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要逃离尖锐高昂的急刹车声一般奔跑着。
漆黑的夜幕下,我拉着未散的手不停逃跑。明明有着在逃跑的感觉,却不知道是要从谁那里逃走,从什么东西那里逃开。我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未散一定会死去。虽然没有记忆但我知道。一定会变成那样。
心脏仿佛要崩坏了一般。是因为不停地奔跑,还是因为不安,已经不知道了。我还握着她的手,她一定会没事的。只要这只手中还残留着这份温度与柔软,她一定平安无事。
但我没有回头的勇气。
再次甩开步子飞奔起来。像是要甩开糟糕的预感。已经萌生了想要甩开的预感的如今,明明已经太晚了。理解了这点的瞬间,紧握的手便从我的手中滑落。
我又一次没能拯救她。
做好觉悟,缓缓地回过头去。斑斑点点鲜红的足迹延伸至此。只有一人的足迹,其他空无一物。……啊,她是,多么过分的人啊。
明明那么重要,那么不愿意失去,却要死去。她拯救了我,我却是那么无力,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守护她。这就是地狱。
所以唯有如此。我将紧握的右手放在胸前。那里握着的必须是未散的左手。然而我手中握着的却是难以置信的轻便的水果刀。
闭上双眼,不禁回想起不久前才看见过的情景。曾经见过的什么人倒在那里,我知道她已经死去了。手中的刀,什么人的尸体。是我杀的吗?不可能。我可以回忆起来。无论什么,完全地,完美地。既然不是我杀的,那么她为什么倒在那里?
理由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吧。
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今天』已经没有还需要做的事情了。
仅仅用了一秒,与倒映在尖锐的水果刀上的自己对视了一眼。之后已经知道了吧。不会痛苦的做法。究极的自残行为。重复了几万次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地得到了再现。
做了稻叶未散死去的梦。
可能是交通事故,也可能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还可能是被雷击中,即使世间公认梦就是那么毫无逻辑支离破碎,这实在是乱七八糟。不讲道理的时候还会被路上的歹徒刺死。死自不必说,遭受暴力也是非常地令人恐惧。
无论怎么抵抗都是徒劳的。跳过所有的准备阶段,她的死亡早成定论。每次我都会为此绝望紧随其后地自杀。
因为这样那天就不会被『采用』。就会变成没有发生过的一天。意义不明。为什么我死了就不会被采用了。这想法也太过自我中心了。
虽然意义不明,我却忠实地遵循着这条规则。
「最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
一直不会做梦的我,最近开始经常做同一种类的噩梦了。
「嗯——」
桌子对面坐着的,除了经常会来吃晚饭的表姐水濑优花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星期日的晚上,优花一边鼓着双颊咀嚼奶油泡芙,一边听我说话。
这家伙来吃晚饭的时候,经常会带一些甜点过来,是想把我养成猪吗?
说到底这家伙为什么完全不会胖?
是妖怪吗?
「怎么样的梦?」
「那个,重要的人,死去的那种。」
优花缓缓地眨了眨眼。
停止了咀嚼嘴里满满的奶油泡芙,两颊鼓鼓地睁大了眼睛。
「我事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然后想办法去阻止,但是总是失败。不管去试几次都没有用,渐渐地连悲伤的心情也感受不到。」
涉及到细节的时候,逐渐感觉很难开口。
一旦要组织成语言向别人说明,那种过程太过鲜明真实,从情感上来说很难说出口。未散会死去,即使只是说出来也感到非常地可怕。
「哦哦——这是何等的悲剧!」
优花夸张地仰天长啸。
「小绫的梦里,我居然每天晚上都会死去!」
「……」
是搞错商量的对象了吧,我心想。
优花面对着我轻蔑的眼神毫不动摇,一如往常地说道。
「不过这是梦里的事情吧。梦里的事能记住吗?」
「你忘了,我的记忆力吗?」
我生来不会忘记。
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忘记。只要看过一次,听过一次,无论何时都能回想起来。5岁5月5日那天穿的袜子的花纹,10岁10月10日那天打过多少喷嚏,无论什么都能像昨天的晚饭一样清晰地回忆起来。
所以睡眠中幻想出来的一两个情景,当然能够回想起来,只是因为内容的原因没法让心情舒畅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小绫真是个超人啊。」
优花眯缝着眼睛说道。是羡慕我记忆力强,还是觉得能知道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很厉害,虽然她应该是想说奇人,但以前听来很平常的话刺激起了我的被害妄想。
「别把我当成怪物。」
「虽然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一般来说梦是记不住的吧。」
据说人每天晚上睡觉会做四五个梦。但是第二天早上最多只能记住一到两个。然后到傍晚的时候,人差不多会把脑中创造出的幻觉完全忘光。
我不会忘记。
因为我的记忆力是完全的。
即使是梦里的事情,也不会例外。
「……小绫,有点变了呢。」
「是吗。」
「不要把我当成怪物,这种话以前你是绝对不会说的。」
确实。
虽然不会觉得舒服,但是应该不会对别人的看法指手画脚。
「我以为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都不会在意的。」
这个……作为人而言可能有点问题,但确实如此。
别人怎么看我才懒得去理会,而且我比别人更加信不过自己。自暴自弃地自认为是只能若无其事地践踏别人感情的怪物,只能这样生存下去。
但是。
这已经都过去了。
想法变化的契机是什么,我并不准备去搞清楚,但是我知道必须要做出改变。
「变得软弱了呢,小绫。恭喜你。」
优花露出了毫无杂质的笑容。
什么意思,这让人在意的说法……
十月二十八日A
提问,这周最后的星期一的四天后,同时也是最初的星期三的三天前的日子,是星期几。
答案是,星期二。但是全部加起来有七天。
期中测试结束了。当然,并没有这种不讲道理的题目。
这次我也成功地维持了成绩优秀的学生的身份。可能会让人有些意外,但是因为我是个毫无社交性的人,所以这对我来说意外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不可思议的是,只是擅长学习,能够受到的与之相关的恩惠就已经数不胜数。
就在第一次星期三的放学后,天空中覆盖着色泽明亮的云彩,头顶上仿佛是缠绕着的湿气。我站在教学楼门边等候着未散。
约好了一起回家,去了老师办公室之后却一直没有出来。
因为上周考试的成绩过于惨不忍睹,所以被任课老师毫不留情地叫了出去。
我站在无机质的油毡地板上,靠着走廊的墙静静地等她。冷冷清清的出入口边上,侧目看着鞋柜不自知地忧郁起来,手中拿着文库本,却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阅读。
寒冷的空气从外面涌入校舍内部。
虽然我觉得等候亲近的人的时间应该是温暖的心情,但这种深秋天气实在是无可奈何。
因为空气都是这样的寒冷,所以产生了这样寂寞的心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吧。虽然没有人来责备我,我却像在转嫁责任似地撅起了嘴。
「抱歉,久等了。」
这么独自一人兀自闹起别扭的时候,未散从办公室回来了。
「辛苦了。」
「总算是逃过补课了!」
被解放了的未散仿佛背着胜诉两个大字,一脸想要跳起来的喜悦。连我也被带动得想要微笑起来,但是仅仅只是避免了挂科还是不能安心的吧。说起来春天那会儿还没像现在这样低空飘过。感觉最近成绩下降得特别厉害。
「但是,如果期末考试挂科了寒假就没了吧。」
稍微有点想要恶作剧,所以开了一句玩笑。
「你不会看到了吧?」
未散的脸上微微一红。
「没有。但是等着的时候很难受啊。」
「唔,对不起……」
难得我用了像是在责备她一样的口吻,所以未散显得有些困扰。我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家伙。
要被她讨厌了……得赶紧想办法圆个场。但是该说些什么呢。
「那个……等你是没关系,虽然很难受,但是可以忍住。不过,考试的成绩不好……那个,是不好的吧?」
不好是不好的……脑子变笨了。
「所以,那个……期末,一、一起学习吗?」
阴险。
真是个阴险的家伙。虽然是自己说出口的,自己却惊呆了。
若无其事地掌握了主导权,趁机提出能够独占对方的约定。看上去好像是在体谅对方,想着的却全都是自己的事情。尽耍小聪明。一定会被看穿的。会被轻蔑的。
我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了一下未散。
瞬间对上了目光。
「——欸?」
被紧紧地抱住了。什么情况。只有一瞬透过缝隙看到的未散,脸上遍布红潮。
为什么……?
