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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菊池宏树

未来无限宽广。

不对,看来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因为站在起点上没动的关系。

冷死了。冬天的体育馆,尤其是早上,膝盖以下就特别冷。我也想要像女孩子们那样,用小毯子把腿包起来。冰冷的空气从下摆咻地窜进来。我身后的龙汰也不断喊着好冷好冷好冷好冷,没想到他突然说:「唷,校长的领带花色好像虾子。」害我笑出声来。「你笑太大声了啦!」哎呀,因为真的很像虾子啊。

全校朝会简直就是众人懒散气氛的大集合。根本没有人在听你说话好吗,校长!

认为制服只要够短,或是大件就好的家伙真是蠢。现在这时代的立领学生服,明明应该要穿得很华丽。我心想。然而他们却连「华丽」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偶尔还会有些家伙,以为穿得像不良少年就很帅。莫名其妙!丑爆了!你们真的是平成年(译注:一九八九年起至今)出生的人吗?立领学生服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可以稍微短一点点,裤子要比标准再宽一点点,然后利用开襟毛衣或衬衫点缀;扣子开两颗,再用腰带或不太粗的链子,或智慧型手机的保护壳增添色彩。胸前一袋挟着发夹已经太过时了。不行。出局。

我用手指整理对棒球社社员而言过长的黑发。用NAKANO四号造型发蜡固定得直挺挺的头发,经常被女朋友沙奈一句「好恶心!」就用掌心咚咚地压扁。如果我能够留长头发,我也想烫像龙汰那样的爆炸头,或是有空气感(我说空气感时,龙汰说:「是指外星人吗?」——当时我认为那家伙是从蠢蛋星球来的外星人)(译注:空气感和外星人两者的日文发音类似)的蓬松发型。虽说那样一点也不适合戴棒球帽。

「本校文武双全,学业与社团活动均创佳绩。」

我不讨厌校长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用那种方式说话,才能够保住校长的威严吧。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好像非得看着他不可。「我们有好成绩又不是为了你。」我听见龙汰小声地说。「虾子。」他补-这句,害我又笑了出来。

「你们还年轻。还有活力。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办到。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是一张洁白的画布。」

十七岁。高中二年级。洁白的画布。他经常这么说。我们的确还年轻,也有活力,是白净的画布,但是我们又没有拿着画笔,也没有想画上什么东西,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的确是升学高中,不过我没打算念医学院。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去念东京普通水准的私立大学,每天开心玩乐。不用有什么特别的成就也无所谓,反正我应该都能够顺利过关斩将。在喜欢玩闹、时髦又醒目的朋友包围下,在班上也属于最「上层」的集团,运动也全都玩得不错,学弟妹常起哄鼓噪地说我「好帅!」,女朋友沙奈也称得上可爱。我想这种情况,今后仍会持续下去。

「沙奈的裙子好短!」「你不可以看!」

我拍了龙汰的脑袋。「什么嘛,穿那么短就是要给人看的呀。」龙汰胡乱搓揉着头发一边说。沙奈口袋露出的手机吊饰是米妮。我的是米奇。我虽然反应过挂这个很丢脸,但是女孩子在奇怪的地方就是特别固执。

这座体育馆里有超过三百张洁白画布,每个人都想在上面画画吗?这些家伙顶着相同的发型,准备做点与众不同的事展现个性,结果还是一样,所有人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洁白的昼布摆在完全的黑暗中也只是一片黑,没办法画上任何东西。

「接着,是今天要接受表扬的学生们。从面对我的左手边开始。」

校长转过身背对我们,短短的手臂指着站在舞台上的学生,依序介绍。男子排球社,啊,桐岛果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孝介和某个矮小的家伙。女子排球社、垒球社、管乐社、桌球社、电影社。

电影社?

