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是个怪人。
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我不曾看过他生气的样子。也不曾看过他笑的样子。他总是用平静的声音说话。不怎么吃东西。没有人知道他放假都在做什么。他大概也没有回家。他只有一套衣服。偶尔会自动早退。就算待在学校,也只是一直望著天空。当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刚上国中时真的很辛苦。
「那伤是怎么回事呀!」
「血、血……」
「小柚子昏倒了!」
才想说他迟到很久,午休时才来学校,结果就看到他右半边脸流著血。听到别人提起,他才用衣服袖子随便擦一下,然后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班上所有人都感到傻眼,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表情像是在看有些奇特的夕阳一般,从窗边的座位眺望著平凡无奇的天空。
那光景感觉非常恶心。对于混入日常中的异物,一般人都会显现出拒绝反应。因为那是当一般人的条件。
大家惊慌失措,教室里掀起带有恶意的悄悄话。
真光寺同学,拜托你想办法搞定那家伙吧!朋友之一把问题扔给我。这气氛的确让人无法好好吃饭,因此,
「能谷,你过来一下啦。」
当时就有孩子王风范的我,无可奈何地将他叫到教室外面。
那时我只知道他的姓氏,所以叫他能谷;但那家伙应该不记得我的脸跟名字吧。
他难以看出感情的脸,仿佛首次在动物园看到水豚似地将头歪向一旁。
「……有什么事吗?同班同学。」
这回答未免也太夸张了吧——我这么心想。同班同学?好像前来地球造访的外星人一样。人类你好,我是人造人——像这样吗?别闹了。
我整个人不爽起来,粗鲁地把他拉到一楼楼梯后面的阴影处。
我让他坐到角落的水管上,在他面前弯下腰。我用从附近的保健室摸来的消毒药水、毛巾与绷带,随便地帮他包扎疗伤。关于伤口的处理方式,我大略学了些皮毛。因为以前有个似乎经常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跌倒的妹妹。
伤口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只是血液看起来很夸张而已……这应该是他自己的血吧,大概。
在治疗的期间,那家伙果然还是用漠不关心的眼神看著这边。
我一边用绷带缠绕他的脸,一边不经意地询问。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啊?你之前也受伤了对吧。被人找碴了吗?」
如果是无聊的霸凌,或是没意义的管教,我想总是有办法干涉的,但他的回覆却出人意表。
「我并不是被人找碴啦。我是在跟敌人战斗。」
「啥?敌人是指什么呀?」
「应该说是这世界的邪恶吗?要说明有点困难呢。」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挺佩服他竟然可以用这种脸开玩笑;但无论经过多久,他都没有笑著表示那是玩笑话。
「你说邪恶……怎么,你还正常吗?是脑袋出了问题?」
「那是非常困难的问题喔。但是,就算证明我的知性,也无法因此否定邪恶存在于这世界吧。」
他理所当然似地讲著荒唐话的脸,始终是面无表情。
他自以为是正义的英雄吗?还顺便并发了伪哲学病呢,阿门。在这种时代当电波男,以角色特徵来说,可是非常有病喔。
我很快就后悔跟他扯上关系,于是我默默地站起身。
但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路过的体育教师正好目击到这一瞬间。
「你在那里干什么!咦?那伤是怎么回事啊!」
「……那我先走啦。」
「你在校内使用了暴力吗?喂!你别逃啊!」
松冈那家伙一如往常地大声吼叫,粗暴地逼近我身旁。这家伙是最差劲的教师。他抱持著不会被导正的偏见,弹劾腐败的橘子。他一定很适合担任监狱的看守吧。
「真啰唆耶,跟你没关系吧。」
「你这是什么说话态度!喂,你这废物!好好看我这边!」
火冒三丈的松冈摇晃我的肩膀。别用脏手碰我啦。
我也是容易动怒的个性。就在我抬起脚打算踹飞他的时候。
我突然从背后被抱住了。
有一双手抱住我肩膀,还有脸颊磨蹭著耳朵的触感。
「……啥?」
「……喂、喂?」
一脸茫然的我,还有眼前双眼瞪得更大的松冈,以及这世界的空气,让人有种被打蜡固定住的错觉。
「请不用在意。毕竟这是我们的问题。」
可以听见完全无视这一切,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和平常一样,没有情感变动的声音。相反地有股湿润的柔和气息搔痒著耳朵。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被抱住啊。咦。被紧紧抱住。紧紧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搞什么搞什么到底怎么啦!
可以感觉到一种彷佛要融化的热度从鼓膜入侵到脖子附近。心脏冒出奇怪的动作。脉搏跳得太快,手腕彷佛要飞到某处一样。因为,我们可是国中生喔。明明连手都还没牵过。
「……我说你们,呃~怎么说呢,你们以为这里是哪里啊。这里毕竟是公共场所,无论爆发多么激烈的感情,这种行为还是该收敛点啊……」
刚新婚没多久的松冈咕哝著警告我们不纯异性交往怎样怎样的,然后一脸尴尬似地皱起眉头离开了。
仿佛就在等这一刻,那双手从我身上离开。
我做了个深呼吸,等三秒钟,找回平常的自己。
「……给我说明一下。」
我转过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呆滞的表情。
宛如被问到二项式展开公式时一般,那张脸吐露出平淡的声音。
「刚才那状况,大概是老师误会你了吧。但是,既然你照顾了无关的对象,就应该被抱持相对的感谢与友爱。要简单迅速地表现这种关系性,我认为拥抱是相当有效的手段。」
「……就只是这样?」
「请你放心。我当然没有抱持任何更进一步的感情,」
「我揍飞你喔。」
我在开一前就揍飞了他,于是他连防护动作也没做地跌倒在地。那跌倒方式好像吉本新喜剧一样。只要他肯做,就办得到嘛。
「为什么突然使用暴力……」
「哪有为什么啊。去死啦。」
「伤、伤脑筋呢。虽然我并没有要让同班同学心情变差的意思。」
他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摆出落水狗的表情,一脸没出息似地眨著眼睛——至少在我眼中,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即使是电波男,也有某种程度的感情吧。
总算看见他像个人类的表情,让我心满意足,决定就这样扯平。
我朝他伸出手,于是他用非常慎重的动作抓住我的手。我稍微用点力将他拉了起来。
「我叫真光寺啦。真光寺结。」
「谢谢你……呃,真光寺同学。」
话语间掺杂著像是感到犹豫的咳嗽声。他不介意抱住别人,但似乎有些抗拒识别他人并加以称呼一事。
真是个怪人。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以那天为契机,我开始会跟能谷风吹交谈。
※
不管我怎么耳提面命,风吹都没有改变。
像是不可以在上课时无视教师的声音一直看著天空、不可以擅自跑到学校外面、不可以跟不是很清楚的敌人战斗之类的,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在更小的时候就学过了吗?
他在最根本的地方实在没常识过头了。
「为什么必须由你去战斗?其他人不行吗?」
「别人的行动并没有关系喔。我想为了世界而战,所以才战斗的。」
「……你不要太常跟别人说那种话啦。」
因为他实在太莫名其妙,我也曾认真想过,搞不好风吹是从外星来的宇宙人。为了保护蓝色地球,从宇宙某个星云前来的英雄大人。哇~喔,这实在太酷啦。真是他妈的酷毙啦。有百分之百的机率,在未来三年变成严重霸凌的原因。
透过内部升学自动变成同个高中的学生时,我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决定好了。
那家伙想要早退的时候,不管是上课中或休息时间,都由我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拉到走廊角落没人在使用的厕所。当他从战斗回到学校时,我会随便拿水泼他,帮他把血冲掉。顺便冲一下他感觉没什么在洗的头。
他偶尔会在制服还黏著血的状态下,就擅自回到教室;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便会感到火大,同时用踹的也要带走他。
「你也用不著在那里动粗,只要说一声,我就会走啦……」
「不管我说几次你部不懂,我才这么做的。让制服因为乾燥的血变得皱巴巴的你,有权利说这些五四三的顶嘴吗?」
「……我知道了。抱歉。对不起。」
把走廊角落的厕所叫做『玩具箱』,且到处声张的人是我。真光寺结把能谷风吹当作玩具。让别人这么认为比较好办事。
我也曾被教师找去谈话,遭到委婉地警告。也曾被不晓得内情的同班同学无言地责备。
但是,比起被当成电波,被认为是霸凌者与被霸凌的人要好多了。大家会认为我们就是那种角色。有可能透过某些契机爬到金字塔阶级上方。唯独不能变成电波角色。所谓的电波,是一种不可能挽回的定位。风吹一开始满身血地走进教室时,那种冻结住的空气当真是冰冷到极点。
在学校里面,位于『普通人』范畴这点是很重要的。被分类到不是普通人那边的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只有具备相当才能的特权阶级,才能被允许不是普通人。
纵使我向他本人说明这一点,他也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头就是了。
他今天脏得实在太厉害,因此我从『玩具箱』的窗户爬出去,用校舍后方垃圾场的水管帮他清洗。
「伤脑筋呢……」
「伤脑筋的是我吧。我说风吹你啊,最近是不是愈来愈得意忘形?我不是说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到外面乱跑吗。」
我自己说著都觉得空虚。我究竟在做什么啊。我是加油站的洗车员吗?但车子不会擅自乱动,或许还好一点呢。而且腻了也能换工作。
为什么我会协助这种家伙呢?