「未、未散……?」
「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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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痛苦……
发生了什么。这又是什么魔法?
「太可爱了!」
「这是怎么了……」
「犯、规、级的可爱!拼命学习个够吧!」
脸颊互相摩擦着——西洋画里的拥抱也不会那么热情四溢——好闻的味道涌入鼻腔,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才是犯规。那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心情。这种做法是我绝对做不到的。但是以后也用上这个手段吧,心里那么想着。
最近,未散特别积极地追求着肢体上的接触。文化祭之后距离开始异样地接近。不过,我也经历了那样充满不安的一天十月五日,所以很欢迎未散主动来接近我……不是,是并不讨厌。
怀揣着违和感换好鞋子走出教学楼。
从门口向上看到的景色要再过上些许日子才会染上新绿。中秋时节的冷风刮过兴奋得发热的脸颊更添几分寒冷。
「好冷……好冷呀未散。」
我展现出全力撒娇的毅力。虽然是在撒娇,但这是鼓足干劲地撒娇。
「这才十月啊?」
「如果按二十四节气来算的话,已经是霜降了。霜都降下来了note。所以说很冷。」
注:霜降,日语中也写作“霜降”,读作soukou,前一句是音读,后面一句解释写法的时候用的是训读。
「因为绫香完全不长肉呢。所以觉得冷也没有办法吧!」
未散紧紧地贴上我的身体,伸出手臂环住了我的侧腹。
「等、等等!不要碰奇怪的地方。」
「嗯——这点肉确实难以撑得住霜降的寒冷啊……」
「这是在表扬我,还是贬低我,完全搞不懂了!」
「那肯定是在表扬你啊。」
尽情享受了一番别人的侧腹,未散轻巧地踏出一步两步,仿佛跳舞一般地挪开了身体。
脾气很好,性格活泼,朋友很多。与我恰好相反的友人。
丝毫感受不到她对与他人接触的畏惧。
但是,又不会觉得距离遥远。
因为无论何时她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呐,未散。」
「嗯?」
「要牵手吗?」
非常自然地,未散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然后彼此都变得无法去直视对方的脸庞。虽然有着明确的意识,但却为了不被觉察而继续着对话。这是建立在奇迹的平衡之上的关系。
——『我们,用名字来互相称呼吧。』
胸口怦然地跳动。
强烈的跳动几乎让人感到了疼痛。
那份舒适的疼痛现在也在持续着。
永不褪色的记忆,那时胸口的悸动仍然传达至今。每次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怀疑心脏这样拼命地向着全身输送血液,是否会导致寿命缩短。
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不再称呼「稻叶同学」。也不再被她称为「相泽同学」。
我想这是我们关系发生决定性转变的瞬间。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配合关系的转变而改变了称呼,还是因为称呼的改变推动了关系的进展,但我想就算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霜降的季节,那是期中测试结束后没过多久的时节。
十月二十八日B
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在循环着。
这是第二次的10月28日。
昨天也是10月28日。
从世间常识而言同一天只会到来一次。所以必须认识到每天都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尽可能不留遗憾地度过。……一般而言是这样的。
对我来说这是完全不正确的,同一天总是让人厌烦地多次来临。具体来说平均大概是五次左右。但是所采用的只会是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哪一天会被采用。人们只会将被采用的那天的事情与记忆作为礼物收下,没被采用的日子全部变成了『不曾发生』。
所以必须要做到无论哪一天被采用都可以接受。
比如说定期测验的日子如果循环出现,那就必须以每次都得到满分作为目标。否则没有全力以赴的情况被采用了也无话可说。
每天都不可以无所作为地度过。因为即使能够记住,除非用上魔法,不然也是没法回到昨天的。
如我所说,只要看过一次,听过一次的东西,我就绝对不会忘记。就是这样的体质。
过去,父母没有接受我的境遇。
他们否认我的所有主张,认为我在撒谎,但我却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我利用未被『采用』的一天所获得的记忆,做出『预言』。我提前预判人们的行动,在学校的考试中获得了大量优异的成绩。
『令人自豪的女儿』
全心全意地希望收到父母这样的一句评价。
结果,我将母亲逼到了绝境。
——你这种人简直是魔女。
颤栗的嗓音,犹在耳边。无法忘却。
希望父母能够认可原原本本的自己。
仅仅如此,别无他求。
然而这唯一的愿望以讽刺的形式得到了实现。
父母在绝对称不上宽阔的庭院里建起了一座小屋将唯一的女儿隔离了。就这样我得到了父母的认可,被当成了魔女对待。
当时虽然心中怀恨,但如今也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年幼的女儿口中说出不曾发生的事情,提起从未定下的约定,被当成谎言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本人还一点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无论斥责多少次都不愿意改正,最后无可奈何地带她到医院检查,但医生却也束手无策地做出了头脑正常的诊断,只能是无计可施了。
那时,所谓原原本本的自己,确实是魔女。
所以我至今也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生活着。虽然生活悠闲,但因为隔热材料不足,夏热冬寒。直白地说就是非常恶劣的生活环境。对老人应该多一点体贴。毕竟本人体感上已经度过了75年以上的岁月。
顺便说一句五岁五岁地成长给精神带来的负担还是不小的。
与『前一天』同样的时间,我在美术教室前等待未散。
因为已经知道了大概需要等待的时长,所以就想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而不是呆站在寒冷的走廊里。
一走进教室,里面的人就回过了头。
「相泽同——学——,你可来了!今天也请教教我啊!」
「……可以是可以。」
活动室里只有浜野亚里亚一个人,她一看到我的身影就像一只小狗一样闹腾地冲了过来。
文化祭之后,稍稍对话了一番,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两周。完全想不到会变得像现在一样融洽。
「你一个人吗?部长她们呢?」
「因为天气不太好。」
所以似乎是在天气彻底变坏之前回去了。浜野有些不满地说道。
「真是用心啊。」
「因为想要变得擅长!」
浜野喘着粗气地断言道。虽然很没礼貌,但是因为发音太过奇怪,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鲨鱼的印象。
「请教教我!」
「是是。」
每周几次,我会这样来到美术教室,与浜野说说话。
虽然想要让过去的争执烟消云散还非常困难,但我们露出仿佛已经不再记得的神色谈论着绘画的话题。
「这个感觉是怎么样让它表现出来的?」
浜野指了指陈旧的绘画上独特的裂纹。
「想立刻做出这样的表面是做不到的。这种颜料过了五百年就会变成这样了。」
浜野现在的研究议题是我曾经创作的绘画。时至如今已经是让我觉得有些惭愧的作品了。
「那相泽同学是怎么做到的?」
「放在烤箱里加热一下。」
浜野瞪大了双眼。半张着嘴愣在那里,稍稍有些有趣。
「设定100度左右,然后用1小时慢慢地加热,使颜料表面呈现出裂痕,让它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纸的燃点是450度,颜料大概在200度左右,如果能准确地把握温度的管理,那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虽然本来是用来伪造古画的技术,但只要不用来出售那就是百分百的合法。以前想在经济层面上独立的时候,大概地做过调查所以知道这些。
「好厉害!相泽同学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只是可能比别人了解得稍微详细一些。
这种程度的小聪明与热情无法匹敌。绝对是这样。总有一天,这位小小的艺术家会超越我的吧。压倒性的感性终将凌驾于过目不忘的才能之上。
一定能够让人看到美好的东西。为了这份感动我会毫不吝惜地去协助她。
「那个,相泽同学,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本来以为肯定是绘画的话题。
因为我觉得浜野对除此以外的东西毫无半点兴趣。
「你和稻叶同学,关系很好吧?」
她从令我意外的角度提出了问题。
「是、是吗……」
「装傻也是多此一举哦。因为很有名的。」
很有名吗。不是,谁在聊这些。
浜野的追问出乎预料地触及了关键。
「是恋人关系吗?」
「……」
不是的,我没法那么回答她,只能无言相对。
从来没有想过……是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我应该能够回答她的问题,或是随口敷衍一番吧。
「为什么,要问这些?」
也就是说,考虑过。
而且并不是一两次,几乎可以说无时不刻地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和未散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
「大……啊,那个,因为有人说相泽同学在和稻叶同学交往。」
浜野差点说出了「大家」。
被大家传开了吗……
说起来大家是谁?范围是多大?和浜野关系亲近的人?浜野的班级同学?已经变成其他班级也会提起的热门话题了吗?
