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厄介先生,可以请你去帮我买衣服吗?」
连续在少女家和医院扑了两次空的今日子小姐,暂时停下脚步——本来还以为她正默默啜饮着方才在医院大厅购买的罐装黑咖啡,却冷不防易被她提出这样的请托。
「这是家大医院,只要拜托院方,我想应该可以借到适合厄介先生的拐杖的——因此,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好、好的……」
的确,像这种规模的医院,应该会有适合我的拐杖——只是,我不明白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用意。
衣服?
「我总不能一直穿着水手服吧。固然不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由于连续扑空,意外多了不少时间,我想换个衣服。」
虽然那身水手服看着看着也渐渐看习惯,话说回来倒也是不好就这样一直穿在身上。
总不能在晚上十点还穿着那身水手服去见绀藤先生——或许到了明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我这辈子都会受尽绀藤先生的揶揄。
距离时限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先不论是否还有余暇,但是感觉调查确实已陷入瓶颈,想转换心情、重振旗鼓,换套衣服或许是不错的方式。
问题是——为何要我去买?
而且今日子小姐的「请你帮个忙」听起来像是要我自己去买……既然是今日子小姐要穿的衣服,应该由她自己去挑选不是吗?
「别这么说,请你帮个忙嘛。挑一套厄介先生喜欢的就行了,就还请把我当成你的玩具吧。」
对我施加压力是怎样。
要把走在流行的尖端、号称同一件衣服不会穿第二次的今日子小姐当成纸娃娃,对我来说压力太大了……我可没有国中女生那么天真无邪,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光要避免和我看过她穿的组合撞衫,就足以令我伤透脑筋了……绝对还是今日子小姐自己去买比较好吧。
「不,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处理别的事……该说是有点私事吗?或该说是一点小事?让我们相约一个小时后,在遗言少女坠楼的那栋大楼的楼顶上集合如何?」
又要分头行动?
今日子小姐要去买别的东西吗……既然她说是私事,我也不好过问。
善于穿搭的今日子小姐会把挑衣服的重责大任交给别人,想必她打算在这个小时理去处理的,也绝不尽然是私事吧……然而我不懂的是,为何要在那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楼顶上集合呢。
现场搜证应该已经在上午结束了。
前往那栋大楼就等于是去刚离职的二手书店一样,老实说,真的不想在同一天里再去第二次……
「有话说『走访现场千百遍』呀。遇上瓶颈之时就重回现场,是调查的铁则。」
今日子小姐说道。比起侦探,这更像是刑警的台词——不过,她会决定要再去一趟那栋曾经是我职场的大楼,似乎也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有件事让我挺在意。一直期待或许能在哪里得到相关证词。」
今日子小姐说明她想再次前往探访的理由。
「打从一开始我就有个疑问——遗言少女为何要从那栋大楼往下跳。」
「……这不是我们一直讨论的问题吗?我们不就是一直在调查她跳楼的真正原因吗?」
「不是这个,我是说……为何她选择往下跳的,偏偏是那栋大楼。」
感觉这只是把字词的顺序对调一下而已——不,不只如此而已。
可是这也应该已经讨论过了。
四周虽然还有其他大楼,但都是些五层楼或六层楼高的大楼,附近只有那栋大楼可以确实提高死亡率。
我记得我们就是在大楼楼顶上谈这些的。