「孝介成了代理社长呢。话说回来,最后那个看起来糟透了!」

好像直接穿着爸妈买给他的尺寸偏大的制服哩。龙汰笑着。的确。桌球社两个女生的裙子,也几乎快和袜子连在一起,电影社的两个男生也是——咦?那两个家伙好像和我同班吧?我记得他们两个总是在看我不懂的电影杂志,原来是电影社的,原来我们学校有电影社啊。

校长一一介绍并表扬每个社团的功绩。这种时候,明明有这么多学生在场,但棒球社社员们打呵欠、点头打瞌睡的模样,不晓得为什么看来像浮雕一样。我没有特别找寻剃得很短的和尚头,但他们看来就是像浮雕。

「不过啊,沙奈的腿真漂亮呢。」

「叫你别乱看啊!」

你想要自己独占好东西吗?也借我嘛!龙汰发出愚蠢的声音。我心想,这么大声会被沙奈听见啊用你的脑袋想想好吗笨蛋!不过我又想到,她听到这种话反而会很高兴吧。我知道她就是这种女孩了。很肤浅。

「有个叫做『电影甲子园』的全国高中电影比赛,电影社在这场比赛中获得评审特别奖。接着,我把奖状内容念出来。」

甲子园。我的耳朵听到这个字愣了一下。

感觉有几颗变成浮雕的和尚头也稍微动了一下。

影响能否闯进春季选拔赛的地区大赛两战两败,所以棒球社没能够上台接受表扬。我们没有想要打进甲子园。只是,以棒球社这种情况,明年的全县大赛应该也小会获胜——这种显而易见的自暴自弃,包围着棒球社所有人。我嗅到这一点时,觉得他们已经没救了。这所学校的棒球社缺乏热情。

校长说了什么,在学生之间引起骚动和笑声。那个笑法让听者不舒服。「片名好烂!」龙汰咯咯笑。从电影社两人用力握紧拳头的样子看来,大概是得奖作品的名称被念出来了吧。一定是让人听起来觉得丢脸的超窘片名吧。我心里虽这么想,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住乎。

校长说,你们才十七岁,今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也拥有希望、梦想和一切。事实上他错了。既然我们的掌心将来可能握住任何东西,也就是说现在是空的。

「你——跷——掉——社——团——吗?」

以小小步伐走在我身旁的沙奈突然凑近盯着我的眼睛。刻意往上拉的睫毛,和蓝色眼线围绕的大眼睛,骤然闯入我的视线。

沙奈和我并肩而行,仿佛把放学后不平静的气氛拆成两半。我们原本就很醒目,两个人走在一起更加引来众人的目光。我虽然介意,但并不讨厌。简单来说,我们就是有型的男生和可爱的女生正在交往,两人一起走在路上,大家当然会盯着看。高中就是这么狭隘的世界。

「啊,该怎么说咧。」

我重新将沉重的包包背上肩膀,一边含糊回答。棒球社的制式包包大又鼓,而且很重。这个黑底余色字的包包,一看就知道是棒球社,我真不想用。

「一起回家吧。」

这是女朋友的请求喔。沙奈仰起脸,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一边小踱步蹦蹦跳跳。她的裙摆也跟着有节奏地摆动。校园里许多学生一边闲聊,一边追着球,或挥舞球拍。我有时会觉得这些人真是笨蛋。又不能靠那些吃饭,也不是要去参加全国大赛,想交朋友有同班同学也就够了,每天汗流浃背的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时候,我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队长发旋的形状。他向学弟低头鞠躬,说:「请你至少要来比赛。」那个人真没自尊啊。

我国中时已经小有名气。运动神经优异,棒球之外的运动也样样精通,我只是偶然选了棒球社而已。不用那么努力,也能够锵~地把球打出去,轻松得分。我只是为了继续听到「好厉害!宏树!」「高手!」「王牌第四棒!」才会继续打棒球。所以进了高中,想说总之就选棒球社吧。虽然没有明确的测验过,不过一进社团,我立刻就发现大多数社员都比我差。当然也包括学长在内。