「也不能…………」
「……?」
浜野微微地倾斜着小小的脑袋。做出令人怜爱的举动。
圆溜溜地双眸笔直地看着我。
「说不在交往的感觉,但是……」
但是,也没有明确地确立关系。我只能微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眼。
我以为我们是挚友。
但是通常来说挚友不会接吻。
说来我们接吻了……
而且还不止一次。
一开始是被亲了,后来又自己主动……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啊!」
浜野似乎没法接受我这不干不脆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不清楚是什么关系。
没有明确过彼此的关系。
那是一种背脊发凉似的感觉。
我不会是对未散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吧。
说起来我既没有对她说过「喜欢」,也没有听她对我说过「喜欢」。回过神来不禁愕然。
不会吧……心中暗自嘀咕。既没有告白也没有表明心有所属。但是接过吻。顺着气氛就那么做了。这个,难道不是天大的不知检点吗?
「这,不知道,你这说法才让我搞不清楚了。明明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浜野心情不悦地说道。
「不过,不想说的话也无所谓。」
傍晚风雨欲来的美术教室里,浜野闹着别扭嘟起了双唇。
十月二十八日C
从前开始就没有朋友。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的身边。
与此相对的是,我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跳绳、翻花绳,无论什么都比普通人要更加擅长。
家务、学习,无论什么都能更快地掌握要领。
做一下那个,教一下这个,无论什么都能回应。迅速地回应。不仅是孩子们,就连大人们也逊我一筹。但是,不停地回应,结果却还是孤独一人。
——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做得那么完美……
——好恶心……
最后总是变成这样。
在习惯尖刻的话语与视线之前,我先学会了戴上没有表情的假面。
用冰做成的假面。
沉重冰冷,但却并不痛苦。感觉早已经麻痹。
在与未散相遇之前我不曾知晓。
孤独的滋味,以及被人需要的意义。
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感受到的孤独。
不会忘记任何事物的我曾经下定决心无视的感觉,是未散让我回想了起来。
所以,我想要成为人。文化祭结束之后的三周里,我努力地想要做出改变。
午休后半的教室。
「绫香也过来吗?」
「嗯。」
被未散拉着手加入了小组的活动。
深安夏目——夏目同学,以及与她亲近的两人。三城同学与佐崎同学。午休也过了大半时间,即使还在聊着图片SNS或是点心的话题,手上已经拿起了英语单词手册。因为我们学校是升学率还不错的学校,所以大家都在为下午的小测验做着准备。
彼此相交的视线,六只眼睛齐齐地看向了这边。
有点像是文明之间的碰撞。
一瞬间虽然有些紧张,但也不是需要在意的事情。这是在与不算太熟悉的对象交流时肯定会出现的常人的反应。
「呀嚯——」
未散亲切地举起手打招呼。
「不管哪里,都在一起吗。」
注视着并排走在一起的我们,深安同学苦笑着说道。
「关系好是好事,是吧。」
像是在认同佐崎同学的看法,三城同学嗯嗯地点着头。
「是吗。」
十五岁第一次去公园吗。忍住想要自嘲的想法,微微地笑着回应。……好好地笑出来了吗。
深安同学一边让我坐下身,一边嘻嘻地笑着说道。
「相泽,好像成功了啊。」
「这么说能想到的事情太多了。」
未散坐下之后,我也跟着在小组周围坐下。
「哼哼,不用装傻了。期中测试啊。」
「啊……」
深安同学说的是,上周进行的期中测试。
除了优花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考试成绩,不知道为什么能传得那么广。
「到底是什么大脑构造啊——?」
深安同学打趣似地说道。
因为关系变得融洽了所以才会来逗我,不禁让我有些高兴。
「只是题目太简单了而已。」
开了个玩笑,她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完全不受老师们的喜爱,所以至少考试成绩得拿个高分,否则学校生活会变得非常痛苦。因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欢欣雀跃地上课。
只要是成绩好就能放过我的老师,或是尊重学生自主性的老师就可以了。
致力于人格教育的老师,或是天真地相信努力胜过一切的孩子,仅仅只是想想就觉得心累。
「真是的。隔壁班的矢野,好像对着窗外大叫了来着?」
深安同学微笑着说道。
她说的是这周一的事情。午休正热闹的12点半左右,好几个学生声称从窗外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因为其内容是「为什么呀?」,而被冠名以「为什么呀事件」流传开来。
主犯正是隔壁班的矢野同学。
「深表同情。」
她没能拿到满分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还是魔女的话,那么早晨睡了懒觉,买东西零钱撒到了便利店收银台上,或是考试没有获得理想的成绩,都可以算作是我的诅咒。但是我已经决定不当魔女了。把这些事情都归罪到我的头上只会让我觉得困扰。
「说来,小夏这次也考得不错吧。不但没挂还都过了平均分啊。」
佐崎同学插嘴说,
「平均分炫耀什么鬼啊。」
深安同学一边重新坐下,一边抗议道。
「是因为和相泽同学说上话了吧。」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佐崎同学与三城同学双手合十向我拜了拜。神情严肃。让人非常不爽。
另一边未散则是一脸无邪,
「不愧是绫香呢!」
不愧些什么啊……完全搞不懂。
「你这家伙学习再加把劲啊。」
「熬夜的话我水嫩嫩的肌肤也太可怜了吧!」
面对深安同学冷静的吐槽,未散大肆宣扬着她的废人主张。
「平时开始学啊……不是,这也不是我能说的话。而且说起皮肤,超天才儿童相泽的皮肤不是很漂亮吗。……几点睡的?」
晚上十点,本来准备秒速回答。尽可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感觉。这样即使会引起一些惊讶,对话也能顺畅地推进下去。
但是意识到未散的存在的时候——
『是恋人关系吗?』
记忆中的浜野说道。因此一瞬之间,思维暂停了一下。而这一瞬,是我能够秒答的最后的机会。
「……」
无法回答。
说实话的话,会变成明明不学习还能拿到好成绩,虽然也想过说谎说每天都学到半夜两点,树立起努力学习的学霸人设,但这样也会变成一个每天都在熬夜但是皮肤却保持得很光滑的妖怪。
「绫香的话每天晚上十点睡的。是保持弹力十足的皮肤的秘诀哦。」
「等……」
想要抱住自己的脑袋。无意去责备纯粹地笑着的未散。她是为了帮助回答不上来的我。但是,实在让我坐立不安。不知道有没有猜到我的想法,未散一边念叨着「滑嫩嫩~♪」一边心情雀跃地在别人脸上摸了个遍。
不过未散自己的皮肤明明也很光滑,摸自己的不就好了吗。不如说我很想摸。拜托她的话会不会让我摸呢……
「十——」
「晚上十点睡还是挺平常的吧?」
也不是七八点睡觉。不过早点睡我觉得也是可以的。而且日落之后几小时还不睡觉,是人工照明普及之后——最近几个世纪比较崭新的习惯。
「完全不平常好吗。人生都损失掉了。」
「这样还能考那么高的分数太狡猾了……」
佐崎同学发自心底的羡慕地说完之后,对话中断了。
大家都感到了愕然。
我理解她们的心情。晚上十点就睡觉,考试成绩还很高,只能让人觉得是作弊了吧。毕竟本来就已经流传出我收买教师的传言了。
但是深安同学她们惊愕的原因似乎并不在此。
「好软啊……想要一直摸下去啊」
「那个……?未散同学?」
「什么事啊?」
「大家都看着呢……这种事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我说什么呢。
热过头了以至于没法正常思考了。
唔,在其他人面前被随便地玩弄了脸颊……已经嫁不出去了。负起责任来。……脑子里闪过一堆像笨蛋一样的想法。
「啊,是啊。抱歉了!」
未散老实地移开了身体。
惊诧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
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的,是三城同学的提问。
