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初三的秋天。
那是下一周就要提交美术作业的一个周五放学后发生的事情。
「哎呀,好漂亮。」
「浜野……亚里亚同学?」
积雨云的季节结束后退出社团,欣赏红叶的文化祭也差不多结束,同年级的学生们清一色都进入了备考模式。我还清晰地记得,同学们仿佛没有周末一般,反复来回于学校、自家与补习学校。
优先学习考试科目,音乐课与体育课变成了宝贵的休息时间。美术课几乎一半的学生在做其他事。不用说也知道画画的作业,根本不会有谁认真地去完成。最优秀的作品会被做成毕业那天发放的学校杂志封面……嗯,真是太好了呢。
「相泽同学!?是不是!?原来你画画那么棒的吗!」
例外的只有把升学考试当成文字默写考试的我,和转校生浜野亚里亚。
第一印象是『真小只啊』。
金色的波浪卷发看着就很柔软纤细。皮肤很白净,所以看上去也像白色似的睫毛勾勒出一双大眼睛,虽然身高很矮,但是手脚颀长,虽然穿着一样的制服,却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年级的学生。
「像照片一样……比照片还要美……」
「谢谢。」
如同疼惜忘却的岁月而编织出文字的神官一样,因为无法忍受循环的无聊我学会了画画。
那是四岁的时候。
在被托付的幼儿园里无法融入周围的我,获得了名为蜡笔与画纸的朋友。虽然没过多久又认识了名为彩色铅笔与颜料的英雄,但因为害怕受伤和误食所以被禁止带到园内。
总之绘画接受了我无法忘却的诅咒。
只有在这个领域,它才能成为纯粹的才能,而不是怪物。
毕竟只要学会一次的技法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再现。也没有空白期。记忆力与照片没有差别,所以印象的精度是绝对的。伟大的前辈们精妙细致的作品也是只要看过一眼,无论多少次都能在脑海中再现。再加上练习时间非常的充分。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些技巧的?」
「要说是哪里……书上?还是美术馆?」
浜野亚里亚劲头十足。
圆圆的眼眸闪着光芒,整个身体都向我靠过来。额头几乎要贴到素描本上一般,看着她着迷地探着头看的模样,我想她真的是很喜欢绘画。当然上进心多得有些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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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学的吗?老师是谁?」
「嗯——莱奥纳多•达•芬奇?」
「请回答活着的。」
没有什么能够称之为老师的人。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古典,或者说是我自己。
我自己虽然活着是活着。将手放在胸口会感受到心脏在跳动。但是,并不是人吧。我觉得……他们和我的差别太大了。不管是看到的东西,呼吸到的空气的味道,还是对时间的感觉。当然人生的意义和生死观也不同。
「抱歉,我不是很清楚。」
「是——这样的吗。」
她不甚流利的日语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却因为西方人的外貌而变得和谐了note。
注:在原文中用了很多片假名和促音,以此来表现浜野亚里亚日语不是很标准。
「我的素描本你也给我看看。」
「嗯。」
递到我手中的素描本上,栩栩如生地描绘着中庭的自然景物。
即使在年级里也可以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水平了吧。
「在马赛note和达喀尔note学的。」
注:法国境内第三大城市以及最大的海港,市内有马赛美术馆。
注:塞内加尔共和国首都,达喀尔艺术双年展是非洲规模最大的艺术双年展。
我想象了一下这位小画家迄今为止的人生。大概先是在马赛学习。在与蒙蒂塞利与保罗•塞尚note曾有因缘的土地上被赐予画笔,然后在达喀尔继续绘画生涯。
注:蒙蒂塞利与保罗塞尚都是法国早期印象派画家。
我好像也能交到朋友了,并没有那么天真地感到高兴。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不可能会被采用。
「浜野同学很喜欢画画呢。」
「当然了!」
一边交还素描本,一边谨慎地选择话语。
「看得出花了很多功夫,我觉得画得非常漂亮。」
怀着希望能够和向我搭话的她继续对话的心情,压抑着兴奋得有些变尖的嗓音,简短地说道。
「相泽同学,也画得很好!我非常期待你的完成作!能不能给我看?」
「嗯。」
「一定要的!要比赛个高低。」
「比赛?」
「因为是contest。」
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啊,虽然那时我就那么想了,但还是太天真了。我虽然也是不太服输的人,但和浜野的不服输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次日,第一眼看到我的画,再次初次相识的浜野亚里亚呆站在了那里。
「这是,什么……」
「转校生的浜野同学是吗。请多关照。」
我静静地观望着她的反应。
「难道是,美术的作业吗……这个。」
能得到她的好评吗。说不定能够一起聊聊喜欢的作品。这样的美梦只持续了仅仅一分钟。
「学校的作业一般来说会做到这种程度吗!?一定是作弊的!」
那幅画点燃了浜野的激情。
那双眼眸中清晰地浮现出厌恶、恐惧与轻蔑的感情。
突然出现的成品。对没有看到绘制过程的浜野来说,就像魔法一般吧。
我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似的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什么都没有办法对她说,只能目送她跑开的背影。
不是她说期待我完成作品的一天吗。我没有错。为了能够让她看到特意早起完成了这幅画作。我没有错。无论在心里反复推敲多少次,我的心情都没有变好。
大概,浜野亚里亚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吧。
因为外貌非常引人注目所以浜野的周围一直围着人群。但人群中央的她却是孤独的。虽然回到了祖国,但却只能理解大概一半的语言。能够作为精神支柱的只有绘画。在西方学到的绘画技巧拯救了浜野。一定是它使浜野变得自信,给予了她向前迈进的勇气。
我也是,如果有人能够认可我……
如果与浜野最初相遇的那天能被采用就好了,我无能为力地想道。明明交到朋友的日子不可能会被『采用』。我的运气就是那么不好。
即便如此『采用』的依然是被浜野痛骂的那天,这个世界是那么的残酷,那么的爱捉弄人。一千天之前发生的事所带来的痛苦记忆依然没有半点淡化。
六月十八日D
「相泽同学?」
听到呼唤声回过神来,稻叶同学正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我。近得让人有些心跳加速。我不自然地挺直脊背,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大概,我发呆了吧。一想到以前的事情就不太会留意眼下。可能也是因为回忆太过鲜明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放学时间,教室里只留下了我们两人。
