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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废墟中乞求

手机是在仙道孝司打算上岸时开始震动,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吧,太阳已渐渐西下,湖面上阵阵凉风,带来些许寒意。

仙道从救生背心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荧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过去在北海道警察总部札幌中央署刑事一课的上司——山岸克夫。关于这个男人,该怎么形容呢?他绝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说到工作能力,又不得不让人折服。当初仙道在他手下做事时,就曾接受这位上司不少的「磨练」与「教诲」。直到七、八年前人事异动之后,两人就不曾见过面。现在的他,应该已经坐到课长的位子了吧。

按下通话键,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山岸的声音。

「喂!还在停职休养啊?你也休太久了吧!」

仙道拖着涉水裤一边步行上岸一边说:「我有什么办法?总部那边又不肯让我复职。」

「你现在呢?在家里?」

「不,医生要我去山中温泉区疗养。」

「什么?你跑到山里去了?」山岸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我上个月又调回总部搜查一课了,本来以为你也在札幌,想找你出来喝一杯的。」

「那真是不巧,下次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札幌?」

「明天,到明天就满一个礼拜,我也该回去了。」

「这样啊,那我们就可以再找机会碰面罗!」

「是啊,出来喝杯茶。」

「听人说,你在停职休养期间,偶尔也会帮忙做一些非正式的搜查,真的吗?」

「说什么帮忙,不过是闲着没事做。有人需要的话,我就提供一点个人经验罢了。」

「哦?这么说……」山岸的语气马上变了个调:「你有看到报纸上船桥那个案子吗?」

「船桥?什么事?」

整整一个礼拜,待在温泉旅馆的仙道完全不碰报纸,顶多在吃晚饭时,随意看着餐厅墙上播放的新闻节目而已。

「前天,发生在千叶船桥,」山岸说:「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应召女郎在宾馆被杀了。目前我们还没锁定嫌犯是谁。」

「喔?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手法啊,你不觉得和我们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很像吗?不然我干嘛打电话给你?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当我真的来给你问好啊?」

这话讲得还真直接。倒让仙道想起来了,这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不但口气冲,又爱泼人冷水,和他讲话心脏要够强才行。当他部下的那段期间,仙道就不只一次想过,真搞不懂他老婆当初怎么愿意嫁给这种人?又怎么能和这种人多年朝夕相处呢?

压抑着这份心思,仙道故意装做什么事也没有,顺着他的话题问:「你是说怎样的手法?」

「一个女人的脸,被钝器打到几乎全毁,这样的手法,你会联想到哪个案子?」

被山岸这么一问,的确,在仙道的脑海里只浮现一个侦办过的案子,那就是发生在十三年前,札幌一名妓女惨遭杀害的案件。被害人的姓很特别——田向,全名是田向恭子。

当时田向也陈尸在一家宾馆里,脸部被钝器打到全毁。尽管五官已模糊难辨,但从现场遗留下来的东西进行调查,很快就查出死者的身分,同时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便将凶手逮捕到案。

「你是说,」仙道说:「那个凶手……,这个案子也是他干的?」

「这点我还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同样是在宾馆、被害人的职业、犯案的手法都一样,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可是,」仙道马上记起凶手的名字,连同他的面貌也从脑海浮现出来,「古川幸男,他应该还在牢里吧。」

话才说完,仙道马上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初这件命案送交法院审理时,替古川幸男辩护的并非是公设的辩护律师,而是一支力量强大的私人辩护团。在强大私人律师团的辩护之下,尽管检察官最初以杀人罪起诉古川,但札幌地方法院最终仍认定是伤害致死,仅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检察官声请上诉后,高等法院依旧维持一审判决,就这样,全案定谳。

所以,说不定现在古川已经服刑期满出狱了。

「怎样?你应该也认同我的推测吧。」山岸的语气甚是得意。

「确实,在手法上很相似,但就地理位置而言,距离太远了。」

「这也是个说法。唉呀,不是我要批评,这就是当初没判那小子死刑的结果。」

「今天早上的报纸有登这个案子吗?」

山岸立刻讲了两家体育报的名字。

「这种事情啊,体育报最来劲儿。」忽然,山岸的口气一转:「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说你在疗养嘛,那就别想这些事了,好好泡你的温泉吧!」

「我刚才说过,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就最近再找时间出来聊聊吧,拜!」

将手机放回口袋,仙道走回放置在岸边的钓鱼用具旁。他打算立即返回旅馆,先回旅馆放东西后,再到最近的超商买报纸。虽然说是最近,但从旅馆出来到那一家超商,开车至少也要二十分钟的时间。

「你一定要忘掉工作,最好连报纸也别看。无聊的话看点小说倒是可以,但内容可不要和犯罪有关。」

仙道突然忆起要他来温泉区做疗养的医师所说的话。

偏偏现在要做的,正是与指示相违背的事情。

要仙道做温泉疗养的,是北海道警察总部指定的心理治疗医生。

在每个月一次例行性诊疗时,这名心理医生都会要仙道报告这一个月生活的大致情况,再依照仙道所说的,做出下个月生活治疗的建议。

即使如此,至今困扰着仙道的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仍然无法治愈。是以,医生要仙道做为期七天的温泉疗养,并特别交代仙道:北海道哪里的温泉都行,就是不能去定山溪,因为那儿有警友会的休闲会馆。如果去了那里,无异随时都在提醒自己的警察身分,这样对病情的疗养有害。一定要选择完全看不到和警察相关事物的温泉区,彻底忘掉工作的事情一个星期才行。

医生最后还附加一句:「这不是建议,是主治医师的指示。」其实仙道无意反抗医生的指示,如果被判定延后复职的话,也只好认了。

其实在这之前的六天,他仍然乖乖地听从医生的指示。六天以来,他一直都待在这家北海道东部十胜地方山区的温泉旅馆。这是一家钓客们经常投宿的旅馆,因为邻近有个钓虹鳟的湖泊。仙道曾在刚学会钓鱼的十几年前,和同事们投宿在这。这家旅馆的规模不大。总房数不到二十间,是一家十分简单纯朴的木造旅馆。

