姐。

附带一提,这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在白衬衫上头系了皮带,让我再次体认到她是个穿什么都好看的人。不过,此时此刻我最想知道的,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家里的衣柜到底有多么巨大。

「你、你不看吗?这幅画。」

「啊?」今日子小姐看似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她的脸上像是写着「你是谁啊」的四个大字——看样子,她已经忘了我。大概每个穿制服的保全看起来都一样吧,所以也不能怪她。

只是,想到之前才看今日子小姐展现过的敏锐观察力,总觉得应该记得我的长相……或许不若其知性气质,她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我并非有什么企图才向她搭话的,所以今日子小姐对我的印象深浅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问题在于今日子小姐对那幅画的印象深浅——为什么过去从无例外地总是驻足欣赏的那幅画,唯独今天却头也不回地从画前走过?我对这点在意得不得了。

至今那么执着的对象——直接以「两亿圆」代称也无妨的对象——居然毫无征兆就突然看腻了,会有这种事吗?

「我看啦……怎么了?」

今日子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提防……该说是鸡同鸭讲吗?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仔细回想,上次刚开始交谈时好像也是这样……

「呃……不,我是说,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平时不是都会画更多时间欣赏它吗?今天怎么就只有……」

我这样说简直活像个跟踪狂在自曝——我边说边深自反省。居然上前去

像是要纠正她没照既定流程走,我的这番行动已经完全不是保全,根本才是需要警戒的对象。

虽然我的态度十分可疑,就算把女生吓得落荒而逃也不奇怪,但今日子小姐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很感兴趣的模样。

「哦?」

甚至还微微一笑。

那正是「名侦探发现充满魅力的谜团」时可能会浮现的微笑。与平常稳重大方的气质恰恰相反,说是充满了攻击性也不为过的表情。

「真有意思。能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详、详细一点吗……那个,因为……今日子小姐平常会花很多时间欣赏的画,为何唯独今天看都不看一眼就走过去呢……」

当对方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我也不好主动提及。因此,我直接跳过那些枝枝节节,只讲重点。虽说今日子小姐的反应仿佛就连「平常花时间看那幅画」的事也不记得,实在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说着说着,不禁觉得「每次来到美术馆都看同一幅画看到出神」其实才更奇怪,但今日子小姐本人在意的似乎不是这点。

「嗯。你在意的点是『为什么我唯独今天对这幅画视若无睹』对吧?但我在意的却是『我以前为什么会被这幅画打动呢?』……你以前也跟我说过话吧?」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

被识破曾向她搭话,一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我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虽然我对自己的演技本来就没什么信心(毋宁说是没自信),但她是怎么识破的呢?

「啊,呃……因为我还没报上姓名,你刚才却叫我『今日子小姐』,所以我想我们曾经交谈过。」

「原来如此……」

自掘坟墓。我真是笨蛋,居然会犯这么基本的错误,侦探的敏锐观察力果然令人心悦诚服。但是话说回来,这个问题的起源根本就是她自己忘了曾经跟我讲过话,简直就是放火的还来救火的感觉。

「是,有的。当时你还针对这幅画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高见,所以我才觉得更难以释怀……」

「滔滔不绝吗?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应该不是对绘画技巧有高见,而是对这幅作品的价钱高谈阔论吧?」

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明明是谈到她自己,却好像在讲别人的事。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似乎有把「过去的自己」当成别人来看待的习惯。

「嗯,这个嘛……」

要说「是的,正如你所说」还颇难以启口,但她那天口口声声都在喊那幅画的市价,要回答「不是,并非如此」也很不诚实。烦恼了半天,又想不到怎么糊弄过去,我只好诚实回答。

「你说这幅画值两亿圆。」

我在这节骨眼把价钱拉低到一亿圆或五千万也没啥好处,反过来,特地灌水也毫无意义。

「两亿圆。哦……这幅作品吗?」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往那幅画前面站。

她站的姿势、站的位置,俨然就是平常那如画般的今日子小姐。明明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氛围,却又与之前完全不同。那并不是欣赏画作的眼神。

而是大摇大摆前去干预那幅画内幕的视线。

就像侦探那样,打算毫无顾忌地揭开他人不为人知的私生活。

不对——不是那样。

不是「就像侦探那样」,她本来就是侦探。

「呵呵。当然,这幅画是很棒,画家的灵魂都贯注在里头了,但要价两亿圆有些言过其实了,三百万……不,事实上大概只值两百万吧!」

今日子小姐如此说。

我吓了一跳,那幅画的价钱居然暴跌到百分之一……如果是买来投资,暴跌成这样,大概要上吊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依我所见,那幅画并没有肉眼看得见的损伤,例如画布受损、颜料剥落之类的——如果换个人来鉴定,的确有可能鉴定出不同的价格,可是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子小姐。我完全搞糊涂了,只能想到这价差是来自今日子小姐的内心变化,并非画作有什么不同"

「不,我心中并无变化。我可以保证,我的变化可是少得可怜呢。」

「是,是吗……」

她说得这么信心十足,我也只能接受——应该说是无法反驳。

「请容我确认一件事,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直呼我的名字。

这也是看到我胸前的名牌,而不是想起我的名字吧。

「这幅画真的没有不同吗?跟我以前看到的,真的一模一样吗?」

「一……一模一样的。」

被她这样反覆追问,害我也不安了起来。我哪有办法保证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只是即使再把画看一遍,我依旧找不出任何不同的地方。虽说身为保全,我的工作是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并非欣赏绘画(反而更不该去留意作品的好坏),只是从我的工作岗位看过去,那幅画就挂在自然而然会映入眼帘的位置,所以如果发生重大变化,我应该会注意到。

既然如此,难道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画作幕后的人事物产生了变化吗?说句不得体的,所谓的艺术作品,作者一旦亡故,价值很可能会三级跳。既然有时是三级跳,当然也有暴跌的可能性吧。例如后来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其实是别人……如果是那样,即使画本身没变,价格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不过,要是出现那种新闻,在价格涨跌以前,展示那幅作品的美术馆肯定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就算身为局外人的保全,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搞错长期展出画作的来历若是事实,一旦公诸于世可能会遭到撤展,

甚至是让美术馆暂时休馆的严重丑闻。

「嗯,说的也是。不过背景产生变化也是一条很有力的线索。所谓的艺术,就是要把相关的一切全部考量进去——」

「……但也有人说,要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啊。」

「啊哈哈。如果当成娱乐,或许可以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但是做为艺术,很难完全独立吧。毕竟艺术多少有些以艺术家为核心的成分。」

可是那些现在都已经没有关系——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没有关系吗?

然而感觉从刚才开始,今日子小姐讲起话来似乎已有把握,莫非已经对这看似没有不同的画作却有了不同价格的理由?她心里有了个底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嗯……我的确是心里已经有个底。不过没有证据,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

今日子小姐证实了我的猜测。接着她离开画前,对我行了一礼,说了句「那我先失陪了」就要走人……

「等、等等,等等等等!请你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你、你不吿诉我吗?你上次说值两亿圆的画,为何今天说只值两百万的原因……」

「我以前说这幅作品值两亿圆应该是真的,但,今天就只值两百万。其间显然有一亿九千八百万圆的差异——但若要在此解释这件事,也实在太不风雅。这里不是解谜处,而是畅谈艺术的场所。而且,我今天休假。」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今日子小姐递出名片。

跟我以前收到的名片一模一样,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的名片。

「请提出委托,我可不会免费推理的。」

3

如此这般,原本价值两亿圆的画有一天突然贬值成两百万,这个谜团在我心中成了悬案,在美术馆中回绕不去。

好奇归好奇,但我也不觉得这是要大费周章委托侦探,不惜花钱也想知道的谜底。孤陋寡闻的我虽不清楚侦探业的行情,但也绝不便宜吧。我可不认为以我所剩无几的资金,请得动家里有那么多衣服的今日子小姐。

而且,不管是两亿圆还是两百万,都只是她订出来的价码,合该都是她的片面之词——这个谜团几乎可以说是她本人搞出来的。

我虽不至于认为这是新形态诈骗,要当作是身为侦探的积极拉客行为,倒也不无可能……然而如果说会有人被唬住付大钱,又觉得不太可能。

当然也可以向我的雇主,也就是这家美术馆的相关人员询问关于这幅画的详细资料,但是这么做,或许会反被追究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这么一来,自己在工作时和客人聊天这种擅离职守的行为可能就会曝光。我想,还是尽量避免吧。

所以我也只能抱着满腹疑问,隔天一如往常地看着那幅一如往常的画继续工作。在那之后,我又在美术馆里见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倩影,但她已不再驻足停留于那幅关键画作前面了。

我也不再向她搭话。

当然,她也没有向我搭话……或许又把我给忘了。

因此,我和她的第二次接触——当我想起自从收进制服口袋里就不曾拿出来过的那两张名片,是意外发生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则要介绍为我的人生带来转捩点的三个人当中,第二位人物——用「人物」二字来形容或许太隆重了,因为他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虽说从小孩身上得到教训,身为大人是有点没面子,但他是所谓的天才儿童,所以我也毋须感到自卑。天赋异秉的人往往具有资质平庸的人看不顺眼的特质,那个少年也不例外,对我的态度始终狂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对他真的没什么好印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才华。

那「画图」的才华——真不是盖的。

在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说上话,被吿知那幅画值两亿圆之后没多久,我遇到了这名少年。记得那时候美术馆刚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新作,为了其展示方式还在馆内引起不小的骚动。

当人潮都聚集在新作前,使得我负责的区域比平常还要闲散时,那个顶着光头,带着素描本的少年出现了。当然,他是付了该付的费用(儿童票)来参观的人,所以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小孩也跟大人一样,拥有享受艺术的权利……只不过,他的行为大有问题,凡是保全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身为负责维护美术馆一角、某个展区的一介保全人员,那真是难以判断的问题。

禁止饮食、在馆内要保持安静、请勿伸手触摸作品、禁止拍照摄影——这种程度的行为,由于馆内的各个角落皆已有明文规定,保全可以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也会特别注意是否有这些行为。尤其现在随着手机普及,拍照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委婉阻止不以为意想拍照的客人,可以说是我的主要工作。

可是,遇到这种状况时该怎么办呢?

当有人站在一幅画前,打开素描本,舞动手中的铅笔开始临摹时——

「……?」

由于那孩子太堂而皇之地临摹了起来,甚至让我有种「这很正常」的错觉。实际上,馆内也的确没有任何一处写着「请勿在此画画」

这里是美术馆,所以来访者在鉴赏时,会感觉艺术情怀被唤醒,突然想拿起画笔也不奇怪……才怪。而且,那孩子一开始就拿着素描本之类画材来美术馆,显然是存心来画图的。

再说当时也不是小学生该来的时间……我也不记得是星期几了,但我确定那天是平日的大白天。我四下张望,心想会不会是小学生的课外活动,却没看见其他像是来参加课外活动的小朋友,当然也没看见带队的老师。

话虽如此,我的工作并非辅导小孩——虽然不去学校却跑来美术馆让人觉得事有蹊跷——嗯,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临摹画作虽然感觉是在钻禁止拍照摄影这个规定的漏洞,但冷静想想,还是不能视而不见。

对方毕竟仍是个小孩,我也不是没想过就放过他好搏个温馨——反正那天别说是今日子小姐,整个区域也没有其他客人,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而且光是看着小朋友努力作画的模样,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但当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请主管或雇主协助处理,心想总之先看看状况而走近他时,刚才还在笑的心都凉到冻僵了。

因为他画在素描本上的「临摹」已经大大地超出「临摹」这个词汇的定义,如果要从我的字典里找出适合的词汇,只能用「复制」二字来形容。不,严格说来,就连「复制」也不够贴切。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是用油画的颜料描绘的,就算我无从判断画的是什么,也知道是由蓝、白、绿、咖啡色等色彩构成的——反观少年,他使用的工具只有一枝铅笔。

要完全重现那幅画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像水墨画那样,少年似乎试图只用深浅不一的黑色去重现眼前的抽象画(?),而他的企图几乎是成功了。

我这完全是外行人的感想,从画家的角度看说不定会觉得被侮辱——如果把色彩鲜艳的画作拿去黑白影印,可能就是他画的那样。少年临摹的程度就是如此细致。

因为影印机是机器,我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精密复制画面。但看到人类徒手描绘就画成那样,老实说,我只有「毛骨悚然」四个字可以形容。

我甚至还感觉得出来少年那张图,与用影印机影印那幅画的差异……

并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不管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察觉。

担任美术馆的保全之后,我才知道画作这种东西并非是完全的平面。光是把颜料层层涂抹在画布上,就会产生凹凸不平的效果。只要把颜料一层层地涂上去,那个部分就会隆起,抹上薄薄一层的色彩,还能营造出由高处往低处流动的效果——当然,还有下笔的力道。

用力将笔按压画布时、用轻柔的笔触让笔尖接触画布时,给画面带来的印象和损耗也都不一样,而这些又都会随着岁月改变。若以浅显易懂的方式来比喻,用笔画的图,其实也是一种雕刻……这点跟用CG描绘的画作可谓天差地别。