「如果是我的错觉的话,那就先说声对不起。」
那么说着的同时,稻叶同学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过这可怎么是好。
「怎么了?」
「相泽同学,露出了很寂寞的表情。」
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晃了一下。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将视线转向窗外,轻轻地说道。正值梅雨时节,窗外的天空中雨云密布。
「错觉而已。」
放在稻叶同学手上的手指缩在一起。笨拙的指尖胆怯地缩成一团,像是在依赖她似的。
「是吗。是错觉就好。」
「嗯。……谢谢。」
平时总是很喧闹的教室里,现在却平和得连雨声都能意识到,平时总是处在大家中央的稻叶同学就在我身边。看穿一切的眼眸,原谅了我的逞强。不需要任何言辞,只是握着我的手,待在我身边,仅此足矣。
浜野同学和我是一样的人。
完成了的画作折断了一直支撑着浜野同学内心的那根轴。
原本不可能达到的绘制速度与精度。对深信无人能敌的少女来说,这样的非现实已经过于充分地能够击碎她的骄傲了。
而使其成为可能的是无法忘却的诅咒。只要看过一次的景色就不会忘记,偶尔成功完成了一次的手势能够完全记住,犯过的错误就绝不会再犯第二次。就是这样完全的记忆力。
如果父母能够认可我,我也能够面对这个诅咒。父母双方中的一个就可以了,只要说一句「绫香真是厉害啊」,诅咒就能彻底转变成祝福。这样的一句话就能变成让我前进的勇气。
就能让我抬头挺胸地生存下去了。
六月二十二日A
进入梅雨季之后的第七十二天。
木野花高中的课程计划中艺术科目是从音乐、书法、美术三项中选修一门,所以我和稻叶同学正并排坐在中庭描绘紫阳花。
紫阳花是能够代表梅雨季节的花,预备知识充足也很有描绘的价值。颜色也鲜艳得让人眼前一亮。美术老师让我们在学校里找创作主题的时候,我就觉得只能是它了。
虽然不太凑巧天气阴沉令人略感寒冷,但和稻叶同学一起聊天画画的时光非常快乐。今天应该也会是很快乐的一天。应该说已经是很快乐的一天了。
「最近父亲经常在我耳边啰嗦说什么快点长大……相泽同学,没有这种困扰吗?」
稻叶同学略带叛逆期的口吻中夹杂着对父亲的撒娇,我微笑着的同时,又觉得有那么一点羡慕。
「我家是放任主义的。」
虽然住在隔壁,但已经几年没有见过父母的脸了。
「相泽同学的父亲在做些什么工作呢?」
「我爸?我爸只是个学校的老师罢了。」
「是老师啊!好厉害!他会教你学习吗?」
「不,不会。不太会一起说话。」
糟了。
虽然很高兴稻叶同学能对我和我周围的人感兴趣,但是不太想聊太多关于父母的事情。因为什么都不了解。不管是父亲研究的领域,还是他教的学生。父母都不会在家里谈论工作的话题,离开家里之后我也不会想去了解。
我对父母的工作毫无了解,如果答不上来不是显得很奇怪吗。还是说一般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对这些感兴趣呢。不知道。我觉得还是挺奇怪的。
总之,得想办法扯开话题。
「稻叶同学经常和父亲聊天吗?」
「嗯。昨天还让我不要看电视看到太晚,明明才12点!他自己一直到1点多还在那里无所事事呢!」
我觉得晚上12点对高中生来说已经是非常晚的时间了。
被骂了的稻叶同学似乎闹着别扭去睡觉了。
我在感受到这位父亲的严厉的同时,也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了稻叶同学所感受到的不满与徘徊在她胸中的难以释怀。恍若在海里四处乱窜的章鱼吐出的墨液一般难以捕捉,明明想要倾诉无法抑制的不快,但却像要吐出不具有实体的烟雾一般困难。
稻叶同学的父亲想说的一定是,半夜不睡觉早晨睡过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的生活方式。虽然小孩子不该熬夜,但熬夜也不是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情。
只是十五岁多,正是既不是孩子又难以称为大人的时期。该说是从失败中学习的年龄呢,还是不被当成大人对待就不会有所成长的年龄呢。
「觉得不合理的话就该好好地生一回气。人是很能忍耐,也很容易习惯的生物,等习惯了之后再要改变就很困难了。」
差点喘不过气来。
老年人的说教总是很长的。
因为难得听我说那么长一段话,所以稻叶同学停下了手中的铅笔睁大了双眼。将视线重新回到画了一半的素描本,稻叶同学微笑了起来。
「嘻嘻,平时从来不生气的相泽同学让人生气,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呢。」
「总之——」
我一开始也是生气了的。
为什么只有自己碰上了那么特殊的体质。
想要单纯地活下去,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是想要忘记还是不愿忘记,最终都会全都化为乌有。想要在察觉到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忘记的记忆,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褪色却无能为力的同时,迎来在哭泣中度过的夜晚。
察觉到只有自己所具有的特殊体质那一刻,仿佛被世界欺骗了一般。怒火涌上心头,独自一人生气,生了很久的气。绝望过后,又感受到强烈的怒意。
只是不断重复着发怒,因为发怒而疲惫,我最后还是放弃了。给我用来发怒的时间也毫无必要的有数倍之多。但是,我五分之四的怒意却会被世界所忘记。
放弃填埋内心地层的下面,堆积着厚厚的燃烧残渣。
这就是现在的我。
随着草稿逐步完成,会话也不再那么频繁。
视线从作画的主题上一晃到稻叶同学素描本上绕了一圈,上面栩栩如生地描绘着漂亮的紫阳花花朵与大大的叶子。纤细的手腕优美地牵动指尖,在画纸上留下美丽的线条。
她笔下的紫阳花朴素地生存着,娇嫩鲜活。
上学途中每天余光所及的不起眼的植物,在她眼中竟是如此熠熠生辉。虽然是偶然得知,但在我眼里却无比的耀眼。但是。
快乐安稳的时间不会永远继续下去。
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令人不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真是寒酸的画!就跟小学生画的一样!」
是谁,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是听到声音就回想了起来。浜野亚里亚……难得长了那么可爱的一张脸,嘴角却拉成了「へ」的形状,一点都不隐藏对我的仇视心理。当然不会忘记。她憎恨着我。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人。
「就准备提交这种程度的画作吗。」
偷偷看了一眼浜野夹在肋下的素描本,确实画得不错。
技术也很好,主题也非常王道。从校门外看到的校舍宽阔敞亮。很有观赏的价值,是让人愿意仔细观赏的画作。
但是,被人这样贬低,实在没法坦率地称赞一句浜野同学真厉害。她大概也没有指望会被称赞吧。
不如说,她是在找我吵架吧……?
