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叙述性诡计在推理小说多如繁星的诡计里,又是极为特异的手法。」
针对二二村警部的提问,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虽是在警察局的侦讯室里与警官面对面,她却没有半点恐惧的样子。
当然,她并不是以嫌犯或关系人的身份接受调查,而是做为搜查顾问前来,但因为没借到会议室,只好在侦讯室里谈话——然而她那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令二二村警部心跳一百。
「特异的手法……是吗?」
「是的。也可以说是推理小说特有的——『悬疑推理』这个领域自成立以来,历经无数次的变迁,概念遍及连续剧、漫画、卡通、游戏等表现方式,但是能够使用叙述性诡计的,只有推理小说。」
今日子小姐十分肯定,接着话锋一转。
「换个角度来看——所谓『推理小说』,全都是叙述性诡计。再说极端一点,举凡是推理小说,都必须用上叙述性诡计。所有推理小说都理当是为叙述性诡计。」
无论是不在场证明、密室、暗号、谁是凶手、手法为何、死前留言、失落环节、交换杀人、肢解尸体、有谁得利,当推理被写成推理小说的时候,前提都是做为叙述性诡计进行——听到这里,二二村警部不禁正襟危坐。
「就……就像是一切诡计的起源吗?」
「要说是起源嘛,倒也有点太夸张了。」
今日子小姐却耸耸肩。
「不是那样的。」
感觉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毕竟反过来说,叙述性诡计也只能使用在推理小说之中。」
「什么?」
「我并不是在说『密室诡计是推理作家妄想下的产物,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那种一般论——而是无论再怎么疯狂的推理迷,就算分不清现实与推理小说的而犯下罪行,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重现叙述性诡计——因为叙述性诡计并非凶手能够布置的机关,乃是作者才能安排的诡计。」
所以——
今日子小姐话讲到一半,顿了一下,像是要开导迷途小羊般,向坐在对面的二二村警部轻声说道。
「所以说,『凶手利用叙述性诡计杀死被害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2
身为一名保护市民安全、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官,二二村警部居然从没看过推理小说。提到「名侦探」,他脑海里也只有戴着猎鹿帽、叼着烟斗、穿着圆领短披风的瘦高男人这种古典的刻板印象——也因此,看到透过前辈穿针引线,千辛万苦请到警局来的「破案最快的忘却侦探」那一身极为现代风格的穿着打扮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出现在他眼前的「名侦探」,是一名戴着与全白发色相映生辉的毛帽,身穿长版牛角扣大衣,把双手藏在毛茸茸的毛海袖筒里面,个头娇小,戴着眼镜的女性。
「初次见面,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这次承蒙惠顾,不胜感激——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内容,我都会在一天内忘掉,所以什么事都可以拿出来讨论。」
说完,名侦探深深地低头行了个礼。即使姿势放这么低,帽子也不会掉下来,大概是用发夹之类的固定住了吧——二二村警部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她的招牌。
不,不是指帽子……是指记忆重置的事。
只要一睡着,记忆就会重置——无论接受什么样的委托、调查过什么样的案件,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身为侦探,再也没有人比她更能遵守保密义务了,正因为她的这项特质,才能以一介平民老百姓的身份,得到是为公家机关的警方来自全国各地希望她协助办案的委托。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吗?」
二二村警部是第一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于是便直言不讳地对她提出发自内心的疑问。即使面对已经见过第二次、第三次的人——像是与今日子小姐多次共事,还把她介绍给二二村警部的前辈——看到每次再度合作都是「初次见面」的她,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再自然不过。
「请不用担心,就像这样。」
今日子小姐卷起左手的袖子。只见手臂上用签字笔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最基本的个人档案。原来如此,这个似乎就是所谓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
寒暄与自我介绍都只点到为止,今日子小姐极有效率地切进工作模式——基于忘却侦探每天都会失去记忆的体质,大概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吧。
别说是忘却侦探,连侦探这行究竟在干嘛都不甚熟悉的二二村警部,本来希望能更慎重地拿捏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但看起来并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于是,二二村警部便将今日子小姐带进侦讯室。
「事情发生在某个合宿所。」
「某个是哪个?」
原先想简单扼要地说明一下,今日子小姐却反问起细节——这大概是她身为侦探的行事作风吧,虽然觉得跟自己的做事方法有些出入,二二村警部还是补充说明。
「是一个名为鸟川庄,位于劫罚岛上的合宿所。」
「劫罚岛……听起来还真凶恶,好像是会出现在横沟正史的小说里的名称呢。相较之下,居然叫鸟川庄……落差也太大。啊,请继续。」
今日子小姐下了个短评,催着二二村警部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横沟正史是谁啊?有哪个内行人才知道的推理作家叫这个名字吗?
「被害人是利用寒假前往那个落差太大的鸟川庄进行合宿的大学社团成员之一。当时一共有两个来自不同大学的社团住在鸟川庄里……呃,我还是写下来好了。」
感觉今日子小姐似乎想知道得详细些,所以二二村警部很贴心地打算找张纸列出涉入本案的相关人员姓名,名侦探却在他拿出钢笔时开口拦阻。
「请等一下,留下书面记录有违忘却侦探的作风。所以,如果您一定要写下来的话,请务必写在这里。」
说完,今日子小姐便挽起右手的袖子,将手臂伸到二二村警部面前——看样子是要他写在手臂上。
如同他这辈子还没看过推理小说,二二村警部这辈子也还没有机会在别人的皮肤上写字,但是既然本人坚持,他也不好推辞——明明是在侦讯室这个自家主场里谈话,不知怎的,却感觉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掌握主导权也是最快的吗。
不过,考虑到钢笔的笔尖太过尖锐,二二村警部走出侦讯室,到办公室拿了自己桌上的签字笔过来。
接着对照手边记事本上的内容,在今日子小姐的手臂写上以下资讯。
樫坂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
千良拍三(ちら·はくぞう/Chira Hakuzou)
美女木直香(びじょぎ·なおか/Bijyogi Naoka)
伙田芳野(おびただた·よしの/Obitadata Yoshino)
大隅真实子(おおすみ·まみこ/Oosumi Mamiko)
石林济利(いしばやし·なりとし/Ishibayashi Naritoshi)
寿寿花大学轻音社
雪井美和(ゆきい·みわ/Yukii Miwa)
里中任太郎(さとなか·にんたろう/Satonaka Nintarou)
益原枫(えきはら·かえで/Ekihara Kaede)
杀风景(ころかぜ·けい/Korokaze Kei)
儿玉融吉(こだま·ゆうきち/Kodama Yuukichi)
「嗯哼。」
看到二二村警部已经写完,今日子小姐收回伸出的手,翻过手臂确认其上的一字一句。
「是登场人物表呀。这可是推理小说必备产品呢。」
「是吗。」
对二二村警部而言,就只是相关人士的名单而已。
或许也大同小异吧。
再加上二二村警部就是为了多了解「推理小说」一些,才会请今日子小姐过来的。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正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被害人是千良拍三同……先生。」
下意识地险些以「同学」称呼,但想想千良拍三虽然还是学生,却也已经成年了,而且年龄和自己也并未相去太远,所以改了口。
「他是社团的社长,这趟旅行也是由他主导的。却在合宿旅行第二天的十二点过后,遭人殴打头部,失去意识——凶器则是平台式钢琴。」
「什么?」
又被今日子小姐反问了。
不过,无论是否合乎忘却侦探的作风,正常人都会反问吧——听到这里要是没反问才有问题。虽然这项事实早已众所周知,新闻也闹得沸沸扬扬,但对于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而言,却是第一手消息。
「凶器是平台式钢琴。」
二二村警部以清楚的发音再重复一遍。
「千良先生先是被人用平台式钢琴猛殴脑袋,不支倒地。接着凶手再把钢琴往他身上一扔,压死了他——现场的情况十分诡异。」
尽管明白不该加入自己的意见,二二村警部还是忍不住陈述了个人的感想。但这也是所有侦办人员共同的见解——人体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的惨状,实在是超乎想象。
「如此听来,莫非是像绿巨人浩克般的大力士抬起平台式钢琴,拿着钢琴殴打千良先生的头部不说,最后还把钢琴往倒地的他身上砸?」
今日子小姐好似自言自语地这么说,她应该不是认真的——话说回来,这凶器也的确怪到让人只得这么想。
一般人是不会拿平台式钢琴来当凶器的。
甚至不会想去抬。
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做为凶器都太不合常理了。
「对了,请问那架平台式钢琴大概有多重呢?」
「大约三百公斤左右吧。」
「……也有举重社的朋友住在那个合宿所吗?」
虽说不晓得今日子小姐问这问题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但二二村警部仍然据实以告。
「并没有,当天住进合宿所的人员,只有推理小说研究会和轻音社这两个社团的人而已。鸟川庄设有录音室,还提供乐器的租借——成为凶器的平台式钢琴也原本就是合宿所的设备。」
「嗯。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个问题了。轻音社也就罢了,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为何会下榻于鸟川庄呢?」
「虽然入宿者以音乐人居多,但鸟川庄本身倒也不是非得要对音乐有兴趣才能入住的设施……我曾问过推理研究会成员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的活动在哪里都可以进行,所以在什么地方都能办合宿』。」
继续追问「既然在哪都能进行活动,何必办合宿」感觉不太好。毕竟他们是大学生,出门过夜旅行就像是应尽的义务——可惜却引发了悲剧。
「推理社团举办合宿,结果发生了悲剧——在很久以前的推理小说里,这可是固定桥段呢。」
自称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无法累积记忆的今日子小姐都说是「很久以前」了,大概是更久以前的趋势——但看在对推理毫无概念的二二村警部眼中,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社团就已经是文化冲击。嘴上说着「活动在哪里都可以进行」,但到底是从事什么活动的团体,听他们讲了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研究会?是在研究什么呢?轻音社虽然同样是与二二村警部无缘的世界,但「致力于提升演奏水准」的社团宗旨至少还容易理解得多。
「看在轻音社成员眼中,或许会觉得『连乐器也不会弹的家伙来音乐人的合宿所干嘛』也说不定。」
由于今日子小姐的语气宛如闲话家常,所以二二村警部也不以为意地回以「就是说啊」甚至还点头称是,实在是太轻率了——今日子小姐会这么说,大概是想试探是否有可能从动机来分析吧。
说溜嘴了。
居然在侦讯室里说溜嘴,真是个不及格的警部。
于是他打起精神,重新回答。
「两个社团之间的确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气氛——但警方尚未能断定是否即为引发这起凶案的背景。纵使凶器是键盘乐器,也不能就此研判轻音社有嫌疑。而且要说『正因为是轻音社,才更不会拿乐器当凶器』也说得通。」
「也是,想清楚犯案手法,拿钢琴做为凶器的理由就显而易见了。」
这句话同样是讲得轻描淡写,使得二二村警部差点又脱口而出「就是说啊」——什么?犯案手法?做为凶器的理由?显而易见?
什么意思?