所谓「不可能复制」指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无论摄影技术再怎么进步,人们还是会去美术馆欣赏原作。因为画里还是有着平面印刷或出现在荧幕里的影像无法表达的真实感动,以及不用触碰也能感受到的触感。

那名少年的素描本里,就有这些的感动和触感。他只用一枝铅笔,就重现出包含笔压在内的凹凸质感。成果不仅让人叹为观止,甚至还会想将这份惊艳与别人分享。

因此,就算只有黑白两色,就算他用的是铅笔而不是油画的颜料,就算成品有所差异,但就我看来,感觉还是完整的重现。

已经不是年纪还小、不懂美术馆规定的小孩自以为跻身艺术家之林,得意忘形地跑来看图仿画的那种水准了。

这个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换个角度想,这可是比拍照更过分的行为——因为他窃取的不只是画作本身,似乎还抽取了画作的灵魂。身为负责这个展区的保全,要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至少我是很难做到——因为那一天的我已经从今日子小姐口中得知那幅画价值「两亿圆」了。

这让我觉得好像目睹了两亿圆的名画被偷走的场面……大胆的手法就连亚森•罗苹恐怕也要自叹弗如。

「你在做什么?」

大概是太纠结了吧,我喊他的音量比想像中还要大声。吓得少年发出「哇」的一声,连素描本都掉在地上。

而之所以铅笔还在手上,是因为他拿笔的方法不对,握笔的姿势简直就像幼儿一样。不过他就是用这种握法,以飞快的速度画出那么逼真的画,所以断定他的握法「错误」,其实有些教育者的傲慢。倘若这孩子主张他那种像是在拿剑的握法才是对的,或许我们也无法反驳。事实上,正因为他用这种方法握笔,才没让铅笔落地。

「怎、怎样啦……咦?大叔,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专注画图的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近他身边的我。那尚未进入变声期的略高嗓音、夹枪带棍的口气,他果然就跟外表一样,还是个小孩子。

虽然我还不到可以称为大叔的年纪,不过,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样称呼超过二十岁的大人。

「不要突然这么大声啦!想吓死我吗?」

「啊,嗯……抱歉抱歉。」

我边道歉边捡起少年脚下的素描本。因为过去不太有机会遇到这种状况,所以不太清楚该怎么和小孩相处。美术馆也不是经常有人带小孩进来的地方——更不是小孩会一个人来的地方。

也因此,明明我是站在必须纠正对方的立场,却不由自主地道起歉来,甚至还因此松了一口气——看到少年表现出的幼稚态度,让我确切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跟妖怪打交道。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那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我不确定用「错觉」来形容对不对,总之,当我拾起素描本时,不经意瞥见了里面的内容。

虽然只是顺势瞥见翻开的几页,没能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个清楚,但仅是如此,源自直觉的威胁就瞬间刺穿了我的胸口——无关理论,是第六感让我知道少年无以名状的绘画实力。

不光是他刚才在这里画的图,少年之前画的铅笔画,每张都具有令观众为之倾倒的十足迫力。或许不全然是临摹作品,但是就算我以后看到那些被临摹的本尊,感觉恐怕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

这股冲击甚至大到让我不禁觉得「落地时没折到素描本真是太好了」。我把素描本捡起来还给他,一边打量少年的全身上下……光头、T裇加短裤,露出晒黑的皮肤,膝盖附近有些擦伤,脚下踩着凉鞋。

光看这样,就像驰骋在原野上的健康棒球少年,至少从他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息,也没有像是电视上那些「天才少年」的感觉。难道说拿掉节目效果之后,所谓的「天才少年」就是这样吗?不过仔细想想,才华或资质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电视节目里却能用肉眼可见的方式呈现,本来就蛮奇怪的……

「有什么事啦?大叔。我可是很忙的。」

他毫无惧色地说。别说是毫无惧色,他的态度简直是没大没小。也罢,要求小学生(?)讲话要通达礼数也太强求了……而且能画出这种图画的少年,到底要以什么理由来对我有礼也是个问题。

「你不可以在这里画图,可以请你把素描本和铅笔收起来吗?」

「欸?有这种规定吗?写在哪里?」

果不其然,少年不满地说道。要是他肯识相地就此收手,该有多么轻松写意啊。但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是没写,但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其他客人?」

少年环顾四周。不巧因为是平日的白天,馆内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我不禁好奇,要是今日子小姐在这里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那,有其他人来的话,我就不画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少年说完,继续用笔芯在素描本上涂抹。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做出结论来也很伤脑筋。如果因为对方是小孩——或因为他是个天才就败下阵来,我还当什么保全?

「我这在跟欣赏画作时做个笔记没两样吧!这样也不行喔?」

「这个嘛……」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在这里立起画架、摊开画布,使用颜料来描绘的话,以常识判断当然可以加以限制……要是真的这么嚣张,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一看也知道是不行的吧!

只是,他用的是铅笔,素描本也只是可供随身携带的大小。若连这样也要管,要管的会多到没完没了。

其实,倘若我是看到他以外的小孩——或者是大人——在画作前运笔如飞的临摹光景(我之前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用假设的),应该会再三烦恼之后当作没看见,或是认为这件事无法由我判断,而和上面的人商量吧。

这次之所以会自作主张先采取行动,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画功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正因为画得太好,反倒无法视而不见。但是,这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因为你画得太好,所以请不要继续临摹了」吗?不,理论上是说得通没错,但总觉得这么说有点像是在欺负小孩。

这跟要求跑得快的小孩要配合大家的速度一起跑没什么差别……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班上跑得最快的小孩当成课程的基准。

比如跟他说「在书店里抄写店家要拿来贩售的书本内容是不对的吧?同样的……」喔,也不能说是同样的,美术馆和书店是性质迥异的设施……硬要说的话,应该拿图书馆来类比。可是如果在图书馆,抄笔记反而是受到鼓励的行为……嗯,这样还是只能吿诉他「总之就是不行」了。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进攻——采取「不要在这种地方画图了,乖乖上学去吧」大作战,跟少年这么说。

「你不用上学吗?」

不过,我也隐约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即使没有隐情,这样的孩子想必也很难融入一般学校里……

「不去也没关系呀。所谓的义务教育,指的是父母有义务要让孩子去上学,又不是小孩有义务要去学校。」

他说得没错,但也只不过是孩子气的强词夺理。要是这种理论说得通,做人何须如此辛苦。

「那,你爸妈呢?他们上哪儿去了?没跟你一起来吗?」

「就你看到的这样啊!你很烦吔。」

少年边说边继续画图。只见素描本慢慢染黑,两亿圆的画逐渐完成。

既然无法阻止他,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把画完成,毕竟不能对小孩子使用蛮力。对方可是连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矮个子小男孩,只要我想,随时都可轻易地抢下他的铅笔,但要做到这么过分,到时演变成美术馆的责任问题,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而会什么都保不住。

「就我看到的这样……所以他们没陪你来喽!你叫什么名字?」

一确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理的问题,我就这么问他。心想总之就把来龙去脉写成报吿,跟雇主报吿这件事。

这孩子拥有这么高超的技术,说不定在美术馆里早就很有名,只是我刚好不知道罢了……如果是这样,或许馆里早就有怎么因应的sop。

少年依旧没停下作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

「我叫剥井陆。」

「长颈鹿?」

「……」

仿佛对我的回问感到失望——仿佛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很没教养似地,他默不作声地把素描本翻到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剥井陆」

与作画笔触形成明显对比……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比的超难看毛毛虫字,让我费上一番工夫才看懂在写什么。

「喔,原来你是剥井小弟啊。」

「是你问我,我才吿诉你的,别叫得那么亲热好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喔!不管是剥井,还是陆。」

剥井小弟虚与委蛇地回答,又把素描本翻回上一页,粗鲁的动作仿佛是在抗议我打乱了他的节奏。不过,翻页的动作固然粗鲁,但铅笔的笔触还是和刚才一样精确——仿佛脑子里有两个指挥系统。

他说自己既不喜欢剥井,也不喜欢陆这个名字,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剥井小弟说道。

「大叔,你呢?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自己先报上名来吧。」

我不认为剥井小弟会对我的名字有兴趣,这大概是想对我打扰到他「画图」的作为来个以牙还牙吧。不同于今日子小姐,他的观察力似乎还没敏锐能到从名牌看出我的名字。虽说画家和侦探是截然不同的行业,不也是需要观察力的吗……不,剥井小弟根本没正眼瞧过我,没看到当然不知道。

「我姓亲切喔。亲切守。」

「嗯……国字怎么写啊?」

「就是亲人的『亲』、切两半的『切』,我还满喜欢这个名字的。」

「把亲人切两半有什么好喜欢的……啊,就是待人亲切的『亲切』嘛!真是的,故弄悬虚。」

剥井小弟总算回头注意到我的名牌,像是想通什么似地点点头,再次翻动素描本,在刚才写上的「剥井陆」底下另外用毛毛虫字写上了「亲切」

两个字。看样子我的姓似乎成功地让这个天才儿童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似乎对「守」这个稀松平常的名字视而不见。

然后剥井小弟一脸「你可以退下了」的表情,重新回头「画画」。而我也没其他话好说或问他,只能选择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用无线电向主管报吿事情的来龙去脉,静候指示,等能正式判断的人下达正式的判断。

说来今日子小姐也很不寻常,看来美术馆还真是会有千奇百怪的客人前来之处……可能也轮不到我来讲什么,但或许前途似锦的艺术家,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不,从少年似乎很意外我没听过「剥井陆」这名字的反应来看,说不定这孩子并非只是在这家美术馆有名,搞不好他早在美术界享有盛名。虽说「艺术与年龄无关」这句话总给我一种只是讲好听的印象,可是据说毕卡索也是真的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画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脚步。虽然我已经没有该要问他的事,也没有该跟他说的话,但心中却有个问题想借此机会请教,希望他能指点迷津。

那个受制于面子和腼腆,让我不好意思问今日子小姐的疑问——这幅画到底在画什么?

标题虽为《母亲》,但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究竟是蕴藏什么意义的抽象画(?)呢?我完全看不懂……或许这原本就是要让人看不懂,要我们就自己看到的去理解就好,外行人还妄想去解释才是会错意……虽然曾这么想,但自从几天前今日子小姐吿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圆」之后,我就十分在意——这幅莫名其妙的画会值两亿圆,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总觉得,起码让我知道这幅画在画什么吧……或许只要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但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一查就知道的部分。

我希望能由真正理解这幅画的人吿诉我。

曾想过若有机会,想请教雇主这个问题。但我心里也有数,这个机会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刚好,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位剥井小弟。

正常情况下,实在不该问小朋友这种问题(尤其不该跟他讨论到两亿圆这种金钱上的话题)但如果是具有这般高超的临摹技术……连凹凸细节都能忠实重现的剥井小弟,想必对这幅画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吧。

但我也不抱期待——不回答我也罢,总之就这么问他。

「我问你,你知道这幅画的标题为何叫做『母亲』吗?」

「什么嘛。大叔看不懂吗?」他反问我。

我原想含糊带过这一点来问出答案的,但是这种大人的投机取巧,对小孩似乎行不通,我只好老实承认。

「嗯,我看不懂。」

或许诚实真的是上策,剥井小弟以冷淡的语气应了一声「是喔」之后,接着把素描本翻到下下一页——刚才那页只写了「剥井陆」和「亲切」好像就没用处了。这样使用素描本固然浪费,但想必有他自己的坚持吧。只见他在全新的空白页面上,龙飞凤舞地用铅笔迅速描绘着。

「看,这样就很好懂了吧?」

他让我看的画确实很好懂。

加上阴影的圆形……就连外行人,不,不管是任何人怎么看,绝对都看得出来那个球体是在教科书或图鉴里经常见到的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也就是地球。

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也没有用到任何工具,就能徒手描绘出地球,让我再次见识到剥井小弟的画功了得,可是……地球?

我放下素描本,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名为《母亲》的画。也就是说,所谓的「母亲」是「大地之母」的意思吗?涂满了整张画布的颜料是在暗示着地球吗……不,即使如此我还是看不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抽象画吗?」

「我不晓得大叔口中的抽象画指的是什么,但这是风景画啦!」

「咦?风景画?」

「嗯。严格地说来不算是,但风景就是风景。因为画的是风景啊。」

这么大的规模,我是没想过要用「风景」二字来形容,但要说是风景,地球的确也算是风景。然而,剥井小弟画在素描本上的这个图案也就算了,展示中的那幅画,我实在是看不出到底哪里是风景……

「啊,这……这是地球的特写吗?」

「就是呀。」

剥井小弟在说这句话时,已经又动手画起图来了。我也不好要求进一步的说明,但在谜底揭晓之后,反倒觉得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才真是个谜,好丢脸。

蓝色和白色和绿色和咖啡色。

交织在一块,宛如大理石花纹的图案,是海和云和树木和大地——这是从宇宙看到的地球,将其中一部分裁切出来,以特写的方式表现。

既然如此,这确实不是抽象画,而是风景画。

不,作者本人选择这样的艺术表现手法,或许是有更深刻的意图吧。会刻意将地球描绘成这样,再以「母亲」命名,应该有我这样的粗人绝对想不到的创意巧思,所以也轮不到我胡乱批评。

当我明白个中玄机后再来看这幅画,似乎可以用比刚才还要释怀许多的感觉来欣赏。而在这幅画前伫立良久的今日子小姐,她之所以会说来说去都只在说这幅画值多少,想必是对她而言,这幅画在画什么简直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多说。

说得极端一点,这幅画就像是用高性能的摄影机或显微镜拍摄物体的特写,问别人「这是什么?」的谜题一样……但是作者不可能看得到地球,所以也不难理解剥井小弟会说这幅画「严格来说不是风景画」。

「作者是看着卫星照片之类描绘的吗……」

「也可能是完全凭空想像吧。干嘛没事看照片去限制自己的想像力。」剥井小弟如此回答我的喃喃自语。「或许作者本身就是太空人。」

「这,这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明明是自己起的头,却又没好气地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此时,剥井小弟用力地阖上素描本。

「啊,抱歉,害你分心了吗?」

我这句话真不合逻辑。我原本就是要阻止他在这里画画——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干扰他,有什么好抱歉的。话说回来,凭我的程度似乎也没本事妨碍天才儿童的创作热情,只见他冷冷地说:「画完而已啦。」

画完了?难怪最后感觉好像在陪我聊天,原来是因为已经画得差不多而行有余力……可是只要一个小时(真巧,跟今日子小姐站在那里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完成临摹吗?