和稻叶同学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被人打断,我感到不快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尽管提前做好了防备,浜野的下一句话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稻叶同学。」
「欸?」
不是来找我的吗?
我愣住了。恍若一条缺氧的金鱼,嘴不像话地一张一合。脑海中一片空白,喉咙里挤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很适合你这种庸人呢。」
啊,这样。
这家伙看我不顺眼。所以特意瞄准了我身边的人。因为这样我会更加动摇。虽然不了解其他人的心情,但这点我能明白。
「不管怎么看都是很优秀的画作吧。」
灼热的怒火融化了被冰冻的头脑,我脱口而出地反驳道。
「没办法呀,我不擅长画画。」
「没这种事。别看我这样,还是挺有眼光的。」
稻叶同学完全丧失了信心。
她并不是没有努力作画。就坐在她身边,我无比贫瘠的记忆力中清晰地记得那么一件事。
啊,说起来浜野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虽然我知道她和我进入了同一个高中,但是为什么要来跟我抬杠。为什么是现在。至少在我一人独处的时候——
思想向着悲观的方向流动。毫无精神的稻叶同学与自以为是的浜野,都让我的神经感到焦躁。
在浜野再胡说八道之前,赶紧把她赶走吧。
「真是很漂亮的画呢。」
我从浜野的正面一点点转动身体,送出模糊了宾语的赞扬。
「能再让我看看吗?」
稻叶同学的脸上浮现起困惑的神情。大概是因为刚刚还怒气冲冲的我突然聊起了绘画的话题。
浜野也表现出警戒的举动。但是世界上总有一些自我表现欲凌驾在自制力之上的人。浜野毫无疑问就是这类人。我的人类观察是正确的。
「拿、拿去」
一瞬之间浑身僵硬了的浜野,畏畏缩缩地将素描本递了过来。正好落进了阴险的魔女设置的陷阱。
「呵呵,不好意思并不是在和你说话。」
故作姿态地表现出了不由发笑的神情。其中有一半并不是演技。
浜野亚里亚的脸颊顿时一片通红。
「什……」
没有进行毫无意义的吵架的打算。一句话结束战斗。
「自我意识过剩了呢。」
浜野亚里亚无言以对。
我当然像是特意做给她看似的向稻叶同学搭话了。
「来,能让我仔细看看吗?稻叶同学。」
多么可怜的浜野同学!刚才还特意与不擅人际交往的魔女扯上了关系,结果只能蒙上毫无必要的耻辱。她应该是半夜将头埋进枕头大叫的那种类型吧。
「你、你、你给我记住了,笨蛋——」
听她丢下玩笑一般的退场台词,虽然谈不上满足,但就算不用担心我也绝对不会忘记。
我扫兴地目送浜野的背影,转头看向了稻叶同学。察觉到我的视线,稻叶同学敷衍地赔笑了一下。抱着素描本,大概不会再让别人看到她的画了。
愉快的时间已经无法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来。
我们从中庭返回教学楼里,眺望着出入口屋檐下的水雾。初夏的日子里,脚下还觉得有些寒冷,我将复仇的火焰的薄烟深藏在夏服里面。下了一场雨太好了。如果不是身体因为气温下降而有些颤抖起来,这火焰瞬间就能燃烧起来。
总之,时隔数十年我再次生气了。
六月二十二日D
从6月22日A开始已经经过了三天,今天是6月22日D。
这天的天气也是乌云密布的阴天。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今天是昨天的循环。我提前做好了下雨的准备,在夏季校服外面披上了一件对襟毛衣。我不喜欢寒冷。
稻叶同学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似的,睁大了双眼。
「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吧?」
「又是既视感?」
「嗯。我觉得是这样。」
稻叶同学睫毛微微颤动地眨着眼,可爱地歪了歪脑袋。
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已经是第四次这种事还是不知道更好一些。不用知道我为了今天而在其他的今天反复地进行研究。
和第一次一样我们在中庭找了一块地方开始完成画作。不过我已经是第四次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为了进行准备而选择了素描,一直选择同样的主题所以完成速度是第一次无法比拟的。即便如此完成得太快还是会显得非常不自然,无所事事的我就将视线转到了稻叶同学的侧脸上。
端正的容颜上眼神清澈而认真,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威风凛凛。肌肤很光滑,漂亮的鼻梁线条分隔开的这一边与另一边仿佛不同的世界……那么形容可能过于诗意,但看上去确实如此。
这位稻叶同学回头看向这边。显然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怎、怎么了。一直盯着看我会害羞的。」
「对、对不起。」
条件反射地移开了视线。
好可爱。我在心里描绘出她的侧脸,感受到自己变红的脸颊胸口有些发闷。看到了不应该去看的东西。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强硬地昭示它的存在,虽然稍微有些痛苦,但却不是只令人感到不快的痛苦。
因为是最为幸福的时间所以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现在正是过山车的最高处。
「普通的画呢。」