「呃,我是说,使用平台式钢琴做为凶器的理由及其方法——严格说来,理由可能有两种,应该不至于有第三种。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一派轻松地说着。说得轻松——那么奇妙的现场、那么奇妙的凶器,她却完全不在意。
「——而这次您找我来,并不是要我解开匪夷所思的犯案手法吧?您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根据我的记忆,您找我来的最主要理由,是要我提供针对『某种诡计』的解说。」
听忘却侦探谈起记忆的感觉实在诡异,但是听说每天直到重置之前,也就是在一天以内,她的记忆力可是远远超过一般人——既然如此,的确没有「登场人物表」也无所谓。
二二村警部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切入主题。
「没错,关于叙述性诡计。」
对于从没接触过推理小说的他而言,这才是主题,而且是最大的难题。
「今日子小姐,所谓的叙述性诡计,到底是什么样的诡计呢?」
3
发现时,被害人千良拍三整个身体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手中则紧握着自己的手机。
「就是这支手机。」
二二村警部将有问题的手机放在桌上。但今日子小姐并未伸手去拿——即便已知采取过指纹,仍不随意徒手接触物证,可见她是为侦探的专业。
当然,二二村警部也戴着可以操作触控式萤幕的手套——手机也已经预先充好电了。
「画面跟发现时一样吗?」
今日子小姐把脸凑近桌子上的手机,一边目不转睛地端详,一边问道。
「是的,一模一样。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被握在被害人手中。」
画面中显示着一本书的封面。
『XYZ的悲剧 岸泽定国』
这并不是桌布。
是运作中的电子书阅读软体——只要用手指一滑,理应会切换至目录。
「原来如此,电子书呀。看来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彻底普及了呢——正确地说,是在我忘记的时候。」
今日子小姐啧啧称奇。
或许不只电子书,就连智慧型手机本身,对她而言都是「很新鲜」。
然而,和二二村警部不同,她知道《XYZ的悲剧》这本书。
「这可是岸泽定国发表于泡沫经济时代的代表作喔。书名的感觉很像是在恶搞艾勒里〈Ellery〉·昆恩〈Queen〉,但内容却十分扎实,上下集加起来超过一千页,要带着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今时今日竟然已经可以下载到行动电话里头,真是好方便的时代啊——今日子小姐说道。
「对了,提到作者岸泽老师,他可是与须永昼兵卫齐名的推理小说界巨擘。在我这个年纪,绝不会有人没看过他们的作品。」
要是放着不管,今日子小姐应该会一直没完没了地讲解下去——当然,就是为了听她讲解,才会请她大驾光临,可是关于这部分的高见,已经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发表过。听到二二村警部都快要会背了。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原来这部杰作现在也仍旧被人们阅读着。而且还得以电子书化永续流传,真是太好了。」
今日子小姐兴高采烈地说道。但是听在日前遭受被害人的朋友们诸如「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看过『这部杰作』,而且连书名都没听过!」之类猛烈炮火洗礼的二二村警部耳中,心情实在复杂——就算她说「在我这个年纪绝不会有人没看过他们的作品」,怎么想也绝对是没看过的人比较多。
艾勒里〈Ellery〉·昆恩〈Queen〉?
会叫做昆恩〈Queen〉……女王?大概是女作家吧,可是二二村警部联想到的也只有这么点——至于须永昼兵卫这位作家的名字,前阵子曾在新闻节目里拜见过,但就仅止于此,也没能从节目里得知他写过哪些书。
不过,相信研究会的人也不是真心责怪二二村警部的无知——必定是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宣泄目睹伙伴遭逢悲剧的心情。
总之,二二村警部试着拉回主题。
「据他们所述,《XYZ的悲剧》是一本叙述性诡计的杰作。被害人遇袭后刻意让手机萤幕显示出这本书,紧握手中——所以这一定是所谓的死、死、死死……」
「死前留言。」
见二二村警部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今日子小姐替他把话说完整。
「来自死者的留言——一般认为是由伟大的艾勒里·昆恩所发明,也是推理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
原来艾勒里·昆恩很伟大呀?
真不负其女王的威名。
至于所谓「死前留言」的定义,二二村警部已经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讲解过了。
「被害人在临死前所留下,用以指认凶手的线索……由于直接写下『杀我的是某某某』可能会被凶手发现处理掉,所以常常故意写成像是暗号般的内容……没错吧?」
「是的。大致上可以这样理解。」
没错。
这种程度的话他明白——并不难理解。先不管是否真有其事(至少二二村警部至今从未遇过),但就算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做为一种心理状况,被害人想写下对凶手的怨言,仍是符合常理——临死之前脑子不清楚,写成谜样文章也是同样。
问题是,叙述性诡计是什么?
叙述?
「据研究会成员所述,被害人千良先生是作家岸泽定国的忠实书迷,甚至宣称自己把他所有的作品全都背了下来。在众多作品之中,千良先生又将《XYZ的悲剧》视为『叙述性诡计』的代名词——会紧握着那本书而死,表示使用平台式钢琴殴打、压死他的凶行,或许跟叙述性诡计有所关连。」
「研究会的成员这么说吗?」
「啊——呃,倒没有。」
这部分是二二村警部自己的推论。才会打电话给传说中的「名侦探」,请她来讲解何谓叙述性诡计——只是,看样子似乎是多此一举。
所谓的叙述性诡计,似乎不是二二村警部以为的那样——像是怎么抬起平台式钢琴来打人的诡计。
是极为特殊、绝无仅有的诡计。
并非凶手对被害人或检调行使的诡计,而是作者对读者使出的诡计。
只能用在推理小说里,抑或是所有推理小说都会用上的诡计——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但二二村警部还是听得满头雾水。
「……不过,其实今日子小姐已经知道——凶手为何要用平台式钢琴来做为凶器了吧?」
「先知道的是手法。只要知道手法,自然能推察出原因。」
「那也跟叙述性诡计无关吗?」
二二村警部不屈不挠地坚持己见,今日子小姐却满脸笑容。
「是的,没有关系。」
一刀两断。
真是伤脑筋——二二村警部心想。
自己一头热地委托她,不过对于侦探而言,似乎是白跑一趟。真不知该怎么向她道歉才好。
看样子是非常初步的误会,只要问同事,或是更认真地听取研究会的成员们讲解就能知道的事情——尽管如此,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似乎因此掌握到这起奇妙案件的真相了。
「还不能说是真相。就算不乏搞清楚诡计就能锁定凶手的案例,但这次并非如此——因为每个人都能用平台式钢琴伤害被害人。」
「每……每个人都办得到吗?」
「是的。即使不是举重社的人,只要有心,就连我也办得到。」
她悠悠地说。
今日子小姐也办得到吗?
用她那条顶多只能写下十个名字的细瘦手臂,抬起三百公斤重的平台式钢琴吗?
「二二村警部当然也办得到喔。」
「是、是吗……」
那当然,如果连今日子小姐都办得到,二二村警部不可能办不到的——只是就算办得到,要不要这么做又另当别论。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人想用钢琴砸另一个人呢?
「哼哼。因为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到值得卖关子的诡计,不如我先来解开这个谜团吧?」
「什么?」
只能说是令人震撼的案发现场被今日子小姐下了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诡计」的评价这点固然惊人,但是「先来解开这个谜团」的「先来」更是让二二村警部大吃一惊——意思是说「后来」还要解开什么谜团吗?
死前留言?
推测凶手?
还是——叙述性诡计?
「请放心。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会包办一切到好——关于套装费用,请容我到最后再跟您说明喽。」
忘却侦探若无其事地暗示将提高收费之后,说声「接下来」便切进了主题。
4
「用常识思考,拿钢琴,而且是拿平台式钢琴来打人——而且还要打到人的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将重达三百公斤,体积还大到双手无法环抱的物体抬到成人男性头部的高度,若非是举重社的成员绝无可能。」
为何今日子小姐会对举重社有那么深厚的信赖呢(难道是因为她喜欢肌肉男吗?)事实上,连举重社的人也不可能吧——平台式钢琴可不是杠铃,并没有设计成让人能凭一己之力抬起来的形状。
更别说要抬到头部的高度,就算被害人以外的所有人联手,集合九人之力也办不到吧。
「所以即使从伤口或头盖骨的凹陷状态研判凶器是平台式钢琴,一般也不可能推断是抬起钢琴来行凶——应该会解释为凶手抓住被害人的头,用力地往放在地板上,静止的平台式钢琴边缘猛敲。但是发现者与现场的鉴识官却不这么想,为什么呢——我想,原因出在被害人被发现时的状态。」
「发现时的状态……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的状态。先不管用了什么方法,凶手的确移动了平台式钢琴——不仅如此,还把钢琴砸在不支倒地的被害人身上。一旦看到这么匪夷所思的现场,就会产生『凶手是能抬起平台式钢琴的大力士』这种印象——也说不定。」
今日子小姐噗哧一笑,接了句「抱歉」。或许是自觉用词不太妥当。
的确,虽然不至于想到什么「大力士」,但或许会倾向认为是有人利用某种方法将平台式钢琴抬起来。
因此。
才会产生「头部伤痕也同样是用平台式钢琴砸出来」的假说——然而,并没有人亲眼目击案发过程(要是有目击者,当场就能锁定凶手了)。
「也就是说,头部伤痕并不是被钢琴砸出来,而是碰撞造成的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吧。」
看她说得这么肯定,的确会觉得再也没有其他可能——太单纯了,单纯到令人感到羞耻。
「应该把『头部的伤』和『压在钢琴底下』分开来解释。如此一来,绿巨人浩克就不用背负杀人凶手的污名。」
没有人怀疑绿巨人浩克。
更何况。
「就算如此,为了将昏倒的被害人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还是得把钢琴抬起来不是吗?」
纵使集合九人之力也办不到吧。
即便被害人已经倒在地上,但是要压死他,还必须把钢琴整个翻过来。由于平台式钢琴下半部是空的,要将钢琴上下颠倒,用那个叫……钢琴的盖子吗?总之像是屋顶的部分压在被害人身上才行——
当然不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还是有什么非得把钢琴压在被害人身上的理由呢?
理由……
「凶手确实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但就算要这么做,也不用因此就把平台式钢琴抬起来——毕竟凶器终究是种乐器嘛。」
今日子小姐说。
「可以拆开的。」
「啊……!」
「只要拆解到不能再拆解的地步,再将其上下颠倒地在被害人身上组装起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即使只有一个人,也可以不用抬起钢琴,就把平台式钢琴『压在被害人身上』。」
「……」
可以。不——可以吗?