「你快点回去『玩具箱』啦。你不想带著一身严重的伤,被老师发现且问东问西,弄得以后都无法自由行动吧?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帮你喔?」
「……抱歉,真光寺同学。」
风吹比我想像中更坦率地低头道歉。他似乎还是有自己受到人帮忙的自觉。
看到那双彷佛卷起尾巴的小狗的眼眸,我念归念,还是会奉陪到底呢。
「知道的话就快点行动啦。」
顺利把风吹关进『玩具箱』后,我叹了口气。我是否太天真了呢。我天真过头了呢。这都是狗的错。
让他晒乾湿衣服的期间,我到走廊上等候。
我靠在门上,茫然地确认著智慧型手机时,
「哈啰!小结总是很辛苦呢!」
一个悠哉的声音摇晃我的手。
是柚子。她是那种个子矮,能够不惹人厌地挥动宽松袖子的同班同学。
随处可见的朋友之一。
她挥动著一片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哼著悠哉无比的歌。叮叮当~叮叮当。无论何时看,总是很快乐似的家伙。
她并非什么不良少女,话虽如此,但我想她也不算是用功学生组。明明如此,她却会到各个社群露面,且不被任何人厌恶地与大家来往。这也是一种才能吧。
「这么说来,你圣诞节送了什么给男友呀?像是打个大~蝴蝶结!箱子里装著我!这种感觉!」
柚子的视线稍微瞄向我后面的门,看似愉快地说道。那含意深远的表情让人微妙地不爽。
「……那个啊,我说过好几次,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
如果那家伙的神经正常到会对恋爱感兴趣,我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毕竟他甚至对打扮也没兴趣。某年寒假偶然在街上碰到他时,明明不用上课,他却穿著制服,让我哑口无言。我感到无可奈何,碰巧心血来潮,因此没来由地在附近买了条围巾给他。好歹是精品店里价格也不便宜的家伙。结果他就像不会腻似地每天围著,这也让我无言以对。
虽然我一开始也不是不开心,但我立刻明白了。他并不是因为特别中意围巾的设计或是觉得感恩,而是因为就在手边,才一直围著罢了。就算围巾不见了,他一定也不痛不痒吧。当然我也没收到当作回礼的圣诞礼物。反正他八成没啥品味,我根本一点也不想要收到……但是,有些什么表示也不为过吧?
他就是这种家伙。
无论经过多久,我还是完全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又觉得什么有趣。
我们已经是高中生啰。
不是对天空抱持著梦想的国中生。是会染发化妆的高中生喔。
在你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战斗的期间,无论是阿猫阿狗都牵手勾手臂,在床上接吻或做些快乐的事情啦。即使这边停下脚步,世界仍旧会逐渐向前进。
「……柚子,先别提这些,你明天有空吗?要不要去09百货买衣服?」
「喔~好主意呢~乒乒乓乓地穿搭一下吧!」
「那中午在八公像集合喔。我也会问问其他人。」
「了改~!我也可以约人去吗?」
「嗯,到时见。」
像平常一样敲定碰面的时间地点后,我将后脑勺贴在门上。『玩具箱』的门相当厚重,无法得知里面的状况。完全听不见那家伙的声音或动作声。
我眺望著骯脏的天花板,没来由地咂了声嘴。
就算开口邀约,我也知道那家伙一定不会来的。所以我绝对不会约他。我才不会这么好心。
……要是他能对好玩的事情更感兴趣就好了。呆~瓜。
※
闹区夜晚的喧嚣,听起来仿佛某种泡沫爆开一样。
并非香槟泡沫或肥皂泡那种高雅的泡泡。是更加杂乱且散漫,正常人绝对不屑一顾的那种泡泡。
我将商店的袋子垫在屁股下面坐著,佣懒地玩著智慧型手机,我们四个人在游乐场的拍贴机前排队等候。没有人责怪我们。因为大家都一身类似的装扮,在做类似的事情。
「嗳嗳,听说有吸血鬼还什么奇怪的东西定居在你们学校,是真的吗?」
这件事已经被其他学校的家伙问过好几次了。
一一开口回覆实在太麻烦,我也随便点头肯定。
「真假?那很不妙嘛。」
「感觉超有趣的说?」
两个一起行动的女高中生同伴,嘎嘎笑了起来。平常是用伊莫莉还亚莫莉的绰号称呼,但不晓得她们真正的名字。对方大概也不太记得我的名字吧。要共享暧昧的快乐,这种距离感是很重要的。(注3)
「才不有趣呢!一点都不有趣!吸血鬼大概会吸血,非常恐怖喔!大家都说他们看到了!」
柚子用力地主张。
伊莫莉与亚莫莉敷衍地摸了摸那娇小身体的小脑袋,又笑了耙来。
「如果是帅哥,我们也想被他吸血嘛。」
「咦~那样感觉有点蠢的说?」
「好过分~那女孩借我看的漫画,常出现这种剧情嘛。」
「我没办法看少女漫画的说。」
「嗳,你也喜欢帅哥的嘛?」
「女王蜂小姐用不著特地找吸血鬼下手,也有一堆人任她挑选的说?」
同时被要求赞同与否定,我将头在横竖的中间动了一下。
即使被当成爱霸凌人的女王蜂,或是到处玩弄男人的婊子,倘若是在这里,就没什么关系。这种称呼位于金字塔阶级的上层呢。
注3伊莫莉(イモリ)与亚莫莉(ヤモリ)是《变态王子与不笑猫》中也有登场的莫莉(モリイ)与莫莉亚(モリヤ)名字稍微换了个顺序念,在日文中还分列有嵘螈(イモリ)与壁虎(ヤモリ)的意思。
「才没那回事呢!」
柚子一脸愤慨地高举起单手。
「小结反倒很纯真呢!她从国中时起,就一直很专情喔!」
「嗳,电话从刚才就在响。你今天应该也被叫去补跷掉的面谈吧?」
我指了指智慧型手机,于是袖子的手瞬间改成抱住头。
「我好不容易忘记了耶!呜呜呜怎么办,下周一我不想去学校啦~我不想决定什么升学就业啦~」
「时间一样嘛。我们学校也一直说要个别面谈什么的~真的很困扰嘛。」
「将来要做什么这种事,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的说?感觉用不著现在想也无所谓嘛?」
我们的对话也配合著游戏与人们的喧嚣,宛如泡沫一股漂流而去。
轮到我们之后,伊莫莉与亚莫莉开始热中于新款拍贴机的涂鸦装饰。柚子朝我招了招手,因此我也缓缓地靠近她。委身于震耳欲聋的轰隆机械声时,有种自己整个人埋在某个舒适、不深且狭窄的洞穴中的感觉。
要打发无聊时间地生活,这里一定是最适合的世界。
取而代之的,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热烈的友情、特别的才能或必然的命运,也没有一两个喜欢的异性,什么也没有。
我们是空壳。拚命想掩饰无聊透顶的现实而嘎嘎大笑吵吵闹闹,将青春的水滴融化在微不足道的泡沫里,丢弃到附近的水沟中。
净是群笨蛋。真傻呢。
到了将近末班电车的时间,我们无可奈何地离开游乐场。感觉也不是要玩整晚的气氛。因为冬天很冷,才不想在外面待整晚。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
「唔哇,不妙。地上掉了一万圆嘛!」
「那是我先发现的说?」
「但是捡到的人是我嘛?」
在闹区漫步前往车站方向的途中,伊莫莉与亚莫莉嬉闹了起来。
「好啦,你们两位!这边就各退一步,拿去交给警察吧!会有好事发生喔!」
「那怎么可能嘛。」
「请你闭嘴的说?」
两人不屑地嘲笑柚子的提议,开始猜拳。获胜的伊莫莉或亚苋莉从另一个伊莫莉或亚莫莉的手上抢走拾获物,收到自己的钱包里。
大概就是在这个瞬间。
『——邪恶,确认指定行动。开始排除。』
听见了像是用机械制造出来的尖锐发音。
在铁卷门已经关上的店家之间的大街正中央,三个漆黑暧昧的轮廓缓慢地挡住去路。
那影子宛如用双脚步行的狼。
三只黑影并排,彷佛降临在涩谷街上。
背后的霓虹灯形成逆光,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只知道他们单手高举的某个东西,很夸张地像在主张似地发亮。那是用○与△与◇组合起来,俗气到让人无言以对的标志。
我们面面相觑,
「……根本笨蛋嘛。」
「嘿」地嘲笑对方。
纵然春天还很遥远,但跟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似乎毫无关系。
这一带也有很多自认时髦且主张个性的家伙。像是星期六晚上,随便丢颗石头都会打到皮卡喵还吉胖丘的布偶装。虽然不晓得这是在扮演哪部动画的角色,但真希望阿宅乖乖窝在自己家的镜子前呢。
『遵循正义同伴的规律,我们即将执行正义。打倒这世上所有邪恶=』
一只人型狼像是要炫耀发光的标志似的,缓缓指向这边。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演戏。实在是恶心到了极点。
「站在那里很挡路的说?不让开的话,我们就没办法过去耶——」
就在伊莫莉或亚莫莉挥手想赶走他们时。
『惩罚,一。』
「碰」一声的。
她伴随著彷佛拉响拉炮般的乾燥声响飞到了后方。
「……咦?」
我带著困惑的笑容转头一看,只见伊莫莉或亚莫莉已经横躺在道路上。
她翻著白眼,流著口水,宛如刚睡醒的青虫一般抽搐著。明明是个自拍时总会连拍三十张那般在意表情美丑的女孩,却露出从未见过的迈遏样貌。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人潮完全中断。简直就像舞台的布景一样。无人的街道。登场的怪物。被揍飞的女高中生。
只有在地面掀起摊开的百褶裙皱褶阴影,显得格外真实。
「好像很不妙……嘛……」
颤抖的声音在我旁边落下。我的脚大概也同样地颤抖著吧。
瞬间我完全无法思考,就这样呆站在原地。
『惩罚,二。』
怪物拿著的○与△与◇的标志对准我。那东西试图笔直地贯穿我,将灵魂带到无法挽回的某处去。
我不禁抱住自己的身体,紧紧闭上眼睛——
响起了「咚」一声地被揍飞的声响。
我睁开眼睛。
我并没有倒下。
被揍飞的是怪物。怪物的头陷入放下来的铁卷门中,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地痛苦扭动著。
穿著制服的男生站在那家伙旁边。
他的肩膀上有把大到不像真的斧头。脖子上围著用旧的围巾。胸口是每天都在看的校徽。
剩下的两只狼围著男生绕半圆地转圈,发出低吼声。
产生奇妙的胶著状态。
茫然地站著的男生,与两只狼。
某处响起鸣笛声。是在夜晚从某处奔驰到某处,都会的紧急车辆声响。彷佛将那当作暗号一般,两只狼往后退,各自朝左右的相反方向飞奔而去。蹲在铁卷门下方的最后一只,踉踉跄跄地摇晃著头,消失到小路之中。
制服男生转著头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犹豫要追赶哪边,途中瞥了这边一眼。感觉我们确实四目交接了。
「…………」
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一翻身,眨眼间便消失在夜晚街道中。
我买给他的围巾的深蓝色,一直残留在视野中,挥之不去。
※
「哈啰~喂喂~」
柚子接电话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本以为她在联络警察或救护车,
「抱歉~我现在跟朋友在一起~」
悠哉的声音很明显地是跟一般的同伴在讲话的氛围。
「是谁啊!你在跟谁讲话?」
「是小桃。喏,就是那个超厉害的小说家。」
听她一说,我脑中浮现出名叫常盘的同班同学的脸。感觉像是自觉到自己的脑袋比别人稍微聪明一点,自命不凡的讨厌鬼。
「快挂电话啦,笨蛋!」
我感到傻眼而怒吼。都这种时候了,她在想什么啊。再说跟那种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的沉默家伙讲电话也没用吧!
