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前往千曲川署的会客室,我也做了该有的心理准备。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是不只千曲川署的拘留所,我对拘留所这种场所早有一套完整的概念——我这么说别无他意,只是想单纯陈述我知道今日子小姐目前处于多么严峻的状况而已。
想说我知道得很清楚而已。
不管是否有冤屈,拘留所都是令人心胆俱寒的环境——我想说服自己,不同于我,如果是坚强的今日子小姐,即使在那么严峻的环境中,肯定也能优雅地度过——但也不能太乐观。
尤其是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界的时尚教主——据说没人看过她穿同一套衣服——如今一想到她可能也得穿上规定的橘色连身囚衣,我这个专家简直快疯了,但是也得做好「状况可能真的会演变至此」的心理准备。
今日子小姐肯定能笼络警署内的某个人,没错,让女警成为她的伙伴,特别为她准备时髦的衣服吧——我勉为其难地为自己加油打气,战战兢兢地踏入深夜的会客室,没想到忘却侦探的模样远超乎我做好的心理准备。
在以压克力玻璃隔开的另一侧。
今日子小姐穿着制服现身了。
忘了是哪一次,在从事侦探活动时,今日子小姐穿过水手服,但不是海军穿的那种——而这次的制服则不是学生穿的那种,乃是警察穿的制服。
制服警官。
连帽子都戴上了,完全是女警的打扮——只要再把露出来的白发藏好,乍看之下根本认不出那是今日子小姐,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的盛装打扮。
咦?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站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正用反手把门关上的日怠井警部。只见警部一脸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不,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表情,彷佛他本人才是被咬碎的黄连。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你也可以称我为嫌犯,掟上今日子。或是称我为女警,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坐上椅子,把帽子放到一旁,向我点头致意——尽管是在以压克力玻璃隔开的会客室里,因为那身制服警官的打扮,让我感觉就像来到咨询窗口。
「我……我叫隐馆厄介……初次见面。」
这么说没错吧。
这是第几百几千万次的初次见面了。
我也坐下,仔细观察今日子小姐的服装——这次并非以嫌犯的身分,而是以「忘却侦探的专家」身分被找来警察署,但是被冤枉的专业户才是我的老本行,所以对警察制服自然相当熟悉。
从缝制的工法来看,似乎是正式制服,完全合乎制式规定。
既不是角色扮演用的复制品,也不是警卫的制服。
「打扮成这样真不好意思。这是里封面用的打扮。」
「嗄?」
里封面用?
封面也好,里封面也罢,忘却侦探的存在本来就属于最高机密,不可能大剌剌地刊登在什么封面上。
「说穿了,就是变装啦。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因为是大幅超过『营业时间』的会面,必须变装才能从拘留所移动到会客室。」
毕竟是在警察署里,只能打扮成警官——像是为征求同意似地,今日子小姐回头看了日怠井警部一眼。
日怠井警部把目光撇开。
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俨然像是被迫入伙的共犯。
这也有道理,被拘留的人深夜离开牢房,传出去确实很难交代——更何况还是私下委托被拘留的人协助调查,当然必须掩人耳目——但就算是发生在警署内的事,也犯不着把制服借给她吧。
这么做,问题不是更大吗。
必定是今日子小姐逼他就范吧——与围井小姐交换过情报后,被日怠井警部找来警署时,就已经猜到她不会安分守己地当个阶下囚(虽然还不知道日怠井警部是在什么样的前因后果下「被迫」委托今日子小姐推理,但是看到眼下这个情况,就我这个专家的分析,必定是受到了恶质的胁迫),忘却侦探的态度远比我想像的还要横蛮不讲理。
失策了。该做的是另一种心理准备。
被找来警署就乖乖地送上门来,果然还是太轻率吗……别说是蒙上不白之冤,既然已经知情,我也成为这个渎职行为的共犯了。
或者说是从犯。
才不管我(以及日怠井警部)的心情,今日子小姐穿着没什么机会穿(平常绝对没得穿)的警官制服,心情好得一眼便知。实在无法想像她直到进入这个房间的前一刻还铐着手铐、系着腰绳——闲话休提,总不能一直盯着她看。
尽管所有探视被拘留者的规定如今皆已名存实亡,时间依旧非常有限——服仪检查暂时告一段落,我直接切入主题。
「今日子小姐,你现在有多想睡?」
2