「也不是那个。那栋的确是那一带最高的大楼——但是其他地区肯定有更高的大楼吧?只要从十层楼以上的大楼跳下来,不管底下有没有路人经过,就算底下设置着跳跳床,应该也可以死透透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七层楼的建筑物其实有点不上不下。」
「……」
相对而言——似乎是如此。
「再进一步来说,当我潜入学校时,为了打听消息,自然也在校内散步观察了一番。虽然没有十层楼高的建筑,毕竟是学校设施,每层楼的天花板都挑高,校舍也有相当高度。若是要跳楼寻死,算是很足够了。」
我还以为遗言少女是刻意选择能够确实提高死亡机率的大楼来跳,但放宽视野,相对看来……的确不上不下。
听到此话,我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刚才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也是这个。遗言少女为何不是在「校内」跳楼……当然,我并不是基于「国中生要跳楼就该从就读学校的校舍楼顶跳」这种成见如此说。
从哪里跳楼是个人自由。
从哪里跳楼都可以自杀。
然而,这样重新整理出来的疑问就变成——遗言少女选定的跳楼地点,为何不是最贴近身边的学校校舍,也不是从十层楼高的大楼,而是那栋住商混合大楼呢——真不可思议。
在别处跳,我也不会搞到两处骨折了,所以这可是与我切身相关……
「如果说有什么是遗言少女非得从那栋大楼往下跳的理由……那可能就几乎等于她自杀的原因。本来我以为只要继续调查,遗言少女选择那栋大楼的理由就会自然浮出水面,没想到至今却仍然连边也摸不着。」
因此才想要重回现场——今日子小姐说。既然这样,我也没意见。或许向那栋大楼的相关人员打听,真的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要是过去曾经有名人从那栋大楼往下跳,那么『受到那个人的影响而跳楼』也会成为强而有力的假设吧!所以厄介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会合之前,向你以前上班的那家二手书店的老板打听一下吗?」
就附加的请托而言实在太苛刻。
离职的店员哪有脸去这样问老板。
「那家店傍晚就打烊,所以我想老板已经回家了……我也不晓得他家的电话。」
「这样啊。还真早打烊呢。真是有够传统的二手书店哪……算了,那也无妨。」
即使我答来手足无措,今日子小姐并未表露出失望,只是耸耸肩说道。
「那么,衣服的事就拜托你了。」
光是这项请托就已经很沉重了,但是我判断如果继续抵抗,她反而会继续要求更多也说不定,于是我答应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
难得有机会可以在得到本人许可的情况下,让今日子小姐穿上我喜欢的衣服——嗯?
「那、那个,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
一决定方针,今日子小姐似乎就立刻要离开医院大厅展开行动。我连忙拉住她,提出在最后的最后才终于发现的问题。
「帮你买衣服是没问题……可是,呃,你还没给我买衣服的钱。」
「什么?」
今日子小姐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
「要买我的衣服,还要我付钱吗?」
2
先把我的时尚品味搁到一边,选购今日子小姐的衣服时,应该注意的是要选择长袖的款式——不管是裤子,还是裙子,都要选择下摆可以盖到脚踩的长度才符合理想。
因为她会把自己的肌肤当成最小限的笔记本来使用,所以给她的衣服除了要好看,同时也得负起遮住笔记的任务——不过如果要配合这个条件,选购起来倒是不会花上太多时间。
既然今日子小姐并未特别提出这样的要求,那让她穿无袖上衣或裤裙之类的应该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我的品味因此受到质疑,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就算会被认为是没有创意的家伙,这时还是走保守路线、不要想太多,看到不错的套装就买下,方为上策。
