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
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
倒三角形的话完全没在客套
如果是直线又很爱示好
2
善恶的基准,简直跟暗号没两样——结纳坂仲人经常在想,真希望有人能把「好事」和「坏事」整理成一览表。
要是老实说出这种想法,大概会被人骂「难道你连好事和坏事都区分不了吗?」然而就算是被这样斥责,也要等到挨骂了,才会知道「原来这是不能说的」。平心而论,光是只看到有人被骂,也无法断定骂人的人就是对的。那些人或许只是嗓门大了些、主张明确了点——不能说嗓门大的人就是对的,也不能说因为主张很明确就是行善。这些都显然不足以做为基准。
那么,什么才能做为基准?
无论结纳坂再怎么渴望,世上依旧没有可以解析「好事」与「坏事」的暗号表——「这种事只要用常识想一下就能做出判断了吧」的指责,说穿了也只是基于一定的经验法则,他还没有别扭到会想要正面否定这种思维,但如果再深入地思考下去,这种「常识」与「没常识」之间的界线,其实还挺吊诡的。
在某个地区是很友好的问候,在别的地方却代表挑衅——这种事屡见不鲜。即使没有恶意,所作所为也会被认定是「坏事」。姑且不论到底是行为不好,还是无知不对——只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对「区分好坏」这件事做个清算的心情。
不,如果是问候或肢体语言、用字遣词的问题,还可以视为是文化上风土或习俗的差异——但要是这样就能解释一切,那么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单纯的生活小知识,或者是当做趣味笑话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戏言。
然而,也有不能当做戏言带过的情况。
倘若是尚未白纸黑字的文化差异,在日本只要用不置可否的微笑,在欧美则是用摊开双手、耸耸肩之类的姿势,就可以不痛不痒地轻轻带过——但如果是明文规定在法律之中的,又该怎么办呢?
法律书。
将「好事」与「坏事」分门别类地条列出来,用以解析善恶的暗号表——换个角度来想,那的确是结纳坂所企求的一览表。可是,当他亲自去细读了六法全书,才知道法律原来可以有无数的解释空间。
所谓法律本身,几乎就是被暗号化的文章——同一则条文可以衍生出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解释。而法学专家们则在法院里实际进行「哪边的解释才正确」的论战。
的确,如果不预留解释空间,就会变成不知变通的死规矩儿,但是正因为可以有太多种解释,要是严密地解释法律,就会产生无人不是犯罪者的矛盾——没有人这辈子不曾犯过罪——或许这才应该纳入常识的范畴。
就算要结纳坂不要从字面上说文解字,应该要好好探索法律之所以为法律的意图,可是所谓的「意图」仍让他感觉是面目难辨、难以捉摸的——要具体指出症结,不如用譬喻的方式会比较容易理解。以足球为例,世人常说越位之所以要判犯规是因为「很卑鄙、不够绅士」,但如果越位是种卑鄙的行为,那发动诱使对方越位的越位战术不就更卑鄙吗。
这种无视立法意图地滥用法律——说得直接一点即为「恶用」的情况,其实随处可见。另一方面,不合逻辑,甚至是不合理的条文也是不胜枚举,如果光看其立法意图,通篇就只像是基于一场误会,或是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当时政权基于一己之私而订定的「善恶基准」,也是多不胜数。
所以,法律也是离正义或正道千里远的。
充其量就是堆条文——不过是些条列式的文章——法律不见得是用来规范道德不道德的尺规,有时想来做善事,却被这些规定或惯例挡在面前,弄得绑手绑脚,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么一来,法律书终究只不过是一本书,与其说是故事,更像是诗歌之类的——全凭感受者的感性如何解释。即便如此,若能把法律书全部整理成一本,或许会有无限的解释,但可能并不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法律书却从来不只有一本。
同是规范一件事,也有多本的法律书。
光是国内已经如此,放眼海外,还会触及更庞大的「异文化」。
举例来说,在日本国内,法律规定不能贩售以「英寸」为单位的尺。虽然很想问到底是有何不可,不过单纯就法律来看,由于日本采用公制,英寸单位的尺规并不符合公制,放任其流通便是违反法律理念的「坏事」——但同样的尺,在不采公制而采英制的国家里,明明到处都买得到。
这还只是尺规的问题,所以可以说得如此平静——但这其实并不是如此平静就可以带过的事——因为换成手枪,也是完全能够说得通。
若是在日本国内持有枪械,可不是常识或感性受质疑就能了事——讲常识以前,身为持有杀人工具之人,想当然耳地会被视为危险人物吧。然而,在不禁止私人持有枪械的海外各国,持有枪械则是非常天经地义的自卫手段,完全不值得非议——这并不是法律解释的问题。
举出手枪这种耸动的例子是过于极端,但要说到这种标准的不一致是哪里卑鄙,以医疗技术为例会比较容易了解。每个国家都有可以做的手术、不能用的药物。在国外救人一命的崇高行为,到了国内可能会被处以伤害罪判刑,这种匪夷所思的对比,绝不是只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
这是以法律为横轴在看事情的时候会产生的矛盾与错位,当然以纵轴来看,「好事」与「坏事」的区别更加暧昧——不仅如此,甚至完全颠倒过来的案例也所在多有。
以前是好事,现在却变成坏事;现在几乎难以想像的事,以前却是稀松平常的事——随着科技的进步,每当出现新的技术之时,人们为了确实管理规范,有时还得制定新的法律来配合。
以前的人近乎执拗地遵守着现在看来已经过时的荒谬法律——而纵使是说不上能做为善恶基准,至少可以做为管理约束标准的现代法律,看在以前的人们眼里,大概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破天荒吧。
即便这样,结纳坂认为应该还是有垂直贯穿人类史,类似「人情味」的东西能够成为基准,可以让他寄予希望。只可惜就连这点也很难说——毕竟纵观历史,有将不人道的奴隶制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也有把杀人如麻的人视为英雄的时代。
对结纳坂而言,被问到「你喜欢哪个战国武将?」这个问题,跟要回答「你喜欢哪个杀人魔?」实在没两样。以现代的感觉解读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英雄或伟人,都是坏事做尽的大坏蛋。
所谓历史的教科书,其实会不断地改写。
既然如此,他真想知道自己一路所学的历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单纯的记忆力测验吗?
回想起来,也有死都不肯改写的教科书——主要是以数理科的教科书为大宗。有名的例子像是「电流从正极流向负极」的解释——后来发现其实是从负极流向正极,但是一开始就被定义的那个定义,到现在还是维持原状。既然电子是从负极流向正极,就表示一开始的定义明显是错的,但是之后非但没订正,还持续做为「正确的定义」教导后生至今——说是纵轴,其实只是因为历史太漫长,所以实在改不了而已吧?
要说数学无论在哪个国家——说得再极端些,无论在哪个行星——都是不变而对错分明。倒也不尽然。即使答案相同,演算过程也可能天差地别,像是日本的九九乘法和印度的九九乘法就完全不一样。还有「零的发明」若为真,那么发明零以前和发明零以后的数学,应该也可说是完全不同的。
进步代表着变化,而变化有时候可能会否定过去——对错的规则永远在流转。原本以为是这样,曾几何时又变得完全不是那样。而且变动的时间,总是比想像中的还要短。
顺带一提,以教科书来说,结纳坂认为国文或许是解释得最模棱两可的——因为国文原本就由文章组成,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大家都会说「试论作者此时的心境」这种题目,即使作者本人来应考也答不出来,可是要因此说作者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也不见得是这么回事——从作品发表的那一刻起,小说的诠释权基本上就已经交给读者了。
那么不谈心情这种起伏不定的玩意,光是严谨地看待文字本意呢?不过即便只是「请写出词语解释」,正确答案与错误解答的境界依旧模糊。像是「空穴来风」的意思那样。
像是「差强人意」的解释这样。
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类。
纵使感叹语文程度低落,站在认为应该把字典视为绝对的立场上,也会碰到同样都是属于国语文范畴,同一个词却在白话文与古典文学里有完全不同的意思——例如「风流」、例如「逢迎」,或是明明也说得通,却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地说是「不合文法」的状况。
当结纳坂长大成人,看到书里写着「汉字其实不存在正确笔顺」的时候,真是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要那么做」、「要这么做」、「那是错的」——大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教导小孩,但是如果其根据说穿了根本没有依据,只是一厢情愿凭想像的结果,那么无论是教人的人、还是被教的人都不过是小丑一群,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不只是学习,运动也一样。
结纳坂这个年纪的人,都历经过严格的青蛙跳训练——虽然他也搞不太清楚,听说现在正掀起一波「叠罗汉体操训练是否合宜」的议论。
不,不仅仅是现在,其实过去就有这种讨论了,只是终于浮上台面——就连古代的奴隶制度,当时也有人反对。
想法与解释——水远都是多种多样的。
但是把想法解释公诸于世这件事本身,又总会受到法律规范而无法尽如人意——不过,原本是要推广「好事」、规范「坏事」的法律,有时候却为什么又变成恶法呢?