日怠井警部对隐馆青年劈头的第一句话深感佩服。
刚进会客室时,因为坐在与平常相反的位置,显然一副坐立不安的他,不负其「专家」的威名,一看到今日子小姐的打扮——穿着制服的打扮——马上就进入了状况。
然后也不问日怠井警部并未清楚告诉他案情的来龙去脉,或是在这种大半夜里把自己找来警察署的理由,而是先问忘却侦探的睡眠状况。
「今日子小姐,你现在有多想睡?」
虽然没头没脑,但的确是很值得问的问题——或许是自己言听计从地把制服借给她(当然,手铐、手枪和警棍这些东西仍因日怠井警部坚持,全都收起来了——算是对侦探时甚少的胜利)的成果,忘却侦探看来神采奕奕,然而身为阶下囚的她,却也绝不让日怠井警部看到她的软弱。
说不定她其实很困,只是在硬撑。
(什么也——不相信)
尽管看起来活力四射,但「今天」对她来说,肯定是漫长的一天。
而且这样的「今天」还没结束。
最重要的是,先把焦点放在「睡意」的隐馆青年或许也非日怠井警部印象中那么靠不住的男人也说不定——虽然他对隐馆青年重新评价,今日子小姐本人的反应却是「还好,一点也不困。」而已。
非常冷淡。
与面对日怠井警部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同样笑脸迎人,爱理不理的——表示纵然面对专家,今日子小姐的防御也不会松懈。
就算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常客,对于「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来说,也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因此反应大同小异,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奇妙的是,即使受到这么冷淡的对待,隐馆青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
毋宁说还有点松了口气的样子。
真是诡异。
那种可疑态度着实激起办案的冲动,但这里不是侦讯室而是会客室……更何况,隐馆青年大概也只是因为看到今日子小姐在拘留所里也能与平常无异,而感到松了口气吧。
虽被称为冤罪制造机,也没打算抓错同一个人两次——不如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要是能在接获前往第四侦讯室的命令时就做出这个判断,或许就不会摊上这起牵连到整个千曲川署的丑闻了……)
算了。多想无益。这是工作。
这么说来,明明不是工作,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曾经囚禁过自己的警察署里,隐馆青年真是胆识过人。
相对于总是笑容可掬的今日子小姐,隐馆青年看来总是畏首畏尾的——不晓得他们怎么看待彼此,但看在自己眼中,都快分不清谁才是嫌犯了。
虽然答案不如预期,但今日子小姐仍然回答了他的问题——于是,隐馆青年又问今日子小姐。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换作平常,的确是一见面就问的事,但从他问的不是「为什么找我来」而是「我该做什么才好」,足见他已经打算接下某个任务——据说忘却侦探没有助手,但说不定隐馆青年过去也经常像这样协助忘却侦探的工作?
不是以委托人的身分,也不是以专家的身分。
(如果是那样,这也太悲情了)
因为无论再怎么尽心尽力,今日子小姐每次睡着,都会忘了这一切。
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同情,原本决定要静观其变的日怠井警部抢在今日子小姐回答以前,反射性地插了一句。
「隐馆先生,比起那个,你不用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或许是不忍见本来与这件事无关的隐馆青年,却如同日怠井警部……不,事实上是包括现在整个千曲川署的职员……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白白卷入忘却侦探旁若无人的态度里。
打电话给隐馆青年的人正是日怠井警部,但是从那一刻算起,状况又产生了不少变化——现在已经得知忘却侦探原来是为了有个公平的证人,才把隐馆青年找来的。怎么忍心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丢到那个立场呢——所以才忍不住想助他一臂之力。
「不用了,我也去调查了今日子小姐被捕的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隐馆青年对着日怠井警部有气无力地一笑。
嗯。这还真意外。看样子,这家伙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只是被动卷入。
仔细想想,与名侦探有强大交情的他,没有任何消息来源才奇怪吧——难不成是雇用了其他侦探来打听这件尚未见诸报端的强盗杀人命案?