于是,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今日子小姐拜托我跑腿的任务上,可是由于在买东西的同时还东想西想着这些,所以不禁也想起了写在今日子小姐右大腿上的文章。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虽然我认为这是相当关键,也是在调查这事件时,能从根本推翻整体概要的观点,但是事情发展至今,今日子小姐好像完全不打算提及这个可能性的样子。
或许今日子小姐是判断这个假设还不能在作创社的会议室里当着绀藤先生、阜本老师和取村小姐面前提出,只是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依旧不肯向同行的我透露半分,未免有些不太自然。
说来白天也曾经讨论过一次这个可能性,不过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已经放弃了这个假设……毕竟「有人意图杀害十二岁的少女」这个假设,再怎么说都是太荒诞无稽,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会合之后,再鼓起勇气针对这点委婉地问问今日子小姐吧……当然我必须发挥演技,隐瞒这是不小心看到她大腿内侧写的文字才有的疑问,假装是自己想到的可能性。
这时我才想到。
被她趁势拜托买东西,于是就这么速速与她分头行动,而相约的会合地点——又是那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楼顶上——实在是很糟糕的选择。
上午让今日子小姐一个人先上去,结果她不但跨过栏杆,还在那边与遗言少女的体验共鸣——所以现在搞不好又在做同样的事*
那是最快的侦探之所以那么快的原因之一,然而那个人在从事侦探活动时,该说是不瞻前,还是不顾后呢?总之经常不惜以身犯险。
当我前往会合时,正好目击今日子小姐坠楼——也难说绝不会发生这种连想都不敢想的展开。万一事情演变成那样,我希望自己至少要能及时赶到她坠楼的落点上,于是我撑着向医院借来的拐杖,一步一拐杖地加快脚步,前往那栋大楼。
3
先说结论。我的担心最后只是杞人忧天——当我抵达会合地点,今日子小姐这位最快的侦探虽然已经先我一步抵达,但她似乎也是刚到,在已经漆黑一片的大楼楼顶上,将她脱下的靴子重新穿回去。
「啊,厄介先生,谢谢你!」
看到我拿在手上的东西,今日子小姐笑逐颜开,冲了上来——或许真的是一心想要赶快换掉水手服吧。
不过若是要模仿遗言少女的行动,穿水手服应该比在楼顶上穿脱靴子更能进入状况才是。
「哎呀,我好期待厄介先生的品味啊!你会让我穿什么呢?」
「我想一定会辜负你的期待的……请不要再给我压力了。倒是今日子小姐,事情办得如何?」
「咦?什么事情?」
「你不是说去办私事还是什么小事的吗?」
「哦……」
今日子小姐脸上浮现了暧昧……或该说是复杂的笑容。若她真的是个国中女生,这表情倒是颇具深意。
「想请你只看结果、别问过程,但大概也混不过去吧。因为几乎都是徒劳无功,毫无意义。」
「办私事也会徒劳无功吗?」
「说私事是骗你的。我其实是一个人去调查了。」
今日子小姐面无愧色地说道——不过,嗯,我想也是。
虽然在情势所趋之下和她共同行动,但我毕竟不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员工,也无能扮演华生角色,想必有些地方她就是不想让我同行、有部份情报网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对于与今日子小姐之间难以拿捏的距离感,早已有所领悟。
我早已想开了。
「其实我又去了逆濑坂家一趟。」
居然这么简单地就吿诉我。
咦……重回这栋大楼之前,今日子小姐又走了一趟遗言少女的家吗?
也是,考虑到晚上会有人回家的可能性,再跑一趟不见得会白跑……既然是这种小事,她为何不事先吿诉我?