「啊,嗯。我知道了。我会速速挂掉的啦。」
柚子一脸凛然地竖起大拇指。看到这家伙实在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让我开始没自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否真的是现实。
「太好了嘛,太好了嘛~!有呼吸吗?还活著吗?有活著在呼吸吗?」
「头好痛……别为了搞笑摇晃我的说……」
被另一个同伴照顾的伊莫莉亚莫莉,一脸搞不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的表情,茫然地坐在地面上。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地摩擦著腹部,所以她们大概没受伤吧。
我们都被迫作了场白日梦吗?
说不定是因为不小心吃了路边长的药草,才会被这种无聊的幻觉附身。那样子要好多了。不然这种事实在太丢脸了。
「啊,小结?你要上哪去?」
「我去教训刚才那家伙!」
一想到可能是中了什么圈套,就觉得非常焦躁。
我追逐围巾的幻影,为了揭露非现实的机关而狂奔。
我弯过一个转角,只见闹区已经找回原本的人潮。
来往的人群穿著西装或制服或连帽外套或大衣,大家都照日常一样歌颂著夜晚的日常。
我在同一条路徘徊了好一阵子,但什么也没发现,之后我在与车站相反方向,偏了一条街的小巷里停下脚步。
我找到一个把电线杆底下的垃圾袋当枕头,横躺著休息的人。
下垂的双眼犀利地瞪大,头发凌乱且骯脏,苍白到仿佛可以看见血管的肌肤,手脚佣懒无力地垂落,黏著一副宛如板状巧克力一般极端缺乏凹凸的身体。
那家伙是个女孩子。
我之所以会立刻知道,是因为她裸体。
因为她一丝不挂地仰卧在地面上,一般人都会感到慌张。无论是谁都会慌张。我也慌了手脚。
「你在做什么呀!你没事……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呢。」
那家伙将类似碎裂徽章的东西高举在眼睛上方,像呓语似地低喃。
「被打败了,被打败了。连结中断了。连结中断了。不得了,不得了,必须前去。必须前去——」
「啥?被谁打败?要去哪里?」
那家伙茫然地指著上空。
纵使抬头仰望,也只见涂抹了好几层的灰色覆盖在那上面。都会的夜晚连一颗星星也构不到。赤红或金色的霓虹灯与电线在头上飞舞交错,好像被电车碾成碎屑的老鼠剖面图。
那里头什么也没有。
对于站在实际存在的圆形地球上的我而言,什么也看不见。
「嗳,你……」
我将视线移回她身上,忽然眯细单眼。
那家伙拿著的类似徽章的东西。
被撕裂成一半的那个上面,描绘著某种图案。果然没错,是一半的○与△与◇的俗气标志。刚才那些黑狼扮演者仿佛在炫耀似地高举的玩意。
「……你手上拿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家伙像是被我这么问才忽然察觉到一般,事到如今才悄悄地藏在手心里。
实在可疑到了极点。无比强烈地散发出相关者的味道。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看,于是她「嗯嗯」地咳了两声。她维持著爬不起来的姿势,按住右手发出呻吟。
『咯咯……夜晚即审判,血溺于雨中,月亮疯狂的炼狱时刻……此处是我等的领域……一般人不能再继续靠近……』
「啥?你在干么呀?废话少说,我在问你那是什么啦。」
无聊也该有个限度。会懂憬那种漫画的世界且被敷衍过去的,只有到国中生为止呢。最近的年轻人就是这样。
「奇、奇怪……不管用……奇怪……」
那家伙突然慌了起来,这次将右手摆成敬礼的形式。
『至今造成不少麻烦真是抱歉。纵使是废物也有自己的坚持。别管我先走吧!』
「嗳,你听得懂日文吗?回答我正在问你的事情啦。不然我要赏你巴掌啰。」
『真是个遗憾的事件呢……不能乱碰被害者。这边就交给专家处理,我们就努力保持现场吧。』
「追加一巴掌喔。话说,在讲话的你担任尸体的角色,这样太奇怪了吧。」
『是,社长大人。我似乎喝太多了,嘿哟嘿哟,是否能让我的宴会表演就在这边告一段落……』
「你自以为是上班族吗,搞什么呀?我已经不晓得你到底以什么为目标啦。」
说不定是某处剧团扮演小孩子的人,被迫来试胆量。无论哪出剧本都无聊透顶,她应该尽快辞掉剧团,提出控告比较好啊。
「……唔~……真难应付……」
那家伙像是束手无策似地呻吟。
「不是我难应付,是你太废而已。」
就算不肯认真回答,这种敷衍方式也烂透了。虽然她似乎准备很多表演节目,但首先在她是个全裸少女的时候,故事的方向性就极端地被限制住啦。
『……无计可施了。要杀要刚悉听尊便。既然与总部的连结已经中断,俺也已经做好切腹的觉悟。』
那家伙最后说了些像武将一样的台词,然后将嘴唇紧闭成一字型。
彷佛是最后的联系一样,她紧握著徽章,好像放弃了什么似地伸开手脚躺平。瘦弱的胸口、骨头都浮出来的侧腹,以及平坦的腰部,从头到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你说随我要杀要剐……」
我抱著全裸且毫不反抗的女孩子,在都会一个人不知所措。
如果我是变态,大概就万万岁了吧。如果我只梦想跟从天而降的裸体幼女亲热嬉闹而活著,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这可是送到嘴边的大餐还不吃的话就是什么碗糕的最棒状况。
但是,这世上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脑袋不对劲的女高中生。
不论怎么想,都只散发出麻烦事的味道。
真是够了,我似乎跟这种角色很有缘啊。我身上是有什么会吸引电波的要素吗?莫非我上辈子是被选中的战士之一,还曾拿著电锯跟神战斗吗?
「总之,你就随我处置了,我要带你走啰。」
「……呀啊……」
我将手臂搂在她裸露在外的肚子上,于是听见感觉有些冰冷,她原本的声音。
她轻得要命。就在我将她整个人抱到肩膀上时。
「小结小结上哪儿去了呢……唔喔,找到你啰~哇喔~碰上很惊人的场面呢!打包带回家!真大胆!」
虽然不知从何时开始,但似乎被她偷窥了。从转角露面的抽子,用丝毫不打算演戏的平淡腔调,像是在说「司令,我看见了」一样地嘟起嘴。
「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真是够了……」
我叹了口气。总觉得步调乱掉了,真讨厌啊。
老哏到爆的扮演成他人的电波连续剧,还是侮少女漫画一样的爱情喜剧,麻烦去找其他世界比较适合这种路线的主角吧。
我可是在现实世界活著的天下无敌女高中生大人喔。
※
我家位于从八公搭私铁,距离约一站的大厦景上层楼。
格局是2LDK(两房两厅一厨),比一般大学生的房间还要宽广上许多的我的房间,以及堆满灰尘的父亲的书房,还有大到不像话的客厅与莫名豪华的厨房。
母亲离婚后和男人在某处另组家庭,父亲则一直出差,很少回家。对于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的情操教育来说,真是最适合的环境啊。
伊莫莉亚莫莉说要去唱卡拉OK转换心情,我跟柚子与她们道别,替捡来的女孩子包上毛巾,带她回家。
问她住哪,她也只会拚命摇头,大概有什么不想讲的原因吧。那条街很多这样的女孩在徘徊。这是变得多采多姿的现代日本的其中一个真实。
还有,我讨厌警察。那些家伙会将自己的正义强押在别人身上,宛如松冈的改恶强化版。如果要把这女孩交给他们,倒不如我自己带回家。
「但是,说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也无妨吧?不然很不方便啊。」
「唔~……」
她坐在宽敞客厅的大沙发角落上,坐立不安似地摇晃著身体。她用湿毛巾擦拭手脚,借给她穿的是我的衬衫。是很久以前穿的衣服,一直在想哪天要拿来当抹布用。
尺寸刚好合身,让我重新意识到她的身高。小学低年级的女孩,差不多就是洁个大小吗?
