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碧眼的艾莉丝
1
「请不要找我艾莉丝。」
「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
卡莎将收到的信一分为二、分为四、分为八、再分为十六地撕开洒落地面,如此宣告。
响亮的鞋跟声响快步通过走道。同色系的斗蓬摇曳在无光的深沉黑暗中,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卡莎不露一丝迷惘地迈步,凯因则匆匆跟在她的身後。
「请稍等,卡莎小姐,即将黎明了。」
「无所谓。可恶,那些无能的家伙,陪她玩了一整夜的捉迷藏,最後居然还被她成功偷溜回来,甚至留下这种信!虽说事情的发展也正如我所预想宅邸那里只要说一声,我直接去接她回来不就好了!」
「您应该很清楚,夫人希望卡莎小姐不要插手这次的事。」
凯因苦著脸说。卡莎狠狠回头,她发亮的双眸在黑暗中留下浅浅光轨。
「贤者大人对卡莎小姐特别亲密,但是对夫人来说则是希望贤者大人亲近的对象是渥洛克家,因此才希望卡莎小姐能回避那位大人的个人式宠爱。」
「死老太婆。」
卡莎斗蓬一掀,恼怒地挥甩手杖,她白晰的美丽容颜染上一片朱色。
「她以为只要这么做,艾莉丝就会心存感激吗?愚蠢,那家伙是只听从於己身之『血』的存在,无论再怎么献殷勤,那家伙也不会拥护特定的血族!」
「贤者大人确实如此,大人从远古以来便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坚持中立。可是若贤者大人与渥洛克家族的距离接近,光是这个事实对外界来说也已有相当意义。以夫人的立场来说,也不能无视於大人对大陆的影响力吧?」
这种事就算不解释卡莎也肯定明白,或者应该说,渥洛克家族中没有比她更通晓策略之微妙机巧的人存在。凯因刻意指出这一点,是为了再度提醒卡莎。
「而且,今天是达尔大人为『游戏』来访的日子,至少请克制到入夜吧。」
卡莎以一双几乎喷火的眼睛,瞪向语重心长的侍者。
翠绿眼眸的深处出现挣扎。但是她像是要抛开这些心绪似地摇头,坚定地向外头走去。
「卡莎小姐!」
「住口,不要再多嘴。凯因,你去陪达尔玩,我要去追艾莉丝。」
「您若继续擅自行动,夫人会直接出马喔?」
只见卡莎停下脚步,再度转身面向凯因。看到她那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冷笑,凯因不禁脸色一青。
「那正好,到时候正好能跟那个死老太婆一决胜负。」
「卡莎小姐」
「哼哼,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吧?凯因?不想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
卡莎就此沉默,丢下凯因迳自定出。
「情况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还真像她的个性。」
男人在惶恐万分的凯因前豪爽地点头。他的声音听起来带著几丝笑意,似乎觉得眼前这个状况很有趣。
「不过『贤者夏娃』不在实在遗憾,我听说她在这里,才想著这次无论如何都想拜见她的尊颜」
「达尔大人想见大人?」
「至今还不曾拜见贤者的尊容,一味徒增岁月,真是遗憾。」
男人轻抚下颚,唇角浮现苦笑。
两人正在迎宾厅。
宽敞庄重的迎宾厅,一看就知道历经十分长久的岁月,陈列於橱柜的饰品与墙面所挂的肖像画,彷佛从百年前便一直无声地镇座於此。
虽然是大白天,但所有窗口均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也没点灯,只有暖炉燃烧的火焰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这问屋子,在夜之居民问被通称为「常春藤宅邸」。
这里是自古在此地扎根的血族现在名为渥洛克之「魔女摩根」血统後裔的栖所,同时也是英国昼伏夜出者换句话说就是英国吸血鬼的大本营。
拜访宅邸的客人坐在暖炉旁的长沙发上听凯因说话。他的前方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著一副西洋棋棋盘。从棋子的位置看来,棋戏似乎正进行到途中,但棋盘上不知为何却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另一方面,凯因坚拒就座的邀请而直立在达尔的斜前方。达尔对突的对象不是他,这盘棋早从三年前便以同样的棋面在小圆桌上原封不动。与外界隔离的空间中,只有柴薪的爆裂声提醒著光阴的流逝。
男人比就连在英国人中也称得上是巨汉的凯因更为壮硕。虽然拥有不寻常的高壮体格,然而他的肉体却保持完美的均衡,彷佛众神尚与人类交流的神话时代中的神族,於近代的伦敦复苏。
他有著晒成棕色的肌肤与轮廓深邃的外貌,身上松垮的麻料衣物是沙漠民族的服饰,头上缠著头巾,头巾的末端垂在肩上。
达尔汀。
他是自十字军时代,便生存於阿拉伯的夜晚,大名鼎鼎的吸血鬼。
活过漫长岁月的吸血鬼就会被称为古血而备受敬畏,他在其中又算是特别有力量的古血之一。身为继承「舞姬巴萨拉」血统的第三代,在吸血鬼中拥有高度声望,比起凯因自不用说,也比卡莎更为崇高。
达尔在卡莎转化为吸血鬼不久之时便与她碰过面。当时的卡莎初生之犊不畏虎,加上年轻且对自己的魔术充满自信,在旅途中风闻了达尔的事迹,一心想著要测试自己的实力,便大胆向他挑战。
结果当然是达尔获胜,卡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看著即使战败被制伏仍十分冷静的卡莎,被攻击的达尔反倒觉得很有意思。最後他放过卡莎,之後也不在乎卡莎为此感到拘束而对她照顾有加,至今为止也像今天这样,几年一度前来英国采视。而担任守护卡莎任务的凯因则是个值得信任的谈话对象。
「不过,卡莎与贵当主的对立看来年复一年地愈发严重,而如今那家伙的力量在渥洛克家族中偏偏又数一数二。」
「是卡莎小姐的行为也有问题,但说穿了还是因为家族成员冥顽不灵,王今仍对卡莎小姐的血统抱持偏见,如今卡莎小姐在渥洛克家族是完全被孤立的」
「真不幸,而且也很愚蠢。先不论是非对错,糟蹋卡莎如此优秀的人才,实在是一族的重大损失啊!」
「您说得没错。」
凯因表情沉痛地同意。
卡莎过去是罗姆(Roma)民族的一支,也就是流浪之民吉普赛人,而且还是其中以巫术为生之一族的少女。
持续迁徒生活的吉普赛人是拥有独特传统的民族,不过在欧洲社会中,他们却因为这样的特立独行而遭到轻蔑。卡莎也是,从她以人类身分生存的时候开始,肯定便已经饱受其他民族的迫害,一路成长过来。
但是卡莎被渥洛克家族成员疏远的理由并非她吉普赛人的出身,而是在於她加入渥洛克一族的过程经纬。
吸血鬼一般是由属於同血统的同伴,形成被称为血族的集团而生活,赐予人类自身的血使其转化为该血统的吸血鬼之後,迎入血族共同生活。
但卡莎却并非以这种方式被迎至渥洛克家族。
「魔女摩根」是魔术卓越的血统,担任长老的是一族之祖始祖直系血统的三姊妹,她们以百年为周期沉眠,轮流统辖一族。转化卡莎的吸血鬼是三姊妹之一,但她是将卡莎当作自己魔术的实验对象。
人类的卡莎在其同胞中是傲称拥有优越巫力的女巫公主。长老看上卡莎的素质,便掳获卡莎让她喝下自己的血并且不是只有「魔女摩根」之血,还同时混合其他血统的血。长老透过这个方式,意图创造出更为强大的吸血鬼,长老不仅想新增自身的血族,更打算制造出只遵从她命令的「混血战士」。
这即使对吸血鬼来说也是恐怖的邪术。
结果长老成功了一半。转生为吸血鬼的卡莎一转化之际便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至於在运用魔力的才能上,也发挥出令人誉为「魔女摩根」再现的卓越表现。
但另一方面,却未能制造出如长老所企图,遵从她命令的忠实战士。因为卡莎并未失去身为人类时的心。
渥洛克家族的成员排挤并轻视卡莎,其实可说是出自於恐惧的反应。即使份量不多,她依然是同时继承了其他血统的异端分子,而且也是以非自愿的形式加入同伴的反抗分子,更何况她还是傲称力量仅次於三姊妹的强大吸血鬼。
「就算不说这件事,我族的虚荣心也太过强烈。自曝家族之短虽然令人难受,但这次的事件回到源头来看,其实还是来自渥洛克家族的虚荣心所产生的火种。」
或许因为平常没有吐露心声的对象,凯因不符平常的性格,话多了起来。
「这次的事件,是指传闻的开膛手杰克吗?」
「或者应该说,关於『术圣梅林』血统的事。」
凯因压抑住发自喉咙深处的哀叹,咬牙说著:
「您以前来访时也多少向您解释过那个血统往日的荣光早已丝毫不存。然而渥洛克家族却偏偏更加不遗余力地贬低那个血统,藉此夸耀一族过去逆转了情势的兴隆荣景。要说愚蠢,在这一点上正是表现出渥洛克家族之愚蠢的实际例子,竟打算以贬低自己以前的盟主来彰显现在自己的地位。」
凯因忿忿地说道。达尔「哼」地沉吟一声,露出深思的模样。
身为「魔女摩根』血统,渥洛克家族虽然众所皆知是魔术的大宗家。但是在这个领域却还是得排在「术圣梅林」血统之後。
被冠以「术圣」之名的始祖梅林,据说是首先建立起今日吸血鬼所用「魔术」体系的古代大魔术师,不仅是睿智,他的德行之高贵、高洁也广为人知。而他的血族在他逝世之後,也长期统治著英国的夜之世界。
然而,以始於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为分界点,显现出该血族衰退的徵兆。取而代之崭露头角的是「魔女摩根」的後裔渥洛克家族。在英国一跃攀上世界之顶点时,这两个血统以当地的支配权为目的,展开了激烈的势力争夺。
然後,最後使此纷争分出胜负的是开膛手杰克的出现。他是继承了「术圣梅林」之血的吸血鬼。
「族里诞生对血饥渴之屠杀者的事实,对名门『术圣梅林』的血统造成决定性的重创,原本因该族崇高名声而依附的血族纷纷叛离。」
渥洛克家族的长老未错失大好良机,提出梅林一族的管理已经不再恰当的宣战发言,而後同时发动攻势,接著成功夺取了英国之夜的支配权。
「最近常听到这一类的事。」
达尔述说自己的感想:
「正如部分长老所料,工业革命的影响非常庞大,这场革命突破了历经几个世代至今一直分隔的人类与我族之疆界。并非技术面的问题,而是破除了迷信与思想分隔昼夜的形而上的壁垒。如今,能适应展开变化新世界的血族:以及不能适应的血族,将清楚地分出胜负,今後这种倾向将愈来愈显著。」
凯因深深同意达尔的意见。「术圣梅林」的血统与「魔女摩根」的血统,正可说是达尔所说成王败寇的绝佳实例。
「夫人打算将此血统赶尽杀绝,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只有一名,就是蕾契儿哈卡。当时是才转化三年的年轻吸血鬼。」
「这次的骚动是那个女孩引起的吗?」
「还不晓得。但是这次的事件也是那个血统的所作所为,而那血统的後代目前除了蕾契儿之外,也还无法确定有其他幸存者。」
血族问的抗争结束後成为俘虏的蕾契儿,被置於渥洛克家族的监视下。然而,在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开始一个月前,她便从监视下逃离而行踪不明,因此嫌疑非常重。
「那么,卡莎想要找出那个女孩吗?」
「不,想找出蕾契儿并加以保护的是贤者大人。卡莎小姐则是忧心她会卷入夫人的阴谋中,因此打算制止。」
「贤者大人想保护那个女孩?保护意思是大人打算守护『术圣梅林』的血统吗?」
达尔梢感意外地反问。
「贤者夏娃」据说是世界上从最远古起便生存於月下的始祖之一,她被称颂为自始便一直守护著诞生於世上各种血统的,传说中的吸血鬼。
然而,她却几乎不曾为特定的势力运用力量,甚至也与其他始祖不同,并未创造自己的血族。她孤身於世界漂泊,偶尔对迷途的同族提出建言,因而被称为「贤者」。
飞贤者夏娃乙居然会参与血族之间的势力斗争,真是难以理解。」
达尔一提出疑问,凯因至今的严厉表情便和缓起来:
「并非如此。大人总是保持中立的立场,不过贤者大人对於一个血统即将遭到断绝感到非常悲痛。这一点无论对哪个血统都是一样的。抗争结束时渥洛克家族未夺走蕾契儿的命,也是由於贤者大人的强烈要求。」
蕾契儿一死,「术圣梅林」的血统便断绝了,傲称拥有悠久历史的血统即将灭亡,因此「贤者夏娃」才想保护蕾契儿,卡莎则想阻止她的爱管闲事。
「但是夫人这次就是企图根绝『术圣梅林』的血统。这次的开膛手杰克事件与以前发生过的不一样,吸血鬼的犯行在某种程度上暴露於光天化日下。对我族而言,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避免被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贤者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
「所以不忍旁观,而凭一己之力寻找她吗?」
「是。」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不管对方多么有理可循,想不到身为始祖的吸血鬼竟会对渥洛克这样的一族有所顾虑,还采取单独行动。虽听卡莎说过,但看来传闻似乎是真的。」
始祖是吸血鬼血统之祖,拥有其他吸血鬼无从较量的强大力量。更何况「贤者夏娃」这般如此长生的始祖,其力量之大应是难以想像。
然而她身为始祖所拥有的绝大力量,却无法以自己的意志运用。
「找不到哪个始祖会像她那样环游世界,更不用说还拥有像这次情形一样,一头栽进麻烦里的稚气。自己明明缺乏力量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采取这种行动还真是一位相当非比寻常的大人呐。」
「哈哈,的确如您所说,真是非比寻常,事实上还很令人困扰」
大概回想起一些实际事例,凯因的表情舒展开来。
达尔为之愕然
「喂喂,凯因。你平时总是要卡莎多加留意,怎么连你也这副德性?对方好歹也是一位始祖,要谨慎别出现失礼的言行举止。」
「哎呀,这真是十分抱歉。不过我想达尔大人若是见到贤者大人之後也会理解。我绝外行意轻视,但是只要在她身旁相处过,就实在无法想像那位大人竟是存活了千年之久的伟大吸血鬼。」
说出这句话时,凯因的表情浮现从未对渥洛克家族长者显露的深切情意,达尔知道卡莎在谈论贤者时也会浮现同样的表情。
卡莎与「贤者夏娃」之间的关系似乎亲密到常一起旅行。对达尔来说这实在很惊讶,他讶於享誉盛名的始祖会与被血族排挤的卡莎一起行动,但更加不敢相信卡莎竟会如此率直地仰慕著「贤者夏娃」。
因为卡莎天性别扭,当然不会对外表现出这种态度,开口便全是讽刺话语。事实上,她对自己内心的想法应该还没有自觉。
但就算如此,达尔的慧眼却已经看穿,卡莎将「贤者夏娃」当作真正的黑暗主母一般深深钦慕著。
「名为蕾契儿的女孩尚未被任何人找到吗?」
「不,昨晚似乎已与贤者大人接触。宅邸的人已经确认过这件事。」
「啊啊,就是你一开始所说的,关於留信的事吗?」
「是,卡莎从白天便出门寻找贤者大人,也是由於既然已经找到蕾契儿,夫人或许不知何时会使出强硬手段之故。」
「这样啊」
达尔低语一声,就此沉默下来。
稳重的眼眸深处浮现成熟性格的深思熟虑。经历过有别於他人的悠久光阴,达尔具备唯独承受如此过程者才拥有的睿智。
「看来我似乎尽早离开伦敦比较好。」
「咦?为什么?」
「也没什么。我还不够成熟,待在这里只会忍不住鸡婆。既然有『贤者夏娃』介入,我若多余地干涉反倒会造成妨害,虽然不能见到她实在遗憾,但这次我还是尽早离去较好。」
说著,达尔已从长沙发起身,他对慰留的凯因摇头
「反正之後我还跟圣骑士有约。唉,与那家伙的『游戏』早从五十年前便已分出胜负,不过本人却相当不认输。」
他看著前方的棋盘笑了。
这盘西洋棋是达尔与卡莎从上世纪初开始的游戏,三年一度,彼此各走一步棋,是唯有长寿的吸血鬼才可能进行的悠哉娱乐。
「没能好好招待,实在非常抱歉。」
「不,我才是,抱歉在这个忙碌的时候前来打扰。麻烦替我向卡莎以及贤者大人问候。只下过」
「是?」
凯因不解地歪头看向话语含糊的达尔。
达尔一时犹豫著怎么说,接著表情凝重地开口:
「请暗示卡莎与贤者大人稍微保持距离。」
凯因听到这番出乎意料的话,一脸讶异。
「这个确实,卡莎小姐的态度足有些过於随便」
「不是这回事,我是说不要对她太投入。」
达尔眼神笔直地正视凯因,以语重心长的口吻说
「始祖是顺从於己身之『血』的存在。虽说拥有强大力量的吸血鬼多少会如此,但始祖的情况在意义上则更不一样。他们是远比我们还要远离人的存在,更何况『贤者夏娃』对卡莎来说是并非血族的无关他人。仰慕她的品格还无所谓但只因其品格便全盘依赖,总有一天会因她的『血』做出的行为而受到伤害。就算理性上明白,也会有被背叛之感。」
「怎么会」
凯因本想以说笑的态度回应,但达尔盯著他的眼神却不容许他这么做。
凯因懊恼地咬唇。「可是」话说到一半,又吞回想说的话。
「卡莎小姐只对贤者大人敞开心胸。而且,虽然达尔大人这么说,但是贤者大人的存在影响卡莎小姐相当深远,而且是非常好的影响。我不认为让那两人渐行渐远会产生什么好的结果」
凯因垂头丧气地说。达尔仔细观察凯因的态度一会儿。
「你真为主人著想。」
「怎么可能,我只是要降低守护者责任的辛苦。」
「呵算了,说不定这也只是多管闲事。」