「可……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

剥井小弟一脸「让你看图是没问题,只是要再打开已经阖上的素描本真麻烦」的表情,慢吞吞地翻到那一页,交给我。

我举起素描本,和那幅画两相对照——进行比较。像这样仔细一看,彩色与黑白的画作果然有很多细微的差异,很难说是完美复制——但重现的程度也算是异常地精密了。

比起佩服,我更想安抚自己被他那横溢的才华吓到的小心脏,另一方面也不禁怀疑,既然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临摹?虽说又是外行人一厢情愿的印象,可是所谓临摹,对画家而言应该只是练习吧?既然这么会画,为何不直接前进到下一步……我把素描本翻到其他页,擅自欣赏起刚才帮忙捡起本子时匆匆瞥到的其他画作。

「这些全都是看着范本画的吗?」我问他。

「嗯……该说是范本吗?还是样本呢……总之是有原型啦。我到处去美术馆……」

要说明好像蛮困难。

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跟外行人解释也没用」的氛围——的确,我也不觉得自己具备只要稍加说明就能懂的体会。

「你不画自己的作品吗?呃,我不是指自画像……」

「我听得懂啦。我当然也会画自己的作品……可是,老师说我还不到那个水准。」

老师?大概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作画的师父吧。这么狂妄的孩子也

会向前辈学习啊?想到这,多少感到温馨,可是这个少年的画功明明已经这么了得,居然还说他不够水准,这老师还真严格。

「我觉得你很有天分喔!」

我不禁口出类似打气,或说是像在安慰他的话——但是被我这般大外行安慰,也只会感到屈辱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剥井小弟敷衍地道了声谢,接着又说。「大叔,你认为天分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他没问我,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吧。天分是什么?虽然是非常了无新意的答案,我想天分就是上天赐予的才能——其实也就是父母、或者是祖先的遗传吧?

以我为例,这副强健体魄就是我的天分,就连工作就是靠它才找到的。不过,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意见。

跟剥井小弟……正确地说,是和他「老师」的意见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老师说,所谓的天分,是拥有可以比别人更努力的资格……因为我是天才,似乎必须比一般人更努力百倍,所以我才没有时间去上学呢。」

「……」

「给你添麻烦了,大叔。我在这里的努力已经结束,所以不会再来了,你大可放心。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

我一下子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少年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结果并不是。他居然用铅笔在我手上写下一串数字,但是由于铅笔不好在皮肤上写字(更何况他的字实在很潦草),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一组十位数……喔,是电话号码啊?

「你可以打这个电话。不过……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

「……这是你家的电话号码吗?」

「嗯,算是我家吧……总之是我监护人……哎唷,这不重要啦。」

剥井小弟似乎懒得再说下去,一把抢过还在我手上的素描本,把铅笔也收起来,准备离开。但他才踏出第一步,却又指着墙上的画说。

「……大叔,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关于这幅画,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咦?当然没问题……可是,我是外行人喔!」

「我就是想听听外行人的意见,我想知道外行人完全不用脑的感想——刚才我们不是提到太空人吗?」

「啊,嗯……但那是你开玩笑的吧?」

「是啦,这画家并不是太空人……不过,是加加林吧?说『地球是蓝色』的那个人。(注:全名为尤里•亚历克赛耶维奇•加加林〔ЮрийАлексеевичГагарин〕,苏联太空人,是人类史上第一位进入太空的人)」

「嗯……我记得好像是。然后呢?」

「那句话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了加加林以外,也有许多太空人看到地球,然后大家说的都一样不是吗?什么美丽的行星有的没的。大叔,你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不就是这样吗?没必要大家刻意串供吧!」

我不是太空人,所以不敢说自己有同感,但是只看卫星照片,感想应该也大同小异。倘若时代进步到任何人都能上太空,任何人都能像以前的太空人那样,亲眼见到地球的全貌、知道地球有多美,人类污染环境及破坏自然的行为可能就会戛然而止——我认为这种说法,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剥井小弟对我这番只能以「平凡无奇」来形容的回答,显然是置若罔闻,在之后的发言内容,更是跟我的意见完全相反。

「我啊……第一次看到地球的卫星照片时,第一印象只觉得很脏。」

「很……很脏?」

「没错,脏死了。」

剥井小弟很不屑地说道。

「觉得各种颜色全都混在一起,搞得乱七八糟,看来就像和稀泥似的,怎么会脏成这样……我完全不能理解太空人为何会用美丽啊、漂亮啊、甚至是蔚蓝等形容词来赞美这颗行星……换成我,肯定一看到就吐了。我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幼小的心灵就决定死都不要当太空人。」

如果要用「小孩故意讲这些桀惊不驯的话来调侃大人」来解释,他那冷嘲热讽到极点的语调也实在是太真切了。他并非陶醉在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价值观里,这孩子真的无法理解太空人说的话。就像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种感觉,也是我画风的原点。因为是素描,只要用黑色的铅笔就能画,颜色这种东西太恶心了。比起五颜六色还是黑白好……就像梵谷先生,记得他眼中的景色好像也和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我大概也是那样。既然如此,这也是天分吧!」

关于梵谷的视觉,众说纷纭,因为很有名,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略知一二。比起这件事,称梵谷为先生的少年之所以用铅笔作画,我还以为是为了不要超出美术馆内所能容忍(可能是吧)的范围,原来他不用画笔,甚至连彩色铅笔也不用,是因为他打从心底讨厌「颜色」这种东西。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根本永远都无法知道,别人看到的风景,和自己看到的风景是否一致吧。临摹仿画要画多少都能画,但视野究竟是无法分享的。你还真能轻易地与太空人产生共鸣啊。好羡慕喔。」

不过天才只要稍加努力,应该就能够追上你们这些凡人吧——少年画家最后促狭地丢下这句话,离开了美术馆。

4

虽然少年说不会再来了,但身为保全,也不能对他说的话囫囵吞枣,想当然耳,我还是向主管报吿了那天发生的事——包括剥井小弟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

没有纠正他就放他回家,或许会让我也跟着挨骂,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尽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上头的人非但没有把我叫去,也没通知我「下次那个小孩再来的时候要怎样处置」。

这么一来,简直像是我呈上去的报吿被吃案了,令我难以释怀。然而,剥井小弟确实如他宣言,后来再也没来到美术馆,所以我也免于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剥井陆。

虽然他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我后来仍和他再会,只是地点并非这家美术馆——这里请容我先卖个关子。接下来终于要为各位介绍,成为我人生转捩点的三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位。

实际上,手段最凶残,害我狠狠绊了一大跤的就是这个人,所以我或许不该卖关子,应该一开始就先介绍他才对,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正因为先遇见了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所以我和第三个人的相遇才会变成那样——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当然,之后的事情也是必然发生所以发生——无论我有没有扯上关系,都一定会发生吧。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说那件事会发生都是因我而起,我人再好也没有好到或跑去负起所有的责任。

虽然我曾经把今日子小姐误认为需要照顾的老婆婆,但第三个人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虽然他把白发染黑,但是仍拄着手杖来美术馆,所以一定不会错的。只不过,就算我想对他释出善意,他也散发出一股不让人靠近的气场。一言以蔽之,就是很顽固的感觉。

他也不例外地——在那幅画前停下脚步。

站在那幅今日子小姐驻足良久、剥井小弟振笔临摹的那幅画前——话虽如此,但当时剥井小弟已经不再来美术馆,今日子小姐也不再放慢脚步,总是从那幅价值「两亿圆」贬值到「两百万」的画作之前迅速走过。

我仍旧必须站在岗位,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幅画都会一直映入眼帘。只不过,在这个位置站岗的我看来,起初一幅原本「不晓得在画什么的抽象画」先是变成「两亿圆的名画」,在我明白那是一幅「地球的风景画」之后,不知何故价格又突然暴跌成百分之一的「两百万圆」——历经这些曲折之后,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面对那幅画了,感觉真是难以自处。

因此,当那位穿着和服的老人在画前停下脚步的时候,不可否认我其实有些期待,不晓得这次又杵发生什么讯?会不会再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呢?这绝不是工作时该有的心态,关于这点我理当深自反省,但即便如此,那时老天对我的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令人跌破眼镜的灾难……不,要说灾难,那幅画,那幅《母亲》受到的灾难或许比我严重多了。

先是被天才儿童破哏不说,还被白发美女杀价杀到只剩下百分之一的那幅画,最后竟被神秘老人的手杖敲得支离破碎。

「啊……!」

当我反应过来时,老人已经用手杖给那幅画第二击。天可怜见,描绘在画布上的地球就像遭到电影中的陨石直击,四分五裂。

「住……住手!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先是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也只在瞬间,到我冲上前去,前后还不到两秒钟——但就连那么短的时间,老人也善加运用,以那一大把年纪难以想像的灵活身手,完全不放过已经从墙上掉落在地面的画——

用手杖拼命往死里打。

老人挥杖的动作敏捷到让人怀疑他并非因为腰腿不好需要手杖,而是早有预谋,出门的时候才会带着手杖——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时候。

我从背后架住老人时,那幅画已经连同画框全成了无法修复的状态。即便如此,他似乎还不满意,以一点都不像是老人会有的蛮力抵抗我。虽然感觉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甩开,但毕竟对方是个老人,我能做的也只有从背后架住他……总不能使劲地把他压在地上。

「放开我,没礼貌的家伙!」

然而,老人仍然情绪亢奋——非但没有冷静下来,还用后脚跟一再偷偷踢我的小腿。老人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木屐,所以锐角的部分撞击在小腿胫骨上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

画都从墙上掉下来了,警报当然也随之响起。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支援想必很快就到,但是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在救兵来到之前不使老人受伤。

「你……请您冷静一点,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也没期待能跟老人沟通什么,没想到居然获得回应。

「你们居然连这么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来!可恶啊!」

老人瞪着我——我不禁被他震慑住,差点乖乖听话放开他的手。

「总、总而言之请您先冷静下来。只要您停止施暴,我就放开……」

「少啰嗦,给我叫敷原出来!」

敷原?我还在想敷原是谁,就想起美术馆的馆长叫这个名字……这个人要叫馆长出来?要分是非曲直的话,应该也是馆长要叫这个举止疯狂的老人过去才对。不过,这个人居然直呼馆长名讳的傲慢态度,反而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老人的歇斯底里也实在太威势惊人乃至威严逼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听从他的要求跑去叫馆长。但如果他说什么我就照办的话,还要保全干嘛?尽管需要保护的对象已经遭到破坏,有没有保全都已无能保全,可是我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

「您有话可以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跟你这种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外行人说有什么用!」

「眼睛长在……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

如果他是在生气跟外聘的保全讲再多也没有用,这我能理解,但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是什么意思?趁我感到疑问的空档,老人甩开我一只手,挣脱我的箝制,接着一手杖就挥过来。他那让人感觉不到年事已高的活动力实在令人咋舌,而同时我也很想问个水落石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冲动,让他疯狂至此。我抓住他一把挥下的手杖。

「您、您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啦!」

听我这么一喊,老人突然安分下来——不再使劲挣扎,脚也不再乱蹬。这比翻书还快的态度大翻转反倒让我差点跌倒。

「放手。」

老人这次冷静地说,但我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不再抵抗,就放开犯下如此暴行之人……可是他已经先我一步扔下手杖,看来是想表达弃械求和之意。

我几乎已将人架在半空中,当他放弃挣扎以后,却也因为这样的姿势,我才突然清楚感受到老人又瘦又轻的体格,在情急之下关闭的敬老模式才又重新启动。

犹豫了半晌,我终于放开他如枯枝般——不过从刚才的暴力看来,应该还是很勇健——的身体。当然,我没有放松警戒,以便一旦他又抓狂,随时可以采取应变的措举。

「哼。」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恢复自由的老人只是把凌乱的和服整理好——这样看他,就算不拿我这大个头去比,老人的体形也真的很瘦小。只是那锐利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该怎么说呢?他只是因为我的插手而放弃抵抗,但完全没有投降的意思。

「地球?你看得懂这幅画?」

「呃……」

他抛出的问题只让我更加不解……什么意思?啊,是因为我刚才一急结果脱口而出的那句「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吗?