来了。
浜野亚里亚每次完成画作之后都会通过这里。然后每次看到我都非要过来嘲讽一番。今天我这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个,画得很好啊。」
「欸?」
我指了指浜野的素描本。
菖蒲花鲜艳的紫色,在周围略显寂寥的颜色中像主角似的被衬托出来。欸,『今天』是那个啊。我那么想道。
「谢,谢谢。」
明明是个不擅长应付称赞的人。这个高傲的女人也会害羞的啊。不过都无所谓。
「你看这个上色,一点都不像平凡的你的画。」
浜野一下子听懂了我言语中的恶意。
「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真是不可思议。你这是彩色打印吗?好棒的魔术呀。」
我将自己画到一半的素描本翻过一页。将一幅与浜野手中一模一样,半分不差的画摆在她面前。
「这、这是,什么……」
浜野的脸顿时一片煞白。
先说一句,我坐在这边一步都没有挪动。几乎就像和稻叶同学一直牵着手一样待在她身边。虽然并没有牵手。
「相泽同学……明明一直都待在这里,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浜野回到这里,手中拿着一幅鲤鱼池的画。
这是一幅水面的波纹勾勒得非常漂亮的画。那么短的时间就能完成这样的画作让我感到了敬佩。特意去了学校附近的公园水池边上画的吧。
我沉默地翻过两页素描本。浜野震惊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她不可能能够理解。对只能拥有一次今天的人来说。
计策非常简单。我『今天』尾随在浜野亚里亚身后假装路过的时候,将她的画作偷取过来。余光瞥到一眼就足够了。我的记忆力与照片是一样的。然后将看到的画作在『今天早晨』来学校之前迅速画下来。早起对我来说并不困难,绝对的记忆力使我的临摹就像待在实物边上进行投影。技术上也没有任何障碍。我不会让已经学到的技术劣化。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预算,无论多么复杂的名画都能完美地模仿。——预算暂且不说,时间多的是。
这就是我选择的复仇方法。
喷泉与鸭子,从校门望出去的校舍,池塘与亭子的景色……我调查了这个时间浜野亚里亚可能绘制的全部画作,然后事先全都画下来。
绘画的报复,就用绘画完成。
我给一脸惊愕的浜野贴上了人力复印机的标签。
「我觉得画得不错。」
浜野选择的主题,她的画风。从线条的勾勒到透视图,从选取的景色范围到绘画工具的品牌,全都做到与她一致。
制作时间上不用担心。只有今天开始之后才能制作现在能够留下的作品,能够利用的时间只有区区数小时。重复同样的步骤虽然是我最讨厌的事,但同时也是我最擅长的事。对于不会忘记勤勤恳恳练习所得来的成果的我来说,『再现』几幅这种程度的画作只要有一个小时就足够了。
「到底是什么戏法。你什么时候偷到了我的复制品?」
我咄咄逼人的口气第一次让浜野的眼眶涌出了泪水。稍微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再往下说。
虽然明显做得过分了,我却没有那么觉得……努力地不那么去想。
「我、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啊,确实是迁怒于人。
我为了友人所受到的侮辱,通过迁怒于加害者外貌相同的其他人来发泄自己的怒气。原本只是想要稍微捉弄她一下,『今天』的浜野所遭到的还击显然太过严厉。
「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
「想问这些的应该是我吧。」
「呐,相泽同学,差不多可以住手了吧?」
我并没有听进去稻叶同学的制止。
「呐浜野同学,很喜欢画画吗?」
「当……当然了。」
「哎呀那真是意外。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情不愿地被别人逼着作画的呢。你看明明自己喜欢画还画成这样。」
今天的稻叶同学,并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生气。
我也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会为了别人生气到这种程度,也没有想到会因为稻叶同学被旁人愚弄而发那么大脾气。
然后忽视了,她们人类与我之间致命的不同。
所以只有当眼神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时,才回想起自己真实的身份。明明只是一个肮脏的魔女。
下一刻我张开嘴的时候,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知道被别人扇了巴掌,知道被谁扇了巴掌,涌到嘴边的所有话语都逆向冲回灼伤了喉咙。
「欸。」
「住手吧。说过头了。她在哭了。」
愚蠢的我这才发现。搞砸了。
紧绷的嘴唇与那好看的眉毛呈现出复杂的表情。既有愤怒,又有悲伤,还有失望。
让那个温柔的稻叶同学生气了,我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震惊。
后悔做得过分也太迟了。这不就是欺凌吗……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被扇了的脸颊开始感受到一阵钝痛。羞耻得感觉到火热地肿胀起来。
「浜野同学,没事吧?」
就连想要安慰她的稻叶同学也被推开,浜野亚里亚跑着离开了。仿佛像是从怪物那里逃走一般。
「相泽同学,不像你啊……不能这样的。」
斥责我的口吻中透露着明显的失望。
辩解的话语?
