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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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巨幅看板矗立于大雪纷飞的道路上:「二世古·比罗夫滑雪度假村欢迎您!」底下以同样大小的英文字体注记「Welcome to NISEKO Mt. RESORT Grand HIRAFU」
总算到达目的地了。从札幌翻过中山岭,开车大概三个小时。
仙道孝司坐在这辆四轮传动的车子里稍微伸展,让自己休息片刻。过中山岭后的两个小时,虽然不是狂暴风雪,但是对久住札幌的人而言,这场雪实在很大,得一直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开车,不能稍有松懈。
继续往前开,道路两旁的树丛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看似别墅或民宿建筑。走在路上的行人,大概有八成以上都是白人。难怪有人称这里为「小雪梨」或「澳洲村」,果然所言不假。
「你来了就知道,包你吓一大跳。」昨天下午,聪美就在电话里这么说。「这儿的白人,比六本木还多哟!而且大多是澳洲人。」
她接着说:「外国人一多,和当地人的摩擦难免增多。所以,在侦查这桩命案时,警方一开始就把嫌犯锁定为澳洲人,根本是抱着成见办案。」
横过山腰的北海道三四三号公路,是连结二世古·比罗夫地区与俱知安町,以及通往二世古市区唯一的道路。
仙道一边开着车,一边眺望山谷那侧建筑物上的招牌——酒吧、小店、滑雪用品出租店,还有一家旅行社。几乎是英、日文交杂的招牌,有些甚至只写英文,这里的店家应该都是做外国人生意。
经过便利超商,来到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立在路口右侧,用箭头指示滑雪场、停车场方向的指示牌也标记着两种语言。
十字路口右转,紧接着是条笔直的上坡道,顺着坡道往上到底,横接此区的主要道路。这条路的雪铲得相当干净,往前走还有一家滑雪练习场。
路的两旁饭店林立。曾经,这儿多是小型旅馆或民宿,现在几乎都已改建为较豪华,至少有中等规模以上的饭店。
仙道慢速爬坡。聪美的酒吧应该在前面和主要道路交叉处。听她说,是向一家老字号的饭店分租一块空间营业。
一直以来,仙道和聪美都是靠电话联络,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
一边开车,仙道再次想起聪美说的话。
「打从一开始,警察就认定这案子是那个澳洲人干的,对他展开一连串的侦讯,摆明认定他涉有重嫌。可是,他是被冤枉的呀!所以想请你帮忙找到真正的凶手。」
「你和那个澳洲人是什么关系?」仙道问。
「工作上的伙伴。」聪美回答,「也是朋友。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他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找上我呢?」
「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优秀的刑警,现在又停职在家疗养,所以一定有空可以帮我这个忙。」聪美回答。
爬了五百公尺的陡坡,终于来到斜坡的尽头。前方是滑雪练习场。道路的右边是一片不小的停车场,马路旁林立着几家小型饭店。
停车场另一头的左侧,一栋外观普通的六层楼建筑,即是聪美酒店所在的饭店。这栋外观四方的建筑物,听说以前是两层楼的木造小旅馆,直到二十年前,也就是泡沫经济前才改建成现在的模样。
仙道将车驶进停车场停好,走向饭店大门。在这段才约十公尺左右的路上,就有六个白人三三两两地迎面走来,和他擦身而过。
仙道在大门口拍掉肩上的雪,然后再进入饭店。一楼的大厅里,聚集大约二、三十名的白人滑雪客。
走上二楼,仙道寻找着聪美的酒吧。
终于,他看到酒吧的招牌。在摆着白色钢琴的交谊厅的最尽头。
「雪皇后酒吧」
下头挂着一行字——「准备中」。
仙道没有敲门,他直接扳下黑色木门的把手,开门而进。
映入眼帘的是吧台,大概可坐七、八个人。吧台的正对面是一大片透明玻璃窗,正对着滑雪练习场。另外,还有一张张独立的桌子,桌旁的座位也同样面对吧台。店内采黑色系装潢,没有音乐,大概是尚未到营业时间的缘故。此时店里半个客人也没有,更不见聪美的人影。
要出去吗?仙道思索着。
一回头,便见聪美从通道的另一端往这儿走来。
「啊,你到了啊!真是感激不尽。」
聪美带着满脸欢迎的笑容走过来。
已有六年不见,和记忆中相比,现在的她多了一份成熟韵味。仙道是在六年前的一件刑案中认识聪美。她是仙道负责调查的嫌犯之女。当年聪美才二十五岁,在札幌一家食品批发公司上班。
眼前的聪美,一袭黑色裤装打扮,腰间系着黑色围裙,手提一只装有毛巾的篮子,绑着马尾,露出前额。
这一身性感的装扮,和她略带个性的不造作姿态极为相配。
仙道开口问:「你在忙吧?现在方便谈话吗?」
聪美点点头,「不碍事的。到吧台那儿坐吧,要不要来杯酒?」
「不了,等会儿还要开车。有咖啡吗?」
「有,你稍等,我马上来。」
聪美转入吧台准备。仙道脱下外套,披挂在吧台的椅背,顺势坐下。
聪美一面忙,一面问道:「再过不久要准备复职了吧?」
她指的是仙道停职在家休养的事。目前仙道奉北海道警察总部人事二课的命令在家休养,同时每四个礼拜接受一次指定医师的诊疗。在心理医师尚未开立复职证明之前,是不能回到工作岗位的。这样的休养生活至今已持续十一个月了。其实从第四个月起,仙道曾经多次向上级表示,自己的症状已大幅改善,几乎完全康复了。无奈人事二课怎样都不同意让他复职。
「还差一点吧,到时候就可以说完全恢复了。」
「不过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最近还胖了一点。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听谁说的?」
从聪美的口中出现一个仙道同事的名字。那个人正是在多年前和仙道一起搜查聪美父亲案子的另一名员警。
「你和他也一直保持联络?」
「只是偶尔会接到他的e-mail而已。」聪美继续说:「听说你闲得很!哈,不好意思,这么说你。」
「不,你刚好说到我的痛处了,我的确闲得发慌。」
「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与其说困扰,不如说我比较担心帮不上忙。因为我现在没有搜查的权力。不能搜查,也不能逮捕,连警察证也没有。」
「至少你会帮我吧?」
聪美直追着仙道的目光,像是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般。
不是谄媚,没有娇态,纯粹是期待的眼神。
记得当年聪美也曾用这样恳求的眼神告诉仙道,她的父亲是被冤枉的,请他帮忙找出真正的犯人。当时仙道坚持采取和搜查总部的指示逆向侦办,说穿了正是因为她的眼神,而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我会尽力的。」仙道说。「对了,我不知道你住在二世古。」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非常喜欢二世古。」聪美说:「而且也有预感这里一定会逐渐繁华,所以早早搬迁过来。幸好那时的不动产还很便宜。」
「这里是用租的吧?」
「嗯,六年前以超低的保证金租到。换做现在绝对不可能。」
「真的变好多。」
「这些改变可不是自然说变就变,二世古能有现在的发展,都是当地居民努力的结果。他们一番苦心,总算开花结果了。」
「我说的是你!」