只是若问我懂不懂画,我只能说我不懂。那句话是我从剥井小弟口中现学现卖的。

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圆,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有两亿圆的价值;如果吿诉我这幅画是地球,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是地球;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只值两百万,那这幅画在我眼中就只值两百万——我的眼光就是这么短浅。

不过,现在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考虑到老人刚烈的脾气,我想还是不要老实回答比较好。虽说这是跟诚实相去甚远的应对……

「略、略懂。这是从宇宙看地球的风景画……对吧?所以才以『母亲』为题……」

「……」

我还真敢拿个孩子的说法现学现卖——但似乎奏效了。

「原来如此啊。」老人意味深长地颔首。「看样子,你的眼睛也不是完全长在屁股上嘛……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说你真是个笨蛋了。眼光明明还不差,怎么会笨成这样……」

「咦?欸?这、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

老人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毫不客气地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自从我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所以乍听之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我。结果能从别在胸前的名牌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只有今日子小姐了……那这个名牌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叫亲切守。」

「这样啊。那么,阿守,我出个题目考考考你——」

明明是一个束手就擒的狂徒——等会儿就要交给警察处置的犯人,老人却以威风堂堂的态度说道。我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觉得很感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对他的「题目」很好奇。

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虽然还不知道,但老人已经指着碎落一地的画布说道。

「你来为这幅画估个价。」

「……咦?估价吗?」

「没错,大概就行了。把尾数拿掉,直接说个你想到的价格。」

老人像是在估量我值多少般凌厉地盯着我,命令我说出眼前的惨状值多少——我一片一片地检视散落在地上的画布碎片。

价格……被这么一问,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今日子小姐——那个满头白发的女性。她起初鉴定这幅画值两亿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又改称这幅画只值两百万。

就像拿剥井小弟的说法现学现卖那样,我现在也应该拿今日子小姐的意见来挡吧……但就算我想这么做,今日子小姐也有不同两种的意见。

是值得她站上一个小时的两亿圆?还是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的两百万呢……这时要说出哪个价钱当价格才是正确的?先不管正不正确,这个性格古怪的老人出的问题真的有正确答案吗?总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他找碴说是错。该不会是他已略有所感,我口中的「这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并不是我自己的答案……所以才会出题考我?与其说考我,其实是要拆穿我的不懂装懂——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傻傻地掉进他的陷阱里。

既不能原封不动地借用今日子小姐的答案,但想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可陈述。

「怎么啦?答不出来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答不出来是事实,不知道也是事实,但是要我老实回答不知道,毕竟与老人相比我还年轻气盛——我也是有口气要争的。

认真思考。

不是去鉴定——要去推理的。

若以今日子小姐的订价为依据,答案有两亿圆和两百万圆两个选项——考虑到合理性,这时应该选择后者。

这是时间顺序的问题,当然要选择后者。

并不是鉴价两亿圆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和鉴价两百万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哪个比较值得信任的问题,而是应该要以「哪个才是最新情报」来判断。

如果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后又改变意见则另当别论,但是后来她便不曾在这幅画前停下脚步。要是画作的价值涨回两亿圆的话,今日子小姐应该会跟以前一样,停在这幅画前长达一个小时之久。

察觉到某些我懵然未知的变化,判断画作价格暴跌的今日子小姐。以其身为侦探的敏锐观察力,假设这幅画后来又有什么变化,一定不可能逃得过她的法眼——只是,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今日子小姐并不是每天都来这家美术馆。事实上,最近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谁也不能保证这幅画在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要是能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基于什么根据改变评价,就不用在这里进退维谷了,可是她并没有吿诉我,所以我也迟迟下不了决定。说来,她说她不会免费推理——

早知如此,是否当初就应该正式委托她,请她吿诉我呢?不,当时还不晓得事情会演变至此。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订出的价钱也不见得绝对正确,那只是她个人的意见,这个老人不见得会满意她的答案。

与其乱说话去刺激到他,让他又开始失控抓狂,还不如沉默是金……或是老实说不知道,才是成熟的判断呢?虽然这会令人很不甘心、很不能接受,但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这幅已经变成碎片的画值多少钱,尽管几个月来这幅画始终在我视线的一隅,但我依旧没发现它有什么不同——

不……等等。

不同?

说到不同——比起过去这几个月来,此时此刻才是有了大大不同吧?眼下不就发生了和刚才的状态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极端巨变吗?在老人的杖击之下,连画框也被砸得粉碎的这幅画——就算直到昨天的价钱是两亿圆也好、两百万也罢……

当画变成满地碎片的此时此刻。

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馆方为了保护其稀有价值,也付出了许多管理维持成本——今日子小姐曾经这么说,所以我这么答道。

「……零圆。」

「……」

「变成这样,已经没有价值了……不仅如此,在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不要钱,也不见得有人会收下。」

当然,作者描绘这幅画的苦心、热情并不会因此就变得毫无价值——反之,正因为物体本身已遭到破坏,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或许才更有价值——但是以作品而言,已经完全失去物质上的价值了。

所谓变化,既是为经年累月产生的变化,同时亦为瞬间之变化——我也不是想强调世事无常,但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远保持相同的质量。就像人生的转捩点随时都会出现,东西的价值、社会的价值观也会不断变动——没有人能永生不死,也没有东西能永不毁坏。

当老人用手杖敲下去的那一瞬间,这幅画就已经没有价值了。这价值的丧失也证明了无论是两亿圆还是两百万——这幅画在那一瞬间之前,的确有着谁也不能撼动的明确价值。

于是乎,老人不怀好意地——非常邪恶地——笑了。

「哼。临场反应还挺快的嘛……就算你及格吧!」

老人把手伸向我。

似乎是要我把手杖还给他……我虽然有些犹豫,但仔细想想,认定这根手杖只是他带来破坏作品的根据实在很薄弱。万一他真的腰腿不好,我这从老人手中抢走手杖的行为显然说不过去。我把手杖还给他。老人一接过去,马上就拄在地上,将身体重心移至拐杖重新站稳,看来我的判断并没错。

言归正传。听老人的口吻,感觉我的回答绝对不是一百分的答案……不仅如此,看来还只是卖弄小聪明,勉强算构到及格的分数。

是啊,说是临场反应也的确是临场反应。

眼下是就算他勃然大怒地骂我「这是什么烂答案」也不奇怪的情况,但老人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大概只能算我运气好吧。事实上,我的临场反应似乎也让老人灵机一动。

「那我就先吿辞了。我只是弄坏一幅不值钱的画,当然不用赔偿吧!」

他装傻充愣地说道。接着便拄着手杖、顺着动线要离开……慢着,这种歪理怎么可能说得通!?我急忙绕到老人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

「怎样啦?说那幅画零圆的可是你喔!」

「我……我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样说不过去吧!总之,请您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去请人过来。」

「你啊真是说不听的家伙。我一开始不就叫你找敷原来吗?只要吿诉他和久井来了,他就知道了。」

「和、和久井先生吗?」

「对啦。赶快去叫他。」

「好、好的……」

总算知道这个老人的名字了,而且从他的口气听起来,老人好像认识美术馆的馆长。

这么一来,他那始终傲慢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这个老人该不会是美术界的泰斗吧?他的确是有那个架势……可是,美术界的泰斗会这样大闹美术馆吗?用常识来想,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但事到如今,我完全不认为这个人的行为能用常识去解释。

这时,其他展区的保全和美术馆人员终于察觉状况有异而纷纷赶到——在我向他们报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和久井老翁似乎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一转眼已不见他人影。

保全里没人认识他,但美术馆员工之中似乎有认识和久井老翁的人,看他们对老人的态度毕恭毕敬到显然已经超过敬老尊贤,我更确定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在我负责的展区发生的,身为负责人的我只得忙着收拾残局。

大概要到明天才能知道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是基于什么动机才做出如此破坏行为吧……那天我虽有体认事态重大,但心态还是颇为乐观。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会因为那天发生的事而丢了饭碗——所以我才会说这件事是我人生的转捩点。

或许该说是最终点。

5

归根究柢,是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不只看得太简单,甚至还有失轻重吧。又不是有什么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到底是多想过极简生活啊。唉,虽说我也不是讨厌活得简单轻松,但也没想到会因此失去所有。

不能否认我心中有淡淡的期待,假使那个和久井老翁和馆长很熟——毕竟他似乎受到特别的礼遇——或许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身为那个展区的保全,就算免不了受到惩处,但顶多就是换个展区,最坏的情况也顶多是罚我在家反省几天……没想到,我竟然被炒鱿鱼了。真不敢相信,我那么憧憬,而且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的工作,只因为一瞬间的大意就失去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身为保全却没保住应该要保护的物品,被炒鱿鱼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我就在那么近的距离,却无法阻止曾经一度价值两亿圆的画作受到破坏,雇主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雇用我呢?

馆方没要求保全公司赔偿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是我脑袋进水,才会以为公司会保护我。

不过,只要熟读劳动合约,聘请律师奋战到底,或许仍能够扭转劣势。幸好这个国家表面上还是很保障劳工权益的,有心抗争应该可以抗争到底。问题是,我没有那个心。

毕竟整件事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起,心里已有些过意不去,也不觉得以我那弱不禁风的小心脏,有本事承受得住和曾经望穿秋水才挤进去的公司对簿公堂的压力。

光是想像就令人提不起劲来。

再说,虽然是炒我鱿鱼,但公司却让我以自愿离职的方式离开——也付了我离职金。既然如此,我就应该用这笔钱找下一份工作,才是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业界本来就会互通消息,我干的好事一定转眼间就会传得人尽皆知吧,以后要在这个行业找到工作可能不太容易了……

可是话说回来,最让我在意的,其实是公司付给我的离职金——能拿到离职金,我已经很惊讶了,而且老板在支付时不但没有东扣西减,还给了我好大一包红包。

别说是讨厌色彩的剥井小弟看到会觉得脏又恶心,想到那红包,就连我也不太舒服,或说是总觉得心情不是很舒坦。

若说是怕我因为失业而流落街头才多给一点,当然应该要千恩万谢,但我看事情的角度已经没有这么天真了。

我只觉得这笔离职金内含了封口费——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明明是在规模绝对不算小的美术馆里,发生展示中的画作遭到破坏的大事,消息却完全没有见诸报端。不论是美术馆的名字,还是和久井老翁的名字,当然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也没有出现在电视上。

不过,所谓艺术,对世人而言的确是非常小众的文化,若说缺乏爆点也真的是没什么新闻性,所以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正确地说,当时的我正处于失业这个人生最大的灾难漩涡里,所以也没有心情想太多。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回头重新审视当时发生的事,再想到公司汇给我的离职金,这件事果然很不对劲。

幕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运作,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该不会是私底下被搓汤圆搓掉了吧?只是没让我知道而已……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当时没有想太多,事后只能徒呼负负的感觉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为了粉饰太平,必须有一只代罪羔羊出来背黑锅,很荣幸的,我就是那只被选中的代罪羔羊。

毕竟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总要有人出来领罚——超额的离职金,或许就是公司要表达对我的歉意。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这么推理下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只要让负责那个展区的我一个人引咎辞职,就可以让一切圆满落幕。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可喜可贺,可是活像抽到下下签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而纵使如此,公司对我释出了最大的诚意也仍是事实。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不过为了转换心情,继续前进,有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我不怪美术馆和保全公司,也不怪和久井老翁,但还是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如果不搞清楚,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再遭到同样的对待,还是无法应付。

最重要的是,那个老人为何会那么执拗地要砸烂那幅画——还有,那幅画究竟值多少钱?话说回来,那个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所有人都想隐瞒这场骚动?

谜团未免也太多了。

我才不要怀抱这些令我束手无策的谜团,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我需要一根手杖,不是用来粗鲁地把画作捣烂的手杖,而是让我在迎接人生转捩点之时,能够站得稳、撑得住的手杖……想到这,我又想起了那名满头白发的女性说过的话。

「我是不会免费推理的——」

没错。

一切事物都有其适切价值,不管是绘画、工作、离职金——还是解谜。原本我不觉得有必要花钱去解开那幅画的谜团,但如果这就是想要省点钱的结果,我已经遭到报应了。都怪我把应该弄清楚的谜团束之高阁,随着时间的发酵,那个谜团才从高阁掉下来砸到我的头……倘若当时我肯认真寻求价格变动的解答,就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

当然,说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何况当时的我根本没有钱能付给身为专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所以想再多也没用……不过,现在的我有那笔钱。

天上掉下来的——意外之财。

若说是赔偿金——金额也太大。

当然,这笔钱是我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很重要的活动资金,不能随便浪费,应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直到黑夜过去、黎明来临。

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拿出了两张名片。一直放在我的制服——匆忙之间错失了归还时机的制服——口袋里的那两张名片。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我第二次的求职活动,大概就是从打电话给她的那一刻开始。

6

「让你久等了,我是掟上。你就是委托人亲切先生吗?初次见面。」

出现在咖啡厅里的她如此说道——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与她面对面了,但今日子小姐那一头白发依旧非常好认。

可是她却说「初次见面」,难道是又忘了我吗……我给人的印象这么薄弱吗?不过,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的对话了,只要好好解释,今日子小姐一定会想起来吧。

今日子小姐这天穿着浅蓝色的榇衫搭外套、紧身裙搭丝袜、再加上包鞋,打扮非常正式,跟她逛美术馆时的穿搭风格大为不同……因为今天是来工作的关系吗?

