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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鲸井并未刻意想要达成完美犯罪。他原本就不是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对于「完美犯罪」这个单字的意思,也没有正确的理解——在染指犯罪的那一刻,就已经距离完美十万八千里远。再说,倘若真有所谓的完美,鲸井就不用退出游泳界了——发生在他身上这种有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现状,早已证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完美的。
然而要说「即使不完美也必须追求完美」也有一理,纵然无法让整体都达到完美无瑕,倒也不是无法让各个部分趋近于完美——鲸井是这么想的。否则这一切也太辛酸了。而且只要让一部分完美,或许就能塑造出整体也很完美的假象。
说得极端一点,不管留下多少证据,不管动机多么明确——只要嫌犯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法律就无法将他定罪。
不在场证明——没错,就是不在场证明。
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
真正需要的,说穿了,只有这点而已。
因此,为了制造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鲸井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走在闹区街头——只不过,他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只是以完美为目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采取行动再说,真的没有什么缜密的计划——鲸井有点神经质地想,万一把行动安排得太仔细,可能会留下他企图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痕迹。更何况事情一旦曝光,本来鲸井就是一定会被怀疑的,所以再怎么神经质也不为过。
说到最确实的不在场证明,无非是让不特定多数的人目击到他,为他证明「他的确在那里」——然而,世人其实意外地对别人视而不见。鲸井又不是名人,如果要在不特定多数人的「眼」中留下印象,就只能采取怪异的行径了,例如在大马路上胡闹之类的。但是他尽可能想避免如此引人侧目的方式。要是以不寻常的方式受到瞩目,可能会对后来的行动造成阻碍。
有鉴于此,他希望尽量能以自然的感觉让第三者留下印象——第三者。
是呀,当然必须是第三者才能为鲸井的不在场证明作证——而且愈是无关的第三者,他的不在场证明愈完美。
听说用家人的证词做为不在场证明是不易被采信的。这么说来,朋友的证词也绝对不算不上是有力吧。因此,鲸井想找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最好是初次见面的人。
鲸井一边思考这件事,一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徘徊。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正确地说,是停下了目光——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座里阅读文库本,一面优雅地喝着咖啡的女性身上。
简直是美如画的身影。因为那一头白发,让鲸井一瞬间错判了年龄,但是再仔细一看,她似乎是与鲸井年纪相仿的女性。如果是为了追求流行而染白发也太古怪……然而,及膝的紧身裙搭配七分袖丝质衬衫的打扮,散发出落落大方的气质。戴着的眼镜,也有种说不出的知性。
「……」
当然,对鲸井来说,证人并不是非她不可——是谁都无所谓。可以是坐在隔壁桌的人,也可以是坐在对面那桌的人。然而,要是在挑三拣四之时,错过他想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时间——下午三点,那可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想来,那名白发女子可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发型那么有特色,改天也比较容易找到才是,再加上她还是个美人胚子。
她必定能证明我的无辜——鲸井这么想着,展颜一笑,走上前去。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2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鲸井问道,同时拉开白发女子正前方的椅子——只见她将视线从正在阅读的书本里抬起,看了他一眼。
「请坐。」女子答应得意外爽快。「我正想找人聊聊天。」
原本想要先发制人的鲸井,结果反而感觉自己像是被将了一军,但对方既然都这么说了,没有理由不坐下——鲸井瞄了一眼手表,坐下来。
他接着跟走过来的服务生点饮料——不过,菜单上的品项全部是咖啡,各式品种分类列了一大排,却没一种是鲸井听过的。
这里是咖啡专卖店吗……乍看之下,白发女子手边的咖啡杯中毫无加过砂糖或奶精的痕迹。看样子她喝的是黑咖啡——跟她外表给人的轻柔印象不太一样。倒也不是要与之抗衡,但鲸井也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一个人吗?还是正在等人?」
「一个人。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
只见她阖上看到一半的书。
书本包着看起来应该是手工制作的书衣,所以看不见书名。
「今天的我下午不用工作,时间多得不知该如何打发。不过嘛,这也是常有的事。」
「工作……嗯,你的工作是?」
平日下午坐在这,应该不会是上班族吧——不过,这点鲸井也差不多。
「嗯,细节请恕我无可奉吿,总之就是受托进行各种调查。只是没想到今天的调查在中午以前就结束了……工作效率太高也挺伤脑筋的呢。」
女子悠哉地说道——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优雅从容,一点都不像能够迅速处理工作的人。调查……是做什么问卷调查吗?的确,要是被这么标致的美人叫住,无论是什么问卷,都会停下来回答吧。
「您又是做什么的呢?」
「我在游泳教室当教练。」鲸井表明身分。
「喔,难怪,我就觉得您身材很健壮,是因为工作所以有练过呀。」
她这么说让鲸井颇意外,自己的打扮应该没有多强调身体线条才是……
「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叫鲸井。」
「我叫今日子。请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
居然这么轻易地问到名字,把鲸井吓了一跳,也因此不禁没头没脑地复诵了她的名字。这个人——今日子小姐——对于素未谋面、萍水相逢的男性,难道都没有戒心吗?鲸井曾认为只要到时候能帮他做出不在场证明,纵使女子的态度冷若冰霜也无妨……但出乎意料地,这状况似乎大有可为。不过,与其说是「没有戒心」,感觉该说她是「游刃有余」会比较正确——有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靠自己本事解决的从容。
说不定「今日子」也根本是假名——就算是那样,鲸井也无所谓。
「今日子小姐,你常来这家店吗?」
鲸井啜饮着店员送上来的咖啡(附带一提,以鲸井的常识为基准,这杯咖啡的价格贵到匪夷所思)边问(同样以鲸井的常识为基准,这杯咖啡的苦涩和酸味也是匪夷所思)。
这个问题不只是出于好奇。
万一今日子小姐是外地人、万一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这家店,鲸井担心接下来要追查她的下落会有困难——或许是他杞人忧天吧,但是为了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呵……你猜呢。」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
「看店员的态度,你好像是常客,但其实我也不知道。」
「……?哼,是吗?」
被她微笑着回了这么一句,鲸井也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出招——不过既然中午以前还在这一带工作,想必应该不至于住得太远。到底是才刚认识,实在不能连地址都打探……
考虑到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之间应该保有的适当距离感,还是不要问她电话号码或邮件信箱比较好。应该要谨守与她建立「萍水相逢的关系」。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但反正迟早会再见面,现在就耐着性子从长计议吧。总之,现在先专心制造不在场证明。
「你在看什么?」
鲸井指着今日子小姐阖上放在一旁的书——是一本有点厚度的文库本。老实说,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又不能让话题戛然而止。
「推理小说。须永昼兵卫的短篇小说……你看过吗?」
今日子小姐拉开书衣,让鲸井看封面,想也知道是他没看过的书——就连书名也没听过。然而「推理小说」这个名词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了一下,毕竟他正在制造不在场证明——
「好看吗?」
「很好看喔。我大力推荐。尤其我刚才看完的短篇〈改心刑〉,实在真是篇杰作。」
「哦?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我可不能说,说了就破哏了。这可是推理小说的大忌。」
「有什么关系,吿诉我嘛。」
「不行。」
鲸井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只是被如此顽强地一再拒绝,反而会更加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那就在不会破哏的范围内。」
「因为是短篇小说,不管怎么说都会破哏的……算了,硬要说的话,就是被捕的凶手后来改过自新的故事。」
这样有说也等于没说。
只能自己看了吗……鲸井心想,总之把书名和作者写进手机的记事本。老实说他不认为自己会有机会看,但或许会有什么帮助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推荐的推理小说吗?」
既然她的兴趣是阅读,只要问她对于自己喜欢的书有什么感想,就足以消磨时间了。但是照这样看来,推理小说的破哏风险可能会成为瓶颈,让今日子小姐噤口不言,所以鲸井就像这样改变了提问的方式——而这个策略似乎奏效了。
「我喜欢的推理小说都是出版很久的书……这样也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
「那么……」
今日子小姐于是娓娓道来。
鲸井则是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目的当然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但或许多少也是因为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自己喜欢哪些书的今日子小姐,看起来非常有魅力。
3
在那之后,鲸井和今日子小姐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以上的话。老实说,相得甚欢到让他想一直跟她聊下去,不过这样可就本末倒置了。
「啊……糟了。抱歉,我晚上还有约,得先吿辞了。」
岂止像是想找借口离开,根本一整个不自然——但鲸井还是开了口。他拿起两人份的帐单,起身离席——今日子小姐只应了声「这样啊」,也没有特别挽留。
说来在临别之际,今日子小姐虽然笑咪咪地挥着手,却说出「那么,下次有缘再见面时,你要再从头追求我喔」这般难以揣测其用意的词句。或许鲸井突然离席,还是令她不太开心吧——但这也无可奈何。
再拖下去,让别人先发现「现场」可就糟了——第一发现者非得是鲸井不可。甚至说他就是为了成为第一发现者,才企图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丝毫不为过。鲸井心急如焚地快步走向最近的车站,跳上电车。
没花多少时间,鲸井便抵达了目的地——宇奈木住的公寓,并且前往这栋公寓的702号室。那是他过去曾经频繁造访的房间,甚至连备份钥匙都有一份,没什么好犹疑的。
可是尽管这么想,鲸井还是很紧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之类的诱惑,让他差点招架不住——然而,他的心里也很清楚,那都是不可能的。
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只能做该做的事,布该布的局——他作势摁下702号室的门铃,想也知道不会有人应门。再摁了两、三次之后,才总算从口袋里拿出备份钥匙。
由上而下依序解除两道锁,把门打开。在昏暗中脱下鞋子一脚踏进去的瞬间,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过与其说是下定决心,不如说是他的感情已经死绝了会比较正确。
自己是第一发现者,所以不用担心指纹的问题——打开一进屋就可看到的浴室门,没有半个人——只见插在洗脸台插座上的电线拉成一直线,往泡澡间的方向延伸。通往泡澡间的折叠式拉门夹着电线,并未完全关紧。
鲸井照样拉开那扇门,从洗脸台延伸过来的电线,就这样伸进水中——连着吹风机浸在偌大的浴缸里。而就如他所料。
如他所料。
宇奈木死在浴缸里。
电死……他的痛苦只是一瞬间吗?还是持续很久呢?没有体验过的鲸井终究无从得知。总之他静静地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到那支不用输入密码就能拨打的号码。
然后尽可能用充满慌乱的语气这么说。
「喂……喂?警……警察局吗!?有人死掉啦!」
4
负责侦讯鲸井这个第一发现者的,是个长相狰狞,名叫肘折的警部。因为他长得实在太狰狞了,甚至让鲸井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解开门链——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长得活像是漫画人物的警察,还以为自己闯进了虚构故事的世界里——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里来。
肘折警部以从他那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绅士态度,向鲸井询问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还考量鲸井发现「朋友」尸体的心情,多所体恤。该说是人不可貌相,还是人不该心存偏见呢?这让鲸井甚至产生了罪恶感。
话说回来,都在做伪证了,会产生罪恶感也只是理所当然。
「受邀前往对方家,去了以后意外发现『朋友』死在浴室里」——这是鲸井证词的主旨,此外他也没多说任何话。想要自圆其说反而会露出马脚。动脑是警方的工作,不是鲸井的工作。
想当然耳,警方并未当场问他不在场证明——目前这件事大概还被视为发生在浴室的死亡意外,在验尸报吿出来以前,也无从推定死亡时间。今天在露天咖啡座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大概要等到明后天才会产生效果。
届时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今日子小姐,得要为中途离席的失礼行为道歉才行——鲸井心里想着这些有点失焦的事,离开了案发现场。
而该说真不愧是警察吗?警方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很多,肘折警部和两个部下隔天就找上鲸井的住处。也罢,「在浴室里吹头发不慎触电身亡」这种故事本来就有点牵强,马上怀疑是凶杀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要紧。不管故事再怎么牵强,只要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谁都无法判鲸井有罪。
「鲸井先生,不好意思,你和被害人宇奈木先生之间的关系,似乎称不上朋友——以前你们之间的友情或许好到他会把备份钥匙给你,但现在的关系听说非常恶劣。」
警方用了被害人这个词汇。宇奈木那家伙是被害人吗……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怪怪的,让鲸井忍不住想要摇头。
「因为宇奈木先生的关系,害你被逐出游泳界,你似乎见人就抱怨这件事对吧……还听说你和宇奈木先生这阵子几乎处于绝交状态。尽管如此,你昨天还去拜访宇奈木先生吗?」
鲸井早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警方只要稍微向宇奈木身边的人打听一下,就能轻易地掌握到这个事实——早知如此,他就不该随便说宇奈木的坏话。只可惜鲸井并没有预知能力。
「我说了,是对方找我去的……我想彼此都是大人了,也该忘记过去的仇恨,若能重修旧好也不坏。」
「听说你欠宇奈木先生钱是真的吗?」
插进来说这句话的,不是肘折警部,而是他身后的部下。瞧他那血气方刚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认定鲸井就是凶手——这人该不会是宇奈木那家伙的粉丝吧。
他不记得自己向宇奈木借过钱,也许在交情还不错的时候,曾向他借过一些生活费也说不定——可是警方居然会问起这个,感觉有点搞错方向。
「查过他的房间之后,发现有大笔现金不见了。鲸井先生,虽然你说自己在运动中心担任教练,但其实是代班的非正职,几乎没有排班——你是否正在为钱烦恼呢?」
没想到会被说得像是无业游民一样,不过,既然对方将满腹狐疑表现得这么露骨,他也乐得继续照剧本演下去。
「我不晓得。难不成你们是在怀疑我吗?」
「抱歉。是我管教不周。」
肘折令人意外地低头道歉——面目如此狰狞的警部向他道歉,反而使他乱了方寸。如果射折是故意为之,那还真是不容小觑。
「我们只是想消除所有的疑惑罢了。所以是否能请鲸井先生说明一下,昨天下午三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呢?」
「这是在确认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吗?」
鲸井噗哧一笑,这么答道。演技轻佻地就差没把「还真是跟在刑警片里看到的一样呢」说出口——但「那个场景」不过只是日常中的一个镜头,
马上想起来也不太自然。应该要先假装回想一下才是。
「如你所说,我的工作不太稳定。嗯,我的确是想给宇奈木买点伴手礼,所以提早出门,在外面晃来晃去……」
「伴手礼?」
「啊,不过我最后什么也没买。虽说是久别叙旧,我也不想让他以为我故意讨好他……」
「你一个人去买东西吗?」
管教不周的部下问道。
「嗯,所以没有人能为我做不在场证明……」鲸井说到这里,装出一副猛然想起似的模样。「啊,可是,对了,这么说来……三点左右对吧?宇奈木那家伙是在这个时间遇害的吗?」
「还不确定是否为他杀。别问那么多,请你回答问题就好。」
肘折警部制止探出身子威吓的部下,继续以充满绅士风度的态度问道。
「你刚才说『这么说来』……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我叫住一位女士。大概是三点左右吧……我们聊了一阵子。」
「女士?是吗。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初次见面的人……」
还去把妹喔——另一个部下不屑地说。到底是干警察这一行,价值观有够死板板。对于被形容成把妹这种下流行为,鲸井也很不以为然。
「我们只是一起喝咖啡而已,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分开的时候也没向她要电话,应该无法成为不在场证明吧……」
「不,请钜细靡遗地吿诉我店名和那位女士的特征。我想应该可以向她求证。」
那当然。不行的话就麻烦了。毕竟把求证的工作交给警方,可是这个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关键。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那家店的名字了,也忘了有没有拿收据……」
「那你记得地点吗?」
「记得。毕竟是昨天的事,不可能马上忘记——」
鲸井以不至于太刻意的态度,支支吾吾地从最靠近的车站开始说明店的位置。肘折警部的部下立刻用手机的地图应用程式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露天咖啡座的地点,看来倒也不是完全管教不周的样子。
「嗯。那么,那位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呃……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但是满头白发——」
「什么!?」
那一瞬间,始终保持绅士态度对待鲸井这个「嫌犯」的肘折警部突然错愕地大喊一声。鲸井对他突来的这一吼大惑不解,但又不晓得是什么刺激到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是个满、满头白发,气质落落大方,很冷静,戴眼镜的时髦女性……边看推理小说,边喝着黑咖啡。名字、名字是……」
「今日子小姐。」
被抢先一步说出来了。
鲸井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无视于鲸井的惊讶,肘折警部——还有他那两个部下,全都双手抱头,一脸苦闷。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他们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认识「今日子小姐」,再不然也认识像是今日子小姐的女性。既然如此,求证起来就省事多了。原本是件可喜的事,但又看他们个个抱头,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还是因为鲸井身为头号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想必能成立,所以为此悲叹不已呢?鲸井这么想,但是肘折警部好不容易再度开口时,他所说的话却与鲸井的预期正好相反。
「鲸井先生,你和那个人喝咖啡是昨天的事吧?那么,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是你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法成立的。」
「啥?」
「因为那个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
忘却——侦探?