而且我们也不是没一起去过。
「嗯,可是,我想厄介先生应该不会想再因为这次的事,蒙受更多的无妄之灾才是……」
「无妄之灾……?」
的确已经受够了。
毕竟我从一开始就被无端卷入——可是事到如今,再拜访遗言少女家又算什么无妄之灾呢?就算是为了有衣服可换,必须分头进行……
「因为,如果我先吿诉你,你就会变成共犯了。」
「共、共犯?」
「我趁着没人在家,偷偷溜进去了。」
什么偷偷溜进去。
根本是责无旁贷的违法行为……啊,所以才说不出口吧。
先不管要怎么入侵门窗紧闭的透天厝,但这也难怪她要隐密行动。
这跟潜入女校的严重性可不一样,我应该会阻止她吧……站在今日子小姐的立场,让我这种庞然大物同行,铁定会提高非法入侵的难度。
要我去买衣服,「无法忍受身穿水手服」这种个人理由显然是其次,主要是为了不想让我目击违法调查……不是距离感,而是罪恶感的问题。
不过,反正终究是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罪恶感,看忘却侦探倒是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想知道遗言少女住在什么样的房间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即使无法向家人请教,至少想拜见一下遗言少女的书架。」
咦?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在前往她家的路上,我和今日子小姐应该已经讨论过「不该用书架上的书来揣测人的性格」了呀……
「同时拥有两面的观点是很重要的呢!」
今日子小姐毫无顾虑地说——虽然多少觉得这种说变就变的态度到底是怎样,不过她说的倒也没错。
这也算是一种平衡感吧。
「能同时从正反两方来看事情」纵使说不上是侦探活动必备的才能,但至少应该很好用吧。
总之,再深究也无济于事。
比起目睹今日子小姐从大楼的楼顶上掉下来,对她的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轻松多了……真是个让人全方位心惊胆跳的侦探。
「所以呢……你都踩到红线了,当然有些成果吧?」
该说是踩红线吗?还是秀下限呢……要是有人报警,可是会被用「穿着水手服的成年女性闯进空无一人的房子」来形容的哪。话说回来,既然她甘冒这样的风险,如果没有能与之匹敌的收获,未免也太不合算了。
只可惜,我似乎想得太美了。
「同上,徒劳无功。遗言少女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书架——看样子她似乎是会把书扔掉的人。」
今日子小姐半点泄气的样子也没有,耸耸肩。
「同上」是想表达啥。
犯罪果然是件不合算的事……还是脚踏实地的调查好。
硬是要我说些什么的话,「会把书扔掉」应该是不想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阅读的记录,所以从这个事实看来,或许更证实了遗言少女不愿内心世界受到窥探的性格。
但老实说,已经不需要这种情报了……
「真伤脑筋呢。爬上楼顶以前,我还在这栋大楼里绕了一圈,可是却一无所获。该说是束手无策吗……这下子真的无计可施。怎么会这样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抬头仰望曾几何时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现在时刻为晚上七点。距离时限还剩三个小时,却已无计可施,真是太讽刺了。今日子小姐身为最快的侦探,三个小时明明可以做很多事……
「我一直在等下雨,可是只剩三个小时,应该没希望了。」
今日子小姐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原来她并不是仰望星空而陷入感伤,只是单纯的确认云量——雨?这么说来,案发当天的确是个下雨天。媒体报导虽然不会提到「当天的天气」,但是报纸上有天气栏——今日子小姐大概是看到了那个吧。
该说是明察秋毫吗……总之是无懈可击。
如果要模拟案发现场,的确会连这点都想彻底重现吧——只可惜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并没有能操纵天气的名侦探。
「当然,我知道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只是,会令人很在意吧?遗言少女为何要选择下雨天跳楼。」
「呃……只是她想死的那天刚好下雨吧……」
「是吗?我曾经跨过那个栏杆,用自己的眼睛看过所以很明白,要是下起雨来地会很滑,站在那里非常危险喔!」
这点就算不跨过栏杆也能明白。
准备接下来就要死,而且还是打算要从这里跳楼的人,我想根本不会在乎地滑不滑……不过一旦在意起来,也是会在意的。
「失足坠楼」与「自己跳楼」完全是两码子事——现场并没留下雨衣或雨伞,想像场景时还是会觉得「浑身湿透的女孩,在雨中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构图比较自然,但这也是基于期盼事件能更戏剧化的成见吗?
