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照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时,光线会先在镜子上反射,接着在角膜经过一次折射,通过瞳孔后在水晶体内再度折射,然后才投影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神经讯号,传达到大脑的视觉中枢。但这些讯号在送进意识之前,却会被一种叫做「自恋」的强力滤镜给扭曲。
严格说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后根据这些部分建构出对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面对镜子时,会在无意识中维持能让自己照起来最美的角度与表情,注意力还会集中在自己脸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说「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当中,过半数都只是把和镜子共谋打造出来的最佳画面当成自己,而无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多数人在达到通达事理的年龄之前,都不会发现这个滤镜存在。不幸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则是非常幸运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小时候每个人都是公主、每个人都是王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随着年纪增长,会渐渐感觉到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之间有着落差,让人们不得不慢慢修正认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觉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的初夏,为了决定九月教学成果发表会上要演什么戏而进行讨论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只把脸上的胎记当成大了点的痣,即使班上同学拿胎记取笑我,我也觉得这就和戴眼镜或身材肥胖没什么两样,并未当成什么严重的事;即使有人帮我取了跟外貌有关的绰号,我也不怎么厌恶,反而觉得这证明我和他们之间什么话都能说,还因此高兴。
导火线是一个男生的发言。
「《歌剧魅影》怎么样?」
他举手发言,然后指了指我。
「看,阳介超适合演那出戏里的歌剧院怪人。」
几天前的音乐课上,我们看了三十分钟的《歌剧魅影》。这出音乐剧里,歌剧院的怪人为了遮住丑陋的脸而戴着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他应该是看到那个样子,才会联想到我的胎记。
相信他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实际上也有几个人小声窃笑,我自己同样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然而,当时公认个性温和、年纪三字头后半的级任导师,听了这个男生的玩笑话却当场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颤抖的嗓音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连这都不懂吗?」甚至揪起这名开玩笑的学生的衣领,让他站在讲台上,对他大声训话。训话一直持续到宣告营养午餐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那名同学被骂得哭红了双眼,教室里的气氛极为沉重。本来发表会的准备时间应该非常开心,结果却弄得似乎是我让这种气氛全毁了。
我在只听得见餐具碰撞声的教室里明白了:啊啊,原来我脸上的胎记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让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怀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镜或有雀斑之类有着可爱一面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我是个「可怜」的人。
从这一天起,我变得异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一旦开始在乎,就发现注意我脸上胎记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级任导师那充满正义感的发言成了导火线,将许多同学对我脸上胎记的认知转往坏的方向。不管怎么说,此后我对自己脸上的胎记厌恶得不得了。
我在图书馆查过消除胎记的方法,但我脸上胎记发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异位性蒙古斑这种常见的先天性胎记不一样,事实上等于无法治疗。虽然听说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迹全都是发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记上。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各式各样的医院,但全都徒劳无功。之后的几年来,我的胎记都不曾在家族间变成讨论的话题。但看到我在十岁的初夏,突然热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记,母亲再度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我还清楚记得无论哪一家医院都放着大同小异的音乐盒音乐,候诊室里的人全都有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皮肤问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状比自己严重的病患,从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肤科得知许多人的问题更严重,但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许多没天理的疾病而厌烦。我的情况的确不是最糟,但以后未必不会变得更糟。
随着视线恐惧症恶化,我的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可疑,让周遭人们更加当我是个异类,而这又导致我更加害怕别人的视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学也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困在大家都认为我很恶心的被害妄想当中,无论多么可亲的微笑亦无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股原因不详的寒气而醒来。没有感冒的迹象,室温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无法忍受的恶寒袭向我。我赶紧从柜子里拿出羽绒被盖在毛毯上,再度钻进被窝里。
寒气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于实在太冷,我请假不去上小学,再隔一天则在不得已之下穿着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学。母亲怀疑我是自律神经失调,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看诊,但医师并未提出比「暂时不去上学」更好的解决方案。所幸除了寒气以外,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要穿得够保暖,就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
我这一年的暑假就这么抢先一步来临了。
那是个冷得像是结了冰的夏天。夏蝉齐声鸣叫,我却裹着厚实的棉被,喝着热腾腾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热水,抱着热水袋发着抖睡觉。双亲一出门工作,我就会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看到我大热天还穿着两件外衣的模样,相信左邻右舍都觉得我有问题。
母亲知道我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出自精神压力,也就是起因于胎记,所以不会问我学校方面的事情。
「没关系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只是这么说。「不用觉得要赶快治好,反而应该要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和这种寒冷的感觉共处。」
如果这种症状持续到冬天,我会变成怎样呢?连在超过三十度的夏天都觉得酷寒,到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的那天,或许我会冻死吧;也说不定反而会热得受不了,脱光衣服在大雪中跑来跑去。
但让我知道这个答案的机会并未来临。我请假不去上学后过了二十天左右,这股恶寒宛如没发生过似地消失了。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对这陌生的模样感到怀念。