或许她是个把工作与私生活分得很开的人——像我就是分不太开吧。如果脱下保全的制服、一整天都不用上班,就会觉得好像迷失了自己……所以才因此错失把制服还回去的时机吧。

「是的,敝姓亲切。还请多多指教。」

我今天没别名牌……已经成为失业者的现在,当然也没有可以递出去的名片,所以我只能站起来自报家门。

「哈哈,跟在电话里讲的一样,你的体格非常壮硕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亲切先生,你平常锻炼身体吗?」

今日子小姐胸无城府地微笑着,并这么恭维我一番。她散发的氛围和以前在美术馆里说话的时候毫无不同。

我还以为既然她会用打扮来切换工作与私生活的模式,说话方式可能也有不同,但我似乎猜错了。

「并没有特别练什么……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呃,现在已经没工作了……」

在电话里尚未聊到细节。正确地说,是委托过程太过顺利紧凑,根本还没有机会聊到细节。我才下定决心,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就马上预约到当天傍晚的时间。

请到我指定的咖啡厅等候——电话那头的她如是说。

我原本想当然耳地认为会与她相约在隔天以后的时间,没想到进展会如此神速,让我也有些困惑。但由此看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似乎只接受当天的预约……这不就等于不能预约吗?这样会有生意上门吗?我纵有满腹疑问,但是打铁趁热,解决问题当然愈快愈好,于是我便整装出发了。

等今日子小姐点好餐(与她那满头白发相反,她点了一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黑咖啡),我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呃,其实我以前也跟今日子小姐说过话……你还记得吗?」

「咦?」

今日子小姐莫名所以地侧着头——仿佛毫无头绪的模样。

「就是……今日子小姐不是经常会去一家美术馆吗?我就在那里当保全啊……因为没穿制服,所以认不出来吧?」

今日子小姐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怎么了?难道是在想像我穿上保全制服的模样吗?

「我……经常去的……美术馆。」

「是、是的。你忘了吗,就是那幅地球的画前面……啊,不过那幅画现在也已经不在了……想起来了吗?」

「是喔……」

「因为出了点状况,我现在已经不在那家美术馆工作了,今日子小姐最近都没去吗?」

「嗯……我也不太清楚。」

「……?」

感觉比我想像中还要鸡同鸭讲。

对我而言,因为是自己上班的地方,所以会留下强烈的印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去美术馆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小部分,甚至不会留在记忆里吗?不,每次来都花上一小时站在画前那阵子也该有印象吧!她还曾经拐弯抹角地说那幅画值得花上「这个今天的一小时」来欣赏。

我不认为她会毫无印象。

黑咖啡上桌,今日子小姐喝了一口之后,开口说话。

「亲切先生,请别管委托内容是否与我有关,总之先继续把话说下去。可以的话,还麻烦你当成是在向初次见面的人说明原委,也暂时忘记我是掟上今日子一事,请钜细靡遗地吿诉我你遇到的灾难。」

或许是因为我迟迟没能说到重点,所以她想帮我起个头吧。但这句话听起来还是挺古怪的。

今日子小姐要我连她是今日子小姐的事都暂时忘掉……但记忆怎可能这么随心所欲地重置。算了,这或许是侦探为了客观掌握前因后果的手法,好像是叫「观察者效应」来着?我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专家的作法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的。

于是我交代了这几个月之间在职场上发生的事——原本曾想不用提到剥井小弟也无妨,但既然她要求我「钜细靡遗」,所以我还是一五一十地据实以吿——毕竟这个少年带给我的印象,实在是鲜明到无法忽视。

不过我隐瞒了自己第一次向今日子小姐搭话,是以为她是老婆婆才向她搭话的事实……因为面对面地说出这件事,未免也太没神经了。可是这么一来就无法解释向她搭话的理由——对此我打马虎眼地说:「因为你的背影太有魅力了,我忍不住向你搭讪。」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令她觉得像我这样上班打混摸鱼、只顾搭讪的保全,被炒鱿鱼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宁可隐瞒真相。

「哎呀,你这个人还真糟糕呢!」

幸好,似乎没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是小斥一下就放过我。

从那柔和的微笑看来,说不定她早就看穿我的真心了……今日子小姐具备某种会让我这么想的气质。

后来我也在今日子小姐的催促下,继续交代事情的全貌。像这样向别人说明之后——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对别人说明这件事——虽然讲完之后也觉得整件事情还算有条有理……或是说这个体验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特别,但总让我有种「得不到百分之百合理说明」的印象。

今日子小姐又做何感想呢?

我静待她的反应,只见她拿起在听我说话时喝空的咖啡杯,唐突地说:「我要再来一杯,亲切先生呢?」

的确,一直说话让我有点口渴。承蒙她的好意,我点了杯冰红茶,而今日子小姐第二杯点了双倍浓缩义式咖啡。而且又是「不加砂糖和奶精」……她的舌头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啊?

「看样子能帮上你的忙,真教我松了一口气。亲切先生似乎还不知道,我算是非常特别的侦探,所以专业领域有所局限。因此,如果我判断自己无能为力,就必须介绍同业给你……但是要将你特地托付给我的工作全部推给竞争对手,可会让我觉得非常愧疚呢!」

在等候饮料送来的空档,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专业领域?

「专、专业领域是指?」

「专业领域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正确。我指的是可以解决的案子与不能解决的案子——我给你的名片上没写吗?」

「我看看,有吗……?」

被她一说,我拿出为了以防万一所以一并带来的今日子小姐的名片。可是,正反面都没瞧见有印上相关的警吿或注意事项。

「有啊!你瞧,写在这里。」

「……?」

今日子小姐整个人往我这凑过来指着名片,两人间的距离意外地近,令我有点脸红心跳,整个人向后仰,不过仍看到了她指的文字。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

我没留意到在「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商标底下,居然印有这样一行口气颇大的文案。但是,这和她的专业领域有什么关系?这只是用来表示决心、或是事务所用来争取信任的广吿词吧。虽然我觉得「一天内解决」这句话有些夸大其词……完全不像警吿,反而还觉得蛮可靠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喔!这句的意思是『只接受能够在一天之内解决的案子』呢——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啥?」

我对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单字感到困惑。

「忘却……侦探?」

「没错。」

不知为何,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引以为傲地点了点头。

「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今天发生过的事,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7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在对于「忘却」这个最为人强调的特征一无所知的情况之下,我就这么找上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不过听完她的说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对话总是鸡同鸭讲了——今日子小姐不但不记得我,不但不记得去过美术馆的事,连昨天以前的事,也全部忘光了。

难怪只接受当天的预约……因为就算接下隔天以后的工作,等到那天来临,她也记不得约好的事。

这不是健忘、记性不好这种日常小事程度的遗忘,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是我也想不出今日子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扯这种谎。如果不是真的,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将「无法胜任要花上一天以上的工作」这种缺点印在名片上——对于以持续调查为前提的侦探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弱点不是吗?

「别这么说,并不尽然都是坏事喔!相反地,多亏有这种特性,大家都很重用我呢。身为侦探,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业务保密,所以从保护隐私的观点来看,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可信了。」

「是喔……原来如此。」

这倒是,如果就连调查者本人都忘了,情报就绝不会外泄了……别说是调查内容,就连接受过委托的事、委托人是谁,到了第二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全忘记。

反过来说,纵使今日子小姐得知了不该知道的国家机密,也不会陷入危险——反正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对方也没必要冒险杀她灭口。

无论天大的机密都能随意介入,而且绝不泄密的侦探——今日子小姐会受到重用,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找上她,但是听她说起话来,感觉不管是作风还是态度,都跟一般人印象中的侦探大相迳庭,与那沉静温和的气质恰恰相反。今日子小姐似乎是个很极端的侦探,

谈到国家机密之类的话题,使我不禁有些退缩,拿我个人的工作去留来委托她妥当吗?只不过有数面之缘,就那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麻烦人家,会不会很失礼啊?

「啊,你不用这么客气。」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今日子小姐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不管过去我处理、解决过什么样的案子,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你都是第一个委托人,这也是第一件工作。能不能搞定另当别论,但我是不会挑工作的。我会忘却记忆,却也因此不会忘记初衷。」

除非你觉得我不可靠,否则请不要取消委托——她深深行了一礼。

经历过切身之痛,我比谁都清楚失去既有的工作有多么痛苦,而且「不会忘记初衷」的这句话也令我为之动容……仔细回想,我就是因为忘了初衷,才无法阻止那个老人的暴举不是吗?

好不容易找到梦寐以求的工作,曾几何时却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还以为自己原本就应该站在那里。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应付突发状况。

永远都把今天当成第一天——同时也是最后一天去面对的态度,才是最应该奉为圭皋的工作心态不是吗?

「不用那么抬举我啦,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因为从无法累积经验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没有学习能力的人……但或许我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例行工作吧。像是对于同一幅作品,每次都能感动莫名之类的。」

「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她每次来美术馆的时候,都能花上一个小时,不厌其烦地欣赏那幅画,是因为忘了上次已经看过了。之所以屡次前往美术馆,也不是因为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以前去过的「履历」已经消失了。

如果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怪感动永远不会褪色……永远都能以新鲜的感觉欣赏艺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任谁都曾经有过看完一部好看的电影,会希望感动可以从脑海中消失殆尽,再从头、从零开始品味一遍的欲望吧。今日子小姐只是可以实际地——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到这一点而已。

我第二次向她搭讪的时候,以及今天这第三次的对话,今日子小姐面对我态度之所以都像初次见面,绝不是因为我给人的印象太薄弱,而是她的记忆已经重置了。而当时她一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两亿圆的态度,其实也只是真的忘了。

不过,若是经验无法累积才会一直重复,那么她曾经声称值两亿圆的画,过了几天又改口说只剩两百万这事就更加说不通。

今日子小姐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画,另一天——另一个「今天」再要她鉴价的话,应该还是会值「两亿圆」才对。

不对……也不见得?

就算今日子小姐的内心世界不会随着韶光改变,但环境及状况、对象也每天都有不同——光是天气,也没有哪一天的天空是一模一样的。看到那天的天空,有时会想去美术馆,有时也会想「那今天就待在家里看书」吧。

正因为她连自己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判断都忘了,才能以不带成见的眼光看出「当天的价格」——「时价」不是吗?

如此一来,必定是那幅画有什么不同,就连等于每天都一直看着那幅画的我也察觉不出异常细微的不同……

「就算真有不同,但就如刚才提到的,那幅画已经破坏得面目全非……想确认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回头想想,倘若那一天、那一刻就委托今日子小姐解谜,事情就不会……」

「别这么说,纯粹只是那一天、那一刻的我心胸太狭窄了。这不是亲切先生需要反省的事,反倒是那天的我该检讨。要怪就怪那天的我故弄悬虚、不肯把话说清楚。」

她一直说「那天的我」、「那天的我」,但是就我看来,那些全都是同一个今日子小姐……不愧是能用失忆切割过去的她,还真是敢说……

「更何况,还不算太迟喔!我不是说过了吗?看样子能帮上你的忙,真教我松了一口气。」

「欸?」

啊,对了。她的确说过——这件事在她的专业领域之中。

既然如此,想必今日子小姐认为这件事能在一天内解决——真的可能吗?虽说是「今天」,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实在没剩下多少时间,即便现在马上去美术馆,也赶不上闭馆时间。既无法进入现场调查,也无法向相关人员问话……

「不,根本不用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解开谜团了。」

「什么?」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你还真敢上门来委托我呀!还是那个故弄玄虚的我跑业务跑出成果了呢?呵呵,看来也不能太小看那一天的我呢!事实上,也有人称我为最快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云淡风清地说……最、最快?