5
「什么?完全不认识。鲸井先生?谁啊?完全不记得。我不记得前天去喝过什么茶还咖啡。不管是在上午还是下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被请到警察局来的忘却侦探果然给了这般意料中的回答,肘折警部与昨天在鲸井家门口时同样,再度抱头苦闷——忘却侦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戴眼镜,气质落落大方的年轻女性————穿着非常时尚又有品味,据说从来没有人见她穿过同一件衣服。还有人将她当成偶像崇拜,虽然是所谓的「名侦探」,但在名侦探之中也算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好像找朋友出来一样找我来,我们以前是在哪见过吗?」
她一头雾水地这样问——这句话让肘折警部全身无力。不夸张,过去跟今日子小姐同生共死的棘手案件——像是「三连续绑架撕票案」或是「信号亡命未遂事件」——都是他的警察人生之中印象深刻的记忆。但本人却每次见面都用这种充满距离感的态度跟他说话,即使已经听过再多遍,依旧不是件愉快的事。就算理智知道那是忘却侦探的特征,也始终无法淡然处之。
「我叫肘折,肘折警部。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共事过。」
「是吗。居然曾协助警方办案,当侦探实在太好了。这真是我的荣幸。」
今日子小姐有点答非所问——然而,她又接着说。
「可是,那些我都已经忘了,所以请不要对我旧事重提。严格遵守保密义务是侦探的职责,所以我不能记得任何自己做过的工作。」
掟上今日子——就是这么回事。
肘折警部并非脑部的专家,并不了解这方面的正确理论,只能当成是一个事实——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她无法累积经验。
无论度过什么样的一天,到了第二天早上便会忘得一干二净——无论解决了多么棘手的案件、介入过什么样的机密,都不会记得。
在这个深怕个人资料或机密情报外泄的时代,再也没有比这样更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方法了——所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在业界内确立了独树一格的地位,无人能望其项背。
虽然不能大声说,就连警察组织的高层,也曾多次受到她的照顾。警方求助民间的侦探——这种事原本是不容许发生的,不过,反正受到委托的侦探会忘记受托过的事实,所以也不会演变成牵扯不清的利益输送。
由此可知,忘却侦探在某些情况下是非常珍贵的帮手——只不过,一旦要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份参与案件之时,则又另当别论了。
与其这样,要是嫌犯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可能还比较好解决——当然,只要仔细询问那家露天咖啡座的店员,或是检查附近监视器的影像,也许也能验证他的证词,但最重要的那个「和嫌犯面对面说过话的人」如果完全不记得这件事,问题就大了。
肘折警部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不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话虽如此,责备眼前的侦探也无济于事。
「我明白了。今天这么一大早就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今日子小姐——谢谢你。」
「好说。没能帮上你的忙真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说完,就这么坐着深深地低下头去,头低到几乎都要撞上桌面了——而且一迳低着头,迟迟没有要抬起那满头白发的意思。
你不用这么自责——肘折警部正要打圆场,但是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根本不记得那件事,自然也没有感到自责的道理,那么她这个道歉,应该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在肘折警部陷入沉思的当口,今日子小姐终于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为何要笑脸相对?
「……呃,今日子小姐。」
「有,什么事?」
「这……我已经没有事要请教了,你可以回去了啊?」
「是吗。」
说归说,但侦探却丝毫没有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甚至不打算站起来。只是保持沉默,用眼神倾诉着什么。
「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只是你这样拼命催我,我也必须斟酌再三才能开口。」
今日子小姐一副「就在等你这句话」的态度。
「身为一介市民,我对于无法帮上警方的忙感到非常抱歉。因此,可以让我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助警部一臂之力吗?虽然只是棉薄之力,但我可以帮忙调查这个案子喔。」
「你、你是说……你愿意帮忙吗?」
「是的,当然我也会严格遵守保密义务。」
今日子小姐说出其身为忘却侦探的招牌宣传词——这可真是充满魅力的诱惑。可以说是求之不得——不谈什么保密义务,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之所以受到警方重用的理由,主要还是因为这位名叫掟上今日子的侦探,本来就具有出类拔萃的本事——没本事的话,口风再怎么紧也无法受到重用。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速度最快的侦探(也是因为如果要花到一天以上,她就会忘记案子的内容)——这样的今日子小姐,居然愿意免费协助调查。
「咦?什么免费协助?」
今日子小姐一脸「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的表情,清楚明确地把丑话说在前头。
「大人怎么可能无偿做事?不过要是现在委托的话,我可以给你特别优惠,消费税我自己吸收。」
「……这种喊价的方式是违法的。」
她果然没有一丝半点无法作证的愧疚,这一切只是大剌剌地在拉生意。以优雅从容的态度,精明能干地拨着算盘。
这该说真不愧是职业侦探吗……今日子小姐并不是基于好奇或关心在解谜的侦探。
「算了,你能让我打九折,就要谢天谢地了。好吧,就正式请你帮忙,今日子小姐。」
射折警部说完,伸手出去要和她握手,但当事人却一脸茫然。
「消费税……什么时候变成百分之十的?」
6
虽说只有区区几个百分比,但是不小心给了比预计还多的折扣,仍然让今日子小姐痛悔不已。当她还在懊悔之时,肘折警部已经办好手续。也就是他已经向直属的上司取得「向民间的侦探业者请求协助」的许可——上司起初虽然面有难色,但一听到对方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掟上今日子,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上司也向上司的上司征求同意,上司的上司继续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征求同意——一个小时后,所有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除了由于忘却侦探的能力早已受到肯定之外,纯粹也是因为警界高层有很多这位才女的粉丝。
至于直接面对今日子小姐的肘折警部,则无法单纯地称之为粉丝,他反而因为今日子小姐实在很容易惹麻烦,对她有些敬而远之……尽管如此,为了破案,即使稍微被她的任性耍得团团转,他认为也不值挂齿。
「死者叫宇奈木九五——是个游泳选手。你知道这个人吗?」
肘折对好不容易才从议价失败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的今日子小姐说,只见她摇摇头,说了句「请恕我才疏学浅」轻轻否定。
这也难怪——或者该说是理所当然。
对于就连消费税上涨的事都不知情——正确地说是忘了——记忆无法连贯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她的知识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没有再更新。当然不可能会知道最近几年才逐渐展露头角的游泳选手宇奈木。
更别提嫌犯鲸井的事了。
「二十七岁吗?还这么年轻,真可怜。」
今日子小姐对着死者的大头照合掌说道。还以为她会默哀个几秒,没想到她马上接着问。
「死因呢?」
这方面的情绪切换之迅速,专业得就连警方也甘拜下风。
「在浴室里触电身亡……以在自己家里死亡的案例而言,浴室算是最为常见的地点。但如果死因是触电身亡,则又另当别论了。」
肘折警部说着,正要从调查资料里拿出死者的尸体照片,却顿时犹豫了一下。想到让女生看这种尸体的照片会不会太刺激,使他有些迟疑。
「别担心,警部先生。」反而是今日子小姐开口。「即使看到再凄惨的案发现场照片,我明天就会忘记,所以不会造成心理创伤的。」
对了,这也是忘却侦探的优势之一。忘却侦探是和这种职业病无缘的——虽然不是非常有自信,但肘折警部的记忆力也还算与常人无异,所以只能从旁地想像——只要以「反正会忘记」的心态面对,或许人就不会再感到恐惧或厌恶了。
他也不确定这样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身为侦探,可以冷静地下判断,不会受到情感的左右。
肘折警部递给她几张照片——是宇奈木死在浴缸里的照片。
「哎呀,死者的表情比我想像的还要平静呢。听警部先生说是电死的,我还以为死时会双眼圆睁,嘴巴大张呢。」
「也是有那样的……但这次大概没什么痛苦吧。」
「游泳选手居然死在浴缸里,听起来好讽刺。嗯……但真不愧是运动选手,肌肉好结实。」
想当然耳,浴缸里的宇奈木是赤赤裸的,对此脸不红、气不喘地进行检视的今日子小姐——肘折警部原本认为这些照片对于女生而言过于刺激,结果似乎就连这点也是多虑。
「浴缸里的是吹风机吗?有电线延伸出来……嗯?也就是说,是在泡澡时不小心把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因而触电身亡?」
「警方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可是……」
「不是那样吗?」
肘折警部点点头。
不过,当然还无法确定必是如此。世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会以令人
难以置信的方式使用各式各样的电器。不然家电产品的说明书就不会厚成那样了——边泡澡边用吹风机吹头发的行为几乎与自杀无异,但就算有胆大包天的勇者敢这么做,或许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然后就算是勇者,也可能会不小心失手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吧。
「可是,实在很难想像前途无量的游泳选手会这么窝囊……抱歉,死得这么不光采。比起这样……」
「比起这样,假设有个第三者,把吹风机放进宇奈木先生正在泡澡的浴缸里还比较合理,是吗?」
这次连点头都来不及。一再地被抢先一步,总觉得自己的推理很肤浅。
「若是如此,我也有同感。」或许是体察到肘折警部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又补了一句。「虽然是很与众不同的杀人手法,但是比起打死或刺杀身体锻炼得很结实的运动选手,趁对方正在洗澡的时候偷袭,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很合理。毕竟全身赤裸也比较难反抗……」
「……今日子小姐刚才说游泳选手死在浴缸里是件讽刺的事,其实更讽刺的是,听说宇奈木先生在粉丝之间素有『泳池畔的鳗鱼』之称呢。」
「鳗鱼(UNAGI)?哦,因为是宇奈木(UNAGI)先生嘛。可是,这有什么好讽刺的?」
「欸,因为电鳗……」
「……原来如此。毕竟触电身亡。不过,电鳗并不是鳗鱼喔。」
所以要这样穿凿附会,有点过于牵强呢——被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肘折警部感觉自己实在好糗,可是他马上重新打起精神。
「因此,警方认为这可能是与死者关系亲近的人刻意所为……于是我们立刻将宇奈木先生身边的关系过滤一遍,没想到第一发现者,同时也是死者的朋友,就是最可疑的嫌犯。」
「对于像我这种侦探而言,怀疑第一发现者就像是常识一般……那位先生就是和我喝咖啡——正确地说是请我喝咖啡的鲸井先生吗?」
「是的,就是鲸井留可……他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朋友,但他们的友谊其实已经是过去式了,听说自从某个时期以后就几乎没有往来。」
「……你是指他们变得疏远吗?」
「不只是疏远,应该说是交恶,说关系糟透也不为过。虽然还无法判断是否会因此萌生杀意……但是,这样的人居然是第一发现者,这点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呢。」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说。
「如果是推理小说,反而会因为太过可疑,不会觉得他有嫌疑……但毕竟那是小说。只是,鲸井先生成为第一发现者并报警的时间,跟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有出入对吧?才会找我替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
「你能举一反三真是太好了。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下午三点五分。我想请教你的,就是鲸井先生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三点……五分?推定死亡时间可以精准到以分钟为单位吗?」
今日子小姐一脸诧异地问道——这也难怪,只要没有目击到死亡的那一瞬间,推定死亡时间通常都会在几个小时范围内。即使发现得再早,应该也无法缩小到以分钟为单位。
唯有这次,这点是办得到的。