虽说比起推理小说还不算陌生,但是二二村警部对于音乐也称不上很有研究,因此从未想过拆开钢琴这件事,不过说得也是,毕竟钢琴不是锯下一整块巨大木材,从中雕刻出形状的——键盘和琴弦,也都是个别的零件。
像模型那样拆开再重组,理论上不无可能——只是,平台式钢琴毕竟不是模型,并不是用塑胶制成的。
即使用螺丝起子拆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像是顶盖部分,要凭一己之力抬起来仍然太重吧?还得倒着组装回去,光是想象该怎么装就觉得比登天还难,再加上进行这项作业时,下面垫着一具凹凸不平的人体……
「很累人吧。不要只想用螺丝起子,把剪钳也拿来用就好啦。」
「剪……剪钳?」
「哎呀,我说『剪钳』是以组装模型来比喻,在这里应该会是像撬棍或榔头之类的工具吧。反正也不用规规矩矩地组装回原本样子——因为那架平台式钢琴已经『砸在不支倒地的被害人身上』了,有些破损或毁坏也无妨——不管是琴盖裂开、框架散开都无所谓。无法恢复原状的部分,就放着四分五裂也没关系——这样还比较有真实感吧。虽说是『抬起巨大且笨重的钢琴』这样荒唐无稽的真实感。」
若原本设置着平台式钢琴的房间就是案发现场,想必隔音效果很好,可以毫无顾忌地费时进行组装作业。
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让二二村警部惊讶到顿时语塞——当下只觉得连现场照片都还没看过,就能展开这般推理真是令人汗颜。至于案发地点的确是一间密闭的录音室,而压在被害人身上的钢琴也确实并未保持原状。
这个人是千里眼吗。
还是因为她是「名侦探」呢。
只不过,若说她的推理完全没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倒也未必——「是否有人在案发现场实际进行过组装钢琴作业」应是一查便知,但重点在于凶手为何要做这种超乎想象的苦差事。
如果不能就这点来说服他,这些推理就跟「从每个日本国民手中拿到一块钱,就能赚一亿圆喔」没什么两样,只是纸上谈兵。
「侦探的推理基本上都是纸上谈兵呢。」
今日子小姐看了始终放在桌上的被害人手机一眼。
「至于刚才的则是掟上谈兵……开玩笑的,别担心,我都说我已经知道原因了。就我的记忆所及,我从未说过谎。」
这也只能视为她今天尚未说谎。但是今日子小姐的确说过,只要知道方法,就能知道原因——还说有两个可能的原因。
「这是很单纯的推理小说常见法则——布置成不可能犯罪,是为了让人以为这不可能是犯罪。虽然也有很多案例是由于巧合或失败接二连三地发生而偶然形成的不可能犯罪,但那种推理实在一点都不美。」
那是你个人的喜好问题吧……
不过,二二村警村并未反唇相讥,而是默默倾听名侦探的高见。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可以想象凶手其实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借由布置案发现场,塑造出下手的是『能抬起平台式钢琴的人』,好让警方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例如像我这种弱女子的纤纤玉手,别说是平台式钢琴了,连电子琴都抬不起来,根本不会有人认为我是凶手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是这两个社团的女社员……慢着。」
话说到一半,想法又变了。
但大前提不是「连强壮的成年男性也无法抬起平台式钢琴」吗——这样不光是自己,所有人都会被摒除嫌疑。
就摆脱嫌疑而言,倒不算没有成效,而且还想让伙伴们也一起退到嫌疑圈外的用心,甚至是令人佩服……
「不过也可能只是满脑子想着如何让自己摆脱嫌疑,没想太多罢了。只是那天刚好没有举重社的人入住,才会意外让所有人都没了嫌疑,形成不可能犯罪的状况。」
今日子小姐真是有话直说。
「……这、这就是刚才提到的,因为巧合或失败造成的不可能犯罪?」
「毕竟这可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现实哪。」
今日子小姐双手一摊,苦笑着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顺便提一下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可能是想让人以为『凶手是女社员,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社员』。」
「好让自己摆脱嫌疑——是这样吗?」
简言之,是想故布疑阵,让人以为凶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若是如此,就表示诡计遭到破解其实是计划的一环,而且仍会遇上同样的问题。
因为谁也无法抬起平台式钢琴。
「不管怎样,凶手打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纵使不说是毫无意义,至少没能照着他的计划走。」
「虽然刚才我说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但如果彻底追究,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说着,今日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头。
这个人的肢体语言还真多。
莫非是曾在国外住过吗?就算有,应该也忘了吧。
「第三个理由……是什么呢?」
「就是『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种可能性。该说是没有什么道理吗,总之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没有道理。
感觉很像是「因为很烦所以就动手了」——是「因为刚好想到拿平台式钢琴做为凶器的诡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动手做做看」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请把这个理由视为推理小说的最后杀手锏。」
「咦……可是,现实中其实还挺常见的。像是毫无动机的杀人、目的不明确的犯罪……」
「现实是一回事,我并不是否定心灵有黑暗面,但是确实解释『为何要采取这么大费周章、莫名其妙的杀人手法』乃是推理小说的精髓,谜底若是『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难免会受到抨击,作者会被批评太不用心。」
推理迷的标准还真严格。
或许是察觉到二二村警部有些畏缩,今日子小姐巧妙转移话题。
「基于最新的行动经济学,人不见得凡事会采取合理的行动。」
不知她口中的最新是指多早以前,还是今天早上刚吸收的知识。
「总而言之,凶手基于这其中之一的原因,才选用平台式钢琴来犯案——执行方法可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但应该八九不离十。重点在于这并非不可能的犯罪,而是可能犯罪。」
「这么说倒也没错……只要有一种方法,就有可能办到……」
「所以,让我们干脆放弃从犯案手法来锁定凶手,直接进入死前留言的检证吧。」
叙述性诡计——是吧。
这时,今日子小姐面露抑郁的神情。
看来比起平台式钢琴的诡计,这方面的解释更是难题。
5
「二二村警部,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把您的手套借给我吗?」
「咦?没问题……怎么了吗?」
「我想先满足二二村警部的期待,解释清楚叙述性诡计究竟是什么,但我也想同时利用这段时间,用那支手机来读一读《XYZ的悲剧》。」
我其实还没看过呢——今日子小姐说。
她其实还没看过啊。
这个人刚才还那么滔滔不绝地对根本还没看过的书发表高见……不过这是读书人常犯的毛病。另外,毕竟她是忘却侦探,也可能其实曾经看过,只是忘记了而已。
总之,把手套借给她,让她用被害人的手机阅读那本书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即使是对推理小说没什么概念的二二村警部,也能想象「边玩手机边解谜」的「名侦探」应该是前所未见。
话说回来,忘却侦探会使用今天之前不曾看过(看过也忘了)的最新智慧型手机吗?就算会用,能够同时深入浅出地说明叙述性诡计为何物,让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也听得懂吗——二二村警部在侦讯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时已经见识过了,狂热分子对非我族类总是特别严格。
还以为听到外星人讲话。
身为负责侦办此案的警部,实在是够窝囊了。
「喔哦!现在的电子书好厉害啊,翻起页来好顺喔。画面也很亮,读起来好轻松。时下的年轻人除了这本以外,不知还珍藏了什么书哪?」
「呃,今日子小姐。请你集中精神阅读《XYZ的悲剧》好吗?」
看样子今日子小姐的适应力极高,对她而言操作手机根本不是问题,真是万幸。
「还有,也希望你详细说明何谓叙述性诡计——我已经知道凶手并不是用那种诡计抬起钢琴——那么,叙述性诡计到底是什么?」
「我就说啦,是作家对读者布下的机关——或该说是种后设的手法。」
「后设?后设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了什么您听不懂的话,请您听听就好,不必深究。而且这已经是前一阵子的流行了。就像社会派呀本格系的,推理小说也经历过各种不同的时代。」
今日子小姐感慨万千地说着以前(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
虽然不太懂,但既是「社会」又是「本格」又有「派」还有「系」的,二二村警部原本以为推理小说就只是娱乐,但听起来是个挺政治的世界。
「话题扯太远,我接下来就只针对叙述性诡计做说明吧。一言以蔽之,叙述性诡计就是『因为是文章才能成立的诡计』。」
「『因为是文章才能成立的诡计』……所以才会说叙述性诡计是推理小说特有的诡计吗?」
「是的。无论是连续剧、漫画或卡通,都不可能使其成立。」
二二村警部心想她会不会说得太过武断,但就当是「听不懂的话」,不去深究——继续听下去。
「当然,这并不表示在创作推理故事时,小说会比其他表现手法更为优越,这反而是因为小说这种表现手法极为原始,才得以保留的传统技艺。请容我再重复一遍,只要是推理小说,或多或少都一定要靠叙述性诡计。」
「呃……一定,是吗。」
这会不会也太过武断了?
语气虽然很平静,但这个人说话都满武断的。
甚至可以说是独断。
「因为在写作推理小说时,作家会刻意模糊凶手及诡计的存在,让读者无法一看就明白。明明『写作』这件事,原本应该是要将作者的意图明白传达给读者知道的手段。」
「让读者……」
这在推理小说的构造上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过,或许要反过来看,是由于开创推理类型的前人彻底坚持这种结构,我们才会觉得理所当然。
「没错。不仅如此,为文目的甚至就是要误导。」
「误导——也就是骗人的意思吗?」
「不,对话以外的部分不能骗人——不可有虚伪记述,乃是推理小说的不成文规定。所以采用的是不说谎也能骗人的手法。」
不说谎也能骗人。
这不是诈骗集团在做的事吗……
「没错。『我没说谎』是推理作家的惯用句。接下来,我将列举实例来说明——例如这次的案子,您刚才说是发生在劫罚岛的鸟川庄里吧?」
「嗯?是,是这样没错。」
还以为会被骗,二二村警部不禁提高警觉——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是名侦探,不是诈骗集团,也不是推理作家。
「所以我们认为那个合宿所位于遗世隔绝的孤岛,嫌犯则局限于两个社团里的成员,但——倘若所谓的『劫罚岛』并不是岛,只是普通的地名,那又如何呢?」
「什么?」
「您想想看,『广岛』也不是岛啊!同样地,劫罚岛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岛——先让读者以为是一座岛,最后再揭晓其实是位于内陆。」
这便是叙述性诡计之①『地点误导』——今日子小姐说道。
二二村警部再度为之语塞。
只不过,这次并非讶异,而是觉得「这样也行?」而目瞪口呆,这也未免太单纯,或该说是太简单了吧。
「很荒唐吧?」
二二村警部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但今日子小姐还是这么说。
「说穿了,推理小说的诡计其实都是些会让人觉得『什么嘛』的技俩。因为必须在没有外景、没有演技、没有跨页、没有CG、也没有壮大音乐的情况下与读者一战——可是请想象一下。至今读来始终认定是以无人岛为舞台的小说,在接近尾声时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您的心情如何呢?」
「……」
照她说的想象一下——虽然颇为勉强,不过二二村警部还算能想象那种宛如发现新大陆的心情——也可能会觉得「为何至今都没发觉」。
那大概不同于解开谜团、得知真相之后心情畅快无比的那种常见推理小说读后感,而是正好相反,完全没有解脱的感觉吧。
「如何?会觉得好像瞬间移动了吗?」
今日子小姐的感想更浪漫了些——
还瞬间移动咧。
「不只是单纯用于误导地点,也可以用于误导情况。『劫罚岛』看来是个日本地名,但故事的舞台其实是战地,或者其实是位于可以合法持有枪械的国家——知道这件事的瞬间,世界会整个翻转过来呢。」
「世界会整个翻转过来——」
的确……这的确是只有小说才能带来的体验——阅读体验也说不定。
问题是。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劫罚岛……真的只是一座岛喔。」
「是的,我知道。」
今日子小姐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接下来是叙述性诡计之②『时间误导』。二二村警部您刚才说案发时刻为合宿第二天的十二点过后,但您并没有明说那是半夜的十二点,还是中午的十二点。若是基于『耗时费力的犯罪通常都是发生在夜晚』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阅读,就会认定案发时刻是半夜的十二点——结果将使得读者对于『登场人物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与否』产生误判。」
「……或许我真的没说清楚,只是我觉得这点不用说也知道才没说,千良先生的死亡推定时刻的确是半夜的十二点喔。」
「是的,我知道。」
所以我才说叙述性诡计是只针对读者,让读者无法确切充分认知登场人物面貌的诡计嘛——忘却侦探补上说明。
「这是利用十二小时制与二十四小时制之间的模糊地带,推移短短半天时间的叙述性诡计,而如果真的要写,还可以更大胆地让人以为是现代剧,结果其实是时代剧,或甚至是未来的科幻世界之类的叙述性诡计,想写也是能够写得出来的。」
「这……这么做有意义吗?」
「读者会大吃一惊。」
她说得简洁又肯定,一副「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意义」似的——慢着,那跟「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有什么不同。
虽说现实中是挺常见的。
不过现在是在讨论推理小说吧?
