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异味,是一种像是蔬菜腐烂的臭味。我脱掉上衣和袜子丢进洗衣机,去到客厅一看,见到妈妈拿折起的坐垫当枕头睡在那里。茶几上满是落花生的壳,自打翻的茶杯倒出来的日式烧酒流满整桌,从桌缘一滴滴往下滴。客厅的电灯四周有着小小的飞蛾飞来飞去,开着没关的电视播映着新闻节目。
我拿抹布擦拭茶几,榻榻米浸湿的部分则拿揉成一团的厨房纸巾一再拍打。我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来去去时,妈妈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桌上沾黏的污渍让我觉得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擦到一半就放弃了。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有变黑的大白菜、来不及吃的萝卜、保存期限过了足足一周的鸡蛋,还有袋子打开没封起的豆芽菜。我用平底锅把冻得硬邦邦的猪肉解冻,同时切起蔬菜时,妈妈才总算醒过来,从客厅用酒嗓说了声:「给我水。」
我倒一杯冰水端去给妈妈,她起身一口气喝完之后,只说一句「不好意思」又再度倒下睡着了。
我吃完晚餐,正在洗碗盘时,妈妈走进厨房来。她站在我身旁,并未帮忙洗碗盘,只是以惺忪的睡眼一直看着我的侧脸。然后,她花了三十秒才总算注意到自己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哎呀,你脸上……」
「嗯。」我回答。「今天早上醒来一看就不见了。」
妈妈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多半是怀疑我动了化妆之类的手脚吧。
她仔细观察一遍后,开心地拍拍我的背说:
「那不是很好吗?以前那些治疗的成果出来了,不枉你跑了这么多家医院。」我心想,别说傻话了,这可不像青春痘或雀斑啊。明明每位医师都一脸复杂的表情,委婉地说我只能妥协,和这个胎记一辈子相处下去。他们甚至还说,即使移植健全的皮肤,同个部位再度冒出胎记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样的胎记在一夜之间治好了,妈妈却说是「治疗的成果出来了」吗?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我最后一次去皮肤科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吧?」
「是啦,的确很不可思议。而且,即使真的是治疗的成果显现,但如果是慢慢痊愈还可以理解,一夜之间就治好实在太不合常理,只能说是奇迹。」
妈妈喝一口茶杯里的酒,抓起三粒落花生扔进嘴里。
「可是啊,阳介,胎记都消失了,你就干脆忘记有过这么一回事吧。人遇到过度的幸运时,最好的方法是不要打草惊蛇。就是因为硬要把事情闹大、想要查明原因,才会白白糟蹋这般幸运。这种时候只要摆出一脸『这点幸运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就好。」
我心想妈妈这番话有道理,但这种说法只在无法确定幸运的原因时才能成立,而我的幸运有着明确的原因。
「你就乖乖为这件事高兴吧,不可以害怕空欢喜一场之后会很沮丧。背起沮丧的风险去空欢喜,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我不回答,指了指妈妈手上的茶杯。「你不是说从七月起要戒酒吗?」
「这是热开水。」妈妈撒了个明显的谎。「只是热开水。」
我抢过茶杯,一口气喝干。喉咙发烫,一股酸臭的芋头味道在胃里扩散,让我觉得有点想吐。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好喝?
「你这个坏孩子。」妈妈边说,边再度把烧酒倒进我还给她的茶杯里。
「这只是热开水。」我装蒜地这么说。
我在被窝里躺下,闭上眼睛,但眼睑下频频闪现几小时前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多半睡不着。我来到客厅,从放在柜子第二层的一整条烟里抽出一包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掉灯,点着烟。为了不让烟弥漫在房里,我拉开纱窗,探头到窗外,闻到一股潮湿土壤的气味。
初鹿野的脸烙印在我眼底,挥之不去。她脸上有着很大的胎记,一片与原本我脸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的蓝紫色胎记。
我先不去想她脸上是如何出现那块胎记,毕竟那说不定是自然发生的,也说不定不是。虽然我并非完全不知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是我现在就想得出答案。现在我该想的是,因为某种理由出现在她脸上的胎记,带给她什么样的影响。
初鹿野在那个公园里试图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导致她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真的是那片胎记吗?她是因为感叹自身容貌衰退,才会想上吊自杀?
即使说得保守点,仍然可以说初鹿野是全镇最美的女生。每个人都崇拜她,每个人都嫉妒她,每个人都羡慕她。她对此应该颇有自觉,绝对不是个看不懂别人的细微感情变化的女生。她的美貌突出得足以扭曲「美貌」这个词的定义,对此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美貌受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完全无法想像。若说过去长在我脸上的胎记像是旧榻榻米上的污渍,那么她的胎记就像是纯白礼服上的污渍。即使污渍本身的颜色与大小都一样,意义仍然不同,后者所造成的精神损害远非前者能相比。即使初鹿野因为胎记而对自己的未来悲观,也是在所难免。
但同时,我又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不对劲。初鹿野真的会为了这点事情而动起自杀的念头吗?美貌只不过是她的魅力之一。从我刚认识她的那时候起,她就拥有不像国小生的敏锐洞察力。她的发言富含机智,学力很高,运动神经也很出色。她读过很多书,还精通连爸妈都不知道的古老乐曲。即使说得保守点,她丰富的感性应该在我的二十倍之上。
这样的她,会只因为美貌受损这样的理由就想自杀吗?