队长曾来找经常跷掉社团活动的我,说:「请你至少要来比赛。」我看着眼前队长的发旋,只说了一句:「好啊。」回答「好啊」就够了吗?我这么想,不过没说出口。

「好冷哦。」

沙奈以为了服装搭配而非御寒用的粉红色围巾将嘴巴完全遮住,迈开大步走。她像小朋友一样走路蹦蹦跳跳,每次一跳,围巾就会往下掉。「嘴巴喊着冷,可是内裤都快露出来了哟。」我说着,想要掀开她的裙子。「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啦。」沙奈开心地笑着。

沭浴在夕阳底下的指甲闪闪发亮。我没仔细看所以不很清楚,但今天应该也是涂粉红色的吧。包裹着身体的肤色开襟毛衣,也同样是偏大的尺寸,几乎遮住裙子。从宽松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点点手指,背在小小背上的EASTBOY学生书包,红白格子的鞋带,漂亮眼线环绕的双眼皮,高八度的声音,甜甜的说话方式,一切都经过计算。她浑身上下都宣示着:我是很可爱、很时尚、很醒目的女生喔。

我的女朋友很可爱,的确很可爱。

但是,或许,就只是这样了。

「对了,今天体育课时大家都看到了。」

走向脚踏车停车场,决定今天也跷掉社团活动。我重新背好同样沉重的社团包包。

「宏树超帅!足球也踢得好棒!龙汰同学、友弘同学等经常和宏树在一起的男生真的都好帅呢!」

嘿嘿,感觉地位就是不一样呢。沙奈眯起眼睛,将粉红色围巾往上拉,遮住下巴。拉到那么高就不可爱了。我只是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口。

「欸,因为我是全才啊。」

吵死了!沙奈咯咯笑。涂了护唇膏的嘴唇水嫩闪耀。我想我有点喜欢这种嘴唇吧。

「不过啊,那个是电影社的家伙吧?他超逊的,女孩子全都笑翻天了,真的!后来人家一起在聊他逊爆了的时候,发现他就在附近,吓死人了!」

他一定听到了。沙奈边重新拉好深蓝色刺绣长袜,一边说。我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逐渐枯萎。

「想到他拍电影时,说不定会把自己拍成足球球技超强就觉得恶心!」

作品名称很有罗密欧茱丽叶风格也超好笑。笑着的沙奈浏海被风拂动,露出修整漂亮的眉毛。

真美。山形的眉毛、清爽的头发、洗练的眼线、粉红色的脸颊和指甲和围巾,都很美。

但是呢,我偶尔却又强烈地认为,沙奈真的很可怜。

「我喜欢坐在宏树后面。」沙奈自行跨上我脚踏车的后座。短裙下摆的细白双腿啪答啪答开合着。她笑着说:「内裤如果被看见了该怎么办?」

沙奈今后也一定会以那种价值观继续活下去吧。我将手伸进包包深处,拿出脚踏车的钥匙。「哇唔!单车双载单车双载!」沙奈很开心。总之呢,她就是先以逊不逊筛选人、区分阶级,醒目的人是胜利组。她八成只会这样想事情吧。

但是你自己也一样吧。我看着自己在夕阳下伸长的影子,默默地想。

我在最后一个座位睡觉,所以没注意到。前面那个座位的女生也真是的,干嘛不叫醒我?虽然我们不曾讲过话。她好像就是那位经常和志乃在一起的管乐社社长?我不太清楚,不过如果她睡着了,我应该也不会叫她起来。

抬起头,我看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摆着一张升学志愿调查表。大概是为了不吵醒我,而悄悄放着的吧。洁白的纸上用冰冷的明体字印着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等。一瞬间我觉得好烦。班会还没结束。

「这个礼拜之内要把这张表缴回。迟交的人我会叫你放学后回家去拿来。」

老师说完,龙汰和友弘那边发出牢骚。「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单程就要花上两小时耶!」「少唬烂了!」无可救药的对答一来一往。