达尔再次表示离去的意愿,凯因低头致意,一度离开房间。回来时,他的手上捧著达尔寄放的物品。
两把入鞘的新月弯刀,那是名为「雄狮之尾」的波斯刀。
达尔是继承「舞姬巴萨拉」血统的古血,原本就擅长使用双刀施展的剑舞,这并非单纯的舞蹈,而是在实战上挥舞的剑术。他在夜之世界中,与圣骑士潘德伍斯并称为当代首屈一指的伟大剑士。
「下次若有机会,务必请大人展现您的剑舞。」
「呵这么说来,你在海贼时代也用过海盗弯刀吧?应该来交手一次看看。」
「您您说笑了,我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敢与达尔大人比剑。」(图)
凯因焦急地坚决推辞,达尔则带笑抚著下巴说「别谦虚了。」
当然,两人并不晓得今後迎向彼此之命运。
凯因与达尔将在百年後,於东洋的狭小半岛战场上相逢。
达尔从凯因手上取回爱刀,告别常春藤宅邸离开了伦敦。
诚一郎养育次郎的契机,是因为次郎的母亲,他的独生女雪子之死。
他本是名门乡士出身,後来却抛下家门远渡国外。不过他有个与亡妻留下的唯一女儿,即使在周游异国各地的期间,也片刻不曾忘怀自己的爱女,他也是等到爱女出嫁之後才拒绝政府的仕官邀请而离开日本,并经常从国外寄信回来。诚一郎在得知女儿的讣报後便马不停
可是返国的他,却因得知爱女被刻薄以待的暮年而大受打击。
他将女儿嫁给原本是长州藩士的陆军军官。长州藩与萨摩藩同样是维新中的赢家,次郎的父亲也是领导维新後明治日本的两藩中位高权重的人士之一。维新中审功显赫的他今後将坐上政府的要席而提出婚约,但他後来却抛弃了一切出国。雪子的夫家非常懊恼,对她的态度自然也变得冷酷无情,雪子生下次郎後身体状况不佳,夫家却
天性开朗,有著乐天性格的诚一郎,明白自己的任性导致女儿受苦的现实,痛心难耐地後晦自责。他踏进雪子的夫家,从次郎的父亲开始,对该家族的所有人大吼大叫地痛骂。
突然出现的外祖父激动得让次郎不敢相信,他就是妈妈总是倒卧床上,开心又寂寞地守护他在後院玩要的妈妈的亲生父亲。他看了次郎的脸孔一眼之後便无言地泪流满面,接著便对家里的人「开战」。怒目叫嚣,面容通红,扬起响遍整个房间的高昂音量,不甚高大的体格看起来却是原本几倍般的壮硕。虽说年岁已高,却也仍是曾经穿梭在幕未知名战场的男
但是却不恐怖。因为诚一郎大骂家里的人的时候一直紧握著次郎的手,唯独他的手,温
最後,他几乎是用抢夺的方式带走当时五岁的次郎。
之後,诚一郎带著次郎前往奥秩父定居,而在那之前去探视了女儿的墓一次。
那是个飘著小雨的人秋黄昏。
彼此还无法坦诚对话的祖孙,任谁都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一起走在诚一郎撑起的伞下,久久凝视著雪子的墓。
或许这时候两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寻求著雪子的建议。
诚一郎返回自己原本已经抛下的祖国,甚至从此以後必须独自扶养尚且年幼的孙子。而次郎则是与温柔的母亲从此天人永隔,必须依赖几乎可说是从未谋面的陌生老人生活下去。即使知道彼此之间乃是重要的血亲,却不晓得究竟该怎么与对方相处,然而又不能放开牵在一起的手。
直到太阳完全西沉,两人都一声不吭地凝视著墓地。
墓地位於山脚的溪谷处,一入夜便被漆黑笼罩。
只有一片纷纷飘落的细雨与森林传来的野兽低鸣。
两人被漆黑的黑暗从头部吞噬时,次郎突然身体一颤,紧紧握住与外祖父相牵的手。诚一郎吃惊地低头看著次郎,最後也以几乎一样的力道反握他的手掌。然後在墓前留下供花,离开了墓地。
说不定当时先紧握对方的,其实是诚一郎。
无论如何,两人开始了蹩脚的两人三脚生活。
雾夜破晓的隔日。接近中午才起床的次郎与真之异於平常地寡言。
两人均尚未从在昨晚的体验所受到的冲击中清醒过来,尤其是次郎。
但那不是梦。
遗留在身体的疼痛与沾在礼服上的血迹,在在告诉他们昨天发生的是现实。那些有獠牙的男人是现实,金发碧眼的女孩也是现实。
另一方面,真之也目睹追逐马车的那群人。秉持现实主义的真之,若非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既然已经亲自看到,也不会执迷不悟於一般常识。
不过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老实说我投降了。」
他罕见气势薄弱地开口说著。
「那不就是所谓叫吸血鬼的怪物吗?」
「并未看到实际吸食人类鲜血的场面,如此断言还太早。」
嘴上这么说,但真之肯定已认为「那些」就是吸血鬼。证据就是他重新展开调查後,一马当先地冲进苏格兰场的资料室重新确认昨天浏览过的资料。
「吸血鬼不单只是会吸人血。」
具有不死之身自不用说,还拥有无止尽的体力与超越人类认知的力量,会运用控制人兽的魔术,还会变身成狼或蝙蝠,甚圣是其他人类。根据民间传说,他们的能力五花八门。
另外真之也很在意其他部分。
「虽然是深夜,但再怎么说也是伦敦的主要街道,马车那么夸张地暴定,不应该没人察觉才对」
可是,在下田中尉被杀害时表现出那么迅速回应的伦敦报纸上,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昨晚失控的马车。确认过各主要大报後,真之的表情更为狰狞。
真之要求会见洛德警官,对方却因外出而不在警署,於是两人又拦下出租马车离开苏格兰场,奔向昨天探访的杀人现场。
伦敦天色阴蒙,两人抵达时感觉随时都会降雨,而在这种石造都市,如此更增添庄严与阴沉的气息。大都会的寂寥与冷淡,在无言之中压迫著有血有肉的人类。
汉伯宁街的巷弄一如往常地空无一人。真之让马车离去後,开始无所事事地漫步起来。
「学长,难道你是打算舆黑暗内阁接触?」
「你很清楚嘛。l
「不是很危险吗?对方毕竟身分成谜。」
「危险的是你吧,竟然在世界数一数二的文明都市携带这些会引起恐慌的东西。」
真之指的是次郎手提的长型包裹。包裹里的东西为何,日本人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是一把日本刀,而且是强调实用的战场刀萨摩打造的同田贯,是祖父遗留的名刀。
「若昨晚的怪物又出现,只有礼服配戴的军刀令人难以安心。」
「只要别乱来就好。」
真之再三警告,表情神色同时变为上战场的模样。次郎也一样,严肃地点头允诺。
然後
经过某条巷子前方时,次郎的视线停留在某处。
建筑物之间有一条窄巷,即便不是阴天也整日晒不到太阳。巷子里的黑暗渗透出使人忐忑的气息,丰牢吸引住次郎的目光。
昏暗中有东西蠢动著。是一团脏掉的毛毯,毛毯频频扭动,乱糟糟的黑发从中探出。
是个孩子。
恐怕是还不到十岁年幼少年,这样一个小孩子全身蜷进薄毯,横躺在冬季伦敦的路边。
少年的脸转过来,脏兮兮脸孔上的大眼睛笔直贯穿次郎。次郎停下脚步。
盯著与自己不同发色的异国人士好一阵子,然而少年最後仍将头缩回毛毯,以抱著双腿的姿势躺下。虽然少年再度返回毛毯中,次郎还是无法立刻迈步。
「别施舍喔。我们可没富有到花得起伪善的钱。」
真之唐突地低语。次郎吃惊地回过头,发现他也眺望著与自己所见相同的景象。
「因为这里是东区。次郎,你去过济贫院或安置所吗?」
「去过。」
「你觉得如何?」
「」
真之莫名冷酷的眼神看向保持沉默的後辈:
「这个国家的社会现在位於顶点,换句话说,也是过度发展与腐败的开始。贫困存在於任何地方,自然也一定从以前便存在於英国。但是在成为世界第一的帝国的当下,这种缺憾也会放大,无论怎么以科学与钢筋去覆盖,都无法消弭这个事实。」
英国於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交接之际急速发展。但是急遽的变化必然会伴随著出现扭曲的现象,尤其是工业都市绝对会出现「发展」与成对出现的「贫困」之双面特性。此种悲惨的贫穷,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达到极点。
一八八0年代,郊外贫民区中住有八十万人,他们的生活凄惨到令人看不下去。而将英,国推向冠绝世界之王国的多数普通国民中、上流阶层,不但不照顾他们,甚至还无视他们,或以自己的标准予以以非难。由於当时的常识认为认真拚命工作的人自然会得到相应的报酬,认为贫穷是穷人努力不足,是自己的责任,这是至今仍存在的自由放任主义传统。
只有体验过真正贫困的人才能理解。成长在以为每天能吃到饭、睡好觉,是如同旭日升起般理所当然的环境的人,总是秉持他们的伦理道德,对为了一片面包减少睡眠时间至极点都在拚命工作的人,或甚至不被给予工作机会而只能聚集在肮脏巷弄的人们加以审判,而那就是他们「有常识」的看法。