「因为屋里的断路器跳掉了。大概是在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的时候吧。」
「是喔。」
「结果搞得室内的电器全都停下来了——这使得从断路器跳掉的时间,就能判断出宇奈木先生触电身亡的时间。」
「……这样啊?可以知道断路器是什么时候跳掉的吗……」
「比如说,像是预录功能就在那一刻停止录影啊。只要调查录下来的电视节目中断的时间……」
肘折警部说到一半,发现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四周飞舞着问号——对了,必须先向她解释预录功能。那种录影机和吹风机不一样,是最近才问世的家电产品,所以不在今日子小姐的记忆范围内。
「是喔,原来如此。可以连续几天,二十四小时完整地录下电视节目,真是惊人的功能啊。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优秀的记性就好了——可是这样也只是知道断路器跳掉的时间,不代表就能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吧?」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举例来说,只要让预录功能在某个时刻停下来,或许就能假装断路器是在那个时候跳掉的……」
今日子小姐示范的推理让肘折警部大吃一惊——当然,若以原理上来说就像是先拨动时钟指针之后加以破坏那样,与传统的不在场证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刚刚才知道何谓预录功能的今日子小姐,竟然能立刻建立起这样的推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名侦探。
「如果只有预录功能,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今时今日,房间里多的是家电呢。要让所有的定时装置同时停止,我想并不容易。」
「这样呀?嗯,这部分等一下到了现场再确认就好。鲸井先生……最可疑的嫌犯说他在推定死亡时间——三点五分的时候和我在一起吗?」
「是的。」
「那他就不是凶手啦。」
「……如果你能证明他的不在场证明的话,的确就不是。」
先不管今日子小姐在言谈之中似乎把这之后要带她去案发现场当作是前提似的——那个不在场证明的确是个瓶颈。
即使不完美,嫌犯还是有不在场证明。
「我的证词一点也靠不住。所以鲸井先生还是最可疑的嫌犯呢。」
今日子小姐讲来满不在乎。这么一来,肘折警部甚至有点同情鲸井了————本来,应该再也没有比名侦探担保的不在场证明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才是。不过这也要他不是杀人犯,才值得同情——诚如今日子小姐所说,眼下他的确还是命案的头号嫌犯。
「鲸井先生说是因为死者约他才去对方家吧?这件事求证过了吗?」
「求证过了。手机里有通话记录。最近宇奈木先生主动找过鲸井先生好几次——通话内容不得而知,但也可能是催他还钱。」
「如果是那样,或许真会成为杀意的导火线呢。嗯……只是这么一来的话,又会产生别的疑问了。」
「别的疑问?什么疑问?」
「嗯,根据这份调查资料,鲸井先生以前曾是可以与宇奈木先生望其项背的游泳选手,目前也仍在运动中心当教练。由此可知,他对体力应该是有自信的。这样的人会选择这么复杂的杀人手法吗?」
这倒是肘折警部没想过的着眼点——从这两天见到鲸井的印象来看,他自游泳界引退之后,似乎也还毫不懈怠地锻炼身体。若说是工作需要,也多少是有需要吧。但是毕竟他那份教练工作也不是正职,或许单纯只是现役时代养成的习惯。
总之,如果假设他采取趁人泡澡时电死对方的杀人手法,是为了避免与宇奈木正面冲突,倒是不太符合鲸井给人的印象。
「就算是有在练,可能也打不赢现役运动选手的宇奈木先生——或许凶手是这么判断的。如果是这样,胆子还真小呢。」
「也可能是……为了以防万一吧。」
「抑或是——」
今日子小姐将调查资料整叠放在桌上。看样子,她已经全部看了一遍。
「需要用那种杀人手法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虽然我无法作证,但如果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事情应该就是如此——为了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下手。」
7
要带身为一般民众的今日子小姐进案发现场需要另行申请许可,所以抵达宇奈木家时已经过了中午。肘折警部鼓起勇气约她吃午餐,却被委婉地以「现在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为由拒绝——不过,无法从事一天以上调查的忘却侦探,没有时间悠闲吃饭也是事实。也罢,能和她在警车里排排坐吃甜面包,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一个被视为奥运金牌候选人的运动选手,居然住在这种……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普通的公寓啊。因为是名人,我还以为他会住在保全系统更完善的地方。」
「真的在奥运场上拿到金牌的话,或许又会不一样了……运动选手这个职业,似乎不像外表给人的感觉那么有赚头。」
当然,比起住在两层楼老房子的鲸井,宇奈木的生活环境算是好得不得了了……看来知名度似乎不见得一定等于收入。
「大门不会自动上锁,出入口也没有监视器……电梯里虽然有监视器,但是只要走楼梯,就可以避开了……宇奈木先生的房间在七楼对吧?」
「是的,因为是702号房。」
在进入现场以前,今日子小姐就已经开始搜证,直到702号房前——警方的搜证工作已经吿一个段落,所以现在不再管制进出,也没有人负责监视。肘折警部拿出向管理公司借来的钥匙开门。
「宇奈木先生一个人住对吧?以独居单身男性来说,他还真是租了个很大的房间呢。同样的租金,应该可以找到设备更完善的套房才是。」
进屋后,从玄关看到好几扇门的今日子小姐这么说。肘折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的性格似乎很爱交际,为了可以邀请朋友或后辈来家里,所以租了大一点的房子……嫌犯鲸井先生以前也经常来,所以才会有备份钥匙。」
「照这样说来,就不只是鲸井先生有备份钥匙了吧……鲸井先生虽然是头号嫌犯,但有第二、第三号嫌犯吗?」
「这个嘛……从这个角度来看,鲸井先生或许可说是唯一的嫌犯。」
因此,如果他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就会陷入没有嫌犯的窘境了。
「考虑到现金不见这点,也不排除可能是强盗杀人,但因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也没有哪扇窗户被打破——而且浴室里本来就没有窗户。」
「可是,如果他是死于意外,现金不见不就很奇怪了吗?」
「这也不一定。毕竟是现金而非金银珠宝,也可能是他自己花掉了。」
「换句话说,也不能排除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吧——嗯,我瞧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打开浴室门,再拉开通往泡澡间的折叠式拉门,往里面探头查看——虽然没有就这么穿着袜子直接踩进去,但动线还是一如往常地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累赘。让肘折警部甚至心想早知道就该带部下来,好让他们向她学着点。
「浴室也很宽敞……泡澡间跟……浴缸都很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回头,找到洗脸台旁边的插座。仿佛正以目测的方式测量距离。
「我还以为吹风机的电线一般没有这么长……这个距离还满不上不下的。插头插在洗脸台的插座里时,不见得能拉到浴缸吧。」
「刚刚好可以拉到喔。」
「拉是拉得到,但使用起来还是称不上顺手吧。就算急着把头发吹干,也没必要这么勉强——如果不是超级乐观的人,应该都会想到把电线拉得太紧,可能会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
「那么,果然不是意外喽?」
「天晓得呢……我只是觉得即便是做为杀人的工具,这电线的长度还是挺靠不住的。」
纵使要伪装成意外死亡有些勉强,也必须要使用吹风机吗——今日子小姐边说边脱下袜子。虽然只是脱袜子,但是脱的动作却异常性感,搞得肘折警部下意识地赶紧移开视线——然而再转头看,她已经不见人影。原来她光着脚丫,已经在检视泡澡间。
「嘿咻。」
今日子小姐毫不迟疑地坐进浴缸里——因为没有放水,不会弄湿,但是行动之大胆实在每每令人叹为观止。看样子,她似乎想用跟死者同样的姿势来检验现场。
「今日子小姐,你有什么假设吗?」
「没有,现阶段还毫无头绪。单纯是想把所有想到的事都做一遍。」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浴缸里伸展双腿,摸摸水龙头——以她娇小的身材,这套系统式卫浴的尺寸刚好可以让她伸直手脚泡澡。不过,竟然敢在才刚刚死过人的地方伸展手脚,只能说她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肘折警部,要他这么做,也会吓得裹足不前。
「嗯……」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站起来,看表情显然伤透脑筋,回到浴室的入口。
「搞清楚些什么了吗?」
「是搞清楚了一些事,但没搞懂的事也变多了。」
今日子小姐说的话才令人搞不清楚,之后她又花了一个小时,翻遍宇奈木的住处——两房一厅的每个角落。由于警方已经检查过,所以她并未找到新的证据,但今日子小姐对于自己白忙一场,似乎也没有太失望的反应。
「如警部先生所说,也没有人从窗户入侵的痕迹……不过,这个房间整理得还真干净,以独居男性而言,似乎也太干净了……还是警方在搜证的同时顺便整理的呢?」
「不,警方并不会提供这么贴心的服务……」
经她这么一说,肘折警部才意识到这点。的确,宇奈木的住处十分整洁干净。与其说是侦探,这更像是女性特有的观点——可是,他不觉得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还不知道。或许不是宇奈木先生,而是凶手整理的。」
「为、为了什么?」
「要是能知道这点的话,就不需要侦探啦。」
今日子小姐微微一笑,接着就往客厅里的沙发一坐,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姿势极为优雅——剩自己一个人站着也不是办法,所以肘折警部也在她的正前方坐下。
「虽然找不到有力的证据,但若是让我就印象来说的话……」肘折警部才坐下,今日子小姐就开口。「鲸井先生涉嫌重大。即使不看他是第一发现者这件事,他也太可疑了。」
「这样啊……比方说哪里可疑呢?」
「摁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反应,觉得很不对劲,于是用备份钥匙开门进去——总之先将为什么他手上有备份钥匙的疑问搁到一边,其实到这里还好。可是当警部先生接获报案赶到这里的时候,鲸井先生是先把门打开,然后才解开门链的吧?一般人去到别人家,会锁上门链吗?」
「嗯……」
「照理来说,根本不会锁门吧。如果需要锁门,会是什么理由呢?」
「因为不想受到打扰,或是鲸井先生正在屋子里从事见不得人的行为——吗?例如清理现场……」
「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多的时间打扫整个房间……但如果只是在浴室里动些小手脚,或许就有可能了……例如湮灭证据之类的?」
不过这只是假设——今日子小姐补上这句。
的确,现阶段就算逼问鲸井为何那时要锁上门链,只要他推说「没想那么多」,警方就无法再追究下去了。
即使像推理小说那样有再多的小疑点或矛盾之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大部分的疑点矛盾都只要一句「没想那么多」就会被解决——这才真是不需要侦探。所以侦探必须着眼于更基本的疑问及矛盾才行。
「况且无论再怎么可疑——不,愈是可疑的情况,愈要罪疑惟轻,这是法律的理念。基于无罪推定的原则,就算心证是有罪的,只要缺乏物证,就只能认为鲸井先生是清白的。」
「……」
「咦?怎么?难道法律的理念和原则也像消费税那样早已不同,只是我不记得而已?」
「没有没有,不会的,怎么可能。」
虽然身为警察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然而实际上,警察这一行干久了,就会知道那既不是理念也不是原则,只不过是漂亮话,因此对于这社会感到绝望的同仁也大有所在。
在某些层面上,侦探的工作其实比警方更介于灰色地带,今日子小姐居然能天真地说出这种话,着实令人感叹——或许就算对这社会感到绝望,也能把它忘记的今日子小姐才能说出这种话吧。
只有忘却侦探,才能毫无顾忌地体现「恶其意,不恶其人」。
「全都是一些假设,真不好意思,警部先生。如果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现在会是什么样情况呢?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是忘却侦探,而是能好好地为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话。」
「那样的话……」
又是个假设的问题,而且也不是光凭肘折警部的判断就可以决定的事,不过基于经验法则,还是能表达一下自己的见解。
「应该会把他从嫌犯名单里剔除吧。只要不在场证明成立,不管再怎么涉嫌重大,都不可能起诉——拘票也申请不下来吧。当然,必须仔细调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也就是你是否为鲸井先生的共犯,是否为了包庇鲸井先生而做出伪证就是了……」
只是,以现况来说,今日子小姐没有包庇他的理由——明知毫无意义,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做了调查,但是都找不到掟上今日子与嫌犯鲸井之间在前天以前的交集,他们两人完全是初次见面——而且就算更早之前见过面,忘却侦探也把这事给忘了。
「既然目前是这种情况,就应该寻找其他的嫌犯不是吗?」
「……」
「嗯……」今日子小姐问到这里,抱着胳膊,陷入沉思——她该不是在对于自己不能作证,害得别人无从洗清嫌疑一事而感到自责吧?