升上三年级,除了文组、理组之外,还要分成国立大学志愿班、私立大学志愿班、其他等。想要进入专业领域和艺术大学的人被归人「其他」,这种冰冷简洁反而让人觉得畅快。

无论如何,老师就是希望我们考国立大学,因此即使知道私立大学推荐入学的技巧,也不愿意告诉我们。总的来说,他就是用很老师的大人说法,谨慎委婉地要求我们「努力念书,考上国立大学」。谢谢老师,不过我只要能够进MARCH大学联盟(译注:明治大学(M)、青山学院人学(A)、立敦大学(R)、中央人学(C)、法政大学(H))的哪一间都行。早稻田、庆应、上智也姑且考看看,如果偶然考上当然最好。人概就是这样。

大学啊。

我把调查表翻面摆在桌上,拿出iPod。不管了。我戴上耳机。听着友弘大力推荐而借给我的不知名艺人专辑,一边环视教室。

虾子校长,这张升学志愿调查表就是洁白的画布吧。

现在我看到的所有背影,每个人都好好想过自己想要的未来吗?我隐约听见老师的声音,于是转动iPod的转轮调大音量。

龙汰和友弘是否也曾好好想过要进哪一所大学呢?那两个家伙大概会说:「我要选其他!」然后闹始说要成为美容师云云吧。欵,不只是他们两个,沙奈或是那一群女孩子,大概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除了这个教室之外,此刻在教室内面对黑板的上百个背影,踏上上百种未来,将会分成上百条道路。一想到这里,高中真的很像乐园。

我们没办法永远像现在这样,住他人的保护下生活,我的目标是无论如何念一间东京还不错的私立大学。但是。

上了大学后,我能——

「宏树。」

双耳的耳机被拔下。教室的声音又慢慢回到耳里。我被带入了现实。

「你怎么一直发呆,居然连最后敬礼时也坐着没站起来?」

应该没人发现吧。友弘呵呵地笑着。等我注意到时,班会已经结束,有些人抓着包包急忙赶去参加社团活动。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也早就不在了。

「你在听什么?」

友弘凑近看着我的iPod,「这不是我借你的专辑吗?RADWIMPS(译注:日本四人组摇滚乐团)!他们的歌词超赞对吧?」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老实说我没怎么听进歌词。「你听到哪一首?第三首?这首超赞吧!」友弘眼睛闪闪发光,不断说着超赞、超赞。

「我们去KTV好了!听说今天半价喔。」

「你没收到折价券的讯息吗?」龙汰靠过来。「喂,我现在超想去KTV的!」友弘的眼睛更加闪闪发光。我背起沉重的棒球社包包,再度和龙汰两人共乘一辆脚踏车。脚踏车穿过与棒球杜练习的操场反方向的校门。

「你的包包好重啊!」

我故意把脚踩在地而上沙沙地摩擦,让重心往后,一边坏心眼地嘻嘻笑,找龙汰的麻烦。

在我的身后,夕阳下的操场传出棒球社的喊声。黑色的大包包很重。声音逐渐变小,终至消失。与马路摩擦发出危险声响的脚踏车轮胎,带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很干脆地远离一直保护着洁白画布,避免被弄脏的高中。

从龙汰骑的脚踏车后座回望的高中,仿佛直挺挺插在地球上一样,丝毫也不动摇。张着眼睛看不见的根保护着我们的场所,无论用多么炎热的夕阳照射,也丝毫不融化。

与轻松踩着脚踏车的友弘相反,龙汰果然骑得相当吃力。「骑快一点啦!」「闭嘴!」两人熟悉的背影,穿着熟悉的立领学生服,守护着高中生的界线。这些家伙对于脱掉这身制服后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呢?

脱下立领学生服后,已经没有人会逼你念书,就像突然被放出鸟笼一样自由,凡事都能够自己选择,到时候,我将从哪里开始排顺序呢?

什么东西要排住最优先顺位?在这排战一列的一切事物中,我该选择什么才好?