截至今天以前,仙道白天都泡在湖边钓虹蹲,与沉默的自然相伴。到了晚上,则沉溺在自己带来的围棋游戏软体里,什么书也不看。

就像每天都吃同一道菜,日子久了总会开始厌倦、无聊,也觉得自己远离世俗好一段时间,精神仿佛重回安定、再次取得平衡,所以想想,这时候接到山岸打来的电话也不是件坏事。大概下个礼拜吧,他应该会找时间和山岸约在札幌的居酒屋见面好好聊聊。仙道想。

从湖岸出发,仙道先回旅馆,再开车场前往镇上。便利超商里的当天报纸只剩下四种。

不管哪份报纸,社会版头条写的都是东京一名女性上班族,遭到男同事侵入住宅杀害的事件。

至于发生在千叶船桥命案的报导,版面则少得可怜。想来也是。发生在东京的命案,被害人才二十三岁,人又漂亮;而船桥命案的被害人,已经四十二岁了。媒体会追逐哪个案件,可想而知。

所幸,体育报有较详细的报导。根据报上所载,四十二岁的被害人陈尸在宾馆的房间里。报上还特别强调,被害人的职业是应召女郎,应该是想和上网援交的家庭主妇做区隔吧。

报上记载,事件是发生在前天深夜。由于客人入房休息超过两个小时,宾馆的柜台人员打电话询问客人是否要延长时间,但都没人接听,敲门也无人回应,最后只有拿着钥匙开门强行进入。结果,一开门就发现死者已气绝躺在床上,和她一起投宿的男子则不知去向。据了解,死者的脸部有明显被钝器殴打的痕迹;监视器上也找不到男子离去的画面,研判该名男子应是刻意避开监视器,从拍摄的死角钻出宾馆。目前该名男子涉有重嫌。

由于现场留下的指纹、物品不少,监视器上亦留有男子进入宾馆的画面,要找出这名男子,应该不是件难事。根据宾馆方面透露,这名男子年约三十到四十之间,蓄着短发,看起来无特定工作的样子。

的确,从报导看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川幸男,不论地点还是手法,都和十三年前他所犯下的案子非常相似。

用餐时刻,旅馆餐厅的电视刚好播放新闻节目,焦点仍旧锁定在东京命案上,对于船桥的案件,只有简单的报导。

吃完饭走出餐厅,正要回房间时,仙道瞥见张贴在大厅墙上的北海道地图。驻足一看,忽然兴起绕远路回家的念头。多绕些路也好,不直接回札幌,让身心有所缓冲,做好重回都市的准备。缓慢悠闲地回家,即使多花几个小时,应该有助预防病情复发。

可是,又该绕到哪里呢?突然,一个答案跑了出来。就是那里!那个曾经因矿产繁荣一时,如今却落溲不堪的小镇。它,也是古川幸男的故乡。

都十几年过去了,仙道的耳边至今仍回荡着当初侦讯古川时,古川反问的话语。

你不知道吗?你也没去过吗?

古川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像在对负责侦讯的仙道宣告:「你失格了!你没有资格讯问我!」此后,他对仙道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是明着侮蔑仙道,就是不配合侦讯,不老实回答、爱理不理。

在怎样也问不出口供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仙道只好退出这项作业,由仙道的上司山岸问话,笔录才得以完成。

你不知道吗?你也没去过吗?

在北海道土生土长的仙道,从不曾去过那个小镇。知道这个地名,还是因为它盛衰起落极大才听说过。小镇离札幌不远,由于镇上仍保有不少当年采矿所留下的设备,成了喜欢摄影或研究废墟的游客们经常前往之处。原本是独立的自治区,几年前在行政体制上和栗山町合并。

古川当初这样问,应该带有「像你这种怠惰、没有半点好奇心,不想多理解、探究的刑警,听得懂我说的话吗?」之意。对他来说,面对这么年轻的刑警。如果对方抱着尽快完成交办任务的心态问话,又怎能有多余的精力想了解犯人的心情?如果不了解我生长的小镇衰退的模样,又怎能理解我生长在多么不幸的环境,致使今天走到这步田地呢?

然而,仙道当时并不理解。在他的认知里,面对罪犯,警察只要冷静地调查事实,忠实地做好记录即可。知道那么多,又怎样呢?尤其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更不能对他们有半点心软。

在两条交叉路前,仙道停下车来。

今早从十胜的温泉旅馆出发,穿过狩胜隧道,进入道央的山岳地区。再往下走,有一条路可以直通夕张市,然后走道东高速公路,到达札幌。这是回札幌最快的一条路。但是今天,仙道却不想这么走,他想先绕到夕张市西边的小镇。

仙道再次打开地图确认。目前是在国道二七四线上,在前方交叉口往北走,就可以横跨夕张市。然后在国道三八线中途转弯,越过一座山巅往下走,就到达那个小镇了,也就是隶属栗山町的那块地区。之后再出岩见泽市,上道央高速公路,就可以直通札幌回家。

仙道再次发动车子,在前面有红绿灯的T字路口右转,就行政区来说,这里算是夕张市了。

仙道虽不曾去过古川的故乡,却来过夕张市办案。那是在七年前的秋天,一个出生这里的男子,在神奈川县杀了他的同居人和同居人的女儿后逃逸。神奈川县警局研知男子应会逃回老家,于是请求北海道的警局协助。那一次,负责为神奈川的警员带路,找寻男子行踪的人就是仙道。

如警方的猜测,男子在犯案后确实逃回北海道老家,但是他没有回家,而是藏匿在老家附近的山里。这段期间,男子偶尔会下山采买一些食物,要找到他其实不难,但仙道和其他警员却没多做他想,只是一味地在犯人的老家埋伏。最后还是犯人因身上的钱已用罄,加上自己想通了,主动出来投案。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结束任务,使仙道相当后悔,当初自己能多探访一些小镇上的关系人,一定能更早掌握到男子的行踪,也不会让他藏匿近两个月的时间。