因为,那是我不知道在脑海中描绘过多少次「如果我长成这样该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脸上的巨大胎记,仿佛被冲洗掉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所有声响与风景都在一瞬间远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乱当中。
有个男子从背后撞上我,让我差点跌倒。我听见对方道歉,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男子见我不理他,只是一直看着镜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原先胎记所在的位置,确定不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或镜子模糊而产生的错觉。
我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证准确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时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到自己愿望成真的情形绝对不算少见。许多梦境都是以人们的不安与愿望交织而成的潜在意识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梦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欢喜一场之前,我必须先弄清楚当下所见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试着闭上眼睛十秒钟。只要在梦中闭上眼睛或捣住耳朵来隔绝外界资讯,通常梦境就会中断。这是常见的情况,不只有我是如此。每当我做了恶梦,而且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时,我都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即使经过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状况仍未改变,意识依然极为清晰。
我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镜子。镜中照出的仍是没有胎记的我。
这不是梦——我暂时只能这么想。
我再度自问: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拼命思索,但仍想不出任何像样的假设。原因绝非只是睡眠不足,我内心深处很清楚——也就是说,我知道除非对思考的前提做出重大变更,否则无论我怎么烦恼都想不出答案。只要我不相信某件离谱的事,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只会在原地打转。
但我还无法肯定那件事。在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之前,我不能做出结论。
我满心想去个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但我对学校附近的环境不熟,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公共电话。话说回来,校内总不会连一具公共电话都没有,也许乖乖去学校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呆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动。四周已经没有人影,要是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要赶不及上课的时间。
尽管心中还放不下,但我仍从道路反射镜上移开视线,走向从住宅间露出一部分身影的校舍。
明明是第一天上学,我却没有心思去想学校的事。我在充满即溶咖啡气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听级任导师交代时,也一样心不在焉。偏偏在这种时候,对方却以过度热心的口气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例如「这个时期才要加入班上一定会很辛苦,但是大家人都很好,只要你诚恳待人一定会顺利」,或是「如果不在暑假开始前先跟大家打成一片,往后可是会很累人」等等。
级任导师是个年纪三字头后半、看起来很务实的男老师,抹发油的头发十分油亮。他姓笠井。我们开始谈话过了约五分钟,一名体格壮硕的老师走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笠井便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吩咐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后就走出办公室。
笠井离开后,我未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开办公室,走进教职员用的洗手间。我想检查胎记是否仍然消失,满心只挂念着胎记会不会在我一个不注意时便恢复原状。毕竟一个东西消失得越容易,也就越容易恢复。
当然,结果证明这只是我杞人忧天,胎记仍然不见踪影。我往后一倒,背靠到墙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镜子。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张脸也没那么糟糕嘛。
然后,我一步也离不开镜子前,应该是有了一种强迫症,觉得哪怕只是多看一秒,也要尽可能将这幅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我害怕一旦撇开目光,胎记就会跑回来;担心如果不像这样一直照着镜子,先习惯「没有胎记的自己」,脑子就会去修正和现有的自我认知不一致的身体,重新制造出胎记。这样的不安始终无法离开我的脑袋。
当笠井打开洗手间的门叫我时,说不定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也说不定过了二十分钟以上。「喂,深町。」我听到他叫我,才总算回过神来。「原来你跑来这种地方啊?我知道第一天上学会紧张,不过你突然跑掉让我很为难啊。」
别说紧张了,我连接下来要见的那些人都没放在心上,但也不想特地解释。我为擅自离开一事道歉,笠井说:「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难,总会有办法的。」还激励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记得被老师叫上讲台之后,在自我介绍时说了些什么,多半只是挑了些似曾相识的话来撑过场面。我满脑子都是消失的胎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从导师笠井苦涩的表情看来,我的自我介绍多半非常无味,总觉得教室里的学生们也在窃窃私语。
我给同学们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但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指望能和这个班级打成一片。即使因此被大家讨厌,我也不在乎。
看来胎记消失并不是我的幻觉。第一次看到我脸上胎记的人,几乎都会凝视好几秒,又或者是撇开视线,再也不和我对看,但这次没有一个学生做出这样的反应,相信他们大概只当我是个冷漠的男生。
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形式化的掌声响起后,笠井指了指最后面的空位,要我坐在那里。只有靠窗的两排课桌椅是七人,其他五排都各是六人,我的座位就是在仅有两套课桌椅的最后一横列其中之一。
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和平常不同种类的视线。我不确定这单纯是对晚了三个月才出现的同班同学这种特殊人物投来的好奇视线,还是对一个连自我介绍都做不好的人投来的责难眼神。
平淡地宣布完联络事项后,早上的班会时间结束,笠井前脚刚走,第一堂课的老师就踏进教室,很快地开始上课。这位年纪二字头后半、头发以女性来说算短的英文老师,对于直到这个时节才首次出现在教室的新面孔,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也没怎么把课堂内容听进去,一直看着纯白的笔记本思索胎记的事。围绕在自行车停车场四周的树木传来蝉鸣声。周围的同学们一律以正经的表情听课,若有不懂的地方就会露出心神不宁的表情,而把不懂的地方搞懂后就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和我国中班上那些家伙大不相同。
一堂课转眼间便结束,来到下课时间。受到几名好奇的同学包围追问的情形并未发生,我也不找人说话,只是独自发呆。有几个人不经意地偷看我几眼,但也就只有这样。教室里的同学有一半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剩下的一半则翻开笔记本或参考书。我很想去找公共电话,但要在不熟悉的校舍内寻找,十分钟多半是不够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午休时间来临。
我不知该往哪看才好,于是望向右前方的空位。这个座位的主人似乎缺席,书桌抽屉里空空如也。椅背上用油性笔写着「1836」。这是什么数字?不可能是座号吧?