「到了!」

龙汰突然踩煞车,我的脸啪地撞上他的背。「痛死了!对了,我昨天买了保险套,所以现在没钱!」龙汰没头没脑地说着,把脚踏车钥匙交给我。「你老是说保险套好贵、保险套没了、保险套买了、保险套保险套保险套保险套,说个不停,真像鲁夫啊。」「不是吧,鲁大的橡皮人意思跟这不一样吧!」(译注:保险套和橡皮的日文发音相同。鲁夫是日本知名动漫画《航海王》(又名海贼王)中的主角,吃了橡胶恶魔果实,所以变成橡皮人。)

包包好重。我只想早一些进包厢坐进沙发里,因此不自觉就加快脚步。「记得秀出手机上的折价券喔!」龙汰一边说,一边把立领学生服的扣子全部解开。看来他流了一身汗。

一位看起来像店长的胖子店员站在柜台那儿。每间包厢都传出难听的歌声。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那样吗?一想到这就有点沮丧。店员看到穿着制服的我们,露出「啊」的表情,拿出一张白纸。

「请问有空的包厢吗?」

我们一共三位。友弘一边秀出手机上的折价券画面一边说,那位店员把白纸和笔推向我们。

「你们是那边那所高中的学生吧?之前曾经有人做出踰矩的行为,所以进入本店之前,必须请各位同学留下姓名。」

麻烦你们了。店员面无表情地说。真麻烦。友弘一边说,一边以难看的字迹写上我们三人的名字。你这家伙,我的姓是菊池,不是菊地!

包厢里的味道难闻到足以渗入衣服的布料。电视上正播放着女艺人以尖锐声音发表评论的画面。

我把沉重的包包放在沙发上,转动肩膀。骨头偶尔发出喀喀的声响,相当畅快。

一如往常的放学后时光开始了。我松了一口气,又仿佛一个一个放弃了什么,却觉得很安心。我的每一天没有任何改变。

「这么说来,我们学校有人做出踰矩行为啊?」

是我们同年级的吗?友弘很快喝下他点的Qoo White Water。

「啊啊,是管乐社的。管乐社的。」

「管乐社?龙汰知道?」

「只是听来的,听说他们带着乐器跑来KTV就大声吹奏起来了。」

「那样当然不行吧!」友弘咯咯笑。

「看不出来那位社长会做这种事。」

我接过友弘手上的White Water。KTV的免费饮料吧,不管是可乐或是什么,喝起来都像掺了水。

「那位社长,挺可爱的呢。」

龙汰不晓得为什么透过麦克风说话。

「我们放学后打篮球时,望向音乐教室,一定会看到她对着外头练习乐器!」

没想到我会喜欢那一型的女生吧。已经有个完全不同类型女朋友的龙汰笑着说。他血管鼓胀的手腕上,绑着幸运绳。那一定是女朋友一边想着他这个保险套人、一边编成的吧。一这么想,就替那条幸运绳感到难为情。

友弘很快地点了歌,以中等音程不断唱着跟青春叛逆有关的歌词。只要相信就会发光。大致上是这类内容。歌曲结束后,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呢?

「对了。」

我一口喝光White Water。

「桐岛为什么退出社团活动?」

友弘唱到副歌了,所以龙汰大声地问。

「好像是和孝介不合!再加上队长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位子!」

「咦?」友弘看到空杯子,瞬间漏了歌词。

「那家伙很热血,可能因为这样才不合吧。」

反正他又不靠排球吃饭。龙汰说完,打开点歌本,像是要终止和我的对话。「安室的访谈真糟糕,这种人居然当妈妈了?」

我觉得烦躁。无论是沙奈对于电影社所说的那些话,或是说出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或是管乐社,或是升学,令部综合起来都让我感到烦躁。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是烦躁。

友弘的音量大到不用麦克风也无所谓。音乐录影带播放着各种的色彩,像是要与他的音量对抗,我那只沉重的黑色包包在那些光的照射之下,不断变换颜色。但最强的果然还是黑色。

最强的果然还是黑色。

「守住宏树!守住宏树!」

龙汰一面大步奔跑,扬起沙尘,一边这样喊着。我一一穿越阻挡我行进的脚,运球推进。对于男生来说,拥有不差的球技果然重要。

「龙汰完全追不上!」「罗唆!」友弘从外头凑热闹。「可恶!这家伙!」龙汰一边说话、一边拼了命要跟上的样子,很像小型犬。我心想,干脆故意制造个空档给他好了。

我一边闪躲龙汰,一边人范围地环视操场。虽然我不是足球社社员,无法看见所有人的动态,不过

啊,看到了,那家伙可能连一次都不曾碰过球。「这边这边!」友弘大喊,但我忽视他。电影社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没戴眼镜的家伙。另一个电影社的上次很夸张地踢空,还被沙奈笑过吧?