不可能会有的。
我所做的只是发泄压力罢了。
举着报仇的大义名分,像孩子拼命捶打沙袋一样,深信无论怎么打都会得到原谅。
扔下无言以对的我,稻叶同学返回了校舍。
我被留在原地,脸颊还在发热,泪水充盈在眼眶里。虽然很想哭泣但是咬着牙忍住了。我没有像孩子一样哭泣的权利。这点我很清楚。我还没有无耻到能够在这里流泪。
最终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下起了雨,紫阳花的叶片静静地奏响雨声,但我站在那里一步都不能挪动。从头到脚全都被雨淋湿。
之后怎么回到家的我记不太清了……这样方便的忘却,只有对我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空虚地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完班会,近乎悲惨地回到家里。
这是一段现实感非常缺失的时间。今天一整天的事情仿佛只是记载在薄薄一张纸上一样。希望今天所发生的事其实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现实逃避心态也涌现了出来。
「为什么……」
回到房间脱鞋的时候,坐到玄关的地板上就动弹不得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是明摆着的事。因为我不普通。如果会变成这样,那不如一开始就不去追求普通人的朋友关系。反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只要持续每天都在忍耐的生活就可以了。
大概五天才会迎来一次明天的日子里,令人无言以对地迟迟停滞不前,抹杀自己的意志将一切托付给身体,只有在这份放弃的前方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持续着这样只需要忍耐的生活,虽然没有多少乐趣,但也不会受伤。
久违地觉得,迎来明天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如果今天被采用了,那和稻叶同学之间暂时都会很尴尬吧。以后都是这样也说不定。只要对上眼神就会持续逃离吧。我不要这样。那么怎么样才好。怎么样才能和好呢。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和好的方法。也不懂怎么去道歉。
我自觉到思考在往悲观的方向发展。这种时候基本上身体状况都不好。
想到这里,胸腔里仿佛充满了液体形态的恐惧。明明是在没有水的地方却觉得要溺水了一般痛苦。产生了喉咙变冷的错觉。双腿颤抖着,浑身都变得酸软无力似的,充满了恶心的感觉。
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所以思考也悲观了起来。
比预想更快地冲到厕所将胃里所剩无几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激烈的呕吐引起了激烈的肌肉收缩。涌上喉头的胃酸带来的麻痹感将所有想法一扫而空。
「哈啰~优花小姐来了哦~」
伴随着入口处传来的悠闲的声音,脚步声逐渐接近。
应该是来吃晚饭的吧。已经到点了吗。身体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也发不出声音。
「小——绫?……小绫!?没事……有事了吧!?」
优花看着人家的脸发出了大声的惊叫。
「哇,脸那么红。好烫。我把你送到床上啊。」
这家伙把手绕到我的腿弯下,轻巧地将我抱到床上。
虽然被当成了孩子,但我却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有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怎么脸色那么苍白。这里应该是「孕吐?奉子成婚了呢,小绫」吧。人设崩了啊……啊,丢人地哭了起来。
身体毫无力气,心理也受到了创伤,还被平日里嫌弃的家伙照顾……
啊,该做饭了。
这家伙是为了这个过来的吧。
与心里所想的相反,我的意识在那里一下子中断了。
六月二十三日E
与稻叶同学吵了一架,哭过的脸上像被蜜蜂蛰了似的,不止如此还得了感冒。
虽然连续五天都待在创伤无法动弹,但心里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很没意思。
季节转换的时期我经常会得感冒。淋了雨让身体受凉也不太好。虽说如此也不能成为被淋成落汤鸡的那天被采用了的证据。
以前开始我的身体就不是很强健。身材矮小,饭量也只是周围人的一半。再加上还不喜欢运动,所以不可能被养得很结实。
不过说到底身体那么容易出问题的原因,还是这个『特殊体质』吧。一般人在季节变换的时期,会更换衣服调整被褥。但对我来说,同一天会持续几天。季节转换的时间点很难把握。心理上在很早的阶段就习惯了突然的一冷一热。无意识地进行了错误的体温调整。心情上虽然知道应该要换衣服了,身体上却跟不上这个节奏。
「小绫没事吧?我给你擦一下身体。」
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优花和平时一样来到了我家。五天期间,一天不漏地过来了。能够来关心我这么没出息的人。诶嘿嘿,好开心……那么想着的我,脑子一定是烧坏了吧。
「咳咳。不好意思晚饭就叫点外卖吧。」
虽然清了清嗓子,难听的声音也没有变得好一点。优花背向入口回答道。
「小绫,这个说话方式简直太有老太婆的感觉了。」
要你管。
「声音也很沙哑。去过医院了吗?」
没去。
不是因为没有保险证。我还没有被忽视到这种程度。
费劲地前往医院,打完点滴然后开好药回来就能治好病。那自然很好。
但是今天已经是第五次了。假如从第一天开始就决定了去医院,那就不得不爬去医院五次。五次都要费那么大劲,我是绝对不愿意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而且我讨厌医院。
「北曲,了,斯斯。(没去呢。)」
鼻子塞住的感觉太痛苦了。眼球很疼脑袋也不清醒。连着五天都是这样。心情十分地沉重。
「真是,不好好去看病,只会延长病情而已呀。」
她坐在我的床边,摸着我的头。握着我的手。
小时候我经常发烧,在被母亲讨厌之前,每次母亲都会这样握着我的手。意识迷迷糊糊,完全的记忆力唤起的感触过于真实,不禁说漏了嘴。
「妈妈……啊。」
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优花的手的触感,与记忆中的母亲如出一辙。
「小绫?」
我知道。握着这只手的并不是母亲。只是撒娇这种感情一旦奔涌而出就无法憋在心里。
一切都不顺利,也没办法逃进梦里,身体的关节还在作痛,心中仍然盘踞着『几天前』的后悔之情,再加上强烈的自我厌恶,反反复复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然后陷入了低落的情绪。更加无药可救的是希望这样无药可救的自己能够被人所接受。向脆弱无比的理性去撒娇的本性已经彻底腐朽了。
「喝水吗?我帮你拿过来。」
手一下子拿开了。——欸,走了吗?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抓她要拿开的手。手在半空中空挥,寻求着远离的指尖。——不要。不要扔下我一个人。拼命地伸出手,终于抓住了正要起身的优花背后的衬衫。
「怎么了?」
「……」
不可能说出来了。心里很没底所以待在自己身边这种话。
但是,传达到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优花再次坐到了床边,像之前一样顺着发丝抚摸我的脑袋。像之前母亲所做的那样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禁将握住的手放到脸颊边摩擦起来。闭上眼睛仿佛时间都倒流回去了一般。无论如何多么怀念都回不去的那时。
发热与怀念使我的泪腺崩坏了。正想睁开眼擦拭一下眼角的时候——
「小绫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啊。」
——看到的是笑嘻嘻地很高兴的优花……
「啊,相泽同学。感冒看上去很痛苦呢。」
透过她的肩膀,稻叶同学正站在她身后。
「欸。」
稻叶同学,站在那里。
稻叶同学!在我房间里!