握着方向盘,仙道不由得想起山岸在电话里提到十多年前的那件案子。

那是仙道任职于札幌中央署刑事一课时所发生的案子。一名四十岁的女性,在札幌的一处宾馆房间内遭人杀害,一起投宿的男子则不知去向。

仙道接获报案后赶往现场,发现死者的脸被人用钝器反复重击,几乎是鎚烂的地步。死状之惨,让仙道在之后好几天食不下咽,忆起此画面还会频频作呕。

经调查,那件命案的被害人是一名派遣的按摩人员。为什么说「人员」而不说「小姐」或「女郎」呢?因为一般人说到「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好像含有提供性服务的意味,但事实上,被害人是纯粹的按摩工作者,所以当时各方媒体在报导时,都有默契地陈述被害人的职业为「按摩人员」,而非「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显然客人并不这么认为,当初打电话叫到府服务时,便认定自己是找娼妇来从事性服务。

现场留有做案时的凶器,是凶手带来的啤酒瓶。犯案时,以手握瓶口,甩瓶子底部反复重捣被害人的脸部。

另外,还有手机。只是当时手机尚未普遍,凭通话记录锁定对象的技术也无法做到。不过,现场其他遗留物还有很多,足够警方找出凶手是谁,果然,事件发生的隔天,警方就筛选出嫌犯了。

嫌犯叫古川幸男,少年曾在旭川犯下杀害妓女案件,移交少年感化院。

再调查古川的关系人。发现他在国中时期住在岩见泽市的儿童之家,与前所长感情甚笃,双方一直都有联系。于是,仙道联络前所长,并从前所长的口中得知,古川在做案后曾经打电话给前所长,表示自己将去爱知县工作,临行前会找时间探望所长。就这样,仙道和山岸两人埋伏在前所长住家周围,终于在案发第七天,古川上门拜访时,将他逮捕。

逮捕时:古川并未做任何抵抗,只是神情显得相当失望,应该是没想到前所长竟然告诉警方他的行踪,或许,有种遭到至亲背叛的感觉吧!

到案后,古川对自己的犯行坦承不讳,表示和死者因为性交易和金钱的事起纷争,而拿啤酒瓶殴打被害人。不过他否认预谋杀人。检方并不采信,仍以杀人罪起诉古川。起诉书上强调,古川十七岁时亦曾以相同手法杀害一名女性,此次再犯,显然毫无悔意且手段残忍,应处死刑。

开庭审理时,古川有无杀人意图,以及是否预谋杀人的问题,再度引起争议。辩护团以凶器为酒瓶为由,主张被告并无预谋,杀人为偶发性暴行,是过失杀人致死。

判决过程中,仙道曾出席旁听一次。就一般警员而言,即使案子是自己经手办的,一旦进入司法阶段,通常不会前来旁听。那一次,仙道却涌现深入了解,一探究竟这案子的念头。

法院开放辩护方口头辩论的部分。那天在法庭上,辩护团要求古川回答几个问题,包括请他描述在衰退的旧矿坑镇上度过极其贫穷的生活,以及母亲弃他们离去的岁月。面对这些询问,古川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着。坐在旁听席上的仙道这才知道,原来古川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成长,其生活之悲惨远超出他的想像,甚至,在此之后仙道所接触的犯罪者之中,也没有人的童年生活如古川这般凄凉。

检方以「杀人已不是第一次」、「罪行重大,不可能改变」为由,求处无期徒刑。

审判结果则和辩护团主张过失杀人致死相同,法官退回检方的提告。最后宣判古川以伤害致死罪起诉,求处十二年徒刑。

一进入夕张市,山谷与山谷间的距离越来越狭窄,眼看走到一个聚落的尽头,马上又出现一些像是公共设施,或集合式住宅的建筑物。事实上,夕张市本身就是许多聚落沿着谷间干道连接的长形市镇。

车子来到山谷的最深处,从曾经满布采矿设备,也是热闹的商业地区旁边经过,现在这里已成为镇公所、警察局、诊疗院所等公共设施的集中地。放眼望去,看得到诸如饭店的大型建筑物,街道上却寥寥不见人影。感觉像年迈的老牛蜷伏在角落,好一个寂寞的市区。

继续往前走,三八线道路忽上忽下的坡度骤增,急转弯也多了起来。再往深山行约三分钟出现叉路。一看指标,往前直走是岩见泽市的旧万字煤矿区,往左弯则是仙道打算前往的小镇。

仙道左转后,继续沿着山路前进,出现长约一百公尺左右的隧道,穿过隧道,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想必是进入另一个山谷,应该就是古川幸男的故乡了。这儿和夕张一样,从前也是采矿的小镇,全盛时期听说人口高达五万人。之后逐渐衰退,剩下不到四千人,所以前年就和栗山町合并了,而过去的镇名,现在则变成栗山町里的区域名了。

顺着下坡路到小镇过去的闹区,偌大盆地的四周围绕着煤渣堆成的山,一坡坡地像一座座丘陵。

加油站即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十字路口右转,往前五十公尺处,有一家用老车站建筑改造的咖啡厅。马路右边的一栋巨大和式建筑,招牌上虽明示这是一家旅馆,却看不出是否营业。

这家旅馆的对街,是市公所的分处。由于这里过去是镇公所,所以基本上是一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两层楼建筑,年久失修加上四十年的风吹雨打,所以外墙爬满霉菌般的东西,看起来黑黑脏脏的。

绕着旧车站前的广场走一圈,再回头走另一个方向,一下子又回到有加油站的十字路口。往右转,道路两旁尽是木造的两层楼商店,绝大多数却是店门深锁,有些建筑甚至斜歪着,再往前走,左侧有一所小学,看得到教室和操场。

这条窒长四百公尺的道路,就是小镇的主要街道。虽说有些落寞寂寥之感,不过却是北海道乡村地区常见的景象。

再次回到旧镇公所前,停车塌旁立着一块小镇的街道图,仙道下车看了一下。从前的矿坑和矿区住宅街遗址好像在车站的后面。

顺着一条笔直的干道往前开到最底,亦即车站后方。「没错,就是这里!」仙道想找的地方出现了。

这一区的房子几乎都老朽到不行。一排两层楼水泥盖的房子,依稀可见昔日公营住宅的样貌。在它后面则是一间间长形低矮的木造房子,对面是更多更老旧的木屋。看这建筑的状况,仙道原先研判应该是废墟,没想到仔细一看,房子的烟囱正冒着烟,屋前的空地上还晾着衣服。他不敢相信,这种看在札幌人眼里会认为不能住的建筑物,居然还有人在里头生活。