这倒也是,如果已经解开谜团,还真是再也没人比她速度还快了吧!等于我才出题给她,她立刻用心算解出了答案。或许是基于忘却侦探的特性,不能做笔记或纪录才用心算吧……不,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那么……今日子小姐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说不上答案。眼下只是推理。接下来才要求证,但大概不会错吧!」

「好……好厉害啊!」

以赞美而言,这句话实在太没创意。面对只能讲出这种平庸感想的我,今日子小姐谦逊地耸耸肩。

「哪里哪里。多亏亲切先生提供详尽的情报,连细节都栩栩如生,光从你说的话就能想像出现场状况。只是这样这么一来,可能会让人以为我这个负责解谜的人偷懒。像安乐椅侦探的手法其实不合乎我的主义,我比较想当个勤跑现场,把鞋底都给磨平的侦探……不过这次我已经去过好几次案发现场的美术馆,所以就当作是特例吧!」

听到她说是因为我讲得够详细才能解开谜团,即使掺杂了一些场面话,仍然令我心头为之一热。和久井老翁虽然挖苦我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艺术外行人,但至少身为保全人员的我,眼睛并没有真的长在屁股上。

不过,既然我本人参不透谜底,还是撕不掉眼睛长在屁股上的标签……

「可、可是,这样的话,今日子小姐……」

「怎么啦?」

「那天你不肯免费告诉我的推理,今天是要免费告诉我吗?」

如果是那样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正打算接着这么说时……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大吃一惊,咄咄逼人地把手往桌上一撑!结果反倒是我被她的气势汹汹给吓坏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不肯免费吿诉你的推理,怎么可能到了今天就免费吿诉你呢?」

「是、是喔……」

「该给我的钱一毛都不能少,一切照规定来。」

我没有要抓住对方的话柄,借此杀价的意思,是她主动责难起过去的自己,让我以为有这个可能性。但是看样子,她似乎不打算反省那个「心胸狭窄的自己」——仿佛就要这么心胸狭窄地过一辈子。

从她鉴定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心里有数了,但是今日子小姐对金钱的看法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加斤斤计较……看来也不会因为她轻易又迅速地推理出结果就降价。

我当然没有意见。

仔细想想,如果报酬和工作的速度成反比,反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没涨价就不错了……这时,点的浓缩咖啡和冰红茶也送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喝义式浓缩的黑咖啡……想必很苦,但今日子小姐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反而像是在喝拿铁,姿态十分优雅。

与不知人间疾苦的我不同,尝遍世间酸甜苦辣的侦探就是不一样吗……不,就算能分辨酸甜苦辣,今日子小姐也会忘了那个味道。

「接下来就要开始解谜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倒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

忘却侦探的回答让绷紧神经的我跌破眼镜。

「顶多是心理准备吧!」

8

「做为假设,我最先想要揭示的前提是『事物的价值是会变动的』,永恒不变的『定价』在经济学上并不存在,货币的价值也不是绝对的。两亿圆听起来好像很多,但如果日本的国力再增强一百倍,则会相对使得原本在外汇市场上价值两亿圆的物品,只要用两百万圆就能换到。」

「是、是吗……原来如此。」

同意归同意,但话题突然变得专业起来,我其实听不太懂。也就是说,假设换算成美元的话,在汇率为一美金兑一百圆的时代,两亿圆相当于两百万美元,但是当一美元等于一日圆时,两百万圆也相当于两百万美金,所以相对来说,两亿圆和两百万圆是等值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所、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对于那幅画有了不同评价的那天,汇率产生了巨大的变动吗?」

「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我极为慎重地提问,话题却又被她岔开了——我还以为终于要进入严肃的正题,但看来只是暖场用的玩笑话。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若是真有汇率变动,我所说的两亿圆和两百万的确是同样意思——但如果汇率有那么大的变动,身为日本国民,不可能不知道吧。」

「嗯,是呀……说得也是。」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研究这个可能性,可以去查那一天的汇率……有需要吗?」

今日子小姐贴心建议。

我只是想附和她说的话而已……不,其实我倒是也认真思考起会不会真的因为这种全球化的理由造成的……可能只是我没有幽默感而已……

「不用了。所以呢?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不要这么急嘛。一旦我想要开始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谜团,不管再怎么不可思议,都可以用一句话讲完。但那才不是最快,而是滑头。因为不好好按部就班解释的话,很容易留下祸根哪……还是对你来说,这个委托只要能知道答案就了?」

「呃……这个嘛。」

「照你所说,这应该是你在考虑迎接下一份工作之前,避无可避的一个过程——若是如此,这过程或许多少流于形式,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耐烦,但请你就当是欣赏侦探的表演吧。」

倒也是。她说的没错。

我打电话给今日子小姐,并非仅是因为想知道谜团或谜题的解答……倘若只为了满足单纯的好奇心或纯粹的求知欲,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

但我还是——

「……」

「可以了吗?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喽。回到『事物价值是相对』的话题,这点也不只局限于金钱的价值吧?就拿我的白发来说,走在路上肯定很引人注目……即使现在我也能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可是假如聚集了上百个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的女性,这种稀少性就会烟消云散吧?因为聚集而烟消云散,说来也挺吊诡的……相反地,倘若在那一百人里混进一个黑发的人,受到瞩目的反而会是那个人吧?」

「多数派与少数派……类似这个意思吗?

似乎离主题还很远,但既然她说要按部就班来,我也不好左耳进、右耳出。如果不能投入感情,当一回事地专注倾听,只会重蹈覆辙。

并非现在满意就好了——人要放眼未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只当一个听众,必须用我的脑子思考。我想,这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用意。

「也就是……因为周遭情况改变,价值……还有存在意义都变得不同。需要与供给、市场原理……虽然那是与我无缘的世界,但确实有人买画是用来投资的。」

「啊哈哈。要是投资的话,看到两亿圆的画变成两百万,一定会大受打击吧!」

可不是大受打击就能收场。

不过,虽然今日子小姐在之后对那幅画视而不见,但要是有那么剧烈的价格变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话题,如果我是来参观的人,或许反而会想见识一下。与其说是爱凑热闹,毋宁说人类的劣根性,就是会想看看那幅受难的画……难怪我会马上受到天谴。

「别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反应,无须如此自责……因为价格大跌而受到瞩目,反而借此让价格再度三级跳,这种起死回生大反弹的例子,在市场上也屡见不鲜。」

今日子小姐温柔地帮我打圆场……真是感激不尽,但现在可不是陶醉其中的时候。

「只不过,亲切先生。其实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吧。实际上,美术馆的参观人数也没有从哪一天起突然暴增对吧?逆推回来,也就是并不存在沸沸扬扬的新闻,足以让那幅画的市场价格产生变化。」

「是的……是没有。」

刚才提及汇率涨跌的例子固然是太过夸张,但说来那天和今日子小姐说话时,也曾提到过那幅画的「背景」。

倘若当时真发生了会让画的价值暴跌的事,风波可能会大到让美术馆都得休馆吧——我们那时应该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

把这点也考虑进去的话,似乎就可舍弃「画作价格是因为外在条件改变而变得不同」的假设了。严密地说,当然也可能是被没有公诸于世、只有某些内部人士才知道的内幕所影响。只是,我不认为那天的今日子小姐会知道这种内幕。

她是因为记不住内幕才受重用的忘却侦探——所以,今日子小姐那天鉴定出「两百万圆」的价格并非基于相对的判断,而是绝对的判断。

只看了画本身,就做出这样的判断。

「也不尽然喔!亲切先生。」

「咦?」

「因为——请容我再强调一次,单就画本身要做出绝对判断是很困难的。即使想用清如明镜的心、不带偏见的眼去看,但『客观审视』也不是想要就办得到的,就连不会受到昨天以前的记忆牵绊的我也不例外。」

所谓的观察,就连对专业的侦探也不容易呢——今日子小姐说。

「更何况还牵涉到专业鉴定,这可不是从单一角度就能下判断。」

「这样吗……可是今日子小姐实际上不就手起刀落地做出鉴定了?不管是两亿圆的时候,还是两百万的时候。」

「看样子,亲切先生把我估的价钱当成基准了呢……这似乎会让你产生偏见,请忘了这件事。就你所见,画本身并没有变化对吧?」

被忘却侦探要求「请忘了这件事」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但这又是要作什么呢?

「那么,接下来就从相对的角度来思考我估的价钱正不正确吧!既然画作背景和画作本身都没有改变,这样价钱真的会有所不同吗?会不会只是我搞错了呢?」

「可是这么一来,大前提不就不成立了吗……」

难不成根本就没有什么谜团,整件事只是个可笑的怪谈。

「这也是一种思想实验。你就当是暖身吧,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

「暖身吗……」

如果这是为了接受事情真相而作的事前准备,的确不该得过且过——只不过我实在无法放下「怀疑眼前的人很失礼」这种常识。但是仔细想想,为了让大前提成立,还是应该要先好好检视这一点。

话说回来,倘若今日子小姐不是忘却侦探,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对于「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来说,之前不管是哪天的自己都跟别人没两样,所作所为也与她无关,只是个第三者。

「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今日子小姐没必要骗我。」

「人就算没必要也会撒谎骗人喔!」

「可是,有人会对只是刚好在美术馆萍水相逢的保全人员,撒那种没意义的谎吗?」

「也不是没和因为心仪的男性前来扔搭讪,想开个小玩笑的可能性吧?想引起对方的好奇心,才故意说出两亿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原、原来如此。」

她说「心仪的男性」也说得太自然,害我心里一阵小鹿乱撞,但这正是「巧言捉弄」的最佳范例吧。或许是为了回敬我那句「因为你的背影太有魅力了,我忍不住向你搭讪」的说词。

「或者是正在专心欣赏艺术的时候被人搭讪,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故意扯到钱的话题上……之类的,想扯个理由,不管什么都能扯就是了。」

「可、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理由要在这天说那幅画值两亿圆,隔几天又说只值两百万啊?」

「如果反正都是骗人的,那就只是单纯的说多说少而已。因为你一开始听到的是两亿圆,所以才会觉得少,但两百万其实也是一大笔钱喔!」

这倒也是。虽然我的存款余额因为收到比预期还高额的离职金而大增,但要不是遇上这次意外,也不容易存下那么多的钱。而一般人为了赚到这笔钱,可得不眠不休地工作好几个月才行。

「没错。要是能得到两百万,我什么都愿意做喔!」

「什、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价值观也太可怕。

不过,如果是玩笑话,这也的确是能让人这么说的金额……相反地,假如自己背了两百万的债务,光用想的就快要上吊自杀了。

「啊哈哈。是呀。万一我不是忘却侦探,而是个高明的骗子,这就很有可能了。先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第二次再说只要两百万,借此煽动亲切先生的购买欲——现在买很划算喔!这样。」

这么说来,两百万倒是恰到好处的订价……金额虽高,但只要善用分期付款,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不是付不出来。

「如果要贯彻怀疑一切的态度,我认为针对这个可能性追根究柢也不坏……要追根究柢一下吗?」

「啊,呃,不用了……」

看着那满面的淘气笑容,让我差点觉得如果对象是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被她欺骗也无所谓。但是撇开她的笑容不说,这是诈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吧——毕竟我上班的地点是美术馆,不是画廊。纵使勾起我的购买欲,就算再怎么划算,美术馆也不可能把画卖给我吧。

相较之下,两亿圆和两百万都算「感觉是一笔大钱」的金额,要说是今日子小姐依当天的心情随口扯谎的可能性还高一点。不过,这样就必须再找理由来解释为何她原本一直在那幅画前伫立良久,后来又视而不见……

「很有道理呢。鉴定为两亿圆的那天,可能是进美术馆以前看到年薪两亿圆的棒球选手的报导;而鉴定为两百万的那天,则是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房租要两百万的豪宅也说不定。或许只是受周遭影响,每次对于『巨款』的价值观才会都不同,并以其为基准估价——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你这么说……」

我虽然不能接受,但也觉得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只要假设今日子小姐有理由说谎,这个谜团就轻易迎刃而解了。就当心仪男性那部分是个过火的玩笑话,但若说是当她享受逛美术馆之乐时,受到保全人员干扰,为了快点赶走这不识相的家伙,所以信口开河……纵然我不希望事实是如此,但是这倒也不无可能。

不过,就算这样,也只解决了我内心疑问的前半部——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解谜还有后半段。

若将两者放到天平上,后半段才是重点。就算今日子小姐的两次鉴定都只是胡说八道,也完全无法解释和久井老翁的疯狂举动。

当然,今日子小姐的鉴定与和久井老翁的破坏行为可能完全无关……可是要毫无根据就如此认定,又觉得两者都聚焦在同一幅画上也太巧合了。

说无关,大概只有本人太奇葩的剥井小弟才能说跟这件事无关吧……

「那么,暂时把作品值多少的事情放一边,先来讨论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是害亲切先生丢掉工作的直接原因吧?当我想像如果自己也跟亲切先生站在同样的立场,就不由得一阵心痛,不过此刻就先让我们站在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来想想吧!」

「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是吗?噢……」

话是这么说,但该说提不起劲吗?光是要找出那个性格刚烈的暴躁老人跟自己的共通点就已经够困难了,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想像他的心情。

毕竟这并不是单纯在看故事书——但就算今日子小姐是推理小说里描写的名侦探,她也还是必须去推敲那些登场人物虚无缥渺的内心世界。

尽管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究竟是什么样的动机,才会让人想要用手杖敲破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那个老人究竟想做什么?