「喔?」聪美默默地点头。「我想是独立吧,我正在努力。」
特别为仙道调制的咖啡,装在一碗大陶瓷杯里端出来。仙道将杯子往自己这边挪近一些,两手包覆着它。
「告诉我那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嗯。」
聪美从吧台内侧顺着光滑的玻璃台面递出两张剪报。
「这是前天的早报。」
昨天接了聪美的电话后,仙道也找出同样的报导。
上头写着:
「俱知安町山田民宿街发现惨遭杀害的女性尸体
二十日早晨在俱知安町山田(比罗夫地区)的出租别墅,发现一具遭人杀害的女性尸体。据了解,报案的是这栋别墅屋主亚瑟,理查(37岁),在发现尸体后,立即向警方报案。由于这具尸体的颈部有明显勒痕,他杀意味浓厚,因此警方目前正以杀人案件展开调查。至于死者的身分至今仍然不明。此外,屋主表示,这栋出租别墅近日并未租予他人使用。」
另外一则相关的后续报导,即刊登在昨天的当地报纸上。
「俱知安町无名女尸命案 死者身分已查出
发生在俱知安町山田(比罗夫地区)出租别墅,惨遭勒毙的无名女尸命案,经警方调查,死者确定是在该区一家小吃店工作的吉野久美(26岁)。据了解,吉野久美自十七日出门后即未返家,警方已就死者的交友关系展开清查。」
仙道看完报导,抬头问聪美:「警方认为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杀害现场?」
「这点我不清楚,或许还不是那么肯定。」聪美回答。
「那个叫亚瑟的,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澳洲人。八年前搬来这里。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也是报案者,但警方同时也将他列为嫌疑犯。今天应该会被约谈,到俱知安警局接受问话和笔录。」聪美回答。
「他的工作是什么?」
「他开了一家旅行社,专做澳洲人的生意。此外,还经营一家餐厅和酒馆。二世古能转型成国际化的渡假圣地,他可是功臣之一呐!他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还身兼『二世古元气俱乐部』的副会长。」
「已婚吗?」
「嗯,已婚。他的太太是日本人,有两个小孩。住家在发现尸体的那栋出租小木屋不远,房子还是自己盖的呢!」
「报上说,陈尸的那栋出租小木屋也是他的?」
「报纸写错了,他是二房东。那栋小木屋是他一开始到这里住的地方,之后就跟屋主长期承租,用来当做民宿租给一些短期滞留的游客。」
「他和被害者的关系是……?」
「那个女人直到上礼拜为止,都在亚瑟的店里工作。」
「在亚瑟的店里?」
「其实她是到处打工的自由业。听说三年前搬来这里后,换了许多不同的工作,最后在亚瑟的店里帮忙。严格说来,我跟她也不太热。」
「报上说,警方要查清她的交友关系,说白一点,就是要查被害人的男女关系。就你所知,亚瑟和这个叫吉野久美的女人,有那方面的关系吗?」
聪美苦笑一下,表情略显尴尬。或许觉得仙道的问法略为直接。
「没有吧,我想。」
「有什么根据?」
「因为大家对被害者的风评很差。」
「你是指她在男女关系方面?」
「不止。在工作方面也一样。应该就是这样,所以她每件工作都做不久。我不认为亚瑟会和这种女人搞外遇。」
仙道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不愧是聪美。对案件当事者所下的评断如此明快。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私下拜托仙道另行展开调查的原因。如同她当初坚信父亲一定是清白,所以便私下找人设法揪出真正的犯人。
「怎么样?你也觉得警方的办案方向和怀疑不太合理吧?」聪美问。
「还不知道。我们等一下先到现场去看看。」
「难道你也认为亚瑟应该被列为嫌疑人?」
「死者陈尸在亚瑟承租的小木屋里,他又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警方自然会怀疑他。还有没有搜出什么有力的物证?」
「不知道。」
「一旦物证出现,警方就会改变侦察对象,或许没有我出马的机会。」
「不,如果警方只是单纯地办这桩命案,有可能会这样,但问题偏偏不是。」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警察想借这个命案好好修理这里的澳洲人。」聪美说。
她告诉仙道,这个地区的澳洲人愈来愈多,表面上愈来愈国际化、愈来愈繁华,事实上,当地的行政机关或警方,未必欢迎外国人,特别是那些长期定居的外国人。毕竟,如果只是前来滑雪度假的短期停留,时间一到便离开,就不会对当地居民的生活或公务机关造成太大影响;然而,长期居住或在此经商的外国人一多,麻烦事自然也多。譬如,居住在这里的澳洲人常向当地主管机关反应地方建设不足、公共措施不够完备、经费过少,甚至提出许多要求,像是街道景观的改善、撤除看板招牌等等,有的根本超出地方主管机关的权限,让公务单位看到这些澳洲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澳洲人有他们的不满,同样地,日本居民也不见得看他们顺眼,像是不遵守倾倒垃圾的规矩、不尊重日本人的生活习惯等,处处引起许多在地人的不悦。
至于对警察而言,最伤脑筋的算是澳洲人酒驾的问题了。道路交通处罚条例修正后,对酒驾采取加强取缔、加重处罚,但遇到澳洲人听不懂日语,警察又说不出英语的街头临检时,多半只能放他们走。偶尔警察比较强硬要留住他们时,一些澳洲人就会呼朋引伴找来翻译、律师,把纠纷愈闹愈大,为避免整夜都耗在这些人身上,警察往往只能对他们口头警告了事。
这些生活上累积的总总情绪,使当地警察局里漫延着「不能再放任这些澳洲人无法无天」的想法。
也因此,据说警局内部已达成某种共识,今后只要澳洲人闯祸,或发生任何问题,一律严办。今年初区域工商振兴会举办的开春大会中,警察署长就如此明白地告诉大家。
「看来,这件命案成为他们所谓『今后』的第一桩了。警方一定想借这个案子警告澳洲人不要太嚣张。亚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这个地区所有警察的公敌了。」聪美说。
仙道苦笑一下。
「这么说来,亚瑟就算没罪,警察也会想办法污陷他罗!真要这么做,澳洲政府会闷不吭声吗?」
「不过,那也不表示他们会义不容辞地帮他。」
「我能和亚瑟见个面吗?」
「等他侦讯回来应该有时间。我们约在店里的办公室谈。」
「能不能告诉我发现命案的那间小木屋在哪里?」
「就在十字路口下,民宿街的反方向。我画地图给你。」
「顺便告诉我亚瑟的家和他的店在哪儿。你知道吉野久美住哪吗?」
「在俱知安的市中心。」
「不住这附近?」
「这里的租金涨得太凶。大家几乎都把空房租给观光客。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在俱知安或二世古市中心租房子,通勤来上班。」
聪美在观光地图上用红笔标注了五个地方,分别是发现尸体的小木屋、亚瑟的家、两家店,还有仙道今晚投宿的饭店。
仙道拿过地图,站起身来。「我走了,我会再来的。」
离开饭店,顺着来路时的斜坡,仙道小心地控制车速缓慢下行。没多久便到闪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过了就是村子的中心地区。
此时刚好是绿灯,仙道顺势通过十字路,往信号对面的坡道前进。他记得从前这条路可以通到比罗夫火车站。当然如今通往比罗夫火车站的路一定不只这条。
依照聪美指引的道路往下走,道路的两旁尽是民宿,密度之高,几乎不亚于大都市的住宅区。偶尔看到一些空地,空地上也多插着招牌,用英文写着「FOR SALE」。应该是要卖给外国投资客的。