仙道不由得想起古川幸男在法庭上说过的话,他从小和妈妈、妹妹三个人住在一起,妈妈叫爱子,妹妹叫美幸。他没有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是谁。十二岁以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木造长屋里,屋内有两个房间,各是四叠半和六叠榻榻米大小。没有浴室。冬天一到,冰冷的寒风从房子的缝隙窜进来,让他们冷到受不了。

穿过这片破旧的住宅区,映入眼帘的是些废弃采矿设备。有立坑的高塔,还有选煤机等设备。

这时,一对母子走在仙道的车前。男孩大约三、四岁,母亲则约三十岁。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母亲先是停下脚步,接着独自靠向路边,而未理会站在路中央的男孩。为了闪躲男孩,仙道只好将车驶到对面车道慢速行进。当车子和母子俩擦身而过时,仙道看了母亲一眼。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生活的艰苦和无奈满布在脸上。这让仙道联想到古川的母亲,当年她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吧。

据了解,古川的母亲出生在北海道北部的一个农村,未受过教育,十五岁来到这个小镇,在一家居酒屋工作。

采矿小镇里多的是男人,古川的母亲年轻时身边亦有许多追求者。于是,二十岁左右就成了未婚妈妈生下古川幸男,接着又生下他的妹妹美幸。有一段时间,古川家还领取低收入户补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补助。使上小学的幸男和美幸连营养午餐钱都付不起,更别说学校的旅行活动,幸男一次也没参加过,另外,家里也没有洗衣机,古川的母亲每天都放任孩子穿着脏衣服去上课。

古川说,最初母亲以捡拾从货车上掉下来的煤炭为生,七、八岁时,他曾和母亲一起捡煤炭。以北海道的居民来说,捡拾煤炭算是最下等、报酬又少的工作,除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做这种工作。古川家的贫穷状况,如此可见一斑。

在律师的追问下,古川透露母亲后来为了生计出卖身体的悲惨际遇。当母亲接客时,就将他和妹妹赶到屋外玩耍,即使天黑了也一样。

在幸男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不见了,遗弃他和妹妹。听镇上的人说,母亲是跟男人跑了,真相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

就这样,幸男和美幸被送到儿童之家。两年后,原本身体孱弱的妹妹,因感染肺炎而死。

仙道继续开着车,此时的他既好奇又激动,他想亲眼看看古川幸男童年的生长环境究竟是什么模样。

仙道记得古川曾说过,他家旁边有一条像水沟的小河,在矿区住宅街的隔壁。可是车子绕了又绕,怎样都找不到他所形容的地方。或许昔日的那条小河,现在已成暗沟了。

穿过矿区住宅街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长约五十公尺左右的铁桥。从此往前行,就是北海道火力发电厂的旧址,那里应该有座水坝才对。仙道驱车过河。

记得古川证词中的一段陈述相当震撼,那是发生在他十二岁时的秋天。某日,古川的母亲突然带着孩子往水坝方向走,一路上,古川始终觉得母亲神情怪怪的,和平常不太一样。果然,到了水坝上方,看着令他脚软的高度,他知道恐怖的事就要发生了……。

母亲一把将妹妹抱起来,接着就要往水坝扔下去,古川见状立刻冲上前,死命地阻止母亲。母亲像发疯似地大声哭泣吼叫,才终于把妹妹放下,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

当古川陈述完毕时,律师再次向古川确认发生那件事的时间后,突然出示一份当年镇上消防队的出勤记录。上面的记载和古川所言略有出入。根据记录,古川的母亲当年确实将美幸扔下水坝,一名男子目睹整起事发经过,立刻跳下水坝救起美幸。恰巧这名男子是镇上的消防队员,所以便将此事记在队上的执勤记录中。

听到这笔记录时,古川突然大发雷霆,当庭咆哮着:「胡说!母亲才没有这样做!」看到古川失去控制,辩护团便未在这件事上继续着墨。

循着沿河的道路继续往前行,朝右手边的河岸平原方向望去,一座用水泥打造的巨大建筑物,立着一只高约五十公尺的烟囱。应该就是火力发电厂的废墟。这么巨大的废墟,想必很受废墟迷的欢迎,难怪发电厂周边架满一整圈的拒马。

发电厂的背后即是水坝,是座重力式水坝。除了租发电厂一样破旧外,看起来也相当笨重。

仙道将车停在水坝旁边的停车场,步下车来。

水坝上开了一条道路,通往河的另一边。左边则是水坝的湖面。道路两旁堆放一些网子、钩子和绳索等物品,应该是用来清除漂浮在水坝上的浮游物吧。

漫步至道路中央,伸头下探水坝,壁面笔直陡峭。再往下五公尺左右就是水面,一些流木、垃圾漂浮着。

移到另一侧往下看。这里离地肯定有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坡度相当的险峻,光看就脚底发麻。

水坝右下方的河川平原上,旧发电场建筑屹立着,顺着这条路亦可通到旧发电场的侧边。

过了水坝后,山谷突然变得平坦辽阔。原来水坝就建在山谷最狭窄的部份。水量不大的河流。在穿过谷间后继续往南流。

眺望不远处的发电场遗址,仙道又忆起法庭上古川述及的一段回忆。就是古川的母亲扔下他和妹妹离家而去的故事。那是古川小学刚毕业的三月底,北海道积雪还很深的时候。

「您母亲离家前曾交代过什么事吗?」律师问。

「没有。」古川的神情显得相当落寞。他的母亲确实什么也没交代就放两个孩子扬长而去。

两个孩子一直守在家中,直到第三天早上,家里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吃,古川只好带着妹妹去发电厂找一位年迈的管理员,他一直很疼两兄妹。

管理员让他们进入发电场的管理室,做饭给他们吃。由于正值星期五晚上,一时间无法和儿童辅导中心取得联络,于是古川兄妹就在管理室住了三个晚上。直到星期一下午,儿童辅导中心派人带他们去办手续取得保护令,并将他们带到儿童之家。

辩护团的律师不断对古川提出这些问题,想引导他描述童年的悲惨遭遇,以此减轻他的刑责。

这固然是辩护团的一种战术,但古川显然不喜欢。他屡屡为律师所提出的问题感到惊讶,回答多也吞吞吐吐,音量有时甚至小到坐在旁听席上的人也听不到。

开庭结束后,古川一转头,刚好和坐在旁听席的仙道四日相交。他张大了眼,似乎很惊讶,应该是没想到承办案子的刑警会来旁听兰庭吧。古川究竟怎样看待仙道前来旁听的事呢?会不高兴吗?单纯感到意外?还是觉得仙道管太多了?