「只要不去描写,读者就连书中的街头风景也无法得知——还有一种时间型叙述性诡计,是让人以为故事依照顺序发展,其实处处穿插着过去的情节,或是时间顺序其实是交错颠倒等等。当一切真相大白之时,读者会感觉自己刚才读过的小说就像是另一本完全不同的小说。」
「原来如此——但那只是读者的感觉,登场人物应该会发……」
「并不会发现,不只警察没发现,凶手也无感。」
为何要用心之俳句回答我。
不,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在耍弄我。
「要继续讲下去喽。接着请容我以这份登场人物表来进行解说。」
今日子小姐将右手的下臂转向二二村警部——手里仍不停操作着手机,而且正以非比寻常的速度阅读着《XYZ的悲剧》——最快的侦探不只推理速度快,就连阅读速度也最快吗。
说是超过千页的大作,但是照她这个速度,或许一下子就看完了。
「叙述性诡计之③『生死误导』。」
「生死……?呃,应该不至于把活人和死人搞错吧。」
「是吗?二二村警部始终只以『被害人』来称呼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千良先生——只说他被人用平台式钢琴殴打,还被压在钢琴底下而已。那么,说不定其实他还活着?」
「……他已经死掉了。」
二二村警部记不得自己刚才是怎么形容的(可是一想到忘却侦探居然还记得,就觉得无地自容),只是人都给钢琴压扁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但只要把他讲得像是已经死了,之后就能使他成为故事里的『透明人』,扮演暗中作乱的幕后黑手。相反地,同样是透过描述,让人以为千良先生还活着,但其实他早就死了。」
「要是小说当然可以爱怎样——」
「没错,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
「爱怎么写都可以。」
二二村警部渐渐明白了。
只是,总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抗拒,令他不想明白。
「若只是故意说些引人误会的话,让读者误判地点或时间也还好……但是将已经死掉的人写得好似还活着、把还活着的人写到像是已经死掉了,就算是创作,感觉也玩得太过分了……」
「没错。正因为大家都觉得不该这么做,才刻意为之。」
今日子小姐一脸清秀,却语出惊人。
「尤其那些推理小说家,更是乐此不疲。即使是一具任谁来看都已经回天乏术的尸体,也能将其描写得栩栩如生,正是作家的本事。」
「本事……吗?」
「接着是叙述性诡计之④『性别误导』。将男性登场人物描写成女性,或是将女性登场人物描写成男性。」
无视已经难掩脸上狐疑的二二村警部,今日子小姐继续往下说——只是关于这个「之④」,就连门外汉也很容易理解。
「也就是『男装丽人』或『伪娘』吗?」
「『伪娘』……?」
这时反而是今日子小姐面露茫然——对了,忘却侦探听不懂这种最近才发明的流行语啊。
也可能是她觉得「这个警部,明明对推理小说用语一无所知,居然会知道『伪娘』这种名词」。
然而。不愧是专业,随即重整步调。
「以这个案子为例,比如这位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美女木直香。名字里有个『女』字,名字又是『直香』——无论如何都会给人是一名女生的印象,但原本就是姓的『美女木』当然不用说,就算叫做『直香』,也并非不可能是一名男生。」
「……将男大学生描写成女大学生有什么意义呢?」
「如此便能进入只有女生才能进去的地方,或是反过来在有女宾止步限制的场所被挡在门外——此外还有各种可能性,总之会对推理时的先决条件造成影响。」
「这……不过,这是专指登场人物并未男扮女装,只是作者刻意写得让读者产生误会的情况吗?」
「是的。不管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一旦实际乔装改扮,严格说来就不能说是叙述性诡计。在登场人物的眼中,美女木直香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
「不过这个美女木是女大学生喔!」
而且她还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副社长,不管在谁眼中怎么看,美女木直香都是个女生。
不折不扣的女生。
「叙述性诡计之⑤『人物误导』。算了,就直接拿写在这上头的顺序来举例吧——像是这位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伙田芳野,光从名字也很难判断此人是男是女。」
「他是男的。」
「哎呀,是吗。嗯,也罢,假设合宿所内有个绰号叫做『YOSSIE』的人——大家在阅读的时候,自然都会以为是指这位『芳野〈Yoshino〉』吧?」
「也是……因为也没有其他的『YOSSIE』。」
为求慎重,再度检视写在今日子小姐手臂上的所有名字之后,二二村警部如此附议。
「骗到你了吧!」
——骗到你了吧?
「如是是轻音社的儿玉融吉呢?『融吉』的『吉』有两种发音,也能延伸成为『YOSSIE』这个绰号,这样又如何呢?」
「又……又如何……」
「一直以为是『伙田芳野』的『YOSSIE』其实是另一个人——这下子就得把人物风评、人际关系,还有不在场证明都重新确认一遍了呢。」
「呃,可是,伙田芳雄和儿玉融吉都没人叫他们『YOSSIE』……」
而且在彼此认识的人际圈里,应该不会因为绰号认错人——只有外面的人才会搞错。
「是的。也就是说,只有读者会搞错。」
「……」
「顺带一提,不只绰号,也有利用本名来误导读者的模式。刻意将同姓或同名的人物混在一起描写。」
「在同一本小说里出现同姓或同名的登场人物会很混乱吧。」
「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才这样写啊!如果是一家人,更是理所当然有着同样的姓氏。」
通常是要能写到让读者很清楚谁是谁,才是作家的本事吧——但是推理作家似乎正好相反。
写不清楚谁是谁。
「叙述性诡计之⑥『年龄误导』。让人以为是大人,其实是婴儿;让人以为是小孩,其实是老人;让人以为是老人,其实是小孩——因为投宿合宿所的都是大学生,读者便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所有人的年纪应该都在二十岁上下,然而或许大隅真实子其实是在退休后,想再度进修才来考大学,现年六十六岁的大一新生,或是跳级入学的十岁天才儿童也说不定。」
跳级制度在日本还不普及——二二村警部正想反驳,随即又想到在叙述性诡计的世界里,没人能保证樫坂大学是日本的大学。原来如此,根据叙述性诡计之①『地点误导』——或许是同为汉字圈,具有跳级制度的国外大学——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现实世界的樫坂大学是日本的大学,而且大隅真实子也只重考过一次,是个十九岁的少女。
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
「可是,如果大隅真实子『其实是小孩』,就能钻进大人钻不进去的排风管;如果她『其实是老人』,就能知道过去的真相。」
什么是过去的真相?
她举的例子都好粗糙。
不过,如果是『性别误导』,还有透过装扮套回现实生活里的情境,但『年龄误导』再怎么说都只有小说才能成立——若不是只用文字来表现,是不可能把老人和小孩搞错的。
若是用图像表现,更是只要一看就能分辨。
和百闻不如一见相反,用百闻来误导一见。
「就是说呀。假如用『满头白发,戴着眼镜,个头娇小的女性』来形容我的模样,就能诱导读者认为掟上今日子是个老太婆。」
「这样诱导有什么好处?」
「老太婆侦探不是很迷人吗——这不重要,再来是叙述性诡计之⑦。」
「……呃,请问那个『之几』一共是到几?」
「若是想要举例,可以举出无数个例子,但是网罗所有叙述性诡计也没有意义,再加上时间有限,配合篇幅就在⑭打住吧。」
「⑭吗……」
比想象中得多,但是又比他害怕的要少。
也不觉得这有配合到甚么篇幅。
「叙述性诡计之⑦『人类误导』。」
「『人类误导』……这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刚才说的是『人物误导』,指的是让读者认错人的手法,但『人类误导』则是让读者误以为是人或非人的叙述性诡计。」
「非人——你的意思是说,像动物或机器人之类吗?」
「是的。亦即『其实是动物』或『其实是机器人』的叙述性诡计——也有倒过来『其实是人类』的模式。」
就算她这么说,二二村警部一时半刻也理解不过来。
也幸好理解不过来,因此感受不到有多诡异。
「就像《我是猫》吗?我记得那部小说是以猫为第一人称叙事……」
「如果一开始隐藏了自己是『猫』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比那部小说更完美的叙述性诡计了——当然,要是去挑剔『猫其实不可能想到那么复杂的事』,就太不解风情了呢。」
这也是只有小说才办得到——吗?
要是能看到猫的模样,转瞬间就会觉得很假。
「有很多卡通里的汽车或火车都会说话,倘若只用文字来表现,别去描述外观或形状,或许就会让读者以为是两个人类在对话,不是吗?」
「别去描述到外观形状吗?可是,若挑剔起汽车或火车怎么会说话,应该就不算是不解风情了吧?」
「汽车导航就会说话呀。」
「也是……原来如此。」
「将物品塑造成沉默寡言的角色,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往这个方向去,也有只利用叙述,让读者误以为人偶或绒毛玩具是人类的做法。」
不提绒毛玩具,人偶顾名思义有着人类的外形,要写得模棱两可,想必会更容易吧。
写作追求模棱两可倒也挺奇怪的。
「那么让故事里出现鹦鹉及九官鸟,再安排它们讲人话也行吗?」
「也行呀。」
只是随口说说居然也行——真是无言。
「比如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石林济利,虽然有名有姓,被提及时似乎也完全与人类无异,但或许其实是大隅从家里带来的猫。」
「……有人会给宠物取全名吗?」
「反正又没有要报户口,取什么名字是个人的自由吧。」
「……」
总觉得充满了突破次元壁的感觉。
「如果是猫,就能钻进排风管里抄捷径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排风管,但现场的录音室里并没有排风管喔。」
「换成二二村警部刚才强推的鹦鹉,就能建立飞进案发现场的假说。」
没有强推。
都说了,只是随口说说。
「或是利用在大学研发出来的机器人——既然是机器人,就能用机械手臂抬起平台式钢琴吧。」
「这部分的推理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
猫还说得过去,机器人未免也太扯了。
不,或许是利用叙述性诡计写成的现代风科幻未来世界吧。
虚实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机器人是太夸张了点,但是安装在这类数位装置里的软体,不是也会有与人对话的功能之类吗?登场人物之一的石林济利,其实是一台智慧型手机——怎么样?」
「石林是人。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机器人。我们见过面、讲过话。」
「我想也是。」
今日子小姐说着,同时读着绝非人类的手机在液晶画面里显示的小说内容——难不成那个不上不下的⑭,是从阅读进度估算出的数字吗。
「配合篇幅」是从这来的吗。
「叙述性诡计之⑧『人格误导』。」
「人格?呃,既非人类误导,也非人物误导——而是人格误导吗。」
「或许并在一起说明会比较容易理解——但都已经挤牙膏式地讲到这,就还请多多包涵——接下来轮到轻音社的成员了,雪井美和小姐。」
「是,她是轻音社的社长。」
「大家都以为如此,但雪井美和小姐其实有五重人格,轻音部的成员全都是她的副人格。」
从今日子小姐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是由推理导出的惊人真相——啥?
五重人格?
