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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本在路上巧遇熟人就已实属难得,并非事先约定也没打算会合,却偶然在旅途中巧遇又更加希罕。更别说是竟巧遇在异国,要说是天方夜谭也丝毫不为过。
更有甚者,巧遇在异国的这位熟人还是世上绝无仅有,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这下子反倒要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然而,她却自己报上名来。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满头白发的她终究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要说什么彼此相识——巧遇熟人,也只是我单方面的认为。
无论是经常见面、偶尔见面,抑或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我——隐馆厄介,都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今日子小姐侧着头,面露困惑。
难不成是想起我了吗——期待不免涌上心头。
纵然那也只是连万一也不敢企求的淡泊期待——
「Enchantee.」
很遗憾的,她不过是用当地的语言将「初次见面」再说了一遍罢了。
「Co……Comment allez-vous?」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用我唯一知道的当地语言,也就是法文回答她——呃,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意思是什么。
2
话说回来,应该要先照顺序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像我这种冤罪体质严重到成为内阁调查室的监视对象,可疑程度已达国家级的男人,此时此刻之所以会出现在法国首都——世界首屈一指的观光都市——花都巴黎的前因后果。
不然的话,难保不会引来「好家伙,终于企图逃亡海外了吗」这种不必要的追杀——纵使我算是满喜爱《环游世界八十天》这本书,但我可不想从这种角度来体验书本里的内容。
不是的。我不是来拓展犯罪版图的。
即便哪里都不去,我也已经得要早、中、晚照三餐接受警察的临检盘问,所以完全不认为自己能顺利通过各国海关的查验,更压根儿不曾有过「想出国旅行增广见闻」的求知欲。
更何况,要是在语言不通的海外蒙受不白之冤——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如今各位已经耳熟能详的那句「请让我找侦探来」,要是没人听得懂,也就毫无意义。
不能找侦探来,我的人生就过不下去了。
这样的我会搭上飞往法国的航班——来到既不说英文,也不用汉字的国度——只能说是命运的捉弄,但说穿了,还是我的冤罪体质搞的鬼。
因为是已经解决的案子,我想就长话短说吧。原本就职(再就职,或应说是再再再再再就职)于某家旅行社的我,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是又三生有幸地成为某桩犯罪的头号嫌犯——然后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我又找来合适的侦探(这次是铁道侦探),证明了我的无辜。
接下来,由于被视为造成公司上下鸡飞狗跳的主因,我又落得被炒鱿鱼的展开,也仍然是依照惯例常有的事,可是自从我收到用来代替遣散费(既是补偿金也是封口费)的巴黎来回单人机票后,风向就改变了。
而且是过去没怎么经验过的强风。
提到「风」,利用礼券或点数支付也算是符合时下作风,换个角度想,这样大方以物抵债,还挺潮的——但揭开真相,其实只是把客人刚好取消的机票硬塞给我。
还真敢啊。
既能填补损失的利益,又能同时做为要支付给麻烦制造机的补偿,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了。
想到老板是这么精打细算不留情,离开这家公司倒是没什么好可惜。唯一困扰的,也只有不晓得该去哪里卖掉这张棘手的机票。然而就在此时,任职于出版社,担任漫画杂志总编辑的友人绀藤先生却如此建议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厄介。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散散心吧。」
「绀藤先生,你怎么又这么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我的确闲着也是闲着,多到可以拿来卖的就是闲时间。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呀是呀,因为我刚丢了工作呀。」
「别闹别扭了。巴黎是个好地方喔。而且在欧洲,身高像你这么高的人随处可见,你一去说不定反倒会觉得很自在哪。」
虽然我的态度依旧别扭,但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了曾在海外工作的绀藤先生给的建议,这并不只是基于「按照绀藤先生说的做,十之八九不会错」的经验法则,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一再被人冤枉、一再被开除的生活了。
感到极限了。
或说是希望处处碰壁的生活能因此产生一点变化——虽然动机听来宛如大学生的寻找自我之旅似的——但是对我而言,与其是找寻,我还更想干脆丢失自己的人生。既然如此,去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可能也不错。
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同时也是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
前者姑且不论,借由体会后者的孤独,也许就能体会……或是多少能一窥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所面临的心境也说不定——这么不纯正的动机,我当然没敢让绀藤先生知道。
如此这般,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我只得随波逐流地在短时间内完成去法国的准备,仅仅办个护照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光是买个行李箱也搞到一堆警察冲进家中,虽然发生很多事,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出国前确实是波折不断,但那时还算是开心的。
3
随身行李检查实在称不上顺利,候机加上飞行总计将近十五个小时的时间绝对称不上舒适,感觉比移动时间还漫长的入境审查更是称不上愉快,而来到行李转盘领取行李箱的过程仍然称不上流畅,但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总算是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正式名称是法兰西共和国。
国土的总面积约五十五万平方公里。
与日本的时差为八小时(夏天为七小时)。
货币是欧元。
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
这么一想,还是不禁亢奋,跳脱日常的感觉令人满怀期待。
要随处都可见身高像我这么高的人固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在这一刻,我已经果断认为听从绀藤先生的建议真是明智的决定——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斩新的国际机场内熙来攘往的身影,感觉所有在国内困扰着我的烦恼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多么平凡无奇的感想。
然而,这种平凡无奇的感想才是我梦寐以求的渴望。
原本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任由自己不断攀升的高亢情绪驱使放声大喊,但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打消念头,则是因为在形形色色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认出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身影。
一个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年轻女性。
姑且不论在日本,但是要说这个造型在海外并不算稀奇——也是说不过去。即便是在时尚的集散地花都,她的存在依旧引人注目。那头纯白的,一丝污点也没有的白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盖到脚尖的单薄风衣搭上靴子,脖子上围着丝巾。纤细的手臂潇洒地提着两个大到不搭调——甚至还没有轮子的行李箱,正走向机场的出口。
「……?」
不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我看错。今日子小姐——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是不可能出现在巴黎的。
是我刚到巴黎就想家吗,想必是思念日本的心情让我产生了幻觉——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么想,但对于当时光看到机场就觉得感慨万千的我而言,这么牵强的理由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追起她的背影。
跟踪侦探简直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即便是该为她着迷都来不及,也不能眼睁睁地就此让她行踪成谜。
我的身材并不能说是适合跟踪他人——但那毕竟是在日本国内的情况。加上人声鼎沸的国际机场,纵使尾随技术再蹩脚,也不至于马上被发现吧。
我还没想到跟踪她要做什么,但至少想搞清楚真伪。
那位今日子小姐究竟是本人还是冒牌货(我当然明白若非本人也顶多只是认错人,倒也没有什么冒牌货不冒牌货的)。
难不成我们搭的是同一班飞机?
要是如此,早在日本的机场就看到她那头白发也不奇怪……不对,我手上这张用来代替遣散费(或说是分手费)的机票是普通座位,亦即所谓的经济舱,但是今日子小姐贵为活跃于第一线的名侦探,就算不坐头等舱,应该也会搭乘豪奢的商务舱才对——今日子小姐虽然嗜钱如命,但在花钱的时候倒是毫不手软。另外考虑到其工作性质的安全问题,搭乘商务舱的可能性应该是相当高。
倘若是在行李转盘处等行李时,必须等待两件行李出来的今日子小姐,总算让只有一件托运行李的我得以缩短舱等之间的阶级差距,直到此时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忘却侦探出不了国吧?
具备冤罪体质的我出国旅行,会在各个关卡饱受蹂躏,一而再地接受盘查——然而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她,首先连护照都申请不下来吧。
其次,不同于没工作的我,今日子小姐身为事务所的所长,每天都忙着处理办案的委托,应该没时间出国旅行才是。
愈想愈觉得「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巴黎」实在是极为不自然——但是,不自然归不自然,倒也不至于不适合。
听说没人看过今日子小姐穿同一套衣服——对于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的她如此时尚的模样,就与我这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样适合巴黎的风景,完全契合巴黎光鲜亮丽的气氛。要是没有那头特别的白发做为标记,想必她一下子就会融入群众之中,我也会就此迷失她的背影吧。
如果对她搭乘商务舱的推理没错,我原本猜想她从机场移动到目的地(哪里?)时可能也会搭乘计程车,没想到白发女子却走向巴士乘车处。
巴士吗。
基于忘却侦探的工作性质,今日子小姐在日本国内也会为了避开行车纪录器,尽量少搭计程车,以巴士代步的确是今日子小姐的独特作风(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法国的计程车是否配备了行车纪录器),这让我更加确定白发女子就是今日子小姐,同时也感觉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过着没有薪水只能靠遣散费维持生计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就连这趟旅行也是遣散费的产物——因此,手边换的欧元额度其实让我有些心虚。顺带一提,我试过提高信用卡的额度,但失败了。
所以,万一今日子小姐就此跳上计程车,届时我这个大外行的尾随行动就必须画上句点。不过,就算可以不在乎手头囊匣如洗的欧元,我也没有足以拜托司机「请跟着前面那辆计程车!」的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即便是日文,这样危险的台词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
但是反过来说,要是她就此跳上计程车,我的第一次海外旅行也能回归正常的轨道。
我跟着坐上同一辆巴士。
居然坐上只写有法文指示,根本不晓得要开去哪里的巴士,我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从车资来判断,似乎可以期待并不是会开太远的长距离高速巴士。身处异地,语言不通也多所不便,万一这辆巴士开往离入境机场超级远的尼斯,那可怎么办才好。
与跟踪的对象搭乘同一辆巴士或许是大忌,但反正是离开机场的巴士,只要别太过慌张,日本观光客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兽。
更重要的是,虽然忘却侦探对我来说,不仅是多次从危机之中帮我捡回一命的恩人,同时也是高于恩人的存在。只是,对于忘却侦探而言,我只是一介委托人,同时也是忘却的对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就算上车时不小心对上眼,她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我——假如她就是我认为的那个她。
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上了车,所幸今日子小姐当时并未往我这里看。她坐在巴士的中段座位,喝着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买的纸杯装咖啡——明明刚才双手都提着行李箱,究竟是用哪只手拿上车的?那般干脆俐落、无懈可击、迅速确实的动作,怎么想都是今日子小姐……考虑到下车之后的事(尾随),我走向巴士最后面的座位。
微不足道的小聪明。
与其说是尾随,这么做根本已经是跟踪狂……在祖国就不断被人怀疑冤枉的我,要是在海外真的成了正牌罪犯还得了。
就连自己都觉得做了蠢事——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是今日子小姐,那又怎么样。
就算向她搭讪,她也一定已经忘了我,绝不可能因为在海外出乎意料的「重逢」而兴高采烈地找我谈天说地。
难得巧遇,要不一起去吃顿饭吧——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每打一次委托电话,就得听她说一次「初次见面」——这种哀伤无奈,根本不需要挑在私人旅行之时再次体验吧。真要这么做,就已经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有点疯狂了。
被当成犯人固然辛酸,被当成怪人也很心酸。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以及是怎么)会出现在国外,但我现在也并未身负冤罪,那么把这个谜团放在心底,假装没看见她,才是成熟大人应有的判断吧——当我想东想西之时,巴士开了。
换个角度来看,眼前的突发状况将,出国旅行带给我的刺激与不安都瞬间一扫而空。但望向今日子小姐的背影,只是看到她那像是在打盹般不时摇晃的一头白发,就比一切还更令我心惊胆战。
要是现在睡着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旦睡着,她的记忆就会重置。
小憩片刻也好,打瞌睡也罢,严格的记忆重置规则不容许有任何例外。万一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异国的机场巴士上,忘却侦探是否能应付这种非日常的状况呢。
不管是商务舱还是经济舱,已经在飞机里过了大半天,再加上相当大的时差影响,体内时钟也无法正常运作,总是轻松搞定繁重业务的今日子小姐再怎么强壮,应该都有其极限。
对了。这就是最让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居然会出现在欧洲——即便将行程缩到不浪费一分一秒,都不可能在一天内来回的欧洲——不管怎么想,无论谁来看,都非常奇怪。
相较之下,护照云云都只是些枝微末节的问题。
绝不是光用「偶然」就能解释。
就像不是在南极,而是在南国看到企鹅那样,让人只有违和感——不过话说回来,或许不同于直觉,南国其实也有企鹅生息也说不定,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尽管是为工作前来,或是来走私人行程,度假也好旅行也罢,无法长时间持续进行活动的忘却侦探,为何会打破禁忌,离开那栋要塞般的事务所掟上公馆,来到地球的另一侧坐上巴士喝咖啡呢——我无法对这个谜团视而不见。
……做为在国外径行跟踪狂行为的借口,这或许还不够充分就是了。
4
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日子小姐会不会睡着,我却不知不觉间反倒打起盹来,就这样不小心睡着了——看样子,没适应过来的长途飞行,果然对于我的肉体造成超乎想象的磨耗。置身于异国的紧绷——再加上发现熟人走在异国路上的惊讶也无法蒙混过去的疲劳睡意,朝我袭来。
这的确是跟踪者不该犯下的错误——只会遭人痛骂根本自顾不暇。
回过神来,巴士已经到站了。
这里是哪里?呃,我知道这里是法国,但这是法国的哪里?