无论如何,三个月之后判决确定,古川以伤害致死罪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辩护团的战术可以说是成功。尽管古川继十七岁首次犯案之后,再度犯下第二起杀人事件,但考量到他特殊的成长背景,情有可原,法官遂酌量减刑。此外,凶器是啤酒瓶,也是影响判决的其中一个要点。代表古川是临时起意的。

这是十三年前,当仙道还在中央警署刑事一课任职时的事。

仙道重回停车场,发动车子继续前进。

绕了小镇一圈,仙道对此地的情况大致了解。诚如辩护团所主张的,古川的成长历程确实令人同情。一个出生在没落的煤矿小镇,自小没有父亲的男孩、母亲卖春、十二岁目睹母亲欲杀害亲生妹妹的瞬间、半年后母亲失踪。尽管两兄妹被妥善地安排去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被母亲抛弃了。

在这种背景下成长的古川,十七岁时在他工作的地方——旭川,杀害一名中年妓女,接下来又在札幌杀了这名按摩人员。换句话说,八年之间他就犯下两起凶杀案件。

奇怪的是,尽管他是个凶恶的罪犯,面对这种反社会性人格的人。仙道在侦讯古川时却没有半点厌恶。对于潜藏在古川心底的绝望,以及对女性的憎恶,仙道反为他感到可怜。况且,古川自始至终也没有脱罪的想法,甚至当庭表明,愿意接受严厉的法律制裁。

古川幸男。发生在十三年前的命案。判处十二年徒刑。假使,如今他已服刑期满,回到社会上……。

仙道摇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好不容易在温泉区疗养的一个星期,又要前功尽弃了。万一再度发病,重返工作岗位的事就甭谈了。

「不行!」一边握着方向盘,仙道喃喃自语:「太危险了,这事儿。」

再次经过昔日的矿区住宅街、公营住宅遗址,回到小镇的主要街道。从这里可直通栗山盯的中心道路,在岩见泽上道东高速道路。预计回到札幌的家,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吧!

仙道将前几个小时从记忆之箱里取出来的回忆,再度把它收回,放在箱子的最底部。

当晚大约九点钟的时候,山岸再度来电。那时仙道正在住家附近的一间酒馆喝酒。这里的进口啤酒种类繁多,仙道每个礼拜都会来此报到一次。

接起电话,说了句「你等一下」之后,仙道站起身,走到店外。

「在哪家店啊?还放着爵士乐。」山岸问。

「就在我家附近。怎么?我和你约今天吗?」回答后,仙道突然不放心地反问。

「没有。只是,喂!记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讲的事?」

「你是说船桥的那件案子?」

「没错,你知道吗?我的解读完全正确!我是打电话来告诉你,我这个警察直觉超灵敏。让你崇拜一下。」

「解读?」古川幸男?不会吧!「你是说你联想到的那件事?」

「没错!就是我们当初办的,那件古川幸男的案子。」

「你是说真的?你没开玩笑吧?」

「喂!我像是在开玩笑吗?跟你说,千叶县警局已经把他列入特定的可疑人犯了。从现场留下来的东西研判,种种迹象都显示,一定是古川那家伙干的!现在已经要发全国各地的通缉海报啦!」

「怎么这么快?」

「唉呀,宾馆房间里到处都是指纹,还有留在现场的东西也是。看样子他连证据都懒得湮灭。怎么样?我的直觉很神吧!」

「真有你的!」仙道附和着山岸:「不愧是我们山岸老大,果然料事如神。」

仙道实在懒得和山岸辩,其实认真追究起来,昨天说出古川幸男名字的人是仙道,山岸只说这件案子的手法租之前那件很类似而已。不过偶尔让这自大的男人得意一下也无伤大雅,所以就虚应附和了。

「记得吗?那家伙。当初我们是在哪儿抓到他的?我有预感,这次他还是会去那里。」

「你是说,他会去儿童之家所长的家?」

「没错,他把所长当成亲人一样,当然会找他罗!」

「上次就是在那儿被抓到,这次他还会再重蹈覆辙吗?怎么?你想在那里布线等他上门?」

「我布线干嘛?那是千叶县警局的工作。当然啦,如果他们愿意求我、请教我,我倒是可以教他们一下。好了。不说了,下礼拜找你喝酒!」

挂完电话,仙道的心底突然浮现「共时性」这三个字。常常我们想着什么、梦到什么。事情就如实地发生了,与其说偶然,不如说上天暗暗地递给我们某些答案。船桥事件、山岸的来电、今日白天映入眼帘的旧煤矿小镇落寞的衡景、古川幸男出庭应讯时的摸样,这些一连串的发生与出现,除了「共时性」之外,仙道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说法,这也是仙道第一次感受到「共时性」的存在与震撼。

仙道默默地走回店内,吧台上的酒杯几乎见底,仙道跟酒保再点一杯奥勒岗啤酒。

隔天下午,仙道在丰平川河堤外慢跑完,才进门,手机就响了。

是酒井。一个好友,也是一名地方记者,曾专跑北海道警察总部的新闻。比仙道年长一、两岁左右。由于交情不错,在仙道调离总部后,双方仍保持联络,有时也会互相交换一些情报。如今酒井亦不在札幌,调任至该报社函馆支局的局长。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酒井说。「有一个男的打电话到报社来,说想知道怎么联络你。我不敢直接给他电话,便先打电话来问你。」

「哦?是什么人?」仙道问。「怎么会打电话到你那儿?」

「听他说,他先打到札幌中央署,中央署的人说你不在,也不肯透露你的联络电话,他又有急事找你,想起我的名字:所以就打电话一来问我要怎么联络到你。」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他姓『田向』。」

田向?