客厅有白色皮沙发,在一片薄玻璃的矮桌下方,铺著柔软的长毛地毯。宛如家电量贩店的重点商品一般巨大的电视墙旁边,设置著根本没人会听的音响组。简直就像IKEA的展示房间。大家都向往那样的生活,但谁也不会像那样居住。
沙发背后是一面玻璃窗,窗帘缝隙间可见的夜景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在那里缩起身体,穿著一件旧衬衫的女孩子身影,看起来简直就像跟不上文明发展的野生小狗。
「那个大姊姊生气起来很恐怖喔!她会吃掉你喔!嘎喔~地吃掉!所以你最好现在立刻回答!嘎喔~!」
躺在地毯上的柚子夸张地将双手伸展开来威胁她。别说差强人意了,根本一点都不恐怖,但咄咄逼人的气势中似乎蕴含让对方伤脑筋的要素。
那家伙用手心紧握衬衫下襬,小声地低喃。
「……固有识别名称是MNBVC78……」
「啊,你还打算继续扮演那种角色?这次是机械人系列吗?」
「不是角色……这是真正的配给号码……」
「是、是,那就简称你小八吧。」
我感到傻眼,轻轻地挥了挥手。小孩子的妄想到了这种地步,也真佩服她能贯彻始终呢。
「我讨厌那种叫法……」
「毕竟小八好像在叫那尊铜像,挺不吉利的呢。那就叫小不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小不点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彷佛闹别扭似地噘嘴的小不点(暂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年龄大约个位数的人类。
她并非完全无法回答问题,所以应该有自己扮演成非日常角色的自觉吧。
「那么,小不点拿著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我指著徽章。就现况而言,这是与像黑狼一样的可疑人物相关的唯一线索。
反正一旦揭露真相,八成是「脑袋有问题的角色扮演狂拿空气枪之类的东西在胡闹而已」这种结局,但不先搞清楚那些家伙的身分,总觉得很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我很在意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围巾男。不可能有那种事。不可能。
『一旦听了那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到日常……你有踏入历史另一面的觉悟吗……?』
「我说啊,我们可是当真遭到袭击喔。我可没办法陪你们玩这种游戏。如果你不打算认真回答,我也可以去找警察商量喔?」
我语带威胁,于是小不点纤细的脖子一弯,沮丧地垂下头。可以看到连眉尾都感觉很没出息似地垂落下来。
那模样就彷佛孤单一人被留在敌营正中央的俘虏。
「唔~……这个是……那个,总部发的配给品……虽然也能成为敌意判别手段,但最大的功能是与中央伺服器同步……」
「这没救啦。」
我放弃了。这种情况只能交给那种家伙处理。在各种社群都吃得开,能够对应任何人事物,我们的王牌万事通。
「柚子,拜托你随便问问吧。」
「包在我身上!好啦这位小姐,就请你全身脱光光坦承一切吧!」
我将事情全部丢给卷起袖子的柚子,站起身来。
小不点大概是个爱作梦的孩子吧。
线条纤细,不健康的样貌,身体四处可见好像快冒出来的骨头。看起来就体弱多病的感觉。倘若去小儿科或育幼院,彷佛会看到一堆这种小孩。她会在晚上到外面乱跑,跳入妄想世界之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种症状就类似麻疹。无论谁都一样。没多久就会伴随著成长逐渐忘记心灵冒险,这就是一股的小孩。
但是,监督这过程的人应该是双亲吧。
我在隔著门的独立厨房中穿上围裙。一肚子火烧得我肚子都饿了。这么说来,晚餐只有吃吉拿棒跟鸡块呢。
冰箱里有昨天没用完的绞肉。我将切末的洋葱与红萝卜一起放到抹了油的平底锅炒,用目测洒了些酒、味酣、番茄酱和砂糖。多放点番茄酱是我偏好的味道。
「你们要不要也吃一点?」
我朝客厅搭话,于是在不绝于耳的笑声空档,传来「嗯~」或「好~」这种敷衍的回应。
那边似乎聊得很起劲。不愧是跟各种社群都能友好相处的柚子。无论是电波男或自命不凡女或辣妹,统统来者不拒。
我耸了耸肩,准备三人份的盘子。
我将切成大片的莴苣与迷你番茄洒到保温的饭上,再放上炒到香味四溢的肉。最后再打个加热到入口即化的蛋,佐上起司,就完成一道简易宵夜(塔可饭)了。这种料理就是因为卡路里高才好吃呢。
「饮料只有麦茶。可以吧?」
我把料理与三个杯子、三根汤匙一起并排在沙发前的矮桌上,柚子立刻容光焕发。
「小结真~厉害!天才!佩服!三星大厨!」
「你真夸张。逼不得已的话,这种程度大家都会做啦。」
整个过程都很随便,完全是一个人吃专用的饭。我能够做这道料理,也只会做这道料理。
这世上的某处,说不定有非常得天独厚的家庭,小孩会跟温柔的母亲感情融洽地一起亲手做给别人吃的料理。不巧的是我们家并非那种特例。到处都有不尽自己义务的父母亲。这是常有的事情。
小不点双手抱膝坐在矮桌角落,目不转睛地盯著宵夜看。
她用握拳的姿势没规矩地握住汤匙,然后扒了口饭放入嘴里。
「…………」
她就这样以嘴里含著汤匙的姿势僵硬在原地。
「……调味太那个的话,就加点酱油什么的吧。」
因为我没让人吃过,说不定这不合他人胃口。我自觉到自己皱起了眉头。
我正要站起身时,小不点咀嚼了好几次,软弱地颤抖著身体。
「向总部申请更新。将对象转移至第一种观察保护生命体……」
她注视著我,不健康的眼眸眨了好几次。紧握著汤匙不放。大概是那个吧。在开玩笑吧。
「会冷掉的,快点吃啦。」
我拍了拍她的头,于是小不点发出「唔唔」的呻吟。然后似乎很开心地连连点头,忙碌地动起汤匙吃个不停。
「啊哈哈,小不点点现在没办法连结,什么向总部更新,根本没意义嘛!这哏真好笑!」
柚子嘎嘎笑。小不点也点头同意。两人互看彼此,像是在说「耶~」一样地击掌。惨了,我完全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好笑,真有趣啊。
「……怎么?刚才那是开玩笑的吗?」
「啊,对了对了。得碰碰地跟那边也说明一下才行呢!」
柚子像是听到我这么说才注意到似地敲了敲手。什么『那边』,你现在是打算待在哪边啊。我不在的期间,究竟进行了怎样的沟通啊,这个沟通力点满的外挂怪物。
「那个呀,小不点点,应该说是MNBVC78比较好吗?嗯,算了,随便啦,她说在刚才的战斗中因为被揍飞的冲击,与中央组织的网路啪~地脱洛了。所以那个像徽章的东西已经是垃圾&垃圾!」
「啥?」
「小不点点就类似某种军队的士兵,有个像是伺服器的东西会累积那个群体的情报,啊,这是双关语喔!军队与群体!很厉害吧!听说他们透过定期从那里同步资料,可以大家拥有相同的意志与自我呢。」(注4)
「喔、噢。」
「可是连结断掉的话,就会两边都无法反映资料;同伴目前怎么样了,自己目前在哪里,吃不到报告联络商量的菠菜,营养均衡陷入危机!没办法变成卜派!像这种感觉?」(注5)
「噢……」
「所以她现在没办法联络上同伴,只有会成为杂讯的个体独立资料逐渐蓄积,超级不妙!迷路的行军蚁要上哪去呢?答案是……到你家去啦!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懂了吗?」
注4「军队」与「群体」在日文中发音相同,皆为「ぐんたい」。
注5报告联络商量原文为「报告联络相谈(ほうこく·れんらく·そうだん)」,将第一个字的发音连起来刚好是菠菜(ほうれんそう)。
「原来如此。完全听不懂。」
我感到绝望。
天不予二物。沟通能力高强的柚子,无论跟谁都能以轻飘飘的话语互相理解,但相对地超级不擅长输出情报。
在说明重要事情的时候,大量添加双关语、搞笑和感情表现的话,会搞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小结,你用过线上储寸(Online Storage)吗?小不点点是个别终端机,网路连结则是网际网路,中央组织就类似云端服务(Cloud Service)的资料伺服器——我想应该是这样。」
「Cloud……Service……?」
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呢。总觉得伊莫莉还亚莫莉的其中一人,曾说过赛菲罗斯大人超帅好萌。咦,这个叫Cloud的没出现吧。
「不是那个Cloud啦……那太古早啦,根本是旧世纪的老奶奶啰,小结……」
「啊?」
「只要用一台电脑更新资料,无论是智慧型手机还平板,资料都会同步反映出来那种的……像是Dropbox或Google Drive。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啦。Google Drive?是游戏的同伴?Puzzle&Dragons?」
「……啊~嗯。没错没错。用游走边缘的宽松判定来看,变成现代风啰,小结!这样你就成了现代的女高中生啦!」
她用彷佛在怜爱红耳龟或仙人掌的眼神看我。看到无忧无虑的悠哉少女摆出那种表情,让人小小不爽。小心我宰了你喔。
「总而言之!」
柚子狼吞虎咽地吃著塔可饭,咔铛一声地敲响汤匙。
「这女孩现在是个迷路的孩子,她说只要连接不上总部,就无法说出任何重要的事情!以上,报告完毕!多谢款待!很好吃!」
报告完毕个头啦。什么都还没结束啊。
结果,还是不清楚她跟袭击我们的角色扮演狼是什么关系。当然也不晓得她跟那个围巾男的关系。
只是白白带了个大有内幕的小孩子回家嘛。
「这是叫我怎么办啊……真是麻烦死了……」
我趴倒在桌上,于是有人从旁边轻轻拉扯我的衣服。
一看之下,是小不点小小的手指稍微抓住我的衣襬。在空荡荡的宽广屋子里,一脸不安的模样,宛如无依无靠的小狗将他人误认为母亲一般的动作。
在每一处都十分娇小的脸部零件之中,茫然下垂的双眼,彷佛在观察什么似地仰望著我。
「……怎样啦?」
「再来一碗……」
小不点将变空的盘子轻轻递给我。你的神经也挺大条的呢。
※
早上,到了电车开始行驶的时间,柚子说她要回家。
她跟小不点尽情聊天玩乐,我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期间,似乎也嘻嘻哈哈地吵闹著-真是个自由的家伙。
因为大厦的构造相当复杂,所以我送她到楼下。
我们搭上那种不插入安全钥匙就不会动的电梯里,柚子还活力充沛地哼著歌。一问之下,据说那是正义同伴的主题曲。
「……那家伙好像说她是隶属于打倒邪恶的秘密组织?」
「没错!在坚持不懈的交涉之下,本官成功问出这般深入的情报!比小结还要强强滚地变成好朋友啰!」 袖子心情愉悦地跳了起来。恐怖的是,这并非熬夜没睡的兴奋感,或狂喝了一堆酒的缘故吧。她的言行举止完全跟平常没两样,人生看来相当幸福,真是太好厂。