再观察走在两侧人行道上的路人,多是年轻的白种人。男男女女,有人肩扛着雪撬、有人怀抱滑雪板、有人两手空空、也有人提着大手提箱,边走边甩。当仙道偶然和白人四目相交时,对方多报以淡淡的微笑。
当车驶近和斜坡垂直相交的第三条巷子时,仙道将方向盘往左打,从一栋栋洋式建筑的民宿中穿梭而过,不久便来到民宿街最底的地方。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再过去有一片沼泽,对面则是一片原生林。
左右两边共有四栋房子,往更里面一点,则有一栋三角形的圆木阁楼小木屋。通往小木屋的路上拉起黄色的封锁布条,上面印着「北海道警察总部」的字样。无庸至疑,这栋小木屋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仙道将车停在封锁线前,然后步下车来。
小木屋的对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约有一个网球场的大小,在厚度近两公尺的积雪上插着一块招牌,写着:「比罗夫不动产商会管理地」。
站在封锁线外眺望这座小木屋,感觉像矗立在一条私人道路的最底端。小木屋门前积满雪,从门口漫延至道路上。应该是挂着封锁布条,除雪车进不去,没办法铲雪的缘故吧。
仙道索性绕着封锁线,走到小木屋的另一侧,打算从别的角度眺望这栋房子。果然,如他所料,小屋后面就是沼泽,两者间有一道向下直冲的陡峭斜坡。换句话说,这屋子的出入口只有正门而已。
抬头仰望天空,降雪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每年的此时,这一带每日平均积雪都达三、四十公分,所以,发现尸体后,想在小木屋周边寻找凶手留下的足迹或车子的胎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算一算,发现尸体至今已有三天了。当初是亚瑟发现尸体,向警察通报。报上说,死者是被人勒毙的,但是,到底这里是杀害现场,还是弃尸现场?报上并没有提到。说不定警方到现在还不能判定。
忽然,仙道听见车子的引擎声。回头一看,仙道的车后停了另外一辆轿车,车上的两个男人正看着仙道。虽说隔着一段距离,仙道无法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长相,但从他们毫不避诲直瞪着仙道看的视线推断,他们极可能是警方的人。
仙道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车旁,当他准备打开车门时,一个中年男子从后面那辆车走出来,身上穿着看似工作服的御寒衣裤。
男人直盯着仙道,防止他跑走般靠近。仙道也一改准备开车门的姿势,转身面对那个男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间。
「没做什么。」仙道回答。
「这里被封锁了,不能进去。你知道吗?」
「我没进去。」
此时,坐在驾驶座的另一个男人也下来了。看起来比刚才那个人年轻一些。
中年男子再接着说:「驾照呢?拿出来。」
「驾照?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我是警察。」
男子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证件,确实有北海道警局总部的徽章,不过他只把证件朝仙道快速地亮一下,根本不让仙道有机会看清楚姓名。
虽然如此,但对方是警察,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仙道只有乖乖地从皮夹里拿出驾照递给对方。当对方正伸手接过驾照时,仙道马上把手抽回来。
那名自称是警察的男子,脸上立刻浮现愤怒的表情。
「你也要让我确认你的名字,只要名字。」
「你这是什么态度?」
「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是啊,我是总部刑事部的。」
看得出来对方的气焰稍微退缩一些。
「你的名字是……?」
仙道再次出示自己的驾照。
「仙道孝司。搜查一课。」
仙道接着掏出北海道警察总部福利委员会的会员卡给对方看。这张卡片原是让服务于该单位的警察进出相关机构办理权益或福利等事宜时,证明自己的身份,可以说是警察的另一个身份证件。
那个男人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仙道没有缩手,老老实实地把卡片交给他。另一名较年轻的警员马上从中年男子手中接过卡片,拿着它走回车内。
「既然是刑警……」可以感觉对方的态度比刚才和善一些。「你在这儿干嘛?这里可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你不是因为工作来这里的吧?」
「我好奇。」
「你和命案的当事人有关系吗?」
「只是好奇而已,哪需要什么关系。」
「是不需要什么关系。可是,这命案又不是你们的案子,插手的话,我们会很困扰。」
「我让你困扰了吗?我又没进去。」
「你不是一直在这里徘徊吗?」
「这么做违法吗?」
「没有违法,可是案子正在调查中。」
仙道回头看着命案现场问:「这里是杀害现场吗?」
「我说过,这不关你的事!」
「你们也还不知道,对不对?」
「这和你没有关系。」
坐回车上的年轻警员,这时摇下车窗对着中年警员喊:「没错,警部搜查一课的。」
听完,中年警员表情不甚愉悦地蹙着眉对仙道说:「总之,和你有没关系,希望你不要插手。」
年轻警员走回仙道身旁,将证件还给仙道。
忽然,中年警员像是记起什么事情地指着仙道:「仙道孝司……,你就是那个仙道孝司?」
他指的当然是仙道被命令停职在家休养的事。当初,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人印象深刻——原可防患未然,仍然发生的命案,同时还导致凶手死亡的案件。
「没错,是我。」仙道回答。
刹那间,对方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怜悯、同情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已经辞职了。」
「没有,就像你们刚才查过的。」
「嗯,该怎么说呢?总之,这里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别管了。」
「我没管啊。」
「随你怎么说,反正,就是这样。」
两名警员坐进轿车,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仙道也回到自己的车上,看着地图,接下来他要找去亚瑟的家,亦即亚瑟和他的日籍妻子、两个小孩居住的地方。
路不难找,仙道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将车停在离屋子约三百公尺的地方,熄火并静静地在车内观察。
从屋子外观的新旧可以知道,这户人家的房子是分批建成。先盖主要居住的那栋,然后再加盖车库、仓库。虽然如此,每一栋的屋檐都一般高,而且外墙的绿色油漆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不很均匀。老实说,就外观来看,这房子实在不美观,甚至有点奇怪。
屋外有一男一女的孩子,大概就读小学一、二年级,他们正在庭院和拉布拉多犬玩耍;屋内的窗边则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亚瑟的太太,她不时地往庭院看,留意孩子们玩乐的情形。
从这栋屋子的门前经过,爬上和方才来时不同的另一条斜坡,便直通民宿街。