仙道的背,立即像被一阵凉风「咻」地穿过,整个人僵硬了起来。昨天,这个名字不是才从记忆之柜翻了出来?那桩命案,还有那个凶手的事。

酒井继续说。「他还说,他知道我和你很熟。」

「你认识那个男的吗?」

「不认识。我朋友里没有姓『田向』的啊……不过,我倒听过这个姓,从前有一桩命案的被害人,一个女的,她也姓『田向』。」

「你是说田向恭子?我负责的那件案子。」

「对!我也报导过。没记错的话,我们俩就是因为那件案子才熟起来的,是吧?」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男的怎么知道你现在在函馆支局?」

「他先打电话到总社,总社的人说的。」

「他向总社的人问你现在在哪?」

「不,他没指名是我。」酒井说。

该报总社的人向酒井转述,今天上午报社总机接到一名声音听来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要找平成六、七年时主跑警察本部的社会新闻记者。总机进一步问他有什么事时,他表示要提供十三年前一件社会案件的情报。总机请他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等联络上之后,再由记者主动回电。就这样,对方留下一支手机号码,并表明自己姓「田向」。

接到总社的联络后,酒井马上打了通电话给这名男子,对方除了表明想提供十三年前命案的一些情报外,还问酒井要怎样才能和当年侦办的员警仙道孝司联络,说有些事不能先告诉记者,必须先知会警员才行。

「我有预感,他要讲的一定和『田向恭子』那件命案的秘辛有关。从这么罕见的姓氏看来,这个男人可能是田向的家人。我跟他说让我先联络你,我不想一下子把你的电话流出去,万一造成什么困扰可不好。」

「告诉我他的电话。」

酒井念完电话号码后,问仙道:「你想这个男人是不是要告诉你有关田向恭子命案的秘辛?」

「我不知道。」

「喂!有什么有趣的,可要通知一声。」

「嗯。」

才挂断,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山岸。

「喂,」山岸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紧张,「刚才中央署的总机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有一个男的在问,要怎么样和你取得联络。」

该不会是古川幸男打来的?仙道故意装傻问道:「那个男的是谁?」

「他说他姓『田向』。本来打电话来找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主管总机庶务的老警官,一看到这则电话的内容记录,马上联想到从前那件命案,所以打电话告诉我。」

「你是说打来的是死者『田向』的家人?」

「不!」山岸说,「依我看来,打电话来的人是古川幸男。」

「为什么会这么想?」

「古川不敢报上本名,但是又希望对方能知道是他,故意找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名字来代替,好像是暗号一样。他想找你,所以找一个对你来说印象也很深刻的名字,我这么推论完全合乎逻辑,不奇怪啊!」

「是吗?」

「总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们不直接告诉他你的电话,没办法,他只好留假名罗!唉呀,会故意用假名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或许……你想太多了也说不定。」

不过山岸似乎没听到,继续沉醉在他的推论中。

「只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找你呢?你侦讯他的时候,他鸟都不鸟你,还对你大小声,我接手后他才听话的啊!现在要找的,为什么是你呢?」

「那个人是不是古川也不知道。」

「唉,当初总机为什么没留他的电话呢?要不,我一定能确认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古川了。他一定还会再想办法透过其他管道找你,如果再打来,可是天大的机会。」

「他是用手机打来的吗?」

「嗯。看来目前要拿逮捕令恐怕也有困难。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家伙跑回北海道了。」

「你这么笃定?好吗?」

「有什么不好?你听清楚了,那家伙肯定还会再和你联络,到时候该怎么做你知道吧?可不要拿什么休假当理由啊!」

「我知道。」

「想想,如果你我两个人抢在千叶县警局之前破案的话,那多痛快呀!哈,我等着。」

挂完电话,仙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得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等情绪稳定后,再打电话给古川幸男。

「喂?」对方压低嗓子接起电话,十分小心翼翼的感觉。

挂掉电话,大约五分钟后,仙道才拿起手机拨打酒井给他的电话号码。

光这声「喂」也听不出什么。不!应该说仙道早就忘记古川的声音了。

「是田向先生吗?我是北海道警员仙道,听酒井记者告诉我,你有事找我?」

「我是田向的朋友。请问你是十三年前,札幌中央署刑事一课的仙道警员吗?」

「是,我是。」

听到回答后,感觉上对方愣住了。他停了几秒,才缓缓地说:「我是田向恭子命案的凶手——古川幸男。」

果然!虽然心底已有推断,当真相公布时,心里仍感受到不少冲击,胸口闷了一下。

「古川幸男?你已经出狱了?」仙道小心地问着。

他没提通缉海报的事。以时间点来算:古川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已被列入千叶县一桩命案的嫌犯。

「嗯。」古川回答。说完,又是一阵沉默。感觉得出来,他也在试探仙道听到后的反应。「多谢你办案期间的照顾。」

「你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是我负责侦讯你的。」

「那时,我说了一些顶撞你的话,质问你怎么没去过我出生的地方,真对不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也害你被换下来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问不出个什么。」

「可是,你还来听我开庭。」

其实自己也只在口头辩论那天去法院旁听一次而已,「古川该不会以为我去旁听了好几回吧?」仙道在心底默默地猜想。

「因为我放不下心。」

「你还担心我吗?」

「当然。那件案子我怎么也忘不了。你有话要告诉我吗?」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也有话要问我。」

「关于那件案子,你不是已经在检察官、法官面前陈述一切了?」

「我只是回答他们问我的问题而已。」

「好不容易出狱了,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你现在人在哪?如果有来札幌,就打这支电话给我。我现在休假中,时间很多,什么时候见面都行!」