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是却没有抑制住好奇心的作祟。感觉上是这种态度。
「两位啊……那个,是在交往吗?」
脑袋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交、交、交……往往交……
想象出来的啄木鸟note在脑袋里啄个不停,然后头盖骨里回荡着咚咚的声响。
注:交往的日语是つきあう,写成片假是ツキアウ,相泽混乱地在脑海里ツキ了半天,想到了キツツキ,キツツキ是啄木鸟的意思。这里是谐音梗。(鸟纲啄木鸟科)
虽然是和浜野同样的问题,但是被三城同学那么问到的冲击力却是成倍的增加。可能是因为周围有人吧。也可能因为是第二个人问到了这个。应该发生了什么共通的事情,让在其他班级的浜野与这个班级的三城同学,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种推测应该成立。
「啊……难道,是不可以问的问题?」
气氛一下子发生了转变。满座鸦雀无声地守望着这边的进展。
害怕被察觉到些什么所以也不能去看未散。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她觉得很嫌弃,只是那么想想就觉得寿命也要缩短了。
如坐针毡,充满了不安,感觉像在受审的犯人一样,心中浮现起了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是啊——」
未散露出明朗的笑容,以轻松的口吻答道。
看得出她是想把话题完全地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不用藏了。」「我们又不会把你们当成怪人。」「是啊是啊。」
深安同学、佐崎同学、三城同学,各自出声来打圆场。
「而且都是女孩子啊。你们看,绫香正困扰着呢,别说这个了吧?」
不过未散却给出了满分的答案。
心中微微地作痛。明明并不是会让人受伤的事情。却是在期待些什么的不可动摇的证据。觉得受到了背叛,是因为在期待些什么。
被猜疑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未散的否定也是一如既往。但是却让我感受到了不同往常的不适。内心充满了类似于焦躁的不快。
「是吧?绫香。」
「是啊。」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没有起伏。
我是未散的什么人?
放学后。
同样的时间,今天的天空中也笼罩着厚厚的云彩,散发着雨的气息的土地无比的寒冷。
我与之前一样,准备等未散从办公室回来。
「你先回去吧。」
然而,未散的行动发生了改变。
直到昨天为止还是「我去去就回」。
「怎么了?我等你吧。」
难道是因为三城同学「你们在交往吗?」的原因吗。
未散还在介意午休的事情,所以我被疏远了?
「……」
稍稍停顿了一下。
「感觉时间会很长。」
「既视感?」
「……嗯。」
我知道这句话是谎言。因为之前的『两天』她并没有说过这句话。
但是。
「知道了。那么,明天见了。」
「嗯,拜拜。」
因为她的隐瞒,我的心里又开始感到刺痛。
无论是谁都会有一两个秘密。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我……也还没有说明。
无论是记忆力的事情,还是循环的事情世界的秘密。虽然曾经说过,却变成了不曾发生的事情。如果真的想要说明,那么无论多少次都可以说明。如果想要获得理解,那么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复。但是,我却将被抹消的事情维持了原封不动的状态。
我也有隐瞒的事情。
所以不能去责备别人。
★
连续两天。
浜野与三城同学。从完全没有任何接点的两人那里,听到了同样的话语。
『你们在交往吗?』
幻听到了这背后隐藏着的话语。
(——无论是谁,怎么看都是。)
同样的声音,可能未散也听到了。
所以,未散疏远了我。一点点。想要相信仅仅只是被疏远了一点点。
为什么三城同学会问那种事情呢。虽然之前觉得可能是与浜野同样的理由,但真相可能在更加容易明白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的行动与之前两天有所不同了。
走在学校与家之间已经走惯了的归途上,脑海中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改变行动的是『前一天』,因为浜野提出了疑问,浜野的疑问大概是因为平素行为的结果……结果还是自作自受的原因。
我想要变成什么样。
我希望未散做些什么。
迷迷糊糊,心神不定。
只有这个不管增长了多少年岁都始终有很多不解之处。
未散总是,能够使我体验到各种迄今为止不曾体验过的心情。
周而往复,不断重复,类似的日子不断地重复着,我的精神年龄比肉体增长得要快上许多。
换言之,甚至也可以说是老去了。
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精神不断地老去。
特别是天气、电视录播这些事先就已经决定好的事物几乎毫无改变,每天都在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东西,让我感受到了剧毒般的无聊。在不断重复中可能发生改变的,只有偶然或是人们的心血来潮这些非常暧昧的事物。
所以如果期望改变,自己亲手去制造是最好的。
虽然无法通过仅有一次的10月28日C来判断,这是必然还是偶然,但与『昨天』不同的时间回家的结果,让我遭遇了未曾想象的场面。
从主屋的玄关处传来了声音。
「今天真是谢谢了。天气变冷了多注意身体。」
「好的——」
不禁躲藏了起来。隐身在门后的阴影处,全神贯注地偷听着对话。
主屋的玄关处有人正在交谈。
「那孩子过得怎么样,有小优帮忙照看就能安心了。」
「交给我吧。」
优花用略显夸张的口吻说道。让人想象出充满自信的表情与昂首挺胸的姿态。既然优花在说话,那么对方应该是……
「真的,拜托你了。……那么,下次见。」
「好嘞——下个月见。」
耳边传来优花的脚步声,稍过了一会儿主屋传来了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只剩下优花规律的脚步声,一步,两步,第三步则没有了声音。
「怎么回事?」
我抱起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与身着长裤,上身披了对襟毛衣的那个家伙面对面地对峙着。
「欸,被发现了!」
像是被抓了个正着的犯人似的,她流露出尴尬的神情,我气势汹汹地向她追问。
「为什么你会从我家里出来!」
优花与母亲见过面了。
头脑中冷静的部分在向我诉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优花在我以前的家里进出。
可以想象。应该是在向我父母报告我的操行吧。当然了。不如说如果没有才会让我感觉困扰。
但是明明能够理解,应该可以保持平静,却感到生气。
大概是,因为瞒着我见面,让我心里不快了。
「最后再问一次。为什么,你会,从那里出来?」
我向她确认。再问一次,着重强调了这个词,我决定给优花最后一次辩解的机会。
但是这家伙却移开了目光,还想要敷衍了事。
「那——个……没什么。」
「啊?」
从连我都不被允许自由出入的家里,看到她极其自然地出来的身姿,使我感到了强烈的愤怒。
一想到她不久之前还在与我心心念念都希望能够和好的母亲和谐地对话,难以忍受的嫉妒就翻涌上来。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的吧。刚刚去见了我父母吧?」
「不是花心了哦?」
「那不是废话吗!」
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在自家庭院里争执不休,但激烈的情感完全没法平静。
即使想到可能会传到母亲耳朵里却还是没法停下来。
「好好给我说清楚。说什么了?」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也就是昨天的晚饭,还有做了什么梦……之类的。好了,进屋吧?太阳落山了天气也变冷了,要感冒的哦?」
优花含糊不清的话语丝毫不得要领。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她在蒙混过关。
「我让你给我说清楚。没听到吗?」
「……」
在得到能够接受的答案之前都没有离开这里的想法。
对此优花选择了一言不发地沉默。
完全是准备行使沉默权的架势了。
「是不能对我说的事情吗?」
「……」
火气上来了。
虽然一开始就生气了,现在更加生气了!