真的跑到尼斯来吗?难不成是蒙地卡罗?
除了我以外的乘客——连同白发女子在内——全都下了车,我也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已经空荡荡的巴士车厢。
比起这里是哪里,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女性上哪儿去了——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虽说我已经很习惯最快侦探一旦离开视线范围,就会跑得不见人影这样的故事发展,但这次完全是我羞愧难当的愚蠢失误。
对外行人来说,跟踪还是太难了。
我打从心底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肆无忌惮地四下张望——真糟糕,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石板路街道实在太美了,感觉就像迷失在艺术类的书本之中,无法专心找人。
看来这辆不知终点站在何处的机场巴士将我带到了都会的正中央。就离开机场至今的时间来推理,我原订的目的地——首都巴黎,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若是这样就得救了……没想到会一到国外就迷路。
据我所知,巴黎人给所有的街道都起了名字,所以应该找得到揭示地址的标志吧……等等,就算有,我也看不懂法文……不过就算看不懂,应该也会有所帮助的,于是我决定先搞清楚自己的现在位置——幸好我这么做了。
要是在日本,红绿灯号志下方都会挂着地名标志,就在我且自望向十字路口之时,发现了正在等红绿灯的今日子小姐。
「啊……」
忍不住惊呼出声,却也随即被车水马龙的喧嚣盖过——来不及放下心中的大石,造型跟日本迥然不同的红绿灯已经从红色变成绿色,她也迈步走向马路的对侧。
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我拔足狂奔。
心里充满了再次见到在异国走散的熟人的狂喜。当然,我们并非一起旅行,所以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错觉——看着她转过充满历史感的石造建筑物街角走进巷子里,我也跟了上去。
追上了她。
在转角停下了脚步的她——更加明确地说,她还转身面对着我。
面带笑容,正直视着我。
「有什么事吗?」
「……」
都已经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她,还听到她说话——百分之百不会错,显然这位今日子小姐就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而且也显然早就知道我在跟踪她。
她是假装等红绿灯,故意把我引进这个巷子里吗——不是试图甩掉跟踪者,而是选择正面迎击,果然是看似文静实则强悍的今日子小姐会做的事。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名叫掟上今日子——Enchantee.」
「Co……Comment allez-vous?」
「……」
今日子小姐平静中不失强悍的笑容——感觉有点僵硬。
然而,今日子小姐随即重整态势。
「On se connait?」
她反问……呃,我只是从语尾判断这是个疑问句,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用表情传达我的困惑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在对话之中突然含糊其词接着陷入沉默,在国外似乎是最为不恰当的反应。就算用日文片面地不停说下去,还比较有助于沟通进行。
在异国,沉默并不是金。
不过,今日子小姐似乎只是想确定我是否为不懂法文的观光客。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今日子小姐迅速补上日文翻译。
「啊,呃……」
我对今日子小姐居然讲得一口流利法文感到很惊讶——啊,不过这么说来,建议我来旅行的绀藤先生过去的确这么提过。
以前在派驻国外时好像见过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又好像没有……
这要是真的,今日子小姐就算精通外语,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同理可证,忘却侦探出国旅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是否曾在哪桩案子里,看穿你所使用的诡计,指出你就是犯人呢?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光看我的表情,就能猜测我们并非初次见面的今日子小姐果然不凡,但是——没想到会被今日子小姐冤枉,隐馆厄介也来到了新境界。
算了……比起被当成跟踪狂,被当成对侦探怀恨在心的凶嫌或许还好一些……话虽如此,也不能不去解开这个误会。
这样放任今日子小姐误会我下去,我可能会被扭送到当地警局,进而被追究其他的罪状也说不定(虽然没有)。
这么说来,ICPO(注:国际刑警组织。通称Interpol,全名为International Criminal Police Organization)的本部不就在法国吗?
那个ICPO?
「不、不是的。我、我是那个……今日子小姐的委托人。呃,以前我遭人怀疑时,是你救过我好几次。见识过名侦探的推理,有困难就打电话给你……啊,我叫隐馆厄介,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隐馆的隐是隐疾的隐……啊不,是隐藏的隐,馆是馆系列的馆……厄介这两字,则是『厄运』的厄、『媒介』的介。该说是人如其名吗,过去受到今日子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啊,不过,有时候由于情势所逼,我也会协助你办案,呃……」
虽然不像法文那样一窍不通,可是我连日文也讲得一塌糊涂,这下根本活像在恳求对方「请怀疑我」似的。
强调自己超可疑究竟是想怎样。
不过,今日子小姐只是隔着眼镜「嗯……」地凝视着我——好似在观察我与嫌犯仅有一步之差的模样。不只是外侧,就连不安的精神深处之深处,仿佛也都被她看穿。
「协助我……是吗?也就是扮演华生角色的人吧?」
「不,不是的,今日子小姐是不需要助手的侦探……我这种人……只不过是小配角旁边的小配角。」
或许整个答非所问,但我还是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
「就当是这样吧。」
今日子小姐轻轻松松地将手上的两个行李箱扔给我。
哇!哇!
我还以为终于遭到她的攻击,狼狈不已,但两个行李箱都比想象中还要轻,所以我也勉强将两个箱子都接下来了。
与其说是轻,几乎是空的吧?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就算是空的,为什么要把两个行李箱一左一右地扔给我?
「法国也是女士优先的国家呢。你这样可不行哪,隐馆先生。怎能让女生自己一直拿着行李呢,这样会被人怀疑你没有常识喔。」
「啥?什么?呃,反正我已经习惯被人怀疑……咦?」
「站着说话也不是办法。难得有缘相见,就去吃点东西吧——刚好,在去饭店以前,有家我想先绕过去看看的咖啡馆。同为日本人,又『偶然』在异国相遇,当然要互相帮助喽,阁下〈Monsieur〉。」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如是说。踩着轻盈的脚步穿街过巷,优雅阔步在大马路——看起来心情甚好。
5
看样子,机场巴士的终点站的确是巴黎——这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告诉我的,也不是我找到给日本人看的观光地图,只是当我跟在今日子小姐身后(很荣幸已征得本人同意),抱着自己和她的总共三个行李箱,姿势吃力仍得奋力前进之时,这座象征当地的建筑物不由分说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艾菲尔铁塔。
象征巴黎,世人皆知的铁塔。
「哇啊!」
与凯旋门及罗浮宫同样,在我的离职旅行行程里,当然也是把艾菲尔铁塔列为必访,毕竟它就像是巴黎观光景点中的景点。但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会如此突然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它,使得我不禁出声惊叹。
旅游指南写到铁塔的总高度是三百二十四公尺,但之所以会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巨大,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公园绿地,不只是正面,就连其后方也没有任何妨害鉴赏视野的障碍物。
而且不只巨大,其充满魄力的形状也相当引人注意——听说艾菲尔铁塔又被称为「钢铁贵妇〈La Grande Dame de Fer〉」,今天亲眼看到这设计,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此刻,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恐怕都挤在它的脚下吧。不过要是真的走到那么近,感觉反而无法掌握其全貌才是——还是说,观光客也能进铁塔里头参观吗?
「哎呀,隐馆先生,你对艾菲尔铁塔很感兴趣吗?那么,我们应该还可以更进一步地互助合作呢。来,咖啡馆往这走。」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更进一步?——只见她仿佛走进自家厨房一般,步伐轻快地踏进了街角的一间咖啡馆。这间看似气氛悠闲的咖啡馆,从店内往窗外眺望,似乎也能看见艾菲尔铁塔傲然挺立的身影。
话说回来,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艾菲尔铁塔,这里该不会是那条有名的香榭大道吧?
看这间店开在这么好的地点,应该是贵到不行……
「Bonjour.」
今日子小姐对店员打了声招呼就座。
「请不用担心,这餐我请客。」
然后对我说了这句话——她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要请客?
守财奴今日子这辈子有自掏腰包请过谁吗?
高强的能力绝不免费供应,低廉的餐点也别想我会出钱——不是今日子小姐的自我介绍词吗?
我果然认错人了吗?
我陷入过去从未经验过的极度混乱,迟迟无法脱出之中。今日子小姐却完全忽视挣扎中的我,干净俐落地点好餐——她那与店员有说有笑的交谈模样,看起来真的跟当地人没两样。
而且在看到令我饱受文化冲击的艾菲尔铁塔时,面对那威风凛凛的大气姿态,她不但无动于衷——善意解释的话,是仿佛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只差没有亲切送上「看您别来无恙,健壮如昔,甚喜」之类的问候。
可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不可能对艾菲尔铁塔「习以为常」……不,单就可能性来说,或许是有的。
假如这些都是今日子小姐失去记忆以前发生的事——抑或因为后来记忆无法积累,过去所见过的法国风景、巴黎街景,反而成为永远新鲜且鲜明的记忆,留在她的脑海中也说不定。
只是我也不太清楚这部分的「重置」原理,所以不能随便臆测……
正当我还在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之时(这时今日子小姐也兴味盎然地看着我。由于她的长相好似满溢着母性的光辉,因此一般人并不容易察觉——基本上今日子小姐十分乐于看着别人陷入困窘,有着一种应该是侦探才有的嗜虐倾向),今日子小姐点的餐点早已经摆满了整张桌子。
两只意式浓缩咖啡的小咖啡杯和五颜六色的马卡龙、用料新鲜丰盛的水果塔、湿润扎实的可丽露、看起来闪闪动人的焦糖布丁……「在法国餐厅点咖啡一定会端出意式浓缩咖啡」这点算是常识,但这些一看就让人觉得好吃极了的甜点,也丝毫不让咖啡馆颇具品味的外观专美于前,同样充满符合心中期待的巴黎风味——但是再怎么说,这量还是太多了吧。
「请不用担心,甜点全都是我自己要吃的。」
「这也还是令人不放心。」
「我想趁着还能摄取的时候,先摄取一点糖分么。」
今日子小姐说着,动作优雅地开始品尝马卡龙——等等,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即便咖啡馆里的悠闲时光仍然就此展开,可是今日子小姐为何要邀我喝咖啡?