从肘折警部的角度来看,事到如今,反而觉得这个差点就成立的不在场证明充满了斧凿的痕迹——关于这点,当然还是得采取罪疑惟轻的原则。不管是理念,还是漂亮话什么的。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这么说:「我这就去向因为我的缘故,使得他无法从嫌犯名单除名的鲸井先生道歉吧。」
她一脸歉意——才怪,硬要归类的话,不折不扣是恶作剧的表情。
8
纯就「让警方调查陷入混乱停滞」这点来说,鲸井的不在场证明还不算是一败涂地,但是想当然耳,此时此刻的他也很难静下心来过日子。
因为鲸井实在没想到,他选来做为自己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居然会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但因为实在不可能设想到世上居然有忘却侦探这种职业,也没什么好反省的。
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既然眼下还没有被限制行动,看来他的不在场证明暂时还不算是失败的吧……虽然不算失败,但也不够完美,这使他觉得前途茫茫。要是能取得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无论自己再怎么可疑,一切也就仅止于怀疑……
昨天为了排解烦闷,在网路上买了她看的那本书,当天就收到了书,一直看到深夜。与其说是排解烦闷,这个行为其实是为了证明他前天的确见到了那位白发的女子,和她说过话——不过别说是推理小说,鲸井连铅字本身也看得不是很习惯,结果光看完一篇短篇就精疲力尽了。
那天她看的那篇短篇小说,说很有趣要推荐绐他的作品——须永昼兵卫的〈改心刑〉。
那是个奇妙的故事。
内容大幅度地偏离了鲸井过去看过的那些寥寥可数的推理小说、连续剧及电影等影像作品给他带来的印象——鲸井在悬疑推理这方面并没有深入的造诣,所以不敢说得太肯定,但他觉得这篇小说比起悬疑推理,更像是科幻或奇幻类的作品。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坏蛋——是个只能用大坏蛋来形容,生来就是罪大恶极的人。传说他把六法全书里所有的犯罪全都干过一轮,世上所有的犯罪都是他干的好事,总之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那样的人也得迎接伏法之日。
被逮捕、被起诉、被判定有罪,当然也被判处了极刑——就算是坚决反对死刑的人权论者,也无不赞成他的死刑。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名叫反峰,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兼外科医生兼法官,一口咬定就算是像他那种大坏蛋,也不该只是处死了事。如果因为他是大坏蛋,才要杀死他的话,那么只要他不再是大坏蛋就行了——
只要让他「改心」就行了。
当然,大坏蛋之所以会是大坏蛋,就是因为从没想过要改过向善,但反峰口中的「改心」,也并不是单纯的「改过向善」之意,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把他「改造成有良心」。
最后,反峰不顾世人呼吁——像是「别做那种拖泥带水的事,应该立刻执行死刑」之类的反对意见,为大坏蛋进行外科手术。
结果大坏蛋还真的重生了。
成了个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情、愿意相信别人、为别人尽力、从纯真的角度看事情、跟弱者站在同一边、不伤害任何人、谦虚且心地善良的人——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人。
于是,获释的大坏蛋变成大好人——
「有人在吗?」
正当鲸井回想短篇小说的故事到一半,耳边传来敲门声和女性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听来悠悠,害他也没想太多就把门打开。站在走廊上的是面目狰狞的肘折警部,还有就算对方忘了他——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对方,满头白发的「今日子小姐」。
「啊……呃。」
必须使尽全力,才能隐藏内心的动摇——不,别慌。今天那两个管教不周的部下没有跟来——显然不是申请了拘票要来逮捕鲸井的。
相反地,他还带着鲸井不在场证明的关键人物今日子小姐同行——从这点看来,或许不是那么悲观的展开——虽说已经忘了他,但是看到他的脸,说不定就会想起来,因此才带她来找自己吗?
如果是那样,态度可不能太差。在当面对质的时候,态度最好还是友善一点。
「警部先生,还有……今日子小姐,对吧?请问有什么事?是案情有什么进展了吗?」
「没有,还在全力调查中……怎么样,今日子小姐?」
肘折警部这么问她——是来当面对质的吗?
「嗯……果然见了面还是想不起来呢。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说道,低头行了个礼。
真像是个恶劣的玩笑啊……若非这样面对面,鲸井依旧半信半疑,可是她似乎真的把那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原本内心还有些别扭,感觉对方是在嘲笑自己是个不值得记住的无聊男人,但想必事情并非如此——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
你要再从头追求我喔——临别之际,她曾经这么说。当时要是能更认真地倾听这句话就好了,但现实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我叫鲸井留可……虽然并非初次见面,你好,初次见面。」
「鲸井先生,前天下午三点左右和你说过话的女性,就是她吧?」
「是的,没错。」
鲸井如是回答肘折警部的再三确认——虽说只有鲸井单方面记得她,不在场证明是无法成立的,但是这么有特色的女性,他也不可能认错。
「今日子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鲸井还是试着问了问。
「完全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没想到却惨遭今日子小姐非常用力的否认。「对不起,鲸井先生。要是我能为你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就好了——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咦?」
「进屋里。外面好冷。」
「啊,嗯……可以是可以。」
「谢谢,」
由于对方拜托得太过于自然,于是鲸井也很自然地答应了,但是想想因为好冷就要求进到别人家里,实在是个厚脸皮的要求。而且不只今日子小姐,还让警察——肘折警部进到家里,这显然是个失策。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所以鲸井觉得让他们进来也无所谓,只是碰上这个白发女子,自己总是会乱了方寸。
并不是总被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而是感觉老是被她不动声色地踏进自己的世界。实际上,她也就这样踏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警部先生,你要喝咖啡吗?今日子小姐是黑咖啡吧?」
鲸井一面准备饮料,一面不着痕迹地在谈话里夹带前天见过面的讯息——今日子小姐趁他准备饮料的时候在屋里东张西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然是个侦探。」
「前天的我没说吗?」
「你没说。啊,不过,你说你的工作是调查……」
「是的。因为是侦探,调查就是我主要的工作。」
虽然觉得话都是她在说,但的确是鲸井自己误以为她在做问卷调查。侦探……回想前天的对话,今日子小姐好像很爱看推理小说,难道是因为崇拜名侦探,所以才会从事这份工作吗?那样的话,她或许正好来到为了「侦探的理想与现实」所苦的年纪也说不定。
虽然看起来似乎完全不以为苦……
忘却侦探——吗?
「我想请教鲸井先生两、三个问题,可以吗?」
当鲸井端出三人份的饮料放上矮桌的时候,开口问他的不是肘折警部,而是今日子小姐。
「嗯……好的,请说。」
鲸井又轻易地答应她了。
并不是他掉以轻心,只是今日子小姐发问的时机太巧妙了。
「可以请你详细地吿诉我,你发现宇奈木先生的遗体当时的状况吗?」
「我已经向这位警部先生说过一次了……」
「我是指详细的说明。一字一句,钜细靡遗的。」
「……」
虽然百般不愿,但也找不到适当理由来拒绝——心想绝不能露出马脚,却反而因此更无法不答应她的要求。
鲸井一五一十地将发现当时的状况吿诉他们。而且还由于希望让调查更加陷入混沌,故意说明得比今日子小姐所要求的还要钜细靡遗。当然,关键部分依旧是隐瞒不表——对方应该不会注意到——不可能注意到的。
「唉,居然会发现朋友的遗体,一定很难受吧。还请节哀。」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在鲸井交代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她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比起他讲了什么,似乎更关注他怎么讲——至于感想则就像这样,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嗯,我还想说久别重逢,心里期待得很呢……」
「想说久别重逢,心里期待得很——却在去见他之前,向正在喝咖啡的我搭讪吗?」
啊,打断你说话真不好意思——今日子小姐装糊涂。鲸井则心里一惊。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在制造不在场证明上确实有些勉强——该说是没办法,或说这原本就是有些为难的部分,像自己这种血气方刚的男人,居然会放弃继续和今日子小姐这种女性聊天的机会,去赴宇奈木的约……
一般人大概会选择放同性朋友鸽子,继续和今日子小姐聊天吧——更何况宇奈木不过只是「以前的朋友」。
要是不在场证明能完美成立,鲸井认为这是个人心证,纵使有点可疑,也算不上瑕疵,但如今不在场证明变得这么不完整,就只会剩下疑点。
话说回来,当他在露天咖啡座向正在看书的今日子小姐搭话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想着就算被她拒绝也无妨——鲸井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想死皮赖脸地纠缠一个人喝咖啡的女性,这样她本人和四周的人都会留下印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会爽快地同意让他并桌,还聊得挺投机的。现在想来这实在不是不幸中的大幸,而是大幸中的不幸。
「请别介意,是看到充满魅力的今日子小姐,忍不住主动找你说话的我不好。聊得一起劲,当我想起和宇奈木有约,还真的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有点勉强,但也只能用这个借口撑下去了。当然心里也有「称赞对方很有魅力时没有人会不领情」的算计。然而今日子小姐只是一脸笑咪咪,对此没什么特别反应。
「可是,如果鲸井先生没和我聊天,早点去找宇奈木先生的话,或许就能避免他死于意外了。」
「不,还是来不及吧。因为我和今日子小姐说话时,似乎就是那家伙把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的时候。」
由于今日子小姐用了「死于意外」这个词汇,鲸井反射性地顺着她的话说,但是一旁的肘折警部却一副严肃表情。面对那种表情所带来的无言压力,鲸井忍不住东想西想了起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好警察坏警察(good cop/bad cop)」那种白脸黑脸战法吧——不,今日子小姐并不是警察……可是她向鲸井问话的内容,绝不输给警方的侦讯。
「你上次造访宇奈木先生的住处,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好几年前吧?太久了,我不记得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也就是说,鲸井先生终究没能在宇奈木先生的生前再见他一面喽?只通了电话?」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在一一排除细小的疑点而已——无法为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我觉得非常抱歉,所以就想说能否来帮你洗清嫌疑。」
「喔……」
「毕竟调查是侦探的拿手好戏,希望能在这方面贡献一份心力。」
「……」
她愿意帮忙的话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是鲸井还没有单细胞到听美人这么说,就把她说的话照单全收。更何况今日子小姐刚才问的那些问题,无疑只是加深了鲸井的嫌疑。
「可是,电话呀……当然是行动电话吧?」
鲸井无法揣测「当然」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刚才在室内东张西望,看来就是在检视有没有家用电话。说不定她也曾这样检视过宇奈木的家。
「你在约好的时间摁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门,你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就用备份钥匙开了门进去——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鲸井把差点又要脱口而出的「有什么问题吗」吞回去——要是一直试探发问的用意,反而会很可疑。
「为何在进入宇奈木先生的家之前,不先打通电话给他呢?」
糟了——鲸井心想,不晓得脸上有没有露出破绽——他连忙用「啊,说得也是。我一下子没想到」来辩驳。事实上,要是被对方一下就逼问「即使是有备份钥匙的人,没打电话就擅自进入宇奈木的房间,岂不是非常奇怪的行为吗」之类的,就会变成致命的失误了。
明知没人在看,还装模作样地摁了好几次门铃,既然都演到这地步,就算知道对方不会来应门,也该打通电话的……但那又怎样,还是可以用「我一下子没想到」蒙混过去。
「不管怎样,宇奈木那家伙那时候已经死了。」
「说得也是呢。死在浴室里——只是,鲸井先生,有件事务必请你吿诉我,你是怎能发现宇奈木先生遗体的呢?」
「……?怎能发现……?嗯,你这什么意思?」他是真的不明白。宇奈木的尸体又不是藏在地板底下或天花板上——是躺在浴缸里,又没有盖盖子,就连五岁小孩也能发现。
「不不,五岁小孩才发现不了呢。你就别谦虚了——因为一般人进屋找人的时候,可不会从浴室开始找啊,通常会先从客厅或餐厅找起吧。」
「啊……这个啊。」
鲸井瞥了一眼肘折警部。前天在案发现场接受他的侦讯时,自己是这么说的——用备份钥匙进到屋里,马上就发现浴室里的尸体——当时是判断尽量不要说一些无谓谎言……要假装现在才想起来吗?自己只是没说,但是在进浴室查看以前,已经先看过客厅和餐厅了吗?或许对方会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不过眼前就有个因为忘记而无法为鲸井证实不在场证明的忘却侦探,要指责他这种说词缺乏说服力也说不过去。
然而,如果说他检查过客厅和餐厅,那些房间就必须留有鲸井的指纹才行——真是进退两难。
「没什么,只是巧合罢了。因为摁门铃没反应,我下意识地猜想他该不会是在洗澡吧。以前我们感情还很好的时候,也遇过好几次他这样……该说那家伙懒还是邋遢呢?他可是个会在洗澡时睡到不省人事的家伙哪。」
他的确是个会在洗澡时睡着的家伙,但遇过好几次他睡着则是骗人的。不过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旁人无法判断其真伪。
「只是碰巧最先查看的是浴室而已,没什么可让侦探小姐参考的。」
「毕竟浴室门是离玄关最近的嘛。」
「嗯,没错没错。」
「宇奈木先生经常会在傍晚才开始泡澡吗?」
「是呀。那家伙运动完以后不只是会冲个澡,还会泡澡……与其说是爱干净,我猜他是想要多放松一些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鲸井满心以为今日子小姐接受了这套说词,正要放下心中大石,没想到她却更又加逼近。
「可是,这么一来就更令人费解了。因为如果是这么想,反而一下就会放弃进浴室找人吧。」
「……?」
什么意思?她该不会是要说向正在洗澡的人搭话是不礼貌的行为吧?如果对方是女性,或许真的不太礼貌,但对方是男的,而且彼此都是男的,到底有何不妥?要鸡蛋里挑骨头也不是这种挑法吧。
「不是不是,不是要挑什么啦,鲸井先生。毕竟宇奈木先生当时已经因为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电死了啊?」
「这、这我知道啊。」
「也就是说——在那时候,屋子里的断路器开关是跳掉的。」
即使她这么说,鲸井还是没有概念。开关跳掉又怎样?虽说会问这个倒是不怎么意外,实际上,浴室里的灯也的确没打开——没开吗?