「没错,所以请试着思考这件事。这也是种思想实验……亲切先生,有什么事会让你想要破坏挂在美术馆里的作品呢?」

真是个荒唐的问题。

虽说我已经被炒鱿鱼了,但保全才不会想作这种事……如果硬要我想个动机的话,嗯……倒是有个毫无根据的突发奇想。

「那个老人其实是那幅画的作者……因为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不能忍受那幅画展示在世人面前,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地敲破它……之类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如果硬要我举出一个根据——事情闹得那么大,却只开除了一名展区保全就能了事,显示犯人和被害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就像不满意做出来的陶器,就把成品往地上狠狠一砸的陶艺家那样——假设那个老人是有名的画家,认识馆长也就合情合理了。

只是,用不着拿金钱来鉴定衡量价值,原本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绘画这种艺术文化价值的画家,会把画作破坏成那样吗……这固然令我满心疑惑,但或许也正因为是看得出价值的画家,才有破坏画作的资格——要这么说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无论说法再怎么合理,即便是创作出那幅画的本人,也没资格破坏展示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说得也是。或许可以求证一下和久井先生是不是画家……而且就算不是他的作品,像是可能想要给不肖徒弟一个教训,又或者展示画作是他视为眼中钉的竞争对手所画,因为嫉妒而做出疯狂行径。」

因为嫉妒竞争对手而做出疯狂行径,再怎么说也太幼稚了吧……然而,单以可能性来说的话,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姑且不论一般人是怎样,但和久井老翁的确不像是个会因为年纪大就磨平棱角变圆滑的人物。

「可是亲切先生,从你拾起那位可爱的天才少年的牙慧,说那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之后老人就稍微冷静下来的反应来看,如果说他是因为看那幅画不顺眼才加以破坏,似乎又有点怪怪的。」

「嗯……是有点怪怪的。」

如果他不满意那幅画,无论我怎么评价、无论我认为那幅画在画什么,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吧。相反地,要是我对那幅画还表示认同,反而可能更是火上加油。

虽然实际上只是现学现卖,但原本以为我的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老人,就这样认定我没他想像中的瞎,因此停止继续抓狂的话……

「何况就算这个假设成立,和久井先生就是作者的话,亲切先生应该会知道吧……毕竟贴在画作旁边的牌子上就写着作者的名字,而你应该已经看过那牌子无数次了吧。」

有道理。如果写在牌子上的名字是「和久井」,我不可能没注意到……虽说我根本不记得作者的名字,但如果是相同名字,我一定会察觉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完全抹煞这个可能性。所以假设和久井先生就是画家,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会让他想破坏那幅画呢……这么想的话,破坏的时机还真的蛮奇怪呢!」

「时机……很奇怪吗?」

「是呀。为什么他要选在那一天去破坏那幅画呢?听你的叙述,那幅画已经展示很久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在刚揭幕展示之时——而是要挑那一天去搞破坏呢?」

「……」

说来,这个假设的确有个很大的破绽。无论理由为何,倘若是不满那幅画被展示,的确该在刚揭幕展示时就立刻来破坏才是。如果是作者本人,原本就不会答应展出不想展示的作品吧……当然,这社会的结构盘根错节,纵使不满意成果也得拿出去见人的状况,不管从事哪个行业都会遇到吧。

但是那幅画从我担任那家美术馆的保全以前就一直展示在那里,所以若这假设为真,的确是有种「为何事到如今才来多此一举」的感觉。

「如果是因为来日无多,或许会想弥补一些心中的缺憾,但是和久井先生似乎还很硬朗对吧?」

看她笑意盈然所以容易忽略,今日子小姐可是轻描淡写地口出一句蛮难笑的话——来日无多。

打从第一次和她交谈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谈话,又让我更加明白,这个人只是用平静安稳的笑容营造温和气氛,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很现实,完全不会感情用事。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揣度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种人为何要当侦探呢?她也有像我这样「想要守护什么」的动机吗……算了,现在可不是鉴定今日子小姐的时候。

「那么,再暂时保留『和久井先生是否为画家』这个假设,先来探讨他为何要在那个时机前来破坏那幅画吧——可以吗?亲切先生。」

「就先这样吧……」

那天并非什么特别的日子——就只是普通的平日,美术馆也没举行什么特别的大型活动。

「回到最初的疑问,应该还是因为展示的画作有什么不同吧?换言之,一开始,他对那幅画在那里展示一事并无不满,但随着时间过去,由于画作产生了变化,使得他再也无法压抑破坏的冲动……」

合情合理。

可是,若采用这个说是理所当然也不为过的假设,又会和刚才「其实并未发生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因为是今日子小姐的谎言)」的假设有所冲突。

结果还是推得「画作产生了变化」——不仅如此,说是「画作产生了让价格从两亿圆暴跌到两百万的变化」应该会更符合推论,至少更说得通。

「也可能是展示时出了问题。事实上,抽象画不就经常出这种纰漏吗?像是美术馆没做功课,把画挂颠倒而激怒作者之类的。」

「嗯……可是就我所知,那幅画并没有换过方向。万一有这样的变化,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呵呵呵。我们又回到原点了呢!这就是所谓的原地打转吧。」

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乐在其中……也对,毕竟她已经知道答案,或许是看我这样团团转,觉得很有趣吧。她这心态着实有些恶劣,但我早就亲身验证过,今日子小姐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心人。

「就像……今日子小姐也说过的那样。」

「我说过吗?」

「说过。」

鸡同鸭讲。

「你说过管理维持也需要相对应的成本。绘画与数位档案不同,难免会随着时间劣化。这也是绘画的优点,但在保存和管理上就得煞费苦心……之类的,而那家美术馆……」

「哪家美术馆?」

「咦?都聊到这里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比如说那家美术馆在展示作品的管理上出了问题,呃,像是颜料龟裂或剥落之类……或是来参观的人在上头涂鸦,害那幅画失去价值,身为作者的和久井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怒不可遏地闯入美术馆……这么一来,时间顺序不就完全兜上了吗?」

「可是,请容我再重复一次,就你所见,画作不是没什么不同吗?」

「是没有……」

但那只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一介外行人的意见。我并没有注意到展示的画作上是否有细微的伤痕——我的眼睛还没有锐利到能看出只有专家才会知道的细微差异。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绘画的专家。当然,观察是侦探的工作,但是就算我能留意到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也无法察觉出必须用放大镜或X光分析才能知道的细微变化。」

「嗯……」

「更何况,你一直在那幅画的展区监视着,不是吗?就算没能察觉到画的变化,总会知道有没有人在那幅画上涂鸦吧?」

这倒是。

实际上,我就没放过拿铅笔站在那幅画前的剥井小弟——直到和久井老翁把画砸烂以前,都没有人对那幅画出手。

如果要我以保全人员的角度做证,我也会说那幅画的管理状态并没有特别糟……就算那幅画的管理做得不够好,展示在同一个展区里的其他作品也处于同样的条件,但我可没听说其他画也被砸了。脾气那么暴躁的老人再多几个谁受得了……但也或许真的有出事,只是同样被馆方压下来而已……

「的确,天晓得呢。不过,若是真的有好几幅展示作品遭到破坏,这家美术馆也该关门大吉了吧!」

「就是说啊……这可不是开除展区里的一名保全人员,就能够圆满收场的丑闻。」

话说回来,美术馆之所以把事情压下来私下处理,应该不是为了粉饰美术馆的丑闻,而是为了包庇动手破坏的和久井老翁。身为现场的负责人,虽然不想说自己只是不幸被无端牵连,但这次的事,确实是和久井老翁他个人引起的。

「总觉得提出愈多假设,假设之间愈是自相矛盾……到底是该想得简单一点?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出来思考呢?」

「不用这么麻烦,主要的假设都已经到齐了——这样就足够了。辛苦你了,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随口慰劳伤透脑筋的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在挖苦我,但好像不是那样。也就是说,我是真的已经按部就班完成了今日子小姐所谓『为了推理的准备』——忘却侦探身为侦探的仪式,似乎至此吿一个段落。但感觉上,只像是又重新体认这不可思议事件的不可思议之处。

别说是没有任何成就感,经历这种反覆拖拉的重重思考,反而更让我觉得谜上加谜。

「也、也就是说……刚才提出的假设之中有真相吗?『到齐』指的是所有选项都已经齐全了吗?」

「真相不在其中,如同我们先前讨论过的,全部都不能当真,也没有重新检讨的必要。就像所有侦探都应崇拜的那位名侦探中的名侦探曾说过的那句『将所有理论上不合理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剩下来的答案无论再怎么不合理,都是真实』——当然也有例外,但这次先不管那些例外。」

「是、是吗……」

我也听过那句格言。我直到刚才一直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在听完我说明来龙去脉之后,间不容发地当场得到答案……但这样说来,她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成如此复杂的思考吗……

看样子,最快的侦探不只是解决事情的速度很快,就连思考速度也是最快的。在刚才的「仪式」之中,她应该是刻意放慢步调来配合我吧。

「可是……即使截至目前的讨论是用来进行消去法,但我也想不出接下来还会剩下什么。」

「与其说是消去法,这个情况应该说是反证法吧!两者都是推理小说里基本的技巧——那么,就让我简单说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说完,突然起身移动至桌子一旁,站在平时服务生点餐的位置再后退约一步的地方。

然后她把双脚打开到与肩同宽,将双手举到头上……这什么姿势啊?虽然我还没被分派到那种地方值勤过,但要说的话,很像是在进入戒备森严的设施之际,接受随身行李检查时会被要求摆出的姿势——不管怎么说,都不是日常生活中会摆出的姿势。

「怎、怎么了?这是什……什么雕像的姿势吗?」

我执勤的美术馆是以展示绘画作品为主,雕像大概只有入口处有……而且也没摆出这么奇怪的姿势。

虽然不是尖峰时段,但是我们也没有为了要密谈而包下整间咖啡厅,所以店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突然摆出奇怪姿势的今日子小姐身上——然而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这个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身为保全人员,虽说站岗时散发适度存在感也是工作一环,但是受到瞩目还是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只是如果有「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做为前提,说不定我的羞耻心就会麻痹吧。

「不是雕像。我只是想如果看全身会比较容易理解。」

「全身吗?嗯,的确全身上下都看得很清楚……」

今日子小姐把手高举到头上,所以除了背部以外,全都一览无遗——确实如同展示在美术馆的雕像,今日子小姐(看来很滑稽)的姿势,从头顶到脚尖全都映入眼帘。

她的服装很正式,也不算特别暴露,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个站姿看起来很性感。也是,如果只是单纯站着,应该不会受到这么多的瞩目……

「但看清楚又怎样呢?呃,今日子小姐,能的话请先坐下来吧……」

「你没发现吗?」

「……?」

完全不管我的好心提醒,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问我。大概是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又问得更具体些。

「你没发现吗?在美术馆见到的我,和现在正和你说话的我,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吗?」

「哪里不同……」

记忆会每天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产生不同不是吗?当然,还是会有头发留长、指甲变长这种细微的差异……但是,那些都称不上是很大的不同吧。

「看不出来吗?请你仔细地看喔!」

「仔……仔细看吗?还是看不出来啊!但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呃……啊!」

不快些回答,今日子小姐就会持续扮演店里的笑柄。在这种状况下,心里愈急,愈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可是一旦想到,答案就再简单也不过了。不只简单,那也是我看到今日子小姐走进咖啡厅时,第一件想到的事。  「服装……吗?」

「没错。你答对了。」

我终于赶在店员就快来阻止她的时候提出这个答案,这个毫无意外性的回答似乎即为解答,只见今日子小姐干脆地放下双手,坐回椅子上。

我松了一口气。

话说,如果答案是服装,根本不用特地站起来,直接坐在椅子上问我,说不定我还能更快想到答案……纵使不论「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特性,今日子小姐也太没有戒心了。

真是太危险了,光是看着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言归正传,服装——不仅限今天,今日子小姐穿衣打扮的确很有品味,在那家美术馆里的时候也是,从未看她穿着同样的衣裳前来。我还曾经想过她家的衣柜到底有多大啊……但这又如何?

「又如何呀……那,我问你。亲切先生,你如何能判断穿着不同衣服的我是同一个人呢?」

「什么?」

「我全身上下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跟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但你还是可以认出我是同一个人,你究竟是以什么为根据作判断的呢?」

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不一样……这么说的确也没错。虽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每次都以不同打扮现身的人也很极端。

「毕竟你又没有遮住脸,从体形……还有如果是今日子小姐的话,还可以从头发颜色来判断。」

「脸、体形、头发颜色——也就是从我本身,而不是那些能拆卸下来的配件来判断。就算换衣服,我还是我。」

「是的。」

我没打算讲些什么富含人生哲学的大道理,不过大概是这样没错。要是换套衣服就能变成别人的话,那人生可就轻松了。

「可是亲切先生,你在我们刚见面时有这么说吧?『因为没穿制服,所以认不出来』……制服难道就例外吗?」

「啊……嗯,因为保全人员就是靠制服让别人能一眼辨识啊!或该说保全制服就像是个记号,让任何人只要穿上它就会看起来像保全……但不止是保全,制服这种服装的效果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会规范一个人——不管穿什么,我就是我,但也可能会因为今天要工作,所以就穿得很正式,要是放假可能就会大着胆子穿上短裤也未可知。」

「短……短裤吗?」

好难想像。

可是,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她不是要给我解决问题的提示吗?检视今日子小姐的穿着确实是很有趣,但好像不适合在工作场合讨论这个……

「还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没有变化,但随着我的穿着打扮不同,也能呈现出各式各样的我呢——这就是所谓『改变造型换心情』吧?相反地,如果永远都做同样的打扮,虽然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却能保持不变的价值。这点不只是人类,绘画也是同样的道理。」

「同样的……道理?」

我懂她的意思了。

不过这个假设不是已经讨论过,也被否定掉了吗?