我全力地将优花一把推开。优花一边发出「什——么——」的声音一边直接滚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稻叶同学仿佛不经意间撞破同学失态一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我只能那么觉得。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
哇,脑袋一路烫到最里面。
不是发烧的原因,虽然有发烧的原因,我张着的嘴惊讶得合不起来。
如果有个洞我都希望能把我埋起来了。
「门口有个扭扭捏捏的孩子站在那里我就把她带进来了。而且稻叶同学的名字之前听说过了。」
优花诶嘿一声note笑着说了一句「可以的吧」,半点看不出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怎么可能可以。之后要好好惩罚她一番。
注:这里做了个不二家的表情。
「没有扭扭捏捏。虽然确实是迷了路。」
稻叶同学少见地有些僵硬地说道。难道在优花面前觉得紧张了?原来还会有这种事啊。我还以为她是和谁都能很快打成一片的类型,有些意外。
「下周有小测验,所以我想你没有笔记会很困扰。身体不好的时候来上门打扰很抱歉。」
「没关系。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没事。比起这些谢谢你送笔记过来。」
「我可是很努力地记了。多亏这个上课才没有打瞌睡。」
说起来,欸……没有尴尬的感觉。
如果说是挨了一巴掌之后,那真是格外自然的交流。这个应该是,那个,没有被采用吧。我阴险地把浜野亚里亚逼哭的『昨天』,没有被采用。变成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好多书啊。」
稻叶同学扫视了一眼脚边。进来之后就一直很在意吧。看上去非常异样的光景。从房间的一角横向堆积起来的一座座书山。高达50厘米左右看上去快塌了的地方也有。
「都是那边那个女人的。」
不知为什么很得意的优花在那里比了个剪刀手。
明明地方已经很小了,还在这里留了那么多号称是资料的各种书籍不带回家。
不用说优花一页都没有看过,只会来向我询问梗概。拥有常人五倍空闲时间的我根本不可能不去看,与生俱来的记忆力让我过目不忘。优花顺利收获一本活字典,我也能暂时从难以忍受的无聊中逃脱。还不错的双赢关系。
「那么,我也不在这里当电灯泡了,先去买晚饭了。稻叶同学有什么忌口吗?」
「不,待的时间太长也不好意思,不用了。」
悄悄从被子里伸手拉开一点窗帘,外面已经天黑了。
「啊,这样。但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小绫出了什么事就完了。要是有人能够帮我看一下家就帮大忙了呢。」
这人,这人说什么呢……刚刚为止我不都是一个人待着的吗。
「那,那个!」
「那,拜托了呀——」
优花出门之后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安静得就连藏在庭院里的蝼蛄的叫声也能听到,我们还没有关系亲近到能够心情舒适地感受这份安静。还没有。
不愿感觉到的这份尴尬,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能让我看看笔记吗?」
这份沉默太过尴尬,随便找了点话说。
稻叶同学一边在书包中寻找笔记本一边说道。
「身体好了看看。我用的是活页纸,所以下次来学校还给我就可以了。」
「现在看完还给你。」
我刷刷地翻阅着整本递过来的笔记本。迷迷糊糊地想着,一天份的课程笔记量还是挺多的。
「不用抄一下吗?」
稻叶同学在关心我。
「看过一遍的东西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生了那么一种病。」
所以不禁说漏了嘴。
她会吓跑吗。虽然有些迷茫是应该解释一下,还是应该当成口误,但是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采用,而且因为在发烧所以也懒得考虑那么多了。
即便如此,放弃了掩饰的我仍然非常害怕。害怕稻叶同学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连正视她的脸都做不到。
「绝对不会忘记……太厉害了!这才不是什么病。这是才能啊。相泽同学,好厉害!」
从稻叶同学那里接过的笔记本掉在了被子上。
脸颊很热。
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虽然不是发烧的原因,但就是发烧的原因。
还有脸好近。
「还是第一次被那么说。谢谢。」
「不客气。」
「那、那个,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握住的,也不用装这种傻。我的记忆力是知道的。脸颊发热的原因,就是稻叶同学握住了我的手。
「啊,对不起。没注意。」
稻叶同学松开的手,贴近了我的脸颊。
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对不起。很疼吧。」
手是没有觉得疼。
什么事情……比起疑惑,心中尚浅的地方已经找到了唯一一处巨大的伤痕。
「相泽同学,应该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但我却……」
睁开双眼。屏息凝神。
我一直避免去深思那天的事情。但我一直不去正视的现实,却没有放过我。
被采用了。我利用阴险的手段,将浜野亚里亚逼到绝境让她哭泣的6月22日,被采用了。
总是这样。越是想要消除的过去,越会被采用。所以本该一瞬间都不能放松警惕,过错总是悄悄地来到人的身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只有无可替代的回忆会变成没发生过的事情。想要努力的气势会被挫伤。不公平。虽然很不公平,但却没有能够倾诉不平的对象。为什么只有我……这种早已放弃的怒火再次重燃。放弃本就是最沉默的愤怒。
「呐,我会好好听你说的。我是相信相泽同学的。」
明显是我有错。
她说了会好好听我说。所以我必须坦白一切。被诅咒的记忆力,每天的循环,我所经历的现实,这一切。
必须说些什么。但是仅仅只是发出声音就仿佛大水决堤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根本没有哭泣叹息的权利。
明明死都不想流泪哭泣。
明明错的是我,稻叶同学却温柔地对待我。她愿意相信这样没出息的我。背叛了这份信赖的事实化作剧烈的毒素在胸中扩散开来。