我心想,明天放学后去见初鹿野一面吧。不管我要思考什么问题,都欠缺太多材料。先实际见一面,听听她怎么说,弄清楚一切之后,再决定今后的方针。
尽管十分不安,但决定要去见初鹿野之后,我发现自己颇为兴奋。无论形式为何,接下来我又能再度参与她的人生。在国小毕业的那一天,我本来以为只要分隔两地,很快就能忘记初鹿野,但实际分开后,这三年来我对她的思念不减反增。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来临。
我捻熄香烟,来到客厅将烟蒂丢进烟灰缸,然后在梳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这张不再有胎记的脸。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着唯一一个优势,那就是没有任何失去了会烦恼的事物。只要拥有一个重要的事物,人就会一直受到害怕失去这项事物的恐惧所折磨。
证据就是我现在感到害怕,害怕胎记回到脸上,害怕自己回到原本惨澹的生活。
*
隔天早上,我来到一年三班的教室前忽然停下脚步。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随着年纪渐渐增加,这种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有些事情会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而打开门的瞬间,就会揭晓这种改变。例如昨天还很祥和的气氛,今天就变得剑拔弩张;昨天还是班上核心人物的学生,今天却受到排挤;昨天还很和善的朋友,今天却设计想陷害我……总而言之,一件事直到昨天都没变,不代表今天也不会改变,所以每当我早上站在一扇门前,都觉得自己像在掀开海边的石头,底下可能出现宝石般漂亮的贝壳,也可能爬满恶心的海蟑螂。
我小小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教室的门。虽然没看见千草,但永泂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我点点头,先把书包挂到自己的桌旁再走向他。
永泂和包括他在内的三男两女集团谈笑着,看来他是想帮我打进这个圏子。我知道他这种行为是出自善意,而且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来说,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的场合,但我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厌烦,因为我不喜欢像这样很多人一起谈天。
「你是深町同学,对吧?」问话的是女生中个子很高、五官深邃的那位。「你的伤已经好了吗?看你好像住院很久。」
「已经完全没事了。」我回答。「到六月底时,伤势几乎都治好了,我是在等期末考结束。」
五人一同大笑,永泂朝我胸口轻轻一顶,说:「真有你的。」
「我们正在讨论试胆的事。」说这话的是个短头发、皮肤有点黑,一副棒球校队模样的男生。「你有没有听说过山脚下那个废墟的传闻?」
「啊啊,不就是有个红色房间的废墟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五个人都不笑了。
我心中暗自紧张,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红色的房间?」永泂问。
「对,废墟深处有个红色的房间。」
「我第一次听说。」说话的女生和先前那个女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个子娇小,五官柔和,眼镜下的双眼闪闪发光。「那是什么?」
「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角落有个用喷漆喷成红色的房间。在光线太暗的地方看到会有点吓一跳,但就只是个红色的房间而已。」
「你还真清楚。」短发男生这么说。「你该不会进去过吧?」
刹那间我有所迟疑,但还是坦白回答:「嗯,我国中的时候朋友带我去过。」
「我想听你说得详细点。」戴眼镜的女生说。
「那个房间正中央有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假人。」我的舌头慢慢变得灵活起来。或许是多亏胎记消失,我和往常不一样,能够自然地跟上谈话。「不知是谁会定期帮她换衣服,有些日子是穿一高的制服,有时候又换成泳装。」
短发男生双手一拍。「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突然想去了。」
「还不只是这样。」看到他们五人的反应,我又更进一步说道:「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很旧但还算干净的床,床的四周丢着各种刚用过没多久的东西。」
听我这么说,三个男生发出欢呼,戴眼镜的女生则皱起眉头,但也不像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样子。
只有高个子的女生似乎听不懂,天真地问:「是什么东西丢在那里?」
「应该可以肯定不是拉炮或宾果卡吧。」先前一直不开口的一名皮肤很白、脸孔中性的男生,小声地这么回答。「也不是装点心的袋子。」
「虽然我不太懂,但你是不是在嘲笑我?」高个子的女生瞪着他。
「就今晚吧。」永泂说。「我等不及了,我们今晚就去看看。深町,你可要帮我们带路。」
「今晚?」我回问。「呃,不好意思,今天放学后我……」
「哎,刚刚被叫到的是不是深町同学?.」戴眼镜的女生手放在耳朵边这么说。
我们一起闭上嘴,校内广播的确反覆叫到我的名字。
「听这声音是笠井。」白皮肤的男生说。
「亏我们聊得正起劲。」戴眼镜的女生噘起嘴。「深町同学,慢走。」
我正要离开时,永泂朝我的背影开口。「试胆你今天是去不成了吗?」
「很遗憾。」我点点头。「而且,现场都是没有去过的人,你们也会比较紧张,感觉比较刺激吧。」
我离开教室后,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石头底下不是海蟑螂,而是贝壳。
*
「你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理由吗?」
我过去至少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三十次。你觉得你为什么被叫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你说得出自己哪里不好吗——真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里学来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是上过这种研习课?还是骂过很多学生便自然学会了?