当然不可能察觉日怠井警部心中所想,但隐馆青年依旧不打自招地说。
「别担心,今日子小姐,我并未委托其他侦探,情报是一位中立公正的记者告诉我的。」
——这个男人审讯起来应该很轻松。
实际上并不轻松。
虽然这两个人的举止互为对照,但仍不能轻信其外表所见。这点无论是对忘却侦探——还是对忘却侦探的「专家」应该都是一样的。
「这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今日子小姐对他行了一礼后,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中立公正的记者吗?」
这句话既不是对隐馆青年,也不是对日怠井警部说。
「可是呀,既然记者已经打听到消息,就不能再慢吞吞的。即使不是最快的侦探,也要自动自发地加快脚步才好。假设记者真的中立公正,那你……呃,可以叫你厄介先生吗?」
「可、可以!请务必这么叫!」
「假设记者真的中立公正,应该没有把整件事都告诉你吧?毕竟也要顾虑到个人隐私或消息来源——因此,就由身为本案当事人的我来告诉你比较深入一点的内容吧。急事更要缓办。」
什么「由我来告诉你」,明明是刚才看完报告才得到的知识——然而,今日子小姐却把自己遭逮捕一事整理得更加言简意赅,说明给隐馆青年听。
精华版。
三分钟就懂的强盗杀人案。
可是——
(……厄介先生?)
为何是直呼他的名字?
还有,为何光是这样,青年就喜上眉梢到一眼即可看穿的地步?
3
似乎是因为我无法完全藏起今日子小姐喊我厄介先生的喜悦,日怠井警部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谁在乎啊,反正我从来没热切渴望过别人认为我是一个冷静自持的男人。
再说了,唯独为了这件事,纵使由于我的反应太过可疑而遭误解,甚至被逮捕也无所谓——另一方面,我似乎已经迷上她这次会喊我「隐馆先生」或「厄介先生」这种不确定性极高的赌博,但同时又觉得习于追求这种喜悦实在不太好。
闲话休提,拜今日子小姐发挥了高度说明效率所赐,比起进入会客室前,整体状况已经整理得更条理分明——与围井小姐提供给我的情报两相对照下,差不多可以完全掌握到本案的概要了。
龟井加平先生=十木本未末先生。
因为先记住了化名,还得重新输入正确名称,脑中有点卡住,不过,身为忘却侦探的专家,要是连重置个名字都办不到还得了。
从那个罕见的姓氏几乎可以猜出龟井先生……十木本先生出身自哪家大型银行的创办人家族,但这件事也先搁到一边……嗯,感觉愈陷愈深了。
万一因为知道太多而被追杀可怎么办才好。
忘却侦探可以借由遗忘来保护自己,但我缺乏这个技能……事到如今,我又开始担心能否活着走出警察署了……为了把活跳跳的情报带回去给围井小姐(我们谈妥了这样的商业协定)也得平安地离开这个会客室才行。
「如何?厄介先生。首先想请你说说最直接的感想,身为专家——你认为我是凶手吗?」
很难回答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今日子小姐有意采用或参考我的意见——我心里有数,她并不是为了知道这种事才找我来的。
然而,一想到这或许是名侦探向助手征求提示的场面,就无法悍然拒绝。而且本来就很难想像我悍然拒绝今日子小姐的画面,总而言之,她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的确从各种角度看,都能找到疑点,但至少强盗杀人的可能性应该是微乎其微吧……?假设你真的溜进展示室,却在那里睡着,还被发现,不就表示你什么都还没偷吗?」
「这个着眼点听起来好像不择手段的缺德律师啊。」
日怠井警部从旁射来一枝冷箭。
我只是把听完想到的事说出来,可不打算被他抓住有机会逮捕我的小辫子,只是身为刑警,我所说的话好像不能听听就算了。
居然还给我冠上缺德的恶名。缺乏道德。这个字眼真吓人。
「可是,既然凶器那把刀是收藏品的一部分——从她手里拿着那把刀的那一刻开始,今日子小姐的强盗嫌疑不就已经成立了?」
彷佛把当事人晾在一边,进行起法庭上的攻防了——虽然我既不缺德,也并非律师,日怠井警部更不是别着秋霜烈日检察官徽章的检察官——然而,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不过既然展示室是密室,今日子小姐也没把赃物带出案发现场,显然还是未遂——或是要看其价值而定吧。
那把刀剑型的古代钱币到底值多少钱呢——姑且不论其在考古学上的价值,我也着实不觉得那会是高等游民的收藏品中最昂贵的钱币。话说回来,根本不用日怠井警部提醒,这个切入点充其量只是前奏,或该说是为了争取整理脉络的时间所采取的缓兵之计。