为何要邀请我这个只不过是「初次见面」的「跟踪狂」?
而且(虽然只是一杯咖啡)还是她请客?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话是这么说,但我至今几乎未曾帮上今日子小姐什么忙。这不是谦虚,是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倒是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而且还是人在国外耶?倘若我是熟知巴黎大小事的法国通,今日子小姐又碰巧需要一个翻译兼导游的话,或许就能展开一段美好的故事吧,然而实际上正好相反。
就像现在,纵然多少是半推半就,但也几乎只是我单方面地接受今日子小姐的关照。
嗯?慢着,糖分?想先摄取一些糖分?
这也就是说,接下来今日子小姐打算要动脑吗?那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并不是以私下来到巴黎度假或探亲——
「没错。如同你的猜测,我是为工作而来。千里迢迢地来到法国巴黎,准备进行一趟推理之旅。还请看这里——这是某封信的抄本。」
像是察觉我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这么说道。接着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的肌肤上头写着文字,内容则如下。
6
「 敬启者。
近日将会去收下艾菲尔铁塔。
请提高警戒。
怪盗淑女 」
7
每次睡着记忆就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她会将自己的肌肤做为备忘录使用一事,则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知道的人都知道。
刚刚看的是右手,而在她另一只左手臂上,则几乎是固定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这样的个人基本资料。
然而,她秀给我看的所谓「某封信的抄本」是用法文写的,就算看了,我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比解读没头没脑的死前留言还要困难百倍——事实上,我的语言能力就连那究竟是否为法文都无法断定。因此,上一节的文字其实是今日子小姐为我翻译的结果。
只不过,虽说已经翻译了,若问我是否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收下艾菲尔铁塔?
怪盗淑女?
「这是……抄写自爱做梦的小朋友写好玩的作文吗?」
「这可是抄写自寄给巴黎警方的正式犯罪预告呢。即使是小孩所为,也无法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
今日子小姐正色说道。
的确,纵使在日本,这也不是能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的行为。
可是……我往咖啡馆的窗外看。
就相对位置而言,明明距离没那么近,但却令人只得感到巨大雄伟,矗立不摇似乎直达云霄的艾菲尔铁塔——要收下它吗?
意思是要……偷走吗?
「不是奥古斯特〈AUGUSTE〉·杜邦〈DUPIN〉,而是亚森〈ARSENE〉·罗苹〈LUPIN〉呢。」
不过寄来什么犯罪预告,那是他孙子才会做的事就是了——今日子小姐加以补充。
我懂了。
向怪盗绅士致敬——所以叫怪盗淑女吗?
「怪盗绅士」在历史上几乎是被致敬到烂了,而这封信写得更是直截了当,内容毫无曲解余地。
毕竟可能只是单纯想玩文字游戏,所以虽然信上写着「淑女」,也不能尽信寄件人就是女性。尚且称不上叙述性诡计,但要布下性别误导诡计倒是绰绰有余。
「虽然乍看之下只像是开玩笑,但因此特地委托日本的民间侦探前来协助,可见得巴黎警方或国际刑警组织都判断这份预告是来真的——少说也是认定为必须要当真的事件。」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放下衬衫袖子。或许是认为不好一直露着肌肤吧——这么看来,今日子小姐应该也不是在开我玩笑。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像开玩笑。
不过要说是玩笑,这个玩笑的规模也太大了,简直大到跟艾菲尔铁塔有得拼——喔,那就是原寸嘛。
我原本还担心万一自己在外国又蒙受不白之冤时该怎么办,看来至少不用担心这桩犯罪会被算在我头上——因为再怎么想,偷走艾菲尔铁塔这档事打从开始就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和艾菲尔铁塔相比,我身高什么的根本渺小到可以忽略。
「可是今日子小姐,你也会接到来自海外的委托啊。」
「好像会呢。我想这并不是第一次,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今日子小姐说得干脆,丝毫没有自夸的架子。
「不过,通常就算有人委托,我应该也会郑重地拒绝吧。毕竟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宗旨是『无论什么样的事件,都要在一天以内解决』哪。」
她接着这么说。
没错。这也是我刚才想到的事。
不管是公事或私事,今日子小姐终归是最快的侦探,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都无法持续一天以上——基本上如此。
也会有例外。
举例而言,像我曾「协助」过的那次事件,她就曾经连续五天不睡觉,硬是勉强自己维持记忆并继续推理。
那次完全违反了游戏规则——那么,这次也是例外吗?
难不成是今日子小姐听闻详情之后,义愤填膺地认为「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我绝不容许人类的至宝艾菲尔铁塔无端遭窃!」之类,做好睡眠不足的心理准备,不惜横渡大海,来到法国吗?
「对呀,或许,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好像猜错了。
「嗯……不管预告信是真是假,究竟认真还是开玩笑,用常理来想,怎样都是不可能犯罪哪。并不是推理小说里的那种不可能犯罪,而是在现实世界里,怎么做都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再说得直白一点,我所收到的委托内容虽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老实说,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没人偷得走的。当然,犯罪预告可能惊动世人,总得做些适当处置,但是这方面的调查搜索似乎轮不到侦探出马。而且人在国外,办起案来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虽然今日子小姐刚才宛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阔步走在巴黎的街道,但是她似乎还知道自己身在「国外」。
「那,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来法国……」
万一被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在法国」,我就得向今日子小姐说明那见不得人的理由了——幸好她对我这个男人没那么感兴趣,直接正面回答。
「因为提示的酬劳可是天价哪。」
喔,这也太过直接。
「我毕竟是个职业侦探,看在钱的分上,多少可以通融一下。」
「……」
「对方好像还愿意负担交通费及伙食费、住宿费,所以我是搭头等舱来的呢。我还是第一次搭头等舱……大概吧。」
原来是头等舱啊。
难怪就算是和她搭上同一班飞机也没能遇到了。头等舱与经济舱之间的距离,说是相当于东京与巴黎之间的距离也不为过。
这么说,我现在喝的这杯咖啡,严格说来也不是今日子小姐请客,而是委托人请的。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明白了——至于能不能接受,则有点难说。
当然,这显然不是在说谎,若说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方针会依照委托人提示金额左右摇摆,也的确是充满真实感又现实到极点的事实,但要摇摆摇到外国来,总觉得不能相提并论。就像刚才她本人也认同的,办起案来的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哪——做为一名助手,还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呢。」
今日子小姐像是在挖苦我似地笑了。
也可以解读成想借由笑容来蒙混过去。
「我想买很多衣服带回去。行李箱意外地轻,对吧?回程时可是预定要塞满衣服的,会变得很重呢。」
「……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的穿搭总是走在流行尖端,这句话肯定不完全是谎话,但我依旧觉得她没有说实话。
真要说谎的话,今日子小姐肯定可以说出更像一回事、更充满说服力、更不会让我起疑的谎话。她这番敷衍我的说词,言下之意或许是要向我宣示「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接受委托的真正理由」。
这也难怪,毕竟她是以「绝对遵守保密义务」为卖点的侦探。
这样的侦探之所以需要找人帮忙,恐怕还是跟上次一样,「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需要有人在身旁让她保持清醒」之类吧。
单看这段描述,大家想必会与「侦探助手」这样需要在适当的场面、给予侦探适切提示的角色做比较,也或许会以为比起侦探助手,只有「不让人睡」的工作内容铁定是轻松不知多少倍。但是说实话,这是一项极为沉重的任务,上次担负起这项重任之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就算给我再多钱,我都不要再干第二次。
不过,这次我不能拒绝。
要是在国外对今日子小姐的危难袖手旁观,日后肯定良心不安——沿用「睡着」这个主题,就是睡了也会做噩梦。
即便不是待业中,我也必须接下这份工作。
「对了,今日子小姐,截至目前为止,你已经多久没睡了?」
「在日本接下委托之后,到现在还没阖过眼。因此——大概三十个小时吧。哎呀,这点时间还不算什么。」
三十个小时还不算什么本身就已经够强了,倒算回去,从接下委托就直奔机场的行动力更是强大到不行。
雇用助手也只会造成彼此不愉快,反正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搞定吧——直到刚才为止,今日子小姐应该都是这么打算的。
「我的目标是连续一百个小时不睡觉。一起加油吧,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握拳曲肘为我加油打气,她若记得上次睡眠不足使得自己变得多么暴躁,大概不会这么乐观——这么一来,那还真得请今日子小姐能发挥最快侦探的本事,用最快的速度破案。
呃,委托内容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怪盗淑女并未明确告知下手的日期,只写了个「近日」……为了要抬头挺胸地宣布「事情已经解决了」,终究还是必须揪出寄来犯罪预告的犯人吗?
怪盗淑女。
应该还是小朋友写好玩的吧……根据一般常识,我仍认为不应当排除如此可能性。不过,既然世上有名侦探,就不能否定怪盗的存在。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还没问。毕竟犯罪(预告)的规模实在太大,吓到我一时完全忘了确认……
跨海委托今日子小姐的人是谁呢?
硬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只承接能在一天以内解决的案子」的规矩,霸王硬上弓的委托人是……
据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述,应该会是巴黎警方……或是国际刑警组织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呢。由于是委托人再透过代理委托人来委托之故——不过,看他付钱付得这么干脆,肯定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吧。甚至还能说服日本政府,让没有护照的我以特例处理的方式出国。」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顺带解开了今日子小姐是怎么出国之谜,但是对侦探而言,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想必不是挺好的条件——况且整体听来,这个委托人不只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矩,而是根本不认为不照规矩来有什么问题。不知是个人还是组织,总之应该并非仅仅是『大人物』这么简单……
敢情委托人是为了保护艾菲尔铁塔而不择手段,像铁塔迷之类的吗?
「委托人不想表明身份是常有的事喔。再继续追究是违反礼数的。」
今日子小姐说。
还真是信奉「委托人会说谎」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会有的意见——她大概已经收下了大笔订金,比起调查委托人是何方神圣,可能更想把时间用来推理出犯人吧。
真了不起的专业态度——但是也很危险。
「因此,就算巴黎警方透过日本警方,从世界这一头委托远在世界那一头的我,到头来仍旧不好公开给予协助。我必须以一己之力,面对挑战——以一己之力,再加上一点点合伙关系。我和你——隐馆先生。」
「……我明白了,请让我当你的助手。」
愈听愈不安,愈听愈担心——我想尽快结束对话,于是直接给结论。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海外旅行,竟会遇上这种事……我的人生,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吗。
想象沈重任务,让我心情低落。与郁闷的我恰恰相反,等到我这句话的今日子小姐话声欣喜地回了句「Je ne sais comment vous remercier!」——什么意思啊?