「怎么哭了?」
她与我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人类是会忘却的生物,与无法忘却的我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没有共通的语言。虽然使用的话语是同一种,但却运用的是不同的语法。
「对不起。」
我只能摇头。
稻叶同学像在触碰易碎品一样将我的脑袋抱在胸前轻轻抚摸。
她一定是误会了吧。稻叶同学一定是那么认为的,年轻天真的女高中生,因为出于善意的行动被友人误解而流泪哭泣。
这是错误的。不能够被采用。因为并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事实是更加丑恶的。拥有丑恶本性的魔女为了自我满足而伤害他人,却无法得到希冀的结果,因此将这必然当作不讲道理而发出悲叹,仅仅如此的喜剧而已。
我们现在产生了巨大的误解。
稻叶同学的胸前非常温暖,一定这才是人心应有的温度。与冷血的我截然不同。
该怎么掩饰,用怎样的语言去欺骗她,以什么样的手段去操作稻叶同学,我一瞬之间就结束了思考。正当我要开口的时候。
「我回来啦——忘带钱包了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
还差一点我就要步入歧途了。目击了稻叶同学抱着就要哭出来的我,优花打断了这一切。之后会给她送上感谢的惩罚。
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优花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梅子粥、蒜香意大利面与幕间盒饭。除了互相推让蒜香意大利面以外,晚饭的时间非常愉快。「大蒜会有味道啊」优花那么说道,我觉得把自己不想吃的东西买回来也挺过分的。
「小绫,把两只手放到背后握起来。」
疏通血液调整新陈代谢的治疗体操吗?都是骗人的。
「这样?」
坐在椅子上将身体向后弯曲。
斜对面的座位上稻叶同学也在做着同样的姿势。优花到底在让我们做些什么。
优花在我和稻叶同学之间对比了许久之后说道:
「虽然已经知道了,但还真是可怜的胸部啊。」
BACOOOOMM!!
伴随着美国漫画中的效果音,送上了巴掌的问候。
一向被认为比兔子尾巴更有耐性的我也是被触碰到逆鳞就会发火的。
出生以来,最快的出手速度。在优花左脸上留下了红叶印子的手很疼。被扇的那方应该也很疼,但优花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稻叶同学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感,背脊挺得笔直,瞪大了双眼十分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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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遗传来的。」
「但是阿姨还是挺大的吧。」
「遗传的是父亲。」
「抱歉。」
「看着会很悲惨所以别道歉了。」
优花稍稍思考了一下后,发出了八哥一样的声音。
「不好意思呀,小绫。」
这家伙正在别人气头上挑战人的忍耐极限note……
注:原文是Chicken race,一种比较胆量的赛车游戏,两辆车同时冲向悬崖,停在离悬崖更近的人胜出。
「下次如果再道歉的话,我就让你跟长瘤老人一样再来一下,让你比桃太郎中的鬼更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
话说回来稻叶同学,真是好看啊。回想起她伸展开上半身勾勒出的苗条的身体曲线。
「小绫脸好红啊。」
「发烧了而已。」
「发的什么烧啊。」
之后该好好调教一番了。我微微一笑。不用说自然是演技。
看着我那张鬼女一般的脸上表情越来越阴沉,稻叶同学强行地转变了话题。
「说起来相泽同学家里还是比较富裕的吧。房子那么大。」
但是抱歉,那边是地雷区。
「富裕的是我家父母。与我无关。」
「小绫被父母赶出家门了。」
「欸。」
稻叶同学听到我一直隐瞒至今的事情,露出了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的神色。
「不要误会了。是我抛弃了父母。」
尽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逞强地说道。
「又来了又来了——明明是跟父母吵架逃到我家来了。」
「优花,你。」
「我现在都做梦梦到和小绫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就算被打了优花也还是一副好心情。也是,毕竟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能跟她聊『最喜欢的小绫』的人。
「是表姐吧?」
稻叶同学谨慎地确认了一遍。
「嗯。」
虽然是不太有来往的亲戚关系,但优花比我更早地理解到了我的异常性。说不定还察觉到了我可能会被赶出家门的情况。即便如此也没有对我特殊对待,这也让我得到了一些救赎。
「第一次见到小绫的时候就觉得真是漂亮的眼睛。回想起来那绝对是一见钟情吧。」
当时的我才只有十岁。
「不过现在也是瞳孔小小的非常可爱。」
「我,对相泽同学的事情真是一无所知啊。」
稻叶同学流露出遗憾的神情,只是从最初开始我就没有把自己无聊的个人情况告诉她的打算。无论变得多么亲近,都不会。
「说起小绫与叔叔阿姨的大战争,那真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优花愉快地说道。说是战争,其实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还怒气冲冲地说过一定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看呢。」
那是还在正房生活的日子。
那时跟父母的关系已经差不多降到冰点了,不过我还深信能够通过自己的优秀来取回父母的爱。与生俱来的记忆力使我在所有学力测验中都能获得满分。从小就被当作神童。曾经还发生过外国大学著名的大学教授到我家来,推荐我进入名校的事情。父母在门口把他赶了回去。
那时我就该认识到现实了。
我该承认我努力想要成为的令人骄傲的爱女,与父母所期望的孩子气的孩子之间存在着决定性的鸿沟。
已经晚上8点多了。