笠井的态度与昨天判若两人,显得极为冷淡。他一手手肘撑在桌上拄着脸,就像有半天没抽烟的尼古丁成瘾者,神经质地用原子笔连连敲打桌面。
「不知道。」我回答。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笠井似乎在对我生气,这种时候最好别乱说话,应该要先看对方怎么出招。
「是吗?」他一副遗憾的模样摇摇头,转动椅子面向我。「不过,你再想清楚一点。要是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可能会被找来?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啊。」
「那就请老师说清楚。不管我怎么想,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至少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被人责怪的事。」
教职员办公室早上有许多学生进出,好几个人都在偷瞄我和眼神凶狠的笠井对峙的场面,这种状况实在很难令人乐观看待。我希望能在同班同学目击这个场面之前,就先解决一切。
「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笠井的嘴轻轻碰上咖啡杯。「也对,那我就省事点,直接问吧。你知不知道你右前方的那个座位是谁的位子?」
说是要省事,但这个问法仍带着诱导的意思。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能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我回想昨天教室里的情形,坐我前面的是永泂,右边是千草,右前方的座位应该是空的。
「不知道,那个人昨天好像缺席。」
「没错。」笠井点头。「然后,这位同学今天也要缺席。刚才家长打电话来了。」我看不出他想说什么。昨天才第一天上学的我,和这位常请假的学生之间,到底能扯上什么关系?
「然后呢?」我催他说下去。
「这样啊?这样你还不懂?」
笠井搔了搔颈边的发际,露出没辙的表情叹一口气。
「从很久以前,对方就提出强烈的要求,说不管哪一班都好,请我们把她调到别班去,还说她不能说出理由,但总之万万不要留在这一班。当然,要是我们对学生这种任性的要求全都答应,那可会没完没了。一旦答应第一个例外,就得答应第二个,最终便得答应所有人的要求不可,事情就是会这样。所以我一直安抚她,请她想办法忍耐一年。她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看起来是答应了。」
笠井在说明时,仍然睁大眼打量着我的举动,仿佛在等我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
「然而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电话,这下才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这一班,又为什么直到前天都还愿意忍耐着来上学。」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根据她母亲的说法……」
笠井终于触及整件事的核心。
「初鹿野唯似乎是绝对不想待在有深町阳介在的班级。」
我落入一种像是整个肺都被掏空的感觉当中。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我吐出变得稀薄的空气,吸进办公室里淀积的空气,这才总算开了口。
「初鹿野唯?初鹿野唯在我们一年三班?」
笠井哼了一声,多半是觉得我在装蒜。
「班级名册应该在四月就已经交给所有学生啦,你一次都没看过吗?你住院的时候明明有得是时间。」
各式各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我小心不让这些念头显现在脸上,只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呢?」笠井立刻追问。「我重新问你一次,你对初鹿野唯躲着你的理由,知道些什么吗?」
昨晚的光景反射性地掠过我的脑海:长长的石阶、冷清的神社公园、摇晃的秋千、堆起的旧书、摩擦作响的绳子,以及她脸上的胎记。
我再度想到胎记,导致回答有所延迟。笠井并未错过这个反应,逮住我这不到一秒的不自然停顿,看穿了我并非完全不知情。
「我才想问呢。」我尽力说得自然。「我和初鹿野自从上了国中以后,再也不曾联络。国小时,我们有一段时间经常在一起,但我想当时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好朋友,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要躲着我。」
「那你要怎么解释初鹿野缺席的理由?」
「我怎么知道?请老师去问她本人。」
笠井用原子笔截了截自己的太阳穴。
「我知道搬出以前的事情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既然知道你在国中时代闹出的诸多问题,就没有办法不起疑心。这你应该懂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笠并会如此断定,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他脑中肯定已经编织出一个故事,例如我和我的那群坏朋友,在国小时曾霸凌过初鹿野。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我被怀疑也是难免的。」我退让一步地说道,「可是,至少关于这件事,我敢断定一定是误会。请老师再跟初鹿野谈谈。」
「我当然是这么打算。」
谈出结论之后,正巧上课钟声响起。
「你可以回去了。」笠井说。「虽然我以后多半还会找你来问话。」
我默默转身背对他,离开办公室。
一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千草就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窥探我的脸色。因为才刚被笠井找去,让我的警戒心变重了,心想说不定她也一样会从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指控我。
「早安。」我以打招呼先发制人。
「早安。」
千草对我点头,她打招呼的模样显得有些生分。
「昨天很谢谢你。」我怀着戒心道谢。
「不客气。」千草几乎是机械式地回话。
我们之间产生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霸凌初鹿野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可能已经传开了。接着我还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担心是不是我无意中惹得千草不高兴,于是回顾起自己的行为。结果,千草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说:
「深町同学,你刚才好像很开心嘛。」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被叫去办公室前,和永泂他们聊废墟的事情聊得很热络,是后来遭笠井逼问,让我早就把先前聊得乐昏头的心情抛诸脑后。
知道千草不高兴的原因,让我松一口气。想来她要么是讨厌永泂那些朋友,要么就是讨厌他们聚在一起时形成的某种气氛吧。而我融入他们当中,让她看不顺眼。
「我们是在聊废墟的话题。」我跟她解释。「他们说要去那边试胆。我国中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就告诉他们废墟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听得很开心。」
「深町同学要跟他们一起去吗?」
「没有。他们有邀我,但我今天放学后有别的事情要忙。」
「原来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
「这个,深町同学,我们重来一次吧。」
我歪头纳闷,千草露出非常讨喜的笑容说:「早安,深町同学。」
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昨天很谢谢你。」