宣告下课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走动的学生们都赶紧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睡眠不足,还是精神为早上发生的奇妙现象耗损过度,第二堂课开始没多久,就有一股像是吸了水的毯子般沉甸甸的睡意涌向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第一天上学就打瞌睡,捏住眉心拼命抗拒睡意,.但短短几分钟内,眼睑就阖了起来。
这段睡眠大约只维持二十分钟左右,我却做了个格外清晰的梦。那是有关胎记消失的梦。我在洗手间洗完脸后抬起视线,在镜子照出的脸上发现了胎记,垂头丧气地心想:「啊啊,那果然是一场梦。」
梦里的我沮丧之余,心中却也多少松一口气。这是否表示无论是多么厌恶的缺点,人对于长年属于自己的事物,总是会产生眷恋?又或者是少了最大的缺陷后,导致我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而被这股沉重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摆脱了这种压力才会松一口气呢?
手臂被戳的感觉让我清醒过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这里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我的房间,而是教室。也就是说,叫醒我的人既不是护士,也不是爸妈。
我朝右侧看去,叫醒我的是隔壁座位的女生,她对我这个从第一天上学的上午就打起瞌睡的不像样学生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我想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坐起上身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第二堂课就要结束了,她叫醒我多半是为了让我赶上下课前的起立敬礼吧。我轻轻低头对她表示感谢,但对方的注意力早已移到黑板上,看起来也像是露骨地不理我,也许她是在表示:「我不接受你的感谢。」想来她叫醒我并不是纯粹出于善意,而是防患未然,避免让我被老师骂而导致整间教室的气氛变得尴尬。
我没有移开视线,继续观察她的侧脸。一头垂到胸前的黑发披在形状漂亮的耳朵上,清爽的脸部轮廓与苗条的颈子露了出来。乍看之下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脸孔清秀得令人赞叹。美渚第一高中规定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再好看不过。她瞪着黑板的表情认真得滑稽,给人一种顽固而不知变通的感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学了茶道还是什么才艺,姿势显得异常端正,但她坐着的高度却又比周围女生要矮。
说穿了,她就是和我这种坏孩子最无缘的那类型女生,相信就连对筷子的拿法也会意见不合。
课上完了。上课时做的梦害我心神不宁,我起身想去洗手间,照镜子查看胎记在不在,但先前叫醒我的隔壁女生对我说了声:「请问一下。」
起初我没注意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如果扣掉初鹿野不算,过去曾主动找我说话的,只有那些和我一样受到社会或集团排挤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种多半已经赢得同学和老师信任的学生会向我搭话。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隔壁女生这么问,态度自然得像是和老朋友说话。
我在这段本来只当成杂音的一部分而处理掉的说话声中,发现某个和我关连性很强的字眼,赶紧在脑海中重新播放一整句话,然后想到这句话是针对我而说的可能性,这才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视线交会。
「你该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我问。
「是啊。」她深深点头。「会妨碍到你吗?」
「不会,不是这样。只是……那个……」我说得吞吞吐吐。「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会跟我说话。」
听我这么说,她思考了几秒钟后露出似乎有点被刺伤的笑容。
「我看起来对别人那么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我以为你讨厌我。」
她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问:「为什么?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哪有什么喜欢或讨厌?」
「那么,你以后就会讨厌我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推敲这句话的真意,然后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看样子是认为我一脸正经地在说笑。
「你的姿态放好低喔。」她说。「还是说,你不习惯被人喜欢?」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曾有过被人喜欢的经验。」
「这样啊?」
她遮着嘴,很有气质地微笑。看样子这也被她误以为是玩笑话。
「我没说谎,我真的没有被人喜欢上的经验。」
「好好好,我明白。」
她露出丝毫不相信的模样点点头。
我按捺住不耐烦,微微叹一口气。「那我问你,你很习惯被人喜欢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