「唉,这是列强诸国多少都有的状况,日本也不例外。足尾铜山(注:1891年日本的足尾矿毒事件也是财阀受惠,当地矿工受害)就是很好的例子,今後应该只会更严重。」
「你是说日本也会变得跟英国一样?」
次郎声音一沉地询问。真之沉默地垂下头。
「以後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日本必须前进,这是肯定的。要不然日本今後只会被强者当作食粮,这就是世界的现实。」
「真严苛呐。」
「是啊,很严苛。」
真之无情地颔首附和:
「不过,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次郎咬著下唇。这是他应该前进的方向上难以避免的一环。
此时
「你们该不会等我很久了吧?」
两人听见低沉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
「可以请你不要每次都从背後出声吗?使者先生?」
「恕我失礼,真之少尉。」
是那名自称黑暗内阁使者的青年。他一身与昨天相同的装扮,并以相同印象的灰暗眼神面向两人。
二一位昨天似乎十分活跃,看来也是多亏於此才会对我的提议感到兴趣。终於能对二位提供协助,真令人高兴。」
「是的,为了不让昨晚的马车失控事件出现在报导中而从旁加以千涉的人是我。话说回来,绝大多数的报社似乎并不晓得马车的事情。」
「即使发出那么吵的声响?」
「请回想一下。真的有『那么乙吵吗?走在路上,你们有跟任何人擦身而过吗?或是除丫你们之外还有人赶去?」
「」
「恐怕那里设置了结界吧!」
「结界?」
「就是不让人靠近的障壁。说起来算是魔术的一种,我想你们也无法立刻明白。会与你们相遇大概是单纯的偶然吧?而这是否算得上幸运,就要视你们的想法而定了。」
说完,青年浅浅一笑。制式感觉的笑容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想法。
次郎、真之及昨天那名青年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边走边谈。走在前方的是真之与青年,带刀的次郎则跟在後方。
「我带两位到能静下心说话的地方好吗?」
真之对青年这个建议的回应是
「我们还不能信任你。」
他以冷淡的口气回绝:
「再说,边定边说的对话也不容易被窃听,要密谈是再好不过。」
「真是行事谨慎。」
「是啊,不好意思,但我可是很认真的。也不怕你笑话,我可是彻底的小心主义者。」
真之光明正大地回覆青年挑衅的话。次郎也完全赞成,昨天那些男人的本事牢牢烙印在他的脑海,那并非毫无准备就能对抗的对手。
「看来你对我们昨天看到的是什么似乎很有把握啊。」
「是渥洛克家族的手下,应该不会有错。」
真之锐利的视线射向青年的侧脸:
「他们是什么?」
青年斜眼瞥向真之
「是吸血鬼。」
他若无其事的断言。在後方听见两人对话的次郎,感觉地面彷佛一阵晃动。
吸血鬼渥洛克家族?
次郎脑里浮现的是男装的丽人,还有跟随她的巨汉。
不过,的确
名为凯因的男人,其格斗术宛如神技,还有卡莎使用的催眠术也是。他们的本事不就和
在次郎察觉自己正咬紧牙关,身体颤抖时,真之正默默地反刍青年说的话。
接菩开口:
「讲得还真乾脆,在幕後控制英国的秘密组织也将八卦报刊的惑世谣言当真?」
「我们将这蕴含在惑世谣言中的一丝真实包藏在秘密的纱幕中,已有数十年。」
「数十年?」
「正是如此。」
青年肯定地颔首。唇办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且锐利。次郎看得後背窜过一阵惧意。
「你以为吸血鬼是这两天才出现在伦敦吗?大错特错,只是因为杰克的事件,将至今埋藏於黑暗中的真实终於摊开在阳光下罢了。更进一步地说,那群家伙存在於世界各地,而且存在的历史与人类一样或者早在人类建立文明前便已存在。不过我们也不可能清楚所有夜之世界的实际情况,甚至就连我们所知的部分也只是冰山一角。」
听著青年语气平静的说明,曾几何时真之的脸孔已经血色尽失,而次郎也相同。
他们存在於世界各地?而且不为人类察觉?
不敢相信。然而大英帝国的幕後掌控者,就在这座即将迎接二十世纪到来的大都市伦敦里对自己这么说。
这是一座桩点著近代文明的都市。彷佛从外表的装饰下露出中古世纪黑暗时代的老朽面一般,设备完善的石造街道突然令人感到变得老旧污黑。
「渥洛克家族被认为是潜伏於英国的吸血鬼中最残忍的一族,两位若与那一族扯上关系,事情的发展不得不说是非常严重。」
青年说著,顿住脚步。真之与次郎也停止前进。
「再次提出我的建议。今後是否愿意与我合作呢?事情已经复杂化了,今天两位没有赴宴的计画吧?」
青年眯起鸢棕色的眼眸,钻子般的视线射向真之与次郎。
於是次郎以眼神询问真之。他感到一阵难以拒绝青年的兴致,已做好多少会有风险的心理准备,也觉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真之的表情也露出掩饰不住的挣扎,然而他这次还是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明天这个时间,就约在刚才的巷子,能再见一次面吗?」
青年的脸庞蕴含险色,嘴唇用力紧抿,看著真之的双眼绽放怪异的光辉。可是开口说出的却是经过完美压抑的声音。
「好,不过,请记住明天是最後的机会。」
青年轻轻顶了一下圆顶礼帽致意,便转身迈步离开两人。
而真之从背後喊住他
「等等,说起来,还没询问你的大名。」
青年停下脚步,背著他转头说:
「我被任命解决这次的事件,因为是不能让世人知晓的追踪开膛手杰克的任务,所以请称我为『潜行者』。」
於是青年潜行者再度行礼,从通道离去。次郎注视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接著听见真之突如其来地命令:
「次郎,你今天就先回宿舍,我接下来要一个人行动。」
「为为什么?还不清楚那家伙说那些话的真实性,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别担心。昨天也说过,我还是想试试透过公使馆挖出『黑暗内阁』的情报。其实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已经找到线索了。」
即便如此,次郎仍硬是要求陪同前往,真之只能苦笑著对他说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事实也是如此,最後次郎只好接受他的做法,反覆提醒真之「请小心行事」直到几乎让他厌烦後才与他道别。
虽说如此,也没有心情直接回宿舍。目送真之搭的马车离去後,次郎漫无目的地定在阴霾天空下的街道。
危险吗?
若说危险,次郎知道目前在伦敦最暴露在危险中的人足谁。就是她,昨天在马车上相遇的女性。她可说正置身於真正的危机。
若相信潜行者的说法,昨天追著她的应该就是渥洛克家族的吸血鬼。而且据说他们还是吸血鬼中特别残忍的一族,虽然她曾说「那些人不会对我太粗暴」,但还是无法放心。
我连被追捕的女性都救不了。
次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堪,不能以对方是怪物为藉口。次郎想协助她,偏偏却协助不了她。自己不能转移视线而该正视的就只有这两点。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帮助她呢?
那时身体擅自做出动作,行动比思考早一步出现,而且是彷佛被某种感觉触动般身不由己却又伴随著奇妙坚信而做出的行动。
明明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
不,她应该就是
次郎甩甩头。
自从被卷入开膛手杰克的事件後,他便不断被周遭事物牵动,没有一次是依据自己的意愿而做出的行动。
在这些行动中,唯独那一夜的那一瞬间,是透过他的自我判断而做出行动。眼花撩乱的状况发展下,面对接二连三出现,通往未知的门扉,原本只是一直目送它们离去的次郎,却毫不迷惘地拙响了最後出现的那扇门。
为什么?
伪善他想应该不是如此。
首先,他不觉得自己有伪善到像那样挺身而出的胆量。次郎无力地苦笑,接著忽然想到什么,在路上突然转头返回原路。
刚才那个巷子里的孩子还在吗?
真之说过「不要因伪善施舍」。他觉得那并非错误的看法,次郎没有立场施舍他人,也认为给一名游民少许金钱,也无法解决根本上的问题。
即便如此,次郎的伪善还是会让他馈赠出一片面包或一条毛毯。而这片面包或这条毛毯对这孩子来说一定会成为生命的乾粮。他只能做这种程度的事,而就算只有这种程度,能做什么就去做不是很好吗?