「不客气。」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今后也请你不要客气,尽管依赖我。」
「我会的。对了,」我指向斜前方的座位。「那是初鹿野唯的座位,没错吧?」
千草眨了眨眼睛后,连连点头。
「是啊,那是初鹿野同学的座位,但是你还没……」她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地抬起头来。「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嗯,我们是国小同学。」
「原来是这样。」
千草捕捉到我表情的变化,语带深意地点点头。
「从你的样子看来,关系似乎不只是『同学』这么简单呢。」
「不。」我无力地摇摇头。「就只是普通同学。」
上午的课我完全听不进去,看着空白的笔记本,脑中反刍今天早上笠井跟我说的话。每到下课时间,千草就找我说话,但我只能没精打彩地回应她。
第三堂课上课前的休息时间,我正为了体育课而换穿运动服的时候,不经意地对永泂问起:
「永泂,关于坐你隔壁的那个女生,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你说我隔壁,是指初鹿野唯吗?」永泂边解开上衣的钮扣边反问。「那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吧?」
「胎记?」我不由得反问。
永泂的回答令我相当意外。既然永泂知道这件事,表示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是从更早以前就有的。
「初鹿野怎么了吗?」
「嗯,我跟她从以前就认识。」
「哦?」他脱掉T恤,套上运动服。「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更改要问的内容。「她的胎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什么时候开始?」永泂停下动作,陷入思索。「不知道啊,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原来如此,谢谢。」我对他道谢。
「嗯。」永泂点点头。
如果他所言不假,表示早在今年四月时,初鹿野的脸上就已经有胎记。这让我更加搞不清楚状况。
先整理一下吧。初鹿野说她不想见我,而且不是今天早上突然这么说,而是从相当久以前——多半是从知道我和她分在同一班的那个时候起——就这么想,并为此跑去求笠井。也就是说,初鹿野之所以躲着我,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无关,不是因为我阻挠她自杀而生气,又或者是被我目击到见不得人的行为而没有脸见我。
那么,初鹿野唯是为何憎恨起深町阳介呢?
我很想说自己毫无头绪,但其实有一个假设。
初鹿野脸上的胎记,会不会就是从我脸上消失的那块胎记?
初鹿野的美貌,会不会是暂时被没收,拿去当这场赌局的抵押品?
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在电话中提议要打个赌,却完全没要求我提供赌金之类的东西。然而,如果赌金已在我不知不觉间付出去,又会是什么情形?而且还不是直接从我这边收走,而是间接从初鹿野身上拿走。
然后,如果那女人通知初鹿野,让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被拿来当成赌局的抵押呢?从这边开始已完全是空想,毕竟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早在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前就已存在。我的假设若要成立,下列两种前提之一必须成立:
①电话中的女人能够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
②电话中的女人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会参加这场赌局。
光是在这个阶段,逻辑就已完全瓦解,但本来不可能消失的胎记者消失了,事今还谈什么逻辑?对于和这场赌局有关的一连串事情追求合理性根本是白费力气。与其拘泥逻辑,还不如从电话中的女人先前的言行来推测她的个性,单纯评估「那女人可能会打的主意」。或许这反而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我开始想像:某天晚上,初鹿野独自走在街上,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响起。她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下拿起话筒,然后那女人告诉她说:『你的美貌被拿去当深町阳介参加赌局的抵押品。』初鹿野以为是恶劣的玩笑,皱着眉头挂断电话,但隔天早上在镜子前呆住了。她脸上长出一片令人骇然的胎记——而且是有点眼熟的胎记,不管怎么用肥皂洗都洗不掉。
那天下午,她正烦恼着要不要去医院时,那女人又打电话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本来是长在深町阳介脸上。』
推论到这里,理所当然会产生疑问,那女人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拐湾抹角的方法?我站在那女人的立场来思考,然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也许是想考验我,看看我能不能像以前初鹿野对我那样,公平对待美貌受损的初鹿野。
「深町同学。」千草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要继续想事情吗?」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也听见教室内的喧闹声,不知不觉间已是午休时间了。
「不。」我靠在椅背上,轻轻伸个懒腰。「该结束了。」
千草微微一笑,半蹲半站地挪动桌子靠过来。
我们两人边天南地北地闲聊边吃午餐时,从福利社回来的永泂说声「打扰啦」并把椅子放到我们对面。
「是啊,你打扰到我们了。」千草说归说,还是把便当挪向自己身前,腾出空间给永泂。他们的感情真好。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饭,永泂说:
「你们不觉得大家今天有点心浮气躁吗?」
「会吗?」千草环顾四周。
「深町,你才来上学第二天,也许看不出来,但大家明显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大活动就快到了。」
我回想七月的行事历。
「你说大活动……啊啊,是星期六的球类大赛?」
「这可能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千草代替永泂回答:「差不多要到『美渚小姐』的开票结果发表日了。」
「喔,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完全忘了有这样的活动。
「其实那等于是校内所有女生都参加的选美活动。真亏这种活动可以每年都持续办下去。」
「顺带一提,我当然是投给荻上。」永泂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样我会很为难。」
千草瞪了永泂一眼,但他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模样问我:
「深町,要是你的话会投给谁?」
我的目光扫过教室内一圈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女生。
「也对……要是我有机会投票,可能同样会投给荻上。」
如果把初鹿野从候选人当中剔除的话——我在脑子里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永泂跟我勾肩搭背,一脸得意的表情对千草说:「我就说吧?」
「为什么是我?」千草脸颊微微泛红地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会游泳。」我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