「欸,啊,等等小绫!?你去哪里?」
我背对优花走出门去。
敷衍我也没事。骗我也可以。如果诡计百出地来欺骗我,也是一种认真对待我的结果,所以没关系。我也可以装出被轻易骗过的样子。
但是,如果对方没有认真对待我,那我也不会做出认真的回应。
「你等等啊。真是的。我道歉了。」
离开家里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停下脚步。低头俯视着鞋子,交给两条腿自由地前行。背对着优花,仿佛在从她那里逃离。
民宿、公寓、花店面包店、洗衣店、杂货店、本地的风景逐渐地向后推移。
无处可去的我最终到达的,是距离自己家里20分钟左右行程的公园。在木野花市内的广阔的运动公园,占地面积能够与高中旁边的水边公园一决雌雄。广阔的运动场地与精心照料的草坪,既有茂盛的绿荫,又有深受热爱跑步的市民们欢迎的跑道。再加上还设置了体育馆、室内泳池与市民会馆。不过今天来这里与这些并没有关系。
我在一处能够俯视操场的长椅上坐下,以平复因为快步行走而急促的呼吸。
「等等小绫?不回家吗?」
优花仿佛理所当然似的追了上来,坐在我旁边。体力是多好,气息一点也不混乱。
「你来的话我就不回去。」
「很冷吧?」
「不冷。」
十月下旬快要日落的时分。不可能不冷。
「讨厌啦,我可不想看到小绫发烧痛苦的样子哦?」
不知所措狼狈不堪的优花可是很少能见到的。暂时就这样吧。
优花使出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地来笼络我。
「生气的表情也好可爱!想要亲亲你这撅起来的嘴唇了!」
——先是恭维。
「上周是考试吧?又全科满分了吧?小绫不止可爱而且还特别聪明呢。」
——再是使劲表扬。
「想要奖励吗?周末一起去买东西吗?全买给你。」
——又想用奖励来诱惑我。
对着孩子都没法摆出严肃的态度,没用的大人的典型代表。
感到了惭愧。重新回顾一下我因为这家伙的供给才得以成立的生活,不禁感到了想要消失的惭愧。为什么会是这家伙……
「山!」
「sh、an!?」
「把山给我买回来!像北海道,或者九州的高原那种,我要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
「放牧!?」
「你说了全买给我吧?给我把悠闲的放牧生活买回来!」
「这什么无理取闹……」
我的无理取闹让优花彻底闭上了嘴。了解了应付不了这个事实,她从长椅上站起身,弯着身子吧嗒吧嗒走去了什么其他地方。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人呢。
完全是长不大的孩子。连高中生的态度都无法采取。只有脸皮在不停地成长,看上去就像个大号幼儿园儿童。
既不能变得坦率,也不能成为大人。
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
我以为自己已经发生了改变。
我曾经相信春天的相遇改变了我。直到刚才我还那么相信。自以为曾经停止的时间再次转动,终于获得了成长。
我错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人并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生物。如果说人类这种充满了可能性的生物是难以改变的,那么对年老的魔女来说一定是更加艰难的。
现实的痛苦,让我回想起了被称为辛酸的滋味。
说不定与对现实毫不妥协的那时相比,我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那么想想相伴数十年的放弃想法就探出了脑袋。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将所有都放弃。只要不去追求就不会受伤。那是甘甜的诱惑。
「小、小绫?」
抬起脸,面前浮现出的是回到这里的优花那毫无防备的微笑。
「你、你看,我买了肉馒头回来。冷飕飕的天气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是很美味的吧。」
热乎乎冒着蒸汽的白馒头。比手掌大上一圈的馒头看上去就非常的柔软、暖和,让人垂涎欲滴,所以对颓丧的心而言更是剧毒。
「呜呜呜。」
「哎呀哎呀,年轻的女孩子可不能在外面哭泣。」
「我没哭。」
明明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却没有放弃这样的我,耐心地守护着我。
总是让她受伤,让她困扰,我这个爱撒娇的孩子,而且只会一点都不可爱地撒娇,但优花却好好地陪着我让我撒娇。
所以,这次就这样算了吧,就在我那么想的时候。
「强忍的样子也好棒。挑动了我的情欲。」
撤回刚刚的发言。这家伙,果然最糟糕了。
「放开我。不许碰我。」
于是我离家出走了。
目的地?那当然只有一个地方。
☆
未散的家,是坐落于距离木野花高中三站路远的一栋独幢楼房。
一时大乱。
「我回来了!未散居然带朋友回来了?」
「是啊她爸爸,大事件啊。」
这是那么让人意外的事情吗。活泼明快深受大家喜爱的未散,即便三天两头邀请朋友去家里应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但是,说起来在梅雨那阵,她告诉我了。不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而是她亲口告诉我初中以前性格还有些阴沉。不过看她现在的模样完全无法想象。
「毕竟是高中生了嘛——」
从家里逃出来,推开了优花,这样能够拜托的地方只剩了一处。
干净整洁的饭厅与相邻的客厅里响起了哇哈哈,啊哈哈的明朗笑声。不愧是未散的父母。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是情绪高涨。
与我狭小的屋子截然不同,岛式厨房note闪闪发光,餐具柜一直做到屋顶的高度,而且冰箱也很大。我被带到软绵绵的沙发上,一反常态地乖巧文静。总之得先说一句『一直以来都承蒙关照』……
注:料理区与水槽等设施如同岛屿一般独立的厨房。站在厨房里正好能与餐厅或客厅相对。
「你就是绫香小同学吗?」
「一、一直……」
「对对,小未一直都在谈论你的事情。」
「喂喂你们两位!」
父母一开口,未散就慌张了起来。
「未散嘛,总是有点轻飘飘的吧。没给绫香小同学添麻烦吧?」
「一——」
「谢谢你能跟小未好好相处啊。」
一直以来都承蒙关照。就那么一句话感觉无限的遥远。
先说好我不是看到谁都会认生。
只是一想到对方是未散的父母就不自觉地慎重起来。还有他们两位一点也不停顿地在说话所以才会只能有时间说上一句「是」、「嗯」、「对啊」。
「我家父母,可能有那么一点奇怪,所以不用太在意。」
「……」
一点?