咦?所谓人格误导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即使早已被医学界否定,推理小说界依旧当多重人格是存在的……」
就算跟二二村警部诉说『依旧当是存在的』、『大家都是照这样来』,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医学界否定就是不存在吧。
拿出推理小说界的看法和医学界的见解相提并论,也还是不存在。
「顺带一提,关于多重人格……」
「不用,我知道多重人格是什么,请不用像是对多重人格有什么独到见解似地跳出来。呃……也就是说,因为是副人格犯下的罪行,本人并不知情,或者是描写得煞有其事,但其实是假想人格,所以根本没有那个人……这样的诡计吗?」
「是的。这么一来,不只轻音社的成员,就连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也可能只是雪井小姐的副人格。」
「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独立的人物、独立的人类、独立的人格。」
「当然当然——那么叙述性诡计之⑨『叙事者误导』。之前提到『对话以外的部分不得有虚伪记述』是推理小说的不成文规定,但是在第一人称叙述的推理小说里,便可以视为例外。也就是在『叙事者本身有所误会』的情况下,就结果而言纵使等于是谎话连篇,也还在容许范围内。」
「叙事者……就像《我是猫》里的那只猫吗?」
「是的。『对话以外无虚言』的规定反过来,也可以解释为在对话里扯谎就没关系——若是登场人物的台词,其中有些误会也没关系——到这里可以明白吗?」
怎么可能没关系——但是还算可以接受。毕竟人是很容易误会的生物。
「因此,只要用一个人的台词来贯穿整本小说,不管有多少虚言都能被接受。万一发生在合宿所中的惨案是由里中任太郎以第一人称描述的悲剧,我们很可能会把他的主观认定或断章取义,乃至于偏见全部当成现实,照单全收。」
想当然耳,二二村警部是取得被害人以外所有人的证词,交叉比对每个人讲的话再对照现场搜证结果,整理出客观的陈述——并未偏重任何一个人的证词。
再说……什么叙事者的。
里中任太郎或许是主唱,但可不是说书的。
「只要推说是误会,就能将谎话说到底的话……咸觉那个不成文规定还意外地挺宽松呢……」
「这还算是严谨的了。要是推理小说以外的小说,即使是第三人称,也经常在对话以外的部分扯谎撩白呢。」
如果是以我做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推理小说,应该会用「我忘了」贯穿大部分的场面吧——今日子小姐补上这一句。
这样的小说能看吗。
「叙述性诡计之⑩『作中作误导』。终于来到之⑩了!」
二二村警部看今日子小姐神采奕奕,似乎要为自己加油打气,但居然讲到二位数实在令人打不起精神来——更遑论她还是边盯着手机边说。
「作中作……是什么意思?」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语感满特别的。
「也就是截至目前的事件发展,其实都是其中一个登场人物写的小说——这般叙述性诡计。换句话说,因为是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写的小说,即使恣意撒谎、前后矛盾,通篇自圆其说的糊弄也无所谓。」
什么也无所谓……这样也无所谓?
不过倒是明白作中作的意思了。
就像影像作品中偶尔会出现,进入标题画面之前的剧情是剧中人物去出外景,或者根本是主角做的梦之类吧。
「不过如果是做梦,又有点太过头了。毕竟推理小说界同样也禁止以做梦收场。」
过与不及的界线到底在哪里……
「以做梦收场虽不常见,但作中作不只会借由小说的形式,也会以手札、日记、案件记录的形式出现。这点与叙述性诡计之⑨『叙事者误导』是相通的,因为是个人的记录,真实性总是令人存疑。除此之外,一旦由自己执笔撰写,就难免会有美化自己的倾向。」
这倒是不限于叙述性诡计,现实中也是如此——听说在解读史书之时,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必须兼顾记述者的立场与角度来进行。
历史是赢家写下的。
或许这才是叙述性诡计的极致。
「换句话说,假设这次的案子其实是由轻音社的益原枫撰写的音乐剧剧本——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
况且轻音社是要写什么音乐剧剧本。
「啊哈哈。但如果是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写的推理小说又太常见了呀。接下来是叙述性诡计之⑪。」
二二村警部对叙述性诡计是什么东西愈来愈有概念了,然而也因为愈来愈有概念,心情反而愈发沉重。
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叙述性诡计之⑪『在不在误导』。」
「是指明明在现场,却让人以为不在场——明明不在场,却让人以为在现场吗?」
「哎呀,二二村警部已经能举一反三了。可是,说话不经大脑的话,可能会中了我安排的叙述性诡计喔!」
「我中计了吗?」
「没中计,您说得对,一百分。让读者以为人物聚在密室里对话,但实际上其中一个人并不在场,是透过电话——在电话的那头说话,可是没有写出来,至于通话对象就在那个密室里。房间里的人物们都清楚得很,只有读者被隔绝在叙述性诡计的面纱之外。」
「隔绝在叙述性诡计的面纱之外」听起来很酷,但是在只有文字提示的小说里,把在场的人写成不在场、把不在场的人写成在场,只让人觉得很卑鄙——就像告诉读者「虽然一直没跟你说,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有个不爱讲话的人坐在你旁边」,读者真的能接受吗?
「没错,不过用上『卑鄙』两字就像是在说人坏话,所以像这种情况,我们会用『不公平〈Unfair〉』这个词汇来表达。」
不公平〈Unfair〉。
这个听起来也很酷。
像是什么电影的名称。
「没错。如果只是不公平,还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若是以这次的案子为例,虽然之前都没交代,但是轻音部的杀风景这位同学由于身体不舒服,其实是以视讯会议的方式参加演奏的吧?」
「并不是!」
「我想也是。」
如果用这支手机的相机,感觉就可以视讯了呢——今日子小姐将液晶萤幕转向二二村警部。
42
×17标准字体的画面里呈现出《XYZ的悲剧》的内文——在开始解释叙述性诡计以前有稍微瞄到,但身处这个距离,只光看其中一页也完全看不懂在写什么,不过现在至少知道今日子小姐已经看完百分之八十了——因为画面下方显示着进度。
叙述性诡计的讲座也只剩下三章,步调完全一致。
这个人的脑子究竟是个什么结构。
总之。
「要是有人以视讯会议的方式参加,我一定会跟你说。」
「也是。二二村警部是很公平、很值得信赖的叙事者——那么,叙述性诡计之⑫『外围误导』。」
「嗯……」
叙述性诡计之⑪『在不在误导』从字面上很容易想象是什么意思,但「外围」是什么意思?
外面?外部?
二二村警部歪着脖子满脸疑惑。
「这与其说是推理小说用语,不如说是出版用语哪。」
今日子小姐边看小说边说。
「『外围』指的是书的封面及封底、书衣或书腰——喔,不过电子书或许有别的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是指书籍的「外围」啊。
大概是因为把书衣或书腰「围」在书本的「外」侧才这么说吧。
然而,小说应该是写在内页——即书的内侧,纵然推理作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对外围出手吧?
「这样不行喔!人太好会正中那群人的下怀喔!」
那群人是谁。
今日子小姐竟然把推理作家讲得像诈骗集团似的——或许是《XYZ的悲剧》正进入最后高潮吧,令她情绪高涨。
「请容我拿刚才提到过的书来举例,例如夏目漱石大师的《我是猫》,要是封上印着这样的书名,却在最后揭晓叙事者的『我』并不是猫,岂不是惊天动地吗?」
今日子小姐为了说明叙述性诡计,终于不惜窜改大师的名作——的确,确实是会惊天动地。
虽然第一行仍写着「我是猫。」……不过这可用叙述性诡计之⑨『叙事者误导』来开脱。
配合叙述性诡计之⑦『人类误导』来思考……假如那只「还没有名字的猫」是一个以为自己是只猫的人类呢?
「这么一来……就成了超惊悚的私小说。」
「就私小说而言固然超惊悚,但是就推理小说而言,却会是很优秀的杰作喔。夏目大师就差那么一步,真是太可惜了。」
「请不要借此贬低夏目漱石……我明白了。这也是在某种意义上要钻『对话以外无虚言』这个不成文规定漏洞的吧?没有规定不能在印在书封上的书名动手脚。」
「没错。」
今日子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点来说,在书腰的宣传文案、封底的故事大纲都可以想怎么掰就怎么掰,可说是完全三不管地带。就算所言不虚,也可以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成见——假设本案的书名是『儿玉融吉的犯罪』,读者在阅读时,肯定会以『凶手就是名叫儿玉融吉的轻音社成员』为前提吧。但事实上,他犯的罪并不是杀人,而是包庇真凶的藏匿罪!」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书名。贴在搜查本部门口的纸上写的也是『劫罚岛平台式钢琴命案』。」
「故事大纲或书腰上虽然写着『他为何会动手杀人呢?』但这里的『他』其实并不是指儿玉,而是儿玉的好朋友石林,他才是真凶。」
谁才是真凶还未知,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就读于不同大学,偶然住进同一间合宿所的儿玉融吉和石林济利是好朋友——以相关人等来举例说明理论,确实比较容易理解,但感觉却也让实际案情愈搞愈纠结。
在讲解完之后,她真的会好好解开这团乱麻吗。
「假如为推理小说取了个『掟上今日子的叙述性诡计』的题名,任谁都会以为内容和叙述性诡计有关,但直到最后却竟然完全没提及,也是一种出人意表的手法。」
「一面强调叙述性诡计,却不使用叙述性诡计吗……这还真新奇啊。」
「不不不,这是很常见的手法。说是极为古典也不为过。」
「不管怎样,一般人做梦也想不到会被标题或书腰或故事大纲所骗……呃,啊!拜托你千万不要真的写成事件簿留下来呀!这可是我们警方委托你协助调查的前提。」
「我知道。您大可白纸黑字地写在对话以外——接下来是各位期待已久的叙述性诡计之⑬。」
并没有特别期待。
「叙述性诡计之⑬『人数误导』。」
「……两个社团的成员都轮过了,你打算怎么举例呢?」
二二村警部看着今日子小姐右手臂的「登场人物表」问道——又要回到千良拍三吗?
「啊,不要紧的。因为是『人数误导』——这是指『凶手不在这群人之中』的情况。也可以说是叙述性诡计之⑪『在不在误导』的姐妹版——举例来说,虽然没写进我手上的登场人物表,但是在可做为录音室使用的合宿所里,就算有个管理员也不奇怪吧?」
「……」
「或是有位煮饭给客人吃的厨师、住在合宿所里的警卫、劫罚岛与本岛间接驳船的船员——并没有法律规定要把所有登场人物都写进登场人物表,也没有规定凶手不能是没写在登场人物表上的人物。」
的确,若要详细描写每个登场过的人物,会让故事停滞不前——既然是篇幅有限的「小说」,就会有些登场人物被省略吧。
凶手就在被省略的登场人物之中——她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用书封书腰,而是用登场人物表来蒙骗读者吗?」
「这么一来可能会有不公平之嫌,所以干脆一开始就别把登场人物表放上——一旦进入解决篇,再让根本没人注意到其存在的管理员亮相,写些『咦?你以为没有管理员吗?考量一般常识,想也知道会有管理员呀!怎么可能没有呢。这种事不用说也该知道』的记述就行了。」
不行吧?