杀死一个人是犯罪者,杀死百万人就是英雄——同样的道理,拯救一个人是英雄,拯救百万人却成了逆贼——吗?非常有可能。过度的善行与恶无异——一样会伤害很多人、失去很多东西。
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
只是,就算结纳坂能讲得天花乱坠,或许也只会被人一句「这种不言而喻的事有必要特地提吗」而视如敝屣。讲什么横轴纵轴的,规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因地制宜,反倒是时代已经变了,规则却仍然一成不变才麻烦。
结纳坂也不是没有人提醒就不懂事的小孩——然而,正因为是大人了,他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轴。
假设横轴是X轴、纵轴是Y轴的话,那就是Z轴——换句话说,即使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对于善恶的判断也可能有所不同。
或说是个性,或说是人格特质。
明明是做同样的事,有些人会被原谅,有些人却不会被原谅——就像同一篇文章可以读出好几种不同的意思那样,本来理当是不应该的事,却又被视为理所当然。
这个Z轴的问题,比纵轴与横轴都更让结纳坂伤透脑筋——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根据凶手的「苦衷」及「情状」而产生不同的判断呢?只是,心中虽然怀有这些疑问,却又同时有着认为「不该一视同仁」的理性,使得他伤透脑筋。同样的罪行,未成年的刑责却比较轻——有些国家的监狱甚至不收老人。只是现实里也不会有全然「同样的事」或「同样的罪行」,所以该掂量的还是要掂量——同样是做「好事」,做事的人过去做过什么事也会影响到他的评价,要说是无奈,也真的是无奈——这是没办法的事。
纵然想主张「善」与「伪善」并无二致,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伪善还是会受到批评。这么想来,结纳坂渐渐觉得「好事」与「坏事」在本质上,其实还是没有差别吧——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会对某些人来说是「好事」,但同时对某些人而言就是「坏事」。
没有人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地活下去,相反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谁因此得到救赎——也说不定。
或者……
有些人就是要死了才会对人类有所贡献也说不定——如果认为「正义必胜」的说法太幼稚,那么主张「胜者为王」也同样幼稚。
「好事」与「坏事」——其实是同样的事吧。
借由如此复杂、如此执拗地搬弄道理是非,结纳坂仲人终于能够从自己杀害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合伙人的缘渊良寿而造成的道德观纠葛之中,得出「那不是一件坏事」的结论。
杀害好朋友——那算是一件「好事」。他总算好不容易,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3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由结纳坂担任社长的公司「缘结人」不可能发展得不顺利——他们成功揭示了引领时代潮流的崭新经营模式,现在甚至该说是得意到极点了。
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这方面的杂志来采访他——然而,无论接受过多少次成功者的访谈,结纳坂也不曾得意忘形,就算多少助长了他的气焰,也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缘结人」的业务内容——简单地说是一种仲介业——大致上的工作是接受客户「请介绍这种人给我认识」的委托,尽可能协助引见接近其理想的人物。不管客户要见的是大人物还是特定人士,就算客户对于想见的人只有模糊概念,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像突触(注:生物的神经元之间,或神经元与肌肉细胞、腺体之间交换讯息的接头)互联般,把各种关系串连起来,以公司名称由来之一的「结缘」为毕生的职志。
预测到正因为置身于科技日新月异的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接下来会愈来愈重要,因此创办了所谓的人脉开发公司,也成功了——虽然起初不是被认为和人力派遣公司没啥差别,就是被当成婚友社的变种,结纳坂也曾苦恼于想推广的业务内容不被他人了解——但这也是因为他自己实在无法用言语好好形容出心中愿景所致。
对结纳坂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只是区区的直觉——像是如果完全没有关联的A公司和B公司的领导人成了朋友,会不会激荡出什么新的火花呢?或者是这辈子恐怕无缘同席的纯文学作家和搞笑漫画家,如果能像裁缝机与雨伞在解剖台上不期而遇,进而互相刺激影响的话,会产生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再说得极端一点,倘若八竿子打不着的艺人和政治家有缘相遇,这些人际关系都会给他们带来利益不是吗?
一开始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妄想。
把平常绝对不会有机会相遇的两个人兜到一块儿,到底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呢——对于极端靠感觉过日子的结纳坂而言,要合乎逻辑、条理分明地去说明这种类似好奇心的模糊概念,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因此,有个不用说明,就能理解他想做什么的好友实在是他的福气——果真是出外靠朋友。
那个好朋友就是缘渊良寿。
由结纳坂出任社长、缘渊当副社长,两人成立了公司——如今虽然已经是颇具规模的组织,但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缘结人」这个公司名称,也是取自双方的名字。结纳坂虽然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是将他那只能算是灵机一动的想法真正化为具体的,还是缘渊。
因此,比起合伙人,缘渊更像是他的恩人——要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结纳坂心中的矛盾冲突不可谓不深。
这不是完全偏离为人之道的行为吗?
难道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现在不是还能回头吗?
做任何事都应该基于常识与良知——他在心中反覆想了无数次,然而结纳坂身为靠感觉过日子的人,最后还是服从了自己的直觉。
他像是破解暗号般地破解了「杀人是坏事」这个简单的命题,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种善行——将其解释成是被朋友杀害的缘渊不好。
话说回来,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不能说缘渊完全没有错——如同没有不犯错的人,他也有错。无论善恶的基准再怎么模棱两可,至少缘渊的行为明显是重大犯罪,就算不是犯罪,也违反「缘结人」的经营方针。一旦被公诸于世,公司就会彻底失去社会信赖,身为社长的结纳坂当然也会被拖下水。
为了保护公司,结纳坂必须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动手的时候,原本那么纠结的矛盾冲突居然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认为杀害缘渊是自己的使命一般,真不可思议。
虽然可以解释成结纳坂事前调整自己心态的尝试很成功,但换成一般人来判断,只会认为他已经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为了隐瞒自己人的罪行,犯下更重的罪——人若非失去理智,是无法用钝器重击别人头部的。
不。
他其实还是失败了——无论罗织了多少理由,无论下定多么坚定的决心,他还是有些犹豫。
对杀死朋友这件事感到犹豫。
为了连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创业,在创业之际最不可或缺的连系——即使如今已不再需要,甚至还成了阻碍,难道就要斩断这层关系吗——这让结纳坂很犹豫。但是人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并不会这么容易改变,况且到了这地步,对于被害人缘渊而言,这股犹豫完全救不了他。
甚至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犹豫反倒还导致了更残酷、更悲惨的展开——因为受到心中犹豫的影响,结纳坂对缘渊头部的那一击,并不足以使他当场毙命。
看到朋友趴在地上,头部血流如注还在垂死挣扎,结纳坂马上明白自己失败了——一时之间「应该再来个致命一击」与「应该马上叫救护车,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想法在心里势均力敌,但他很快否决了后者。
用钝器重击缘渊头部的那一刻,缘渊已经不是结纳坂的朋友了——这家伙绝不是心胸宽大到会原谅这种事的圣人。他打破的不只是缘渊的头,还有他们的友情。事实上,他只有「杀人未遂」与「杀人」两种罪状可以选择——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他无法挽回的结论。
无法回头的他,做出了无法挽回的结论。既然做出了结论,就应该给那家伙致命一击,有多快给多快。
应该让缘渊从濒临死亡的痛苦解脱——明明自己就是造成他痛苦的人还真敢说,实在是太自私了——但这却也是结纳坂真心无伪的想法。
他相信,如果能压抑不想伤害对方的自我,给奄奄一息的合伙人致命一击,绝对是件「好事」——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做这件好事。
他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友人慢慢地断气,直到最后的最后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为他送终」这种值得赞扬的心情(就算有,也不值得赞扬,而是自私到了极点),但也不是单纯下不了手给他最后一击。
结纳坂之所以没给他最后一击,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渊用自己头部伤口流出来的鲜血——用自己的手指开始在地板上写字。
所谓的死前留言。
(呃……)
结纳坂看他那样子——无语了。
即使不爱看推理小说的结纳坂,也知道什么是死前留言——照常理想,身为凶手,绝不可能让那种东西留下来。
他原本想伪装成闯空门的强盗干的好事——不打算多做任何不上不下的手脚,而是想塑造出毫无关系的小偷临时起意闯进缘渊家,刚好在家的主人惨遭杀害的故事,所以结纳坂把重点全都放在消除自己曾经登场的迹象。