「真帅气呢~正义的同伴。既然她那么小都能当上正义的同伴,我是否也能从现在起转往那方面就职呢~然后锵锵~!咻咻~!哔哔~!地变身,与巨大怪兽战斗!」
我认识的正义同伴正逐渐增加呢。大家都跑去当英雄,导致敌人的供给跟不上需求,最后英雄开始自己制造出邪恶。这世上的邪恶永远不会根绝。真是一点也不可喜可贺。
「……我说啊,你该不会当真相信她说的话吧?那家伙要胡言乱语什么部无所谓,但陪她玩过头的话,从妄想里头醒来的速度会变慢,很多事会变得很麻烦喔。」
在无声地移动著的电梯当中,我有种彷佛会坠入无限的错觉;我用指尖揉了揉眼皮上方。眼影正逐渐脱落。回去后得好好卸妆才行。
柚子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
「……小结,你知道艾弗雷特大叔(注6)的多世界诠释吗?」
「那谁呀。模特儿?艺人?啊,该不会是Cloud认识的人……?」
「嗯~正确答案!不愧是小结啊!」
「我宰了你喔。」
注6美国的量子物理学家
我从后面戳了戳她,于是柚子身体向前倾,嘎嘎笑著。
她就那样用额头压在电梯门上的姿势,像是要瞪大眼睛观望似地对著前方的景色眨了好几次眼。
「我啊,相信在某处有很多其他的自己。」
「其他的自己……?」
「应该说是平行世界吗——」
当然,在钢铁门屝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假如是便宜公寓的电梯,说不定每经过一层檮,就会与外面的世界擦身而过;但这里可不同。门屝不是玻璃门,声音静悄悄。无论降落几楼,或是外面有谁在,要从里面观察是绝对不可能的。
电梯毫无变化地继续往下降落。
「举例来说,在某个世界我会用剑与魔法展开一场打倒龙的旅程—在不同地方则是变成将棋决定一切的世界美少女高中生棋士;另外在其他地方,则有个搭上人型机器人与盟军战斗的我。」
但是——柚子毫不厌倦地继续眺望门屝对面。
我看不见的景色彼端。并非这里的某处,理当擦身而过的世界,并非自己的自己。
「所以说,就位于其他世界的另一个我来说,这个世界的我就算与正义的同伴成为朋友,我想应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我认为有那样子的我也无妨喔……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耸了耸唇。
虽然我丝毫不能理解,但总觉得能接受了。
柚子一定也是个懂憬非凡事物的家伙吧。在高中生里头也有一定数量,私底下梦想著非日常,只是不会说出口的那种人。
「小结不会那么想吗?不会作那种梦吗?」
「……到啰。」
「唔喔喔?」
电梯门一打开,柚子便以舞步似的脚步离开大厅。
「那么学校再见啦!到时再咕哇,地告诉我小不点点怎么样啰!」
冬天的早晨还很昏暗。柚子隔著玻璃窥探外面,彷佛在等待朝霞似地朝东方举起手,接著她挥动那手,往左右大大伸开。
然后她灵活地只用脚跟转换方向。蹦蹦跳跳,她持续著雀跃的舞步离开大厦。在泡沫之曲停止响起前,她就宛如委身于舞蹈会的小孩一般。活泼悠闲地不停跳著舞。跳舞,跳舞,跳舞。
「……谁会作那种梦啊。」
电梯门关上后,我在不会前往任何地方的密室中耸了耸肩。
我才不一样。
我跟你们这种家伙不同。跟逃到内心的幻想世界里,或是老是眺望天空的家伙不一样。虽然我知道现实无聊透顶,但我才不会去追求代替现实的东西。
因为无论做什么,活著的世界都不会改变。
这种事情,我从好几年前就知道了。从妹妹消失时起就知道了。
我曾经有个妹妹。
是母亲在别的家庭生下,只有一半血缘的妹妹。
在我刚成为闪亮亮的国中生时,一个陌生名字的寄件人,突然寄了一封信给我。我好奇地拆开信,只见上面用僵硬的字体写著自我介绍、奵几个道歉与好几个问题。
你好,幸会。我是你妹妹。突然写信给你真是对不起。如果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请问结姊姊几岁呢?比我大几岁呢?读哪边的学校呢?有很多朋友吗?
那个妹妹什么的似乎还是小学低年级。倘若是国语课,应该会给她画一朵大大的花,称赞她写得真好。
我心血来潮地回信给她,于是隔天又来了另一封侰。
据说她从以前就知道我的存在。
她似乎是准备周全地在自己的生日,试著写出对还没见过的姊姊的思慕,寄到之前悄悄笔记下来的住址。
信上写了长长一串的道谢,还有更多的问题让我头晕目眩。
谢谢你回信。我非常非常开心。我会当成宝物。我可以再问一些问题吗?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你是什么血型呢?喜欢的书是什么呢?有讨厌的食物吗?敢吃青椒吗?吃饭的时候会不会经常挨骂呢?……我的姊姊是怎样一个人呢?
因为我总是被问的一方,所以关于妹妹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像是她喜欢三丽鸥的角色。母亲的管教很严格。不敢吃青椒。喜欢看书。很不健康。容易受伤。是独生女。
还有,向往拥有姊妹。
她正值爱作梦的时期。八成是擅自怀抱期待,发挥著想像力吧。虽然觉得这害臊得让人好像会笑出来,但感觉并没有很糟糕。
——机会难得,要不要找个地方见面呢?
就在话题正要像这样发展时,持续了几个月的通信,轻易地划上句点。
难得提早回家的父亲,发现放在桌上的那些信,变了脸色。他跟那头的母亲讲了大约一小时的电话,指责她严重犯规。
低年级的孩子,不可能有办法一个人准备好几套信封、信纸与邮票。母亲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监督著妹妹的行动。
『……真是个坏女人。明明是自己主动离开的,却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父亲像是在发泄似地说道。
就这样结束了。从那天开始,信件就再也没来过。
妹妹从我的世界消失无踪了。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只是回到原本的生活。
无论是为了干涉过去丢掉的小孩而利用新小孩的母亲,或是针对这点破口大骂,讲话难听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父亲,都不千我的事。国中生已经是个小大人,可以接受现实毫不讲理的对待了。这世上到处都有坏人。邪恶会在任何地方被制造出来。这世上的邪恶永远不会根绝。原来如此。
上高中之后,我将一直留著没用的三丽鸥信件组塞进垃圾桶。
算了一下,她现在应该是高年级,对方八成早就忘了我吧。说不定已经有真正的弟妹。那样子要幸福多了。
……只不过,在做一人份的料理,或是洗衣服的时候,我偶尔会这么想。如果我们动作再快一点,能够两个人独自碰面的话,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当然,不会有任何变化。
就算作梦,现实依然什么也不会改变。
因为我没办法到那边的世界去。
※
我回家打开客厅门,没看见应该躺在地毯上的小不点身影。
她将吃剩的盘子与汤匙留在桌上,忽然消失无踪。她不在厕所也不在浴室,当然也不在我的房间。没人看的电视的黑色萤幕,假装不知情地反射著空虚的空间。
「……她逃走了吗?」
仔细一想,这是常有的事。离家少女的行动范本。度过夜晚的寒冷时间后,便尽快离开现场。蠢的当然是没看好她的我。
到这边都还算好。
「被摆了一道……」
她还细心地将我放置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也带走。明明是个爱作梦的小孩,却似乎有这种小聪明。
我这笨蛋呆瓜,真的是大白痴。怎么会用这么松懈的态度对她呢。是把谁跟她重叠在一起了吗?
代替智慧型手机,宛如临别纪念品一般留在那的,是裂成两半的徽章。○与△与◇的标志。我将徽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总觉得闷闷不乐的心情愈来愈焦躁,莫名地心烦意乱。我随便准备一下打算洗澡,
「笨蛋!」
我狠狠地踹开通往洗衣机放置场的门,于是听见了「呀啊」的微弱声音。
是浴室的反方向。从父亲的书房传来的。
「…………」
我打开门,只见那里宛如夜晚一般黑暗。
可以看见小不点被朦胧的灯光照亮,下垂眼瞪大到让人同情的地步,在房间正中央颤抖的身影。从书架抽出来的书籍在她脚边散落一地,手上则拿著一本书,以及成为光源的我的智慧型手机。
「……你在做什么呀?」
「啊呜、那个、呃、唔唔……」
我透过手机液晶萤幕的灯光,眺望著拚命摇头的小不点;这么说来,这房间从前阵子开始就断电了呢——我这么心想。
「因为无法更新资料,我感到很不安……至少想看些书……」
「啊~?简单地说,就是你喜欢看书吗?」
「咦、呃……大概是那样……」
小不点彷佛游乐场的打地鼠一样,把头上上下下,连连点头。
我没有阅读的习惯,因此我房间里没有书架这种东西。但父亲喜欢看书,喜欢三丽鸥的某人也是那种类型。
虽然我一点也不懂阅读别人的故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别未经许可擅自使用我的东西啦。」
「……啊呜……对不起……」
我从缩起身体的小不点手上,拿走智慧型手机与书。我不经意地翻过来看书名,发现是《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
听说是同班同学常盘桃香的出道作。
总是高高在上,从教室角落用冷淡的视线睥睨周围的那女人。因为同学成了作家一事在班上掀起话题,我想她一定是写了非常聪明的书吧,因此抱著揶揄的心态买了下来;但从第一页的第一行开始,就超乎想像地充满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根木看不下去。
我们脑袋的构造确实不同。像她这么聪明的话,也难怪不想跟我们交谈吧。毕竟她就算不专程降落到这边,也能待在不用介意俗世的位置上。宛如在天空飞翔的鸟。
「……你用不著看那种书啦。」
我咂了声嘴,粗鲁地将书塞回原本的书架上。
「话说,你的头很臭耶。你应该没好好洗过吧?」
「啊、啊呜……」
「别『啊呜』啦。会留下味道的,快离开这里啦。」
「……啊呜……」
小不点沮丧地垂下头,她的眼神彷佛被主人殴打的狗。毕竟是事实,这也没办法。她散发出一种好像放置了一年的睫毛膏瓶的味道。
垂下肩膀的小不点无精打采地前往玄关。
我从后面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这边。
「你要上哪去啊。你现在要去洗澡啦。」
「咦……咦,欺——」
她用惊讶的眼眸仰望我好一阵子。小不点似乎总算理解了意思,她的表情彷佛要被带去卫生所的小狗。
她在脱衣处闹得太厉害,因此我几乎是用剥的脱掉她的衬衫,将她扔到浴室里面。
『危险,危险,火速请求重新考虑。泡水会导致本机器遭遇无法预料的状况。危险,危险,请火速准备避难……』
「吵死了,闭嘴。」