穿过北海道三四三线道,有一条与主要街道平行的坡道,路不宽,左右两旁堆着高高的雪,像是两面白墙。顺着它往前走大约两百公尺,就是仙道今晚下榻的地方——二世古滑雪客之村。那是一栋两层楼的银色方形建筑,共八个房间。就民宿来说,是不小的规模了,至少房间里有浴室、厕所,设备还算齐全。
仙道放慢车速,依指示将车驶进侧边的停车场。
这间民宿的除风室非常宽敞,鞋柜上一双双雪鞋并排着,墙边还立着一些雪橇和滑雪板。(注:寒带地方的建筑物,特别是人员进出较为频繁的场所,为避免大门开关带入室外的冷空气,并防止屋内的暖气散出,在出入口处特别留空间做缓冲,即为除风室。)
穿过除风室进入大厅。大厅的装潢看起来相当摩登,而且不太符合日本人品味的那种摩登,可想见这样的西式风格全是为迎合外国观光客的胃口。播放着海外新闻的电视机旁坐着两名年轻白人。
走向柜台,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年轻日籍女职员赶忙趋前招呼。仙道瞄了一下她胸前的名牌,上头写着「衫田」。
仙道报上自己的姓名,表明已有预约。
看起来像工读生的女职员翻了翻笔记,然后向仙道确认:「是中村聪美小姐帮您代订的吧。」
登记完毕,拿了钥匙,女职员向仙道指示他的房间在上楼梯后的第一间。
提着背包,仙道径往二楼走去。走没几步,他便停下脚步望着张贴在墙上的地图。那是一张附近区域的地图,大约有一张报纸大小。
在盯着地图的同时,姓衫田的女职员走向仙道。
「您是第一次来二世古吗?」
「不,」仙道的视线仍留在地图上:「最近一次大概是十年前。」
「哦,那么,这次来想必您对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吧?」
「白人变多了。」
「是呀,说句玩笑话,还有人说这儿的官方语是英语呢!」衫田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您看,我们旅馆在这儿。这里是便利超商,就好像是市中心一样。下面是民宿街,上面则是一些比较大型的饭店、公寓大楼的聚集处。如果您想找餐厅或是喝酒的地方,便利超商附近倒有不少。」
「听说三天前这里发现了一名女姓尸体?」
衫田盯着仙道,问:「你是媒体记者?」
「我不是,只不过从报上知道这件事。原本以为这里很单纯、平静,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是啊,这里一向都很平静,也没有黑道份子进出。」
「那名死者是怎样的人?」
「她在二世古工作。」
「你认识她吗?」
「不能说是认识,但有看过,知道她是谁罢了。二世古就这么一点大,在这里工作两年,只要是在同一区上班,几乎都认识。」
「那么,据你所知,警察已经找到凶手了吗?」
「嗯,该怎么说呢?」她笑了笑,「听说那个人之前工作的餐厅老板已经被警察叫去约谈了。」
「那家餐厅在附近吗?」
「嗯,靠近这里。」杉山指着这家旅馆附近的一点。「那家餐厅叫做『饥饿牛』,里头有吧台,可以喝酒。」
「那家店的评价如何?」
「说好吃嘛……,应该说比较合澳洲人的口味。」
「你的意思是,日本人不会喜欢那家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好,那我就来一趟突击检查。」
衫田微微地一笑,便回到柜台继续工作。
看样子,这个地方不大。仙道大致了解各个地方的所在位置后,他决定徒步前往。只是,倘若只穿一件长外套,将不足以对抗外头凛冽的寒风。他在房间里,找出行李箱所有的御寒衣物——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找出手套,还有御寒的长靴也不能少。
那家叫「饥饿牛」的餐厅,离仙道下榻的饭店约一百公尺处。餐厅外观的设计是加拿大式的小木屋风格,由于整间餐厅用直径四十公分的大圆木砌筑而成,在整排街道上显得相当醒目。
仙道拍掉肩上的雪,走进店内。一进店门,仿佛置身于洛矶山脉的餐厅般。迎面是一个酒吧柜台,里头则是完全没有隔间的宽敞格局。正面有一个暖炉,大约十组白人分坐在店内的各个角落,没有一张日本人脸孔。
看到仙道,餐厅的日籍女服务生马上过来。
「我们这里全面禁烟喔,您不介意吧?」
「嗯。」匆匆地应了一声后,仙道问女服务生:「亚瑟·查理先生在吗?」
「喔,他出去了。您跟他有约吗?」
「是没有,但是……。」仙道搬出聪美的名字。「她要我来找他。」
「您是中村小姐的朋友?亚瑟先生马上回来。不好意思,请问您的大名是…?」
仙道报出自己的姓名后,在吧台旁找个位子坐下,才看到吧台里的酒保是名年轻的日本男人,绑着一条红色的头巾。
仙道点了一杯国产啤酒。
当啤酒送上来时,仙道冷不防地问酒保:「吉野久美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酒保似乎吓了一跳,先是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警察?」
「没错。」仙道直截了当地说:「不过,我不是调查这个案件的员警,而是受人所托,要我帮亚瑟的忙。」
「我们老板应该等一下就回来了。这两天一直往警局跑,今天也被警察叫去问话、做笔录。」
「有关吉野久美辞职的事,你知道吗?」
「嗯。」
「你能告诉我吗?」
酒保环顾一下店内,似乎有些担心被其他店员听到。
「我已经告诉警察了。」
「你告诉警察吉野久美和你们老板之间有纠纷?」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酒保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回答道:「我告诉警察,吉野良美说是自由业,但她是流浪打工族。」
「流浪打工族?」
「就是来这里滑雪、滑船的观光客以短期打工的型态住在这里,流浪于各店家之间,不停换工作的人。在二世古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
「你也是吗?」
「我是去年才刚来的。」
「虽然是打工性质,不过吉野久美的工作经验应该很老道吧?」
「她已经做三年了。之前在酒店啦、滑雪用品出租店做过,后来又到餐厅做服务生,换了不少店家。据我所知,她和一群同样是流浪打工族的朋友交情很好,每次朋友来店里消费的时候,她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少算他们钱,就是随他们喝店里的酒。后来被老板发现,所以上礼拜就把她革职,叫她走路了。」
「原来如此。」
「结果,老板叫她走的那天,吉野久美超火大的,还在客人面前大吼大叫。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老板亏欠她什么,被人上门讨公道呢!」
忽然感觉一阵风吹了进来,大门被推开了。
往门的方向望去,一个形体消瘦的白人,一脸倦容地走了进来。
「您回来啦!」店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向他打招呼,看来这个男人就是亚瑟·理查。一个女服务生走近他,指着仙道坐的方向。
他脱下身上的羽绒夹克,挂在墙上,然后走到仙道旁边。
「昨天中村小姐打电话给我,说她帮我找了一位优秀的警察,今天会到这里找我。」
好一口流利的日语。
仙道随即站起身,和亚瑟握手。
「我叫仙道孝司。虽然是北海道警察总部的刑警,但就这个案子而言,我没有搜查的权力。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什么忙。」
亚瑟松开手后,直愣愣地看着仙道。
「他们认定我就是凶手。我不是!请你救救我!」
仙道也回盯着这双蓝色眼眸,想从眼神中找到真正的答案——他究竟有没有说谎?