也因此,更不能让缘渊留下任何讯息。就算没有直接写出「凶手是结纳坂」,一旦被他留下足以暗示这点的文字,转眼之间就会露馅了。当结纳坂发现垂死的过去好友似乎在写什么时,当下的心情其实想赶紧置其于死地。
但是。
(呜……呜呃……}
他下不了手——他不能下手。
其实,倘若缘渊写下的是结纳坂的名字,或者是露骨地暗示犯人就是他的讯息,结纳坂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吧——应该会受到原始的自保欲望驱使,将理智及情绪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结纳坂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缘渊用颤抖的手指写下的,是这样的一串文字——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倒三角形的话完全没在客套)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如果是直线又很爱示好)」
(……)
昔日的友人写到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根本不用给他致命的一击。
虽说是使出最后的力气,这个死前留言也太长了,结纳坂甚至担心起缘渊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但当他察觉缘渊并不是在写下自己的名字之时,却也没有任何行动。
动弹不得。
这段宛如暗号般的文字令结纳坂动弹不得。
这并不是「辞世之诗」——不是五七五七七那样的五句绝命词。
应该没有人会擅长用手指头,而且还是沾着鲜血的手指头来写下讯息,再加上写字的缘渊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字迹只能用「凌乱」两字来形容——自己是否真的有看懂那几个笔划较多的汉字,结纳坂也没什么把握。
然而,看起来就是只写了这些——但因为只有这些,所以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即使看得懂文义,也不懂他的用意。
仿佛是在阅读什么复杂的法律条文,看不见基准在何处。
为了防止凶手把死前留言擦掉,死者运用暗号留下讯息——这是推理小说里的基本套路,但是就一个不甚热情的读者角度来看,结纳坂认为这种故事根本是纸上空谈。
因为他觉得不管有没有转化成暗号,一旦发现被害人在写什么可疑的文字时,凶手为求慎重,一定会把那些字擦掉才对——可是当自己实际面对这种情况时,他却无法擦掉写在地板上的血书。
这当然也蕴含了冷静的判断——担心这种湮灭证据的行为反而会留下新的证据——可是要说的话,这只是附加的理由。
留在地板上的这段文字,的确可能是指认结纳坂的暗号——只要是人,九成九都会这么想吧。甚至应该直接这么认定,做好该做的风险管理。
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思考剩下那一分的可能性,搞不好……
(一旦解开暗号,的确可能会出现我的名字。可是,搞不好——)
(搞不好会是我梦寐以求的保险箱密码——)
保险箱密码。
那二十五个数字,也直接关系着他杀人的动机。
4
在那之后的发展,则完全没能照着结纳坂想像的剧本来走——虽然有些事幸好不照剧本走而得救,也有些事因此变得非常棘手麻烦。
之所以说得救了,是来自对于罪恶感所作的反思——亲手杀死多年的知己,虽然是下定决心只剩这条路可走、做好心理准备的犯罪,但是也不难想像,之后应该会遭受极度强烈的后悔折磨。比起早就没啥联系的家人更为关系紧密的合伙人——结纳坂不认为自己杀了缘渊还能保有正常的感觉,他曾以为自从犯下重罪的那一夜之后,自己将会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
然而,结果却没什么变。
很意外地,自己仍然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令他惊讶。直到动手前一刻的内心纠结就像假的一样,「什么也没变」——或许不该把「百思不如一试」这句俗谚套在取人性命的时候,但自己可能在内心深处把「杀人」这个行为,想像得太过于戏剧性也说不定。
事实上,对结纳坂而言,「杀人」什么的行为也只有在电视上看过,对其会有戏剧化的想像也不难理解,然而,当自己真的杀了人,才发现这只不过单纯是一种行为。
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是好的事、认为是对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后悔。
即使杀了人,自己还是自己——也许结纳坂原本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根本不需要调整心态。
纵然不管这些,或许是因为比起后悔还有更应该思考的事,才能让他保有自我也说不定——必须对于缘渊写下的死前留言进行解析。
说到无法按照剧本来走的失算,变得非常麻烦的就是这件事。最后,
结纳坂完全没去碰死前留言——既没有擦掉、也没有涂掉,就这么离开了缘渊家的客厅——离开了命案现场。
他也没有写下或拍下死前留言——以临死前的留言来说,这段文章是长了点,但也没有长到背不下来,这样的话,就不该轻率地留下记录,免得在日后导致「记录成为证物」的发展。
无论如何,对于感性的结纳坂而言,解析暗号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是单纯猜谜或脑筋急转弯就算了,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解析暗号。
那,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专家吧——这是结纳坂在当下做出的判断。
——专家。
身为犯罪者,结纳坂决定把这件事交给调查的专家——也就是警方。
就算特地从现场偷走财物,费尽心力伪装成强盗杀人案,警方也不可能不来找既是缘渊的朋友,又是公司合伙人的结纳坂问话——到时再反过来问他们那是在写什么就好了。
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连系及关系的结纳坂在遇上难题、感觉凭借一己之力无法解决事情的时候,并不会排斥向他人求教——即使对象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等同天敌的警方,也并不例外。
不过,这就是他的失算。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发展——原本他担心的,顶多只有「解开暗号发现果然是在指认结纳坂」的状况而已。
这也算是很自然的状况,当然结纳坂也已经想好那时候该怎么应付——暗号可以有无数的解释,所以就算无数分之一的解释出现自己的名字,也能找到借口开脱。
当然这么做有非常大的风险,但结纳坂认为自己想取得的东西,就是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只要有一丝能导出那二十五个数字的可能性,他就敢毫不迟疑地把死前留言交给警方判断。
然而,现实无法尽如人意。
就跟他把杀人想像得太过于戏剧性一样,尽管结纳坂在心中暗笑死前留言不过是空谈,但实际上他仍然太重视——太过于重视其存在。
总之,警方对死去的被害人缘渊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死前留言,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刚开始,结纳坂还以为警方是步步为营,才会对于相关人士隐瞒死前留言的存在——像是在侦讯时,刻意隐瞒「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事」那样。
身为真凶,当然他也曾经设想过这个状况,可是实际状况却并非如此。当他左思右想该怎么问才能不让人起疑、不着痕迹地套出警方的话之时——
「对了,结纳坂先生。」
来到公司,长相言谈都与他那副方形眼镜极为相称,自称钝磨的警部竟然淡淡地——仿佛只是顺带一提地挑起这个话题。
「——缘渊先生好像留下了这么些文字,您有什么头绪吗?」
(我才想问呢……)
结纳坂心想,这该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结果并不是。当他回答「没有任何头绪」、「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之后,对方居然就轻易撤退了。
「这样啊。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认知的落差令他心急如焚,但是在强装平静的应讯过程之中,终于也捉摸到了对方的心态——双方对于「死前留言」的认知似乎天差地别——想来,这也是当然。
如果是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死前留言通常会被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对凶手而言,也是致命的证据。虽说并不是凶手留下的证据,而是被害人留下的——但是如同光凭自白无法定凶手的罪一般,单靠被害人的片面之词也无法定凶手的罪。
就算缘渊直接留下「凶手是结纳坂」的讯息,当然足以成为呈堂证供,但也不能光凭那样就判结纳坂有罪。
结纳坂根本无需去准备什么「无数分之一」这种肤浅的借口。
而想必是在意识不清、混乱至极的情况下写的死前留言能具有多大的可信度,实际上也还是个问题。
一个搞不好就是冤案的温床。
所以警方在搜查时,虽不至于无视那则留言,但似乎也没怎么看重——甚至还有点心怀「万一真有什么意义,等抓到凶手再问他就好」的感觉。
这也太乐观了吧——一股宛如是有感于社会之不公不义的不平让结纳坂瞬时怒上心头,不过若把他个人的问题摆一边,想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的确,被八卦节目拿来探讨的那些真实案件,里头偶尔是会出现类似暗号的玩意,但也从未听说那是破案的关键。
节目中从内行人到外行人各自提出一套看似有模有样的解释与分析,最后顶多就是得到一个「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的结论——「解析暗号就等于掌握住局势关键」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战争里。
可想而知,考量到成本效益,检调机关不会有那个闲工夫来追查这种「或许真的没什么意义,即使有也不足以成为证据」的死前留言。只是身为无法置身事外的当事人,可是没办法看得那么开地还去计较CP值。
不管结果如何,就算最后会出现自己的名字,他也希望能解开暗号——而光凭这点,也足以证明结纳坂绝非「受到推理小说的不良影响才杀人」的犯罪者。毕竟世上肯定没有哪一本推理小说里的凶手,会偏偏硬要缠着警方说什么「我想那个死前留言一定很重要,请务必解开」之类的——虽说钝磨警部似乎已经完全认定这么要求的结纳坂,一定是个无可救药的推理迷。
对他而言真是个天大的误会,而这个误会,又将结纳坂带向下一个命运的转折。
先不管那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知道了啦。既然如此,结纳坂先生,我介绍个专家给您认识吧。」
钝磨警部面露不耐,这么对他说。
介绍?