「你说你在休假,那么约白天也行罗?」

「时间不是问题。」忽然,仙道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现在,我知道你出生的故乡是什么样的了,我去过那儿。」

「是吗?」古川的声音明显和缓起来:「那儿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从前怎样我不清楚,但现在确实很萧条,应让说,很荒凉。」

「以前我还在的时候,那儿就什么也没有了。」

「好了,总而言之,有空到札幌时,记得打电话给我。」

「老实说,我……。」

「你怎么样?」

「我已经回北海道了。我们可以约在札幌以外的地方碰面吗?」

「没什么不可以,只要不会太远。」

「既然你现在休假中,那么明天,可不可以拨半天的时间给我?」

「半天?没问题。」

「不好意思,硬把你约出来。」

「别这么说,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很乐意奉陪。」

「那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嗯。」

挂上电话,仙道拿起摆在身边的毛巾擦拭满是汗水的手心,看来古川还不知道自己已被通缉。既然这样,仙道自然依照一般警官所受的训练,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保持接触。

虽然如此,刚才在电话里,仙道并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和古川对话,他的立场是单纯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只是,一场对话既然已用谎言开了口,接下来也不得不再说一些谎来圆了。

几经考虑,仙道决定先不和山岸联络。一切等明天和古川见面后再说。

当天晚上过了六点,仙道的手机响了。那时的他正在张罗晚餐。听见铃声,连忙关掉瓦斯炉上的火,拿起手机。是山岸打来的。

接起电话,山岸劈头就问:「那个姓『田向』的男人,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仙道回答。

当然没有,因为刚才是仙道打电话过去的。而且,对方叫做古川幸男,不叫「田向」。所以,仙道并没有说谎。

「哦?」山岸说:「他也没再打来问你的电话号码。」

「船桥那个案子的通缉海报不是已经张贴了吗?」仙道想确认清楚。

「没有。我们还封锁着消息,没让媒体知道。」

难怪!古川果然还不知道自己已被警方锁定为嫌犯,不然他的一举一动肯定会很谨慎小心,不会随便外出才是。

「现在搜查的进度如何?」

「千叶县警局现在正从市川到千叶市一带搜查。」

「那么,说不定明后天就捉到了。」

「哼!我看没那么快,他们好像对他的行踪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依我看呐,那家伙现在还窝在船桥的可能性很大!」突然,山岸的话锋一转:「喂!明天有空吗?」

看样子,明天还算安全。既然和古川有约,整天都空下来可能比较好。

「不行,明天我有事。」

「好吧,那只有等下礼拜再约了。」

「是啊,下礼拜再说。」

挂完电话,仙道突然对自己刚才拒绝的语气有点担心。好像回答得太快了,会不会被经验老道的山岸听出来呢?

古川约莫在上午十点时来电,那时马克杯里的咖啡早已见底,仙道已经准备好随时出门。

「我现在可以开车出门了吗?」仙道问。

「可以。」古川接着做出指示:「你先上道央快速道路,往旭川方向。我在三十分钟后打电话给你。」

「我们要在哪儿碰面?」

「我还没决定。」

不等仙道接话,电话就断了。仙道也不打算重拨,一切就按照他说的。

走到停车场,钻进车内,仙道先确认一下油表。油还剩一半以上,算一算,如果都不停的话大概可以跑个两百公里。

行驶在道央快速道路途中,古川打电话来了。

「还没到岩见泽交流道吧?」

「嗯。大概还要五分钟。」

「你就在岩见泽交流道下。」

接着古川说了他童年时住的那个小镇名称。

「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吧!」

仙道先前已经走过一次,认路没问题。

下一通电话,则是在仙道快开到小镇主要的街道时打来。

「你知道北电的火力发电厂遗址吗?我在那儿等你。」

「知道了。」

听古川的口气,一点都不担心那么久没回去,火力发电厂遗址存在与否的问题,看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儿了。

进入小镇的主要街道,穿过车站后面一大片的公营住宅区、旧矿坑住宅遗址,越过横跨河川上的小桥,往发电场遗址方向前进。来到发电所遗址正门匝道口,仙道看见一部小型车停在那儿。车牌上写着习志野的号码,那应该就是古川的车吧!从千叶开过来这里,说不定是辆赃车。

仙道将车并排停在那辆小型车的旁边。才从车上下来,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进来吧!我在里面。」

匝道口的门开了个小缝,仙道侧身钻进发电厂里面。

建筑物的侧门是开着的,通常出入发电厂的主建筑物,应该都是走这扇门吧,仙道走了进去。

建筑物里面就像学校的体育馆一般宽敞,中央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锅炉般的大型铁制容器,还有一根根的管子环在它的周围。想来是个以煤碳为动力的发电机吧。

脚边有一些碎玻璃,剥落的壁材散落一地,空气中也满是尘埃,还带着一点生锈的味道。一丝丝的亮光从天窗的细缝中钻了进来,这让室内红咖啡色的管子看起来更鲜明。虽然室内有些昏暗,但是进来的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你在哪里?古川!」仙道大声呼叫。

「我在这里。」声音从背后窜出。

回头一看。背后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钢铁材质的楼梯,在楼梯层与层的平台处,古川正坐在那儿。虽然室内光线并不充足,但凭着从天花板空隙照下的微弱光线,还是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体型。他蓄着短发,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橄榄色的工作长裤。面貌则租十几年前差不多——丰厚的双颊和嘴唇、微肿发泡的眼皮、教人不易读出的眼神。脸上的皱纹很深,身材也似乎有些发胖。

仙道向古川走近一些之后,说:「为什么找我来这里?」

古川直视着仙道回答:「我,又干一件了。」

既然古川本人都主动提了,仙道自然也没必要再继续装傻。「你是说,船桥的那件?」

「你知道?」

「我曾祈祷,希望不是你。」

「依我看。警方现在应该已经发布通缉了吧!」

「你就那么有把握?」

「因为一大堆在场证据,我连销毁都懒。」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首,还逃到北海道来?」

「因为我想来这里,看看这个小镇。」

「为什么?」

古川低下眼去。

「一切就要结束了。」

「什么意思?」

「我常这么想,其实我的人生应该在更早之前就该结束。不是在十三年前,十七岁那时也太迟了。我应该更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才对。」