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说谎,答案就藏在四目相交的最初瞬间。要是不能把握那个瞬间抓到答案,一个小时之后再看、再调查个二十几天,答案早已溜走,看不出来了。
只是,这一瞬间,从眼神,仙道没有把握亚瑟所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告诉我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吗?」仙道问。
亚瑟点点头,然后坐在仙道身旁的座位。
以下是亚瑟的陈述。
三天前,由于对外出租的小木屋有新客人要入住,所以去检查、整理一下。因为那栋屋子自从四天前,一对澳洲夫妇住了两个礼拜后,已经空了三天没有人住。
上午九点,亚瑟从自己的家里出发,来到小木屋。当他正准备开门时,发现大门居然没上锁,令他感到相当奇怪。
接着走进客厅,一打开客厅的门,赫然发现一个人躺在地毯上,似乎是一名年轻女子,脸朝下趴着。亚瑟鼓起勇气走近察看,发现对方脸色惨白,似乎断了气。再仔细一看,这女人不就是四天前还在餐厅里工作的日本女人吗?当时的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防寒衣,脚上也穿着鞋子。
亚瑟马上用手机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木屋里发现尸体的事,然后再连络警察。不过那时的他也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被怀疑是凶手。
大约二十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来了。警方当场问他一些事情后就让亚瑟回家了,不过到了下午,他们又打电话传他去警局问话。隔天也是,讯问从早上持续至下午五点,今天又是这样。看来警方已经把亚瑟认定是凶手了。侦办方向也朝亚瑟和吉野久美之间有过什么冲突,亚瑟肯定是因为冲突杀害吉野久美,把她的尸体移到小木屋后,假装为发现者通报警察,企图脱嫌。
「警方说,吉野久美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七号深夜到隔天早上,也就是我辞掉她的隔天。十七号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这家店租另一间酒吧来来去去。隔天早上三点左右回到家。我承认,那天晚上我的确酒驾,但是我没杀人呐!小木屋里为什么会有尸体?警方为什么不去查一查。门为什么会开着,我也不知道。三天前我有上锁啊!至少我的印象里应该有锁上。」
这时,几个白人走进店里,看样子应该是亚瑟熟识的朋友。亚瑟朝他们挥挥手,接着对仙道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先失陪了。」便走下柜台旁的高脚椅,往那些白人的方向走去。
事情发展至此,仙道在心底整理出三个问题点,分别是:不在场证明、动机,还有上了锁的门如何打开。前两个问题,透过调查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至于第三个问题,恐怕得运用一些想像力才行。
店门被推开了,又有客人走进店里。仙道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是老朋友。
然而对方见到仙道,却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显然早就有备而来,或者说,他根本是来找仙道的。
「好久不见呐!」那个男人走到仙道身边。「听我们里面的人说你来了,想来问问你所谓的好奇是什么?」
他,守口启介,北海道总部的警官,派驻在札幌时曾和仙道同一个分局,比仙道早四期,当时的守口是主任,而仙道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搜查员。想不到他现在调到俱知安警察署了。
「一块坐吧。」仙道指着身旁空着的高脚椅。
「不了。」守口掸掉沾在头发上的雪,停了几秒,说:「我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坐在店里一角的亚瑟,直瞪着守口,一脸不甚友善的表情。仙道这时意识到,或许守口正是负责这桩命案的警官。
「也好。」仙道起身拎起外套。看来,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雪持续地下着。刚才来时,门口的雪才清得干干净净的,转眼间又堆了约三公分的高度。照这样下去,到明天早上积雪少说也有四十公分。真不愧是北海道首届一指的豪雪地带。
大雪中,守口带头走在前面。他要去的那家店,似乎在这段斜坡下的尽头。
果然,斜坡走到底,守口便回过头指旁边的一家店,像在和仙道示意:「就这家。」那是一间和式的居酒屋。当然不是亚瑟开的。
店里绝大多数都是日本人,白人的比例不超过两成。仙道和守口两人脱下防寒外衣,选了一处靠角落的面对面座位。
守口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叨在嘴边。
「那些澳洲人的店呐……」等烟点燃,吐了一口烟之后才幽幽地接着说道:「连抽根烟也不行。对日本人来说,憋死了。」
仙道静静地没接话,守口继续抽着他的烟。
「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只因为好奇心?我才不信!」又吐了一口烟之后,守口问。
「我私下受人所托,说刚才那个澳洲人被当成凶手,要我早日帮他找到真凶,洗清冤屈。」
「谁拜托你的?」
「那个澳洲人的朋友。」
「你觉得你有什么权力可以做这件事?」
「我没有权力。只是以一介平民的身分,想尽可能地早日弄清楚这件事。」
「没有警察身份,你可以弄清楚什么?」
无畏守口的冷漠,仙道直视守口不屑的眼光,以坚定的口吻说:「至少,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我的心里不存在着偏见。」
「听着,我,也没有偏见!」
「你讨厌澳洲人,对吧?」
「我讨厌澳洲人的犯罪行为。」
「你们署里,以逮捕澳洲人为值勤目标,对吧?」
「没那回事。只要是违法行为我们一律逮捕,日本人也一样,我们一视同仁。」
「好吧,总之,我不会妨碍你们办案,也不会做权限以外的事。」
「可是你不就打着警察的名号吗?要记住,你现在是休假中,此时此刻你不是警察。欺瞒职勤的公务人员,就是犯罪。」
「我几时欺瞒职勤的公务人员了?他们问我职业,我说在北海道警局工作,不对吗?」
「那你说,」守口愤怒得几乎要站了起来,他的上身直压向仙道,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你说亚瑟不是凶手,证据呢?」