介绍人与人认识,分明是结纳坂公司的业务才是。而且——专家?他满心以为专家就是警察——不过的确,「调查犯罪」与「解析暗号」似是而非,或许该说是完全两回事。
这样的话,所谓解析暗号的专家,指的又是什么人呢?
「是侦探啦。」
至此,钝磨警部第一次面露微笑——怎么?明明是要把烫手山芋整颗扔给别人,这态度怎么还似乎有点洋洋得意。
「我会把私家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介绍给您。」
5
「您好,我是私家侦探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的女性这么说着,出现在公司的会客室里。她比想像中还要年轻得多,令结纳坂吓了一大跳。当然,因为从事这行,他过去也见过各式各样出乎意料的个性人物,还不会笨到用从外表或年纪去判断别人的能力,但是同样地,他也很清楚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根据这些经验运算出来的结果,结纳坂对眼前深深一鞠躬的侦探暂时给了一个「无从揣测」的评价——实在摸不透她的底细。
虽然挂在脸上的是温柔微笑,但却又难说是平易近人,即使同样都戴着眼镜,也跟钝磨警部不太一样,并没因此酝酿出知性的氛围——反而仿佛是借由戴眼镜,让一片坚固的玻璃隔在两人之间。
配合结纳坂「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找侦探来」的要求,侦探穿着灰色的连身运动服,打扮得像是个货运公司的人来找他。对于她的乔装打扮,结纳坂不得不说句难听的——穿这种土到爆的运动服,看来还如此时尚是怎样。
(这就是……)
(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起初,对于钝磨警部介绍私家侦探给他的提议,结纳坂是面露难色的。不管钝磨警部是基于好意,还是只想甩掉他这颗烫手山芋——这个建议都让他兴趣缺缺。
即便不是结纳坂心里有鬼,也是如此吧——如果是属于公家机关的警察也就罢了,对于要让私家侦探这种民间业者,得知相当于攸关公司命运的机密资讯而心生抗拒,也是身为经营者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您不用担心。」钝磨警部却向他打包票。「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什么样的谘询,今日子小姐都会在当天就把内容都忘掉——今日子小姐可是一个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绝对会遵守保密协定,如假包换的忘却侦探。」
真的有这种人吗?首先,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还能从事侦探这一行吗?结纳坂当然不免感到狐疑。然而,他也有透过工作锻炼出来的调查能力——一查就知道忘却侦探的确是位名人,只是他刚好没听过而已。
不,结纳坂之所以截至目前「刚好没听过」这个人,其实也可以说具有某种必然性。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拓展人脉及人际网络为经营理念是「缘结人」的主义和主张,与她个人经营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保证将工作内容全忘掉」这般等同于「将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与缘分用过就丢」的行事风格,可说是完全对立——正好相反。
与其说是油水不溶,不如说是水火不容。
要是没发生这件事——要是警方没有居中牵线——忘却侦探与人脉公司的社长大概永远都会是两条平行线吧。
因此,一方面出于好奇心,另一方面也基于「说不定经由这份缘分,以后还有机会合作」这种工作上的别有用心,结纳坂才会请钝磨警部把侦探介绍给他——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解析副社长留下的暗号。
既然她会忘了在这里谈过什么,那么就可以跟她商量些不方便跟钝磨警部提到的事——就算没这么理想,侦探也跟律师一样,即便吿诉她一些对公司不利的内容,应该也会基于保护委托人的权益,不可能特地去吿发他。
当然,如果是「杀人」则又另当别论,但是与钝磨警部交手之后,结纳坂几乎已经不担心解开死前留言可能会出现自己名字的问题——因为死前留言远比他想像中更不具证据效力。
相较之下,结纳坂更希望能快点找到答案——纵使没有答案,至少也要有个结论。
只要能搞清楚那不是保险箱密码,他也可以死心,把这件事放下。
从这个角度来看,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侦探——因为她还同时保有「最快的侦探」这个称号。
无论什么案件都会在一天以内解决——最快的侦探。
也对,因为不管接下什么委托,她都会在一天以内忘记,也必然无论什么案件都得当天解决——这个必然性对结纳坂来说,真是谢天谢地。
真的有办法在一天以内,解开结纳坂很快就放弃研究的这组「副社长留下的暗号」吗?仔细想想还挺令人怀疑……
「那么,事不宜迟,自我介绍就到此为止吧。结纳坂先生,可以先让我拜见那个暗号吗?」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果然是迅速果断——或许因为结纳坂是经由警方介绍的,让她认为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彼此试探。
平白无故被怀疑固然敬谢不敏,但是做贼心虚还被怀疑就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这样的判断与效率真是求之不得——不过为求谨慎起见,有件事还是得先问清楚。
「呃,今日子小姐,听说贵公司绝对不会违反保密协定……」
「是的。因为一到明天就会忘记。还请您敞开心胸,畅所欲言吧。」
「……我想多少会提到一点敝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我已经知道你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但是你能保证在明天以前一定会保密吗?」
「我不能保证吔——这个嘛,就请您好好享受这一点点的刺激吧。」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过这么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信任这个人。
「可是请您放心,我是金钱的奴隶。只要该收下的东西有收到,就会遵守保密义务。」
……这下又让他觉得此人完全不可信了。不过,想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比行情高出许多的价码,可信度先放一边,这倒是增添几分真实性。
结纳坂下定决心。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向钝磨警部借的现场照片,也是缘渊家客厅的照片。当然,里头并没有缘渊的尸体,只有其死前写下的留言。
结纳坂原本以为警方不会随便把这种照片给外人看,没想到钝磨警部却非常干脆地把照片借给他,可见钝磨警部打从心底不把这个死前留言当做一回事——或是这个警部对于今日子小姐打从心底信赖有加。
无论如何,这也使得他可以像这样把自己不敢拍下的死前留言照片交给侦探,所以结纳坂感觉局势站在自己这一边——只要今日子小姐接下来能顺利解开暗号的话。
「嗯……」
今日子小姐接过照片,拿起来用天花板的日光灯透着光瞧——看她那个样子,活像是在鉴定照片本身的价值似的。画质那么好的照片,用不着凑近凑到都要贴上眼镜镜片,也能辨认那些字吧——结纳坂心想。但今日子小姐却仔细端详到几乎执拗的地步,不仅变换角度,还翻到背面,一下用右手拿,一下换成左手拿,不停地检视照片。
「你、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在猜,这是否意味着二十五个数字……」
虽然有些露骨,但结纳坂熬不住沉默,像是想要诱导侦探似地说出了这句话。即使一再吿诉自己不会有事,但实际面临这种情境时,还是会感到不安,会担心是否会从暗号里解析出自己的名字。
不要紧。
只有被害人的控诉——是毫无意义的。
仿佛咏唱咒文般,他又在心里念起这句在脑中重复过好几次的话。
「还给您。」
今日子小姐终于把目光从照片移开——或该说是把照片移出视线之外。她就这么将照片还给结纳坂。虽然感觉她注视着照片良久,但是在拿回照片时,结纳坂发现时间只过了短短十分钟左右。
才过了十分钟左右……该不会在这短短十分钟里,她已经解开那个暗号了吧?
要是那样——即便号称最快,也实在太快了。
「呃,那个……今日子小姐。」
「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今日子小姐竖起手指,仿佛是要阻止忍不住探出身子的结纳坂。
「您口中的二十五个数字,是保险箱密码或是什么认证码之类吧?」
真敏锐。
果然诱导得太露骨了吗——可是,她之所以会问这种问题,莫非也表示那个暗号符合结纳坂的期待吗?