「意思就是说你最漂亮。」永泂擅自帮我意译。
「……那可多谢了。」
千草微微叹了一口气。
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所举办的「美渚夏祭」有个惯例,会在第二天晚上由该年度的「美渚小姐」朗读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并演唱〈人鱼之歌〉。这个角色是整个庆典最亮眼的部分,必须由美渚町出身的未婚女性担任,每年都从美渚第一高中选出——之所以会这样,似乎是因为在这个乡下小镇,未婚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除了学生以外的女性都很忌讳担任这个角色。以美渚小姐的身分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就等于大声宣扬自己是未婚女性。
再加上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和其他无数的人鱼传说一样有着悲剧的大纲,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魔咒,说获选为美渚小姐的女性便会错过适婚期。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就是把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加起来除以二而成的故事。「八百比丘尼传说」是描述一名少女不小心吃了人鱼肉而长生不老,出家后八百年来走遍全国;《人鱼公主》是描写一位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生日时第一次离开海洋,结果和一名人类萌生禁忌的恋情。说得简单点,把《人鱼公主》当中的女巫换成八百比丘尼,就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有趣的是,如果记载正确,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早在安徒生创作出《人鱼公主》的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另外,如果把这个故事拿来和《人鱼公主》相比,故事不是由人鱼的观点而是从女巫的观点来叙述,也非常耐人寻味。因此,美渚町的街上到处都设有人鱼雕像,徒劳无功地试图靠「人鱼小镇」的名声招揽观光客。但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曾看过什么像样的观光客人潮出现。
据说八百比丘尼直到死前,都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容貌;至于人鱼公主和人类谈起恋爱,则是在十五岁的生日。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朗读吾子滨的人鱼传说,高中生也的确可说是最适当的年龄。
我之所以觉得千草适合当「美渚小姐」,是因为她有点红颜薄命的气质,和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悲剧气氛颇为搭调。但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本人,毕竟被人这么夸奖想必不会高兴。
永泂所料不错,午休时间结束时,美渚小姐选美的开票结果以校内广播的方式宣告。经过一阵吊胃口的停顿后,播音员念出当选者的姓名。
『一年三班,荻上千草同学。』
千草的表情当场僵住。
一阵短暂的寂静笼罩住教室,打破寂静的则是永泂的掌声。在他带头之后,整间教室到处都响起掌声。
从鼓掌的情形来看,班上的同学似乎都由衷祝福千草当选。她之所以当选,并不是有人特意要让她难堪——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国中时代曾亲眼见过这种恶意——大家都觉得千草那种悲剧美少女的气质,很适合担任美渚小姐这种悲剧的女主角,所以才投票给她。就和我与永泂一样。
处在骚动中心的千草本人,却是面无血色地低着头,不管我和永泂叫了她几次都不应声。于是,我决定改变刺激的方式。我先前都叫她「荻上」,现在则改成叫「千草」试试看。
千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脑子里有点乱。不要紧的。」
「要是你讨厌抛头露面,直接拒绝就好了,不会有人怪你的。」我说。
「也不到讨厌的地步,只是有点吓到。」
「不用想得太复杂。」永泂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当,我可以代替你上阵。」
「那限定未婚女性耶。」
千草露出苦笑,但心情似乎因为永泂的玩笑而舒缓一些。
但在这件事之后,千草有好一阵子明显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也心不在焉地露出忧郁的表情看着窗外。第六堂课都上完了,她仍未恢复正常。我对她说声「那我们明天见」,她才像突然被拉回现实似地全身一震,但也只硬挤出笑容说:「嗯,明天见。」
这时我心想,她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吧。虽然后来知道这个推测错得离谱,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要凭那个时候掌握到的资讯就推测出她的真意,那才是有问题。
没错,不只是千草当选美渚小姐而脸色发白的理由,这时候我真的对于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尽管线索俯拾皆是,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一一停下脚步,思考这些线索有什么含意。
*
要躲起来抽烟也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乡下地方就是人口虽少,却很难找出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渴望刺激的人,他们的兴趣就是一整天坐在窗户旁监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到什么异状就高高兴兴地冲出家门。只要有一个人跑出来,便会接二连三有人嗅到出事的味道而聚集。然后,无论他们发现的异状是事实还是误会,这些人都会站在那儿聊上足足一小时才离开。
我踩熄香烟,走出氨水味很重的公园洗手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火烫的柏油路面传来干涩的气味,路旁的林子则传来浓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绿叶气味。我用手擦去脸颊上的汗,再度朝初鹿野家走去。
我想起了雨声,而且不是小雨,是即使撑伞仍会让膝盖以下全湿的大雨。我第一次去初鹿野家时,正好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那是个天气不稳定的七月中旬午后。
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有误,下起大雨。除了我这种几天前忘了把伞带回去,就这么把伞留在国小里的懒鬼以外,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等爸妈来接。
初鹿野一向会把东西收好带走,当然属于后者,但她知道我有伞后,就一再说「如果你可以送我回家,我会很开心呢」。
「你想想,要等到我爸爸来,还得在这里等上两小时,那多无聊?」
所以,我就送初鹿野回家。大部分男生都放弃回家而前往体育馆,大部分女生则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聊天。没有朋友的学生们逃进图书馆,一部分脱离常轨的家伙打着赤脚在运动场上奔跑。众人各自找事情做,只有我和初鹿野走向楼梯口。
那时候,我们罕见地刚有过一场称不上是吵架的小小争执,彼此都觉得不便找对方说话。虽然我对她的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找不出什么方法开口,所以一直在找机会与她和好。