「……如果浴室里的灯没开,一般都会认为里头没人吧?」
肘折警部语重心长地说——看他的反应,似乎也是现在才想到。
「那间浴室并没有窗户,如果不开灯洗澡,就会暗到什么都看不见。」
「……」
「要是我,就算怀疑宇奈木先生在洗澡,但在推开浴室门的时候,就会判断他『应该不在这里』吧。就算要再检查一次浴室,也会是在检查过客厅和餐厅以后——然而,你却在当下选择更进一步检查泡澡间,进而发现了宇奈木先生,真是了不起的调查能力。换作是我,可能在看到走廊上一片漆黑的时候,就认为他不在家,掉头走人了。」
「呃,别这样称赞我啦,真是难为情。」
虽然从她的话里只感受到嘲讽,但鲸井还是这么回答,总之只能笑着蒙混过去。冷静点——根本没有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矛盾,根本证明不了他是因为知道那里有尸体,所以才会一进门就从浴室开始找。
「搞不好是宇奈木那家伙在呼唤我吧。或许想引导我找到他……」
鲸井试图将话题带往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向来自圆其说。
「但结果还是没有救到他的命。」
却被今日子小姐毫不留情的一句完全否定。
「啊,难不成你是看到电线了?看到吹风机的电线从洗脸台延伸到泡澡间,所以才觉得不对劲。」
今日子小姐给了鲸井一个根本是下台阶的假设,他差点就不假思索地咬住这个饵,但又想到不管洗脸台或走廊上都是一片漆黑,在那种情况下,怎能说是看见吹风机的电线?当然,因为真的看见了,就应该说看见了吧?虽说是一片漆黑,却也不是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只是,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东西在那里,所以才会「看得见」也说不定——那样的话,这时如果声称看见了,将会是致命的失误。所以,鲸井只慎重地回了一句「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话说回来,发现宇奈木先生的遗体之后,鲸井先生做了些什么事呢?」
「……当然是马上报警啊。用手机……」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嗯,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好——人有时也会毫无理由,下意识地锁上大门和门链的。」
今日子小姐微微一笑,如此说道——意味深长,但是鲸井并不明白她的用意。虽然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不能再跟她讲下去」。虽说逃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总之必须扭转被她带着走的步调。
「……不好意思,警部先生。」
鲸井对今日子小姐的问题视若无睹,转向肘折警部。
「我今晚还得去游泳池,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游泳池……是工作吗?」
「不,不是工作,只是不想荒废例行训练……」
其实才不是训练这么正式的行程,不过预定要去健身房游泳倒是真的。
「这样啊,那我们也叨扰太久了,真对不起。」
今日子小姐站起身——对着似乎还有问题想问的肘折警部讲了声「我们走吧,警部先生」之后,以平静的笑容对鲸井说道。
「打扰了,鲸井先生。能向你请教真是太好了。请放心,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只要你真的是无辜的。」
「……谢谢,那就全靠你了。」
我或许找了一个不得了的对象来为我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哪——鲸井第一次这么想。
9
肘折警部和今日子小姐离开鲸井的公寓之后,直接前往电器行——为了购买吹风机。先是今日子小姐提到想要买一把「和让死者丧命的吹风机同样机种的新品」来实地测量电线长度,于是肘折警部就陪她来了。
最新型家电的新奇感让今日子小姐显得兴高采烈,看在射折警部眼中,却是令他不禁莞尔的景象(对于完全无法吸收新知的今日子小姐来说,来到电器行大概就像是来到未来吧)——买完东西,再回到宇奈木的住处时,刚好是傍晚五点。
傍晚五点——正是鲸井前天发现宇奈木尸体的时刻。虽然不是特地锁定这个时间前来,可是如果要确认状况的话,现在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进到屋内,没打开走廊的灯,就直接走向浴室——如同今日子小姐对鲸井所说,真是一片漆黑。看到这个光景,实在不会想到有人正在里头洗澡。
「肘折先生,麻烦给我吹风机。」
「啊,好的。」
从纸袋里拿出吹风机,拆开包装。虽然还是请店员开了收据,但是能不能以经费报销,目前还很难说。
「请用,小心喔。」
「感谢你的提醒。不过,吹风机本身应该不是那么危险的物品吧……浴室现在也是干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插头插进洗脸台的插座,将吹风机拿进泡澡间,直接把吹风机轻轻地往浴缸里放。
不出所料,电线长度虽然勉强拉得到浴缸旁,却无法让吹风机构到浴缸底部——只能垂挂在浴缸边缘。
「这个构图跟警部先生当天看到的一样吗?」
「是一样……不过,如果是这样,插头可能会因为吹风机本身的重量而松脱吧。」
「当浴缸里放满水的时候,因为有浮力,倒不至于会脱落……不过,就算能拉到浴缸这边,要吹头发还是有点问题。如果是在浴缸外面也就算了,但是在浴缸里,还是过于勉强呢。更何况……」
嘿呀——今日子小姐拿住垂挂在浴缸边缘的吹风机,打开开关。吹风机送出热风,吹动了今日子小姐的白发。
「嗯……」
今日子小姐拿着吹风机让热风从四面八方吹拂着自己的头发——但头发原本就没有湿,因此白发轻柔飘逸地随风翻飞。
还以为她会玩上好一阵子,却见她慢条斯理地关掉吹风机,回到浴室外面。肘折警部虽然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但完全不懂这些行动有何意义。
「你在做什么?吹风机的风力测试吗?」
肘折警部半开玩笑地问,今日子小姐回了一句「是呀,是风力测试呢」之后,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最近的吹风机,性能都好好哦,吓了我一跳。」
「呃,今日子小姐。我知道你对家电的进化很感兴趣,但是时间……」
肘折警部指着手腕上的表。害她手忙脚乱固然不好,但是忘却侦探是有时间限制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掟上今日子,无法花一天以上的时间调查同一个案子——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虽然还不用开始焦急,但也不是可以慢慢磨蹭的时间了。
「不,是说——警部先生,你需要这把吹风机吗?」
「喔,结束搜查之后,如果你想带回家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只是要吹干头发,需要用到这么多的功能吗?」
「啊。不用。」
还以为自己很贴心,结果却是个篮外大空心——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
肘折警部赶紧用「我用便宜货就好」回答她的问题,但就连这个回答,其实也是挺死要面子的虚言,肘折警部洗完头发,根本不用吹风机,通常都是放着自然干。就算会要面子,他也不是会在意体面的性格。
「就是说呀,即使是我这样的长度,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风力——这个,该不会是长发女生用的吧?」
「……啊。」
今日子小姐的白发是及肩的鲍伯头,就连这种发型也用不到的吹风机,身为运动选手,而且还是游泳选手的宇奈木——会需要吗?
回想他泡在浴缸里的尸体,的确是还不到平头,但也是非常短的短发。虽然不自觉地接受了浴室与吹风机的组合——可是世上也有完全不需要吹风机的人。
那个长度,只要用厚一点的浴巾就能擦干了吧?
「……嗯?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就是意味着一种可能而已。当然,即使是短发,也可以用吹风机,或许也有会在浴缸里吹头发的怪咖——可是,若要把这些极端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那么造成宇奈木先生死亡的这把吹风机,也可能不是他的东西。」
「……你说这可能是凶手带来的凶器吗?一开始就决定拿这个当凶器,所以尽可能选择风力最大的机种?」
若是如此,这就是物证了。不是在案发现场拿宇奈木的私人物品来用,而是凶手带私人物品进来——就算不是凶手的私人物品,假设是凶手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嗯……」
终于找到与凶手有关的细微线索,令肘折警部雀跃不已,然而发现这条线索的今日子小姐本人却一脸阴郁的表情。
「怎……怎么了吗?接下来只要追溯鲸井先生最近的行踪,调查有没有购买吹风机的记录就行了……」
这样的话,由于会演变成地毯式搜索,就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搞定了。不过能走到这里,忘却侦探已经是十分尽责了。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宇奈木先生在浴室里吹头发,不小心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因此触电身亡——这是凶手想编的故事吧?」
「是的。」
「这个故事的疑点在于——有人会冒着就连小孩也知道的危险,坐在浴缸里吹头发吗?就当作真的是在浴缸里使用吧,吹风机的电线是不是太短了点?还有刚才提到的,宇奈木先生需要风力这么大的吹风机吗?」
「没错,简单整理起来是这样没错。」
所以才可疑。
一开始被认为是意外身亡的这起命案,之所以会产生凶杀案的疑虑,不只是因为第一发现者很可疑。
「可是,可是喔,假设有人——不见得是鲸井先生,假设有人利用吹风机当凶器,杀死正在泡澡的宇奈木先生的话呢?」
「嗯,我正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能消除刚才提到的任何一个疑点吗?」
「……?这个嘛……」
应该可以吧——她嘴上虽这么说,肘折警部却感觉到或许实不尽然。
假使凶手打算将这起命案伪装成因为死者本人不小心而造成的意外,那么凶手应该比任何人——当然包括今日子小姐、肘折警部在内,都会先注意到这些疑点,并妥善处理才对。
「难道是『为了让人以为是意外』这个前提错了吗?关于电线长度,我也是来到现场才发现的。凶手总不可能随身携带延长线,或许到客厅找找也会有,但考虑到万一宇奈木先生在那时洗好澡走出来的风险……」
「如果不是为了让人以为是意外,应该会把吹风机带回去……因为如你所说,吹风机会变成物证。只是,如果想要伪装成意外,却又特地带死者平常没有在用的吹风机来现场,就很奇怪了。无论是视为意外还是他杀,都无法解释宇奈木先生的死所呈现的疑点和矛盾之处。」
「……可是,鲸井先生的确很可疑吧?」
「很可疑。」
关于这点,今日子小姐倒是毫不迟疑地断定。
「鲸井先生身为第一发现者所采取的行动,只有可疑两字能形容——刚才和他本人聊过之后,说他的嫌疑愈发重大也不为过。他虽然试图自圆其说,但他在这房间里的举动,却很明显是『知道宇奈木先生已经死在浴室里』的人才会有的举动……可疑到这个地步,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显得很刻意,或该说是颇奸诈吧?」
「奸诈?」
「假如我不是忘却侦探,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确实成立的话——如此一来他向我搭话的时间就刚好是推定死亡时间,这不是太凑巧了吗?」
虽然「第一发现者一定有问题」并非不成文的规定,但「不在场证明过于完美的人反而可疑」倒是推理小说的铁则之一。
「那么,鲸井先生向今日子小姐搭话,是有意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这么想,一切就说得通了。比起认为是偶然会更合理。」
「但要是这么想,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结果仍然会成立。因为他在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主动找今日子小姐说话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没错。所以我推测他是不是用了什么诡计,在浴室和吹风机上装了机关……」
「诡计?这么说来,你刚刚有提过。」
「换句话说,为了实现那个诡计,就算有点牵强,也必须使用吹风机作为凶器……就是……我猜可能是定时装置之类的吧。」
「定时装置?」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提出假设。
「鲸井先生在案发当天的中午时分,来到这个房间,利用某种手段让宇奈木先生昏过去。可能是直接诉诸于暴力,也可能是使用药物。然后脱光宇奈木先生的衣服,把他放进浴缸。再把吹风机的定时装置安装在浴室里,离开这栋大楼,搭电车来到几站外的大街上——然后在下午三点左右,定时装置开始运作时,制造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他可能想,最好是挑个初次见面,具备日后要找也很容易找的特征……例如挑个满头白发的年轻女人,向她搭话就应该还满理想的吧。然后在适当的时间吿辞,回到这栋大楼——借此成为第一发现者。确定宇奈木先生已经照计划死去,再向警方报案,趁警方抵达之前,将定时装置处理掉。如何?」
「……听起来无可挑剔。」
如此就连「为何在肘折警部等人到达之前,第一发现者鲸井会把门链锁上」这个问题也能得到解释。
「可以挑的地方多的是呢!就警部先生给我看的调查资料,宇奈木先生的遗体并没有外伤,似乎也没有服用药物——即使暂且不论这部分,鲸井先生也无法确定宇奈木先生不会在自己离开现场的时候醒过来吧。至于远距离操纵的定时装置什么的,做为杀人手法来说也太粗糙了。」
「……这、这么说倒也是。」
「再说,什么远距离操纵的定时装置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这样问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直到今日子小姐提出这个想法之前,肘折警部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种东西。
「假设刚才那个随口胡诌的推理之中有什么可以拿来参考的地方,就只有『必须使用吹风机做为凶器』这点了吧。只要用吹风机作为凶器,就可以在宇奈木先生死亡同时,让断路器跳掉、让预录功能等等中断或停下,确实锁定推定死亡时间——是最适合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杀人手法。」
「我从没这么想过……不过,要是承认这点,感觉对于侦办进度而言是不进反退哪。」
承认「不在场证明是蓄意制造的」和「不在场诡计是存在的」,并且以此为前提的话,就等于是承认「嫌犯鲸井有不在场证明」一样——也等于离破案愈来愈遥远。
「原本还以为是单纯的意外,但愈是深入思考,案情愈扑朔迷离。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这个案子明天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明天——是吗?」
「啊……呃,抱歉。」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跟她提到明天或许是相当失礼的事。但她看也不看正打算道歉的肘折警部一眼,突然擅自开始行动。今日子小姐走向走廊的尽头,打开寝室的门。
「今……今日子小姐?」
「我先睡了。」
「什么?」
「我要来小睡一下。肘折警部,一个小时后请叫我起床。」
10