从她满面的笑容推想,可能是在向我表示谢意吧。
「那么……隐馆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不过嘛,能否趁你还没改变心意以前,先把这份承诺写下来呢?毕竟我可是忘却侦探,万一不小心睡着,光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法国,可能就会大吃一惊,倘若旁边还站了个来历不明的巨人,肯定会吓破胆吧。」
真是抱歉呀!我来历不明又长这么大个——虽然很想这么回嘴,但比起被说是形迹可疑的跟踪狂要来得好多了,所以也不好太强硬。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已经半是自暴自弃,接过今日子小姐递给我的签字笔。
反正签这种名也不是第一次了——纵使今日子小姐已经不记得了,以前当她助手(助她别睡着的小帮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该说是雇佣合约,还是劳动协议书呢——总之就是签下去了。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公文用纸就是今日子小姐的肌肤。
我记得当时是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身为临时员工,立誓会尽忠职守」之类的句子……咦?
慢着,可是……这次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已经写上了来自怪盗淑女的「犯罪预告」……那我要写在哪里呢?
我摘下签字笔的笔盖,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这里。」
今日子小姐撩起穿在风衣底下的长版衬衫下摆,露出腹部——雪白的腹部没有一丝赘肉,很难想象她才刚摄取了大量的卡路里——恐怕,这比任何高级纸都还要平滑好写吧。
8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敝人愿意粉身碎骨,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拼上这条命,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
9
今日子小姐认为在前往艾菲尔铁塔之前,总得先亲眼确认那封「犯罪预告」的正本才是,所以她将巴黎警署列为第一个目的地。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在接受日本警方委托的时候,基本上也都能够以非官方身份参与调查行动,由于委托人也很有可能意外地是法国警方——就算不是,倘若日本政府(!)已经动用特权事先疏通过,请他们出示证物也并非不可能。
我拿出放在行李箱里,准备做为本次旅行唯一依靠而带来的旅游指南翻阅,发现巴黎警署竟然就位于今日子小姐预定下榻的饭店附近。再加上时间刚好,于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连同我的行李箱一起寄放在饭店。
今日子小姐打算顺便换衣服(她嘴上是说顺便,但我认为那才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的真正目的),留下我坐立不安地在大厅等待。
与其说是助手,我的待遇更像是仆人——不过就算了,沾了今日子小姐的光,本来应该是来体验一趟穷酸之旅的我,才能住进这种宛如古堡般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所以根本没资格抱怨。
等待今日子小姐更衣的空档,由于也无事可做,我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今日子小姐要来着手的这个奇怪委托。
宣称要偷走艾菲尔铁塔——胆大包天的犯罪预告。
既不知犯人是谁——也不知委托人是谁。
虽说两者皆不详,但是从委托内容尚可感受到「想从怪盗手中守护艾菲尔铁塔」的强烈意图,倒也不是对委托人毫无共鸣——只不过,对犯人别说是共鸣,究竟有何企图也只是莫名。
偷了艾菲尔铁塔能干嘛?既不能用来装饰房间,也不能变卖——怎么想都觉得只是来闹的。
「……」
不。
只是来闹的愉快犯——尽管如此,也不见得就不是认真的。
说来,根据旅游指南记载,艾菲尔铁塔这座建筑物,似乎就是在目的不明确的情况下兴建的。过去巴黎曾举办万国博览会,于是决定盖一座铁塔来做为活动的象征,仅仅如此,绝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用途,是完全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建设性的建设——当初甚至还打算在活动结束后就拆掉。
艾菲尔铁塔绝非打从一开始就是花都的象征——相反地,当时还有许多反对者频繁走上街头,认为在石造建筑为主的城市里,盖起铁塔简直是破坏景观。
然而在等待拆除的期间,通讯技术日新月异,艾菲尔铁塔竟意外肩负起了军事通信的任务。
艾菲尔铁塔在大战时成为法国无线通讯的主轴,由政府及军队运用,但随着之后电视及广播等新科技日渐发达,或说铁塔在持续执行这项之后才附加而来的任务期间,随着时代变迁、世代变迁,原本因为破坏景观被骂翻天的艾菲尔铁塔,摇身一变成为巴黎的景观本身,而且地位坚若盘石。
极端地说,原本只是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试盖」出来的铁塔,曾几何时产生了功能、产生了目的,直到今天——若是更进一步探索这段故事,感觉应该能得到更多不同的观察。
只是,也不能因为艾菲尔铁塔在当年是带着玩票性质建造的铁塔,就可以被人以玩票性质巧偷豪夺——更不能因为反正也没打算偷(偷不走),就以玩票性质寄出犯罪预告。
……说不定,虽然铁塔现在早已和花都密不可分,但犯人其实是至今仍认为「艾菲尔铁塔破坏了巴黎的景观」,怀旧怀到不怀好意的人物,所以不是以玩票性质而是存心找碴,故意寄出那种信给巴黎警方。
想一想,也能理解为何会用「怪盗淑女」这种看似没什么深意、活像是随便乱取的假名了——那样的话,犯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此举竟会演变成为如此重大的事件,还劳师动众地从日本找来名侦探。
把恶作剧当真的委托人,只是白白多花了一笔无谓支出——不过,一般委托侦探的案件,本来就有大半都是杞人忧天。
侦探小说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没把这大半无聊的事情写出来——委托过无数侦探的我都这么说,肯定是不会错的。反过来说,侦探的劳动也有大半都是白费工夫。既然如此,我应该来打从心里祈祷今日子小姐的法国行也是白费工夫,只是一趟单纯的购物之旅……
明明是在分析委托案件,回过神来还是一如往常,结论又回到今日子小姐身上——只能说我的思考模式就是如此。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未免也太慢了。
我还没配合时差调整手表时间,所以对时间比较没有概念,但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现在是……傍晚五点吗?
原本预定先去巴黎警署,再去小酒馆吃晚饭(由今日子小姐请——其实是谜样的委托人请客),预定边用餐边讨论今后的方针,最后再前往艾菲尔铁塔的正下方探查。但已经是这个时间,计划显然都要重新安排了。
夜晚在不熟悉的场所游荡是很危险的。即便今日子小姐似乎对巴黎很熟悉,可是无论熟不熟悉,年轻貌美的女性入夜还上街到处走,绝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
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消除疲劳,第二天早上再……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错乱念头之时,我决定站起来。
是啊。我也就算了,但是绝不能让今日子小姐消除疲劳——绝不能让她睡着。
这不仅是今天入夜以后的问题,也是现在——此时此刻的问题。
但是。
就算女生打扮很花时间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法则,然而今日子小姐可是最快的侦探——若只是换套衣服,理当会以媲美舞台换装的速度,速速就离开房间楼层下来会合。
但是她却迟迟没回到大厅——光凭这点,我是否就应该判断今日子小姐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紧急状况?
独自待在房间里,一个临时起意,想伸个懒腰于是往床上一躺,就这么轻轻闭上眼睛,于是便不经意地睡着了……这种常见的睡魔侵袭,绝不能断言一定不会发生在今日子小姐身上。
不仅如此,她在这方面其实还挺漫不经心的——过去也曾经有好几次就像这样掉进犯人的陷阱里,导致忘了好不容易推理出来的真相。
正因如此,才会需要像我这种临时性的助手——但要真是如此,现在可不是在大厅里追溯艾菲尔铁塔历史的时候。
根据写在今日子小姐肚皮上的雇佣契约,我得快点执行任务(不让她睡着)才行。
真希望这才是杞人忧天。我等不及电梯下来,直接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上楼梯,冲向今日子小姐的房间。
今日子小姐向柜台领取了两张卡片型的房门钥匙,还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做为备用的一张卡片寄放在我这里。
该说是相信我吗?还是毫无戒心呢?这种奔放的行为真教人摸不透。然而却也万万没想到,这张卡居然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就算是最快的侦探,也不用连陷入危机的速度也是最快吧——我边抱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今日子小姐的房门前(或许还是搭电梯会比较快,我终究当不成最快的助手)。
我敲了门,也按了门铃,但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足以让人直觉大事不妙的毫无反应。但尽管如此,依旧很有可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在此可不能自乱阵脚。
事到如今。
毕竟我们并没有约定在大厅会合的时间,万一只是今日子小姐花太多时间换衣服,而现在刚好在冲澡,所以才没听见敲门声……那我擅自拿备用钥匙开门冲进房间,可能会演变成砸掉自己饭碗的悲剧。
只不过,我也算是个(非自愿地)到地狱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的男人。
我认为自己对于麻烦事的雷达还算敏感——不祥预感的命中率远远高过平均值。今日子小姐不小心在饭店的床上睡着的展开,绝对是大有可能。
宛如名侦探般一口咬定,不惜成为一名犯罪者,我打开了房门——
于是乎。
10
就结果而言,我的第六感只对了一半。不,该说是我「只感觉到其中一半」比较正确。
看到今日子小姐侧躺在床上——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意料中之事——只不过,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闭着眼睛,表情十分平静,看她呼吸规律,似乎只是睡着而已。只是我原本以为如果她会睡着,应该会在更衣前或更衣时,若是换好衣服才倒在床上,显然是累坏了吧……毕竟已经熬了两天没睡,纵使是号称不知疲累为何物的今日子小姐,还是不敌舟车劳顿的疲惫吧。
毕竟忘却侦探在本质上还是很难顺应长途跋涉的吧——我感慨,同时也心想得赶快叫醒今日子小姐才行。正要走近她的床边之时,我停下了脚步。
覆水难收。
一旦重置的记忆,不管使出什么方法,都唤不回来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赶紧起床还是继续睡,也许打个盹儿或是陷入熟睡,结果都一样——这并不是想补救自己的失误,但既然身为助手的任务一开始就失败了,我想干脆将错就错,就这样让她休息也好。
这当然称不上是积极,但我认为还算正面。
而且也看到今日子小姐的另一面——总之,幸好我们尚未展开调查。
记不得委托内容或案情固然糟透了,但是比起「忘记搜集到的证据或情报」、「推理出来的真相全部归零」,这已经还算好的——而至于委托人身份不详一事,这下子也觉得没那么需要忧心了。
忘记委托人是谁——一般来说,站在职业侦探「要将委托人的利益列为最优先」的立场,会对业务造成根本上的阻碍,但就这次的情况而言,由于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委托人是谁,所以忘与没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这样的话,不要硬是把或许才刚入睡的今日子小姐挖起来,索性让侦探好好睡一觉,理应才是最好的选择——犯错时不要只想着要挽回错误,而是该善用那个错误。
身为今日子小姐的助手被托付的首要任务,无疑是要我在她身旁看着,好让她别睡着,万一力有未逮,那么第二项任务应该就是「当今日子小姐忘了案件详情之时,要负责向她重新说明一切」。
据我所知,今日子小姐需要的睡眠时间极短,所以根本不需要硬把她摇醒,体力一旦恢复,很快就会醒来——继续待在房间里欣赏她的睡相也着实不妥,我决定还是回到大厅等她。
最糟的情况,只要今晚还能去巴黎警署看一下「犯罪预告信」就行了,小酒馆就干脆点放弃吧。不知饭店附近有没有便利商店(其实我连法国究竟有没有便利商店都不知),但总不至于连面包都买不到吧。若说没有期待跟今日子小姐共进晚餐当然是骗人的,但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用地道的法国菜才来法国,也没有那个预算。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将案情概要写张便条留在今日子小姐的房里,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还是不要随便给刚睡醒的忘却侦探灌输资讯。
只要有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写在右手臂的犯罪预告抄本,聪慧如她应该就能充分地掌握现状。再看到写在肚皮上的誓约书,应该就能推测出在自己身边,还有个名叫隐馆厄介的助手。
信奉网罗主义的今日子小姐,接着只须在饭店里找一下有哪些日本人,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在大厅等候的我。
要说明案件详情,等到那之后再说就好——事情都这样了,就让忘却侦探以清醒的头脑面对「怪盗淑女」的挑战吧。
得到结论。接着为了怕她着凉感冒,我甚至蹑手蹑脚地为今日子小姐盖上薄被,离开房间时还心想自己真是太体贴——实在是太不知死活了。
只能说是太得意忘形了。
明明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两小时后,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大厅,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得多,而且她又换了衣服——将小手帕装饰在胸前口袋的黑色套装,搭配窈窕丝质衬衫,对比刚才倒在床上时那件可爱的针织连身洋装,这身打扮实在充满了攻击性。难道每次睡着后会重置的不只是记忆,连服装品味都会重置吗?虽然洋装也很好看——她的目光很快捕捉到坐在沙发上的我,朝我走来。
「你就是我的助手,隐馆厄介先生吗?」
她开口确认。