我想她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结果这时老天爷赏脸地下起雨。我在窗边看着雨时,初鹿野维持比平常稍微远一点的距离站到我身边说:「天气预报说错了呢。」我说:「这下子我总算不会忘记把雨伞带回家了。」
几分钟后,两人间的距离已一如往常。
我走出楼梯口,撑开雨伞。初鹿野钻到伞下,有点别扭地笑了笑。
一离开屋檐,猛烈的雨点立即敲打着雨伞,每走一步都有水在脚下溅开每当风吹得雨伞晃动,便有大量的水流下来。平常被放学回家的学生挤满的通学道路,现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
要不是有这场雨,我想我们会再晚一点和好。
比起右手偶尔被初鹿野的左手碰到的感觉,淋湿的鞋子那种湿暖的感觉更让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几乎不曾和初鹿野如此接近,但我那时候莫名地一直想着蝉。下着大雨的时候,禅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当然不只有蝉,像麻雀、蝴蝶、猫或熊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时候就是特别担心蝉。它们的生命不到一个月,却被这场雨毁掉宝贵的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明明是下午三点多,但视野差得多次看到汽车亮起大灯照明。上下坡的时候还好,但一进到平坦的道路,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车子溅起的泥水泼到三次。第一次是走在靠车道侧的我挡着,让初鹿野并未被弄得太湿,但第二次我们两人全身都被泼湿,感觉撑伞真像个傻子,到了第三次则已经什么感想都没有。
但我仍未放开雨伞,因为这是让我能和初鹿野相互依偎的免罪符。多亏这场足以遮住视野的大雨与没有别人在场的状况,让我得以忘记胎记的存在,言行举止都不用多所顾虑。我心想,要是世界一直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就是因为各种东西都看得太清晰,人才会活得这么辛苦。如果世界更昏暗、轮廓更模糊,说不定人就不会那么仰赖眼睛看到的印象,而是会更加慎重地判断事物。
「就是这里。」
听初鹿野这么说,我停下脚步。门边有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盛开,被雨点打得频频摇曳。看来这里就是初鹿野的家。
「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说着,朝我一鞠躬。
「到头来撑伞也没意义啊,弄得像穿着衣服游泳过。」
「没关系,因为我很开心。」
初鹿野拉开拉门,正要走进去时,忽然又打消主意似地转过身来。
「你可以进来躲雨喔?」
「谢谢,不过我家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并未说:「要是你带着脸上有这种胎记的男性朋友进家门,你爸妈的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这样啊,说得也是。」初鹿野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嗯。那我走了,明天见。」
我说着正要离开,初鹿野的指尖揪住我的衣袖。
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生气。你呢?」我反问。
「我也是,从一开始就没生气。」
初鹿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放开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嗯,你也要小心别感冒。」
我和她道别后没过多久,雨势就开始转弱;然后不到五分钟,雨就完全停了。但我并不会想说,要是在学校里多等一会儿就不用淋湿了。
这件事成为开端,让我们的关系有了小小的进展,证据是我们后来开始一起上下学。我每天早上都会先绕去初鹿野家,她一定会在我按下门铃之后的十秒内出来。她一打开家门,我便会闻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从她家里飘出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会有那个家特有的气味,而初鹿野家的气味让我联想到一种安详的幸福(我知道这个说法很平凡,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所以也没办法)。我心想,如果幸福有气味,闻起来应该就是那样子吧。
初鹿野穿上鞋子,照着穿衣镜检查完服装和发型后,不忘对待在客厅的家人说声「我去上学了」。她的服装乍看之下很低调,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都是些当地买不到的款式,穿在她身上显得清新脱俗。对她母亲而言,初鹿野应该就像个洋娃娃。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相信买起东西也会更起劲。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初鹿野家,但从不曾超出玄关的范围。要是我说我想进去,她应该会让我进家门;要是她请我进去,我想我应该也会进去,但我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我觉得,轻易发展成会出入彼此家里的关系,反而有点可惜。因此,我从不曾见过她的双亲。我一直觉得,不必让他们知道女儿有个朋友脸上有着这么令人不舒服的胎记,让他们难过。
当时的我,为什么对于和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抱持如此慎重的态度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不希望两人间某种令人自在的心电感应是源自密切的关系。说穿了,我希望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明明关系不亲密却能理解彼此」,而非「因为关系亲密所以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我们两人的距离越远,越能强烈感受到把我们连系在一起的那条丝线。
虽然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睽违四年再次来到的初鹿野家,却给我一种陌生的印象。整体都有褪色迹象的木造日式住宅虽然维护得很周到,但仍逃不过经年累月的风化,四处都有损坏的痕迹。
我怀着与当时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沉重心情按响门铃,接着整理好上衣衣领,等待有人来开门,但一直没等到任何回应。我再次按了门铃,靠在柱子上等待。
门铃旁挂着门牌,以庄严肃穆的字体写上全家人的姓名。庭院最前面的一棵格外高大的树似乎是蝉最中意的地方,从树上洒下的蝉鸣声几乎足以撼动树干。我想到下着豪雨的那一天,也许那些蝉就是在这棵树上躲雨。我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拿书包里的香烟,但谁也不能保证初鹿野的母亲不会在我刚点着烟时就出来。我站在几乎灼烧皮肤的强烈阳光下,耐着性子等人来应门。
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慢慢走下楼梯的声响,打开门探出头来的是一名年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头波浪卷的咖啡色头发发质非常差,皮肤也因为化妆而受损,上衣皱巴巴的,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我想像了一下这位穿着居家服的女子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怀疑她是初鹿野的朋友,但立刻又想起门牌上的名字。这名女子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吧。
