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学的那阵子,初鹿野家的玄关养着金鱼。
那是三只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传进日本的金鱼品种。),是初鹿野从捞金鱼的摊贩捞来的。金鱼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绿的花纹中有着淡淡的蓝色,也就是有这些蓝色才将水草的绿色与金鱼的红色衬得更加鲜明。
当时我一直不进初鹿野家的家门,但对这三种颜色的对比却记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为初鹿野开门现身时,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视线瞥向后头的金鱼缸。
夏天时还有三只金鱼,等冬天来临时只剩下一只。而且,最后一只也在他(或是她)来到初鹿野家即将届满一年时死掉了。以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来说,我想这几只金鱼已经算是很长命,想必是得到了细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为什么,初鹿野的双亲后来仍继续将那个没有金鱼的鱼缸摆在玄关。的确,即使没有金鱼,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金鱼缸上,照出的蓝色光影与松藻在水中缓缓摇曳的模样,本身就已非常美丽。但知道金鱼还在时是什么模样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红色的金鱼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伤的心情。
从此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这个比喻:「这岂不就像失去了金鱼的金鱼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从站前出发的公车,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买花。依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再也没有哪种探病用的礼物会比花更难处理。
公车上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虽是开往医院的公车,不可思议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显得不好,但想来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去探望亲友。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中写说,一名老人被问到:「身体怎么样?」老人就开玩笑地回答:「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就得去找医生来啦。」也许,眼前的情形就类似这个场面吧。搭上这班公车的,是一群还剩下足够体力用自己的脚上医院的人。
抵达医院后,我并未直接去柜台,而是走向停车场外围的吸烟区。吸烟区是一间有玻璃门的组合屋,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盖好的,天花板已经油亮泛黄。我先确定四周没有人,然后在这里抽了两根烟,又在医院外慢慢绕了一圈,让心情镇定下来。然后,我去到柜台申请会面许可证,深呼吸一口气才走向电梯。
当我来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边整理包包里的东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纱衬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声「初鹿野」她就用力回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喊着「桧原同学」站起来。没错,不能忘记,我在这里是桧原裕也。 「你今天也来看我吗?」
初鹿野对我一鞠躬。从她丧失记忆以前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她会有这种反应,简直和刚认识我没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样。
「是啊。你身体怎么样?」
「已经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上午就来。要是下午才来,也许我们会错过。」
「错过?你该不会已经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许可。」
我心想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读过企图自杀者的手札集锦之类的书,根据书上的说法,自杀失败而被救回来的人,有一部分会以医疗保护住院的形式,被关进隔离病房数周至数个月之久;至于再度自杀的可能性较高的人,身体甚至会遭到束缚。
从医院这种宽松的应对态度来看,怎么想都觉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当成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来处理。毕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静,或许负责这起事件的人认为,与其对一名才十六岁的少女烙上企图自杀者的烙印,还不如当成意外处理,对她会比较好。也说不定负责人真的以为落海只是意外。
初鹿野抬头看了看时钟说:「再一个小时左右爸爸就会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我不怎么想和她的父亲碰面,但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架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放到床边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杯装的水羊羹,把其中一个给我。我向她道谢,接了过来。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胶汤匙丢进垃圾桶后,初鹿野叹一口气说:
「昨天桧原同学回去后,我一直在读日记。看样子除了桧原同学以外,我还和荻上千草同学以及国小同班的深町阳介同学来往比较密切。」
「是啊,你说得对。」我边掩饰内心的动摇,边点了点头。
「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废墟,一起观测天文,不是吗?」
「对啊。起初只有你一个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面,也就表示我们还挺熟的吧?」
「算是吧,虽然不完全是兴趣相投,但气氛的确挺亲密的。」
「桧原同学,我问你喔。」她直视我的眼睛说。「为什么只有桧原同学肯来探望我,其他两个人却连联络都没有呢?因为荻上同学和阳介同学已经受不了我了吗?」
从昨天她告诉我日记的存在以后,我已料到她迟早会问起这两个人。初鹿野读过这半个月来的日记,对于一同观测天文的成员中另外两人不但不现身,甚至完全不联络的情况,当然会产生疑问,所以,我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事先准备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来探望你,他只说『现在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听我的话。他似乎还想阻止我来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该说他慎重,还是太爱操心。然后是荻上,她说要当交换学生,从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听说这件事时也吓了一跳。荻上说她从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细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确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吗?她之所以直到出发前才透露,多半是讨厌道别时弄得哭哭啼啼的。」
初鹿野思索似地垂下视线,经过两次呼吸的沉默之后,她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桧原同学好善良。」
「这话怎么说?」我装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初鹿野似乎决定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不过该怎么说?总觉得好意外。看日记的内容,会觉得桧原同学给人的印象更冷漠,嘴巴也更坏一点……可是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就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在医院,我才会客气。」
「你是顾虑我,怕说话刺伤我吧?」
我思索着如果是桧原,这种时候会怎么回答。
然后,我这么回答:
「对啊,没错。要是你又自杀,我就伤脑筋了。」
结果初鹿野的表情突然一亮。
「你愿意这样坦白对待我,我也自在得多。」
初鹿野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空位,要我坐过去。
「这边请。」
我照她的吩咐,在她身旁坐下。由于床边有着防止病人摔下床的安全护栏,能坐的空间十分有限,两个人一起坐着,肩膀就会紧贴在一起。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便会彻底凸显出我和她的身型多么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明显,令我觉得仿佛我的身体设计图是用直尺和铅笔画的,她的身体设计图则是以云尺和制图笔绘制而成。可是,明明她的身体线条设计得如此仔细,皮肤却刚好相反,白得仿佛忘记指定颜色。我的皮肤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完全晒成小麦色。
「桧原同学,请你告诉我。」初鹿野双手并拢放在大腿上,身体微微前倾,自下方看着我的脸。「请把我忘掉的种种告诉我。只看日记写的内容,总是有限。」
「不用那么急。」我用开导的语气说。「你现在只要专心让身心都好好休息。没有人会催你,你慢慢想起来就行了。」
「可是,我总不能这样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而且……」
「而且?」
初鹿野默默站起身,手放到窗框上仰望天空。
「说这种话也许会被你骂。」她回过头来,露出仿佛在强调这是玩笑话的笑容。
「如果我的记忆恢复,导致我再度尝试自杀,我想下次一定不会再失败。而且,我觉得这是一种解决的方法。毕竟我的烦恼会消失,也不会再有人被我牵着鼻子走。」
我不由得站起来,抓住初鹿野的肩膀。初鹿野似乎吓一大跳地缩起身体,但我自己多半比她更吃惊。我的意识跟不上行动。喂,我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尚未思考,身体就先有动作。等我的双手绕到她背后,才总算搞懂自己接下来要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但已经太迟了,下一瞬间我已从正面紧紧抱住初鹿野。
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的举动更卑鄙的行为吗?竟然冒充别人,抱住自己单恋的女生。这是完全违规的行为,不管讲什么借口都没用。等她恢复记忆,一定会非常看不起我。
但我同时又想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只剩下十天。再过十天,我非得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至少容许我撒这么一点谎,又有什么关系?让我最后获得一点点幸福的回忆,不至于会遭天谴吧?