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交代得太清楚,只是看样子,似乎不能如他所愿——虽然到了明天她就会忘记,但是要把与杀人动机有直接关联的内幕吿诉侦探,还是令他颇为踌躇。
然而,既不想亮出自己手中的王牌,又想问出暗号的答案,实在也想得太美了。
「你猜得没错,是保险箱的密码——我猜如果缘渊要留给我什么讯息,或许就会是保险箱密码,所以才会这样委托今日子小姐。」
结纳坂说到这里,瞥了会客室的门一眼。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稍后可以带你去看……副社长室里有个大型的保险箱,知道那个密码的,只有缘渊一个人而已……啊,不过如果那个暗号是揭露杀害缘渊的可恶凶手是谁,我也认为委托你来很有价值……」
结纳坂最后特地补充的一两句话,可能是听起来真的太假了,今日子小姐对此毫无反应——算了,比起被当成杀人犯,还是被当成只考虑公司利益的冷酷企业家比较好一点。
「虽说是保险箱……但里头并没有我家主人对吧?」
「你家主人?」
结纳坂愣了一下,一时间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大概是指「钱」吧——她可能认为直接说出钱这个字很没品,但是这种说法其实更加下流。
「如果是因为里头有什么贵重物品拿不出来,只要叫保险箱业者来把保险箱破坏掉就好了——既然有不能这么做的隐情,就表示您刚才所提到的贵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就是锁在保险箱里的东西吧?至于您的委托,是要我暗地里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吗?」
「啊,嗯……对的。」
他只能点头。
如此肆无忌惮地一语道破别人心中事,与其说是又快又犀利,不如说她实在让人很不舒服——而若说这些话是她理性思考的结果,更是难以置信。结纳坂也属于直觉型的感性人物,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侦探是靠感觉看穿一切的。她只是把想到的事全部讲出来,就算猜错也无所谓。要说随便也挺随便的——即使是随便的推理,只要能借此窥探结纳坂的反应就够了——这才是她的盘算。
原本就没有掉以轻心的空间,如果在此粗心大意,不管死前留言怎样,可能都会被这个女人看穿眼前的委托人就是杀人犯,所以结纳坂重新绷紧神经,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保险箱里的东西是名册。」
心不甘、情不愿是他真实的感受,但结纳坂刻意地表现得夸张了些——这是低调地想强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亏心事了。
可能是小心机,但也是必要的小心机——要说粗心大意,竟然把侦探请到公司来就已经够粗心——但已经来到这里,也不能再回头。
「事到如今,不用再说明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吧?我们是为了搭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提供各种人脉网络的仲介业——当然也掌握了许多人的联络方式,甚至可说本公司最重要的业务,就是想办法弄到人们的联络方式。」
「原来如此。所谓的『名册』,可以想做是将那些联络方式整理下来,类似通讯录的东西吧?因为是重要的个人隐私,也是企业机密,所以不想让外人看到或碰到。是这样吗?」
如他所料,今日子小姐也似乎并不是真的看穿了一切,问了有点不着边际的问题——不,也可能是她故意这么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
要疑神疑鬼会没完没了——与其坐上勾心斗角的赌桌,干脆地亮出手中所有的牌还比较轻松。
没差,反正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在忘却的彼岸。
「缘渊收在保险箱——藏在里头的东西,是以非法手段取得的名册。而我得澄清一下,我是不知情的。」
他不太想讲会让人听来像是在推诿的说词,然而这句话也并无虚假——结纳坂是真的不知情。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信赖的副社长的一直以来都用违法——不然也是钻法律漏洞的方式制作「名册」,而且还用来协助公司建立关系。
身为领导者,不知情本身就大有问题,结纳坂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佯称毫无所知,撇清关系——若问这事是好是坏,明明白白就是一件「坏事」。
也因此,他在知道这个事实时相当震惊,并马上质问合伙人——然而,缘渊却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友人似乎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自觉——不仅如此,还一副认为这是为了让公司壮大的「好事」的样子。缘渊还主张之所以会染指非法行为、瞒着结纳坂到现在,全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你着想。
友人说得振振有词,但结纳坂完全听不懂——无法解读他的意思。
缘渊的行为一旦公诸于世,公司无疑会倒闭,而结纳坂也得跟着完蛋。他无论如何都想让缘渊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们的讨论始终没有交集。鸡同鸭讲的程度非比寻常。
相较于认为光是持有那种名册就很危险,应该要马上处理掉的结纳坂,缘渊坚决不肯吿诉他保险箱的密码。不仅如此,还继续筹画要如何取得更新的名册——因为已经被结纳坂发现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甚至还堂而皇之到了几近挑衅的地步——别说不在乎这件事公诸于世会有什么后果,或许缘渊根本认为纵使把公司搞垮个一、两次,也可以重新来过。
若真是如此——彼此的价值观已然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结纳坂都想保住在缘渊的协助之下成立的公司——为了掩饰违法,甚至不惜做下犯法的决定。
甚至决定要杀死好友。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想过要给缘渊机会的。在用钝器敲破他的头之前,结纳坂先说了句「这是最后一次」,又再问了他一次保险箱密码。
但缘渊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杀吧——还是宁死也要保住名册呢?
结果,结纳坂的心情终究未能传达给友人——传达到的只有杀意。因为痛下杀手,总算是成功阻止副社长伸手新的违法行为,至于保险箱里的名册——违法行为的证据——让结纳坂钻牛角尖钻到甚至觉得只能靠自己打坏保险箱,别无他法。
但缘渊留下了那个暗号。
死前留言。
会不会是缘渊临死前痛改前非,愿意吿诉他密码了呢?
这是非常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因为那个暗号,让结纳坂满怀希望。
保险箱密码之类的资讯,本来就不是可以直接写下来的,更何况就连缘渊也有自觉,以社会常识来判断,里头的名册根本是违法物品。为了记住那二十五个数字,会想到将其化为暗号,也是极其自然。
至少比起垂死时才临时想出一个暗号的不自然要来得合理许多——之所以不直接写下数字,是因为临死之际的意识陷入混乱,还是想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个讯息有什么问题?这些只能靠想像了。
「我了解状况了。不过,我不会对缘渊先生的非法行为进行任何善恶的评价。我得说这与我无关——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忘记。」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究竟只是装出一副基于专业、就事论事的样子,还是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呢?结纳坂无从得知。
「无从揣测」的第一印象如今已逐渐变成「难以捉摸」。
「确认事项到此为止。那么,接下来就从『暗号到底是什么』开始,来为您陈述忘却侦探的推理吧。用最快的速度,绝不拖泥带水。」
6
「首先最重要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暗号,都是为了被解开而存在的——只有这个前提,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变化。这个案例虽然算是死前留言,但是基本上,所有的暗号都是要传递某个人的讯息,这点请务必谨记在心。」
被忘却侦探要求「请务必谨记在心」,实在不晓得该以什么表情面对,结纳坂只好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
(讯息……是缘渊要给我的讯息吗?难道他是想说「公司就交给你了」吗?还是「接下来轮到你当坏人了」呢……)
「让我们按部就班地讨论吧——解析暗号的手法其之①,假设暗号文本身有其意义的情况。」
「……?会有『没意义的情况』吗?」
尽管像这样基于礼貌试着附和,对于没有半点推理细胞的结纳坂而言,这些讲解根本不重要,只一心希望她赶快揭晓答案。如果能推导出二十五个数字,他只想知道那个结论——可是,考虑到自己身为委托人的立场,也不能这么任性。
「有啊,当然有。」今日子小姐给了一个意外但也不意外的回答。「去检视字面上的文义到底是有意义,抑或是没有意义——想像一下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就可以了,恐怖的大魔王到底在比喻什么?安哥尔·摩亚又代表什么?当时大家不都是这样在解读那些文章吗?」
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她居然搬出这么古老的东西来,让结纳坂大为傻眼,然而随即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忘却侦探的特性。
知识及经验无法在脑海中累积,每隔一天就会被重置,就会像这样只能尽是拿出怀旧事物做例子吗——她不受时间这纵轴的影响。
价值观不连续。
(每天起床都得面对不同价值观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到底该怎么自我调适呢?)