她揉着眼睛,以还想睡的嗓音问:「有什么事?」
「请问唯同学在家吗?」我问。
「谁知道呢,大概在吧?」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凑过来打量我的脸。「你是唯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明白地否认。
「不然是跟踪狂?」
「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读同一间国小。」
「朋友……是吧?」
她以嘲弄的语气这么说,伸手在睡得头发翘起的后脑杓上用力搔了搔。
「假设你真的是她朋友,那你更不应该见到现在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但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你所认识的初鹿野唯。」
「是的,我明白。」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有事情想找唯同学问清楚,所以才会登门拜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传话。」
「我想直接问她本人。如果方便,可以请你转告她『深町阳介来了』吗?」
她大幅度摇摇头说:「她现在似乎谁也不想见。」
「这我也明白。但我想见她的程度,超出她不想见我的程度。」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的眼神让我看得出她在打量我。
「也好。」她哼了一声。「我们也真有点受不了她了。你叫阳介是吧?如果有什么你做得到的事情,尽管放手去试。虽然我想八成是没用。」
「谢谢你。」
我对她道谢后,再度看向门牌。「唯」的名字上面有个名字是「绫」,那名女性的名字似乎是「初鹿野绫」。
「我一直在睡,毕竟我很久没放假了。」
绫姊走在前面,对她平日白天就在家睡觉的情形做出辩解。
「我有将近半个月都在研究室里过夜,直到昨晚才总算告一段落,还以为这下子能放心地睡一觉,结果你就跑来按门铃,害我整个人都醒了。」
「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明明等到假日再来就好,你连这几天都不能等吗?」
「不能。」
她忽然把脸凑到我胸前嗅了嗅。「你是不是有点烟味?你不是高中生吗?」
「我爸妈都抽烟,我想应该是烟味沾到我身上。」
「算了,我没打算针对你个人的问题说三道四啦。」
我们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前,绫姊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唯的房间。」她说。「你不会现在才说要回去吧?」
「当然。」
绫姊粗暴地敲了敲初鹿野的房门。
「唯,你在吧?」没有回应。
「情况特殊,我非得打开你的房门不可。」绫姊一再敲门。「我从现在开始计时一分钟,等我数完,无论如何都要开门。这不是吓唬你,我真的会开门。知道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绫姊用房间里的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啐了一声。
「似乎是装作没听见。她对全家人都是这样。」
初鹿野竟然会不理睬家人,我一时间还真难以想像。尽管从昨晚的重逢,就让我充分体认到她已经变了样,但如今重新从她的家人口中听闻现况,让我不得不承认初鹿野真的变了。当初有谁会料到初鹿野竟然会变成家里的麻烦人物?
我用手表正确地计时,结果绫姊在五十二秒时就说「我进去了」然后打开房门。我傻眼地心想她的态度真强硬,同时跟了进去。依她的作风,即使房门上了锁,她肯定也会硬撬开来。
房里暗得一点都不像是白天,是个非常闷热、令人不舒服的空间。窗帘全都拉上,房里也没开灯,但从打开的房门斜斜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室内。这是一间以花样年华的女生房间而言十分罕见的和室,还闻得到淡淡的蔺草香气。
初鹿野背对我躺在被窝里,灰色衬衣下露出纤瘦的肩膀,白嫩的大腿从薄薄的棉质短裤延伸出来,亮丽的黑发洒在白色床单上,描绘出平缓的曲线。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我看出她在四年前就仿佛已经达到极致的美,之后仍无视极限,持续变得更加精练——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房门在我背后关上,回头一看才知道绫姊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她机灵得过头了。
「有什么事?」初鹿野以为进房的是绫姊,背对着我这么说。
「是我。」
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白天待在阳光被遮住的房间里,让我想起国小时举办过的电影放映会。我们在拉上黑布幕的体育馆里看的那出电影,内容我早已忘得精光,但即使是无声的场面仍始终有着沙沙作响的噪音,这点让我印象格外深刻。当电影播完,黑布幕拉开,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时,本来十分熟悉的肋木、篮球架、拦球网、夹在天花板上的排球等等,都让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就好像黑暗与胶卷勾结,涂改了整个空间的意义。
本来单调的蝉鸣声,发出「叽」一声卡住似的声响,暂时停止不叫。初鹿野慵懒地翻身,仿佛觉得耀眼似地仰望我。随着翻身的动作,她一头柔顺的头发洒落到脸上,衬衣的肩带也滑下来,但她全不放在心上。
尽管因为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楚,但她脸上依然有胎记没错。
初鹿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踩着病患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来,直到几乎感受得到彼此体温的极近距离才停下脚步。
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十分冰凉,在脸颊到眼睛下方之间的区块来回抚摸。她一再搓揉我的脸,仿佛在找某种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也许她觉得只要这样一直搓揉下去,面具就会被搓掉,让那片熟悉的胎记出现在我脸上。起初她只是轻轻抚摸,但手指渐渐地越来越用力。
忽然间,我脸颊上窜过一阵滚烫的感觉。我很快知道是她用指甲抓了一把,疼痛让我的表情扭曲,初鹿野立刻回过神来缩回手,退开几步跌坐在榻榻米上。自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没有胎记的那一侧脸颊,我看见她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我听见啜泣声。只见初鹿野张腿跪坐着低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看样子她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害我而产生罪恶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我用指尖摸了摸被她抓伤的部分,发现伤口微微渗血。由于室内实在太闷热,我便在未拉开窗帘的状态下打开窗户。我明白初鹿野喜欢阴暗的心情。就像我以前曾在大雨中觉得有所依靠,相信她也在阴暗中找到这种依靠。
一阵凉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鼓起,书桌上厚厚的笔记本也被吹得翻开页面。初鹿野站起来阖上被风掀开的笔记本,塞进抽屉里,然后翻找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再度走回我面前。我心想不知道她这次要做什么而紧张起来,但她手上拿的是OK绷。初鹿野小心翼翼地把OK绷贴到我的伤口上,小声对我道歉:「对不起。」
我觉得她现在应该肯听我说话。