「要证明某个人物不是某桩犯罪的凶手,可说是恶魔的证明,但这里要反过来想——必须要有哪些条件,才能证明今日子小姐是无辜的。是哪些要素足以证明罪行是以今日子小姐为首……又或者她就是唯一的嫌犯。」
「是哪些呢?侦探先生。」
今日子小姐好似在揶揄我的演讲口吻一般,不带感情地附和——这个人真的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丑话先说在前头,恶魔的证明并不是让你用来脱身的借口喔!我想知道的是侦探的证明——侦探的QED证明完毕。」
「第一点……」
我不理会她的调侃,继续切入。
「第一点是无法得知你如何进入十木本先生家这点——毕竟你身在由警方随时巡逻的豪宅,所以被怀疑是私闯民宅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不是私闯民宅……倘若是以侦探的身分,接受十木本先生的委托及邀请,目的是要为他解决某件事的话,就不是私闯民宅了。」
与社会断绝关系的忘却侦探,只能以接受委托的方式与世人产生连系——在这延长线上思考的话。
「嗯哼。听起来有点牵强呢!」
这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出自何人之口?不是日怠井警部,正是今日子小姐本人——饶了我吧。
或许和模仿名侦探的演讲无关,而是「第一点」这种模仿网罗推理的举动触怒了她……又或者是在如此近距离内看人施展自己的推理技巧,即使隔着压克力玻璃也只见碍眼的缺陷。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也能说明为何得以避开了员警们的耳目吗?要是内神通外鬼——而且那个内神,根本就是豪宅的主人。」
「如果是受到正式的招待,有什么理由需要偷偷摸摸的?向在警察岗哨值勤的巡查打声招呼,从大门进去不就好了。」
唔。这么说倒也没错啦。
心里想着为何自己要被嫌犯本人挑毛病,我将视线移向日怠井警部——只见他一脸「别看我啊」的表情。
虽说倒不是无法理解。
不过,我想他的本性并不坏吧(而且本来就不是坏人)。
「假设十木本先生是委托人,既然选择了绝对会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就表示其委托内容也希望能尽可能保密——如果不想让住在一起的佣人、负责巡逻的警官发现他委托侦探这件事,或许就会偷偷摸摸地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让自己找来的侦探走进门。」
日怠井警部露了一手不输专家的解释。
说得好!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无非是希望他在误把我当成凶手逮捕时也能这么精明!
「反过来说,只要能知道委托内容——只要能确定十木本先生是我的委托人,就能消除一个让我变成嫌犯的要素。算了,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稍微放点水吧。我这么好说话真是太好了呢,厄介先生。」
今日子小姐完全站在评审的角度。
这个人是地球的轴心吗——我们为何都要绕着她转啊。
「第二点呢?」
在白发的地轴催促下,我继续有样学样地网罗推理。
「第二点不用说,当然就是密室——两个人身在名为展示室的密室里,一个人被杀,另一个人就是凶手的三段论的确很简单,听起来也没有漏洞,但是想到今日子小姐一路走来,破解过的密室没有一百也有两百,实在不能单靠理论来说绝对就是如此,不是吗?」
若展示室不再是密室,今日子小姐亦不再是唯一的嫌犯。
「拿在手里的凶器呢?那又该怎么解释才好?」
这是来自日怠井警部的疑问。
感觉从法庭上的攻防变成脑力激荡——被压克力玻璃隔开,形成我一人对决嫌犯&刑警的组合,非常不寻常的脑力激荡。
「凶器……是指发现时,握在睡着的今日子小姐手中,那把沾满血的凶器对吧。没错,的确太可疑了。可是,换个角度想,也有可能是某个人把凶器塞进睡着的今日子小姐手中,不是吗?」
「一下子反过来说,一下子换个角度想,厄介先生还真忙啊!」
看样子是别想指望来自被辩护人的救援了——她根本只是在看好戏,而不是对我的有样学样有什么不满。
我只有说「换个角度想」,「反过来说」明明是今日子小姐说的。
与这种嫌犯比起来,日怠井警部简直是认真到不行。
「有可能让睡着的人握住什么东西吗……?即使硬让她握住,好像也会马上掉下来。」