即使画作本身没有变化,价值也会因为作者死掉或作者其实另有其人等诸如此类的时空背景不同,而产生相对的变动——从这里再延伸出去,就连「同一个时代有哪些画家?」「彼此之间如何切磋琢磨?」「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描绘出那幅画?」这些背景故事,都会影响市场价格。

只是,倘若真的发生了那么具有戏剧性的改变,我就在美术馆里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刚才我们应该已经达成这个共识了才是。

「即便如此,今日子小姐还是要说是背景不同吗?」

「不是背景。不在其后,而是在上下左右……吧?」

「……?」

今日子小姐东拉西扯,终于让我的脑筋打结了。上下?左右?她是指展示在同一展区里的其他作品吗?因此产生相对的价格变动吗?不,左右也就算了,哪来展示在上下的画啊……而且在我负责的展区里,也没听说过更换作品的事。

「今日子小姐,请你别再卖关子了,就吿诉我答案吧。求求你。」

虽然很丢脸,但我也只能举双手投降。

「为什么那幅画的价钱会从两亿圆变成两百万呢——明明就是同一幅画,金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我是说——」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岔开话题般,跳针似地重复同一句话,让我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质疑。而她依旧对我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只是仔细听来,似乎有点小小不同。

因为额不同——额?

她完全没有要岔开话题的意思。

而是丝毫不拐弯抹角、非常直截了当地解开谜团——这就是答案吗?

「说得再正确一点——『金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框』不同了。从上下左右将那幅画框起来的额框,被换掉了。」

9

要说是盲点,这盲点未免也大到太瞎了——而且这也不是点,虽说还不到面,总之是个框。不过在欣赏画作的时候,平常的确不会意识到这幅画「装在什么样的框里」。就像看电视时我们也不是真的看着电视机本身,而是在看荧幕里的风景。

「名画要装在什么框里,其实是相当重要的呢!画本身虽然毫无变化,但随着画框不同,看起来也有天壤之别——就像人会因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而得到什么样的定位般,说得极端一点,画框可能也会影响画作的评价。我这忘却侦探虽然健忘,也还记得王尔德说的『只有蠢蛋才不会用外表来判断别人』这句话。只是要说外表决定一切,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到底什么算外表?到哪里才算内在?价值判断的标准又在哪里?这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就像明明穿着保全的制服,却又要人别用外表判断,显然是强人所难。可是也不会只换件衣服,就给人判若两人的感觉。

展示中的画作即使换了画框——我想远远地也看不出变化。

事实上,我就没发现,也没想到这一点。

「但还请你不要误会,这不只是画框值多少的问题——虽说有人会用『画框还比较有价值』之类的话来抨击不怎么样的作品,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还是画作本身。问题并不是在两亿圆的画框被换成两百万的画框,而是在画框与绘画本身的契合度!服装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和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没有人穿什么衣服都合适吧?」

「是……」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是觉得说出来又会把话题扯远,所以就把话吞回去了。纵使是今日子小姐,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也不会好看吧……我硬是给自己一个解释。

「相反地,倘若由专业的造型师来搭配衣服,即使本人没有任何改变,外表可能也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所以说,买衣服的时候请店员帮忙拿主意也是种好办法。」

对于很怕店员强迫推销的我来说,很难赞同这种想法,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认同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是看镜子里左右颠倒的虚像就能发现的。

「听说,实际上也有些画家会自己制作画框……当然也有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他们可以说是绘画的造型师。」

「专、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一切看似理所当然的存在,都是由某个人制作出来的喔!不管是这张桌子、这张椅子、这个杯子、我们穿的衣服、用来裱画的画框……都是某个人尽职敬业制造出来的。」

「……」

这也是——盲点吗?

无论科技再怎么发达、利用机器作业再怎么普遍,要是没有人制造螺丝,连齿轮也无法运转……当然,就像在美术馆担任保全人员这样,并不是每个在工作的人都想成为镁光灯焦点,但是不被人当做一回事也能甘之如饴的,想必也是希有人种。如果觉得用「自尊」形容太过矫饰夸张——那也该称之为对自身专业最起码的坚持。

「没错。所以才会大失所望哪。要是专门为那幅画精心制作的画框被换成别的画框,或许真的会气急攻心,一时失去理智地敲破那幅画。」

「这么说……和久井先生不是那幅画的作者……而是画框作者吗!?」

难道当时他想砸烂的不是画,而是画框?画作只是受了无妄之灾……回想起来,当时被砸得支离破碎的确不只画布,连画框也陪着粉身碎骨。

当我提及画作内容时,和久井老翁才会恢复理智。被我问「你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才想起他跟地球……他跟那幅画,的确没有任何过节。

所以才会恢复理智。

说不定后来他出题考我,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无端破坏一幅画的心虚。

「从事和久井先生那一行的人称为『裱框师』,制作能够将名画价值提升到极致的画框,就是他们的工作。」

「裱框师……」

「称为『绘画设计师』或许比较符合时下流行,但这么叫又有些入侵画家的地盘,所以他们大多还是沿用『裱框师』来自称,比较不嚣张。」

以小说为例,大概就是像装帧那样的工作吧。即使内容都相同,只是在外观或书本尺寸稍做改变,就能带给读者截然不同的印象。同样的道理,那个和久井老翁是用画框来赋予绘画新生命吗?

「至此只是我的推理。当然,现在还没有足以确定和久井先生就是裱框师的证据。不过,对于展示绘画作品的美术馆来说,裱框师是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就算认识馆长也不足为奇……甚至要把他被当成贵宾侍候、协助掩饰他的暴行。」

「……」

「看在因此成为牺牲品的亲切先生眼中,或许非常不可理喻,但这也不表示和久井先生受到了于理不合的礼遇。馆方也多少是为了赎罪……恐怕是因为他们没有经过和久井先生许可,就擅自换了那幅画的画框吧。」

即便如此,就把自己做的画框,还连同画作整个破坏掉也太冲动——今日子小姐说。乍听之下似乎在替两造缓颊,但仔细想似乎也没有要替美术馆或和久井老翁说话的意思。

果然是很苛刻的人。

不过,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一想到由于和久井老翁感情用事而破坏掉的画作和画框都有其作者,不管有什么必要性,不管再怎么生气,都没有同情的余地……

「我想稍后由亲切先生再去求证会比较合适,但是请你先听听我这个侦探兼局外人所进行的推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如何。」

「好……请说。」

「我认为画作价值两亿圆的时候,那幅画的画框应该还是和久井先生的作品。至于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我记得你说过美术馆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最新作品,还引起一阵骚动对吧?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吧。站在馆方的立场,当然希望把最新作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见人,所以呢,就把馆内最好的画框拿来用了。」

像是换一件大礼服那样呢——今日子小姐说。

用衣服来比喻的确很浅显易懂……只不过,那件衣服应该是专为那幅画量身打造的,不见得适合新的作品吧?

「再怎么说也是专家做的『衣服』,某种程度上搭配任何画作应该都合适。说得直接点,只要别穿错尺码,毕竟人要衣装……当然,那幅被拿掉外框的画也一样,虽说换上了别的画框,可是画的内容并没有改变。」  「……但如果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懂门道的人看了,就会看出差别。」

从两亿圆到两百万圆——暴跌到只剩下百分之一。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当时一直是在陈述「作品」的价钱……不只是指「画作」本身,而是鉴定那幅「作品」值两亿圆和两百万。

原来是包含画框的价钱。

「……请容我再次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估价喔。要是你照单全收,我会很困扰的。因为我可不晓得世人会怎样给它订价呢!」

今日子小姐特地强调。

「当然也应该尊重『画作的价值不受画框左右』的意见。从馆方这边也该或许只是想暂时借用,或说做为短期间内的应急处理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和久井先生的脾气。」

之所以从两亿圆暴跌为两百万,或许是因为那幅画和替换的画框非常不对盘吧。而原先的画框也不见得能和那幅最新作品「相得益彰」……

「馆方是认为……这样能混过去吗?」

「一定是认为混得过去吧!事实上也真的混过来了。只是馆方应该没料到和久井先生会来,否则应该会先跟负责那个展区的亲切先生说一声。」

会不会是有人去吿密了呢——今日子小姐说。

——吿密者。

虽说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在暗示美术馆里比较有良心的职员,但是直觉吿诉我,把馆方做的「坏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可能是那个素描本少年。

这才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的推理……但是长时间看那幅画到能看出画框不同的人,大概就只有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了。

假设他在临摹那幅画的时候,画框已经被偷天换日——假设,他也察觉到不对劲。

正确地说,记忆会随时间经过一并消失的今日子小姐就算注意到画框的价值,也无从察觉画框的不同。如此一来,在来过美术馆参观的人之中,就只剩剥井小弟会去打小报吿了。

不过,究竟是如何已不得而知,而且不管是谁去吿的密,都不会影响和久井老翁知道真相的事实——也因此他才会杀来美术馆大闹一场。

当和久井老翁看到理应用来衬托那幅画的画框——自己的作品竟然不在原位,便以致犯下众人皆始料未及的暴行。从这个推理虽无法推测出他是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搞破坏才带手杖来,但是从他连跟画框相连一体的画本身都一起砸烂的结果往回推,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的破坏。

所以当他恢复理智时,才会老实地「束手就擒」……另一方面,馆方也应该知道整件事是自己起的头,所以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强势,只好私底下为事情画上休止符。

「……」

听完她的推理,我沉默不语。

身为曾在现场值勤的当事人,虽然不认为今日子小姐推理的每个细节都绝对命中红心、分毫不差,可是至少消除了我心里的疑问和猜疑。

消是消除了……

「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啊?」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吿一段落,工作应该已经大功吿成,却一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那是仿佛要将我看穿的视线。

「什、什么怎么办?」

「我是在问你,当我已经抽丝剥茧地为你厘清遭到解雇的原因,而你知道原因以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似乎认为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自己也有所缺失,所以打算坦然接受处分,但事实上呢?追根究柢,是美术馆偷换画框,才引来和久井先生的破坏行为,最后却要你接受处分,这般处置说来也是有些许不当。」

「……」

「如果你想对抗组织对你不公不义的处置,我也能够继续为你效劳。因为届时要对抗的并非保全公司,而是美术馆,所以不需在乎你刚才所提到的顾虑吧!我可以介绍战绩辉煌的律师给你,只要办妥简单的手续,我就能替你出面。为了厘清事实,接下来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美术馆。」

「呃……」

看来当推理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又从解谜的侦探变成行销业务了……我觉得她这点实在很厉害,自己开公司的人果然跟我这种吃人头路的人想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我已经没有头路可吃了……

我之所以委托今日子小姐调查这件事,是为了展开接下来的求职活动,而且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能看见重回职场的一线曙光,可是……

「不了……我已经不打算回原来的公司了。」

「哦,这样呀……可以吿诉我原因吗?」

「原因……」

说我毫无留恋,绝对是骗人的。虽然我曾经完全死心,但是如今情况不同,或许应该奋战到底才对——被不当解雇的我若能勇于迎战,或许就能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不幸。为了避免接替我的人跟我有同样的遭遇,也为了自己的权利,或许我应该采取积极的作为。被害人若忍气吞声,最后只会助长犯罪的风气。

「可是……我认为这次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我。」

「哦?那是谁呢?」

今日子小姐颇感兴趣地问。

「我认为是装在那个画框里的画。」我回答。「我确实没有保护好那幅画……就算情况有所不同,就算内幕公诸于世,也改变不了我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事实。既然如此,我就应该坦然接受报应……只是这并不表示我接受组织对我的处分,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遭到破坏的画框如果会想,大概也会这么想吧……面对不合理的对待,这样一肩挑下固然过于沉重,但我也无法认同遇事就规避承担的工作态度。虽说,结果什么也没变。

即使委托她解开谜团——依旧也没什么不同,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什么变得不同。我会就这样无职无业却也迎向明天——但,这样就好了。

已经发生的事虽然不会有改变,但解释不同了。

价值和意义——都不同了。

我认为这样就好——真的很好。

「我想成为能守护某些事物的人。老实说,我曾经一度失去了信心,但多亏今日子小姐,让我能再次立定目标,让我能再把失去的自信找回来——对我来说,真的这样就够了。」

「非常好。」

今日子小姐真诚无伪地说。

或许佯装潇洒有点过了头,听她这样回应真让我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好丢脸,只好硬生生地把话题拉回来。

「因此……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费用是要以现金当天付清吧?」

我把来咖啡厅之前先去便利商店提领的现金交给她。因为我觉得直接拿着钞票面交不太好看,还特地装进信封……但是今日子小姐却很干脆地把整叠钞票从信封里拿出来,以不输银行员的俐落手势确认张数。

「金额无误,谢谢你。我会确实保密,还请放心……只是,亲切先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咦?」

这个问题不是刚刚才问过吗……怎么又再问一次?才傍晚六点,她的记忆这么早就已经重置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吗?没能争取到你后续的委托着实遗憾,但我也因此接下来都没事了。可以请你负起责任,请我吃晚饭吗?」

今天还长得很呢——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真巧,我也因为不打算再委托今日子小姐办事,接下来也都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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