「我听说你之所以请假,是因为不想去有我在的教室。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回答。看来她哭过一阵子之后,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到,你回去吧。」
虽说早有觉悟,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我还是感到一阵心痛。
「可以至少告诉我理由吗?.」
「没有理由。你没有错,只是我讨厌你。」
她的口气极为冷漠,我追问下去: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想做那种事?」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是因为『那个』吗?」我问。
「你不必知道。」初鹿野回答。「……你的胎记治好真是太好了。那么,再见。」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口气并未带刺,但我仍然觉得胸口微微刺痛。换成是以前的她,绝对不会用「治好」这种说法。
我背对初鹿野要走出房间,但打开房门往外踏出一步时,又回过头来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初鹿野,你还记得我们国小的时候,你对我的胎记说过什么吗?」
初鹿野缓缓摇头。
「不记得。」
最神圣的记忆遭到否定,让我心灰意冷,逃命似地离开她的房间。等在外面的绫姊以眼神问我:「怎么样?」我无力地摇摇头。见状,她露出「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的表情耸耸肩。
*
我和绫姊坐在檐廊上,并肩抽着烟。
「她的胎记很严重吧?」绫姊说。「那是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长出来的。就是那块胎记让唯整个人变了。记得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吧?从那个时候起,她突然开始会无故不去上学。虽然勉强凑足了出席天数,最后总算是能毕业,但她考到的高中似乎比她的第一志愿要低一阶,真的是向下沉沦。这也证明人的容貌有多重要啊。」
国中二年级的冬天……我在脑海中复诵这句话。即使电话中的女人从当时就知道未来的我会参加赌局(又或者她能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以将胎记种到初鹿野脸上的时间而言,一年半前未免太早。我觉得胎记是从自己脸上转移到她脸上的想法,也许是想太多了。
「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绫姊把香烟塞进蚊香罐。「你们以前也许是好朋友,但她现在跟行尸走肉没两样,再跟她见面只会毁掉你的回忆而已。」
她要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然后就离开了。我又抽了一根烟后,把烟蒂丢进罐子里,轻轻摸了摸脸颊上的OK绷,接着便离开初鹿野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住宅区角落的电话亭传来铃声。我已经不会感到吃惊,直接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
「喂?」
『好,正式见过初鹿野同学后,你有什么感想呢?』女子说。『你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
我用甩的把话筒重重放回原位,走出电话亭。我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我心想,当然能了,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完美才喜欢上她。问题不是我能不能去爱有胎记的她,而是她能不能爱没有胎记的我。
镇上的喇叭播出〈人鱼之歌〉的铃声,告知现在时刻是下午五点,但距离能看到晚霞大概还有一小时以上。大群乌鸦飞过杉树林上方,暮蝉发出清新的鸣叫声。附近的儿童保护会成员拍响响板,呼吁居民小心火烛。
仔细想想,过去的情形才是异常的吧。我之所以能和初鹿野亲近,是许许多多的巧合累积而成的结果,本来她这样冷淡对待我才是理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想去安慰初鹿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何况我还想将她占为己有,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来被初鹿野拒绝对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没有出息的人。先前闪闪发光的过去褪了色,甚至让我怀疑那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我对初鹿野而言,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朋友。
我完全丧失自信,已经开始放弃赢得赌局——OK,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梦想不会只因为少了胎记就实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场赌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你是明知道这一点还找我来参加吧?
但只要厚起脸皮、换个想法,就会发现我虽然痛切体认到自身的无力,却也可以说是得到一个很大的机会。目前我在学校的立场不算太差,只要趁现在先和千草与永泂这些班上同学建立起坚定的信赖关系,即使胎记变回来,也许我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同样的关系。没错,胎记消失的现在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那女人说期限是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说,我还剩下一个月以上的缓冲时间。她给我的时间还算充足。
我开始梦想着千草与永泂仍愿意接纳胎记恢复的我,梦想着忘了胎记的存在,和班上同学们相视欢笑的自己。
相信那样的未来一定也不坏。
*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电话中的女人在讲解赌局时,多半是有意地漏了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及我赌输时必须支付的代价。她知道要是她说清楚了,我就不会参加赌局。
想想人鱼的故事吧。不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也不是八百比丘尼传说,而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童话。
安徒生的一生充满挫折与失恋,尤其早期的作品当中更有着强烈的悲剧倾向,往往以主角的死亡来收场,《人鱼公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年安徒生的才能得不到肯定,生活也穷困到极点,看在这样的他眼里,即使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相信他就是把这种厌世的美学反映到作品当中。
根据我的记忆,《人鱼公主》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的生日那天,第一次来到海面上,结果喜欢上一位船上的王子。人鱼不能在人类面前现身,但人鱼公主无法割舍这段恋情,于是她去拜托女巫,拿她美妙的嗓音来换人类的姿态。女巫警告她说:「一旦王子和其他女子结婚,到时候你就会化为海中的泡沫消失。」
我所陷入的状况不就是这样吗?
童话《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如何?
不用说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