选择这栋大楼的理由——还有,选择下雨天的理由。
因为是突来的阵雨,这倒是可以归类于「没想那么多」的范围内。
「是啊。不过〈死亡带路人〉里也有个『绝不撑伞的男人』,还有在雨中自杀的桥段……我想确认她是否在附会这些,却迟迟等不到下雨。」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这么一来,比起追究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或许更应该专注精力在要怎么说服阜本老师吧……」
看到今日子小姐打算将思考切换到这么现实的方向,想必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吧。虽然很不甘愿,但是也没办法。毕竟今日子小姐绝不是超人,也不是万能的侦探。
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但我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打电话给手机通讯录里的其他侦探……嗯。
对了,那行笔记。
那行「如果不是自杀的话?」——今日子小姐写在右大腿的备忘录——今日子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这件事,就举白旗投降了。
换言之,那果然只是突发奇想,经过思考之后,已经排除的假设吗——可是,忘却侦探特地写在肌肤上的笔记,完全没拿出来讨论也很匪夷所思。
不管怎样,问就知道了。
今日子小姐为何会想到这是他杀案的可能性,又为何会在之后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呢……
「今日子小姐,我现在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遗言少女不是自己跳楼,而是被谁推下去的呢?也就是说,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什么?」
虽然不到她逼我出钱买衣服时那么夸张,但我话刚讲完,今日子小姐就皱起眉头,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
咦?
「讨厌啦!怎么可能呢?厄介先生。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什么的,你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吗?」
侦探有立场这么说我吗。
「原来如此,这个想法很有趣呢。但说话要有证据才行。哎呀呀厄介先生,你可以去当推理作家喔。」
这是凶手在解决篇的台词吧……唉,如果能当上推理作家我倒是想当。
不过……嗯?怪怪的。
今日子小姐完全不理会我的说词。
「厄介先生,不开玩笑,我想警方已经针对这点好好调查过了。如果是手法更为刁钻的自杀也就算了,但跳楼——该说是非常原始吗?总之是很单纯的方法,我想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空间。而且除了遗言少女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楼顶的话,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别说若是争执迹象,应该更引人注目。」
「……呃,这个嘛。」
我被她问倒了。
不过,现实的确是这样吧。
要是被推落的,遗言少女不可能毫无抵抗……应该会马上引起大骚动,所以如果真的有凶手,那家伙应该无法逃离这栋大楼。
「可、可是,既然是这样,今日子小姐写在右大腿内侧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啊。」
啊个头啦。
自己的演技之差,让我眼前一黑——明明没有做坏事,却也没有一件事是做得顺利的。
「……」
我还来不及哀怨自己的人生怎能这么没有成本效益,今日子小姐已经瞬间展开行动。她一语不发,猛然掀开漆黑水手服的百褶裙摆,露出右脚的大腿根部——将雪白的大腿袒露在我面前。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半个字。
这也难怪,因为那段文字是她跨过栏杆,摆出不合人体工学的姿势时,才能勉强看到的。
「厄介先生,能请你比照骑士侍奉公主那样,在那里弯下腰来吗?」
分明是有事相求,这姿态也太高——但是以我现在的立场也无从反对——只能乖乖听话,屈起自己庞大的身躯,当场蹲下来。
不晓得她想干嘛。
「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撩起裙子举起右脚,将脚跟连着小腿搁在我的左肩上。
宛如芭蕾舞者的动作。
虽然已经蹲了下来,但是由于我的身高高,肩膀位置仍然不算低……她的股关节柔软度确实堪比芭蕾舞者的等级。
要比不端庄的程度,还真是比跨越栏杆更不端庄的构图,裙子都已经撩到大腿根部,却仍无隙可乘地按着裙摆不让内裤走光的好本领,算是勉强还保住了优雅。
这个行为太莫名其妙,我不太明白是要表达愤怒还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今日子小姐如此把右脚高高举起,保持Y字平衡的固定姿势时,整条大腿连内侧都外露了——而且由于今日子小姐实在是太没反应,让我甚至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没想到,就如同我白天所见,在今日子小姐的右大腿内侧,确实有着一行用她的笔迹写下的「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证明了自己没乱说话,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今日子小姐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明明是看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笔迹,却连声「咦?咦?」
大吃好几惊。那模样仿佛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腿上为何会写着这样的字——接着她难得不知所措地这么问我。
「这、这是什么?是你写的吗?」
「请、请不要胡说八道。」
先不管笔迹的问题,我怎么可能在不让今日子小姐发现的情况下,把字写在那种地方。
「那、那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不是你自己写的吗?今日子小姐不是会为了以防万一,把字写在自己身上吗?」
我最近才知道这件事,但忘却侦探倒也不曾刻意隐瞒这点——对于不确定什么时候会丧失记忆的今日子小姐而言,不如说是必然的举动。
「可是我没写过这句话呀!因为我压根儿也没想过遗言少女可能不是自杀。」
「是、是这样的吗……?」
我还以为这是白天我们在这栋大楼里分头行动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向谁借笔来写的……
忘了自己写过吗?