「肘折警部,你说的没错,我们现在想的是稍微嫌太多了些。自顾自地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自顾自地闯进迷宫中。所以不妨整个重新来过。」
今日子小姐说得轻松。
宛如在黑板上写算式,发现计算出错了,就要把板书全部擦掉,从头开始计算一般——说得轻轻松松。
不,一直理不出个头绪倒也是事实,肘折警部也想整个重新来过,但要是想重来就能重来,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话到嘴边,却想到对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而言,要重来的确并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她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说得更严谨一点,该说是她晚上睡觉,早上起床时就会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更进一步地说,这个法则并不局限于早晚。就是今日子小姐睡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入睡以前的事——不管是打盹还是睡午觉,基本上都适用于这个法则。
也就是说,若是今日子小姐于此时此地,在宇奈木的寝室里小睡一个小时,就可以让今天经历过的事——被肘折警部叫到警察局之后经历过的所有事,对她而言都会变成「没有这回事」。
简直像是可擦式原子笔——只不过,跟可擦式原子笔不同,记忆消失以后就无法再恢复原状了。
「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今日子小姐也要放弃好不容易累积到现在的推理喽?」
「是的,包括既有的推理,整个重新来过——看来从一开始,我介入这件事的方式就不甚妥当。要我本身兼具不在场证明证人的身分参与侦办,就不可能冷静面对案情了。侦探一定得是与案子无关的第三者才行——」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拍拍宇奈木睡过的床和枕头,像是在检查够不够格作为自己安眠的寝具。看样子是及格了,只见她把眼镜摘下来放在床边,然后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往床上躺。
「那么,晚安了,肘折警部。」
「等……请等一下。你在这里睡着,我会很为难的——对你来说,等于是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男人叫醒吧?我这长相会吓到你的。」
肘折警部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外表会给人带来压迫感——因此虽然他能在查案时积极使其发挥最大效果,但是并不认为适合用来叫人起床。更不用说对方可是忘却侦探,到时候绝不是「吓到」二字就能收场的。
「哎呀,这倒是。那么……」
今日子小姐坐起来,从放在旁边的笔筒里拿起粗字签字笔——然后卷起袖子,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写下了「我是掟上今日子,白发,侦探。现在正和肘折警部一起办案」。
清楚明白的讯息。
原来如此,先写下这些讯息,醒来的时候比较容易进入状况——毕竟是自己的笔迹,没什么好怀疑的。肘折警部本来还以为她会继续写下命案的梗概,但今日子小姐盖上笔盖,把签字笔放回笔筒里。
「叫醒我以后,请让我看你的警察手册。这样我应该就会相信警部先生了。」说完,她又躺回床上。「接下来,请再吿诉我案情梗概——不过,请不要跟我说我自己就是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这件事。」
「好、好的……」
看样子,她是打算彻彻底底地重新来过——可是,如果要隐瞒「今日子小姐是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这件事,会不会冒出其他也必须隐瞒的事?
「我是说,就当鲸井先生顺利完成了他的计划……或许不是计划,而是凑巧的偶然也说不定。总之,就当作他下午三点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他的不在场证明完美地成立了。某个在露天咖啡座喝茶的女生没有忘记,确实证明了他不在场。」
「我不太会说谎,但我会照做的。还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一定要说的话,可以请你去买晚餐吗?如果能再加上红豆冰棒当甜点,就更完美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这句话,盖好被子,闭上双眼。几秒钟后似乎就进入梦乡——令人猝不及防的展开,让肘折警部完全错失向她道晚安的时机。
该怎么说呢……
从以前就觉得她是个精神十分强韧的人,跟她那看似有些迷糊、温和敦厚的气质一点都不搭轧,但是居然在案发现场——而且还是死者床上睡大头觉,实在已经超出神经大条的范围,根本是脸皮太厚。
说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为过——然而,对于她的胆大包天,与其说是佩服,反倒有种「为了查明真相,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的感觉。
今日子小姐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贯彻自己是为侦探的身分,难道有什么苦衷吗——但肘折警部不过是区区一介委托人,也不便再深入。
他现在所能做的事,顶多就只有照着她的吩咐去买晚餐——当然,也没忘了红豆冰棒。
11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啊。」
一小时后。
被肘折警部叫醒的今日子小姐理所当然地——如同她自己的预料,把「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也多少看来有些心惶惶。然而,她随即看到自己写在左手臂上的讯息,然后又看了肘折警部的警察手册,与生俱来的冰雪聪明似乎便掌握了状况——今日子小姐一边享用肘折警部趁她睡着时去买回来的便利商店便当,一边默默地听他叙述案子的概要,最后说出这句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原……『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关于鲸井的不在场证明,肘折警部则说了谎话,所以听她说着原来如此,只觉得自己是在欺骗她……虽说,这也是今日子小姐自己选择要受骗,他仅是照着吩咐做而已。
「会说『原来如此』是表示我大致明白了。虽然还有几个必须向当事人确认的问题……但是已经大概能推理出设置在浴室的不在场诡计,以及鲸井先生企图制造的不在场证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肘折警部心里一惊。
她的态度充满了自信——那是一个小时前还看不到的笃定。
「哎唷,这只是基本中的基本啊!警部先生。」
「是……是喔……」
直到刚才还和肘折警部一起在死胡同里徘徊的今日子小姐,冒出一句简直像是故事里的名侦探才会说的台词——也罢——他决定不要追究。
「你是说……类似远距离操纵的定时装置吗?」
「远距离操纵的定时装置?我这样说的吗?嗯……虽然没那么夸张,但要讲是说得妙嘛,还真的是满妙的。好吧,就算她及格好了。」
独自走出了「想太多」的迷宫,今日子小姐展现出游刃有余的态度——可是她面对过去的自己时未免也太高高在上了吧。而且对于还在迷宫里彷徨的肘折警部来说,这样的从容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么,你已经看穿这件事的真相了吗?」
今日子小姐在寝室里醒来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分钟。不,若是从今天早上肘折警部请她到警察局那时开始算,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即便如此,她却已经掌握住命案的真相。
最快的侦探。
无论什么案件都会在一天以内解决——
「哪里哪里,别对我有太高的评价,我会不知所措的。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推理还只是推理,因为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具体来说,你认为他使用了何种诡计呢?鲸井先生究竟是怎么制造不在场证明的?」
「还没具体到可以拿出来说。联想——不,只算是跳跃式思考吧。」
「……?」
「勉强要说的话,因为嫌犯鲸井先生和死者宇奈木先生都是游泳健将,所以我猜,嗯,大概就是那样吧。」
真的还满勉强的,听了也只觉得更莫名其妙。站在今日子小姐的角度,可能是认为面对警察不能随便说出不确定的结论,并不是想要卖关子吧,但肘折警部的心情还是颇为焦虑不安。
因为鲸井和宇奈木都是游泳健将——自己的确是跟已经不存在的「昨天的今日子小姐」说过「游泳选手宇奈木死在浴缸里实在很讽刺」之类的话,但那又怎样。
今日子小姐从袋子里拿出红豆冰棒就一口咬下,然后问。
「我不是说,还有几个必须向当事人确认的问题吗……那几个症结不是用推理可以解开的。鲸井先生现在人在哪里呢?」
「我想想……他说晚上要去游泳池,应该是去练习游泳吧……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为了赶我们走的借口,但应该没有说谎……所以明天早上我们两个再一起去找他吗?」
「我没有理由等到明天早上——而且,要是忘了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推理也不好。肘折警部,很抱歉我老是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最后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没问题,都帮到这了,我什么都愿意帮的,尽管说吧。」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么……」
今日子小姐说道。
「可以请你陪我去买泳衣吗?」
12
鲸井在水中游——已经不晓得在五十公尺的游泳池里来回过多少趟了。他完全不管速度的分配与肌肉的极限,只是一个劲儿地游着自由式。
他只是纯粹地喜欢游泳,即使在已经退出第一线的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喜欢游泳的理由,是因为在游泳时可以不去想一切不需要去想的事,只是唯独今天,不管游再多趟,还是会去想。
想起老朋友宇奈木的事——和那个白发侦探的事。
虽然今天成功地把他们赶走了,可是明天就不会这么顺利了吧——后天肯定会变得更困难。嘴里说要证明鲸井无辜,但那个侦探摆明在怀疑他。再这样下去,可以想见情况会变得愈来愈糟。
话虽如此,鲸井也无计可施——他原本只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未打算说更多的谎。在无法制造出完美不在场证明那一刻——在好死不死竟挑了忘却侦探当证人的那一刻,就已经铸下大错了。
该怎么办?鲸井边游边想——在原本可以什么都不想的时间里,想了又想,然后随即得出了结论。
要逃走吗?
要放弃一切远走高飞吗——为了自己的名誉。
要是逃亡,或许会加重自己的嫌疑,但现在不是这么冷静的时候吧——如果话说得愈多就愈是露出多马脚,那么只要拒绝对话就好。
这么一想,自己现在这种几乎处于失业的状态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好,不用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现在回家立刻打包行李,出门旅行吧。干脆去国外好了。游泳选手时代经常南征北讨,多少还能讲一点英语。
一旦下定决心,这种逃亡生活反而令他跃跃欲试——接下来就可以专心地游泳,不用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虽然总算有了结论,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不,是慢了一拍。或许他不该停下思考——或许该停下的其实是游泳,应该要早早上岸离开才是。
「初次见面,鲸井先生。」
当鲸井游完一整条水道,从游泳池里爬上岸的时候,有个不速之客等着他。她摘下了眼镜,所以给人的印象不太一样,但鲸井绝不会错认,站在泳池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雪白连身泳装,但发丝比泳装更白的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13
她说初次见面。
也就是——记忆又重置了吧。鲸井无从得知忘却侦探的忘却法则之类的个人细节,但是明显以面对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的今日子小姐,让他本能地这么想。
自己借由埋头游泳,好让思绪重整——这个忘却侦探应该是借由遗忘来让思绪重整吧——能联想到这点,自己还真是聪明。鲸井略带自嘲笑了笑。
不过,肘折警部似乎没有跟着一起来……
「可以聊两句吗?」
今日子小姐微笑着问他。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简直是前天那场露天咖啡座邂逅的翻转版。虽说是可爱的连身泳装,但是穿着暴露的泳装这样诱惑他,怎能不答应——然而,鲸井毕竟曾为游泳选手,倒也还没这么冲动。
「不好意思,我正在练习。」
「哎呀,真冷淡。可是现在已经结束了吧?你好像游了很久呀……」自己好像被观察了很久。
鲸井装糊涂地说了句「我只是想把之前的空白稍微补回来」之后又回到泳池里,接着明白吿诉她。
「我还要再游五十趟,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当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游上五十趟——这已经不是啥软钉子,而是露骨地赏了张铁板。鲸井重新戴上蛙镜,正要一脚踹向游泳池的池壁。
就在那时候。
噗通一声,今日子小姐跳进隔壁的水道——从那文静的外表完全想像不到,她行动起来居然如此活泼。
光是她找到游泳池来这件事本身,就好像已经被先将了一军——不只是动作非常迅速,反应也很快。鲸井像是个教练般地提醒她。
「……没先热身就突然跳进水里,可能会引起心脏麻痹的。」
「啊哈哈。心脏麻痹啊,就像触电那样吗?」
「……」
「别担心,我已经做过暖身操了——我说鲸井先生。」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拿下固定在连身泳装肩带处的泳帽和蛙镜戴上。
「可以请你和我比赛吗?比五十公尺的自由式。如果我先抵达终点,请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你的攻势真的很凌厉呢。你是所谓的肉食系吗?」
「我是职业侦探。」
「是吗。」
要是你能一开始就这么吿诉我的话多好——鲸井心中多少会这么想,但该说是悔不当初吗?总之已经后悔莫及。
「那如果我赢了,今日子小姐,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可以啊,我喜欢约会。」
今日子小姐很干脆地答应鲸井挑衅般的要求。
既然她都答应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就来比赛吧。」
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对水道,准备就绪。
看她的动作,似乎不是毫无经验的外行人……说不定游得比一般的男人还快。但鲸井倒也不认为她能游得比曾经是游泳选手的自己还快。
话虽如此,想必今日子小姐也不会毫无胜算,就对鲸井下这么有勇无谋的战书吧……然而她刚才似乎一直在看自己游泳,难道是以为他累了吗?