次郎以那条巷子为目的地,返回汉伯宁街。
而当终於到达那里时,他倒抽一口气伫立在原地。
「来,这个给你有点少,真是抱歉喔。」
刚才横躺在地上的黑发少年面前,一名女性递给他一枚铜币。接著又脱下身上的披肩,披在少年身上。
明明是阴天却撑著洁白小阳伞,戴著宽帽缘的白帽,并身穿朴素的蓬蓬袖白衬衫,细腰以皮带收紧,下方则穿著白长裙。
大概是察觉次郎的视线,她转过头,一脸惊讶地站起来。波浪状的金色长发滑落,偌大的碧蓝眼眸深深凝视著次郎,粉樱色的唇办缓缓圈成环状:
「啊啊啊!」
「那那个」
「昨天的!」
「是,没错,昨天这个」
「太好了!你没受伤呀!」
「是,啊,不对,幸好你也平安无事」
她蹦蹦跳跳地奔向次郎,抛下阳伞握住次郎的双手。
晶亮闪耀的透明眼眸倒映著次郎僵硬大半的脸庞。纤柔的身躯与细长的手脚散发隐隐香气,有一种甜美的气味。每当她展露笑容,金发便随之摇曳,在蒙蒙阴空下匮乏的阳光如沙金般洒落。
「我很担心你,当你从马车摔下去之後我就一直担心著。真是太好了,我都还没跟你道谢呢,昨天谢谢你,你非常有骑士精神呢!」
「不,别这么说」
「真的喔。尤其是那个发出闪光的武器,真是太帅了!」
「是」
态度兴奋,脸颊染上玫瑰色的她让次郎不禁手足无措。她的声音只留下甜美的音调通过脑袋,握紧他的双手柔软而温暖。次郎的心跳加速,目光无法离开她的笑容。
又听见祖父的大喝。
这次还掺杂著苦笑,次郎甚至觉得彷佛听见了「振作一点啊」的声音,他好不容易才挺直了背脊。
「总总之,你没事我就安心了。昨天从那些追兵手下逃脱了吧?」
「嗯,因为你一开始帮我赶跑他们,之後就轻松了。不是我自吹自擂,就只有在逃跑这一点我可是超一流的。因为就只有这项技艺足经历无数星霜的修罗地狱磨练到现在,就连浑沌与阿斯拉都为此瞠目结舌喔。」
不知为何,她得意洋洋满脸笑意地自豪。虽然不太明白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次郎仍附和一声「是是吗?」
以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来说,她的言行举止十分孩子气。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却没有不协调的感觉。虽然拥有非常美丽的容貌,却散发出莫名呆傻的气氛,这种气氛甚至就连如卡莎那样难以靠近的气息也能抹除。
对了,卡莎。
自称渥洛克家族的男装丽人。她在苏格兰场要找的人就是这个女孩吧?而昨晚的追兵肯定也与此有关。
渥洛克家族、卡莎、凯因、黑暗内阁、吸血鬼,以及开膛手杰克。
次郎的身体内部窜过一股宛如涟漪般扩散的战栗,这是上战场前的兴奋颤抖。次郎以被握持的双手用力反握回去。她吃惊地中断自己的话语,不知不觉地脸色也愈来愈红润,但他没注意到。
黑暗与文明交错的伦敦,现在这里只有她的笑容正笔直地对次郎倾诉著。他确切地亲身体会到某种真实感。
不能放著这感觉不管次郎想著。若要挥剑就必须踏步前行,若要踏步前行就需要立足点。在摇摆不定的立足点上是无法挥剑的。
如今,次郎感觉终於获得斩破黑暗的立足点。
「啊,对对了,也得让这孩子跟你道谢」
双手持续被握著又红著脸,她转身向後一望。次郎这才发现她还带著一名孩子。
那孩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红发黯淡无光的少女,幼嫩的脸上有些雀斑,一身乾净的衬衫与裙子,胸口唯独这个部位异样地别著从一身装扮突显出来的昂贵老旧胸针。
不过仿佛是不让次郎察觉自己在这里,是个散发薄弱到令人起疑之存在感的稳重少女。脸孔虽孩子气却很标致,但宛如人偶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是个彷佛荒芜冻土般的少女。
「来,他是昨天帮我们的哥哥喔,说谢谢。」
就算女孩催促著,她仍旧默默仰望次郎而不开口。
「哎哎呀呀?抱歉,这孩子非常沉默寡言好了,蕾契儿,要好好道谢才行喔?」
蕾契儿。
果不其然次郎在内心肯定著。蕾契儿,就是被卡莎称为「那个小鬼」的少女,而且也是昨晚搭乘在马车上的少女。
混乱的状况一点一滴地真的是微微地一点一滴逐渐明白了。
次郎心中强烈地确定,这个人果然就是关键。
「唔啊啊哈哈,抱歉。可是这孩子真的很感谢你,真的,当然我也」
此时她突然「啊」地一声,露出羞涩的笑容。
「糟了,这么说来,我也没有好好问候你呢,我是」
「没关系。」
「咦?」
正当她要自我介绍时,次郎温柔地打断她。可不能让女性先自报姓名。次郎放开握著她的双手,昂首挺背地说道:
「我才太晚自我介绍。我是望月次郎,是日本海军少尉。请多指教,艾莉丝小姐。」
3
老实说,不能否认次郎有点装模作样,而想让对方惊讶的恶作剧心态也是事实。
可是艾莉丝的反应却很激烈。
「我」
「我?」
「我的想法被看穿了!为什么?我又没有『吸你』!?为什么会有共鸣现象?啊哇哇!不可以!不可以看!我并没有在想那种事!唔哇!」
「咦咦!?请请等一下,请冷静。」
「耶!你这样太残忍!太无情!太过分了!啊啊不行,别看!好丢脸」
她抱著一头秀发乱甩,几乎陷入惊慌状态,让次郎为之愕然。
「等等一下,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那个意思。」
「不管是没那个意思还是没这个意思!不要读我的心,请你到旁边去虽然没用,但还是请你到旁边去!拜托你!」
「你在说什么,我不可能读你的心吧?又不是觉妖怪(注:能看穿人心的日本妖怪)。」
「可是、可是!你不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吗!在这个地方从没有人类听过我的名字!」
「是我偶然听见的,是一位名叫卡莎的女性说的。」
艾莉丝顿时收敛住狂乱的姿态。她双手的指头钻在乱糟糟的金发中抱著头,然後悄悄看向次郎。
「小莎说的?」
「小小莎?算了,没错。你果然认识卡莎朵拉吉儿渥洛克。」
次郎的神色增加几分严肃色彩,不由得挺身说道:
「她与你被追捕的事情应该也有关系吧?昨天追著你的那群人,是她渥洛克家族的成员,没错吧?他们打算抓住你与这位叫做蕾契儿的女孩,因为她恐怕与开膛手杰克有连带关系,我有说错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
艾莉丝一副吃惊不已的模样地看向来势汹汹地询问自己的次郎。接著又忽然回过神,手忙脚乱,慌张地梳整头发,重新抚平皱掉的裙子。
仔细地戴上落地的白帽,并重新撑起白伞,艾莉丝一脸正经端庄地,将视线投向次郎斜前方四十五度的方位。
「我不晓得唷。」
「说谎。」
「我我并没有说谎。」
「不,可是你明显是在说谎吧?」
「哎呀,真是没礼貌,你不相信女士说的话吗?」
「不就算你这么刻意地皱起眉头」
在次郎疑惑的目光前,艾莉丝勉为其难地维持住严肃的表情。她固执地不朝次郎看,但额角渗出的冷汗却不证自明地吐露她内心的动摇。
「请听我说,艾莉丝小姐。你的生命安全真的正暴露在危险中。恐怕你本人早就很清楚了吧?她们是吸血鬼。」
这回艾莉丝真的全身僵硬了。
额边冷汗大幅直流,牢牢抿住的唇办逐渐失去血色。
然而她却说出违心之论
「我不晓得。」
她坚持地说。
「你不可能不晓得。不然昨晚的追兵要怎么解释?你也认识那位名叫卡莎的女性吧?」
「请请你适可而止,不然我要叫警察来喔?」
「请务必这么做,女士。幸运的是,我在苏格兰场与负责这次事件的警宫有些交情,现在请你立刻去说明状况并请求保护。」
艾莉丝脸一沉,然後又皱起来。这话似乎戳到她的痛处,她像个恼怒的孩子一样远离咄咄逼人的次郎
「到底是怎样啦?我跟你到昨天以前看都没看过彼此耶?明明完全没关系,为什么要对我的事这么」
「因为我想保护你。」
次郎自然流畅地吐出这句话。「咦?」艾莉丝的视线再次返回次郎。
碧蓝眼眸再度倒映出次郎的身影。次郎点头再次说道:
「危险正逼近你,我不能置之不理。」
他坚决地断言。
艾莉丝正对次郎的脸颊微微胀红。她咬著唇低头,忸怩一阵子才抬起头瞥了次郎一眼。
「你是个绅士呐。」
「这当然。」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可以了。感谢你昨天的协助,真的谢谢你。不过,还是要拜托你,请你忘记。」
「怎么可以,为什么?我并非说笑,也没有半分虚假喔?」
艾莉丝的态度令人焦躁。次郎亲身体会过吸血鬼有多么恐怖,因此想以万全的准备与他们对抗,也因此需要艾莉丝的协助。
她所拥有的情报能让次郎找到挥剑的对象:且她的存在本身,也能给予次郎拔剑的「理由」他有这种直觉。
「原因请告诉我原因。我想成为你的力量,拜托你,艾莉丝小姐。」
次郎将手放在胸膛上倾诉自身的急切。艾莉丝的眼眸中大幅动摇,清澈的瞳孔深处闪过迷惘与纠葛,但她最後仍低下了头。
「对不起。」
说完,深深低头示意,不再看次郎一眼便说「蕾契儿,走了。」牵起少女的手离去。
「等等!」
次郎叫住她,她却丝毫无意回头。娇小的背影坚定地拒绝次郎,只有被牵著手的蕾契儿回头看了次郎一下,但少女的脸庞并末露出任何表情。
怎么这样
他不懂怎么回事。可是,回想起来,昨天晚上艾莉丝也对次郎说过「下去。」
因为不想连累我吗?还是有其他原委?