她又开始用不同的角色语调讲起话来,因此我感到厌烦,将她推到浴室用的椅子上。
「是说你那个说话方式,我最近才听过呢。是电影首映会。前阵子上档的电影中,好像有个机器人就是那样子讲话。」
「……我、我不晓得……我没看过那种冒渎原作小说的科幻片……」
小不点摇了摇头。浴室的镜子照出她装傻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假装不知情地询问她。
「一开始碰面时的那个,是什么来著啊,喏,像是模仿无聊的上班族,还是夜晚即审判什么的。那些也是模仿电影?那边是书?」
「……大多是书……因为看书很有趣,我喜欢阅读……」
「像那样讲些好像游戏的台词,大家都会陪你演下去吗?」
「嗯。我是第一次见到不愿意配合的人,所以吓了一跳……」
小不点的头这次纵向移动了。她真老实。老实是件好事。
但是,她不该承认那些角色是演技吧。这家伙的妄想设定实在太过粗糙啦。她的想像力形同废渣呢。
「那么,泡水会有危险的是科幻片的机器人设定,你应该不一样对吧?你单纯只是讨厌被水弄湿吗?」
『…………无法解读质问的意图。结束程式……』
「我说你啊,要扮演到底还是不要,选一边站啦。」
废材小不点在很多方面都无药可救,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回想起迷上某个摇滚乐团的朋友。那家伙不管什么事都要用歌词来述说。倘若没搭上电车,就会用《TRAIN-TRAIN》来表现此刻的心情—在宠物店看到仓鼠,就会得意洋洋地哼起《LINDA LINDA》。但邀她去看现场演唱会的话,又会突然变得很老实的那种人。
会模仿在书上看到的角色的小不点也一样。只要当作她就是那种个性,无论哪边都不是不能来往。
「好啦,别啰哩啰唆,闭上眼睛。」
「……唔~」
我将莲蓬头高举在她头上威胁她,于是小不点总算放弃挣扎似地缩起脖子。她紧紧闭上双眼,嘴唇抿成へ字形,且不停颤抖著鼻头。
我用水从头冲洗她的身体,于是「呀啊,」还「呼咦!」的悲痛叫声在浴室里回荡。使劲站稳在瓷砖上的小小脚尖,微弱地颤抖扭动著。
果然她无论怎么看都像只小狗,没有浮现那种在帮弟妹洗澡的感觉。
洗了两次头加上一次润发后,小不点的头总算正常了点。毕竟手指能够伸入发丝之间,实在是很大的进步。用梳子帮她梳头的话,说不定看起来还是个有点正的美少女。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缓缓照射进来。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暂且打开浴室的门,拿了浴巾边帮她擦头发边这么问。只要穿上整齐的衣服,现在无论在派出所前怎么跳跃,都不会被抓去辅导吧。
「……唔,……?」
她似乎听我这么问,才发现水流拷问已经结束了。小不点战战兢兢地睁开一直闭上的双眼。抿得太用力的へ字嘴似乎恢复不了原状,她在镜子里露出苦恼的表情。
「你不想回去的话,暂时待在我家也行。反正今天是星期天,你学校放寒假了吗?」
「……我原本就没上学……」
「哦~那你平常在做什么呢?」
「……打倒邪恶……」
「就是这个。」
这模式好像在哪听过。是电波。电波又来啦。我的周围充满电波。
我露出苦笑,心想她就是这种角色,所以也没办法呢。
「总之——」
「……嗯?」
「我想睡了。我要再去睡一觉,你也睡吧。」
「……嗯。」
打倒邪恶的正义同伴二号,坦率地点了点头。
到处都有邪恶。到处都会制造出邪恶。父亲认为的邪恶。松冈认为的邪恶。这世上的邪恶。世上的邪恶永远不会根绝。这个现实当中存在著无数的邪恶。我家有一个正义同伴,或许也无妨吧。
我并不是在追求别人当代替品。在街上捡到的电波少女,不会成为不曾见过的妹妹的替身。不可能当得了替身。弄错的选项要重新来过这种事,在现实世界怎么可能办得到。
不过啊,没来由地,我将浴巾盖在她头上时,顺便把她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小不点缩起脖子,从毛巾缝隙间仰望著我。她虽然不会抵抗,却不满地嘟起嘴。彷佛客气地在抗议被抚摸一事的小狗。
「姆啊~……」
她感到困扰似地低吼的那声音,感觉莫名滑稽,我又笑了出来。
擦拭完之后,我让她举起双手比万岁的姿势,帮她换上睡衣。那睡衣上画著很早以前的热门角色插图。虽然像三丽鸥角色一样一点也不可爱,而且很难说是时髦漂亮的设计,但不可思议地非常适合小不点那双宛如小狗一般的下垂眼。
「你接著要打倒哪里的邪恶啊?」
「……最后发出的指令是打倒吸血鬼……但不晓得现在变怎样了……」
「最近变多了呢。我念的学校似乎也有吸血鬼喔。」
然后,我们互相依偎,睡在同一张床上。
※
进入寒假俊,距离新年也只剩几天的夜晚,我接到一通号码陌生,但声音耳熟的电话。
「今天能见个面吗?」
风吹确实这么说了。
这还真是稀奇。在学校总是我去关切他,他几乎没有主动做出任何行动过。更遑论长期休假中了。那家伙是产生了怎样的心境变化啊?划时代。大爆炸。寒武纪大爆发。技术奇异点(Singularity)。虽然我统统不知道意思,但大概是那种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叩我,所以今天就是风吹纪念日。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试著想了想,但我们感情没好到能列出好几个无聊的理由。
搞不好是要庆祝迟来的圣诞节喔——我这么心想。
因为现在这种时期,照常理来想,男女见面的理由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吧?他意外地有可爱的地方嘛。
那家伙的围巾也有些破旧了。差不多需要换一条新围巾啦。我看了看时钟。现在的话PARCO百货还开著。我急忙出门,到五楼的名牌专柜买了条红色围巾。虽然已经过了关店时间,但我拜托店员帮忙用缎带包装。袋子也认真选了相当可爱的图案。虽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没有附上留言卡。大概就这样吧。好女人是不会太廉价出售自己的。
风吹说他会在学校等我。
我嘿哟一声跨越过校门,沿著校舍墙壁前进。
我压抑住兴奋雀跃的脚步,拖拖拉拉地走著,比他说的时间稍微晚一点露面。
我转动手电筒的光芒,于是隐约浮现一个人影。
「……我在这里。抱歉,这么晚找你出来。」
风吹连个灯也不带,伫立在校舍后方的垃圾场旁边。
「嗯。没差啦。」
我一派轻松地举手回应,走近他身旁的同时,忽然感到疑惑。
风吹没有隶属于任何社团。为什么非得要特地约在学校碰面呢?我感到疑问。虽然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夜晚的星空下,风吹像是在寻找话语般地搔了搔脸颊。
「我有件事想问真光寺同学。」
「嗯。什么事?」
我靠在墙上,催促他说下去。只有沉默填满两人之间。
现在这情况感觉很青春呢,我这么心想。嗯。我一直想要有这种体验。我注视脚边,嘴角忍不住上扬。我偷瞄了一下旁边,只见风吹正看著天空。
——一如往常。用跟平常一样茫然的眼神看著天空。
我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怎么说好呢……我有个一直在找的东西,却怎样也找不到。我想应该是因为连结断掉,所以无法由这边主动追捕。明明想趁增援来之前,先确实打倒对方呢。」
「……啊?」
「我在想真光寺同学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人?在某处附带○与△与◇图案的宇宙机器人……」
啊,是喔。来这招?
在我乾笑地注视著风吹的期间,他针对无关紧要的『寻找之物』,啰哩啰唆地讲了一堆详细情报。彷佛他纯粹只是想问这件事,而特地叫我出来一样。当然,连圣诞节的「圣」字都沾不上边。
说得也是呢。这家伙就是这种人。
在街上擅自救了人,却连名号也不报一下。之后问他时,他说什么「你别太接近『这边』比较好喔」,自以为是漫画里的义贼,那装傻的声音我还记得喔。但自己有事想问的话,就这副德行吗?
风吹将视线从天空移向这边,像是感到惊讶似地抽动了一下肩膀。
「真光寺同学。坦白说,我有时对他人的感情相当生疏……如果误会了很抱歉。你该不会在生气吧?」
「我没在生气!」
我怒吼了。就连那个真光寺同学什么的称呼,都让我火冒三丈。
不管是这边还哪边,都没有关系吧。即便不是普通人,也应该有所谓的公平手续。
我明明直接叫他风吹,他却一直加个同学来称呼我。这种状况完全不公平。根本一点也不公平!
我在包包里捏烂用缎带装饰的可爱袋子。
这几天来,小不点确实一直待在我家。
『……在连结复活之前,储备力量……然后前去打倒吸血鬼……』
她一脸凛然地这么宣言时,我还热情地替她鼓掌呢。
那时的她气势十足,但在父亲一度回家时,却躲在我床上的棉被里颤抖个不停;不过她其实不用在意的。因为那个人对女儿的私生活并没有那么感兴趣。我告诉她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想我们大概愈来愈亲近了。
但是,那跟风吹有什么关系啊?
如果他有秘密,那我应该也可以拥有秘密吧。所谓的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Give and Take。公平交易。双赢关系。虽然这些我也不晓得意思。
「你为什么在找她,告诉我原因啊。不然我无从回答起。」
「原因吗……」
风吹像是感到踌躇似地游移著视线。
过没多久,他缓缓伸出手,打开旁边组合屋的垃圾场的门。
被涂成一片漆黑的空间在那里扩展开来。与白天杂乱无章的模样截然不同,散发著诡异的夜晚气息。
「能请你看看吗?」
「……什么?有什么东西吗?」
我眯细单眼,看向他指的地方。在入口附近,厨余的网子底下。有个像破抹布的物体倒在那里。
我用脚尖戳了戳那东西,拿手电筒试著照亮看看,然后咂了声嘴。
是狗的尸体。
「……这怎么回事?」
「是我干的。」
我转过头,只见风吹一脸呆滞地点了点头。
喂喂喂,正义的同伴搞到最后反而对猎奇事件萌生兴趣了吗?我笑不出来。实在是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那是简易机器人喔。你看,零件跑出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试著拿起来看;的确,像齿轮一样细微的零件从它体内掉落出来。眼球是弹珠,牙齿是塑胶。摸起来也很粗糙,好像老旧的橡胶。
只有尖尖的黑色尾巴,是唯一做得像真狗的部分;其余剩下的地方都只是人造品。内部似乎设置了复杂的电路,但如果在明亮的地方碰到这种玩具,会相信它是生物的,只有相当不解人情世故的温室花朵而已。嗯。要说我嘛,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种东西喔?