平时优花也会在我房间优哉游哉地待到这个时间,所以有人在房间里也没什么稀奇,虽然我的感觉已经变得奇怪了,但是未成年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走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太晚了。
刚刚优花才问「门限没关系吗?」,明明是自己挽留了别人,结果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胡说八道。稻叶同学却毫不介怀地笑着回答道「升上高中以后家里的门限变成了九点所以没事」。她似乎与父母约定了,如果成绩降低了就去补习学校补课。
我躺在床上听着两人的对话,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毫无疑问今天会是最快乐6月23日。所以我也知道绝对不会被采用。和好的今天不会被采用。稻叶同学第一次来我家的这天会被抹消。
我拜托优花将稻叶同学送到车站。分别之际,我单方面地告诉她。
「忘记今天的事吧。与我不同,你应该是可以忘记的。」
无论是来探望我,还是肯定了我的才能,抑或是想要相信我,全部忘记就可以了。
因为我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不要忘记』。我是利用了稻叶同学的误解,想要若无其事地与她和解的魔女。
六月二十九日G
希望能够采用却没有被采用还是一如既往。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不如说让我惊讶的是,再次上学以来六天都与稻叶同学顺利和好了。
第七次的今天,也一定。
古文老师分发助动词活用的讲义时,坐在我前面的稻叶同学巧妙地将那封信藏在了讲义下方。
『放学后能在教室里留一会儿吗?』
女生都知道的,用活页纸折起来的形状。那里面只认认真真地写了一行字。每天,都一字不变。在循环的一天中不会发生变化的,除了天气,只有无论思考了多少次都只能得出的同样的结论。
这是考虑着我的心情再三斟酌写出的信息,一边夸张地妄想着,一边沿着折线仔细地折回去放进书包。
「对不起,相泽同学。我对相泽同学做了过分的事情。」
放学之后,稻叶同学刚一开口就深深地低下了头。
自觉她来探望我的那天就和好了,但是变成了没发生过的事,所以对稻叶同学来说这就是第一次的和解。
「很痛吧。」
「那个已经没关系了。是我做得过分了。」
我生病休息的那段时间,她也一定一直都很介意。仅此而已就足够了。
今天,这一天,稻叶同学一定会来找我和好。如果是放学之后的话,那第一句话『对不起』之后,就是摆出『你也给我一巴掌』的架势把脸凑过来。就算要向我寻求这样诗意的友情也……
「先说一句,我不会打你的。」
「……欸。」
发自内心很震惊的稻叶同学半张着嘴。
「相泽同学,难道,会读心术吗?」
「都写在脸上了。」
当然是骗人的,不过也不可能告诉她今天已经是第七次了,也只能这样说。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大概三十秒之后,稻叶同学突然开始诉说起来。那是第七次的6月29日才第一次听说的事情。
「呐,相泽同学。初中时期的我,和现在还是挺不一样的。」
「不一样?」
「……那个,挺阴沉的?那种感觉。」
试着想象了一下。像我一样待在教室的角落里,比现在略微幼小一些的稻叶同学不起眼的身姿。想象中的是,坐在椅子上很模糊的人影。实在无法轻易地想象出来,与现在的印象天差地远。
「开玩笑的吧,难以相信。」
「是真的。但是,进了高中之后变了。」
为什么要向我坦白这些事情呢。
稻叶同学进入高中之后才改变了形象,让我深感意外。我一直以为,与生来就生活在阴影中的我不同,她一直都是在阳光下走过来的。
「契机是高中升学?」
「不是的,应该说是从能够知道下午的天气之后吧。」
这个小魔法使时不时地会说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察觉到我惊讶的神色,稻叶有些困扰地加快了一点语速。
「你想,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样想想就能鼓起勇气了吧?不管被谁说了什么,被别人怎么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傍晚会下雨,然后提前在包里放好了折伞。这不是无敌了吗?」
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最后稍稍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容。
就像是小小的优越感一样。我立刻就听懂了。我孤身一人的原因就是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世界存在,独自一人也没关系的理由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世界存在。
「你是想说我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不,不是的。不如说相泽同学就这样就好。不用去改变。」
就算用这样有力的目光看着我说这些也让我很困扰。如果能改变的话我也是想要改变的。明明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无论被谁怒目而视,无论被怎么样排挤,只要能回到相泽同学身边就好。这也是无敌的啊。」
——心里渐渐地温暖起来。稻叶同学那么说的话,就这样一直不变也没什么关系,太过于幸福以至于无法坦率地接受。
「奇怪了呀。入学仪式那天你不是向我搭话了吗。会那样跟别人搭话的人,怎么会是老实安静的孩子呢。」
不知不觉间,我的语气变得像是在跟她顶嘴似的。并不是在怀疑她。但是,也不能接受。因为这样对我来说也太顺利了。
「因为……有一种必须要那么做的感觉。」
稻叶低垂着双眸,似乎没有自信地说道。
然后她抬起脸庞,坚定的目光直直地投射过来。
「我……我第一眼看到相泽同学的时候,就觉得必须去搭话,必须和相泽同学成为好朋友。」
刹那间,一丝违和感刺到了心里柔软的部分。
那既像是尖锐的针,又像是浓缩到了极点之后变甜了的酸。无论如何,无法触及的心脏的哪个地方感到了一点痒痒的感觉。
稻叶未散,你到底是什么人?……随便一说。
高中入学交到的朋友,生来第一次『下一个日期』也能继续做我的朋友的人,现在,已经是无可替代的人了。为人亲切在班上也很受欢迎,却那么在意我这样的人……自称,魔法使。
应该已经非常了解的朋友。她真正的模样,我还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