不,最起码和我在病房见面之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都是一贯的——在电车上感觉虽然有点危险,但她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不管是预习的内容,还是调查的内容,她都没忘记——也不太可能是在分头行动的时候不小心睡着。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已经委托忘却侦探办案好几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令我不由得陷入混乱。
「啊!」
就在这时,今日子小姐发挥了身为侦探的推理能力,敏锐察觉到事情的真相——才怪。
身为忘却侦探,居然会犯下这种错误。
「这该不会是前一个案子的……」
4
我无从知晓今日子小姐昨天解决了什么案子——只不过,从她本人虽然否认,却显然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来判断,可以推测案件应该是相当棘手。
随着夜色渐浓,不小心睡着、失去记忆的风险大增——有别于今天的事件,昨天可能发生了必须笔记在身上的状况吧。
姑且不论这行小字是否发挥了作用,当事情解决,已经没有用处的笔记当然要进浴室洗掉——然而,也许有时会因为写下笔记的位置太不寻常,一时大意而让笔记留到隔天也说不定。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会说不通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这个记录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为了解决昨天的案子而留下的笔记。
当然,别说是跟遗言少女没关系,跟这次的案子也没有任何关系……
「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真是太丢脸了。」
今日子小姐说着,用另一只手抓了抓满是白发的头。
身为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把另一个案子的笔记留到第二天,在她心中是绝对不能发生的错误吧——当然,她在做笔记的时候也花了一番心思,所以光看「如果不是自杀的话?」这种片段的文字,也无从揣测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为了不留下任何纪录,既不坐计程车、也不用悠游卡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问题可能不在这里吧。
「呃,写在这么难发现的位置,忘了擦掉,也是情有可原的啊!」
我说着一点建设性也没有的安慰。
一想到连本人都不容易发现的身体部位,如今却(如字面上的意思)地展露在我面前,就觉得很奇妙。
「哎呀,真是的……好丢脸啊!」
大概是真的很难为情吧,今日子小姐毫无防备地哀叹道。我明白她的心情,却又觉得她差不多也该认知到这样把脚抬得高高的姿势其实更丢脸。
失败是失败,但幸好尚未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对,幸好是给厄介先生看到。」
这句话听来还真是令人脸红心跳——当然,牵涉到事务所的信誉问题,这应该是「好在不是被委托人看见」的意思吧。
「厄介先生,可以请你用这个帮我擦掉吗?」
今日子小姐不再抱头哀怨,拿出了一包不晓得是怎么藏在漆黑水手服里的酒精杀菌湿纸巾,伸手递给我。
「请帮我湮灭证据。」
「好、好的。」
用词固然有礼,却是不由分说的口吻,因此我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也对,毕竟是她自己擦不太到的地方,才会留到现在,硬要自己擦拭的话,裙摆迎风飘扬,内裤可能会走光。
没带用来在身上写字的笔,却随身携带用来擦去身上笔记的工具,该说是忘却侦探特有的细心吗……我边想着这件事,边从她递给我的袋子里抽出一张杀菌纸巾。
说来,这是我第几次擦去写在今日子小姐身上的笔记了啊……不管是第几次,对今日子小姐而言,都是第一次吧。
「哎哎,真受不了,真是太丢脸了……厄介先生,求求你,千万别把你擦拭过我大腿的事情吿诉任何人喔。」
不用她交代,我也不敢吿诉任何人。
再说,我认为她真的搞错了应该感到害臊的重点——高举着一条腿的今日子小姐穿着水手服,而正在服侍她的我则手脚骨折,一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的画面,我就只想赶快完成这个任务。
「唉……等等换上厄介先生买给我的衣服时,也得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忘了擦掉的地方才行。」
「是呀……」
我漫应一声。结果「遗言少女并非自杀」的可能性,不过是我囫囵吞枣,或该说根本只是误会一场的事实,令我真的非常失望。