「我没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所以我正在确认。」
「听好!那家伙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死者陈尸在他的屋子里,而握有这间房子钥匙的人,也只有他。」
「他是二房东,大房东也有钥匙啊。」
「这我们已经查过了,大房东一直住在东京,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再说,他和死者之间有纠纷,他有杀人的动机。」
「你是说他把她辞掉?」
「我是说他玩腻了,想甩了她的事。」
「这事是真的?」
「据我们所知,死者生前经常和老板陪睡以换取工作,想也知道她当初一定也是用这种方式到亚瑟店里上班。」
「命案发生时,亚瑟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虽然他说当时自己在两家店之间来来去去,可是店员们也不敢替他挂保证,因为再怎么算,当中大约有一个小时的空白时间。」
「十七号深夜……。」
「你说我们能不怀疑他吗?」
「不过,关于陈尸地点在亚瑟对外出租的民宿这点,我倒有不一样的看法。如果人是他杀的,为什么要选在自己的屋子里,这不是让他脱不了干系?」
「在自己的地方不是更好下手?依我推测,他原本也想把尸体搬到别的地方,没想到一大早门外有两台铲雪车来来回回除雪,要避人耳目运走尸体实在有困难,新的客人马上就要在下午入住了,不得已只好通报警察,谎报在屋里发现尸体。」
仙道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们马上要申请逮捕令了吗?」
「等找到物证之后。」
「这儿,每天都下这么大的雪啊?」仙道望着窗外问。大雪不断从黑夜的天空中倾泻而下,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这种天气。想搜搜集物证,一天比一天困难呐,你看要不要把搜查范围再扩大些?」
「你在给我建议?」
「不,只是随口想到说的。」
守口把手上的烟拧在烟灰缸里:同时站起身。
「姐果明天再让我知道你继续插手这件案子,我会通知总部,说原本应该在家疗养的警官,居然在外擅自办案。」
「是老朋友自己来找我谈案子的,我只不过回应一下而已。」
「别耍嘴皮子!记住了,别说我没告诉你。」
说完,守口移开座椅,大步地往店门方向走去。
亚瑟开的另一家店,在便利超商的对街。一家叫做「凯莉党」的酒店。一推开店门,吧台内站着一名白人酒保,年约二十来岁,身材壮硕。看他神色自若地工作着,丝毫没有闪躲的举动,应该领有合法工作许可证吧!听他开口说话,嗯,会讲日语。
仙道上前自我介绍,说自己认识聪美和亚瑟。
「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好啊,请说。」
「你知道一个叫做吉野久美的女人吗?」
「知道,不过她已经死了。」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一个不受欢迎的日本人。」
「怎么说?」
酒保笑了笑,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不会生气。」
「那个女人想找男人想疯了,在我们澳洲人的圈子里评价很差。我们彼此之间还互相警告,千万别靠近她。」
「是因为她太积极的缘故?」
「不只积极,听说她每认识一个男人,过不了多久就吵着对方跟她结婚,死缠烂打的。」
算一算,吉野今年二十六岁,是该结婚的年龄了。会不会因此显得急躁呢?而且来这里的,清一色是喜爱溜冰滑雪的年轻女孩,竞争很激烈吧。
「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她?」
「不止,还有关于她的不好传闻。」
「不好的传闻?」
「你就自己想吧。反正是那一方面的。」
「我想不出来,你直接告诉我吧。」
「听说她从高中开始就在做援交。」
援交?
白人酒保点点头。
「没错,所以正经的澳洲男人不会想接近她。」
「你刚才说,从高中开始……?」
「嗯。看她好像常缺钱的样子。」
「谢了。」
在餐厅与酒店林立的大街上,仙道选了两家酒店进入。没多久,他又进去第三家,看见那家店里的酒保,仙道上前询问:「有一位叫吉野久美的女人,常来这儿来吗?」
酒保一派轻松地回答:「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去哪儿了?」
仙道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
「她死了。前几天的事。」
「出什么意外吗?」
「不是,好像是被人杀死的。」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半点悲伤。
「唉,这就可惜了,原本那家伙要介绍给我的……。」
「谁介绍给你?」
「想也知道,还有谁?」
「你说氏家?」
「你怎么知道?」
酒保抬头瞄了仙道一眼,然后马上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嘴里含糊地念道:「看你应该和他是同一伙的。」
看来酒保没识破仙道是警察。不过说要介绍女人就想到氏家,想必这叫氏家的男人,平常做的大概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就算外表不像黑道份子般凶神恶煞,应该是炒房地产或股票等投机工作的人。
「同一伙?啊,好伤心呐!」仙道故意操着轻浮的口吻说。「喂!我现在要去哪儿才能找到他?」
「他在办公室吧,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是在哪个酒店罗!」
「在饥饿牛?」
「不,是雪皇后或是这里。」
「谢了。」
仙道手拿玻璃酒杯走向靠墙的吧台,在台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手上的啤酒只喝了一半,便朝店外走去。
「雪皇后」店里坐了七成左右的客人,大多数的客人都坐在沙发区,吧台旁空无一人。
仙道选择在吧台最左边的位子坐下。刚才进来的时候店内还没放音乐,现在开始轻声播放着爵士乐。淡淡的钢琴三重奏乐曲缭绕在店内。
聪美站在店内另一侧,看到仙道,满是期待的表情。
「怎么样?」
「还没有眉目。我和亚瑟见过面了,他说警方锁定他就是凶手。要我救他。」仙道回答。
「如果他们已经认定是亚瑟干的,就别指望会查出真相了。就算最后知道亚瑟是无辜的,凶手一定早就逃之天天了。」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二世古这儿有一个姓氏家的男人,你应该认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话才问完,只见聪美一脸惊讶的表情。
「他现在就在店里。是这边的有力人士之一,搞房地产的。」
房地产?不出所料!