隔壁的女生以得意的表情这么说。这当然肯定是谎话。她岂止不会是没经验,甚至每次搭电车或公车就让好几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也不奇怪。
我傻眼地接不下话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和纸放到我桌上。
「这是?」我问。
「许愿挂签。」她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挂签甩啊甩的,边回答我。「就放在走廊上。我多拿了一张备用,这张给你吧。」
「喔,许愿挂签啊。但阳历的七夕在一周前就结束了,阴历的又还太早吧?」
「看在织女和牛郎眼里,一周或一个月的时间,根本短得像是误差。」
「是吗?」
「就是这样。既然我们都没有被人喜欢的经验,就对织女和牛郎许愿,祈求有人喜欢上我们吧。」
我看着这张淡蓝色的挂签好一会儿后还给她。
「用不着,你尽管连我的份一起用吧。」
「我说你啊,我也不认为织女和牛郎会实现我的愿望。」她拿着笔,眼睛看着空中这么说。「可是,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人想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无论多么幸运,不懂得自己渴望什么的人,不管经过多久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求神,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该实现什么愿望。」
「不,我不是讨厌求神。说老实话,我才刚实现一个愿望。我长年来一直渴望的梦想,就在几个小时前实现了。总觉得自己要是还想得到更多,必定会遭天谴。」
「是喔,恭喜你。」她放下笔,小声鼓掌。「真是太令人羡慕了……你的愿望是伤势痊愈,还是上高中?」
「都不是,是更个人的愿望。」
「原来如此,看来我最好别问得太深入呢。」
「你愿意不问,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那么,」她指了指我手边的挂签。「请你为我祈求吧。」
「祈求什么?」我问。
她说,祈求自由。
「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
这次轮到我推敲她这句话的真意。她平静的笑容中,保有我可以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玩笑话的余裕,嗓音却又带着些许迫切。
「我知道了。」
我只说了这句话,点点头握住笔,然后问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荻上千草。」她让视线落到挂签上这么说。「而你是深町阳介。」
「嗯,我知道。」我说。
下一堂课的下课时间里,我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聊。根据千草告诉我的情形,所幸没有哪一科的进度超过我自习的范围。
一到午休时间,我就率先走出教室,跑进洗手间,照镜子再三检查,确定脸上没有变化。然后我拨开挤满走廊与楼梯的人潮,来到一楼寻找公共电话。在办公室前一台商品品项很少的自动贩卖机旁,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接下来才是问题。我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主动联络她。我原以为只要待在听得见电话铃响的位置,她就会联络我,但偏偏在这种时候,公共电话就像是死了似地保持沉默。
我在对面的饮水区坐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薄一层汗水。窗户旁有几只蝉竞相鸣叫,自动贩卖机前有学生先后走来,各自买了自己要喝的饮料。
说不定问题出在这里太过醒目。仔细一想,过去那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时,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没有一次例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听见?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看来差不多该暂时放弃等候,先去吃个午餐。我觉得不管在这里等多久电话都不会响,因为此时完全没有那名女子要打电话来时特有的那种不平静感。
我在二楼福利社买了卖剩的紫苏饭团,去到洗手间确认脸上没有胎记。这到底是我第几次查看了?考虑到我过去都特意不看镜子,光是今天我大概就照了平常两年份的镜子吧。
我走出洗手间,回到四楼的教室。大部分学生都边和要好的朋友谈笑边用餐,但我找不到千草的身影,也许她去找别班的朋友了。
我一坐到座位上,前面的男生就转过上半身面向我,一只手肘撑在我桌上。那是个留长发、皮肤很黑、长相很可亲的男生,从他身上肌肉的位置来看,多半有在练足球之类的运动。
「你的春假好像很长啊?」他探出上半身,脸往我凑过来,距离我不到三十公分。「我说啊,你好像被荻上看上了耶?厉害厉害,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他装熟成这样让我愣住了,但还是回答:「只是讲了几句话,不是看上吧。」这名男同学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摇头说:「你不了解荻上千草这个人才说得出这种话……你跟她聊天时,不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吗?」
听他这么说,我回想起和千草几段短短的对话,
「的确是有点怪,她的应对太有礼貌了一点。」