接住!

我把球踢出去给他。「喂!」听见友弘大喊。

在场所有人露出「啊」的表情,朝球的方向追去。成为众人目标的电影社像是突然被抓到把柄一样反应迟钝,无法顺利接到球,结果球被另一队的人抢走。「龙汰,快上!」球马上就被传回来。球便在同样那几个成员之间前进着。

「你在搞什么啊,宏树!」

别出错啊!友弘发出尖锐的声音。刚刚的失误被算在我的帐上了吗?我在脑中确认后,咚咚地敲了敲鞋面包覆的脚尖。犯了那样的错,却没有人告诉他「别出错啊」,真是有点寂寞呢。看着电影社的家伙,我心想。犯错的人明明是自己,却连这点也被抹去,当作自己不存在一样,还被女生们那样嘲笑,真有点可悲。

风快速吹过汗湿的皮肤。

但是,那些家伙能够将那种心情瞬间全部消除。

和我比起来,到底是哪一边比较可悲呢?

哨音昼破天际地响起,比赛结束。我虽然贡献了两分,不过最后龙汰用力乱踢的那球似乎得分了,所以我们这一队输了。胜负如何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太好了!赢宏树那队了!这是第一次吧?」龙汰一边用体育服擦汗,一边嚷嚷着。声音好吵。

简单集合、随便行个礼后,队伍解散,结束了这堂体育课。我马上看到同队的电影社家伙就在我附近。我想起他没能够好好处理我的传球,还直接被得分的场面。看着全黑的后脑勺,我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声「别放在心上」。我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前田凉也,刚刚确认过他运动外套上的绣字。

许多人跑过我身边。我能看见前田脏兮兮的运动鞋踩着小步伐前进。出错也别在意,只要对他说这句话就好。我举起右手,准备以食指碰碰他单薄的肩膀。这时候——

「凉也!」

背后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超越了我。前田转身,他的视线也越过我。

「武文。」

「你还在慢吞吞的做什么?今天开始拍摄喔!」

前田睁大了眼睛。仿佛通往某个宽广世界的门打开了,前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此时的我感觉到了光,仿佛看见开启的大门后侧泄出的光线。「我知道啊。」说完,前田和名叫武文的男生一起快步离开操场。

那是不曾见过的表情。我只看过他们两人在教室角落低调读着杂志的身影。尽量避免出锋头,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摊开杂志,聊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话题,我只见过他们这副模样。

风并没有推着我的背前进,仅是吹拂着。我总觉得好烦躁。虽说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否该称为烦躁。

「宏树!」

我看见沙奈挥舞着毛巾,从体育馆跑过来。三个女生很体贴地先一步回教室去。「腿真漂亮!」龙汰每次都是这一句。说完便和友弘一起去厕所。

「你找那个人有事?」

沙奈的视线一瞬间看向前田。

「不,没有。」

「对吧,吓我一跳!」

总觉得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沙奈天真无邪地笑了笑,「然后啊——」接着开始小声地说:

「我爸妈今天出门不在家喔。」

他以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红着脸小声地说。小毛巾遮着嘴巴,转开视线。大概是害羞吧。

「所以呢,怎样?」

我的脑中开始计算保险套到底还剩下几个。大概连一个都不剩了吧……用完的话,再向那个保险套人讨就行了。「好啊。」我僵硬地回答完,「我今天有小考,会留晚一点。那我们门口见。」沙奈说完,便转身离开。