结纳坂想着想着搞得脑袋有点打结,但是忘却侦探本人却毫不在乎地接着说:「若用这种方式来解析缘渊先生留下的讯息……第一行的『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这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化圆为方』对吧?」
化圆为方?那是什么东西?
总觉得好像听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学生时代的联考内容吗?
「就是限制只用圆规和尺,却要画出相同面积之圆形和四方形的作图命题啊!您不知道吗?这可是希腊的三大难题之一呢。」
「啊,是是,原来是那个啊。」
结纳坂下意识地附和着,但实在说不上是真的想起来了。
「因为是三大难题,肯定很困难吧?」
「已经被证明是无解了。」
总之顺着她提出了个问题,只换回冷若冰霜的回答。解不开的命题——这有什么意义吗?当数学家们不断挑战解不开的命题,最后却只得证这些命题无解——「解不开」之时,心里究竟做何感想呢?缘渊留下的暗号,真的有像样的解答吗?结纳坂显得有些淡淡的不安。
「那、那么第二行和第三行,是代表着另外两个难题吗?呃……好像是任意角三等分……和……倍立方的体积问题……是吗?」
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地搜寻记忆之后,结纳坂如是说。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
但是今日子小姐却摇摇头。
「虽然并非和歌五七五七七的五句绝命词,但是有押韵主题也用图形一以贯之,看来也像是『有意义的暗号』——就像藏宝图背面写着的『骷髅头的左眼是什么意思?』之类的谜语般。然而,第二行的『倒三角形(逆三角形)』还勉强可以解读为在讲任意角三等分问题,可是要把第三行的『直线』拗成立方体,怎么想都太牵强。」
即使文章没有意义,但若是等级够高的暗号,还是可以将文意处理到让人表面读来说得通——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验证式推理吗……
结纳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看来要花上点时间才能获得解答——虽说是最快的侦探,但看样子并非是因为专挑最短距离来走才会最快。
甚至感觉她似乎是连合乎常理的捷径都嫌弃——或可说是脚踏实地吧。
「接下来便是解析手法其之②,假设暗号没有意义的情况。」
「……没有意义的话,不就也没有解答了吗?」
「不会的。如果有段看似没有意义的文章里频繁出现『た』这个字,旁边又画着一只狸猫图案的话……如何?」(注:狸猫的日文为「たぬき」,「ぬき」音同「抜き」,为「拿掉」之意,所以狸猫图案是指「把『た』拿掉」)
居然还这么煞有其事地问「如何」——这么幼稚的暗号不用这样问我当然也知道——这跟化圆为方的程度也差太多了。
不过,结纳坂也察觉到她的言下之意。
这个侦探是在说,有些暗号的解析模式并不是去解读表面上的文意,而是要透过某种像钥匙般解码法则,重整文章,方能使其展露出真意。
若要举一些单纯的解读法,像是「每隔四字取一字」、「只取文章里的汉字」之类,或是像《伊势物语》里的「燕子花」那种「取每行首字」的藏头诗应该都是……想到这,结纳坂又重新端详起那张死前留言的照片。
当然,上头并没有画着狸猫的图案——如果是那么简单的暗号,就不用特地找侦探。
「说来在网路技术领域之中,也有用质数做为金钥,对密码进行加密的作法呢。」
结纳坂装得一副很懂地这么说。他虽然是单纯想延续话题,却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只是一脸茫然——她都知道化圆为方了,不可能不知道质数——那么无法瞬间与知识做连结的,应该是「网路」和「密码」吧。
这个人的记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累积的呢——他不经意地想到这一点。
说来,既然记忆无法累积,她要怎么认知自己是个侦探呢?在记忆无法累积的状况下,要认知「自己的记忆无法累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至于解析手法③,则是字面上没有意义,但是能从笔迹或文具看出玄机的情况。」
结纳坂刚才心中的疑问,在今日子小姐挽起袖子的同时也真相大白。
她那细致白晰的手臂上,用签字笔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记忆会在每次睡着的时候重置」。
原来如此,借由在自己的身上留下这种亲笔写下的讯息,好让自己不至于失去自我。
倘若把记忆的消失视为某种死亡,这也是一种死前留言吧。
然而,她的智慧固然令人敬佩,但是这样的讯息根本称不上暗号吧?简直直接到毫无转折,除了字面上的意义,也没有其他了吧。
「倒也不尽然。只要看笔迹,就能知道我在写下讯息时处于什么样的状况。笔迹工整,应该就不是在走投无路时匆忙写下的。若用水性笔书写,就表示当时手边大概没有油性笔……如果『事务所』的字体太小,可能是我对换行位置有些犹豫之类。除了文义以外,手写文字也是情报的宝库。」
笔迹鉴定——吗?
在数位科技全盛的时代很容易忘了这件事,先不管字美字丑,只有从手写字迹才能看见的资讯是确实存在的。若说是暗号,也的确是暗号。
嗯。
换句话说,因为缘渊的死前留言也是手写——而且还是用血写的,所以存在着读取这层意义的空间吗?
要是如此,当时没拍下照片,只背下文章就离开现场的结纳坂,就成了世间少有的大笨蛋了——不过,就算这样看着照片,也完全没有任何灵感,顶多看这留言或许是写在临死前,笔迹凌乱觉得有些在意而已。只是,如果要拿这点来做文章也过分了些。
还是用了拿着像红色透明垫板之类的遮上去,红色部分就会消失显现出真正讯息的那种玩意呢?很难想像遭到杀害的被害人在弥留之际,还能搞这么复杂的小动作……
「那正是解析手法④,为了解析暗号,必须用到其他实体道具的情况。这样的话,光是与暗号大眼瞪小眼,也是瞪到地老天荒都解不开。不能只看着照片,而是得审视包括情境在内的实物才行。」
「咦?是这么回事吗!?」
那就伤脑筋了——她该不会现在要去缘渊家的客厅一探究竟吧?即使结纳坂是缘渊的合伙人,应该也无法轻易取得进入命案现场的许可……而且他也不想再回到杀死好友的现场。
「为了网罗所有可能性,万一真有必要的话,也非得这么做,但是因为结纳坂先生已经给了我提示,范围就一口气缩小了。」
因为暗号可以有无数的解释呢——今日子小姐说道。不过结纳坂可不记得自己给过她什么提示。要是他有能耐给得出提示,早就自己找出解答了。
「您不是说了吗?二十五个数字。」
「哦……」
是那句发自不安的露骨诱导啊——如果她是依据那句话锁定解答范围,或许是自己误导了专家的推理也说不定——结纳坂心情复杂。
就跟硬是牵强附会就必定能导出结纳坂的名字一样,故意把文章拆解分割搬来弄去,也不是不能掰出二十五个数字——可是,如果打不开保险箱,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结纳坂想要的不是数字,而是名册。
曾几何时,他的心情已经来到「为了不让缘渊白白送死,也必须打开那个保险箱」的境地,实在是愈发自私。
「所以呢?今日子小姐,你的答案是——」
「别急,因为区分解析手法的说明还没有结束。」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安抚着急的结纳坂般说道——这暗号讲座还没完啊?他还以为能讲的类型都讲了,才正在心中松了口气。
「解析手法⑤。可能是暗号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是暗号不完整的情况。要解析这种暗号非常吃力——因为命题本身要是有漏洞,一本正经地求解是绝对解不开的。」
「有、有必要讨论这种例子吗?既然构成规则有误,原本就没得解释了不是吗……」
就像三大难题一样——「无解」就是解答。
「如果只是单纯弄错或不完整,当然没有讨论的必要,也没有探究的余地,但如果那是编写者意图而为的谬误,当然就应该纳入考量吧。不仅是如此,甚至该说这点才是重点。截至目前说明了各式各样的解析手法,其实早该拿出这一点来讨论。」
意图而为——是指故意的意思吗?
有这种仿佛刻意找碴的暗号吗——暗号难道不是为了被解开而存在的吗?不,倒也不是不可能。不是死前留言,而是死前留难——莫非缘渊借由留下毫无意义、却又似模似样的暗号,在九泉底下看着结纳坂被耍得团团转而暗自窃喜吗?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没品了,说不定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结纳坂只是被迫花了一笔不必要的支出。
而这个自称是金钱奴隶的侦探,即使这暗号真的无从解析,想必也不会打折吧……然而,今日子小姐完全无视如此经营者的盘算,继续接着说。
「至于为什么要故意制作这种完成度很低、生不出答案的暗号,则是为了给借由逐一验证,偶然取得正确答案的人吃闭门羹。」
还真是有如我的天敌呢——她说。
嗯……并不是坏心眼或故意找碴,而是给吃闭门羹吗?