「桧、桧原同学?」
初鹿野像要问我用意何在似的,战战兢兢地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窘迫得全身僵硬,但仍未推开我,而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背,想让我镇定下来。可是这完全是反效果,我的手臂寻求着她的温暖,用更强的力道紧紧绞住她的身体。
「你什么都不用想起来。」我在她耳边说。「一个人会忘记一些事,是因为这些事应该要忘记。所以,你根本不必硬要想起来。」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的脸仍然埋在我胸口,陷入了思索。
「可是,我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摇摇头。「这是常有的错觉。不管是多么用不着的垃圾,刚失去时总会莫名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丢掉的这个东西,是价值大得无与伦比的宝物。可是真的去翻垃圾桶,把东西找回来一看,就会发现那终究只是垃圾。」
初鹿野难受地扭动身体,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以超乎想像的力道绞住她,赶紧放松力气。
「对,这样就不要紧。」初鹿野松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不好意思。」我先道歉,然后说下去:「真要说起来,人多多少少都是一边忘记一些事情一边活下去。真的什么都记得住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而已。可是,谁也不会抱怨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到头来所谓的回忆只不过就像奖杯或纪念品,当下这一瞬间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放开紧紧抱住初鹿野的手,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瘫坐在床上,然后以恍惚的表情看着我的脸。几秒钟后,初鹿野忽然回过神来,似乎在担心是不是被人看见而一再四处张望。她慌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新鲜,忍不住嘻嘻笑出来。
「我说啊,初鹿野,现在还是暑假。而且不是普通的暑假,更是十六岁的暑假。你不觉得有空为了失去的记忆不痛快,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来得明智吗?」
初鹿野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我所说的话。
过一会儿,她开口说:
「……的确,也许桧原同学说得没错。可是,说要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我立刻回答:「我会帮你。不,让我帮你吧。」
初鹿野对我的反应之快吓了一跳,连连眨眼。
「我有个很单纯的疑问。」她拨着头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我想,你听到答案多半会后悔,觉得早知道就不问。」
「没关系,请你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不是对于朋友的喜欢,而是对于一个女生的喜欢。所以,我想尽可能帮你,也希望尽可能让你喜欢上我。」
我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十分傻眼,心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冒用朋友的名字哄骗女生,还趁乱说出以往无论如何都不敢表白的真心话。我所做的事,和那些利用自己在公司或大学的立场,还先打了「喝醉」这剂预防针才向女生求爱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初鹿野露出可以解释成愤怒,也可以解释成快要哭出来的复杂表情,以非常错乱的模样说:「可是……这本日记上,写说桧原同学好像是受到荻上同学吸引……」
「那不只是写这日记的人这么想吗?但其实不是这样。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一直深深受到你吸引。」
初鹿野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这些话尚未通过喉咙就散得七零八落。她收集这些碎片,等待言语再度成形,然而话语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初鹿野开始凝聚新的话语,然后到了某个阶段,仿佛有所确信似地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她双手撑在床上站起身,朝我倒过来。我来不及细想便接住她苗条的身体,牢牢抱住她。
「我决定不想起来了。」初鹿野以微微晕开的嗓音说。「反正根本不会有什么回忆能比现在这一瞬间更美妙。」
我像夸奖小孩子似地摸摸她的头。「对,这样就好。」
初鹿野像要确定我的存在,在我怀里连连喊着「桧原同学、桧原同学」。每当她这样呼唤这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初鹿野放开绕在我身上的手,用手掌擦去眼角的眼泪。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她的头发,紧接着好像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一阵阵蝉鸣声回到我耳中。直到这一瞬间来临之前,我都只听得见初鹿野的声音。
「桧原同学,请你帮我。」初鹿野一只手按住飘起的头发,开口说:「请你让我有个美好的十六岁暑假,哪怕只有最后十天也好。」
「好,包在我身上。」
我牢牢握住初鹿野伸出的右手。
在她父亲来接她之前,我们都未放开手。
*
翌日,我收到一封信。我从信箱抽出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当场倒抽一口气。
是荻上千草寄来的信。
看样子并不是死人寄信来,信封角落贴着指定寄达日期的贴纸,邮戳是八天前盖的。八月十四日是千草劝我放弃初鹿野的那一天,翌日的八月十五日,千草把写了初鹿野过去的信交给我。但看来除了那封信之外,她似乎还另外留下一封信。
千草应该多得是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封信交给我?是考虑到在和我说话之前就死去的可能性,以防万一才事先寄出一封信吗?可是,即使真是如此,她为什么非得特地指定在八天后送达不可?