「就是这个。」他竖起食指,露出有点俗气的笑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千金小姐。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可是听说她家相当有钱。」
这不难想像,千草的言行举止透出一种教养很好的感觉,从根本上就和一般高中生不同,相信她一定是个和我们呼吸不同的空气、吃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思考方式下长大的人。
「可是,我还真搞不懂。」我说。「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来上这种穷乡僻壤的高中?」
「我们也觉得这点很不可思议。到底为什么呢?当作人生经验的一环吗?」
「为了先习惯这种偏见,应该也是理由之一。」
千草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教室,站在那名男同学的背后说道。
「喔,被听见啦?」男生像要掩饰尴尬似的,露出夸张的震惊表情。
「要背地里讲人坏话,麻烦找个不会被当事人听见的地方说。」
男生伸手梳了几下后脑杓的头发,然后摆出一副干脆厚起脸皮的态度,靠到椅子上问道:「既然如此,我就干脆问个清楚吧。荻上,你为什么会念这种高中?」
「这是人生经验的一环。」千草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你好像对我记恨起来啦。」他开玩笑地苦笑说:「放松一点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没办法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现在正在和这一位打成一片。」千草朝我一指。「是你在碍事。」
「这可真是我不好,太不机灵了。」他耸了耸肩说。
这时,我听见教室一角一群四、五名男女生中的一个,朝我们这边喊了一声:「永泂,快点啦。」被人称作「永泂」的他回应一声后,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我走啦,你就跟荻上好好相处吧。」说完,便走向他的那群朋友。
我想他人应该不算太坏,对千草也并非抱持敌意。
「他还跟你乱说了些什么吗?」千草问。
「记得他好像说过,能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同班真是光荣。」
「他怎么可能说这种客套话?」千草嗤之以鼻。「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跟你说清楚,我家绝对不算有钱。传闻属实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我家现在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家庭。」
我边想着她所谓的「平凡」和我心目中的标准有着多大的落差,边咀嚼饭团,然后喝了口茶吞下去。千草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虽然她的便当盒看似已有些年代,却是看上去就很高级的漆器。
「你为什么不跟他……不跟永泂说清楚?」
「为什么呢?」她歪了歪头。「说不定我是想让他们继续误会。也许我是觉得,让他们以为我家很有钱、对我敬而远之,这种状态让我很自在……倒是深町同学,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吗?」
我战战兢兢地反问:
「我是无所谓……呃,不会妨碍到你吗?」
千草看似被我问得出其不意,表情当场僵住,然后才打从心底觉得好笑得受不了似的,双手掩嘴发出笑声。
「这本来是我该问的问题吧?深町同学,请问我会不会妨碍到你?」
「怎么可能?我反而要感谢你。」
「因为可以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共进午餐?」
「对。」
「就算知道是玩笑,还是很令人开心呢。」
千草把桌子挪过来,并把椅子放在距离我三十公分的位置,一只手按着裙子坐下。有着两条白线的领带,随着她的动作频频摇曳。
我听见她以耳语般的音量说了声:「我开动了。」
放学后,千草领着我去认识校内环境。我不知道她是自愿这么做,还是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导师拜托她这么做,但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你的脚会痛的话请尽管说,不要客气。」千草说。
「我想应该不要紧。」我在原地踏步几下,确认伤势恢复的情况,没有感到疼痛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走廊上全开的窗户外头,传来运动社团的呼喊声、金属球棒的击球声、管乐社练习长号的音乐声、热门音乐社乱七八糟的吉他调音声。全国高中体育大赛的预赛与全国高中艺文竞赛的日子将近,放学后的校内充满活力,甚至令人觉得闷热成这样反倒自然。 「对了,荻上,你不用参加社团活动吗?」
「不用担心。」千草手按胸口摇了摇头。「我名义上是参加花道社,但社团活动只是大家聚在社办里聊天……倒是深町同学,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我想应该哪个社团都不会参加吧。」
「也对,你的伤才刚好。」
「不,伤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想像不出自己在社团里好好表现的模样。」
「你想太多了。」
「也许。可是,我不好的预感一向很准。」
千草停下脚步,仰望我的脸。她一度想开口,但又打消主意似地闭上嘴巴,想了一会儿后,才挑选好遣词用字,说道:
「深町同学,其实啊,我同样属于迟来的人。我的身体有些问题,一直到五月初都没能来上学。我开始能用自己的脚走路,也是最近的事情;直到半个月前,我都还得坐轮椅。所以,我很了解你束手无策的心情,就是会有一种被整个世界丢下的感觉吧?」
千草呼出一口气,露出微笑鼓励我。
「可是,我保证。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好。虽然我没有根据,但就是这么觉得。」
「谢谢你。」我对她道谢。「我比较有精神了。」
我们再度前行,在绕行校舍一圈的途中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没有一个人像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样频频偷瞄我。但或许只是因为我心情好,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视线。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多亏胎记消失的缘故。没想到只是容貌小小改善,世界竟然会变成一个待起来这么轻松的地方,让我吓了一跳。
绕完校舍内一圈后,我们在楼梯口换好鞋子,走到外头。我们来到校舍后面,看过社办大楼与第二体育馆的位置后,千草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个运动场上的人。转头一看,只见永泂正一只手拿着运动水壶朝我们挥手。他正如我所料是参加足球校队,穿着沾了泥土的白色练习衣。
「我想他是在等你回应。」千草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半信半疑地挥挥手,永泂就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竖起大拇指。紧接着教练发出号令,他赶紧和其他队员一起跑了过去。
「他不是坏人。」千草说。「只要对他爱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看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校内导览是在傍晚七点多结束。天色已经全黑,夜晚的昆虫开始鸣叫,运动场上亮起夜间照明灯,管乐社也转为全团练习。
我们走在通往校门的直线道路上,我对身旁的千草道谢:
「今天很多地方多亏你帮忙,谢谢。」
「哪里哪里,你耐心让我这个闲人多管闲事,我才觉得开心呢。」千草夸张地对我鞠躬。「而且就算没有我,我想应该也会有别人来做我现在做的事。」
「怎么可能?今天来找我说话的只有你跟永泂而已。」
「可是,大家都一副很想跟你说话的样子喔。」
「跟我说话?」我忍不住惊讶地发出疑问。「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深町同学真的很悲观呢。」
千草笑得很开心。
我们在河边的道路上默默走了一会儿。路旁有一半的防犯路灯要不是不会亮就是频频闪烁,亮着的地方则能看到飞蛾和金龟子交错盘旋飞舞。自附近田地里发出的青蛙叫声不绝于耳,远方则传来列车慵懒的煞车声,煎鱼的香气从民宅的抽风机飘过来。
我感慨颇深地想,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跟别人一起回家。
来到我们要分开的地方,千草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叫了我的名字。
「呃,深町同学。」
「有什么事吗?」
我正经八百地回应,千草仿佛觉得好笑似地眯起眼睛。
「如果你遇到什么伤脑筋的事情,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伤脑筋。」
「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帮我解决吗?」
「对。因为能为别人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点点。」
「有道理。」
我对千草表示赞同。
*
说不定,我有办法正常过活。
我悠闲地走在鸦雀无声的站前大道上,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千草和永泂看似都对我有好感,而且班上看起来没什么坏人,课程进度我应该也跟得上。虽然只经过第一天,我还不能断定,但目前没有任何令我担心的要素。
——不,我有唯一一件担忧的事,那就是担心胎记恢复。
「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千草这句话让我由衷感到开心,但她之所以说得出这种话,是因为不知道我真正的模样、不知道我的丑陋,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维持这种短暂的模样。要是我无法在期限内打动初鹿野的心,我的脸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要是明天胎记回到我脸上,千草看到我的脸会怎么说?她还是会跟今天一样,对我保证说「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吗?
又或者千草说得没错,一切只是我太悲观,无论脸上有没有胎记都没有太大差别。而且追根究柢来说,我未必是如自己想像中那么有问题的人,单纯只是以前环境不好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又是一贯的原地打转。无论怎么想破头,我都猜不出别人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
我等电话铃声等得心焦,有一大堆事情非得找那名女子问清楚。赌注的胜利条件「两情相悦」是要达到何种程度的好感才算达成?更根本的问题是,初鹿野几时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应该主动去找她比较好吗?