看来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里从头来过——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一如往常用那熟悉的动作,低下那头白发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怪盗,掟上今日子。」
忘却怪盗这么报上名来。
「走吧!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用最快的速度!」
11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12
「Apportez-moi la carte, s'il vous plaît」
今日子小姐对服务生这么说。她的法文还是和睡着前——也就是仍身为侦探时同样流利,而我也同样不知她说些了什么。但是凭感觉推测,应该是在跟服务生要菜单吧。
在大厅里等待今日子小姐时,我也重新拟订了行动计划,可是实际上却和计划完全相反。既然时间不多,原本只打算前往巴黎警署,省略晚餐——结果决定今晚先去小酒馆吃饭,之后去艾菲尔铁塔。
也对,世上并没有会主动接近警察的怪盗。另一方面,「晚上出门很危险」的这种忠告即便会被侦探采纳,但对怪盗是行不通的。隐身于暗夜之中——可是怪盗的看家本领。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身与纯白发丝形成对比的漆黑套装,真是反派中的反派造型……感觉就像是邪恶的今日子小姐。
邪恶的今日子小姐——忘却怪盗。
其实也不错——现在可不是这么想的时候。
可是,那要问我现在该怎么做,我也没有半点头绪。
令人手足无措的紧急状况。
与离开房间楼层下来的今日子小姐在饭店的大厅里会合,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时,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以为是今日子小姐对自己不小心睡着这件事感到害臊,故意开玩笑来带过。
可是,今日子小姐是认真的。认真得不得了。
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睡着前的种种,哪来的害臊——当然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一头雾水,我还是顶着雾水冲动地采取行动。我抓起今日子小姐的左手,以就平常的我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积极与迅速,一口气卷起她外套和衬衫的袖子——结果看到的是这样两行字。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
「你怎么了?厄介先生。难道你以为我是变装的冒牌货吗?如你所见,我可是本尊呢。我是真正的掟上今日子,怪盗淑女。」
今日子小姐说着,用空下的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不,我不是以为自己遇到像鲁邦三世那样的变装高手。
从她对我的称呼从「隐馆先生」变成「厄介先生」来看,今日子小姐的记忆确实已经重置没错——虽然我也不希望是我搞错,但重点并不是记忆遭到重置这件事。
重点在于重置后输入的资讯有严重错误。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怪盗。怪盗。怪盗。怪盗。怪盗。怪盗。
「……」
我的记忆并未重置,尤其是与今日子小姐之间发生的种种,每每都是鲜明的回忆,想忘也忘不了……根据这些珍贵回忆来推想,还让我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今日子小姐风格的「角色扮演」。
身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临时雇员,为了顾及遵守保密义务,请恕我不能加以详述——其实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当今日子小姐推理陷入瓶颈时,她便故意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错误的个人基本资料,在记忆重置之后再来挑战解谜,也就是采取「任由昨天的自己蒙骗」这种方式,改变前提及角度来进行推理,可说是近乎犯规的备忘录秘技。
今日子小姐或许是想应用这种技巧,让自己化身为怪盗,借以追查这次的犯人,寄出犯罪预告信的「怪盗淑女」吧——可是,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只不过是过度乐观的看法。
甚至比今日子小姐还要清楚。
证据是今日子小姐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
今日子小姐本人似乎对那两行备忘录的内容照单全收,可是我知道——即使今日子小姐不知道,我也知道——那两行备忘录里,有一小部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写的。
不用说,当然是「怪盗」那两个字。
只能认为是有人巧妙地模仿了今日子小姐的笔迹——改写了内容,或说是篡改了记忆。
我过去可是曾看今日子小姐写下各式各样的笔记,也唯有这样的我,才能比本人做出更正确的笔迹鉴定。
「……今、今日子小姐,你……你并不是什么怪盗啊。」
我放开他的手臂说道。今日子小姐听了,虽在一瞬间面露茫然,但又随即说了声「啊,是这样呀」,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说的也是,不能泄露真实身份呢。这可不是适合大声嚷嚷的事。」
没救了。
她对「自己的笔迹」所写下的备忘录寄予的信赖太强大了(还有一脸想使坏的今日子小姐实在太可爱了)。
回房间换衣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只能全凭想象……整合前后所见所闻,看来今日子小姐并非是在换装时不小心睡着,而是有人使出某种手段让她睡着。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回想她躺在床上熟睡时安稳的睡相,似乎不是遭人用暴力手段硬生生使其失去意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不管是被下了安眠药还是使出了什么其他手段,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某人」显然已经用最低限度的动作,达成了他的目的。
最低限度的动作——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只动了写在左手臂上的备忘录里其中两个字……把「侦探」两字篡改为「怪盗」——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用说的似乎很简单,但笔迹可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只挑了两个字来模仿吧——尽管如此,手腕还真是俐落,让我不由得从愤怒转惊艳,仅能由衷佩服。
即使是从某个角度看大概会被当成跟踪狂的我,或是自诩为今日子小姐粉丝的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都无法拷贝她的笔迹到如此完美的地步。
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备忘录可能被修改」的前提下看到那两行字,我才能勉强看出破绽。否则以其精度之高,要连我都骗过也不奇怪。
这也难怪今日子小姐会相信那些都是自己写的——没错,一对照写在右手上的「犯罪预告」抄本,一切再自然不过!
重置后若先认知自己乃身为侦探,看见右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时,便会联想到是自己为求慎重,从与案件有关的奇怪文件抄下的叙述。不过,要是先认知自己是怪盗再来看,那就不是什么抄本,而是自己的犯罪声明了。
因此那时今日子小姐才会那么说。
走吧!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用最快的速度——
「……怎么啦?厄介先生。来到法国居然不打算喝葡萄酒吗?你真是太不解风情了。就像去日本不吃寿司一样喔!」
「啊,好……那么,请给我蓝葡萄酒。」
「哎呀,哪来蓝葡萄酒这种东西哪,又不是玫瑰。」
「欸,呃……那么,就交给你决定了。」
「交给我吧。在不至于助眠的程度之下,让我们来小酌一点好酒吧。毕竟是难得品尝的美味,我可不想马上忘记。」
只是自我认知从侦探变成怪盗,她忘却的体质似乎完全没改变——坐在餐桌对面,动作俐落地点完餐的女子,不管是性格还是人格,基本上都依旧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
对法国、巴黎的造诣之深,也跟记忆重置前毫无二致,带我来到的这间小酒馆,虽然没有登在我的随身旅游指南里,但也是气氛一流,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大概绝对到不了这里吧。店里的陈设也显然是投行家所好。
再补充个两句,如果能选择,我真不想在这种食不知味的状态下造访这家店——可是今日子小姐看来心情甚佳,能让她这么开心也没什么不好。
投入最低限度的劳力,得到最大规模的成果。
只改写了两个字,就能让整个故事产生这么戏剧性、翻转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原本要来防范艾菲尔铁塔遭窃的侦探,竟成为准备窃取的一方。
这真是所有想象得到的情况之中,最为糟糕的情况——不,并不是。
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犯人夺走忘却侦探心中唯一比金钱更有价值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甚至还篡改了备忘录。如此行径固然罪不可赦,但那个坏蛋要是存心要做,其实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
手法如此高明,要用前述的暴力手段来让今日子小姐失去意识,或是也不用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威胁逼迫我们就范,想做的话一定都不是问题。然而尽管如此,对方却采取了最和平的手段,试图让今日子小姐去偷艾菲尔铁塔——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又对其展露的风范感到向往。
这正是「怪盗绅士」给人的印象。
怪盗绅士——或是怪盗淑女。
夺走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不,是偷走记忆的坏蛋,究竟……
「那么,为我们的成功祈祷——A votre sante!」
「……干杯。」
那句法文是这意思吗?大概是吧。
这么一来,跨海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匿名委托人——那个来历不明的委托人果然大有问题。
「寄出犯罪预告的怪盗」与「要求防患未然的委托人」,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假如「怪盗淑女」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把今日子小姐从日本骗到法国,将她化为「怪盗淑女」替自己办事的话……可恶。
如果是这样,那我犯的错就更不可原谅了——就连换衣服的时候,我也应该片刻不离地守在今日子小姐身边才对。
没用也该有个限度。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立下那份誓约的?真想狂捶自己的头。讽刺的是,如今那份合约——反而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敝人愿意粉身碎骨,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拼上这条命,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
没错。
那份誓言——现在回想起来,宣誓的忠诚度实在也高到应该破胆寒心的誓约书,还留在今日子小姐的肚皮上。
那篇文章还有效。
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脱下针织连身洋装,换上黑色套装走出房间来到大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找到我。
要找到叫做隐馆厄介的「助手」——不是「侦探助手」,是「怪盗助手」隐馆厄介。
是因为连身洋装上下相连,篡改左手备忘录的人物才忽略了写在肚皮上的合约吗——还是尽管注意到,但是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既无法擦除,也篡改不了写在敏感腹部上的文字呢。
的确,要是轻举妄动,把今日子小姐弄醒就一切都白费了——实际上,我白天在咖啡馆里用签字笔写合约时,就弄得今日子小姐痒得不得了。
还被咖啡馆的店员投以冷冷视线。
或许那已经不只是冷冷视线,而是看到变态的目光——不管怎样,无论犯人有没有注意到,总之我的笔迹还原封不动地留在今日子小姐身上。
所以,犯人大概也没料到,今日子小姐尽管没能留住她的记忆,却留下了我这个助手。
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助手,虽然是个聊胜于无的助手,虽然是个可能只会扯后腿的助手——在对方看来,理应是突发状况的这种情境,我非得要善加利用不可。
当然,我也尽力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在来到这家小酒馆的路上,我曾试着说服今日子小姐「你并不是怪盗,而是一位名侦探哪」,然而无奈今日子小姐对自己的笔迹深信不疑,所以一切都只是徒劳。
「呵呵,你身为助手,也真是绞尽脑汁呢。原来如此,你是想要建议我假装成名侦探,趁机偷走艾菲尔铁塔吧?可是,侦探=犯人这样的手法,早就已经被人用到烂了吧。偷窃手法必须要别出心裁——别担心,这里就交给怪盗淑女我吧。」
……这也难怪。
要是在日本,对着以名侦探的身份活跃的今日子小姐说——
「你其实是怪盗喔!」
——也会被她一笑置之。这是同样的道理。
仔细想想,「怪盗」这两个字听起来也很响亮。
如果是「强盗」或「小偷」,或许还会让她产生「不不不,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反社会的行为」这种急于否定的意识,然而「怪盗」这个称呼,则是足以与「名侦探」匹敌,具有某种浪漫情怀的名号。更别提「加上偷走艾菲尔铁塔」这种壮大又梦幻的目标,早已超越善恶的分际。
也难怪她会深信不疑。
如果态度太过强硬,导致失去今日子小姐对我这个助手的信赖,断送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勉强维系着的生命线也很不妙——因此,我决定暂时扮演好顺从的助手角色,按兵不动,静待机会来临。
我绝不会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绝不会。
她曾为我洗刷过无数次冤屈,这次换我来防止今日子小姐沦落为罪犯——这不是讽刺,而是报恩。
其中也许还有机会揪出真正的「怪盗淑女」,或是追查出委托人真实身份的余地……不管对方表现得再怎么绅士,夺走今日子小姐记忆的犯人还是应该要受到制裁。
不过……接在这番坚定表明决心的话之后,再这么说或许很煞风景……我当然觉得很自责,但或许不用情绪紧绷到这种地步。
防止不防止她成为罪犯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因为纵使是博学多闻的今日子小姐,回归现实,也绝对没办法偷走艾菲尔铁塔。
没办法……吧?