这样写可是会引起暴动的。
不过,倒是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就像列出公车靠站时有几个人上下车,要玩家计算车上有多少人的游戏吧,而且是故意让人忘了要把司机也算进去的那种。
「总之,不得不说鸟川庄的管理员、工作人员也很可疑呢。」
「你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我就是在开玩笑。真有管理员之类的存在,二二村警部没理由不告诉我。」
考量一般常识——今日子小姐讲来毫无愧色。
没错。
鸟川庄是有管理员和厨师等工作人员没错——但他们都是通勤族,入夜前就全离开岛上了——也没有住在合宿所的警卫。
从案发时间与状况来看,大概还是推测凶手就在今日子小姐手臂上的「登场人物表」之中,应该较为妥当。
「呵呵呵。又是『大概』又是『应该』的,讲得这么暧昧会让人以为是不是要耍什么叙述性诡计喔。」
「……最后一个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叙述性诡计之⑭。」
二二村警部语带嘲讽地说。
「让您久候多时却得辜负您的期待,真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叙述性诡计之⑭是『其他的误导』。」
嘲讽对她起不了作用。今日子小姐淡定以对。
「咦?其他?就这样?」
「就这样——用于罕见的,或是无法分类的情况。不属于之①到之⑬的叙述性诡计。」
是喔……二二村警部也只能点头。之①到之⑬已经分得很细了——若说还有什么情况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推理作家的想像力难道是无极限的吗。
「不,呃,说真话来到叙述性诡计之⑭,因为实在太过于标新立异,在谈公平不公平之前就有问题,但就算这样,有时也会以『引起争议的话题之作』的形式,获得推理圈的瞩目或评价。」
「到底是大度还是小心眼啊……真是谜团重重的世界……」
「毕竟是推理小说嘛。」
「呃,这么说来,果然还是要举例比较容易理解……这次的案子假设正是那『之⑭』的情况,可以是什么样的叙述性诡计呢?」
「我是侦探,不是推理作家,所以想像力有限……」
今日子小姐顿时面露思索,接着像是读稿似地说道。
「劫罚岛其实是通往魔界的入口,下榻于鸟川庄的客人全都是魔法师,在解决篇里终于揭晓真相,是其中一人用魔法让平台式钢琴飘起来的。作者的说词是『我又没说这里不是魔界,也没说他们不是魔法师。』」
这倒是。但是在谈叙述性诡计怎样之前,应该先讨论推理小说可以这样吗——话题之作。
引爆的应该不只是话题。
「将案发现场设定为魔界,换个角度想也可以视为是叙述性诡计之①『地点误导』……呃,也就是加入奇幻要素的叙述性诡计吗?」
「这只是一个例子。说得随便一点,看完后会觉得『这算什么叙述性诡计啦!』的叙述性诡计,基本上都可以视为是这个之⑭。」
其中也有令人惊艳的作品,但往往又太独树一格,难以分类呢——今日子小姐做出结论,停下一直在液晶萤幕上滑动的手指头,将千良拍三的手机放回桌上,说了声「谢谢」。
零误差。
叙述性诡计讲座似乎和阅读《XYZ的悲剧》得以同时结束。
不知是因为解决了「让外行人也能理解叙述性诡计」这个难题,还是因为以这种飞快速度看完超过一千页的巨着,今日子小姐像是完成一项大业似地,缓了口气。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在《XYZ的悲剧》里,使用了之①到之⑭的任何一个叙述性诡计吗?」
「是把之①到之⑬结合运用呢——可说就因此成了之⑭。真不愧是号称叙述性诡计金字塔的传说级名著,太了不起了。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悔自己过去竟然没有看过。真是美好的阅读体验。一想到明天就会忘记,甚至有些舍不得了。」
难怪被害人会熟读到背下来——今日子小姐说道。看她似乎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不是为了给死者面子才这么说。
将之①到之⑬一网打尽的之⑭,听在二二村警部耳中,只觉得会是一本诈骗技巧大全集,看完之后大概会不敢再相信人类吧……特地为了被骗而去看书,推理小说的读者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一群奇怪的人。说得真好。对我们而言,这可是最高的赞美词呢——对了,二二村警部。」
今日子小姐端正姿势坐好。
「如果我忘却侦探没记错,我们应该还得推理被害人为何会在临死之际紧握这支手机,画面会显示着这本全是叙述性诡计的推理小说之谜吧?」
6
「我想已经不需要一再强调,如您所知,叙述性诡计无法运用在现实之中——因为那是跟密室或不在场证明完全不一样的。再怎么无法区别现实与妄想,再怎么受到推理小说的影响,在构造上——因此,就算被害人临死前紧握手机,尽管手机画面上显示着叙述性诡计名著的电子版,也不代表凶手使用叙述性诡计行凶。」
不用再三再四地强调了。
二二村警部已经老实承认这是场外行人的误会——当然,没能说明清楚的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也得负上一部分责任——但是这也使得千良拍三为何握着手机而死一事更加成谜。
「有十四个可能性。」
「又、又要发表到之⑭了吗?」
二二村警部心惊胆战。
「戏弄您真的很有成就感耶,二二村警部。」
今日子小姐笑到抖肩。
「其实只有三个。」
「干嘛说这种谎……而且还不是叙述性诡计,就只是撒谎。」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谎言吗——他可不这么认为。
也不认为在对话里头就可以说谎。
「可能性之①『临死之前,想再看一遍心爱的推理小说』。可能性之②『不只是书里的诡计,整本小说的内容都是指出凶手的线索』。可能性之③『凶手是《XYZ的悲剧》的作者岸泽定国』。」
这次竟然一次列举出了所有可能性。
也因此二二村警部没能即时反应过来,但可能性之③简直是胡说八道——居然说岸泽定国是凶手?
「毕竟他是能让许多读者如坠五里雾中的推理大师呀。平台式钢琴杀人诡计这种雕虫小技,想必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吧。」
「……戏弄我真的这么有成就感吗?」
「讨厌,不要生气嘛。我当然不是认真的——不过,毕竟是死前留言,所以并不能排除是千良先生错认杀害自己的凶手,因此我也不完全是随随便便举一个名字。」
「你是说,千良先生以为自己是被岸泽定国杀掉的吗?」
「没人知道人在临死之际,一片混乱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横竖都要死,希望死于自己敬爱的推理作家之手,希望成为他的众多作品之一,就算这么想也不奇怪。」
不奇怪——
二二村警部很明白,在人杀人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下,人们会采取多么不合理又莫名其妙的行动——虽然他不懂推理小说,却熟知命案现场。
「被杀的时候,希望能死于完美的犯罪——这可是推理迷最常挂在嘴边的呢。虽然老实说,他们不见得是认真的。」
「我懂你的意思。很抱歉。」
「别这么说,因为我也真的是在戏弄您。」
还真的咧。
「……只是,以可能性之③来说,这样的讯息太没有意义了。实在令人难以当真,只能当成是陷入失去理智的状态时写下的遗言。」
那么就得来验证可能性之①和可能性之②——之①是被今日子小姐最先提出来的,或许是认为①是最有可能的吧。
「没错。确信自己已死到临头,想再阅读一遍喜欢的推理小说,做为最后一根烟,不,是最后一个谜——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对,这种心情不像『希望被喜欢的推理作家杀死』那么疯狂——即使不是推理迷的二二村警部,也还勉强可以理解。
「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听说千良先生已经把那本《XYZ的悲剧》全部背起来了,既然如此,根本没必要特地把那本书点出来看,只要在脑海中回想就行了。」
「……嗯,但那只是他自称,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全部背下来了。」
「是呀,说得也是。即便是对一天以内的记性很有自信的我,也很难把整本书背起来……纵然如此,仍然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想在临死前把已经看过的书再看一遍——真要说的话,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结局,而把目前正看到一半的书点开来看还比较说得过去吧。」
身为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一员,绝不可能没有正看到一半的书——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呃,可不可能先搁到一边,而且命在旦夕之际,那本书能不能刚好在手边也是个问……」
话说到一半,二二村警部就意会过来了。
不,如果是没有实体的电子书,肯定能在手机里存上一大堆——就像成天扛着书架走来走去。若是如此,只要把那本看一半的书叫出来就好了。
做的事是一样的。
「刚才我做了一件侦探会做的事,很失礼地偷偷看了这支手机里的书库,里头的确有看到一半的书——似乎是上个月才上架的最新作品。不点开那本书,却点开已经读到滚瓜烂熟的《XYZ的悲剧》,或许真的应该视其有特别的用意。」
她还偷看书库啊。
刚才明明委婉地制止过她——不过,既然是能够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就算擅自调查做为物证的手机,应该没什么不妥。
「可是,会不会是他不太喜欢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呢?比起结局还是未知数的书,更希望在人生最后一刻看的书,是已知真的很有趣的书……」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或该说这么想反而更自然。只是画面里显示的是《XYZ的悲剧》的『封面』这件事,让我很在意。」
那就表示千良先生死前根本没看呀。
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二二村警部才总算想到这点——有道理,如果真的是「想在人生最后一刻看这本书」,更应该点开翻到内文才对。
当然或许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力竭难支……然而,还是有检视其他可能性的空间。
「这就是可能性之②了。即使与叙述性诡计无关,要是作品之中其实有着足以指出凶手的线索呢?」
「如果有的话——会怎么样?」
「就只能举双手投降了。」
今日子小姐当真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手势——此时,二二村警部才发现她还戴着手套。
「这可是一本新书尺寸(B6变形)还分成上下集,总计超过上千页的书喔。落版成电子书时更多达一千五百页——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要从这本书里锁定与凶手有关的情报,难度未免也太高了。」
至少不可能在一天内搞定——今日子小姐说得笃定。最快的侦探都这么说了,大概真的办不到吧。
的确听说她是一个在这方面下判断的极为精准严苛的人。办不到的事就说办不到,总是一口拒绝。
「虽然读之前就知道这本书不只是页数很多,就连登场人物也多得吓人。确认后也发现其中并非没有名字与本案关系人类似的人物,但毕竟书里有一百、甚至是两百个名字的话,肯定会有几个重复。」
二二村警部只看了电子书封面所以没啥概念,但看样子是本非常了不得的小说——虽然从未看过实体书版,但就算在书店看到这么厚的书,他也不觉得自己会买来看。
「这么说,被害人紧握着手机的意义不管是可能性之①,还是可能性之②,就算是可能性之③,侦查也不会因此有所进展吗?」
「是的。而且这三个还都是『手机萤幕上显示《XYZ的悲剧》是有意义的』情况下的可能性——身为侦探,不得不思考更遗憾的可能性。」
「咦?遗憾是指?」
「是为『例外』的可能性——不过老实说,我认为可能性是零——也就是被害人只是按错,所以把《XYZ的悲剧》点出来的可能性。」
二二村警部恍然大悟——只是按错。
是呀,智慧型手机的确容易按错。
平常只是指尖稍微碰到一下,就会不小心启动应用程式或不小心输入文字之类——更别说是在濒死的状态下。
「现在的手机已经进步到与我记忆中的形态相差十万八千里,让人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但无论功能再怎么扩张,说穿了还是电话——拿出手机,一般不都是用来打电话给谁、向谁求助的吗?」
一般——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一般的用法了。
要在凶手也在场的情况下瞒着对方打电话、传电子邮件,想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想反正要死了,求救也没用……
「警方当然已经仔细彻查过手机的通联记录了,并没有发现被害人在死亡推定时刻前后打电话或传电子邮件给谁的迹象——今日子小姐认为千良先生是想启动通话或邮件软体,结果不小心打开电子书吗?」
「我不认为,那也是种『遗憾的可能性』。是或然率的问题——如果要深究遗憾的可能性,也有被害人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只是基于条件反射紧握手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的可能性。只是这一握刚好把《XYZ的悲剧》叫出来……」
「这的确——有可能。」
这真是令人难以释怀的可能性。
既不是操作失误也不是手滑,的确是非常遗憾的结果——只是,在面临疼痛及惊慌失措时,用力抓住手边的东西也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不如干脆别再去想死前留言吧——放弃这方向的探讨,脚踏实地地搜集证据、证词如何?」
这或许是上帝的旨意,要二二村警部别再投机取巧,还是多跑几趟劫罚岛——虽然他们压根没打算投机取巧。
「当然,确实应该同时检视其他的可能性,但是二二村警部,请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即便我是最快的侦探,也不需要连放弃都最快——您刚才说警方已经检查过手机了?」
「啊,是的,那当然。」
「只检查了通联记录与邮件履历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若进一步推敲『不小心启动《XYZ的悲剧》』这个假设,千良先生真正想要启动的,并不见得只有通话或邮件软体。也可能是想要启动相片软体,秀出凶手的照片……」
「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有道理,就跟时下的学生一样,千良先生手机里的确下载了许多应用程式……当然,鉴识人员应该已经清查过手机里的内容了。现在的手机可以说是个资的宝库呢。最典型的代表莫过于通讯履历及储存的照片……就算被害人没握在手里,在探查造成纠纷的理由时,也会是重要的证据。」
「可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资料?」
「是的……就我所知并没有。」
「那么,我倒想请问您一下。」
今日子小姐再次用指尖轻触手机的画面。为了让二二村警部也能看到画面,直接把手机放在桌上,轻快地运指操作着。
今日子小姐起动的是「计算机」的应用程式——「计算机」?不过看起来并不系统内建的标准计算机,而是下载的付费软体……
「搜查本部怎么看待这个保存在手机里的算式?」
我是在阅读电子书时接触到画面,不经意发现的——今日子小姐说是这么说,但想也知道绝非不经意发现。
因为那个算式的存档日期时间,几乎就是与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刻——内容如下。
「+5−12+40+20−8+221−9−14−94+7−8−18−19+20+143」
7
计算机真是个盲点。
如果是通讯、邮件、浏览履历,抑或是相簿乃至笔记本软体的档案,应该都不会遗漏,但是没想到在计算机软体里居然留有这样的线索。
想当然耳,这不见得能直接指出凶手是谁,但是从存档时间来看,这个算式与命案绝不可能毫无关联。
可是……「+5−12+40+20−8+221−9−14−94+7−8−18−19+20+143」?