「然后呢?你为什么破坏了它?总不可能是拿玩具来玩玩看,结果就没电了这样吧?」
「这是我的敌人操纵的监视装置。用来搜寻邪恶,向总部报告的东西。虽然我停止了它的功能,但没有赶上。这家伙看见的东西,会透过网路传递给所有机器人吧。他们很恐怖喔。不是像这样能够看到零件的粗糙构造,而是拥有实际的骨肉,会流出类似血液的红油。」
「喔……」
我头痛了起来。我怎么会这么悲哀,在年底被迫听这种故事啊?为了迟来的圣诞礼物特地被叫出来听同班同学热烈的电波言论,像这样的女高中生,找遍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吧。
「我想要不了一个礼拜,我的敌人就会爆发性地增加。他们会前来打倒巨恶。」
「你说巨恶,那种东西是设定存在于哪里啊?」
风吹的视线移动了一下。在茂密的杂木林前方,有个外观像是跟不上时代的广告宣传车一般的旧校舍沉睡著。
那种地方除了神秘现象,应该没有任何东西才对。
「话说我不是很懂耶。无论是敌人还什么,如果对方会帮忙打倒坏人,那不是很好吗~?」
我开玩笑地询问,于是风吹以绝妙的角度歪了歪头。
「事情没那么简单。自称是正义同伴的他们决定的邪恶,跟我认为的邪恶并不同。也就是说,我是正义同伴的敌人。」
病情正稳定地逐渐加重呢。要不要帮你多开点药呢。
「那些家伙——宇宙机器人会对以他们自己的标准所认定的邪恶执行正义。他们藉由常人的眼睛不可视的光线停止对象的动作,在一定时间之后连同敌人一起自爆。你不认为这样无差别而且残忍至极吗?所以我为了阻止他们,一直在战斗。我一直不断在狩猎不规则地从天而降的他们。」
我明明问也没问,风吹却滔滔不绝地游说。
虽然他因为自己的脸比较那个就一直不客气地接受我的那个,但不适可而止的话,我差不多也当真要那个啰。那个。就是那个。要弃你不顾啰。
「简单地说,就是你在打倒专找坏人下手的自称好人,对吧?」
看在风吹的脸那个的份上,我决定稍微站在对方的场地上跟他战斗。
我对著肯定的风吹竖起一根指头。
「我问你一件事,正义同伴的根源是什么。政府?黑帮?大富翁?」
「……这点就算调查,也不是很清楚呢。因为曾有人说那或许是宇宙人为了管理监督人类而制造的,所以我也没来由地称呼他们是宇宙机器人。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个充满谜团的组织啊。」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会在暗地里行动,而且就算被抓到,大部分也都会自爆的缘故。」
「这样的话,为什么你一个区区高中生会知道这种事啊?」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给电波男会心一击。
才这么心想,风吹便乾脆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以前也曾经隶属于那个组织。即使是现在,连结也联系著。只不过,仅限于下载线路。我偷偷地单方面接收对方的资料。」
「啊啊,来这种设定……」
我甚至感到佩服了。电波男不愧是天天与电波在战斗,会构筑出隐蔽自我矛盾的理论呢。不过那样等于在说你自己也是机器人,真的没关系吗?你户籍什么的是怎么处理的?为了隐藏矛盾的矛盾,会连锁地唤来更多矛盾喔。
「发生很多事情,我现在成了他们的敌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够了,随你便吧。
我耸了耸肩,于是风吹似乎以为我认同了,他说「言归正传——」。
「我正在找那个宇宙机器人。虽然她会采取类似双脚步行的黑狼体型,但在必要时刻,也能够变成人型。」
他含意深远地窥探这边的眼眸。
明明是晚上了,这样靠太近啦,近得不能再近。我不禁移开了视线。
「那些家伙——会抽出在书籍上学到,最适合当下情况的角色资料。」
「书上的资料吗……」
我忽然想到小不点。
她喜欢读书,而且经常扮演成某个角色的地方,确实也不是不能说有点那种倾向。但她的设定很粗糙随便,最后甚至自己爆料那是演技,所以明显不同呢。
像是之前啊,她的设定是在资料上不晓得纳豆这东西,埋怨著『这才不是食物……』,所以我硬把纳豆塞入她嘴里,结果她泪眼汪汪地挣扎抵抗。
有那种废材机器人还得了啊。
「——是『最适合当下情况的角色』喔。」
风吹用感觉莫名悲伤的眼神看向我。
「一切都是演技。他们会表现出遇见的人各自最盼望的演技。像是模仿对方无意识地抱持著好感的男生,也会试著做出跟对方以前过世的父母亲一模一样的举动。有时是虽然粗暴但也有温柔一面的大哥,有时是明明温和却天不怕地不怕的慈祥老爷爷……」
——有时是像要人费心照料而无法弃之不顾的妹妹。
风吹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低喃,平静地继续说道。
「真光寺同学。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对宇宙机器人没印象吗?」
「——……」
我哑口无言。
呆滞的眼神正看著我。彷佛看透了一切。
「不知道的话,维持那样就行了。但是,请你小心喔。倘若跟总部的网路断绝,现在或许不会立刻行动。但假如取回原本的力量,一定会对你造成危害。我希望你别跟她们靠太近呢。」
「……这个玩具——」
我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地用下巴指了指脚边的玩具。
「万一被老师看到内部构造,要说明很麻烦,你别当作垃圾丢掉啊。」
我始终不想说那是机器人。万一承认那点,感觉之后战线就只会拖拖拉拉地后退,会什么也保护不了。
虽然风吹似乎想说些什么,结果他还是点头了。
「我去埋到杂木林里。」
「……嗯。」
我不想在星光之下与他四目交接,那家伙离开垃圾场后,我仍暂时茫然地伫立在黑暗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是……」
我不禁叹气。这是因为我没能一笑置之,也是因为我感到困惑。
最重要的是,我感到焦躁不已。虽然不太清楚是针对什么。
虽然我平常就容易动怒,不过最近火大的情况也太多了。
我为什么在生气啊。我是对什么感到厌恶呢?
我咂了声嘴,慢慢走到外面。
这时很倒楣地遇到了同班同学的常盘桃香。
※
风吹好像只是从农具放置场拿了铲子过来,还没有埋掉玩具狗。
我一走出组合屋的垃圾场,就不小心踩到了那东西。
常盘确实目睹了那一瞬间吧。像是把人当傻瓜一般,她冷淡地皱起工整的眉毛。真是讨厌的表情。那是轻视别人的眼神。
虽然我也觉得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在玩玩具的高中生实在太扯。
「……别一直盯著我看啦。」
我感到尴尬而咂了声嘴。一如往常没有回应。
虽然不晓得自命不凡女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四处游荡,但就算询问,她也不会告诉我原因吧。因为最近这女人甚至连我跟她打招呼都没回应过。她居住的世界似乎跟一般同学不同。她不会正眼与人相视,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她。
既然如此,那赶快离开就好了;但常盘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以高高在上的视线一脸怀疑地看透我们。我想我们彼此都是非法入侵学校,但这家伙说不定有偏偏不会挨骂的特别理由。
「都怪风吹慢吞吞的啦。」
被讨厌的家伙发现啰。这下怎么办啊。
我瞪著风吹看,于是他一副交给我的样子,轻轻点头回应。
感觉他好像会顺势说明起宇宙机器人什么的,因此我连忙踢了他一脚。你试著跟她讲那套电波说明啊,只会沦落到被嘲笑的下场啦。
「就说我讨厌麻烦事了嘛。」
「……抱歉。对不起。」
他稍微有些认真地道歉。木头人似乎也回想起从国中开始,我是为了什么在藏匿他的异常行动。
至今为止我一直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在学校里面,位于,普通人。的范畴是很重要的。被分类到不是普通人那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只有特别有才能的特权阶级,才能被允许并非普通人。例如像是这个女人。
「你很碍事耶,快滚啦。你是叫常盘来著?我讨厌你的眼睛。」
我说了些微不足道的坏话,但光是这样似乎就触怒了她,
「你、你做什——!」
她瞬间以迅速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俐落地推开了我。
暴力来得真快耶。真恐怖。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望著常盘。
那里只有宛如黑夜一般看不出感情的视线。
她才刚伸手推倒别人,却彷佛只是击溃一般的坏人,若无其事地稳稳站在那里。这家伙以为自己是谁啊。不管怎么想都不是『普通人』。
我真的不擅长应付这个叫常盘桃香的女人。
我感觉她在别的意义上,散发出跟班导松冈同样的味道。深信只有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丝毫不会怀疑。会将自己的正义强押在他人身上。
「你……感觉很恶心耶。」
我忍不住说出这种小学生等级的坏话,自觉到自己又因此感到焦躁。
感觉很不爽。真的很不爽。并不是对常盘感到不爽。我也不晓得自己在气什么。唯一知道的是,我对很多事情感到厌倦。
「不可以打架啦。」
风吹用平坦的声音劝阻我们。像是在说两边都该罚一样,平等地对待认识已久的我与突然冒出来的这家伙。不知为何,我毫无意义地对此感到火大,咂了好几声嘴。
不是普通人的家伙,无论是谁我都最讨厌了。
「真是够了,别闹了好嘛……」
我不管啦。无论是电波男或玩具狗或自命不凡女,都随你们便吧。
我丢下所有烂摊子迈出脚步。虽然知道风吹一脸为难地看著这边,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头发被冬天的风吹动,搔痒著颈项。我看向脚边,只见红色发圈掉落在地。
似乎是因为被推开的冲击而松脱了。我将已经被泥土灰尘弄脏的那东西,混杂著焦躁丢到附近的草丛中,抬头仰望一片漆黑的夜晚。
圣诞节的魔法早已经失效,看不见星星与月亮。
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
无论心情多糟,时间仍会擅自前进。平等,或是不平等地前进。
年底年初眨眼间就过去了。
「我肚子饿了,要出去吃饭吗?小不点现在看的是什么?」
「《向达伦大冒险》第三集……」
「还有几本?」
「……全十二集……」
「啊,嗯。那我煮点什么好了。你想吃什么?」
「塔可饭!」
「好、好。」
我在家游手好闲的话,小不点也会跟著一起游手好闲。她从早到晚都只顾著看我买给她的小说。即便我不经意地观察,还是觉得她看起来只像个游手好闲的离家少女。或是只具备游手好闲功能的机器人。
我开著红白歌唱大赛没关,聆听除夕钟声,一直观看艺人的整人节目或不为人知的技艺表演大会;但也差不多厌倦这样游手好闲了。
新年第四天的傍晚,我跟小不点出门进行迟到很久的新年参拜。
毕竟已经过了新年前三天,涩谷的小神社也不会挤满参拜的客人。摊贩也几乎都撤掉了。坐在长椅上悠哉抽著菸的老夫妇脚边,可以看见三色猫亲子躺在夕阳孕育出来的细长向阳处中打瞌睡。
「嗯……?」
要拿出香油钱时,我注意到一直放在包包里的包装用缎带。
「这就给你代替压岁钱吧。」
「……是什么……?」
我将整个袋子交给她,于是小不点歪了歪头,有些粗鲁地打开袋子看里面。
「……哇~喔。」
一确认到围巾,她那张表情肌不太活跃的脸,立刻很难懂地绽放出笑容。她雀跃地将围巾绕在自己纤细的脖子上,眨了几次眼睛,抬头仰望我。
「……一样的……」
她的视线前方似乎是我的发圈二号。的确两边都一样是红色。这还真是教人吃惊。这完全地显然是偶然。
「嗯,很适合你。」
因为是男用的,颜色对小不点来说或许过于厚重。她现在穿的牛角扣大衣也太大件,是不是有必要正式地帮她买几套衣服呢?