13
据说过去有一位大力反对艾菲尔铁塔计划,认为兴建铁塔将严重破坏巴黎景观的文豪,后来竟自打嘴巴,当艾菲尔铁塔落成后还曾经多次造访——人们问他理由,他却是如此回答。
「因为在我所深爱的巴黎,只有此处看不到艾菲尔铁塔。」
听到这个历史小故事,多少觉得文豪也太会说话,也有一说指称这位文豪后来是真的离开了巴黎。然而像这样实际走到艾菲尔铁塔的脚下,不免强烈感觉这应该还是后人捏造的故事。
以我本身为例。刚才从远处眺望时,也觉得一旦靠近,会不会反而无法掌握全貌,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可是现在,一旦实际走近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就算闭上双眼,身体也会自然感受到其压倒性的存在感,已经不是看不看得到的问题。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就是大到不行——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巨大的人工建筑物笼罩头顶……喔不,应该是从未有过任何类似的体验,使我不由得战战兢兢。
甚至不明所以地想要蹲下来。
「呼呼呼,这就是我这次的猎物吗。」
面对巴黎的象征,和充满畏敬之情的我正好相反,今日子小姐——忘却怪盗脸上浮现出无畏的笑容。
该说是无畏的笑容,还是无礼的笑容呢。
今日子小姐心中的怪盗形象究竟是以谁为蓝本啊……总觉得既不是亚森·罗苹,也不是鲁邦三世。
难不成是怪人二十面相吗?的确,实际读过小说会发现这个怪盗其实还算厚道,是个坏得还满可爱的家伙……
在小酒馆里吃完高热量的甜点以后(今日子小姐还连甜点酒都点来喝。有愧自诩为今日子小姐的头号粉丝,我居然不知道她的酒量这么好……或许是在身为「侦探」时,她尽量克制在工作时喝酒吧。也可能是觉得「怪盗」与葡萄酒相得益彰,所以刻意配合角色多喝几杯)——我与今日子小姐便前往艾菲尔铁塔。
我原本还很担心晚上出门会很危险,但实际走在香榭大道上,马路两旁霓虹闪烁、灯火通明,多少减轻了我的不安——也对,毕竟是举世闻名的大都会,对「夜晚」的概念或许也比一般人还要晚吧。
当然,即便如此,晚上还是很危险,但我实在无法阻止意气风发地为了要「事前场勘」而外出的今日子小姐,只能贯彻做她贴身保镳的职责。
艾菲尔铁塔本身也打上了灿烂的灯光,即使时间已经这么晚,观光客依旧络绎不绝。投射灯在塔顶附近旋转,要是能再早一点抵达,似乎还能欣赏到整座塔像钻石般闪耀璀璨辉煌的灯光秀。
听说兴建当时是用瓦斯灯来做灯光表演……现在是改用LED吗?
来到观光景点,肯定要小心扒手或顺手牵羊的宵小,不过,看到每个人进公园时都必须确实接受随身行李检查,看来还算能保障一定的安全性——话虽如此,一想到真正的「怪盗淑女」可能就隐身在人群之中,无论再怎么令人着迷,也不能只望着艾菲尔铁塔看。
可是再转念一想,今日子小姐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遇袭,所以或许像现在这样混进人群里,对我俩来说还比较安全?
今日子小姐对我的焦心劳思浑然未觉,一肚子坏水似地喃喃自语。
「大家玩得好开心,都不知道这座铁塔明天就要被偷走了呢。」
明天?
「当然。我可是最快的怪盗。无论什么样的宝物,都要在一天内偷走。」
不,就说你不是怪盗了……
还什么宝物呀。
想归想,毕竟今日子小姐已经完全自认是怪盗,要是随便反驳,扫了她的兴致也非我所愿。不,不只是扫兴,届时她恐怕会直接开除我。
据我所知,今日子小姐身为个人事务所的所长(当然,不是以怪盗,而是以侦探的身份),雇用助手或保镳其实并不稀奇,但听说这些雇员也很容易被她开除。
并不是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脾气暴躁,只因为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所以在雇用员工时毫无人情包袱,可以做出极为果决的判断——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待商榷,但无论如何,我现在绝不能被她开除。
在这块异国的土地上,只有我能保护今日子小姐。在凑齐足以说服今日子小姐的材料之前,我应该彻底扮演好「怪盗的助手」这个角色。
不能随便否定她。
「这……这样吗。真不愧是世纪大怪盗掟上今日子呢。」
于是,我一面如此阿谀奉承(与其说是助手,感觉像个小喽啰)。
「你已经有什么腹案了吗?」
一面若无其事地试探。
我还以为一定没有才问的,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却这么回答。
「偷窃终究是一门艺术呢。」
顾左右而言他。
这种说词未免也太像怪盗了……不仅如此,她的语气也很令人在意。
「呃,敢问今日子小姐,艺术是指……」
「这不重要。可以的话,真想进到塔里,从内侧检查一下构造,但现在似乎还有太多闲杂人等。考虑到闭馆时间,还是明天再来吧。」
「是吗……明天再来吗。」
刚才还说明天要来偷,是打算场堪完就立刻偷吗?不仅是推理,就连窃取都要维持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嗯,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的意思是说,今晚要回饭店休息了吗?」
「那当然。我看起来像是会夜游的人吗?」
看起来是不像——只是现在的今日子小姐是个怪盗,我不确定是否该这么回答——不确定究竟要把伦理道德的界线画在哪里比较好。
可是比起这个……既然要回饭店一趟,就表示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又可能会重置了吗?
回饭店后,如果我趁今日子小姐熟睡时,把她左手臂上的「怪盗」两字擦掉的话……就算没本事模仿笔迹,只要去除那两个字,即使不能让今日子小姐变回侦探,也能让她不再是怪盗。
「虽说要休息,当然也是彻夜不睡。厄介先生,请不要让我睡着喔!」
那个肤浅又乐观的念头,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化为泡影。
工作时彻夜不睡的习惯,也和当侦探的时候一样。
另一方面,看来今日子小姐对我这个没用的助手,始终有着「在国外负责不让她睡着的人」这样的认知。
就算我放弃了这项「不让她睡着」的任务,由于今日子小姐刚才已经在毫无预警——或是对方早有预谋的情况下好好睡了一觉,若是仅需熬个一晚不睡觉,今日子小姐应该只要靠自己就撑得过去吧。
而且老实说,我现在好困。
困得不得了。
在这一连串的惊奇超展开之中,我几乎没有缓一口气的片刻。法国的美食也把我的胃塞得满满的,就像养来做肝酱的鹅一样——不困才奇怪。
我甚至有点嫉妒自顾自地睡着,现在又精神抖擞的今日子小姐……就算只有一个晚上,我也没有自信能陪她不睡到天亮。
不过,如前所述,若只是一晚不睡觉,今日子小姐靠自己就肯定撑得过去,说得极端一点,我今晚就算睡着也无妨——如果我的任务真的仅限于「不让她睡着」的话。
虽然绝无可能——但倘若忘却怪盗今日子小姐已经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腹案,能够阻止她作恶的机会,就只剩今晚了。
实在不是想睡就能去睡的时候。
感觉立场整个都跟平常颠倒过来了……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而是怪盗。不是今日子小姐防止我成为罪犯,而是我要防止今日子小姐成为罪犯。平常绝不能睡着的今日子小姐其实应该快点去睡,负责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我却在她非常清醒时绝不能睡着。
就算是来到地球的另一侧,也不用颠倒到这么彻底吧。
「回饭店以前,我们绕个路,从远处再欣赏一下夜间点灯的艾菲尔铁塔吧。对了,去战神公园散散步吧?呵呵,感觉好像约会喔。」
今日子小姐浑然不知我心中的喟叹,在绝佳时机说着讨人厌的话。
完全不像约会,一点也不像。
话虽如此,不愧是巴黎的地标盘踞之地,公园也很气派——虽然方向与回饭店相反,以散步的心情去走走也不错。
多少要有点心情观光一下才撑得下去,而且没去踩几个景点,对建议我来旅行的绀藤先生也不好交代——喔,绀藤先生。
是啊,向那位可靠的男人请教,可能是个好方法。若是知道今日子小姐旅居海外时代(也说不定)的绀藤先生,也许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虽然并没什么指望,但现在这种状况,可以尝试的就全都试试看吧。
不过,如果打电话给他,得考虑与日本的时差……日期也不一样吧……还是干脆写封电子邮件?毕竟不能让今日子小姐听见我在跟别人讲电话,但也不能为了偷偷打通电话,就让今日子小姐离开我的视线……
「走在这里,可以听见来自周围用各种语言的对话,真有意思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如入无人之境般在摩肩接踵的观光客之间穿梭。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过来,这里的确是世界级的观光景点,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见来自世界各地的言语交错。
不只法文,还有英文、中文、韩文、印度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才疏学浅如我,还有许多光用听的无法判断是哪国话的语言,全部都融合在一块。当然,我用来与今日子小姐交谈的日文,也是这场合奏的一个音符。
嗯。
日本也有很多傲视全球的观光景点,可是像这种参加型的体验,感觉并不是想体验就能体验得到……是在欧洲以外难得的美妙体验。
感觉学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切入点,可以在来到世界级地标游览时别富趣味,意识到地球有多么宽广。但换个角度,这也同时让我强烈感受到地区与地区之间,那令人束手无策的语言障壁。
不由得再次体认到自己薄弱的外语力与学习欲。
「语言障壁呀……说来,过去也有座语言之塔呢!」
我不确定精通法文的今日子小姐究竟会说多少语言,但无论她是侦探还是怪盗,这应该都属于企业机密吧。与我不同,周围的人在讲什么,她似乎都能听懂。在左弯右拐穿过观光客之间的缝隙,仿佛聆听交响曲般地竖起耳朵,倾听周围对话的同时,对于夹杂众多话声之中,我那与杂音没两样的感想发表看法。
语言之塔?那又是什么……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正式名称是『巴别塔』。来自神话故事。古代——当世界还是一体的时代,人类打算建造一个高度直达天际的高塔,此举触怒了神明,连同高塔一块把世界打得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
我差点口出「就像分尸命案那样吗」——但立即想到这是在对侦探时才能成立的唱和,赶紧把话吞回去。
听到这里,我想起来了。
没错——当时与高塔一起被打得四分五裂的,还有语言。
由于担心人类凝聚起来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为了不让人类过于团结一致,神把原本只有一种的共通语言打散,成了现在的无数种语言。
「不是让人类收声闭嘴,反倒是增加语言这点,可以充分感受到神的幽默呢。此举也得以让世界变得非常复杂。」
「要说幽默我觉得也有点……语言之塔传说的背后,其实是蕴含先人们『要是语言能统一就好了』这种恒久不变的恳切心愿吧。」
「的确如此。不过我想还有一个心愿呢——『想要盖高塔』,应该也是先人们恒久不变的恳切心愿。」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禁回过头看向艾菲尔铁塔——高塔。