这个算式是什么意思?
「算式的答案是274。」
今日子小姐瞬间就解出来了。
边看书(而且还同时讲解叙述性诡计)边探索手机内容——恐怕也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个人脑筋也太好了。
到底能同时做几件事啊。
「274……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数字呢。」
「对呀。如果是813,或许还能成为提示。」
以推理小说研究会来说——今日子小姐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濒死之际想用手机求救,结果手指颤抖按错键,打开计算机软体,输入莫名其妙的算式。」
「嗯……然后继续失手启动电子书软体吗?」
「没错。然后又继续失手打开《XYZ的悲剧》——我想这样的巧合是有可能发生的。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一再失手并不奇怪。不过事到如今,身为侦探似乎该认为不是偶然——假如凶手使用了我所推理的平台式钢琴诡计,千良先生应该就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瞒着凶手操作手机。」
怎么会有充分的时间呢——啊,因为「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呀。也就是说,凶手在把拆开的平台式钢琴重组回去时,首先要把钢琴顶盖放在被害人身上,被压在底下——也等于是躲在阴影里。
不同于键盘式手机,要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操作液晶萤幕显然具有很高的难度,但如果只是单纯或熟悉的操作,也不是辨不到……只是会点开计算机来用吗?会叫出常看的电子书放着吗?
尤其令他想不通的是,要是凶手还留在现场,不能打电话还可以理解,为何不传电子邮件求救呢?
「这点其实是可以解释的。假使遇害的是轻音社的成员,这点就很难解释了——因为千良先生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一员。」
「……什么意思?」
「命案的被害人必须留下死前留言,而且还要尽可能地用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叙述——如果说千良先生受到推理迷特有的使命感驱使,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虽然有点牵强——今日子小姐说道。二二村警部原本以为她又再戏弄自己,但这次似乎是百分之百的认真。
只不过,比起求救,居然以留下暗号为最优先……简直是病入膏肓,感觉已经超越了「横竖都要被杀,希望死于完美的犯罪」而更接近「希望被心仪的推理作家杀死」……总之都是二二村警部无法理解的感情……
「身为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社长,没留下死前留言就死掉也太没面子了。或许他在弥留之际是这么想的。」
「……这是脑袋不清楚时想出来的歪理吧?」
「那当然。倘若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应该不会这么想。但还请您别忘记被害人的死因可是头部受到殴打。」
所以说。
今日子小姐重新打起精神。
「这次试着以这个算式做为主轴,来解读《XYZ的悲剧》吧——这样的话,又会出现哪些可能性呢?」
8
对于推理小说毫无概念的二二村警部搞不清楚状况的请求,加上对于记忆无法更新的她而言,实质上可说是「未知科技」的智慧型手机牵扯出的死前留言之谜,同时面对两者历经曲折萦纡也不曾停歇,高速运转进行推理到现在的忘却侦探走到这一步,也终于停下脚步。
「……」
该说是停止思考吗——她沉默了。
「怎、怎么了?」
该怎么说呢,因为二二村警部的不中用而造成的光怪陆离,终于也随着「正常」的死前留言登场,让人产生或许能做为「普通」命案侦办的期待——可是忘却侦探为何会在这时陷入苦思呢?
「真糟糕。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啥?」
「抱歉,『什么』这两个字是过于夸张的丧气话,如果随便想什么都无妨的话,要多少我都可以想得出来,但现在却想不出像样的假设——」
这是截至目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侦探」出人意表的投降宣言,但是面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反而她本人似乎比较困惑——她操作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关上计算机软体,重新打开《XYZ的悲剧》,迅速地翻页。只见今日子小姐以速读也追不上的速度,飞快滑动右手的食指。
「我还以为只要把这个算式代入《XYZ的悲剧》就能找出答案,可是看样子并非如此,说不定算式或电子书都与本案无关?」
今日子小姐低语。感觉不是在对二二村警部说,比较像是自言自语。
「话虽如此,就算单纯只思考算式,也会陷入死胡同。不管怎么假设都不对劲。嗯……」
「休、休息一下吧?今日子小姐也一直在动脑。」
虽然二二村警部脱口说出「今日子小姐也」,但若是严以律己一些,实在不该这样讲得好像自己动过脑似的——他受到无力感的苛责。
因此,更想为她加油打气。
「不要紧的。会特地把算式存档,一定有什么用意的。」
「是吗……但又想不到其他像样的可能性,或许真的只是手指痉挛,随便输入几个数字……」
不谈言语之间的失落,看到她垂头丧气这么说,身为委托人实在过意不去。当然,即使结论如此,仍不会动摇她做为侦探的尽责称职。
「我去泡咖啡吧?」
二二村警部说完才发现,自从把今日子小姐找到这里来,到现在都没给她送上饮料——虽说事出突然,但身为社会人,自己的礼数也太不周到。
「说得也是,那就不客气了。请给我黑咖啡。」
「黑咖啡就好吗?」
思考应该会消耗很多糖分,他还以为应该要多加点砂糖。
「不,想太多有点困了,所以想清醒一下。」
今日子小姐坚定拒绝他的好意。
原来如此,那一定要黑咖啡。
「有点困」对于一睡着记忆就会重置的忘却侦探来说,可是很致命的——即便目前陷入瓶颈,但是一个不小心,使得截至目前的讨论付诸东流,绝对不是喜闻乐见的发展。
「好的,请稍微……」
等一下——二二村警部才刚站起来,今日子小姐却抢先出声制止他。
「请等一下。还是不要喝咖啡了。请您把那枝笔借给我好吗?」
今日子小姐指着插在二二村警部胸前口袋的签字笔——就是那枝先前在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写下「登场人物表」的签字笔。
「怎么?要笔做什么?」
二二村警部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只见今日子小姐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让他怀疑仿佛刚才的消沉模样全是自己眼花看错。
「我想到一个主意。」
「咦……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你想通算式的意义了吗?」
「还没,但我想到有助于想通的方法——刚好我也困了。」
今日子小姐毫无重点的说词令二二村警部觉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她想到什么好点子了,但其实一切并不像她的表情那般豁然开朗吗?——总之先照她所说,把签字笔借给她吧。
「谢谢。」
今日子小姐说完,先把签字笔放在一旁,接着拿出一种或许是化妆品之类的湿纸巾。
即便二二村警部还摸不着头脑,今日子小姐依然手脚俐落地采取行动——她卷起左手的袖子,露出以「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开头的一串个人档案。
接着宛如拿着橡皮擦似的,拿起湿纸巾用力擦拭——也果然宛如用橡皮擦过似的,今日子小姐的个人档案被擦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你、你在做什么!?」
倒也不是擦掉那段文章,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就会马上消失,但这突然的行动还是让二二村警部惊慌失措——详细原理不得而知,可是万一她现在睡着,不只会忘光命案的概要,就连自己是谁,也会忘记不是吗?
而且还是在由于过度使用脑力,受到睡魔攻击的此时此刻,为何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不是啦,我想使出叙述性诡计看看——对我自己。」
相较二二村警部的慌张,今日子小姐的态度平静坦然,拿起笔——只让他愈来愈困惑。就算说「想使出叙述性诡计看看」……「叙述性诡计只存在于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无法运用在现实生活中」,今日子小姐自己不是已经讲过一百零一次了?而且「我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他随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看见忘却侦探在自己的下手臂龙飞凤舞地这么写。
「我是千良拍三,今年二十三岁。推理小说研究会社长。遭人用平台式钢琴杀害——」
并不是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而是被害人的备忘录。
再加上「死亡推定时刻」、「一手紧握着岸泽定国着《XYZ的悲剧》」、「留下算式为『+5−12+40+20−8+221−9−14−94+7−8−18−19+20+143』的死前留言」等其余详细的资讯,今日子小姐在左手下臂写得密密麻麻还不够,最后还写上「接着请见左脚大腿」,然后掀起七分宽管裤——二二村警部连忙撇开视线。
大腿部分似乎很快就写好了。
「那么,晚安。二二村警部也请尽管去休息吧,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叫我起床。」
语毕,今日子小姐便往桌上一趴。
「请等一下,今日子小姐……」
回头一看,她已进入甜美的梦乡——换句话说,一切都太迟了。
前辈曾说过,就算只是短短的一瞬,一旦被她睡着就没救了——因此,与忘却侦探一起查案的刑警必须好生监视着,绝不能让她睡着。
不过,二二村警部明白她的用意。
虽然明白,可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
叙述性诡计……
她打算睡一觉,让记忆重置,在自我认识一片空白的状态下,看到写在手臂上的伪造个资,让自己变成留下死前留言当时的被害人,也就是打算刻意制造「误判」。
是叙述性诡计之⑤『人物误导』呢——抑或是叙述性诡计之⑩『作中作误导』……不,这只可能是叙述性诡计之⑭吧。
这是只有忘却侦探才能使出的手段(不折不扣的「手」段),但是不管再怎么想,这都太过了——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完全迷失自我的哪。
不过,虽说会重置,但她的记忆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不再更新的,所以倒也不会完全变成一片空白,而且再怎么误判,也会马上知道自己不是男大学生,因此这个叙述性诡计的目的,顶多是锁定刚醒过来,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瞬间吧……但仍旧是一着险棋。
话虽如此,这样就只能在一旁乖乖欣赏白发侦探睡得一脸香甜的模样——不,欣赏异性的睡相也实在太没品了,于是二二村警部走出侦讯室。
可是也实在无法安心休息。
反而更是忧心忡忡,坐立难安——今日子小姐要他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叫她起床,但这实在很难捱。
先不论叙述性诡计的结果是吉是凶——这么做真的不要紧吗?二二村警部满脑子都是担忧。
心想至少要让今日子小姐醒来时能马上提起精神,于是便花点功夫把一度被她婉拒的黑咖啡泡得浓一些,但前后也花不到三十分钟,二二村警部又返回侦讯室。
以为今日子小姐还在睡,所以他没敲门就推开侦讯室的门。
「……」
结果根本不需要二二村警部叫她起床,今日子小姐就自己醒了,而且正卷起裤管,查看着左脚大腿。
写的时候还勉强来得及移开目光,这次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上头写着。
「左手臂的叙述是骗人的。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是最快的忘却侦探」
脱力感涌上。
根本轮不到二二村警部替她担心,今日子小姐早就做好安全措施了——不,或许这才是所谓的叙述性诡计。
醒来先看到写在左手臂的叙述,体验了「被害人的人格」之后又马上看见「接着请见左脚大腿」的叙述,做出正确的判断。
正当二二村警部兀自佩服不已之时,今日子小姐接着盘起腿来,查看大腿的内侧——只见那上头写着。
「委托人为二二村警部。详情问他」
「你就是二二村警部吗?」
今日子小姐终于抬起头问道——被不是「千良拍三」的掟上今日子这么一问,二二村警部慌张地出示警察证件。
「是、是的!我就是。」
毕竟是在听了半天叙述性诡计讲义之后,还亲眼看到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叙述性诡计,二二村警部为求万全,赶紧出示自己肯定就是自己的证明,但今日子小姐只是草草「是吗。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几句带过招牌寒暄,立刻就直接「那么,二二村警部,有件事要麻烦你」切入正题。
「因为解决篇需要,可以请你把《XYZ的悲剧》买回来吗?」
「呃?如果是《XYZ的悲剧》,那支智慧型手机里就有了……」
她是否没把智慧型手机是什么机器写在左手上——二二村警部心想,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又「欸?」地愣了一下。
解决篇?她说解决篇?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已经推理出被害人留下的死前留言是想表达什么了吧?紧握显示着《XYZ的悲剧》封面的手机代表的意义,以及储存在手机里的算式真正的涵意。」
「是的。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明明三十分钟之前还因为陷入瓶颈而一筹莫展的忘却侦探,现在却以得意洋洋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着大话。还盘坐着露出大腿,那样子与其说是不检点,不如说是脸皮比城墙厚的狂妄。
「不过,为了好好演出解决篇,我需要的不是电子版,而是新书尺寸的小说版——《XYZ的悲剧》的原版实体书。」
9
然而,忘却侦探随后又补了一句「只是我还没想通凶手是用了什么诡计,才能抬起平台式钢琴当凶器」——真是不连戏。
写在下手臂的资讯总是有限,身为协助警方调查的忘却侦探,或许多少是担心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无法保密到底吧……既然她都做得这么彻底,二二村警部也不得不提高警觉。
因此不好交代对书籍知之甚详的部下代为跑腿,二二村警部决定亲自前往不熟悉的书局,走向不熟悉的卖场。
岸泽定国着《XYZ的悲剧》的小说版。
上下集加起来过一千页。
不同于被称为电子书的数据资料,亲眼见识到实体书形状时,二二村警部不禁被其厚度吓傻了——姑且不论有什么叙述性诡计,光是要看完那么大量的文字,就觉得真相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心想说不定这是一种「写下大量字数」的叙述性诡计,他用公费买下,回到警局——侦讯室里的今日子小姐刚好喝完咖啡,意气风发地说。
「你回来啦。高兴吧,我想通平台式钢琴的诡计了!」
二二村警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把买回来的《XYZ的悲剧》上下集往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旁边放。
「哎呀,你买新的啊。我还以为已经绝版,只能去二手书店寻宝,没想到市面上还买得到旧版书,真不愧是叙述性诡计的金字塔——被害人千良先生最初肯定也是读这个版本吧。不是文库版,也不是电子版。」
「……即使版本不同,内容也一样吧?」
「是的。有些作家会在发行文库版时做大幅改写,但基本上内容是不会变的。」
二二村警部还是第一次听到「发行文库版」这种说法——这么说,今日子小姐原本是打算让二二村警部去二手书店寻宝吗?