就在我盘算著这些事情时,小不点用手指摸了好几次围巾的缝线,然后小声低喃。
「这个其实是要送谁的礼物……?」
……她在奇怪的地方直觉很敏锐呢。不过,毕竟包装袋上印著圣诞快乐的字样,这也没办法吧。直觉根本没关系。我的小不点看得懂汉字,也看得懂英文。
「没什么,是个可有可无的对象。根本没有送礼物的价值。可以让小不点用我反倒更开心呢。」
我嗤之以鼻,小不点盯著我看了一阵子后,将视线移向地面。冰冷的石造阶梯缝隙间,混杂著点心屑。她眺望著那个,小声低喃道:
「……你的表情,看来很悲伤……」
「就说我是觉得焦躁嘛。」
「……这个我就收下了,不过……你买其他东西送那个人比较好,也说不定。」
她身体虽小,却会说些异常聪明的话。她明明不懂那些事情,我却好像被建议了一样。
我叹了口气。
「我不会买啦。我决定在对方送我东西前,什么都不要给他。」
「原来你想要礼物啊……」
「啊?我才不想要呢。」
「但是收到的话,你还打算回礼……love love?」
「……啊?」
「你想那么做的话是无所谓……但你还年轻,用不著拘泥于一个人……」
小不点一脸严肃地低喃,在我借她穿的大衣里双手交叉环胸。
我收回刚才的话。不是好像被建议了。
这家伙完全是要给我建议的意思。博学多闻的小不点老师陪你商量恋爱烦恼。是瞧不起人吗?
「……是怎样的男生呢,有希望吗……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
「吵死了,笨蛋!」
我发出怒吼,将她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小不点发出有些害臊的声音说著「讨厌虫虫~」还「反对暴力~」,将头向我身上磨蹭。我搔了搔她纤细的腋下,她便一脸痛苦地挣扎,轻轻拍打著香油钱箱。
我明明这样教训了她,获得解脱的小不点却看似满足地将脖子上的围巾弄整齐。她偷瞄观察我,那眼神散发强烈的「我说出来啰」的感觉,实在教人火大。
常有这种想对兄姊的恋爱情况插嘴,傲慢自大的弟妹呢——我忽然这么心想。
二拜二拍手什么的结束后,我们离开社殿,坐在老夫妇旁边的长椅上。
「看你很认真地祈祷,是许了什么愿望啊?」
话说主动开口说想去新年参拜的,就是这家伙。我才心想她寄宿在我家的期间,对这社会的事情变得挺感兴趣了呢,结果——
「希望可以打倒邪恶……」
我太天真了。小不点将日本的传统习俗跟自己的世界连结起来。她要从梦中醒来的日子还很遥远。
「可是你跟某人不同,丝毫没有在进行正义活动的样子耶。你对设定的入戏程度是否太浅啦?」
「……因为力量没有恢复……」
小不点小声低喃。在网路连结断绝的状态下,无法跟同伴携手合作,也得不到敌人的情报。所以不想行动——她似乎是在这么辩解。八成只是在我家过得太舒适而已吧。
「都过这么久了,Cloud的力量?之类的?应该已经不会恢复了吧。与其一直想个不停,不如试著去发现更有趣的事情吧。」
「那种事……」
小不点像是要吞下什么似地闭上嘴,然后缓缓开口。
「……那才是正确的事情?为了世界打倒邪恶。是坏事?」
我本打算立刻回答她「那当然了」,但不知何敝,觉得呼吸困难。
「如果你当真那么认为……那么做也无妨……毕竟饭也很好吃……」
跟饭没有关系吧。想笑著这么说的声音发不出来。
小不点用彷佛蠢呆小狗般的下垂眼仰望著我。宛如动也不动地在等待用那单薄的身体构筑起来的妄想设定被摧毁一般。
伟大的真光寺老师陪你商量人生烦恼。长辈给晚辈的正确建议。告诉她坏事就是坏事的忠告。
想著想著,我又有些焦躁起来。是年底在校舍后方也感受过的烦躁。
我咂了声嘴,没规矩地躺在长椅上。视野转动一圈,上下颠倒过来。
漆黑的乌鸦横越过蒙上灰色烟雾的傍晚天空。这是被方便的电线切割得乱七八糟,可怜的都市随处可见的日常。
我在颠倒的世界中,随心所欲地说道。
「那明天来去吧。」
「……去哪里?」
「你想打倒的吸血鬼所在处。」
「欸!」
可以听见走调的声音。
不过,说出口之后,有种内心的症结瞬间去除掉的感觉。可以感受到在肚子里大闹的怒气,正逐渐变弱消失。
「啊~……」
我觉得最近一直很焦躁,但这也难怪吧。因为我一直对我自己感到厌烦。
不回家的父亲认为的邪恶。强迫推销正义的松冈认为的邪恶。冷淡的常盘认为的邪恶。木头人风吹认为的邪恶。世界上明明已经充斥一堆邪恶,用不著连我也去创造出邪恶吧。
我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在小不点身旁看著天空的我,跟只会看向前方的那些家伙不同。
虽然这条街充斥著大楼与霓虹灯,但在那片天空的深处,有遥远的宇宙。即使谁也看不见,但一定存在。就如同不可能存在的吸血鬼住在旧校舍一样。
并不是我的世界动摇了。认为吸血鬼不存在这件事,与挂念主张吸血鬼存在的人这件事,一点也不会矛盾。
「你的新年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呢。恭喜啦。」
我总觉得无论如何都想去见吸血鬼。
小不点眨了眨眼,像是在观察我似地眯起下垂眼。她似乎在烦恼我是不是认真的。
「可是,我不晓得地点……」
「我说了我学校也有一只吧。」
「可是,可是,说不定很危险……」
「你并非看过对方实际上的强度吧?搞不好对方意外地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材吸血鬼,还会感到害怕,事情能够和平落幕也说不定喔。」
「……是这样吗……」
小不点还有些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看似诧异地感到困惑。
「呃,你说『对方也』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对方』可能不是废材?」
「……唔~……」
单薄的脸颊气呼呼地鼓了起来。她将脸撇向一旁。
「闹别扭啰,闹别扭啰。小不点真好懂呢。」
『噗噗卡噗~请不要跟我说话~我讨厌你~』
如同往常,小不点逃避现实去模仿某个角色的声音,我则大刺刺地笑她。因为她鼓起的脸颊好像会变不回去,我买了摊贩的章鱼烧给她。
「美乃滋,有好多美乃滋……!」
「是、是。」
她果然是个小孩。只是嗅了嗅味道,就仿佛小狗一般开心地不停用头磨蹭我的肚子,真是单纯的家伙。
『——我希望你别太靠近他们呢。』
我忽然被迫回想起风吹的忠告。
要小心喔——他好像这么说了。我耸了耸肩。
就算她是宇宙人制造的机器人,那样其实也无所谓。
再说,我周围净是一些怪人。普通人大概只有我吧。就算正义的同伴变成宇宙机器人,也没差多少不是吗?事到如今,跟这家伙一起去找吸血鬼,是会有什么实际损害啊?
「还剩一个,你吃得下吗?」
「……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嗯。」
我们两人一起吃一盒章鱼烧,同时不经意地环顾著神社。
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长得很相似的老夫妇温和地聊著天。带著小孩的母亲们爬上神社境内。小只的三色猫将脸埋到大只的肚子里,「喵呜~」地叫了。
悠闲的新年好天气。有各种形式的家族。说不定我们看起来也跟那种温馨的风景一样。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我在旁观看著所有男男女女,傍晚的色彩逐渐变得浓厚。
「啊呼啊呼……好吃……」
「别烫伤啦。」
「嗯……好吃,好吃,明天,真教人期待……」
我抚摸忙碌地将章鱼烧塞入嘴里的小不点头发,同时茫然地心想。
在这片天空对面的宇宙,有好几颗星星在眨眼。
在那里展开著许多并非我们这个世界的其他世界。
或许充斥著正义的同伴,或是充斥著邪恶的吸血鬼;可能有跟我相似的我,或是跟某人相似的小不点。
到了明天,那个世界的我,也会带小不点到旧校舍吧。
要在那里发现废材吸血鬼,让她跟废材宇宙机器人和好。就宛如感情融洽的姊妹一般。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描绘那样的梦想。
——那个大概是。
真光寺结在死亡之前,最后的幸福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