「换句话说,如果是今时今日的电脑,遇上暗号这种玩意,只要逐一验证验算就能解开吧?即使是用质数来产生密码的点子,也只是『需要花时间解开」而不是『解不开』吧?」
姑且先不论忘却侦探口中的「今时今日」是什么时候,由于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一段配合他时间轴的话,让结纳坂大吃一惊——可是在此同时,今日子小姐又补上一句宛如身在旧时代的台词。
「像是二战时的暗号,一旦解码法则流入敌国手中,那后果可也是不堪设想了呢。」
今日子小姐那可以自由自在卷动时间纵轴的思维,让结纳坂不禁觉得此人仿佛视价值观的变动如无物。
(这个人……会是以什么做为区分「好事」和「坏事」的准则呢?)
大概是以金钱的多寡吧。
然而向钱看齐,毕竟是个从过去绵延至今的价值观,而且如果有钱就好说话,在身为经营者的结纳坂看来也算是容易驾驭。
「可是,把暗号做得不完整,为何就能防止机械式的全面解析呢?」
「因为人类能自行调节错误、补齐不全,但机械做不到。比如说缘渊先生留下的暗号所指的并不是二十五个数字,而是只有约一半的数字——您不觉得只要知道一半,就能猜测出剩下的另一半吗?」
嗯……以比喻来说十分具体,但也让人觉得还是有点牵强。明明只知道一半,怎么可能猜得出剩下的一半……
「就像要编写代表《源氏物语》的暗号时,刻意只写出指向上半部『源氏』两字的暗号,借此故布疑阵那样吗……?」
结纳坂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提出自己的比喻——光说到「源氏」二字,一般人会联想到平家源氏的源氏。然而真正要指的是紫氏部的文学作品——需解析的不是暗号,而是解答。
可以说是两段式的暗号。
面对电脑的逐一验证时,两段式密码认证也似乎是有效的对策——托付于人性这点,着实是手法巧妙。即使解开了暗号,得到的也不是正确解答,而是错误的解答——对于结纳坂来说,这手法实在太复杂,根本无从着手。
如果缘渊留下的死前留言属于这种类型,不管是警察还是侦探,他把这件事交给专家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那么,今日子小姐,为了解开暗号的解析手法⑥……」
「啊,不,解析手法到⑤就结束了。」
今日子小姐一边对急着想要切进主题的结纳坂这么说,一边望向放在柜子上的时钟,确认现在时间——只是聆听忘却侦探解释何谓暗号,就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
如果用来解开暗号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光说明就花三倍时间也实在太无奈——但是接下来似乎总算可以听到结论,这让结纳坂松了一口气——要说是庆幸,也像是想要赶快解脱的心情。
因此他才没注意到,她其实是很突兀地结束了解析手法分类的说明。
「我从结论开始说。」
如今才从结论开始说也太慢了吧。
「缘渊先生留下的三行诗,指的是十一个数字。」
「十一个数字?不是二十五个吗?」
「不是,是十一个数字。」
今日子小姐断言。
看她自信满满的态度——这么说来,刚才那些具体到不行的比喻,果然是因为有现实状况做为范本。
只是,居然不是二十五个数字而是十一个……别说是一半了,就连一半也不到。要从十一个数字推导出二十五个数字,怎么想都太勉强。
那不是什么不完整的暗号,也不是保险箱的密码——他不禁怀疑,难不成缘渊写下的,会是手机的号码还是什么的。
「不,我认为是保险箱的密码喔。当然,不实际试着开开看,也不能确定真相究竟是如何。」
虽然不明白那种自信是打哪里来的,既然侦探都这么说了,结纳坂想还是就姑且先听她说说那十一个数字是什么。
「我推测那首三行诗,原本应该是缘渊先生自己为了记住保险箱密码而构思的……」
结纳坂也这么认为。如果谜底肯定是数字,那么反推回来,的确做成暗号是比较容易记住——就像用数字谐音去记住电话号码一样。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这是三行诗,这真的是诗吗?如果是的话,就该像是解读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那样,文章本身就有其意义……」
但这是已经被排除的解析手法①——可是仔细想想,虽然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被解读得超耸动,却也是一个篮外大空心。
「不,我所说的『诗』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解析手法①倒也不是全然不能做为解开暗号的线索。」
「……?」
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结纳坂很清楚,认识那么久的好友并没有吟诗作对的兴趣,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第一时间就认为那不是绝命词,而是暗号……
「不管是二十五个数字,还是十一个数字,只要知道暗号的答案是数字,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呢……可以借我一枝笔吗?」
因为她这么要求,结纳坂从记事本里抽出中性笔,今日子小姐用左手接过,取下笔盖,将缘渊的暗号——三行诗写在挽起袖子的右手臂上。
与写在左手臂的讯息相同的笔迹。
比照片中缘渊的笔迹要来得容易辨识多了。
她该不会能左右开弓吧?正当结纳坂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给写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三行诗加了几条斜线。
「这样就好懂多了吧?」
「丸(まる)い/と/四角(しかく)い/が/仲違(なかたが)い/
逆三角形(ぎゃくさんかくけい)/では/馴(な)れ馴(な)れしい/
直線(ちょくせん)/ならば/懐(なつ)っこい」
「……?不,我完全看不懂……」
是要依照单字将句子切开吗?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或许变得比较容易阅读,但是感觉并没有变得比较容易理解。
「……我刚才之所以用『三行诗』来形容,是因为这是『piem』呀。」
仿佛是为了给反应迟钝的委托人一个下台阶,今日子小姐又追加补充说明了一句。「piem」?什么跟什么?难道是「诗(poem)」的其他念法吗?
不,等一下……piem?pi?
π(pi)?
「咦,所以这个是……圆周率?」
「没错。圆周率(piem)。也就是3.14。」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
「也就是3.1415926535。」
7
まるい(3)/と(1)/しかくい(4)/が(1)/なかたがい(5)
ぎゃくさんかくけい(9)/では(2)/なれなれしい(6)
ちょくせん(5)/ならば(3)/なつっこい(5)
8
先从诗句里切割出单字,再将单字里的汉字发音转换回平假名,接着计数各单字发音的假名数量……就能得到「31415926535」。
「谐音」算是极为接近的答案——实际上,日本人确实常用这招来记圆周率,把数字谐音整理成类似「山巅一寺一壶酒……」这样的诗句来背诵。
而在英语圈里,也听过利用单字的拼音、字母数来背圆周率的方法——虽然结纳坂是第一次听到「圆周率诗(piem)」这个名词,但他很快就联想到,这恐怕就是用于指称「为了背诵圆周率而写的文章」的专有名词吧。
缘渊只是改用日文来做这件事,说穿了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如此一来,即使拆解出来的数字只有不到一半的十一位数也足够了——其实就算只有一半的一半也很够了。
即使结纳坂记得的圆周率仅到小数点以下四位数,但只要动手查一下,管他是小数点以下二十四位数还是一百位,马上就能找到答案。
暗号不用设计得很精巧,只须让每个单字发音的假名数量与圆周率的数列相符,大概能看出无法以「巧合」一句带过的程度就够了——约略能让人想起保险箱的密码是圆周率就行了——真要说的话,一切不过都是在好玩的范围内,算是赤子之心的产物吧。
「倒也不尽然呢。该说是用心良苦吗……刻意让诗停在十一位数,而不是二十五位数的用心,只能说是太了不起了。再加上……」
「再加上?」
「再加上……没什么。」
结纳坂不晓得她在打什么马虎眼,但是既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他也认为小事就不要再计较。
身为实际认识缘渊的人,结纳坂觉得今日子小姐对缘渊的评价也实在是过高了些——那家伙只是单纯想不出十一位以后的数字怎么成诗吧。
「对了,今日子小姐,你知道圆周率的小数点以下第十一位和第十二位的数字吗?」
「是8和9。」
那就没错了。
可说是让「想不出怎么成诗」这个假设板上钉钉。
要将八个音和九个音的日文单字自然地连接起来是不可能的任务。
「是呀。实际上,要用日文编写出圆周率诗是非常困难的。虽说汉字是表意文字,也不是不能再把『丸い』拆开成『丸/い』、把『逆三角形』细分成『逆/三角/形』……但是坦白说,用谐音还比容易记。」
今日子小姐讲话毫不留情面。
「不过,会用『圆的(丸い)』作为第一个单字,应该就是打算做为圆周率的线索才是——这点符合解析手法①。所以说,若是由直觉敏锐的人来看,只消两秒就可以解开这个暗号吧。」
两秒是讲得夸张,不过这的确蕴含着提示——但也不能光是在这佩服。而且,这个答案是否正确也还未可知。如果不实际亲手把这组密码输入保险箱里看看,仍然无法放心。
正当结纳坂这么想,准备从沙发上站起身时,会客室的门无预警地被打开了——是谁连门都不敲,这么没礼貌?回头一看,竟是钝磨警部。
知性眼镜男。
钝磨警部是缘渊良寿命案的调查主任,也是把忘却侦探介绍给结纳坂的人——然而今天的他,感觉跟以前来问案的他又完全不一样。
想当然耳,钝磨警部应该也是依循正当程序、完成参访手续走进这间会客室的,但是警察却没有先约个时间就现身,显然非比寻常。就连带钝磨警部前来的公司职员,也显然一脸不知所措。
跟在钝磨警部身后的那群人也都是刑警吗……?他们的神色看来个个不寻常,至少完全无法让结纳坂感受到友善的气息。
「是我事先拜托他们来的。」今日子小姐对于警方登场丝毫不为所动,开口说话仍是一派轻松。「是我拜托他们,如果我进了贵公司过了三十分钟之后都没有主动跟警方联络,就请到会客室来找我。」
(……?)