我停下脚步。本来只想兜个小圈子就回去,但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迷路了。这里是一条欠缺照明,窄得无法容纳两辆汽车交错而过的小路,杂草在两旁的护栏下恣意生长。从方位来看,这条路并未偏离原本的道路太远,我心想迟早会走到认识的路上,也就继续往前走。
我游荡了四十分钟左右,总算来到一处眼熟的地方,看来我是绕了一大圈回到高中。关门的时间早就过了,除了一楼的办公室以外,校地内的灯光全都已经熄灭,有几个地方可以看到微微溢出的逃生门指示灯光。
我是在这时候才知道高中隔壁有一间神社。我弯过转角,想从校舍正面绕过去时,一座火红的鸟居映入眼帘。鸟居两旁有着狐狸神像,更过去则有一条宽广的石阶往上绵延数十阶,顶端附近又有一座更大的鸟居。
照理说,我应该没有力气去爬这座说不定有几百阶的石阶。我对神社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认为这会是通往车站的捷径。
但我就像冥冥中受到某种引导,跨出了脚步。
爬石阶累翻了我,毕竟我已经走了好几十分钟的路,上衣也被汗水弄得全湿。石阶两旁有着成排的高耸杉树,有些地方还可以看见树根将石阶推得往上挪移。爬到八十阶左右我就不再数了。我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让脑袋放空,一心一意往前进。虽然出现脚上伤口开始疼痛的前兆,但都已来到这里,总不能平白折回去。
爬完最后一阶后,我来到一处比二十五公尺游泳池再宽一些的平地。这里似乎是一座兼作公园的神社,聊备一格地在角落设有秋千、溜滑梯与长椅等休闲设施。从长椅底下都被杂草淹没这一点看来,多半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
回头一看,便能将美渚一高附近的风景都尽收眼底。我在石阶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气,眺望着下方的校舍、住宅区与超市。夜风吹在汗流浃背的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尽情欣赏完这片小小的夜景后,我正准备简单绕神社一圏就回家而起身时,背后传来些微声响。那是一种仿佛生锈的金属相互摩擦,令人本能感受到恐惧的声音。
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吹得游乐设施咿呀作响,慢慢吞下口水,然后环顾四周。
当我知道这奇异的声响是怎么来的,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有人坐在摇荡的秋千上。
虽然天色太暗,让我看不清楚这人的脸,但从个子看来,似乎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生。她穿着皱巴巴的松垮白色上衣与短短的裙子,看起来像是直接穿着居家服就出门了。一个做这种打扮的女生,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这幅光景十分奇妙。
我并未怀疑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女生往后仰,看着上方。
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有着一条绳子。
这条从秋千的横杆垂下的绳子,绑成的形状正好像是体操比赛用的吊环。但秋千的横杆上有个吊环未免太奇怪,而且以吊环来说,这环的直径也太大。
一眼就看得出绑这绳圈的人,就是坐在秋千上的女生,而且她是打算把自己的头伸进绳圈里,以吊挂在空中。绳子并不是绑在秋千板的正上方,而是从横杆正中央垂下,绳圈下面高高堆起一叠像是从附近垃圾场捡来的旧书。这堆用来当踏脚台的旧书,放在比绳子稍微靠后的位置,只要先把脖子伸进绳圈,再轻轻走下踏脚台,就能用全身体重去压迫颈部。
她现在正准备付诸实行。只见她慢慢走下秋千,脱掉凉鞋,打着赤脚,小心翼翼站到旧书堆上之后,伸手抓住绳圈,把脖子套进绳圈里。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起,树林沙沙作响。
她似乎尚未发现公园里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在场。我悄悄踏出脚步,慢慢接近秋千。无论是要说服她,还是要硬拉她下来,我都希望能先移动到当她想不开时,能立刻应对的位置。
汗水轻轻沿着脖子往下流,我将意识专注在听觉上,小心别发出脚步声。感觉螽斯的叫声变得更大声,我仔细倾听以单调的节奏反覆鸣叫的虫鸣声,对于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渐渐变得模糊,只觉得一不留神就会跌倒。
我感受着这种像是头晕前兆的感觉,一寸一寸往前挪动。
短短几公尺的距离,却让我觉得远在天边。
当我好不容易正要进入安全范围时,她忽然发现有人影靠近,视线从正面望向我。我想她应该不是想不开,而是吓了一跳,不小心做出错误的判断。
证据就是她的身体第一次往后倒了。如果她是想抢在被我阻止之前自杀,应该要往前方倾斜。或许她是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而想先摆脱绳圈、走下踏脚台,但大概太过慌张,没能顺利松开绳圏,反而失去平衡,导致绳圈牢牢陷进她的脖子里,同时她的脚则按照原订计划走下了踏脚台。这一跌导致旧书堆崩塌,让她的脚踏了个空。
绳子拉得紧绷,发出几声闷响。
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行动,是因为在我感受到非得救她不可的使命感之前,就先受到非得立刻逃离这里不可的恐惧感侵袭。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遭遇人面临死亡的场面,我觉得一旦伸出援手,就连自己都会受到某种逼她寻死的黑色事物污染。所以,在我以理智压抑住身体这种反应、让身体有所动作之前,出现了一些延迟。
我赶紧跑过去,右手绕到她大腿后方,将她整个人抱起;左手则在她颈边摸索,抓住了绳子。但这绳圈似乎是在她将全身体重压上去时拉紧了,我迟迟解不开。她连连剧烈咳嗽。
我乱无章法地解着绳结,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她挣扎的力道很强,强得令我怀疑她小小的身体哪里藏了这种力气。光是按住她就让我竭尽全力,也就更难解开绳结。我越是不耐烦地加强手臂力道,她越是拼命挣扎。
当我的右手再过不了几秒就会撑不下去时,绳结总算解开来。我松了一口气,立刻全身虚脱,就这么抱着她往前倒,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当我回过神来时,她的脸近在眼前。
多亏已习惯黑夜的眼睛与月光,让我能够看清楚她的脸。
但我的常识不愿意接受眼前景象,反而顽强抵抗自己的知觉器官接收到的资讯,直嚷着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同时我脑中有另一个念头。
啊啊,这一刻终于到了。
我叫出那个名字。
足足有三年没叫了。
「初鹿野。」
她睁大眼睛,浏海因为汗水而贴在额头与颈子上,又因为剧烈咳嗽而导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阳介同学?」