她大步奔跑的同时,毛巾也跟着摇晃,小小的身体逐渐远去。绑在较低位置的两束栗色头发也左右摇摆。

哎。

天空非常晴朗。有着我轮廓的阴影清楚投射在操场上。我低头看着有自己轮廓的影子。像是要把影了烙印在地面上一样,我一直凝视着影子的轮廓。

比起校长那番随处可闻的演说,或者说我们是洁白画布云云,或是退出社团的桐岛,或是沙奈对电影社的批评,或是说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或是管乐社练习的事情,或是升学志愿调查炭,或是体育课的足球,或是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或是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

比起那些,最让我烦躁的,是在脑中计算保险套剩余数量的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

龙汰给了我一个保险套。我原本以为这家伙买的东西八成是便宜货,没想到是还不赖的东西。「这也是为了女朋友嘛。」龙汰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稍微吐槽他:「这不是一定要的吗?」从棒球社的制式包包里找东西很麻烦,这个包包真的又大又重。

黑底金字的沉重包包。棒球社队长的声音和表情在我脑海中苏醒。

好啊——个屁。我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没参加社团活动的家伙,现在已经开始乖乖念书准备考试了。放学后,在教室看见他们兢兢业业念书的姿态:心想,这个人也有想上的大学,以及了了大学之后想做的事啊。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一样,不过至少他们的想法比我更具体。

脱下这身制服,等于踏进全新的世界。不再是暧昧模糊的,而是清楚明确的。在焦距能够确实对准之前,我能够把自己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思考吗?

「那我们门口见。」

沙余留下恶作剧般的微笑,大步跑出教室。满是涂鸦的拖鞋有些过人。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开襟毛衣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其他高中的学生。

十七岁这个季节就快要结束了。

我模模糊糊、毫无头绪地想善这些事情。

一个人踩在充满橘色光芒的走廊上,走向鞋柜。每住熟悉的走廊上踏出一步,包包就会沉重地压在肩膀上。管乐社演奏的某首轻快音乐,在我的四周咚咚跳跃着。我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和脚步声。操场上变得很热闹。网球社的女生穿着短裙开心地欢笑着。

各种声音和某些人的话语在耳中融化,浓稠地混合在一起。

我究竟对什么感到如此焦虑呢?无论回顾什么,都觉得烦躁,但是为什么烦躁呢?对于什么感到烦躁?我不知道。我对于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感到烦躁,啊,可是我虽然这么想,但我绝对——,

「菊池。」

对方从转角处突然现身。右肩上挂着和我一样的包包。和我一样因为重量而倾斜身体保持平衡。

「队长。」

我小声说,就像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流出的细小水流一样。他那身即使在冬天也一样晒得很黑的皮肤还是没变。

好久没见面的队长眼睛,看起来像是看着我,又像是完全没在看我。我直觉地认为不会再从他嘴里听到「最近好吗?」这类礼貌性问候了。

好久没像这样面对面站着。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当时对我低头的队长。制造出桥色夕阳的空气粒子一颗颗在我和队长之间弹跳后消失。

队长像在仔细咀嚼脑中的想法,慢慢深呼吸了几次后,开口说:

「明天有练习赛哦。」

队长只说了这一句,把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沉甸甸的黑色包包感觉莫名变重了。摆在我肩膀上的手还是一样的黝黑,很温暖。

队长果然没看向我。没看向我的眼睛。

队长仍在参加社团活动。明明已经快要大考了,引退赛明明早就结束了。

几个急急忙忙要赶去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与我擦肩而过。许多喊叫声从操场上传来。我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这个逐渐变重的包包压垮呢?校长那番随处可闻的演说、说我们是洁白的画布云云、退出社团的桐岛、沙奈对电影社的批评、说过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管乐社练习的事情、升学志愿调查表、体育课的足球、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这些是什么?算什么?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

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夕阳包围住我的全身。夕阳的光线就像人的手掌心一样,有着与体温相同的温暖,确实地碰触着我的身体。虽然很温柔,似是我开始感到悲伤。