当然,因为刚才真的什么都没想,任凭自己随性游了非常久,鲸井现在固然无法再使出全力,但也不至于连区区五十公尺都游不好——
「预备——开始!」
今日子小姐自己发号施令,一脚踹上池壁——毫无预警,自顾自地开始游了起来。不过,他觉得这点差距就当是适度的放水,让让也无妨。
鲸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展开追击——用跟刚才同样,丝毫不见疲态的自由式,开始往前游。
游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有感。
虽然今日子小姐有点不按牌理出牌,但是鲸井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别人一起比赛游泳了,绝对不可能无感——他很讨厌因此感到开心的自己。说来在选手时代,也经常和宇奈木以这种方式比试哪——他不晓得该怎么去感受这件事才好。
唯一千真万确的,只有再也无法和那家伙比肩而游的事实——然而游着游着,就连这样的感伤也没有了。
「呼哈!」
为了换气把脸抬出水面时,自认已经超越她的鲸井望向隔壁水道——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却不见今日子小姐的身影。
因为只是一瞬间,再加上戴着蛙镜,原本以为只是没看见,可是再一次换气时,仍旧不见她的泳姿。
该不会是溺水了吧?为了赢得比赛,游得太过拼命而导致脚抽筋——难不成真的心脏麻痹了?
「……今、今日子小姐!?」
鲸井停下划水,从水里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沉在哪里?得赶快救她才行……这个游泳池很深,以今日子小姐的身高,脚可能踩不到底。救生员到底是在干什么吃的?
鲸井惊慌失措,事实上,今日子小姐也的确沉在游泳池底。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是潜在游泳池底。潜着——并且游着。
「我赢了!」
伴随着这一声欢呼,她终于浮出水面——然后轻触水道末端的池壁。还站在水道正中央的鲸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总之,他以相当大的差距输掉了……
「这……比自由式的时候,潜水是犯规的。」
14
「真是难以理解的规定呢。如果要想游得更快,把全身沉在水面下,以潜水的方式游泳应该才是最适当的,却又规定不可以这样游……你不觉得很不合理吗?」
今日子小姐说得面不改色——为求获胜不择手段到这个地步,反而给人率直到极点的印象,要反驳她都觉得太麻烦。
而且她说的倒也没错,如果想游得最快,潜水无疑是最好的方法——若遵守规则,维持让身体的一部分露出水面,只会增加空气阻力。
今日子小姐摘下泳帽,重新绑在肩带上,用毛巾擦拭她微微带银色的满头白发。
「也就是说,游泳其实是一种必须吸引目光的迷人竞技——要是选手们全都在游泳池底部潜水前进,观众就无法加油,也无从炒热气氛了。」
今日子小姐坐在设置于游泳池畔的长椅上说——鲸井也做好心理准备,在她旁边坐下。能够坐在穿着泳装的美女身旁,真是无上光荣。比起游泳,今日子小姐才是迷人。
「不止是游泳,我想田径也有些类似之处。沿着跑道转来转去,跑个步却九弯十八拐,其实造成很多无谓损耗,不是吗?倘若真要追求速度,就算是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的全马,也应该跟百米赛跑一样,用一直线的跑道来计时才对。」
「不可能准备那种跑道的。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有限的事。」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嗯,真的,你这满好的呢。」
「嗯?」
他还正在想是什么满好,但这个话题似乎已经结束了。今日子小姐指着鲸井湿漉漉的头发——指着他虽然湿漉漉的,不过看来似乎不需拿毛巾来擦也会干的短发。
「我也曾经想剪一次非常短的发型来试试,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不过,突然变成超短发的话,明天的我早上起床肯定会吓一大跳吧,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好玩。」
「……不管是什么样的发型,都会很适合你的,今日子小姐。」
「真高兴你这么说。」
今日子小姐微笑。
无论什么发型都很好看这句话,是鲸井真心真意的感想,而感觉今日子小姐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濡湿发丝实在莫名性感,这也是他真心真意的感想。与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之间的落差,令鲸井脸红心跳。
「呵呵。」
今日子小姐把用来擦头发的毛巾披上自己的肩膀。
「还好我不用像鲸井先生或宇奈木先生那样频繁地下水游泳呢。真是好久没有闻到氯的味道了。」
「氯……对我来说是很习惯的味道了,但女生可能会担心伤发质吧?」
「我可没那么神经质。至于头发。反正也不可能再糟了。」
今日子小姐不以为意地说。
这到底算不算是个敏感的问题呢——鲸井无从判断,所以放弃继续深究——虽然很难想像白发与忘却之间有关联。
「那么,鲸井先生,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吗?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赢了,就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嗯……我会遵守约定的。」
鲸井边说边瞥了设置在游泳池畔的比赛用码表一眼。本来是给人计算游泳时间用的——如今有了一个新的任务。
「不过,在那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什么事?」
「你应该已经忘了,我第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的时候,你曾推荐给我一本书。里头有须永昼兵卫这位作家的短篇小说〈改心刑〉……」
「哦,的确是我会推荐给别人的呢,我也看了好几次,是我很喜欢的故事——你看过了吗?」
「只看了那一篇而已。」
「好高兴。毕竟就连在阅读爱好者之间,平常也很少有人会愿意看别人推荐的书呢。」
是这样吗?确实,鲸井之所以会看那个短篇也是另有目的。
要不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你看完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就是想问你这个。大坏蛋改过向善……被改面革心,我还以为故事就会那样结束了,但并非如此。」
该怎么说呢?结局非常糟糕。
要说是悲剧收场,或该说是难以理喻。
变成大好人的大坏蛋,后来因为相信人而被骗,因为帮助人而负债,放感情之后遭到背叛,对自己基于善意的价值观与一般人大相迳庭感到绝望,最后身心俱疲,死于非命。
「改心刑」就是这样的惩罚——改造恶人的心,使其与善人同样,落得悲惨下场的惩罚。
比死刑更狠心的极刑——改心刑。
……真是个匪夷所思的故事。究竟是要读者从这个故事里,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呢?
「心狠手辣的大坏蛋最后落得悲惨的下场,从隐恶扬善的角度来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要是如此,这故事的前提不就是『好人不得善终』了吗?惩罚的关键居然在于把大坏蛋变成大好人,使其落得悲惨的下场……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我该做何感想?
鲸井只感到如坐针毡——所以才会觉得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今日子小姐的想法。而下午见面时却错失了这个机会……
「若说我有点意外或许是颇失礼,但鲸井先生,你还挺正直的呢。」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笑得开心——看她这样的反应,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非常状况外的话。实际上现在提这种事也的确是状况外吧。
「不,我只是不常看书,尤其是推理小说。所以才会不晓得该怎么去理解那种故事才好。」
「即使是常看书的人,有时也会陷入同样的迷惘呢。就连我也不例外——可是啊,鲸井先生。看书的时候,其实不用想着要得到什么教训、学到什么东西、将来要如何运用等等,毕竟又不是在上国语课。」
今日子小姐面向鲸井,竖起食指。动作就像个国文老师,但是脱口而出的,却不是老师该说的话。
「原来有人想着这么有趣的事啊……只要这么想,再阖上书就行了。」
「……」
「那么,可以开始解谜了吗?别担心,真的只要五分钟就结束了以合理的说明,用最快的速度。」
15
「鲸井先生,你于前天下午三点左右,在某家露天咖啡座向某位女性搭话。然后两人一起喝茶,度过约一小时的愉快时光。」
「……」
她拐弯抹角地用「某位女性」来代称自己这点,让鲸井颇为在意——就算因为她是忘却侦探而忘了那天的事,但是为何要讲得如此事不关己。
「好巧不巧,那个时间偏偏是鲸井先生的好对手宇奈木先生的推定死亡时间——也就是说,你有不在场证明。」
「那真是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鲸井回得敷衍,她这是在讽刺挖苦自己吗?今日子小姐的证词几乎是无效的,搞得他的不在场证明有跟没有一样……难道是取得店员或其他客人的证词了吗?
「只是,如果不在场证明这么刚好成立,要视为偶然总觉得有点太巧合了呢。与死者关系决裂,却又是第一发现者的你……」
「偶尔也会有这种程度的巧合不是吗?就像我和今日子小姐奇迹般的相遇般。」他试着模糊焦点。
「的确会有也说不定,但也说不定其实并没有。」结果也被模糊回应。「不管如何,只要看到不在场证明就会想去推翻它——这也是侦探的天性。尤其当那个不在场证明愈是完美,就会愈想要去彻底瓦解它。」
「还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天性啊……」
与其说是天性,真是天作孽。
早知道会遇上这种怪咖,鲸井大概就不会想要制造什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吧——可是追根究柢,把这种怪咖搅和进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鲸井自己,所以也怨不得人。
可是,今日子小姐这一副好似鲸井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态度,也令他着实不解……
「所以呢?你推翻我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以这种情况来说,有几种可能性。一是你下午三点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一是推定死亡时间是错的。」
「……嗯,还满合逻辑的。」
不是合逻辑,而是在罗列。
一一验证所有可能性——侦探工作似乎比鲸井以为的更要苦干实干。
「所以是哪个呢?」
「哪个都不是。这两个推想都无法推翻你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最后一个可能性就浮上台面——假设不在场证明是真的,推定死亡时间也是正确的,那就只能认为是某种远距离遥控定时装置导致宇奈木先生丧命了。」
就按照常理,认为「鲸井不是凶手」不是很好吗……还搬出什么远距离遥控定时装置,究竟是在想什么。
「说得也太夸张。」
「似乎是『昨天的我』这么说的。先不谈这些……你在案发现场的浴室安装了定时机关,当那个机关启动时,你则在其他地方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无法成立了——但要说是无法成立,不如说是会变得没有意义。」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当成凶手吗?今日子小姐,比起怀疑这种可能,我认为快去找其他凶手还比较快。」
他试着绵里藏针地说,但今日子小姐似乎丝毫不以为忤。
「如果鲸井先生不是凶手,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更何况,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等于就是凶手。」
被她笑容满面地这么说,他也很难再做出更犀利的反驳。
鲸井之所以不爱看推理小说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不太懂为何犯下滔天大罪的凶手,都会乖乖地听侦探讲解推理。但是当自己实际站在听讲的立场时,却发现感觉其实也还不坏。
任人解释、批评自己的行为。
因此,鲸井反而主动怂恿今日子小姐进攻。
「……」
「所以呢?你说的定时装置又是什么?难不成我是制作了像骨牌般的机关,让吹风机在预定时间噗通一声掉进浴缸里吗?而我之所以成为第一发现者,也是为了要回收那个机关吗?」
这不是怂恿,而是挑衅了——但侦探并没有上勾。
「不,倒不至于。机关愈复杂,会留下愈多的证据。就算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但如果因此增加证据的话,实在很不聪明——不过,我认为你之所以会成为第一发现者的理由,大概就是你自己说的那样,否则就没有必要刻意成为第一发现者了。」
机关还是简单一点比较好——今日子小姐说道。
「说是远距离遥控的定时装置,好像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复杂的诡计,但其实并不需要额外小道具,只要有夺走宇奈木先生性命的那把吹风机就够了。」
「……你是想说那把吹风机有定时功能吗?时下的吹风机也太进步了吧。但我不用吹风机,所以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没错,像鲸井先生这种短发的男性,的确不需要——宇奈木先生当然也不需要吧。还是宇奈木先生平常也会用吹风机呢?」
「天晓得……那家伙和我不一样,是个爱打扮的潮男,偶尔会吹吹也不奇怪吧。」
鲸井装迷糊地耸耸肩。
「作为凶器的吹风机没有定时功能。」今日子小姐表情严肃地回答。「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要尽可能选择高功率的吹风机就好。」
「那不就需要其他机关了吗?等下午三点的时间一到,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的装置——」
「不需要。」
今日子小姐强调。
「既不需要装置,也不需要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因为吹风机打从一开始就在浴缸里。」
「一开始就在浴缸里?喂喂,你在说什么啊……高功率吹风机一旦掉进浴缸里,在那瞬间就会放电了吧,根本不成机关。」
「我起先想到纯水这个可能性。」
「纯……纯水?」
「是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指着游泳池。
「游泳池会在水里掺氯,而纯水则正好相反——简言之,是指没有混入任何杂质的水。这种状态的水,写成化学式是H2O,几乎不导电。倘若浴缸里的水是纯水,即使把吹风机丢进去,也不会放电。」
「……那,泡在浴缸里的吹风机会一直不放电吗?」
「不会一直。只要纯水不再是纯水的状态,那一瞬间就会放电了。」
「也就是……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定时功能吗?是要说我确实预测了纯水的状态变化吗?没有化学知识的我,却知道一小时后大概会通电?」