唔!好尖锐的质问。大概比做为凶器的古代钱币还尖锐——天晓得,没实际试过怎么知道——的确,要让睡着的人握住什么东西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动作太大,可能会把本人弄醒,在没用绳子捆绑的情况下,认为是本人基于己身意愿握住的比较妥当吧——不,那也不见得妥当。有什么理由非得用力地紧紧握住会把自己与杀人犯(或是强盗)画上等号的凶器睡着——而且,显然也不是因为看到血而失神晕倒。
因为「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所以无论是多么凄惨,令人作呕的案发现场,今日子小姐都能面不改色地走进去。
这点我这专家可以为她挂保证、打包票。
「既然如此,如同思考我为什么会紧握着凶器一般,或许也应该思考我为何会睡着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充满提示性的话——然而,在思考这个提示之前,她又开口说道。
「不管怎样,厄介先生是把推理的重点放在整栋建筑物的密室性与展示室的密室性上吗?」
忘却侦探用一句话总结我的见解。
「也就是所谓的双重密室呢。您认为这就是关键。」
「……没错。」
受警官监视的密室与上锁的密室。
只要能解开这两道锁,就能打破嫌犯只有今日子小姐一人的现状。
可是,我对于本案的见解,似乎构不到及格的边缘,今日子小姐噘起小嘴,给出辛辣的评分。
「不怎么样呢。厄介先生真的是我的专家吗?」
她好像非常失望,刻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我看。
等等,这原本是日怠井警部起的头——我看着起头的罪魁祸首,日怠井警部则避开了我的视线。
看着我啊。
害她这么失望是我的错吗……要说是我辜负恩人今日子小姐的期待,应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遗憾的事了。不要卖弄奇怪的理论,热切地一口咬定「你绝对是无辜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那边!」比较好吗?
但如果让我不死心地继续阐述专家的见解,说她绝对无辜什么的可能会使今日子小姐更加不高兴……因为这个人随时都在观察对方值不值得信任,是一个将「委托人会说谎」奉为圭臬的侦探。
像这样深夜把人叫来,最重要的事却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判断能不能把任务交给我——现阶段而言,我的表现大概还不够好。
只是,我身为今日子小姐的信徒——几乎可说是对她言听计从,让忘却侦探(以及冤案警部)失望后就大摇大摆地回去,实非我所愿。
得让她知道我还有点用处才行。
为了得到帮助恩人的资格。
「我是专家喔。目标是总有一天要把你的活跃事迹写成书出版。」
「光这一点,我就觉得你不是我的专家了……」
说的也是。我也想这么告诉围井小姐,因为那个人是记者。
先不管这个,「那我提出证据吧。」我说。
「我可以猜中你正在想什么——接下来要说什么。」
「又要表演魔术吗?」
声量虽小,但日怠井警部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地嘀咕——看样子,拘留所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这个提议似乎勾起了侦探的好奇心,于是今日子小姐说道。
「好像很好玩,那就请你猜猜看吧。」
我清了清喉咙。
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值得装模作样的事——只要鹦鹉学舌地抢先说出截至目前已经听过几百几千万次的台词就好。
「今日子小姐现在是这么想的,你想说『这个案子的真相——』」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又被她抢先了一步。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
「你过关了。我承认你是我的专家,厄介先生。」
点头称许。
4
日怠井警部大吃一惊。
(早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真的假的。
为何这两个人隔着压克力玻璃,还能散发出那种心意相通的氛围——还一副装模作样地指尖对指尖在那边心电感应是怎样。要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样事情不是早就解决了吗。这就是只存在于今日子小姐脑中的秘密笔记吗——不,那已经不只是笔记了。