「要住下来的吧。我们家是没问题的,不过明天还要上学的吧?」
「不是很好嘛,明天就从我们家去学校。」
「那倒也是!」
未散的父亲重重地点着头。嗯嗯,为了加深认同,两次、三次地点着头。
「好了好了,吃晚饭吧。」
未散的母亲往厨房走去。我赶紧跟在她的身后。
至少想要打打下手。受了他们的照顾,而且有那么一点,想要用用看这个厨房。就那么一点。
「绫香小同学想吃什么?对了,来点寿司吧!」
「那个……」
「嗯?」
她兴致盎然的双眸等待着我接下来的发言。
「非常感谢。明明是我擅自找上门来。」
「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小未重要的朋友,那对我们来说也是重要的人了。」
大受欢迎。
几乎让我想要退缩的程度。
有话直说的父亲,以及豁达亲切的母亲。我想毫无疑问是未散的双亲。
两人一起养育出的直率的女儿。那个未散在父母的气势下,一脸被横刀夺爱的手足无措。
未散有着,优秀得几乎让人嫉妒的家人。
借用了一下浴室,从便利店买来了内衣,睡衣就借了未散的。
虽然是洗发露与护发素,但感觉到全身都散发着未散的味道,毫无意义地小鹿乱撞。
二楼未散房间里的东西很多。有折叠的小桌、床铺还有让我今夜安眠的被褥。房间里到处是女孩子气十足的小物品,被褥与窗帘也使用了十分可爱的色彩搭配。与我朴实无比得煞风景的房间截然相反。
一边望着桌上的香薰蜡烛,我试着向她开口询问。
「家里人叫你小未吗?」
「从小时候开始就被那么叫了。奶奶也好,亲戚家的叔叔也好,阿姨也好,为什么那么孩子气的称呼一直延续下来了呢。」
刚刚出浴的未散放下了头发,血色很好的肌肤比平时更加水润光泽。
将抱枕抱在腹部坐在床上,未散害羞地说道。
「挺可爱的,我觉得很好。」
为了能与她面对面,我坐到了桌前。
「一点也不好!这样下去,我就算变成老奶奶了也还是小未了!」
「不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吗。在意也是没用的。」
「嗯——这样吗。但是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我是不太能理解的。
总有一天会到来。虽然她说的没错,但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年老的自己活着未散的模样。出生至今所有事情都能回想起来,所以我知道。时间的粘性。仿佛永远不会前进一般的缓慢,无聊的毒素遍及全身,明天依旧没有到来。那种残酷我深深地知晓。
「我也叫小未可以吗?」
「不行!」
玩笑性质地说了一句,却得到了意外坚定的拒绝。
「为什么?」
「还为什么……如果不懂的话,那我也把绫香叫成小绫了?」
啊,这……
效果拔群。
我也是很讨厌小绫的。因为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家伙。
而且我还是挺喜欢的。不管是呼唤『未散』,还是她叫我『绫香』。
「好了。知道了。这个话题就打住吧。」
「知道就好。」
未散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绫香,真是很老实呢。明明不用那么紧张的。」
「会紧张的。」
「我家的爸妈,可喜欢绫香了。」
「似乎在本人不在的情况下大提升了一把印象呢。」
是怎么对他们提起我的事情的呢。
虽然要说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但显然没有被说坏话。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欢迎。而且还是在突然上门的情况下。
因为无论去哪里比起欢迎,都是受到的疏远更多,所以非常地困惑。
「我还以为未散应该很习惯这种事情了。」
「住宿会?」
「嗯。」
因为这被人疏远的始作俑者的能力,我已经知道了。
「是第一次。把其他人招呼到家里来开住宿会这种事情。」
从消失的那天的记忆上移开视线,佯装不知。
「是……这样啊?挺意外的。」
「嗯。……那个,我,直到中学那阵,和现在比起来还是差别挺大的。」
「差别?」
「嗯。我想,应该比现在,要再阴沉一点」
梅雨时节曾经听说过一次,然后未散再次重复了一遍已经消失的告白。
再次听到了已经知道的事情。并不是很新鲜的事情。因为我经验的过去里,五天中有四天会变成没发生过的事情。
世界遗忘的那天曾经交换的对白再次上演。
「难以置信啊。」
「因为是进了高中才改变的。」
「高中出道?」
「那也有点不一样吧。」
虽然形式发生了一点改变,但所蕴含的情感却是不变的。
「自从能够知道下午的天气以后。」
希望对方能够了解自己,这样固执而可嘉的想法。
让人想要回应的确切的热情。
「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从心情上来说是无敌的感觉吧。」
我将曾经从她口中亲耳听到的话语回复给她。
未散露出愣住了似的神情。
「对!就是这个!我就是这个意思!」
莫名地有些难以忍受。
像是作弊取得了好成绩一样的心情。
类似窥伺别人内心的行为,虽然平时也多多少少地会有,但只有对未散那么做的时候胸口悲伤地疼痛。这一定是叫做良心的苛责的那种东西。
「所以就跟我搭话了吗?」
「……不是,只有这点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一瞬间的踌躇是为了整理好内心情绪吧。
「因为觉得必须要那么做。」
曾经梅雨时节听到的话语,几乎完全同样的起伏,未散同样垂下眼神,仿佛没有自信似的——
「啊……看到绫香的脸庞的那一瞬间,就有一种必须要去搭话,然后搞好关系的想法。」
「嗯。」
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违和感。
虽然我并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也绝对无法将那场相遇称之为命运,但我想这样就好。如果说那场相遇就是命运,那么我想这个世界上存在命运也没什么不好。
一瞬间,会话中断了,房间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从窗帘与窗户外面的暗处,传来的金琵琶的鸣叫声。令人心情舒适的寂静。
虽然想要一直委身于这份舒适的宁静,但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足以做到。暂时。
我走到未散身边重新坐下。
「突然找上门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完全没关系。」
「不问问,发生了什么吗?」
「嗯。不过,想说的话我就听着。」
让后背感到麻痹的声音,未散柔和地说道。令我感激,令我喜悦,令我感慨,过于激烈的情感翻涌上来,令我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没给你,添麻烦吗?」
「没有,只是突然过来吓了一跳。」
「抱歉……」
「我不讨厌绫香来给我添麻烦。」
有些不自然地,未散将体重倾斜到我身上。
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的直率,配上不加修饰的言语。
「谢谢,未散……」
作为回应,我也将身体靠了过去。秋天凉爽的夜晚,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这次该是坦白的时候了。
我的记忆力的事情。每天都在循环的事情。该说出来了。
但是。
「这份恩情一定会通过别的方式来报答的。」
说不出来。
「呵呵,算我欠你一次!这种感觉吗?」
因为害怕。
害怕坦白之后,受到轻蔑。害怕面前如此纯粹无邪地微笑的她,突然有一天开始畏惧我。无论是谁,扯上自己相关的事情,如果别人知道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总会觉得不适。
「什么东西?」
无论多么细微的事情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
重复的日子不断叠加,即使想要隐瞒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会毫不留情地全部暴露,未散会不会就这样一点点地开始恐惧我的存在。
「竞争角色的台词啊,绫香君。」
「还以为是伙伴之类的,原来不是吗?」
因为我不会忘记。
无论周围的人多么希望我忘记,都不可能忘记。
因为这个世界在不断地循环。
可能在本人完全无法预料的地方,得知了未曾料想的秘密。这样偶然的悲剧,本来应该消失的历史,却会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是啊!因为是挚友嘛!」
对着天真无邪,发自内心地信任我的她,我却只能报以暧昧的笑容。
「因为挚友啊,绫香。就算现在说不出来,总有一天要告诉我啊。」
住宿会真是很美好的东西。
与能够真心愉快相处的对象待在一起,甚至能够忘记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室内约会也很不错。
试着用了未散喜欢的护手霜,戴了文化祭制作的幸运绳,一起看了毕业相册,当然自始至终都在欢笑与交流,快乐的时间转瞬即逝。
如果能度过这样的时光,那么每天都开住宿会也行。不禁想到了,下次邀请未散去我家也不错之类的事情。
脑海里考虑着这样的事情,不知不觉已经接近22点了。
「该睡了……」
「欸,才十点啊?」
这个时间点刚过一会儿,强烈的睡意就席卷了上来。不管是下午猛睡一觉,还是晚饭后去喝咖啡,无论如何都无法保持清醒。
「我跟未散不一样,可不是夜猫子哦。」
「……是吗……是啊。」
未散恋恋不舍地说道。想要再多说一会儿话,多玩一会儿,多触碰一点。因为那么想着,才会遗憾地皱起眉头。
「那,一起睡吧?」
「嗯……嗯?」
刚刚,说了什么……?