我为了寻求答案,回到房间打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这是我很眼熟的信纸,和我在十五日那天收到的信所用的信纸一样。我坐在椅子上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相信深町同学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收到我寄的信吧?』信上是以这一句话开头。『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场面话是:「我认为在八月十五日左右,深町同学还在为初鹿野同学的自杀未遂还有我的消失而动摇,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所以先隔个几天。」但说不定,我真正的心意是希望这封信最好不要送到深町同学手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封信上,写着能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把这段话重看三次,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信上确实写着「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按捺急切的心情,先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文章还有下文:『只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这算是我的妄想。我没有任何根据,而且即使我的预测完全猜中,深町同学你们都能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请你不要太过期待。』
文章写到这里,空了一行开始新的一段,相信这代表从这里开始要进入正题。
『我曾经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过五次。电话大部分是在晚上打来的,唯有一次是在傍晚响起,那是七月二十九日的十七点整。至于我为什么连时间都记得很精确,是因为我接起她打来的电话时,话筒另一头传来告知时间是十七点整的报时声。钟声会听得那么清楚,也就表示她离喇叭相当近。』
这么说来,我才想到自己过去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时,都不怎么注意她背后的声响。如今注意到这一点而回顾过去,就觉得跟她讲电话时,经常听到类似风声的杂音。
『我先从结论说起,那个女人就在镇上的某个地方。』文章还有后续。『当时我听见的报时声,明显是〈人鱼之歌〉的旋律。不用说你也知道,除了美渚町以外,没有其他地方会采用那首歌做为傍晚的报时声。还有一点,我听到的不只有〈人鱼之歌〉。在电话快要挂断时,我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列车煞车的声响,大概是在十七点五分。深町同学也知道,经过美渚町的铁路只有一条,列车班次又非常少。能够在那个时间,从近处听到报时声与列车煞车声的地方,事实上非常有限。』
我吞了吞口水,汗水从额头滴到信纸上。
『好,在这里我就提出一个想得太过美好的假设吧:「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我们时,一定会使用特定一具公共电话。」我当然几乎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觉得每次都听到大同小异的杂音,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奇怪……那么,如果照这个掺杂自身期望的观察推论下去,就有个有意思的发现。十七点的报时声,十七点五分的列车煞车声——所在处能把这两种声音都听得很清楚的公共电话,整个美渚町内顶多只有四、五处。』
我心想,可是……
知道这点又能怎么样?
『即使知道这点,也许还是无济于事。』千草这么写道。『即使查出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地方,而且她打电话时,深町同学还十分凑巧地正好在场,我也不觉得对方会答应和我方交易。不,岂止不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反而惹火那个女人。又或者电话中的女子其实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存在,就算找遍整个地球也找不到。不管怎么说,尝试找出她,相信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无论多么努力,也可能会变成只是平白虚掷剩下的时间。可是,即使如此,与其什么都不做地迎来期限,这么做会不会多少好一些呢?当然最好的方法,是以正当的手法赢得这场赌局。但考虑到初鹿野同学的现况,我觉得这个方法并不实际。当深町同学收到这封信时,初鹿野同学恐怕未必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话说回来,即使初鹿野同学承受不了罪恶感而试图自杀,电话中的女子也可能会为了和深町同学继续这场赌局便救活她。』
接着,千草这封信以这样的文章结尾: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诉你,但我打算实际见个面亲口告诉你。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文章应该比口头更能正确地传达事情,但每个人最终还是会比较相信口头的说法。也许以言语来说,到头来正确性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期待我们明天——对深町同学来说是八天前——能够见面。』
我把这封信重看四次之后,折起来收回信封里。