「不是不是,我可没要这么说……我只是说自己一开始想到的,其实是这样荒谬可笑的可能性罢了。就算是侦探,也不可能预测到纯水随着时间经过的状态变化——而且,放满在浴缸里的水也不是纯水吧。」
「我想也是。」
「与其这么说,里头根本没有水吧?」
先提出一个荒诞不经的假设,再切入重点——似乎是忘却侦探的手法。
「吹风机只是垂挂在空空如也的浴缸里,后来才扭开水龙头——也不是全部打开,而是只开一点点。这么一来,浴缸就会慢慢地放满水,等到垂挂在浴缸的吹风机接触到上升的水面……」
就会放电了——今日子小姐十分肯定地说。
16
「计算浴缸的容积和水龙头的出水量,算出放满浴缸的时间,这只是小学生的算数问题。鲸井先生,你身为第一发现者,在等待警察抵达之前所做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就是拴紧打开的水龙头。」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要做的琐事——今日子小姐说。
「这就是你必须成为第一发现者的原因。」
「……你是认真的吗?今日子小姐。」
「我是认真的。」
今日子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还是说,这个推理有瑕疵吗?你有什么想反驳的?」
「当然有。」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鲸井其实已经死心了。这只不过是应观众要求的反驳,为了让今日子小姐便于说明,于是无奈粉墨登场敲边鼓。
「第一,要把吹风机垂挂在没有水的浴缸里,考量吹风机的重量会是可行的吗?吹风机会因为本身的重量而从插座上松脱吧?就更别说开关还是开着的了。第二,宇奈木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这个机关?你不会要说那家伙是默不作声地眼睁睁看着风力调到最大的吹风机就这么开着吧?第三,那家伙没事坐在空荡荡的浴缸里做什么?」
「是。是。是。」
今日子小姐捧场地一一点头——大概是打算待会儿再一次回答吧。于是鲸井也毫不保留地说出最后一个,也是最根本的疑问。
「第四,就像你刚才讲的,假设真的有设下那样的机关——也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
虽然他的不在场证明可能无法成立,不过那原本就与完美相距甚远。
「我身为第一发现者,就算把涓涓细流的水关掉,或许也只是『没想那么多』就关了它不是吗?即使没有明确的理由或必然性,但是看到没关的水龙头,平常不是也会想要把它拴紧吗?」
「是会想要拴紧呢。因为我是那种看不惯邋遢的性子。」
「既然如此……」
「你可能误会了,我从头到尾可都没说过一句『鲸井先生是杀害宇奈木先生的凶手』这种话喔。」
「欸?」
的确——没说过。一句都没有。
「我只是看到不在场证明就想要推翻而已——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刚才说『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等于就是凶手』,你大可以当作完全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只不过——如同鲸井先生仔细条列指出的那些疑点,这个不在场的诡计有很多牵强之处。是呀,以定时装置来说虽然很简单,也做得很好,但是以杀害手法来说,未免也太多破绽。如果真要用这种方法杀死一个人,至少要先补强吹风机的插头,以免它因为本身的重量脱落,而且也必须让宇奈木先生昏迷,将他固定在浴缸里才行。」
「……像是把他绑起来,或是用药迷昏他之类的吗?」
「因为只要把吹风机踢到浴缸外就能得救了,所以除非把他五花大绑,否则这个诡计是无法成功的。而且不管是用药物还是用什么手段,就算让宇奈木先生睡着……」
今日子小姐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不,那不是手枪的形状,似乎是暗喻吹风机。
「那把吹风机的风力很大,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要是熟睡到那玩意儿在超级近距离之内轰隆作响还醒不过来,遗体上应该会留下些痕迹。」
但却完全没有被绑的勒痕,也没有药物的残留——今日子小姐说道。
「总归一句话,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用这种方法杀人,实在是愚不可及。如果一定要成功,则会增加许多非做不可的工作,或许真的能够杀死对方,可是搞到不在场证明不成立的可能性也太大了。」
今日子小姐断言。
实际上,鲸井的不在场证明的确也没能成立……虽然原因完全与她说的完全无关。但是先不管这些——
「今日子小姐,距离说好的五分钟,只剩下一分钟喽。」
鲸井指着游泳池畔的时钟说道。
「十分足够了。」
今日子小姐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回答。
「用这种方法杀人实在太蠢了——但若因此就认为是意外,事到如今也是同样蠢。头发很短的宇奈木先生在浴缸里用电线不够长的吹风机吹头发,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就连小学生也知道那样很危险——巧的是肘折警部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呢。他说边洗澡边吹头发,根本是自杀行为。」
「……」
「自杀行为……没错,正是如此。宇奈木先生的死是自杀。鲸井先生——我想你当然是知道的。」
17
「自杀……这么想来,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至少可以解决鲸井先生刚才提出的所有问题。如果是自行躺进没有水的浴缸里等待水放满,就不需要捆绑或药物,吹风机的噪音也只要靠自己的意志力忍耐就好——然后自己用手捧着吹风机,就能让插头不会因为吹风机本身的重量而松脱。」
虽然会留下指纹,但既然是自己的指纹,也没什么问题吧——今日子小姐终于把一直比成吹风机形状的手指收拢。
「换句话说,吹风机既是定时装置,也是自杀时使用的辅助工具。身为第一发现者,你所做的仅仅是收拾自杀现场——对吧?最近之所以会和宇奈木先生有电话联系,也是宇奈木先生要拜托你这件事吧?」
「……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我一整个跟不上哪。前途一片光明的奥运代表候选人,怎么会想自杀?」
「以独居的单身男性而言,他的房间整理得过度干净。可是若将那视为要走上黄泉之路的准备,就一点都不牵强了。」
今日子小姐接着问鲸井。
「钱之所以不见,是他当作酬劳给了你吗?」
会这么问,表示忘却侦探也不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我怎么知道。不是早挥霍光了,就是捐出去了吧。」
「这样啊?好吧,就当是这样好了。」
关于钱的去向,鲸井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只能打马虎眼,但今日子小姐倒是非常干脆地不再追问。他正觉得奇怪,她又接着说。
「我并不认为你这么做是为了钱。」
「说得好像你都知道似的。」
「因为我真的知道啊。」
「假设宇奈木是自杀的,为何我非得拼命制造不在场证明呢?不就是因为我杀了宇奈木,才必须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之所以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并不是因为你杀了他,而是因为你会被怀疑。因为你和宇奈木的关系原本就不和睦,偏偏你又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所以不在场证明是绝对必要的。正因为你不是凶手,才需要可以证明这一点的证词。」
「假设……我只是假设,假设我和宇奈木真有这样的协议,难道是宇奈木打电话给我,好心给了我像是『嗨,我决定要去死了。所以我死掉的时候,你要做好不在场证明喔』之类的忠吿吗?」
「他大概真的这么说了吧,可能几乎就是照你说的那样。」
原本是想要挑衅她的,结果行不通。
看似温婉文静,但内心相当有主见。
「他或许还说了『相对地,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之类的吧?就是要你收拾自杀现场。」
「乍听之下是很合理,但这也太奇怪了吧。要是那样,根本不需要搞那些机关。大可不用等热水一点一滴地放满,直接在跟我约好的时间把吹风机丢进浴缸里就好了。既然已经证明有人玩弄这种诡计,不就等于是证明了这个案子是起杀人案吗?」
「不是等于,而是近似于。」
「近似于?」
「意思是宇奈木先生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这么想——使用平常不用的吹风机、采取如果视为意外就会留下疑点的死法,用假装遭人杀害般的方式自杀。不但不留下遗书——还拜托你前往现场善后。」
因为宇奈木先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自杀的——今日子小姐若有所指,
语气凝重地说道。
「如同你刚才说的,他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奥运金牌候选人——所以才不愿让世人知道他的内心会软弱到选择自杀。」
「……我真羡慕你呀,今日子小姐。」
「什么?」
「我是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这样毫不迟疑地说别人自杀是因为内心软弱,今日子小姐。」
像我就没办法说得这么白。
因为我也曾经见过地狱。
他完全没有立场指责侦探,所以几乎只是迁怒于她——但鲸井还是无法不这么说。
「像这种游泳池底潜水前进的游法,我就没办法。」
「正因为你无法这么做,宇奈木先生才会不计前嫌地请你帮忙吧。」
今日子小姐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
「像是请朋友帮个忙似的——拜托你拴紧水龙头。」
「……你只说错了一件事。」
鲸井从长椅上站起来说道。那只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或许根本不该说,但是听她这种好像鲸井和宇奈木其实现在也还有交情的说法,让他觉得坐立难安,不说点什么不痛快。
「那家伙拜托我的,不只是拴紧水龙头而已——真要说的话,那不过只是附带的。」
「附带的?那他主要的诉求是什么?」
「你看过宇奈木尸体的照片吗?」
今日子小姐摇头。
就算看过,可能也忘了。
「那么,麻烦你去看一下。那家伙死时表情可是十分平静的,平静到难以想像是电死的端正死相。那也是当然,因为是我动手整理过了。」
虽说是整理,也只是把睁开的眼睛阖上,让嘴巴也闭上罢了……但光是这样,给人的印象就会截然不同。
「我不是说过吗?他是个很爱打扮的潮男。就连自己死后的评价也在意得不得了——我则对那家伙的这一点恨之入骨。」
「……真不合理呢。」
可是,今日子小姐却这么说。
「不过吸引目光也是游泳选手的职分——别人怎么看是很重要的吧。」
「今日子小姐,我会被判什么罪呢?损毁尸体……吗?」
「我不晓得。我对法律不熟,只知道理念和原则。」
「侦探这样不行吧?」
「因为我就算学过也会忘记呢。我所能依据的,净是一些传统的古老价值观。」
今日子小姐说完,也站起身来。
「你把遗体整理得体面,与损毁两字给人的印象应该是相去甚远——就连协助自杀能否成立都很难说。因为你只是知情却没有阻止而已……不过,把水关掉或许会构成湮灭证据,这点还请找肘折警部商量,我想他一定不会害你的。」
「那真是太好了……今日子小姐。」
鲸井说到这里,看向时钟——刚好五分钟。虽然还有事想问、还有话想说,但还是在这里画下句点才识相吧。
然而还有一件事想问——他说服自己这可以当作是伤停时间(Additional Time),继续询问身穿泳装的侦探。
「虽然刚才我说了一些责怪你的话……但是就连我,也不是很明白宇奈木的心情。对于那家伙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也不是很能接受——关于这件事,我不晓得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想才好……我可以同样用『原来也有人想着这么有趣的事啊』,来为这样的结局做个结吗?」
「不行喔,因为这是现实。」
请永远这么烦恼下去吧。
今日子小姐严峻而冷酷地说。
「虽然我明天就会忘记了——但是不管再怎么不情愿,还请你永远记得宇奈木先生。」
「……」
「那么,鲸井先生。」
今日子小姐顶着还没全干的白发,转向鲸井,深深地一鞠躬。
「下次有缘再见面时——你要再从头追求我喔。」
18
「如同今日子小姐所言,宇奈木先生身为运动选手的最佳纪录最近似乎一直无法更新。只不过,再怎么说,那也只是数字上的停滞。询问过他身边的教练及朋友,都不认为他会自杀。」
在健身房外与今日子小姐会合的肘折警部边走边向她报吿,因为在游泳池里游了泳,今日子小姐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加上那一头白发,感觉有点像是兔宝宝。她似乎不怎么意外的样子,只是微微颔首。
「或许对愈是亲近的人,愈无法坦白内心所想也说不定。所以只能向与自己撕破脸的鲸井先生求助——大概是这样吧。」
「鲸井先生答应这件事的理由呢?应该没有牵扯到金钱交易吧?」
「但好像也不是基于友情。硬要说的话,可能是种男子气概……也可以说是想耍帅吧。这点倒是和『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死是自杀』的宇奈木先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该说是物以类聚哪。」
「……他们到底算是朋友,还是不算朋友啊?」
「大概都算是小男生吧。」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微微一笑——语气听起来颇为愉悦,或许只是开玩笑。不管到底是怎样,接下来都是警方的工作了……既然没有能马上把他带走的证据,肘折警部也只能等鲸井主动投案吧。
他已经不会逃跑了——今日子小姐为他背书。
「那么,肘折警部。这件事到此吿一个段落,我没有要催你的意思,但是你差不多该付钱了。」
到了车站,今日子小姐的角色从侦探变成了经营者——现在是晚上十点,「今天」只剩下两个小时。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收费原则,基本上是在当天以现金支付——因为到了第二天就会忘记,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我当然知道。你看看,我早在白天就已经准备好了。请点收一下。可以给我收据吗?」
肘折警部说着,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信封,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今日子小姐先是用比美经验老到银行员般的手势清点里头的纸钞,接着有些狐疑地侧着头。
「不好意思,肘折警部。这样我不能开收据给你。」
「咦?奇怪,是数目不对吗?」
今日子小姐的口吻固然平静有礼,却以一种比起指出事件真相时还要凌厉的视线直指肘折警部的疏忽,害他有点招架不住。
「我应该有如数准备好你要求的金额才对……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可能弄错了啊,今日子小姐。你不是说过,愿意免收消费税,也就是定价打九折吗?」
肘折警部纠正她。
「我哪有说过。我完全不记得。」
忘却侦探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