若是因为有其他不为外人道的来龙去脉而拒绝次郎的要求,他做的事正好造成反效果。毕竟次郎几乎尚未掌握事件全貌,不过是随著她会成为事件突破点的直觉行动,从客观的角度来思考,这实在是无礼至极的态度。
可是!
次郎凝视著艾莉丝逐渐远离的背影。追上去他身体的细胞如此命令。他明白,宛如探囊取物般简单易懂。
次郎眼二兄下定决心。他从後巷走往大道,响起强而有力的脚步声。
艾莉丝默默地走著。
她一手撑著阳伞,一手牢握住蕾契儿的手,以少女偶尔得小快步赶上的脚步扬起裙摆。稚气尚存的美貌如别扭的孩子般绷紧,明明笔直看著前面走路,肩膀有时却还会撞上路人。
而次郎尾随在她三步之遥的後方。
他也一句话都不吭,以隐含宁静决心的眼神盯著走在前方的艾莉丝,不时对周围人群投出在平时来说过於凌厉的视线,步伐也很慎重。左手紧握收入刀袋的日本刀,右手保持放松以便随时都能动作。
只有被艾莉丝牵著的蕾契儿的视线几度在两人间来往,但依旧是面无表情。
从旁看来实在是奇妙的三人组,在没有一句对话的状态下在商业大道上往西方前进。
经过奥盖特车站进入都市,到了这一带交通量也大增,马车来往频仍。三人穿梭於大都会的人潮中,在利德贺街上直行。
终於看见皇家交易所,科林斯式的廊柱使人不禁以为来到了雅典娜的神殿。抵达前方广阔的十字路口时,艾莉丝再也忍不住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在片刻前便察觉止步气息的次郎也停下来她气得双肩发颤,反转一百八十度面对次郎。
「你干嘛跟著我!」
「请不要放在心上,女士,我并没有妨碍到你。」
「已经非常妨碍我了,跟在女人身後真是有够差劲!」
「说得也对,这确实明显违反礼仪,不过请饶恕我,因为这是紧急情况。」
次郎态度坚定地有礼回应。艾莉丝被惹恼地喊著「真是!」也不管裙子掀起而用力踱地。走过周围的行人因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而对她行注目礼,但本人完全没发现。
「我不是说叫你忘了昨天的事吗?跟你没关系啦!」
「关系可大了。一名受害者是我的同事,而且我被长官任命调查这个事件,我是名符其实的当事者之一。」
「那,这跟我没关系!」
「首席嫌疑人的一族正镇定你并打算袭击。就算你与这个事件毫无关系,我待在你的身旁也有意义。」
「唔」
艾莉丝嘴角下瘪,恨恨地瞪著次郎,似乎想摆出憎恶得不得了的表情。次郎则尽可能不去想多余的事情,不过只有在她应该比较年长的这个推测上愈来愈感到怀疑。
结果,艾莉丝猛然转身背对次郎,拚命假装平静又开始往前走。次郎也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跟在她後面。
三人横过十字路口,进入切普赛得大道。
这条道路是自五百年前以来便代表伦敦的大道。留存中世纪余韵的高大建筑物在道路的两侧延续,圣玛莉理波教堂的优美塔顶,从以石块、钢铁、砖瓦所建构,仿佛岩壁般的街道探出头。
可能是因为一成不变的天色,或是马车扬起的尘埃,热闹的大道今天也莫名沉静。然而其中唯独从艾莉丝帽子散落的金发绽放鲜艳的色彩,违背她本人的心情轻盈地随风摇曳。
「真令人困扰我又不需要不请自来的骑士。」
「我没有受封爵位喔,女士。」
「耶,怎么自言自语还会听到回话」
「是这样吗?很抱歉。」
次郎几乎忍俊不住地抑制著,因为艾莉丝表现出一本正经的语气。
「所以才说东方人令人伤脑筋据说他们很看不起女人」
「这是我的自言自语尊敬女性的心情是不分东、西方的。」
「谁知道呢?耶啊啊!?一直跟在讨厌的女人後面,这样的人不正是开膛手杰克吗?没错,一定就是这样,警察先生!」
「警官就在对面那个转角,要帮你叫吗?」
「我说了,我在自言自语。」
「这样吗?很抱歉,一直会错意。」
溢出忍俊不住的笑意。艾莉丝有如鬃毛倒竖的小猫,瞪向肩膀发颤吃吃偷笑的次郎。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刚才没注意到的虎牙也露出来。
「果然是我想太多,这种坏心的人怎么可能『那样』」
「你指什么事?」
「自言自语!」
这次艾莉丝还鼓起脸颊,脚步愈来愈快,甚至有一股要挥动起阳伞的气势。
「等一下,蕾契儿快跌倒了喔。」
「哼!不用管我们呀!」
就在她转身大骂的瞬间,蕾契儿没事但艾莉丝摔跤了,而且因为伴随冲势,还是翻了个跟斗的大摔跤,甚至连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禁一愣停下脚步。次郎赶紧冲过去。
「不不要紧吧?」
「呜耶好痛喔」
「你看,谁叫你这么赶。」
「气死人~你既然说要保护我,就要扶著我嘛!」
「真是乱来来,我帮你擦药,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次郎拿出手帕说著。只见艾莉丝突然表情一变,原本生气的脸色发青,嘴里说著「没关系」,拒绝了次郎伸出的手。
.
「说什么话,你的手心刚才擦伤了吧?来,不要逞强,让我看伤口,化脓就糟了。」
「没关系,我没有受伤。」
「请别说傻话,手套都磨出这么一个大洞」
有些发怒的次郎眨著眼。艾莉丝手上的手套确实磨过路面,在掌心部分裂了一个洞,可是从破洞中露出的雪白肌肤却毫发无伤。
「耶?」
「看看吧,所以我说没关系,我没有受伤啦!」
「」
次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艾莉丝「啊哈哈」地笑著蒙混过去,接著再度牵起蕾契儿的手,不过这次是放慢速度走著。
次郎耽搁了一会儿才跟上去。这一回并非走在三步之後,而是与她并肩齐行。次郎又偷偷瞄了她的手一眼,真的没有受伤。
「你比刚才还要靠近耶?」
「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为什么会被攻击?」
「我说过好几次,要你忘记这件事了吧?」
「我恳求你告诉我。l
「咦?您是哪一位啊?」
「我是日本海军少尉望月次郎,艾莉丝小姐。」
「警察先生!」
「方向错了,他在对面的街灯下。」
艾莉丝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次郎的意愿。次郎的视线看向并行的艾莉丝的侧脸,她则继续无视於次郎的存在。
这时,看著前方的艾莉丝突然低喊「啊,糟糕!」便低下头将阳伞挡在前面。
次郎不解地往前看,道路於此中断,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建筑物。
那是一座长五百英尺,高三百七十英尺,圆顶屋梁上装置著闪耀黄金光辉的十字架的庄严建筑物,也就是圣保罗教堂,是一座睥睨全伦敦的大教堂。
次郎虽不是基督教徒,仍因大教堂的美而失神。然而艾莉丝却以帽子与阳伞为盾,看也不看大教堂一眼。穿出切普赛得大道之後,便尽可能不靠近地大幅绕路前行,此举让她在周围人潮申明显突出。
「虽然或许是我多管闲事」
「干嘛啦?」
「你这样很诡异喔。」
「你管我。」
「但是」
「好了!闪一边去啦!」
艾莉丝再次气冲冲地发怒。次郎愈来愈觉得困惑不已。
说不定她是个比外公或学长更为奇怪的人。
他感到微微惶恐。
远离大教堂後走上舰队街,接著经过命名为海湾大道的道路时,艾莉丝看来终於松了一口气,然後对死缠不放跟在後头的次郎露出一脸由衷厌烦的脸色。
「我说你呀,我之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啦,你可以有点分寸别再跟著我了吗?」
她扬起一脸百分之百的社交用笑容,右侧柳眉一阵阵地抽搐著。
次郎也变得相当不客气,耸耸肩说道:
「女士,我也不想让你讨厌,可以请你说说事情的原委吗?绝对不会让你困扰。」
「我现在就非常困扰了啦!」
「这是大困扰前的小困扰。」
「无论如何还不都是困扰!」
「那么你与卡莎的关系是什么?」
「哼,你说谁?我不认~识。」
「她认识你喔。记得她说你是气一脸呆样的白种女孩气」
「什么?好好过分,小莎真是坏心眼!」