一起睡?在同一个被窝,就在身边,心脏怦怦直跳到早晨——怎么可能睡得着。
虽然如果要测试一下是不是真的过了22点无论如何都没法保持清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早了。还太早了。
「等、等一下。对不起,刚刚没听清楚。一起……睡?是睡在一起的意思?」
「嗯。」
点了点头。未散一脸淡定,仿佛根本不算什么事一样——
「虽然这张床,有那么点小。」
那么说道。一如往常的语气。
「……不用客气了。」
「为啥!?」
一整晚未散的身体都近在咫尺。微微一动就会有所察觉,呼吸之间都会传来她的气息,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感受到她的体温。脑子一定会变得奇怪。想象到早晨起床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睡脸,心脏又激烈地跳动起来。
「我睡地上就可以了。你看,被窝软软的。」
「不想一起睡啊,绫香?」
未散可爱地闹着别扭,虽然差点就要投降了,但是不能就这样被带跑。
「也,不是那么回事……」
「真的?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
「为什么?」
「绫香,撒谎的时候手会用力。」
这么说就没法拒绝了。轻轻地牵起手,手指之间互相寻觅着彼此,无意义地脸红心跳。但是让步只能到此为止了。一起睡是绝不可能的。我们的关系还没有整理清楚。彼此是怎么看待对方的,也还没有定论。这样却在同一个被窝里入睡,一整晚……这、这这,太羞耻了!
「不想一起睡吗?」
「不想。」
「呵呵,果然。绫香是个骗子。」
未散说着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呜、呜呜……」
「绫香,脸怎么那么红?」
未散空着的那只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比两边的体温。想要与我一起睡,为我的身体而担心,我不可能不感到高兴。但是,那个,脸太近了。
脸颊越来越热,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不知不觉已经22点了。
「绫香?」
倏然间,意识顿时飘远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出去。眼睑很重,很重,很重,重得没法睁开。
一片黑暗的视野。身体就这样掉入了她的臂弯。
「睡着了?」
「……嘶。」
多么香的味道。甜甜的,清清爽爽的,让人感到安心。柔软而温暖。愿意接受、肯定我的所有,愿意支持我的人。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朦朦胧胧地感受到未散让我难以挪动的身体躺平下来,替我盖上了被子。意识逐渐飘远。仅凭意志的力量无法抗拒。
即使如此,再多一秒也好,想让这时间留在记忆之中。
「……绫香,晚安。」
温柔的手轻抚过刘海。透过眼皮微亮的照明灯被未散的手臂挡住而暗淡下来,然后又明亮起来,最后再次回归黑暗。
那是10月28日C的,最后的记忆。
啊,不想从这里离开。
明明,想要一直待在一起……
——离开这里之后再次梦到那样的情景,绝对不要。
p002
十月二十八日D
这天几乎与10月28日A一模一样。
站在寒冷的走廊里等候被叫去办公室的未散回来——
「抱歉,久等了。」
「辛苦了。」
摆出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表情迎接她的归来。
「总算是逃过补课了!」
我慎重地控制着对话的走向,小心自己的声音,连动作与手势也按照最初的10月28日重新再现。只要按照记忆行动就可以了。非常简单。因为我很擅长记住。
但是。
「那个,绫香。」
「嗯?」
「考试也已经结束了……」
从鞋柜里取出自己的平底鞋,未散的语气微妙地不太干脆。
「虽然不太能称得上是让人满意的分数呢。」
「唔……这个,先不谈这个,那个……」
视线四处徘徊,脸上微微泛起红潮,然后下定决心按着胸前开口说道。
「怎么样。来办一场,住宿会吗?」
「住、住宿会……?」
会话发生了改变。
至今为止的三天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的发言蹦了出来。
「嗯。……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今天是工作日啊?」
「啊哈,我也不是说今天。」
看上去似乎安心了下来,我不禁将目光停留在了她无邪的笑容上。
还记得吗?昨天的事情……
「这次周末,怎么样?」
「可以。」
反正也没有预定。
「约好了啊!」
未散抬高嗓音明快地说道。
同一个日期的循环中,某一天给另一天带来了影响?
这种事情,不可能会有的。
75年下来,这种事情一次都没有发生过。绝不会失去记忆的我可以断言。
所以即使『今天』未散提议住宿会的事情,看似受到了昨天的影响,其实绝对只是偶然。
十月二十九日A
早晨,睁开眼,天花板的颜色与平时不同。
窗帘的花纹也与平时不同。迷迷糊糊的头脑中探寻着违和感的来源。
被窝的重量、房间的气味以及耳边安静的呼吸,全都与平时不同。
仿佛变成了其他人的感觉。
啊,这样。10月28日C被『采用』了。留宿的那天。大概抽中了最好的10月28日。心中这么想的同时回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是相泽绫香,回想起了我是无法忘记的人。
约定,变成一张白纸了啊……
耳边还残留着,她兴奋的声音。
牵手的请求,与浜野关于绘画的讨论,全都变成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没关系。
我已经习惯了。
作为换来最好的一天的代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凝神静听那幸福的呼吸声。被『采用』的是10月28日C,我突然上门然后留宿的那天。
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继续自己被赋予的『昨天』的后续吧。
上学之前,未散的母亲在玄关处目送我们离开。
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谢。感谢您让我留宿一宿?可能未散会那么说吧。但是我口中说出来的却是——
「那个,不请自来真的很抱歉。」
与晴朗的早晨毫不相称,极其消极的话语。
然而未散的母亲却微笑着说道,
「穷鸟入怀,仁人所悯note嘛。」
注:原文是穷鸟入怀,猎人也不会击杀,语出《颜氏家训》,意为无法对陷入绝境之人见死不救,落井下石。
听到了令人意外的回答。
未散有些困惑地反问道。
「妈你在说什么呢?」
对逃亡而来寻求帮助之人理应相助,是这么一句谚语。
「绫香小同学。」
「嗯。」
「其实呢,昨天,你家给这边打过电话。说了虽然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但是还请多关照。」
优花吗。
尽管是那副模样,但也是个大人,事前的沟通联络还是会做好的。
但是,说不定……不自觉地还是有所期待。
「那个……那是。」
「是令堂的电话。」
果然。
优花告诉母亲,然后母亲再与未散的母亲联系。因为是大人所以这些事情做得很好。
哪怕下定决心离家出走,最后也只是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个,母亲……那个,还说了其他什么……」
「很担心你啊——有没有给这边添麻烦,绫香小同学精神好不好,电话里特别地在意。一开始还说要来接你。」
大概被误会了。
未散的母亲以为我是与家人吵架所以才离家出走的。猜对了。不过只有一半。
还有一半里潜藏着所有的残酷。
「但是我拒绝了。因为像多了一个女儿一样,很开心。」
未散的母亲脸上浮现起打诨插科的笑容。
心里乱糟糟的,仿佛大理石的花纹一般。
想要再多待一会儿,又想要立刻回到家里。
整整一天,脑海里都是被采用了的10月28日的事情。
跨过浜野说出『是恋人关系吗?』的那天,三城同学一句『两位啊……那个,是在交往吗?』化作流水,让一天整体的流向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偏移的流向使我与优花大吵一架,然后从家里出来去了未散家留宿。
容量满载的一天。
皮肤上现在还清晰地残留着借来的睡衣的触感。早晨醒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就萦绕在耳边。
大概,整整一天都心不在焉。
说起来我们都接过吻了吧?