初鹿野以沙哑的嗓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的呼吸都非常紊乱。起初我以为自己之所以说不出下一句话,是因为呼吸还很乱,但喘息缓下来后,我仍然无法开口。喉咙就像喝下大量海水一样干巴巴的。
我原本以为话语会满溢而出,原本以为等我有一天和初鹿野重逢时,一定会有太多话想告诉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张开的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初鹿野的脸上,有着巨大的胎记。
「让开。」她说。
我回过神来,放开绕向她背部的右手,往后挪动身体站起来。初鹿野慵懒地起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脏污。接着她又咳了几声,对于救了她的我连一句「谢谢」也不说,就从我身旁走向公园的出口。
我无法追上去,甚至无法回头,只能像个傻子似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秋千发出尖锐的声响摇来摇去。
我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
等我的脑袋总算开始运作时,已经看不见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更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先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但从横杆垂下的绳子,以及散落在地面的旧书,都不容许我做出这种解释。它们坚定地主张,这里曾有一个人试图寻死。
云层遮住月光,公园笼罩在深沉的黑暗当中。过一会儿,秋千不再摇动,但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似乎仍残留在此处。
远方传来电话铃声。
我还来不及思考,脚就先动了起来。我以鲁莽的动作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阶,就算再次受到需要十四周才能治好的重伤都不奇怪。只剩十几阶时,我一口气跳下阶梯,着地时整个人差点往前扑倒。我强压住粗重的呼吸,仔细倾听,想找出电话铃响的位置。有个声音在我脑海中说:
「你在干嘛?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去追初鹿野难道不比找电话里那个女人问清楚重要吗?你是不是弄错了优先顺序?你真正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自杀失败之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重新下定决心终究只是种概论,说不定初鹿野离开以后,马上又会再找个地方上吊啊。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初鹿野逃避你,而是『你逃避初鹿野』。你看到完全变了样的她感到退缩。你认为自己应付不了,所以退缩了。证据就是初鹿野对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而离开时,你确实松了一口气。你放下心中的大石,心想还好她没跟你说话。要是你现在不去追她,下次你也会继续逃避,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如此。这样好吗?你真的觉得这样无所谓?
再问一次,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停下脚步。
铃声是从街角的一个电话亭里传出来的。
照理说电话亭的隔音效果应该相当好,为什么在里头响起的铃声可以传得那么远呢?但当我在有着整排路灯的下坡道远方看见初鹿野小小的身影时,这个疑问瞬间被我抛到脑后。只要全力快跑,说不定还追得上她,但我同时想到,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该怎么对待一个几分钟前还想自杀的女生?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犹豫时,初鹿野的身影不断走远。正当我快要死心,觉得现在再去追也来不及的时候,正巧有一辆胡乱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映入眼帘。我告诉自己说,想也知道那辆车有上锁,没用的,将自行车赶出意识之外。
「喂喂!」
脑子里的说话声放粗了嗓子。
「你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说得出那种话?你看清楚,那辆自行车哪里有上锁?想也知道是小鬼头从自行车停车场偷出来,到处乱骑然后乱丢,当然不可能会上锁。而且,你如果真有意思要追赶,就算先接了电话,听那个女人说完再去追初鹿野,应该也办得到吧?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就承认吧,你不想去追初鹿野。」
初鹿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走进电话亭,无力地拿起话筒。
『好了,你对胎记消失有什么感想?』女子这么说。
「我已经忘了,因为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原来如此。』她颇有深意地笑着。『不管怎么说,赌约的条件已经齐全,胎记消失了,你也和心上人重逢。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结果。』
我略微颤抖地叹一口气。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初鹿野的脸上……」我说。「她那胎记到底是从哪来的?」
喀啦一声挂断电话的声音传来。
我放回话筒,靠在墙上往下滑,瘫坐在地上,仰望着电话亭的天花板。
不到五秒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我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放心吧,才不只一件。」
『十六岁生日快乐。』
女子说完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这可真是谢谢你。」
我朝已经没有通话对象的话筒说了这句话。
我一走出电话亭,就翻找制服内侧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纸烟盒,叼起一根压弯的烟点燃。香烟滤嘴黏在干渴的嘴唇上,拨下一层薄皮导致鲜血渗出,在白色滤嘴留下口红般的血渍。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同时吐出第一口烟。
十六岁的夏天就这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