「你们是朋友吗?」
「是呀,我们一起旅行咦,这是诱导式盘问吗!?」
「然後,关於叫凯因的男人」
「你走开啦!」
不知不觉,艾莉丝已经一脸快哭出来似的,最後紧绷著脸闭上了嘴。一开始有些得寸进尺的次郎事到如今多少也有点愧疚,或者该说,这么一来就像在欺负她一样。忽然察觉蕾契儿无言的视线,次郎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女士?」
「」
「艾利丝小姐?」
「」
不管次郎怎么呼唤,艾莉丝就是不回应。她也没有之前的精神,而是颓著双肩消沉地走著。次郎咬著唇,与她一起走了一阵子,但脚步渐渐沉重,最後终於停下来。
艾莉丝吃惊地回头。次郎对她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知道了,看来我似乎真的无法成为你的力量。我再度向你致歉,像这样子缠著你,真的非常抱歉。」
「你」
艾莉丝低喃。次郎将她的碧蓝眼眸以及残存稚气的容貌牢牢地刻画在自己的眼底,然後深深地一鞠躬。
「很抱歉,艾莉丝小姐,请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那么我告辞」
「那那个」
艾莉丝表现出困惑的样子。虽然摆出那么不和善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禁慌张了起来。不过这也是因为她的温柔,不打算依赖他人。
次郎默默地打算转身,艾莉丝则露出後悔与犹豫的表情。
此时
咕噜。
她以出人意表的方式让次郎停下脚步。
次郎在半转过身体的状态下述地停止动作。那是一股非常响亮的声音,就连次郎的脸颊部为之一热。
一看,艾莉丝瞬问漂白各种表情後,头顶如蒸汽火车般冒烟,口中吐出「啊哇哇」的声音颤抖著,视线在多佛海峡两头来回穿梭,白雪般的肌肤一直红透到耳根。
这是次郎的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光,不管怎么圆场都很困难。
又不能当作没发生,而在僵化的次郎面前,艾莉丝终於缓缓嘟起嘴唇:
「真」
「真?」
「真是的,蕾契儿你怎么这样!」
「你这样很不成熟喔!?」
「呜,可是」
「没有可是。」
次郎对悄然无声的艾莉丝大叹「真是受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笑意才突然爆发,次郎表情一变笑了出来。
一阵难以克制的大爆笑。於是,沐浴在路过行人好奇的视线中
「啊哈哈哈哈!」
他含泪高笑著。
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大笑出声了。
「唔哇!居居然取笑女士的失误,真是太没礼貌了啦!我收回说你是绅士的话,你这个不懂礼仪的臭原始人!」
「对不起,可是啊哈哈!」
「什么嘛,真是的!这也没办法呀,我今天连一片面包都还没吃到耶,还不都是你害我到处走个不停!」
「说说得也是呢,可是呼呼呼」
面对顶著一张宛如煮熟虾子的脸色拚命辩解的艾莉丝,次郎笑得停不下来。虽然注意到蕾契儿无情绪波动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却仍然笑个不停,次郎也对少女露出笑容。或许是错觉也说不定,总觉得她的脸上闪过「拿这两人真没办法」的表情。
结果次郎笑到喘不过气後才终於抬起头。
他抹去眼泪,以温和的神色看向因愤怒与羞耻而大受打击的艾莉丝。
「可是这样也好。」
「哪里好!?」
「造成你不少麻烦,最後看来好像能稍微回礼致歉。走吧,艾莉丝小姐,我知道前面正好行一闪炸鱼薯条非常好吃的店。l
海湾大道往前走去,是欧洲最美的广场之一特拉法加广场。这是一个有两座喷泉,能容纳五万人的宽阔广场。
次郎、艾莉丝、与蕾契儿三人坐在广场一角,嘴里塞满次郎买的鲤鱼与炸薯条;英国名产的炸鱼薯条。
虽然廉价,但是细细咀嚼著炸鱼的艾莉丝,脸上已经丝毫不存刚才的狼狈。幸福不过如此,次郎也随之绽放笑容。英国的餐点有著很难吃的评价,但这就另当别论,口感绝佳的面衣与西洋醋的组合让味觉得以充分享受。
太阳渐渐西下,覆盖开阔天空的乌云染成霞红色。广场的煤气灯也点起昏暗的光。
广场上的风很大。次郎脱下外套披在将披肩送了人的艾莉丝肩上。艾莉丝愣了一下,接著便开心地笑起来:
「我不需要这个。」
「伦敦的冬天,就算不是外国人,也还是很难受吧!」
「不是这样啦。呵呵,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後半声音太小的呢喃次郎听不太清楚。不过这时的笑容,是与她外貌相符的成熟笑容。
次郎已经不再试图探听事件的相关情报,相反地,他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
自己的生活与祖国的风景;真之的玩笑与外祖父的趣事。艾莉丝高兴地听著这些事情,就连蕾契儿也会偶尔停下吃东西的手,专心听著次郎说话。
「金平糖?」
「对,是日本的糖果。外祖父不太会喝酒,但非常喜欢吃甜食。」
「我也最喜欢甜食喔,像是巧克力跟鲜奶油。」
「金平糖的样子也很可爱喔,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像是一块块的宝石。严肃的外祖父满足地啃著金平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很好笑。」
「真好我也好想吃吃看。」
艾莉丝以幻想般的语气低语著。女孩子喜欢甜食似乎也是不分东、西方的。
「令祖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你刚才说叫什么?诚郎望望夜?」
「诚一郎望月。是个像鬼一样严厉的人,很恐怖呐。」
「可是你很喜欢他吧?」
「因为是我的家人。」
文郎坦率地同意,还害羞地抓抓鼻头。艾莉丝看到次郎这样,露齿好笑
一王汪望月家是很棒的家族嘛」
「请别取笑我了。另外,如果觉得发音很难就别勉强,叫我次郎就好。」
「真的吗,那你也叫我艾莉丝就好了。」
艾莉丝?」
「对。」
艾莉丝微笑点头。次郎也随著开怀,情不自禁绽放如春阳般的笑容。
而艾莉丝的笑容怱地收敛,表情一改对次郎说道
「那么,你现在有点寂寞呢。」
她喃喃细语。
「会吗?现在也还有个罗唆的学长再说我是军人,是为了学习军事才离开祖国千里迢迢来到英国,没空感到寂寞,我与学长才刚发誓要成为优秀的军人。」
次郎回答。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次郎回想起昨晚昂扬的气氛。
「日本是今後才起步的国家,引进西洋的科学与工业,接下来要变得更强,所以没空感到寂寞。我身为军人只要前进就可以了,如此总有一天日本也会变得像这个国家」
意气风发地说著的次郎突然停顿不语。
像这个国家一样。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形形色色的光景在脑海来往。
硬石与钢铁建造的坚固街景,修整完善的街道,驱逐黑夜的煤气灯,精力充沛持续奔走的马车与铁道。日不落的光荣国度以及作为其心脏的大都市伦敦。生平首见的这一切,是冲向新世纪令人眼花撩乱的景象。
然而,如今的次郎也知道灿烂景象背後的深沉阴影。;
活像是金光闪闪的装饰物一般在舞池起舞的军官,对残酷的杀人魔充满好奇的人群,以及巷弄中被抛弃的小孩,这座大都市对待在饥寒交迫下颤抖不已的他们的态度,就彷佛他们从未存在一般。
这些情况也不限於英国。世界列强多多少少均在如此的光与影之中成长著,而日本也一样。真之是在明白这样的双面性的前提下,仍决心踏上通往进步的道路。
可是,自己呢?自己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为了这种未来挥剑从今以後为此持续挥剑也无所谓吗?自己的剑是为此存在的吗?
若是外祖父,会怎么说呢?