没想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会尝到被排挤的感觉,总之不问不行。视情况,可能还得把坐在压克力玻璃对面的隐馆青年拽到这边来才行。
必须以共犯的罪名将他逮捕。
或许是察觉到这股躁动的气氛,隐馆青年恍然大悟地望向日怠井警部,慌张地解释:「不、不是,这是常有的那个!总是挂在她嘴边的经典台词!并不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原来是忘却侦探的招牌台词啊。
这么一来——虽然解除了冤罪制造机的心理武装,但今日子小姐似乎对他「戳破真相」的行为感到很不满。
「唉……」
深深叹息。比刚才更长的叹息——弄巧成拙,她对隐馆青年更失望了。
「真是令我失望啊!居然把这么潇洒的招牌台词说成安排好的——厄介先生,你这个专家是不是变成笨蛋专家了?」
太毒了。
然而,只见隐馆青年脸上露出苦笑,日怠井警部心想,或许包含他这个反应在内,也是「常有的那个」。
「既然如此,就由我拿出证据来吧。」
今日子小姐一步也不退让。
不甘示弱吗?只见她背对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说道。
「日怠井警部,或许为时尚早,我要兑现承诺了。」
「承诺?」
「向您公开我脑中的一部分,用以换取所有搜查情报的承诺——我要向您坦白我隐瞒了什么。」
哦。
假动作之后终于要来真的了——终于。
看来似乎不是在虚张声势。这一点就如同笨蛋专家——不对,是专家所猜测的,今日子小姐藏了一手。
「那么,如同隐馆先生所说,原本写在你身上的备忘录,不只左手的个资吗?」
明知在心理战上,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已经上钩,要尽可能保持冷静,表现出一副我才是早就知道的态度,但日怠井警部还是藏不住声线的激昂——相较之下,今日子小姐十分平静地回答:
「严格说来,并非留下文字,而是『昨天的我』留下的死前留言。」
并非文字?那是什么?
死前留言?隐馆青年也对此面露诧异的表情。
「请问是什么意思?今日子小姐。」
隐馆青年迫不及待地追问。
看样子,他也觉得这不是平常的「常有的那个」。
「厄介先生,你的反应真的很迟钝耶。还没概念吗?」
今日子小姐又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刚才提的问题『为什么我会紧握着凶器睡着』的解答喔。」
给出提示。
一面给出提示,一面指着压克力玻璃的另一边,这次的心电感应好像失灵了,隐馆青年只是一脸诧异,并没也再来个指尖对指尖。
「你是说,凶器就是死前留言吗?沾满血的刀子本身就是讯息……?」
隐馆青年说着说着,似乎自己也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闭上了嘴——日怠井警部也有同感。
假使凶器即为情报,也不用拿在手里——因为无论再怎么不愿意,凶器也会引人注目而成为呈堂证物。然而,今日子小姐尽管睡着,失去记忆,也要紧紧地握着那把刀不放手——以右手紧紧握住——右手?
「……那,也就是说,重点不在右手,而是在左手吗?」
隐馆青年战战兢兢地说。
「没错。」
今日子小姐张开左手,高高举起。
对了——当魔术师秀出右手,就是企图让观众不要注意其左手之时——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之所以把沾满血的凶器紧握在右手,纯粹只是不希望第一发现者及随后赶至的警察注意到她的左手。
讯息——死前留言要传递的讯息。
备忘录——就握在另一只手里。
「当然,这不是万无一失的小动作。万一警方认为右手握着证物,左手可能也有什么东西,为了慎重起见也检查左手的话,就万事休矣了。不过啊,根据『昨天的我』判断,大概认为沾满血的刀子所引起的骚动,足以撑到我醒来为止吧。」
毕竟是狗急跳墙的奋力一搏么——今日子小姐高举的左手一下子握拳、一下子张开、一下子又出剪刀。
日怠井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在会客室里摆出胜利手势的嫌犯。
「用笔在皮肤上写下标准『备忘录』的话,不晓得睡着的时候会被谁看到……相较之下,如果是把『什么』握在手里的备忘录,至少在我把手张开以前,不会被别人看见。」
说明到这么仔细,感觉甚至有些啰嗦了——问题是,握在手里的「什么」究竟是什么。假设她并不是把文章写在掌心里——是信件还是什么吗?不,如果是那种东西,早在逮捕时就会被没收。
不同于做为凶器的刀子,假设有个醒来时要是没握在手里,就不知道那是死前留言的物体X——那到底是什么?