兴建时并没有特殊目的,着重设计的高塔……没有构想的高塔。
「提到高塔,日本也有各种高塔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
「东京铁塔、名古屋电视塔、札幌电视塔、大阪通天阁、京都塔、香川黄金塔。」
「说的也是。还有一个比较新的景点,东京晴空塔。」
「啊?」
今日子小姐对我投以诧异的目光。
啊,对了,她忘了啊。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晴空塔的全长好像是六百三十四公尺来着?单纯比高度的话,是艾菲尔铁塔的将近两倍。虽说同样都是铁塔,但时代相隔一世纪以上,其实并不能单纯这样相比,但奠基于高塔底部的思想,肯定都是一样的吧。
想要盖高塔。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更高一点,再更高一点。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说将来还要盖什么叫轨道电梯的。」
「轨道电梯?」
「该说是通往太空站的电梯吗……广义而言,那也算是高塔吧。通往天际的高塔。」
「神一定会很生气吧。」
还是会两手一摊,说句「这些人类没救了」呢。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结束了讨论。接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艾菲尔铁塔正面相对。
我们来到公园的角落,已经和艾菲尔铁塔拉开相当大的距离,但即使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艾菲尔铁塔看起来还是相当巨大……今日子小姐或许也有同样的想法,只见她把手往前伸,摆出像是想掌握远近感的姿势。
「怎么样?偷得走吗?」
心想问了也是白问,但我还是又问了一次。
要是忘却怪盗今日子小姐能放弃盗塔的念头,事情就能和平落幕了说。
「比起偷不偷得走,有个必须先思考的问题呢。」
果不其然,今日子小姐再度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老是这样。
又被她来这招,让我不禁思索——侦探与怪盗的差异到底在何处。
总之,既然她都说了出口,我也只能接着提问。
「什么是必须先思考的问题?」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继续故弄玄虚,没想到忘却怪盗却如此回答。
「我为什么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呢——应该先解明动机才是。」
14
解明动机。
那已经完全是侦探的业务范围,也是证明今日子小姐的本分、今日子小姐的本性绝非怪盗而是一位侦探的最好根据,对我来说,听到这句话真是令人高兴到想哭——即便备忘录被抹灭了,即便记忆被篡改了,今日子小姐还是今日子小姐。
做个侦探还是最自在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她曾经这么说过。没想到她的直觉竟会以这种形式得到证明。拯救过我无数次的名侦探,绝不是虚幻的存在,这点让我感动到一股暖意从心中来,难以自抑。
同时,我也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子小姐终于产生了「为什么我非得偷走艾菲尔铁塔不可呢?」这个仔细想想再正常不过的疑问,此刻正是趁机接着说「其实你不是怪盗」、「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捏造的陷阱」等等说服她回归正道的好时机。
如果是现在,就算是同样说词或许也比刚才来得更有说服力。
然而,我却在最后一刻踩了煞车。在紧要关头忍了下来。
想当然耳,要是今日子小姐能找回身为侦探的自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但是也千万不能忘记,万一顺从激动情绪而草率做出判断,太过急于说服她的话,一旦失败,可能会招致无法挽回的结果。
即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步走错,我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既然如此,这次应该要努力地克制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的冲动,按兵不动,等待下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的确,若是害怕失败什么都做不来,而且身为最快侦探的助手(或是最快怪盗的助手),我这样或许太过于温吞,但我也有我的盘算。
解明动机。
解明怪盗——「怪盗淑女」的动机。
为什么想偷走艾菲尔铁塔——只要能搞清楚这一点,是否就能连带揭开「怪盗淑女」的真面目呢?
偷走今日子小姐的记忆,甚至来篡改备忘录——借由解明动机,进而抓住无法无天的犯人,不就能顺利完成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的工作吗?
这么一想,对于是否该在此刻去说服今日子小姐,去打断她的思考——打断她开始着手的推理一事,我感到非常迟疑。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说得头头是道,顶多也只能说服她备忘录是假的,今日子小姐并不是怪盗——但我无法证明她是侦探。
既然如此,就算今日子小姐现在是怪盗而非侦探,能让她能以同样的最快速度找出「为何『怪盗淑女』会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才是上策吧?
当然这么做也显然有缺点——倘若优点是有机会揭开「怪盗淑女」的真面目、厘清事件的真相,那么缺点就是「所谓问题不见得都会有答案」。
我在饭店的大厅里想到的。
怪盗毕竟是怪盗,行事根本不需要确切原因或远大理想——一切可能只要来一句「觉得好玩」就说得过去。巧得是今日子小姐刚才说的「偷窃终究是一门艺术」,其实也正是怪盗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免罪符代表之一。
今日子小姐眼下会对偷走艾菲尔铁塔的动机产生疑问,是因为他是忘却怪盗(但其实不是),才会以为自己忘记了理由,然而一旦她推理出的动机是「觉得好玩」,就不会再继续推理下去。
这么一来,就算是「因为艾菲尔铁塔破坏了巴黎自古以来的景观」也无妨,还真希望「怪盗淑女」能有严肃一点的动机——我开始胡思乱想,看来必须做出决断了。
要告诉今日子小姐真相吗?
还是等今日子小姐找出真相呢?
「嗯?你怎么啦?厄介先生。」
「……没什么。的确令人在意呢,『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不好意思,就连身为助手的我也还没听你说过。」
「这样啊。看来我不是那种会对部下敞开心房的人哪。那么,趁明天再来这里之前,我来想想看吧。幸好,巴黎之夜还长得很。」
差不多该回饭店了——今日子小姐催我。
我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对自己做的决定依旧没什么自信。
这样真的好吗?
不知道。连选项中有没有正确解答都不知道。
可是,我想赌一把。不管是侦探还是怪盗,我都想在掟上今日子身上赌一把——如果是我认识的她,肯定会回头让「怪盗淑女」好看。
15
我原本打定主意,一时半刻都不会让今日子小姐离开我视线范围内的决心,在回到饭店后,今日子小姐说要去冲澡的那一刹那,就被名为常识的障壁给彻底粉碎了。
不过,在完成任务以前,也就是偷走艾菲尔铁塔以前,为了履行不让她睡着的职务,我并不是在饭店为我准备的房间里,而是在今日子小姐的房间过夜,所以只要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就能完成我个人从「怪盗淑女」的威胁中保护今日子小姐的目的了。
以前,今日子小姐曾经在淋浴时不小心睡着,真希望这次也能发生那样的意外,甚至该说最好能发生那样的意外。
只要睡着,失去变成怪盗的记忆,就算没能找到揭开「怪盗淑女」真面目的线索,也能彻底死心。毕竟无法违抗不可抗力。
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今日子小姐,到底有没有意义……毕竟木已成舟,但没能未雨绸缪,只是像在亡羊补牢。
话说,对「怪盗淑女」而言,来到这个房间接触名侦探应该也有相当大的风险——既然已经篡改了备忘录,或许不会再主动接触今日子小姐。不仅如此,犯人精彩地完成目的,可能早就已经远走高飞,离开法国了。
想到这,我甚至觉得坐在浴室前强忍睡意、意识朦胧的自己像个傻瓜。
不行不行,什么都好,得动一动脑筋,驱散睡意才行……至少在明天早上,造访艾菲尔铁塔前,我都得和今日子小姐一起保持清醒。
「怪盗淑女」的真面目。
今日子小姐目前打算从动机切入,可能就此不自觉地揭开其真面目,我虽然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但也不能因此就把一切都丢给她。
我应该从别的角度来思考。就算机率微之甚微,就算只是徒劳,也应该努力提高迎向圆满大结局的可能性。
认定自己就是怪盗的今日子小姐也无从观测的角度……想想我这辈子也不是平白被那么多人冤枉——喔不,也不是平白在近距离看过那么多名侦探(包括今日子小姐在内)大显身手。
要依样画葫芦,我应该还办得到。
我试着鼓舞自己,以今日子小姐冲澡的水声做为背景音乐,绞尽脑汁——回想抵达法国之后到现在发生过的事。
没错……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地方。
追本溯源,今日子小姐为何会接下来自国外——而且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在一天以内解决的委托?
说什么委托人给的酬劳很惊人、目的是要来买衣服云云,纵使她巧妙地模糊焦点,但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内情。
至于委托人的真实身份也同样令我很在意。
「怪盗淑女」与委托人可能是同一个人——当然也存在着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反过来说,若是光就可能性而言,也没有任何具体证据足以证明夺走今日子小姐的犯人就是「怪盗淑女」。在「怪盗淑女」偷走艾菲尔铁塔之前,心怀恶意的委托人找来今日子小姐打算「抢先偷走艾菲尔铁塔」的这种揣测,也并非绝对不成立。
这样的推理实在算不上思路清晰,但人类的思考本来就没那么清晰。毕竟人心没有法则可循,就算有些矛盾也不用过于计较。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寄给巴黎警方,至今还无缘得见正本的犯罪预告信在「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这个计划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要是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没有自己写下的文章抄本,她应该也不会想到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一般会把那样的预告信视为企图引发社会不安的恶作剧,但换个角度,犯罪预告信是否并非对于司法制度的挑战,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做为将今日子小姐从日本诱骗到法国的工具……?