在来自各个方向的各式各样喊声之中,我甚至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笔直地前进。

来到体育馆附近时,我看到扛着大型摄影机的两人组正匆匆忙忙进人体育馆内。电影社那两个人的背影,与在教室里保持低调,或追着足球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们扛着大型器材前进。

啊。

喀啦。我看儿摄影机的黑色镜头盖掉在地上。他们两人似乎没发现,直接进去体育馆内。要拍排球社吗?我走上前,弯下腰,帮他们捡起镜头盖。

把手伸向镜头盖时,背上沉重的包包重重落下。

我想起前田说完「我知道啊」离开我的表情。那两个家伙要拍摄没有桐岛的排球社吗?用那个发光的表情看着镜头。

我慢慢打开体育馆的大门,看到在里头活动的羽球社和桌球社,电影社的人正在和指导老师说话。应该是在取得拍摄许可吧。但是在体育馆里活动的,怎么不是排球社呢?我对于不熟悉的景象感到困惑,同时靠近电影社的人。在这之前,我先听见指导老师的声音。像液体一样流进我耳里的声音,缓缓抵达我的心。

「过去一直是排球社的队长桐岛来拜托我……因为市民体育馆的排球球网坏了,所以希擎让排球社使用这里。其实要去市民体育馆真的很麻烦,我们希望两个社团能够轮流使用这个场地,但对方都那样拜托了,我们也只好答应让出来。不过最近没有人再来拜托了,所以又恢复两社轮流使用。我稍微打听过,听说桐岛好像退社了?」

掌心渗出汗水。什么也追不上我心脏跳动的速度。

羽球社的喊叫声撼动耳膜。

我像被钉住一样呆立在现场。在这座体育馆内,只有我一动也不动。

桐岛,你打排球的时候,大概也有这种表情吧。我心想。全力从事自己想做的事情时,大概任谁都会有这种表情吧。被某个东西浸泡得湿答答的心脏遭人一拧,像挤蜂蜜一样挤出的情感冲人血管里。

镜头前羽球社的身影,一定远比这双眼睛所看到的更美丽。然而,盯着那个镜头的电影社两人的侧脸正在发光。

就像光一样。

我很紧张。要找平常根本没打算交谈的两人说话,让我手心冒汗,手指颤抖。我拼命鼓起勇气,好不容易能够咚咚地戳戳他的右肩。

光回过了头,照亮了我。

「这个,大概是你掉的。」

我僵硬地说完「失陪了」后,背对着前田走开。

包包好重。

也包好重。

包包好重。

队长刚才并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我的包包,看着我黑底金字的沉甸甸的包包。所以他没有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起队长在沉默时不断反复深呼吸的样子。

就像我在体育课结束后想对前田说话一样,队长也来找我说话。我当时觉得前田很可怜,希望多少替他打气,所以伸出了手。队长一定也是一样,觉得我很可悲,那对杂乱眉毛底下的眼睛正告诉我:「你总是带着这么重的包包来上学啊,已经够了。」

队长过去总会告诉我所有练习日期、比赛日期。但是明天有练习赛的事,我不知道。

已经够了,别放在心上。队长把手摆在我的肩膀上。

摆在我肩膀上的手掌温度,比夕阳、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暖和。

如果一开始就有心要跷掉社团活动,根本不需要带着这么重的包包来学校。我像个傻瓜一样每天确实把器材带来,却跷社敷衍过去。

我最害怕的,或许是发现自己认真做了之后,却什么也办不到。

我领悟到自己事实上无法面对、也无法逃离被人称为洁白画布的人生、桐岛、管乐社练习的事情、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因此感到焦虑不安,烦躁不已。

我的背沐浴在光之中。

不要紧的,你可以重来。我要对桐岛这么说。你和我不同,你一路走来始终真心面对应该面对的事物,所以如果只为了一点小事就放弃,未免太可惜了。我要这么告诉他。我朝着校门反方向边走边这么想。背部沭浴在光之中,我重新将耀眼的黑色包包背上肩,朝校门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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