一回神,才发现已经沉默了十分漫长的一段时,他赶紧看向艾里斯,她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模样,静静地等待次郎开口。
在自觉前,次郎的嘴便擅自张开:
「其实我感到疑惑。」
「疑惑什么?」
「该走的路。」次郎的视线朝向广场南侧。那里耸立著被青铜铸造的四头狮子铜像所保护,高一百四十五英尺的高柱,在那顶端有一座佩剑军人的雕像。
那是与拿破仑率领的法国与西班牙联合舰队,於特拉法加外海进行海战而获胜的纳尔逊将军的铜像。不仅英国,也是全世界海军尊敬的英雄。
他为了保护祖国而奉献自己的性命。次郎觉得很羡慕。因为在帝国主义等同於世界真理的今日,守护祖国就意味著顺势将他国其他弱者作为粮食。
呼次郎一声苦笑,放弃偏离主流的思考。
「反正我只是个除了挥剑之外没有其他才能的人类罢了。我无法像学长高瞻远瞩,也无法通透事理。仔细一想,外祖父也因为不喜欢政府的工作才离家出国,回国後躲进山林应该也只是为了逃避过去的束缚吧。」
维新的英雄,孤高的武士,严峻清廉的志士。在海军官校知道外祖父之名的教官,都口径一致地如此称赞他。
然而,光凭这些语汇还不足以道尽外祖父的为人。不懂得如何与他人交际、个性顽固、不亲切,从教养孙子一直到对金平糖的爱好都很罗唆的固执老人,这就是外祖父的真正面貌。他是那种在面对第一次碰面的孙子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笨拙地握住自己孙子的手的那种人。
而次郎喜欢这样的外祖父。
「汪望月家似乎是中产阶级的家族呢。」
次郎笑著对艾莉丝耸耸肩。
接著艾莉丝又说
「次郎。」
「咦?」
「那个对不起喔。」
艾莉丝将炸鱼薯条的袋子放在一旁,身体倚近比邻而坐的次郎。
脸庞贴近到呼吸的气息甚至落到对方身上,清澈通透的碧蓝眼眸在近距离捕捉住漆黑的瞳孔。「咦」次郎感到心脏仿佛要进出来的瞬间
啊
第二次体验「这种事」。艾莉丝的心钻进次郎的心,就像卡莎那时一样。
明明确实是相同的感觉,却又同时觉得有些许不同。艾莉丝的入侵完全没有令人不快的感觉。具有人体温暖的涌泉静静灌注进来,眨眼间与次郎同化,同化意味著无须探索便能感受到他的本质,所以不会给对方任何负荷。在这方面她的技巧灵活熟练到令人畏惧,甚至因此觉得卡莎的入侵幼稚且拙劣。
不晓得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就与刚开始的时候一样,艾莉丝的入侵不留一丝波纹,静静地结束。
「艾艾莉丝?」
次郎仍处於困惑,悄悄低语。
然後
艾莉丝滴滴答答地落泪。就在次郎的眼前,深深凝视他的碧蓝眼眸溢出澄澈的清泪。次郎为之屏息。
「你们好了不起呢」
艾莉丝流著泪说道。蕴含於声音中的深刻同理心,让次郎受到直击脑门的冲击。
「为什么?」
「因为」
艾莉丝寻找著叙述的词汇,如此说道
「你们这么全心全力地拚命,而且非常诚实努力,怎能如此纯粹地活著呢?你是这样。『那孩子』也是。就像星星的运行,只为了发光闪耀而存在。真的很美丽呢」
「美丽?」
他重述这句话反问,艾莉丝便「嗯」地一声哭著点头。
次郎不能理解她说的话,甚至觉得不该理解。就好像面对宣告神谕的巫女一样,胸中深植对自然的敬畏之情。
她
应该已经要自己别再去想的疑问,无法遏止地再度浮现於脑海。
她究竟是什么人?
「艾莉丝。」
宛如冰般冷冽的声音呼唤著她。
艾莉丝彷佛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蕾契儿手上拿著的炸鱼薯条掉落在地,紧紧地握住艾莉丝的裙摆。
次郎立刻绷紧全身,手持日本刀站起身。
艾小莎」
进入傍晚的特拉法加广场,伫立著一名男装的丽人。
「找到你了喔。」
卡莎对艾莉丝说道,然後目光栘到艾莉丝身旁
「蕾契儿也在一起呀?还有哼,居然能再度相见,少尉,想不到竟然紧咬不放到这种地步实在了不起。」
卡莎嘲讽地扬起嘴角。她穿戴一身与昨天相同的漆黑礼帽与斗蓬,而周围的幽暗彷佛以她为中心凝结聚集。
次郎拆开套著日本刀的袋口。拿出刀鞘後置於腰部,轻轻放上右手,呼吸自然而然地变得细长,屏除杂念的脸庞上,唯独一双细长眼眸牢丰盯住卡莎。
卡莎以鼻子发出一声哼笑。
「学不乖的男人你怎么会又带上这种家伙?艾莉丝?」
「小莎,你生气了吗?」
「问我有没有生气?多少啦,毕竟从大白天就被迫在伦敦跑来跑去,又累又火大。」
「对不起。」
艾莉丝消沉地低下头。卡莎「啧」地咋舌:
「真是耗费我不少气力,我都说过几次要你安分点了?」
她埋怨地瞪著艾莉丝。
次郎集中精神观察两人的对话与态度。刚才次郎套艾莉丝话的时候,艾莉丝已经承认卡莎是「朋友」。这看来并非谎言,卡莎的态度虽然尖锐,但却也是对待熟悉友人的态度。
这是怎么回事?卡莎不是吸血鬼吗?
迷惘会扰乱剑势。即便明白这个道理,次郎仍难以抛下迷惘。
卡莎接著将视线转向躲在艾莉丝身後的蕾契儿。蕾契儿的身躯大幅颤抖。
人偶般的脸孔看不出恐惧的情绪,但少女看向卡莎的目光却明显透露敌意。卡莎看她的眼神也与看向艾莉丝不同,只能以冷酷形容。
「真有一手呀,蕾契儿。」
「」
卡莎与少女危险的视线交错。艾莉丝以阻隔双方的态度挡在其中
「不是这孩子。」
「我们会调查这件事。」
「没这个必要,这孩子是无辜的。」
『直接』调查就知道了。」
卡莎敷衍地耸耸肩。艾莉丝的双眼显露坚强的意志。
下一刻,次郎惊愕地转头看向她。
「我都说不是了,卡莎。」
卡莎显而易见地心生怯意。
次郎在这片刻忘了对卡莎保持警戒,而是被身旁庇护著少女的艾莉丝吸摄住心神。
刚才是怎么了?
压倒性的威严与魄力,甚至令人无法想像她与前一刻的艾莉丝是同一个人。但是她宛如他人般显露威风只有那一瞬间。
「相信我,卡莎。」
如此请求的艾莉丝又回复到至今为止的她。
卡莎似乎是不甘心气势被压制而沉默了一会儿,但是面对艾莉丝恳求的眼神,最後也只能无力地叹息:
「去跟老太婆说。」
她有气无力地咕哝完,再度瞥了蕾契儿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斗蓬的下摆飒飒掀起
「走吧,宅邸从昨天起就一团大混乱了。」
套著洁白手套的手对艾莉丝招了招。
艾莉丝点头并握紧蕾契儿的手,接著举步定向卡莎。
次郎走出来挡在前方。
「请让我同行。」
「什么?」
卡莎右眉一扬。她讶异地注视次郎,然後露出玩味的笑容。
「不不可以啦,次郎!这跟你没有关系!」
「我应该说过,这是我的任务。」
次郎定睛看著卡莎回答,可是立刻又「不」地一声继续说道
「就算不提任务,唯独这一点我绝对不能退让。你难道以为我会让你们独自前往吸血鬼的巢窟吗?」
「啥!?你这家伙」
听到次郎这番话的卡莎颇有意见。她往前一步,如鞭的视线瞪着次郎,就连周遭的空气也像被绷紧至极限般地紧张起来。
次郎握住刀柄作势拔刀,後颈竖起鸡皮疙瘩。
「两个人都停下来!」
艾莉丝大喊。即便如此,双方仍彼此互瞪没有反应。「小莎!」艾莉丝再度呼唤,同时压住次郎的右手。
「不,放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金发乱舞,艾莉丝频频摇头,全身涌出绝对不放手的决心。
卡莎最後「哎呀呀」,震惊地轻叹
「这演的是哪一出闹剧啊好了,闪边去,艾莉丝。」
然後,妖异的光芒蓄积在卡莎的翠绿瞳孔。次郎原本打算硬甩开艾莉丝挺身拔剑。
但是却做不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不能动,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压制。「可恶门」他放声低吼,却无能为力。
「看,这不就好了。遇到你真是铁定没好事总之我累了,快点回去吧。」
艾莉丝点点头,对紧张的蕾契儿说声「不要紧」之後,便离开了次郎身边。
仅回头望了一眼
「谢谢。」
说完,便看也不看他地跑到卡莎身边。次郎从丹田发出猛烈的低吼:
「艾莉丝!不可以!」
「很吵耶,少尉!你好像是哪里搞错了,这家伙是我们的」
焦躁的卡莎对次郎大吼。
但是
「卡莎。」
卡莎因为艾莉丝极度微弱的声音下闭起了嘴。
「拜托,别说了。」
这是一道不像她的性格会发出的孱弱声音。卡莎一副感到困惑的模样闭口不语。
她看向次郎,又看向艾莉丝,不知为何不甚愉快地皱起一张脸,接著好像生气似地说道「可恶,回去了啦!」
「艾莉丝」
次郎再度低吟。然而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过於强烈的无力感让次郎大受打击。
「再见啦,少尉。为你自己好,祈祷不要再有第三次的碰面了。」
之後,卡莎与艾莉丝带著蕾契儿,自完全被夜幕笼罩的特拉法加广场离去。
被留下来的次郎咬著唇,以致於渗出血来。
谢谢说完这句话後,艾莉丝便不曾再回头看次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