「………」
日怠井警部屏气凝神地等今日子小姐揭露谜底,但今日子小姐却保持把左手举在半空中的姿势,没完没了地继续絮絮叨叨的解说。
「话说回来,我好像没带笔对吧——身为忘却侦探,不带记事本和笔是我的作风。大概吧。用被害人的血液来代替墨水这个方法,要说可行也不是绝对不可行,可是再怎么样——」
(嗯……?)
这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实在不像是最快的侦探会做的事。
果然还是有些不想让日怠井警部知道的情报吗?而她刚刚那段「公开脑中的一部分」这种不上不下的用词——真希望她能彻底放弃挣扎。说不定她只想让隐馆青年这位专家知道「死前留言」的内容——那可不行。
日怠井警部也有他的坚持。有他的刑警魂。
不管她打算用多小的声量讲,日怠井警部也不会错过的——「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到底要向「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交代什么?
没拿着凶器的另一只手,到底紧握着什么?
「想当然耳,所有发现我的人或许都会把焦点放在右手,但是考虑到我平常都把备忘录写在左手臂,我应该已经养成一醒来就马上注意左边的习惯吧。即使记忆重置,身体上的习惯则又另当别论——」
好啰嗦。而且没完没了。
她打算继续拖拖拉拉地试探到什么时候。简直就像是在追踪绑票犯打来的电话似的——像是在争取时间——误导——
「……啊!」
当魔术师秀出右手,就是企图让观众不要注意其左手之时——换言之,秀出左手时,就是企图让观众不要注意右手的时候!这样将左手高高举起,比出胜利手势的此时此刻,今日子小姐究竟正用右手在另一侧做什么——
太迟了。
待日怠井警部绕到另一边,今日子小姐已经用右手把压克力玻璃擦干净了——把三番两次表现出失望时,刻意用深深的叹息使其蒙上一层雾气的压克力玻璃擦干净。
当然,在擦干净以前。
想必已经用右手的食指——在那上头写下了讯息。
写给坐在压克力玻璃对面的专家看。
(那装模作样的指尖对指尖也是误导吗——)
彷佛高中生情侣,用电车的车窗代替黑板交谈——传达着不想给日怠井警部知道的「什么」。
(在、在这个数位时代,居然采取这么古典的手法——这两个人!)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会打从一开始就要求在会客室见面吗——要说规定,的确也是这样规定的,因此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仔细想想,倘若是私底下的会面,明明在拘留所进行,隐密性还比较高一点……
原来她需要玻璃啊。
居然把原本用来将嫌犯与探视者隔开而存在的压克力玻璃当成留言板——难怪她从中途开始,就再也不曾转过头来看日怠井警部。原来那不是什么从容的态度,只是要利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写下的讯息——可笑的是日怠井警部不只看着她的背影,也看到她左手高举的V字手势。说来,那还真的是表示胜利的意思也说不定。
胜利——侦探对刑警的胜利。
「——隐馆厄介!」
这次一定要逮捕你——日怠井警部怒发冲冠地瞪了他一眼,隐馆青年则连忙站起身来——这一切当然都是今日子小姐的自作主张,但是在他对日怠井警部知情不报的那一刻,共犯结构就已经成立了。
或许是感受到他真的动气,
「那、那我就先失陪了,今日子小姐——今天内再见!」
隐馆青年手忙脚乱,像逃走般地冲出会客室——不是就像,而是真的逃走了。日怠井警部立刻就想追上去,但压克力玻璃这次发挥了原本的功用。
快来人啊——不,这是私下的探视,不能叫人来帮忙。带隐馆青年来会客室的年轻看守员,如今也已经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正在修理拘留所被撬开的独居房铁门。
「好的。趁我还记得的时候,今天内再见。加油喔!厄介先生。」
今日子小姐对着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的隐馆青年加油打气。
(加油——?)
她说加油,是要加什么油?
看样子,那个青年并不是因为害怕被日怠井警部逮捕才逃走的——忘却侦探到底交代了他什么?
5
如此这般,我又当上忘却侦探的助手了——几乎是强制性地,在警方的追捕下,成为既不是共犯也不是从犯的侦探助手。
带着今日子小姐的口讯,落荒而逃的目的地是——不,勇往直前的目的地是硬币收藏家,龟井加平先生(化名)的家——十木本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