她在说什么啊——这根本是比暗号还充满谜团的吿白。什么跟什么?所以她刚刚之所以扯那些解析手法其之①呀②的就是迟迟不交代暗号的解答,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结纳坂也觉得以她享有最快侦探的美名,却九弯十八拐地讲个没完是有点怪怪的……说来她还一直注意着时钟?是在等待警方的到来吗?
为什么?
……为了吿发我吗?
「你……你违反了保密协定!」
结纳坂大声叫嚷——虽然他很清楚再怎么大叫大嚷,也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是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会相信什么『绝对会遵守保密义务』的鬼话——仔细想想,即使是同样具有保密义务的医生,一旦有受刀伤或枪伤的人进来挂号,也有义务要向警方通报。
然而,结纳坂却一五一十地把名册的事、缘渊的事全交代清楚——因为她说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不,等等?
提到名册是在今日子小姐进了这间会客室之后的事——她不可能因为要吿发名册的存在而「事先拜托他们」。
「我并没有违反保密协定喔。违反的人是您——结纳坂先生。是您——自己主动抖出了秘密。我可是乖乖遵守着协定,是你没有保护好自己。」
今日子小姐一副事不关己,说着更让结纳坂摸不着头绪的话。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侦探能够「事先拜托」警方……那她察觉的就不是名册的事,而是杀人的事?
可是缘渊的死前留言,明明没有指向结纳坂——
「只要有暗号,就算不是解答,也能揣测出题者的意图。」
今日子小姐像是在解释国语考卷的试题一般。
又或许像是在解释法律条文一般。
「这个时候,应该要思考缘渊先生的动机——为何要写下死前留言?至于圆周率呀密码什么的,其实都不是重点。」
(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把密码吿诉身为好友的我吗……)
难道不是吗?
要说不是,还真觉得怎么会不是——既然都解出了数字,就表象看来,也只能解释成为了传达密码给自己以外无他,难道缘渊的意图不在此吗?
「要说我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了也罢,但是照正常来想,死前留言这玩意儿,应该还是要看做死者用来指认凶手的讯息才对。不过,来自死者单方面的指认,的确也是缺乏证据效力呢。」
这时,今日子小姐望了钝磨警部一眼——要说是互使眼色,那视线看起来倒是有点见外。
啊,说来。
因为是钝磨警部把今日子小姐介绍给他的,所以结纳坂很自然地把他们当成「共犯」,但是看在今日子小姐眼中,钝磨警部也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对象——忘却侦探无法与任何人建立关系。
「所以缘渊先生不是用死前留言直接指出犯人——而只是留了下暗号。暗号答案本身根本不是重点,因为『暗号可以有无数的解释』,要怎么解读都可以。但是……」
今日子小姐将视线转向结纳坂——那从镜片内侧看出的视线虽然平静,却依然让人感觉有段距离。
有段遥远的距离。
「结纳坂先生,只有您对这个暗号有反应。」
「……!」
「由于您想确定暗号的解答,反而让我们锁定了您——这就是缘渊先生留下死前留言的意图。我听钝磨警部说,只有您一个人对死者留下的三行诗有反应,也因此来委托本事务所调查,那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了——或许您就是杀害缘渊先生的凶手哪。」
留下暗号不是用来指出凶手。
而是用来凸显对暗号有反应的人。
她是说缘渊那家伙在濒死之际,还能想到这种事吗……结纳坂虽然觉得荒谬,但这个解释确实也是比较有说服力的「意图」。
至少比起那个男人在濒死之际,还有心想要回报这段友情——不计前嫌想要把密码吿诉杀死自己的凶手——那样有梦最美的解释更有说服力。
要真如此,结纳坂去逼问警察、找侦探,自动自发忙个不停的结果,只是完全违反了名为「自保」的保密义务。
并不是来自被害人的吿发。
这更像是加害人主动自白——等于是他自己率先为明明不具证据效力的死前留言背书。
并非在言谈中露出马脚,而是在解答时不打自招。
跟被朋友逼着自首无异。
(冷……冷静下来。目前还没有任何物证。钝磨警部这样失礼地闯进会客室,只是为了要对我施加压力,不代表他已经拿到拘票——)
当结纳坂这么安慰自己时,今日子小姐总算缓缓起身,接着明知故问地如此说:「钝磨警部,副社长室的保险箱里好像有什么违法的物品,你要不要听听结纳坂先生的说词呢?」
这句话毫无疑问地违反了保密协定——倘若她早就和钝磨警部谈妥了,那么这个会谈根本就像是卧底调查。
她是为了找出杀人的动机,假装接受委托的——结纳坂杀害缘渊的动机十分明确,一旦被锁定是嫌犯,终究只是个外行人犯的案,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挺得住肯定会比之前更凌厉的侦讯。
只能认罪。谁叫我中计了。
栽在缘渊——还有忘却侦探手上。
只是,吃了好友这一记回马枪,虽说能够接受一切都是自做自受,但仍然会想对今日子小姐抱怨个一两句。
「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哪,我才想抱怨好吗?由于我这次并非是接到警方的委托来出动,这下算是做白工呢。」
「既……既然这样……」
啊。原来如此。
所以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遵守保密义务的意思。她说过「只要该收下的东西有收到」,但要是「该收下的东西不能收」的话……
结纳坂虽然已经理解,但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既然这样的话,你把暗号解开不就好了吗?何必要特地去揣测顺应缘渊的意图——」
「在听闻违法名册的存在之前,的确也有这个选项。可是一旦知道了,就不能装做不晓得。我不是说过与我无关吗?你的关系与我无关,你的感受我也无感。我不能收你的钱。」
语气里没有丝毫怪罪之意,但也没有一点求情的余地。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轻描淡写地继续说。
「我是金钱的奴隶。我相信金钱是神圣又美好的东西,值得尊敬与被爱,既美丽又眩目。所以——」
就像在诉说对于无依无靠又无法建立关系、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安定的自己而言,唯有也仅有「金钱」才能做为她唯一的基准——乃是就算忘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普世价值观。
「这种脏钱,我一毛也不能收。」
9
接下来算是后话。警方最后还是以物理性破坏方式撬开「缘结人」副社长室里的保险箱——忘却侦探推理出来的二十五码数字结果并非正确密码,还是打不开保险箱。
透过事后解析,发现她认为「密码是圆周率」的推理本身虽然没错,但是缘渊良寿所制作的暗号其实又更上一层。
「3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这才是能够解锁、取出名册的正确密码——结纳坂在拘留所里,从律师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不由得面露苦笑。
(是啊……说来也曾有过说圆周率「大约是3」的时代哪……)
随着纵轴与横轴与Z轴的位置不同,答案会一再变动。
因此,那家伙设计暗号不是为了传递正确答案,而是要误导解析者。
(这就是「大约是」吗……真是的,要吿发别人还搞这套。)
就算找来的侦探能解得开暗号,也打不开保险箱——难道那家伙全都为自己设想好了吗?想到这,结纳坂似乎睽违已久地感受到,缘渊做为友人的那份情义。
好坏暂且不论,但这还真是使他不禁莞尔——让他承受不起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