就像是在案发现场发现毫无关联的涂鸦,却自以为是什么重要的线索,喜孜孜想要解读——看来我终究没有扮演侦探的命。
这么一来,无计可施的状况已经成定局,就只能把剩下的时间用来思考如何安抚阜本老师了——最大的瓶颈,则在于今日子小姐下午激怒了阜本老师,我实在不认为他能够冷静地和我们对话——这虽然是今日子小姐自作自受,但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啊!」
明明是自己要我帮她把写在身体敏感部位——连她本人的手也构不到的部位——上头的文字擦掉,或许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吧,今日子小姐突然发出这样的惊呼声。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我连忙拼命向她道歉,把手拿开。
是我太用力了吗?
我只能用单手,而且只有左手能动,很难掌握力道……但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又更让我一头雾水。
「请别向我道歉,相反地,请为自己感到骄傲。」
定睛一看,直到刚才还为了自己的失误而一脸难为情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却是满面绽放着灿烂的光芒。
「谢谢你,厄介先生!」
还笑着向我道谢。
加上她的一条腿依然(搁在我肩上)抬得高高,感觉再这样下去,她
就会自顾自地跳起踢腿舞来……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呃,今日……今日子小姐?」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对惹,对惹,就是这个惹!我都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呢——可是!」
今日子小姐丝毫不在乎旁人眼光,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这个讯息指的是昨天的事,跟今天的这件案子应该什么关联也没有吧?
以为有关联完全是我的误解,而今日子小姐也就如她所言,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压根儿没有考虑过?
没有考虑过——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并不是在检视之后排除这个可能性——而是现在才要开始检视这个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那……」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厄介先生。遗言少女的自杀并不是自杀……不,目前只是灵机一动,还必须审慎评估,不过恐怕就是这样不会错。」
忘却侦探自信满满地说。
这又是说变就变的大转变了,仿佛忘了她在前一刻才不容置疑地否决这推论——她刚才还为「忘了擦掉笔记」这个不应该发生的失误垂头丧气,此刻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那股沮丧。要说很有今日子小姐的作风,倒也充分展现了其势利眼的一面,但对我来说,能看到她这么有精神,总是比较好。
我的一场误会居然能对解决这件事做出贡献,让我觉得好害臊,只是这下子,我们就要与时间作战了。
用来完备推理的时间……今日子小姐必须更仔细地检视这个若有所得的想法是否正确才行。
倘若真的不是自杀,就更是需要推敲。
因为如果是他杀,截至目前的调查方向将会产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必须从头开始重新调查。
时间真的太紧迫了……
「期限是晚上十点。考虑到前往作创社的交通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左右吧。嗯……这还真伤脑筋啊!」
今日子小姐说道。
是啊……即使是最快的侦探,这下子也只好放下身段,提出延长时间的申请了。只是想到昨天的事才令她苦战了一番,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太能熬夜……
然而,今日子小姐口中的「真伤脑筋啊」并不是这个意思。
「真伤脑筋——多出来的时间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呢?」
「什么?」
「要使出卑劣的手段来封口吗?」
今日子小姐看似兴致勃勃说道。她轻巧地松开了按着裙子的手,随之摸上我右手臂的骨折部位。
「可以请厄介先生帮我检查下——还有没有其他字留在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