仙道和聪美保持面对面的姿态,没有转头。
「有一家叫做『比罗夫不动产商会』……。」
「正是他的公司。」
「现在坐在后面?」
「嗯,和同行的朋友,总共三个人。」
背后传来阵阵的哄堂大笑。果然是从事这一行的人,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眼光。
「听说不久后有一笔香港的资金进来。之前澳洲的资金走了不少,这下子他们可以喘口气了。」
「可以喘口气?」
「我们这里的房地产业者看准土地还会再涨,所以经常到处搜购空地、老旧别墅,找国外的资金进来投资。一旦对方终止投资,这些人就遭殃了。前不久,从澳洲来的资金就是这样,把他们逼得几近抓狂。幸好现在有香港的资金进来:他们的损失就能少一点。」
「那些人的附近还有空位吗?」
聪美悄悄别过头,往店里看了一圈。
「有,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我想移到那里去。」
「要喝点什么?我帮你拿过去。」
「莫斯科驴子。」
「等会儿你转过去看,那个最左边,穿着夹克打领带的人就是氏家。」
仙道假装若无其事,停了几秒才走下吧台座位,转过身去。
在最里面靠墙的圆桌旁,围坐着四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男人。仙道想到刚才另一家酒店的酒保,把自己和眼前这四个男人看成同伙,便感到有些失望,「我给人的感觉这么差吗?」仙道实在怀疑。
仙道在氏家他们那一桌的右侧座位坐了下来,默默地听他们聊天。
他们聊的尽是生意经。譬如附近的不动产价格、交易成功与否的情报等等,如聪美所言,他们的心情显然好得很。尤其谈到来自香港的投资客已经把目光转移到这儿时,他们更是开心地疯狂大叫——好久不见的赚钱热潮又要来了!
听他们说,下礼拜香港投资客会先来这里做现地视察,顺利的话,当天就可以签约,几天之后大把大把的钞票就会涌进他们的户头。
氏家说:「看那些澳洲佬还能怎么样!哼,已经让他们为所欲为好几年了!」
坐在氏家身旁的男子也搭话说:「买呀!来跟我们谈条件呀!我们就这样转手再转手,让你们知道欺负日本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没错!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们的时代了!和中国、香港合作,看你嚣张到几时!」
「那些澳洲鬼子,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氏家大嚷。接着,从他的口中吐出几个人名来。
「芬德烈啦!丹恩啦!还有理查!」
「尤其是理查!管你要不要,好好反省!」氏家得意得大笑。
「说得好!那个臭要饭的!」另一人附和着。
「喂!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四人于是站起身来。
「嘿!接下来找女人的事就交给我,一定包君满意!」
四人大笑后,搭着肩离开酒吧。
看着他们走出店门,仙道便坐回吧台。
聪美倾着脸看着仙道,想问仙道是否知道了些什么。
「那个叫氏家的男人,除了做房地产之外,还有没有做其他生意?」仙道问聪美。
聪美歪着头想着。「应该不少。他还有一家运送公司。也曾听说他有模特儿公司,和一家菲律宾酒吧。」
模特儿、菲律宾酒吧……。这就对了!或许有什么关连。
步出店门,沿着积雪的坡道,仙道往下走,再次来到「饥饿牛」。
店内聚集一些澳洲籍客人,肩搭着肩,正兴高采烈地唱着歌。店内的日本店员则面带微笑地收拾散在桌面上的碗盘和餐具。
亚瑟发现仙道来了,连忙走过来。
「可不可以和你聊聊?」仙道问。
亚瑟环顾一下店内,向仙道示意坐沙发区,「我们去那里。」
和亚瑟面对面坐下后,仙道开口问:「你和一个叫做氏家的男人,有什么过节吗?」
亚瑟的表情十分惊讶,「你是说比罗夫不动产商会的氏家?」
「没错,那个氏家。」
「说到不动产……」亚瑟摇着头说:「纠纷可多了。从前还没什么人来二世古的时候,这里的房地产便宜得很。那时我用很低的价格买土地、签订长期租约。谁知现在被有心人炒作起来,一直转卖,价格贵得离谱,简直是诈欺嘛!」
「氏家就是其中的有心人之一?」
「嗯。那栋发生命案的小木屋,就是氏家的土地。他想把我撵走,去年还对我寄存证信函。」
「你怎么做?」
「我当然不走,那栋小木屋是我好久以前租的,当初能租得那么便宜是我有先见之明,而且明明已经签订了长期契约,那也是我的事业之一,为什么要走?」
「你之前有没有找他谈过这件事?」
「没有,我不擅长和人谈判这种事。反正已经告上法院,到时候就看怎么裁决了。」
「除了氏家之外,在这方面你还和谁有过节?」
「这家店也是。还有『凯莉党』,另外一栋出租公寓的土地也是。很多!我生意上的仇家,少说也有四、五个人。」
「他们一定都恨你恨得牙痒痒的。」
「他们巴不得我死。」亚瑟笑着说。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了笑容,认真中又带讶异的神情,喃喃念着:「不会吧!」
仙道轻叹了一口气,并快速地换话题,「还有一个问题,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我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和中村聪美……,很要好?」
亚瑟眨眨眼,一时结舌。似乎对这个问题的出现感到相当意外。
「是不是?」仙道不放弃地又再次追问。
亚瑟带点不安地看了一下四周,才开口道:「警察传我问话时,说什么我也不能说。」
这句话里已透露出答案了。
「为什么?」仙道问。
「我们这里很小,要是让人知道了,不立刻传遍大街小巷?我不能为了撇清我的罪嫌,告诉警方这种事。」
「可是你不说,中间空白的一个小时无法交代,他们就要逮捕你、起诉你了。」
「我……」亚瑟低下眼去。「我可是有家庭的人。有妻子、有孩子,还有一只狗。」
「你觉得,这比被当成杀人犯好不到哪儿去,是吗?」
「我想日本警察应该不会那么笨,就算我无法交代出这一个小时,他们也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我劝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你的意思是,他俩这几天就会正式逮捕我?」
「我不清楚。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怀疑你一个人。」
「倘若他们真要逮捕我,到那时我也只有选择坦白一途。是吗?」
「一旦逮捕你,警方、检方说什么都会把你定罪的!这关系到面子问题。」
「如果我在问讯的时候告诉警方,他们一定会去她那里,也一定会找她来问话。可是,这件案子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时,店里传来呼叫亚瑟的声音。
「今天来了很多朋友,我去那儿了。」
仙道点点头。
外头的雪,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从昨天到现在,积雪已有五十公分高。因此一大早,外面便传来轰隆隆的大型机械出动的声音,是除雪作业正在进行。
仙道在饭店的餐厅吃完早饭后,看看手表,便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他想早一点连络上俱安知署的守口,有要事对他说。