如果是身份不详的委托人计划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那封犯罪预告信也可以做为委托的借口……如果是这样,看起来似乎白白绕了一大圈,但着眼点却是相当直接——完全是针对今日子小姐而来。
这么一来,势必得弄清楚改写备忘录的犯人,是否就是对忘却侦探怀恨在心的某人。这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假设……
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所以无论是案情、诡计,以及犯人的名字都会忘记,但是犯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罪行被揭穿的事实,以及揭穿自己的今日子小姐吧——遭人怨恨的风险如影随形。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见到从机场就一路跟踪她的我,也的确劈头就先怀疑我是对她怀恨在心的人……比起怀疑我是跟踪狂,她更觉得我是来报仇的可能性更高。
万一「怪盗淑女」或委托人的目的并不是偷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要向今日子小姐报一箭之仇——虽说这个假设足以将「怪盗」一词附带的浪漫情怀吹散到九霄云外,只会令人毛骨悚然。但侥幸的是是,即便以我这种程度的头脑,只消简单验证一下,也能得到「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结论。
当然,就算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可能性——假使报仇才是目的,那么对今日子小姐怀恨在心的犯人,就是想借由将名侦探化为怪盗,摧毁她的名声。问题是,就在这个房间里,犯人曾经与今日子小姐近距离接触。
犯人利用某种(温和)的手段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篡改了备忘录——这不是推理,是铁铮铮的事实。
纵然是这样,所作所为我仍然认为不可原谅。不过,倘若报仇才是目的,当时犯人根本想做什么都可以。
无论在密室里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尽管如此,犯人依旧十分绅士,完全符合「怪盗绅士」这四个字呈现的风范,没有伤到今日子小姐分毫,完成目的就离开。
单看这点,犯人并非对今日子小姐怀恨在心——不,甚至恰恰相反。
正因为看重今日子小姐的才能,才会把「偷走艾菲尔铁塔」这种比登天还难的难题托付给她。
犯人认识今日子小姐。
恐怕还是在海外活动时的今日子小姐——活跃于海外的今日子小姐。
所以才丝毫不惜先行投资,隔海也要刻意把今日子小姐找来——如果只是要找名侦探,欧洲应该要多少有多少。
呃,说「要多少有多少」可能还是太夸张了……
就这样,正当我将有点跑太远的推理拉回正轨时,手机震动,通知我收到电子邮件。
今日子小姐一进浴室,我就寄出了电子邮件,所以不用特地确认液晶萤幕也知道,一定是来自绀藤先生的回信。
计算一下时差,结果日本现在还是凌晨,回得真快。绀藤先生该不会也在地球的另一侧熬夜吧。跟我这待业青年不同,能干的男人肯定很忙。
「厄介,我完全支持你的判断。
此时应该相信掟上小姐身为侦探的资质。
很遗憾,由于忘却侦探的特性,就算在日本也没有足以证明她是侦探的客观证据。贸然出示两头不到岸的证明,可能会让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考虑到这层风险,你还是继续扮演好「怪盗」的助手,方为上策。
此外,关于你在信里提到的问题,即便我告诉你以前在国外遇到那位『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时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也没什么意义吧。不只是掟上小姐,可能会让你也更陷入混乱。
抱歉无法帮上你的忙。
说不上是将功折罪,但我有个建议。
看来,你这次似乎又揽下不让掟上小姐睡着的任务(恭喜你找到工作!)虽然你长吁短叹希望变成怪盗的今日子小姐能睡着,但是请不要轻言放弃。
不要只是祈求上天让掟上小姐睡着,你也可以更积极主动地制造机会让她睡着吧?既然掟上小姐说明天就要偷走艾菲尔铁塔(!)只要你能抢在她下手前让她睡着,虽说还是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至少能度过目前的难关吧。
当然,一旦执行这个作战计划,掟上小姐也会同时忘掉目前正在推理的「怪盗淑女」犯案动机,所以绝不是值得推荐的做法。只是,请你记得还有这个手段。至于要不要付诸执行,就由你决定。
届时,我也会完全支持你的判断。
附注
还有,请删除这封信。万一被掟上小姐看到就糟了。
绀藤」
……原本期待能获得一些今日子小姐活跃海外时期的事迹,从某方面看来这样的回信内容实在令我失落。但是另一方面,却也非常感谢他提供了一个在瞬间完全驱散我睡意的绝妙点子——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看完能干的男人够义气的来信,我遵照指示,删除了这封信。
原来如此啊。
我虽然多少对犯人来到这个房间,极为绅士地让今日子小姐安稳睡着的手法感到佩服,但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做同样的事。
我一心一意只想把今日子小姐会不会睡着交给老天爷决定,原来还有「让她睡着」这招啊……并非只是消极面对让今日子小姐保持清醒的这份助手工作,而是干脆造反——虽然这将是将我开除三百次也不够的背信行为,可是当今日子小姐再度醒来,连雇用过我的事都不会记得(不仅如此,是连我都不记得)……啊,不过如果备忘录还留在她身上就前功尽弃了……只要能擦掉那个备忘录……应该在浴室里洗一洗就能洗掉吧……
一路走来,我在今日子小姐身边看过各式各样的犯人错中摸索,使出千奇百怪的手法要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纵使手法没有怪盗绅士那么高明,这件事本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才是。
只是这么做,可能会让现在进行中的推理毁于一旦,带有相当风险。所以绀藤先生也认为这方案绝非首选,但至少不是没有检讨空间。
直到刚才,我想因为我曾多次身为委托人或嫌犯,亲眼见识过侦探们无奇不有的推理,自己也来推理一下应该不是难事,但这下子却得要模仿真凶们无奇不有的犯行,也真是太讽刺……到了地球的另一侧,真的似乎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方法。
当然不能用暴力手段……最具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安眠药吧?可是想也知道,我不会带安眠药走来走去。或者也可用头痛药或感冒药来代替,可惜我准备不周,完全没带这些旅行常备药到法国来。
用催眠曲、用α波、用f分之一的摇晃、用无聊的影像,离谱的甚至还有人用过催眠术,回想起曾经成功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有效方法数也数不完(说来,忘却侦探真的睡着太多次了),但说到要能立即在此派上用场,我却一时半刻想不到任何方法。
好像办得到,其实办不到。
让人睡着好像比不让人睡着还困难。
跟准备周到地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今日子小姐自投罗网的怪盗比起来,我的条件真的差太多了——我忍不住想说丧气话,其实也可以再度向绀藤先生求教,不过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远在日本认真工作的绀藤先生了。
还有一点不能忘记的,就是这原本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接下的委托——要绝对遵守保密义务。
必须尽可能避免消息走漏。
因此,也不能冲进日本大使馆求助——万一真有什么闪失,我绝对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这个最后手段,但是这么做的瞬间,今日子小姐身为名侦探的名誉就一败涂地了。
掟上今日子将真的不再是侦探。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话虽如此,她明天也必须活下去——所以一定要尽全力避免今日子小姐最后成为怪盗活下去的结局。
绀藤先生也是在明白这些前提之下,才会仅止于提供最有限的协助——如果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就应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这样的决心,或许也在怪盗的意料之中。
「我洗好喽。厄介先生也去冲个澡吧!」
不知不觉间浴室的门开了,出水芙蓉般的今日子小姐映入眼帘——看来我派不上用场的推理小剧场,也只能在这里告一段落。
话说,今日子小姐穿着抓绉泡泡袖薄纱睡衣的模样,已经超越了刺激,根本是要闪瞎我的双眼,让我脑中一片空白。
今天是穿这种睡衣吗。
不过……说起来,薄纱睡衣好像就是起源自法国……今日子小姐就连睡衣也不会穿同一套吗。
先不管这些,今日子小姐身上的薄纱睡衣,简直像是只用刺绣所构成,布料轻薄飘逸,几乎可说是半透明,不管是左手臂上遭到篡改的备忘录,还是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抄本,乃至我写在她肚皮上的誓约书,所有笔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看着她的全身,不禁觉得几乎已经是人体彩绘了。
「嗯?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那,浴室……借我一下。万一有什么事,请你马上大声喊。」
我手忙脚乱地跟今日子小姐错身而过,宛如逃命似地躲进浴室里。身为助手,现在其实并非洗澡放松的时候,但是就现实面而言,不管她是侦探还是怪盗,身旁有个满身汗味的臭男人,大概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今日子小姐才刚用过的浴室让人紧张极了……但这时也不好再回自己房间。只好赶快洗个战斗澡——我虽然不敢指望在我洗澡时,落单的今日子小姐会自己不小心睡着,但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期待。
希望能赢过老天爷这个庄家。
然而,刚才今日子小姐大方袒露在我面前的那些写在她身上的备忘录,即使洗过澡也没有丝毫晕染的痕迹……那枝签字笔似乎灌了强力的墨水,而非普通的油性笔——莫非是海外旅行专用的吗。
当然,「怪盗」那两个字用的应该也是同样的墨水。
这么一来,就算今日子小姐不小心睡着,好像也无法轻易地擦去备忘录遭篡改的部分。平常写备忘录时,为了不留下纪录,今日子小姐都是用容易擦去的墨水,为了这趟被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招待成行的海外旅行,还特地换了不同墨水,可见她并不是毫无戒心——只是不得不承认,在此还是怪盗技高一筹。
也对,毕竟都能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了,当然也能准备同样的墨水和不伤肌肤又能卸除强力油性墨水的药剂——嗯。
怎么回事,刚才脑中好像闪过什么……到底是什么?没办法,脑子还是转不太过来。看绀藤先生来信时虽感觉略有回复,但现在又卡住了。
既然如此,干脆向今日子小姐说一声,稍微小睡片刻比较好也说不定——这种软弱想法开始在内心抬头。当然,我不是要回自己房间,而是借用这个房间的床……不,就算这样能达到不让今日子小姐独处的目的,身为助手的任务也不算完成,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可能就会被炒鱿鱼。
真是够了……我也算是踏遍各种职场,也被各种职场开除过的某种职场专家,但是说真的,再也没有比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更折磨人的职场了。
一面想着,一面淋着高温热水,我想尽办法希望保持意识清醒——泡澡可能会在坐进浴缸的瞬间睡着,所以只以淋浴了事——接着准备穿上衣服。
唉,脑筋果然转不过来。
光靠淋浴无法清醒过来。
今日子小姐穿着薄纱睡衣的模样令我心神不宁,手忙脚乱地冲进浴室,忘了拿睡衣——不仅如此,睡衣还躺在我房间的行李箱里。
都把身体洗干净了,但看样子只能再穿回刚才脱下来的衣服——也罢,就算穿睡衣,反正也没有要睡觉,穿着太舒适,变得更想睡也很麻烦。
我努力地从积极正面角度解释这个小之又小的自作自受,离开浴室——看见今日子小姐正躺在床上。
难不成!?
我反射性地冲上前去。
「怪盗绅士又趁我不注意的空档对她伸出魔掌」这种可怕的可能性,以及「今日子小姐在我不注意的空档不小心睡着」这种可喜的可能性。
前者与后者的落差也太大,只可惜两者都不是——今日子小姐虽然躺在床上,但眼睛睁得大大的。
然后注意到我。
「哎呀。厄介先生,你洗澡好快啊。」
竟然还说这种话。
像是气球泄气般,顿时我全身无力。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在想事情呢。」
「想事情?」
要想事情,也不用躺在床上想吧……喔不,就算睡着也无所谓……
唉,我的立场真是尴尬。
「『今天的我』的记忆始于在这张床上醒来时。可是,身上并不是这种舒适的家居服,反而穿着像是要出门的可爱洋装,仿佛接下来要去巴黎逛街似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才摆出相同姿势来思考。」
在开口问之前,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真敏锐,真是太敏锐了。
真希望今日子小姐能继续沿着这条线索推理下去。
真希望她能沿着这条线索,推理出自己可能是被什么人强制迷昏的可能性,以及备忘录遭到篡改的可能性。可惜的是,既然她这么敏锐,如今我也只能放弃「积极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绀藤先生提案。若能以此换得侦探的完美推理,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结果了。
然而,我的愿望又再度落空。
「肯定是长时间的飞行太累,所以才会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外出服睡着了吧。比起这件事,厄介先生,你不换衣服吗?」
明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穿什么衣服更不重要的事了——今日子小姐却毫不在乎地迅速转移了话题。
「呃,啊……我忘了从房间带衣服过来换。」
我感到失望,却也同时回答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躺在床上,一脸无法置信地说道。
「那也不用穿回同一件衣服吧。反正等一下就要脱了。」
不不不,饶了我吧,我又不是走在流行尖端的今日子小姐,连续两天穿着同一件衣服不过是……咦?
反正等一下就要脱了?
「哎唷。」
今日子小姐翻了个身,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接着极为自然地伸出她的手臂,同时用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那绝不让盯上的的猎物逃走的眼神,完全是世纪大怪盗的眼神。
「整晚不让我睡觉,不是厄介先生的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