「怎么这么说,枉费辩护团费心帮你辩护,让你只判伤害致死。」

古川不屑似地「哼」一声。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我可不希望这样。把我那么悲惨的身世在法庭上公开,我要是死了也罢,偏偏还让我活下来。」

「那是因为他们希望你的人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是我想死呀!我早就有被判死刑的觉悟了。譬如你,仙道,其实你也很希望我被判死刑,对不对?你就是希望这样,所以才到法院来旁听的,不是吗?」

突然,建筑物外面传出刺耳的扩音器声音。

「古川幸男!我们是警察—快出来!」

听起来像是山岸的声音。

古川整个人像被电到似地站起来。仙道也吓一大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古川睁大眼直视着仙道。

「你不是说你一个人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对任何人说。是真的!」仙道狼狈地回答。

「他也是,你也是,你们都一样!可恶!」

「我没骗你!」仙道死命地解释:「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你误会了!」

外头扩音器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古川幸男!船桥宾馆杀人事件的逮捕状已经下来了,你逃不掉的!出来吧!」

古川以憎恶的眼神瞪着仙道,然后「啐」地吐口水。在那瞬间,仙道把脸别了过去。

紧接着,古川开始顺着楼梯往上跑。

一看到古川的举动,仙道立即猜到他下一步可能的动作,也跟着冲了上去。

「等等!古川,等等!」

古川爬上沿着发电厂外壁搭建的作业通道。这间发电厂建筑早已成为废墟,作业通道不过是钢铁材质的网状踏板,加上年久失修,支撑的铁架说不定早有折损,万一崩塌了怎么办?仙道担心着。

不一会儿,古川通过作业通道,钻进通道末端的一扇小门。

仙道也跟了上去。一打开小门,发现这原来是安全门。古川的脚步声正往下走。仙道也快速地往楼下冲去。

从发电厂里跑出来后,古川一路往水坝的方向奔去。仙道一边尾随一边回头,看到刚才来时的停车处,旁边又多停了几辆轿车。

山岸是依据别的情报找到这儿来的?还是尾随自己来的?或许昨晚在电话里,自己说明天有事的语气太奇怪了,引起山岸的怀疑,所以才决定跟踪自己。还是自己的车被人装了GPS却不自知?更或许,古川的车早已遭警方锁定。

古川冲上水坝封锁线上的铁丝网,翻身跳下。那是一条直通水坝的通道,通道往前走到尽头时,有一条陡峭的斜坡,紧连着水坝上方。

忽然,仙道听到背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原来山岸也派人追了过来。由于前方尽头就是水坝,无法抄路包围,只能跟在后头。

仙道设法翻过铁丝网,站在连接水坝的通道上,这时古川已到达通路与斜坡的临界点,开始奋力往上爬。

「等等!」仙道大声喊叫:「不要想不开呐!古川!冷静!」

好不容易跟着登上斜坡的最高处,仙道感觉心脏像要炸裂开似的。只能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调整紊乱急促的呼吸。古川站在通道的中央,转过身面对仙道,暗示他已不再往前跑了。

一边喘着气,仙道一边慢慢往通道中央靠近。只见古川一动也不动,手里抓着一条绳索。

仙道来到距离古川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古川直视着仙道,眼神似乎透露出他下一步将会展开什么行动,而那也是最令仙道担心的。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其他人靠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山岸率领的一组人已爬上陡峭坡道的最顶端,来到水坝的上方。

「不要过来!我来说服他。」仙道回头对山岸说。

山岸停下脚步,点头表示同意。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员警,也不再前进。

仙道再次转过身看着古川。这时的他,脸上已完全不见任何感情,没有憎恶,没有愤怒,应该是一种绝望吧。

「不要想不开,古川!有什么话,我们在庭上一次讲个痛快,可不要想不开呐!」

古川摇摇头,说「告诉你吧,仙道!你要听有关我母亲把妹妹丢下水坝的真实情况吗?」

「你母亲把你妹妹丢下水坝的真实情况?」

「本来,我一直想不起来在这里发生的事,在那次判决之前,在法庭上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很重大的事吧?我们到法庭上说,把它全部说出来!」

「不!我现在就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当年是自己死命地挡着母亲,母亲才没将妹妹丢下去。结果我错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当年,母亲把妹妹投下水坝之后,我用身体顶着母亲,因为我太愤怒了!母亲怎么可以这么做!我用身体顶她,想把她也推下水坝。我想杀了她!本来,我的生命在杀了母亲之后,就应该被判死刑结束!你不用来旁听,不管判决结果如何,我这一条命早已结束了!你知道吗?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所以才找你来这里。」

「我了解了。我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全部都听。你先冷静下来。」

「如果我在十二岁时杀了母亲,被判死刑该有多好啊!警察们一定这么想吧!」

「不!」仙道摇着头,「我不这么想。古川!我不这么想!别做傻事!」

古川擎起握抓在手上的绳索,在绳子的一端绕一圈,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仙道急忙往绳索的另一端看去,被系在水泥墙上的一个铁环。

仙道即刻往古川靠近,约莫三步左右。「等等!你等等!」

不等仙道说完,古川的右手攀着分隔通道和水坝的女儿墙,纵身一跃。

说时迟,那时快,仙道马上伸手去抓,结果,那瞬间他只碰到古川的脚,无法及时制止他。古川的身影不见了,只听到从下头水坝处传来绳索被拉直,低低地弹了一声。

仙道将身体探出墙外,往下一看,水坝陡直的壁面上,有一具身体挂在那儿摇晃着,不断与壁面磨擦。

恍然问,仙道感觉身体被人从后面抱住而不自觉地抽动挣扎。

「冷静下来!不要激动!冷静下来!」是山岸。他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仙道的肩膀。说完话,山岸自己也软瘫了下来。

穿着便服的搜查员目睹整个过程,立即以无线电回报。

仙道只听到「通缉嫌犯」、「水坝」、「自杀」等零碎词语。他轻摇着头、眨着眼。

经历过今天,看来,要重回工作岗位的日子又更远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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