也太会差遣人了。
「趁二二村警部去买东西的空档,我检查了这支智慧型手机,看来在我忘却的期间,电子书已经大为普及了呢。这么厚的书要带着走也实在太吃力,所以我能理解就算已经有实体书,还是买下电子版的心情。」
「是喔……」
二二村警部倒是很难理解买好几本同样的书是什么心情——内容不都是一样吗?
「内容是一样,不过……」
版型不一样。
今日子小姐说着,翻开《XYZ的悲剧》的上集——怎么说,因为书本的尺寸不同,版型势必也得不一样,但如果是电子书,不就可以随自己高兴变换版型吗?二二村警部心想,同时探头一看,接着不禁错愕。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同一页的文字分成两块——一块在页面的上半部,另一块在下半部。
另一页也是同样的构成,摊开来远远地看,刚好形成汉字的「田」。
「这、这要以什么顺序来阅读啊……?」
「请当成报纸来阅读。看完上半部再看下半部,再接到下一页的上半部——这是称为两栏式的版型。」
跟报纸一样——原来如此,这么说的确也不是太前卫……两栏式?
「这在新书尺寸的旧版书,像一些类型小说书系里是很常见的版型——不,应该说『曾经是』才对。因为在我还有记忆的时,就已经愈来愈少的书采用这样版型了。」
「这样啊……也是。」
这么古怪的排版,怎么看都不好阅读吧——这句话滚到嘴边,二二村警部又即时吞了回去。还是不要在书迷面前随便发表意见才好。
或许领悟到他的未竟之言,今日子小姐露出有些寂寥的微笑。
「还能买到这本书的新书,表示这种版型还没死灭,但是电子书已经这么普及,消失是迟早的事吧。」
「电子书的普及与版型有什么关系呢?电子书不是本来就可以自由切换成方便自己阅读的版型吗。」
「不,我在二二村警部出去买书时试过了,即使是电子书,也无法改成两栏式的版型。虽然可以任意调整行数、字数、字体大小,唯有栏数是不能更动的。」
是这样的吗?
不过仔细想想,之所以将书籍电子化,应该是为了避免大家远离阅读的尝试,所以出版社或软体开发者的确不会故意搞些造成阅读障碍的花招。
当然,电子书的阅读器及应用程式千奇百怪、琳琅满目,或许也有能切换成两栏式的工具,但肯定不是主流——事实上也确如今日子小姐所说,千良拍三安装在手机里的应用程式就不能改成那种版型。
就算真有这种版型可选,如果是平板还好,用手机画面来呈现根本毫无意义吧……
「习惯的话,其实也很容易阅读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听起来实在有点牵强——但听她用上「习惯的话」、「那其实也」这些词,感觉她也同意两栏式不容易阅读。
二二村警部想安慰她。
「没办法,注定要消失的话,终究得面对现实。」
结果换来了不置可否的表情——安慰失败。
说到底,别说是看不看书,几乎连碰都不碰书的二二村警部,是不可能体会书迷心情的——只好转移话题往下说。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现在应该不是讨论阅读文化的时候,理当是解决篇才是。
「倘若被害人千良先生看的是这本原版?新的旧版?有什么不同吗?」
「这个算式会有很大的不同。」
今日子小姐操作着手机(趁二二村警部不在时,她似乎又摸得更熟,点击动作十分灵巧),打开计算机软体——秀出那串莫名其妙的算式。
「+5−12+40+20−8+221−9−14−94+7−8−18−19+20+143」
「我明白这个算式代表的意思了——对照电子版《XYZ的悲剧》,这个算式只是不明所以的数字罗列,然而一旦对照小说版《XYZ的悲剧》,这个算式显然有其意义。」
「……?」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内容明明一模一样,为何光是版型采用两栏式,就能解开谜底呢?
「哼哼。那,这样能帮助你理解吗?」
今日子小姐卷起左手的袖子——原本写在上头的千良拍三备忘录已经用湿纸巾擦掉了,她又在那里写下新的文章。
不,不是文章,而是算式。
今日子小姐将显示在手机萤幕里的算式抄在左手臂上——而且不只是照抄,还加上新的要素。
「(+5,−12,+40)(+20,−8,+221)(−9,−14,−94)(+7,−8,−18)(−19,+20,+143)」
加上了「()」和「,」——别说是有助于理解了,反而更让二二村警部陷入混乱。
「还不明白吗?这个算式表现的是座标喔。」
「座……座标?」
「《XYZ的悲剧》——这个书名就是关键。「XYZ」——也就是X轴、Y轴和Z轴。」
忘却侦探想说的是——
「啊……!」
听到这,二二村警部终于领悟——领受了被害人想表达的死前留言。
10
并不会因为都不看书就对数字比较敏感,但是区区座标,二二村警部还是知道的——就是用X轴与Y轴区隔成十字的那玩意儿吧。
横与纵——再加上代表高度的Z轴,XYZ。
而且,或许因为他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版型,使得感觉更为深刻——两栏式的版型不仅很像「田」字,也宛如一张座标图。
「请以右页的上半部为第一象限、左页的上半部为第二象限、左页的下半部为第三象限、右页的下半部为第四象限——而页数则是Z轴,正数代表上册,负数则是下册。」
今日子小姐边说明边分别将《XYZ的悲剧》的上下集从正中央翻开,并让两侧背靠拢。
或该说使其上下对称。
「开头的(+5,−12,+40)代表上集第四十页的下半部,也就是第四象限从后面数过来第五行的第十二个字——很容易懂吧?」
很容易懂——才怪。
不如说是更难明白了。
如果不是把整本书都背下来的书迷,根本解不开这种谜题吧——根本连想都想不到吧。
「没错。就算真的把书中内容全部背起来,这种死前留言也实在不是临时想得出来的。因为上半部及下半部、左页及右页、上集及下集的数字是互为颠倒的,如果没有看着实体书,实在无法确认——因此,我才会请二二村警部跑一趟。被害人千良先生恐怕平时就想着总有一天,要以这个暗号为主轴——还真的是轴——来写小说吧,真不愧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作中作——是吗。」
「是的。你居然知道这种专门用语呀。」
从今日子小姐身上现学现卖却还被称赞,心情真复杂——不过,如果是平时就在推敲的暗号,的确不用问也知道他为何要留下这种死前留言。
直接得到名侦探的叙述性诡计真传,连解决篇都同台了,二二村警部即使没看过推理小说,也不再是门外汉——诸如「横竖都要被杀,希望死于心仪的推理作家之手」、「横竖都要被杀,希望死于完美的犯罪」、「遇害时有义务留下死前留言」这些推理狂粉心态,纵然无法理解,也能想象了。
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暗号。
怎能连用都没用过就死去呢——身为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社长。
「如果死时手里有书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实在事发突然,只能用电子书代替——这套作品的体积也不是能随身携带的。不过就结果来说,这样使得暗号解读的难度更高,所以被害人肯定是死也瞑目了。」
的确,对自己行使叙述性诡计前的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在解读暗号时陷入瓶颈,正因为看的是电子版《XYZ的悲剧》——显示在手机画面里,电子书特有的易读排版,让她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反而干扰她解读死前留言——正因为使出叙述性诡计,睡了一觉使记忆重置,今日子小姐才能直觉地发现被害人想表达的其实是那本书的实体书,而且还是旧版书。
真是的,就算没忽略存在手机里的算式,二二村警部应该还是解不开那种死前留言——要不是两栏式版型,就连名侦探都解不开这个暗号。
「运用不易阅读的两栏式版型——算是难以解读的两栏式暗号吗?」
二二村警部讲了一句不好笑的玩笑话。
「算是吧。毕竟暗号——本来就该难解不易读。」
今日子小姐也自嘲地微微一笑。
「好了,一旦解读完毕,究竟会出现谁的名字呢?如果是事先想好的暗号,出现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名字的机率可能会高得多,但或许被害人其实私底下和轻音社的成员有什么关连也说不定呢——咦咦?」
忘却侦探结束论证,从上下集的小说版中撷取需要的文字,再看着自己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一脸匪夷所思,微侧螓首。
这也难怪。
实在没想到两栏式暗号所揭开的谜底竟会是如此——意外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