在电话另一端的守口,接到电话时,口气似乎很不愉快。
「你不是要离开二世古了吗?」
「是啊,但在那之前我想见见你。十点钟,你来我这里好吗?」
「十点钟我要约谈亚瑟。」
「你就晚一点再约谈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守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又要多管闲事,告诉我什么?」
「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你而已。」
「那消息符合逻辑吗?」
「应该说是符合逻辑的分析。」
「它值得我取消约谈?」
「我想,绝对值得。」
「好,我现在马上去。」
挂完电话之后,仙道又播了通电话。
「早安。」听到仙道的声音,聪美显得有些慌张,「你不会告诉我什么坏消息吧?」
「消息不坏,警方已经改变搜查方向。而我会在下午前离开二世古。」
「改变搜查方向吗?那太好了!」
「或许吧,离开之前,我可以再见你一面吗?」
「一起吃午饭吧。」聪美说了一家义大利餐厅的名字,同时向仙道强调,那家餐厅在澳洲人的美食排行榜上可是数一数二的。「说好了,那就十二点见罗!」
守口带着部属,走进仙道投宿的饭店。
其他客人都到滑雪场去了,饭店的大厅里只有仙道一个人。
守口先示意部属到旁边待命,自己则在仙道对面坐下。从他的表情来看,一方面似乎充满了期待,一方面却又流露些许的憎恶。
「还是那句话,建议你搜索的范围再扩大一些,不要只锁定亚瑟一个人。」仙道劈头直说。
「你有什么根据做这样的判断?」守口不悦地回道。
「我能着手的,也只有依当时状况和证据下判断。」
「那你说,我又该将谁也列入搜查对象呢?」
「和亚瑟有纷争的不动产业者。」
「太多了!在我们这里,澳洲人因投资的事和当地人起争执时有耳闻。」
「我说的是氏家,比罗夫不动产商会。」
「那家伙啊……他在我们署里也是有名人物,菲律宾酒吧的地下老板。只是,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氏家最近找了香港人来投资,打算卖掉手边的土地,包括亚瑟的那栋小木屋,但亚瑟不肯走。这件事让氏家很不满也很伤脑筋,眼看生意就要谈成了,不赶快处理亚瑟的问题不行。」
守口听了从鼻子「哼」地一声,不屑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去杀人?」
「死者也是有名的麻烦人物,在你们署里一定有和她相关的冲突事件记录。她和氏家在暗地里一定也有什么纠葛。」
「你是说,氏家因为这样就干脆杀了她,然后把尸体放进小木屋?」
「凶手不一定是氏家,有可能是别人,杀人,可能是临时起意,也可能杀人之后,为了脱罪,故意利用尸体嫁祸给和自己有过节的人。还有,一旦发生命案,房子就没办法拿来买卖,改登记为更地后,一切的权利关系就会重新洗牌,土地也因此可以脱手转卖了。总而言之,有太多的可能和利害关系存在于这桩命案中,只将亚瑟列为唯一的嫌疑犯,这种作法太危险了。」
「那钥匙的事怎么说?」守口双手交叉于胸前问道。
「小木屋的土地所有人是氏家,要从房东那里拿到备份钥匙并不难。不!应该说像这种对外出租的房子,拿过钥匙的人不计其数。只要有心,要复制几把备份钥匙都有可能。」
守口静静地听着仙道的分析,玩味再三。刚才不屑的表情和鼻息不再。
仙道安静地陪坐在一旁。终于,守口开口了。
「好吧,我知道了。不过,这也不代表亚瑟没有嫌疑。」
「当然。只是关于钥匙的事、死者陈尸在小木屋里的事,还有各个关系人的不在场证明,都需要再深入调查。要定亚瑟的罪,至少得有充分的说明,让他心服口服,不是吗?更何况,再过不久被害人衣物的沾黏物鉴定报告就要出炉了。」
「确实是。」
仙道指着窗外,接着说:「瞧这太雪,下成这样。调查多延误一天,证据就越难找。实在该趁现在扩大搜查对象,仔细找出蛛丝马迹才是。」
守口将两手交叉在胸前,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走进餐厅。仙道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见聪美。聪美望着仙道,表情甚是轻松,十分安心的样子。
应该是得到什么好消息了吧!
果然,才一坐下,聪美便难掩兴奋地对仙道说:「刚才亚瑟打电话来,说今天警方取消约谈。看样子,警察也相信他是无辜的!」
「或许吧。」
仙道一边嚼着咖啡一边听聪美说。她眨着眼挺直着背,脸上满是希望。
「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希望从你口中得到答案。」仙道说。
「什么事?」
「你和亚瑟在一起很久了吗?」
想不到仙道竟冷不防地丢出这个问题,聪美立刻错开视线,表情也变得僵硬。从她侧过脸的举动看得出来,她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仙道并未再说些什么,他默默地等待聪美的答案。
就这样,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聪美转回她的视线,和仙道四日相交。
「不!」话才出口,聪美又修正了她的答案。「对!不过,也不是太久。我们是工作上的朋友,也很谈得来,一起想着要怎样带动这块地方,让它更有趣、更活络。总之,一开始我们并不想把关系变成这样。」
「你们为这块土地这么努力,我很佩服,也很高兴。」
「你是在讽刺我吧?」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打从一开始老实告诉我就好了。」
聪美的手指不断地搅着袖口,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说:「我和他的太太也是好朋友,我更没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只是,哪知道在那天晚上,竟然会发生那种事……。」
「这杯咖啡,就让你请了。可以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聪美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睁圆着眼。
「啊?那,午饭呢?」
「不了,事情也办完了,我想早一点越过中山岭。」
「你在生我的气吗?我让你感觉很不愉快,是不是?」
「不,谢谢你让我看到这片土地精彩的改变。下次,我想好好地游览。」
聪美将两手按在桌上,低着头,像恳请般:「请再度光临。下次,一定请您好好地品尝我们店里的美酒。」
看着聪美的双眸,那淡淡的,浅灰色的双眸,又再度透亮起来。应该是拨开心中的纠结和忧愁的乌云,看透的心、清澈的心,让眼眸也变得清亮、透明吧。还是昨天见面时,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只是自己一时疏忽,没看仔细呢?
「我会再来的。」仙道站起身来。
望向窗外的天空。看这天气,下午中山岭的道路应该不会封闭吧。
打开店门,仙道似乎感觉后面传来聪美的叫唤声,但他没有回头,一手拉上身后的门,另一手推开除风室外侧的门。这道门,比想像中的还重。想必外头的风很大,压得门推不开吧。看来,要刮暴风雪了。今晚,这儿应该会大雪狂飞!
不过,老实说,这儿大雪狂飞的景象,也不是那么地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