甚至还在她家里留宿过了吧?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根据道听途说的情报,好朋友之间的住宿会应该再做一些其他事情吧。扔枕头?不管怎么说这个应该是谣言吧。恋爱话题?跟未散讨论她喜欢的对象……欸——世界末日吧。
到底发生些什么才算好呢。
我是未散的什么人呢……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望着未散留在教室里学习的脸庞,完全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书本上。只是消遣性质地翻过书页,眼神在翻过的纸张上扫过。无所谓。之后再回想一遍就可以了。
心浮气躁,尽是考虑着一些无聊的事情,这时,未散将视线停留在自动铅笔与笔记本上的同时,开口说道。
「那个,绫香。和谁接过吻吗?」
在说什么呢。
被猜到了想法,最初虽然那么想,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未散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吧。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告诉了我这一事实。
「有过。」
回想起来的,是文化祭那天的事情。
被抹消了的一天。
未散初次希望我们的关系有所进展的那个时间,在我的脑海中鲜明地闪过。
然后几天过后的放学之后。
我主动,亲吻了她。
那天被『采用』了。难道未散忘记了吗。
不,尽管,是我主动地亲吻了她,但应该并不只有我想要那么做。而且最初是未散先吻了我,只是那件事情被抹消了而已,但是不是她不想那么做,犹豫不决地在同一个问题上形成了思考的循环。
「是什么感觉?」
抬起脸,未散笔直的视线投向了我。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视线。
「未散也有过吧?难道,忘记了?」
「不是的,但是,有点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呢。」
未散看向我的视线怯生生的,似乎因为让我不安而感到抱歉,从我口中不自觉地说出的话语条件反射地带上了一丝紧追不放的意味。
「想要确认一下吗?是不是真的是梦。」
自己仿佛变得不是自己。
在未散的房间里醒来时,仿佛变成了别人一般。说不定今早,我真的重生了。
「你的意思是……」
「嗯。」
彼此相视。视线几欲融化般的火热。
明明是在放学之后的教室,明明既没有说过『喜欢』也没有被说过『喜欢』,但彼此的感情却是清楚明白的。心有灵犀。
「不讨厌吗?」
「嗯。」
未散的脸颊逐渐接近。闭上眼。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彼此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距离最初的吻126天。最后的吻90天。刹车早已崩坏。
「都是女孩子哦?」
「别让我说出来。」
鼻尖诱人的芳香,甜美的滋味。
仅剩一缕空气的间隙中传递过来纤细的体温。
这道间隙之间的距离变为零——之前,被人打断了。
「救救我,相泽!」
踏着响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冲进教室。
两人独处的气氛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闯入者气喘吁吁地说道:
「太好了……还在啊。」
好什么啊。
关键时刻惨遭打断,我的声音不禁僵硬起来。
「怎么回事……?」
「我们很需要相泽的帮助。」
「……夏目?」
脸上红潮未褪的未散,比起平时略微小声地回应了朋友。
闯入者,深安夏目一本正经地说道。
「作为外援来救救演剧部。」
那是最初的多米诺骨牌倒塌的声音。
询问详情的过程中,我始终心神不定。
在学校接吻差点被抓到的心虚,关键时刻被打断的焦躁,还有深安同学不同寻常的动摇,混杂在一起让我的大脑无法运作。
昏昏沉沉地听完深安同学的话,所有的问题都是从深安同学在演剧部的朋友演剧部部部长小梅川同学脚受伤骨折,这一点开始产生。
「于是乎外援?」
「绫香,演过戏吗?」
「没有。」
另一边未散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不禁让人感受到与刚才的温差。已经有了来担心我的从容。眼神中诉说着即使是相泽绫香也是不行的,想要保护我不受胡闹的影响。
「而且,共同练习会,就是这周星期六了吧?」
「但是!」
打断了她的话,深安同学大声说道。
平素伪装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要帮帮她。小梅川,那家伙平时确实是个吊儿郎当,无可救药的家伙!但是只有对演剧是认真的!」
因为那个舞台的崩坏而一蹶不振,深安同学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我来……?」
「我想,相泽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所以说就算是绫香也……」
「头脑很聪明吧!因为是很重要的角色,台词的数量也很多,没法去拜托普通的家伙。」
比平时更为粗鲁的语气中可见深安同学的焦躁之深。
虽然过高的评价让我目瞪口呆,但如果我拒绝了,就只能退出表演。确切来说十之八九只能退出表演,所以深安同学才在寻找能够唤起奇迹的人。
啊,当然会唤起的,奇迹。
「如果有过去表演的录像……」
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吗。
并不是被深安同学的决心所打动。只是,如果有人寻求帮助,自己力所能及就帮上一帮。只是那么想的。
「绫香!?」
未散惊讶地发出响亮的声音。瞳孔中摇曳着关怀的神色。
如果是以前,我绝不会去插手。去演剧部代替出演,听着就很麻烦完全不会想要扯上关系吧。本来也和我毫无关系。本就不相关的事情就连见死不救也谈不上。
但是,我决定了要做出改变。
不再高傲地装腔作势,决定了要在与各种麻烦打交道的过程中生存下去。至少,目前是这样。
「星期六啊?只有两天了吧……」
今天是10月29日A星期四。充其量只能从过去的经验中推测,到星期六为止还有大概十天时间。即使重复最少的情况也有四天吧。没有任何问题。
「相泽,以防万一确认一下,正式演出是后天啊?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因为我是天才啊。」
「怎么会……」
未散可能觉得我在逞强。
说实话,如果只有剧本那确实很辛苦。
我只是不会忘记的人,不说演戏的经验,连日常去看戏的习惯都没有。
因为是外行,所以无法只通过阅读台词与舞台提示演绎出剧本所要求的表演。
但是如果有演剧部的人曾经出演过的录像那就不同了。如果有示范,那模仿是很容易的。可能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内在的空洞,但作为代演来看还是能够粉饰一番。
「放映录像是吧?我现在就去确认。」
深安同学取出手机开始给谁拨打电话。
「如果能有两三种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
「好的。」
因为我不会忘记。
看过一次听过一次的东西绝对不会忘记。
绝不褪色的记忆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再现,同时通过实际的动作可以确认存在的误差。记住错误的动作,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然后只要一次完成了正确的动作——即使只是出于偶然——完成实践之后,无论何时都能从记忆中取出再现。
侥幸成功的经验,在记忆中钝化,一瞬之间就能达到盗窃癖的熟练程度。
如果有两三种就可以博采众长。
重复同一件事虽然是我最为讨厌的,但同时也是我最为擅长的。
「绫香……不要勉强。」
「没事的。」
未散的视线看上去非常担心。过度地追求肢体上的接触,偶尔甚至流露出迫切的撒娇。违和感是有的。但我没有想过去深入思考其中的意义。
无论如何思考结果都不会发生改变吧。事态就是这样远超我想象地向前推进。
平淡无奇的日常。
令人愕然的一如往常的她与我。
但是关系在一点点开始发生变化。
因至今为止从未产生的新鲜的情感而高兴的我,未曾察觉。
诅咒从此时已经开始扩大,逐渐侵蚀行将崩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