千草直到最后关头都还挂念着我的安危,让我相当高兴。但相信就如她本人所说,尝试寻找电话中的女人,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即使真的歪打正着地找到那个女人,昨天才刚因为「作弊」而受罚的我,不管说什么肯定都是白说,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交涉的余地。更根本的问题是,诚如千草所说,那女人未必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物。
不管从哪个观点来看,要在剩下的十天内找出电话中的女人,请她放我离开赌局,希望都非常渺茫。与其把剩下的时间赌在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而浪费掉,我更希望能把这些时间用在初鹿野身上。
我已经受够孤注一掷的赌博。
我把信封塞进抽屉深处,走出家门。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有件事忘记问电话中的女人。到头来,那一天她之所以安排机会让待在家里的我得以和待在茶川车站的初鹿野通电话,是有什么意图?是想给我微微的希望,好加深我事后尝到的绝望吗?电话中的女人对此没有任何说明,我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总之就是想不通。
*
我在列车上摇晃三十分钟,从车站换搭公车,在旧国道上开了十分钟,下公车后又一手拿着地图在河畔的住宅区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初鹿野的祖母家。
这是一栋非常老旧的两层楼木造住宅,屋瓦四处都有破损,百叶木板墙越高处就有越多油漆剥落,厨房龟裂的抛光玻璃则用胶带修补。玄关前的通道有着稍微长得太高大的树木枝叶形成的隧道,弯腰钻过隧道来到门前,就闻到一股掺杂着线香、米糠酱菜、杂煮、煎鱼和蔺草气味的独特味道。说穿了,就是老人家里会有的气味。
昨天初鹿野和我分开前,交给我一张画着如何走到她祖母家的地图。
「他们禁止我一个人外出,所以我恐怕很难主动去见桧原同学。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可以请你来见我吗?」
我说我当然打算这么做,初鹿野就松一口气地露出微笑。
初鹿野说她接下来得在祖母家过上一阵子疗养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刺激到她,也不用担心遇到认识的人而翻出记忆。另外,根据我向绫姊问来的消息,初鹿野失去记忆之前,似乎很亲近独自住在这个家里的祖母;还说初鹿野历经那空白的四天而导致个性大变之后,仍会定期独自拜访祖母家。相信初鹿野的双亲是把这件事也考虑进去,才会认为祖母家最适合让她疗养吧。据说初鹿野的祖母虽然和她儿子与媳妇合不来,对孙女却还算愿意敞开心房。
我一按下门铃就听到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过一会儿,玻璃拉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大概七十几岁的瘦削女性。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满是皱纹,腰杆却直得惊人。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左右两边的皱纹不太一样,右眼看起来像在瞪我,左眼则像是以中立的角度观察我。她紧抿着嘴角,给人一种以这个年纪而言颇为聪慧的印象。
这个人就是初鹿野的祖母。
我正要开口说明自己是什么人,她就摇了摇头。
「情形我都听绫说了,进来吧。」
初鹿野的祖母只说了这句话,就背对我走进屋子里,意思大概是要我跟过去。我说声「打扰了」走进玄关,关上拉门,脱掉鞋子跟上她。在走廊上每踩一步,木纹合板的地板便咿呀作响。
初鹿野的祖母拉开纸门进入和室后,在矮桌前坐下来。她看我不自在地呆站在纸门前,露出一脸傻眼的表情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来吧。」
我在矮桌前坐下,问说:「请问唯同学呢?」
「还在洗澡。她昨天大概是累了,一来到这里马上就睡着。」
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环顾房内的光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佛坛,佛坛上左右对称地各放着两颗小玉西瓜与带皮的玉米。落地窗旁边放着一张藤编摇椅,椅子上放着看到一半的书。年代久远的柜子上放着两尊收在玻璃盒里的日本人偶,挂在和室门上方横杆的月历停留在五月没翻。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看起来不像有频繁在打扫,比较像是因为不怎么在这里生活,自然而然变成这样。
初鹿野的祖母很快就回来,把麦茶倒进玻璃杯给我。我道谢后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问起:「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初鹿野芳江。」她回答。「门牌上不是有吗?」
「请问芳江婆婆是怎么听绫姊说的?」
「不就是我那个傻孙女去跳海,失去记忆以后跑回来?然后就说由我照顾她。」
「原来如此。」既然她已经知道这么多,在她面前多半是不必顾虑太多。「顺便问一下,她是怎么说我的?」
「说是个闲着没事特地给自己找麻烦的男人。」芳江婆婆的嘴角扬起一公厘。「绫好像挺中意你啊。」
芳江婆婆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和绫姊笑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心想绫姊一定是像这位婆婆。
绫姊多半未将我其实是披着桧原裕也皮的深町阳介这件事也告诉芳江婆婆。绫姊在这部分拿捏得很好,我冒名顶替的事还是别让芳江婆婆知道,在各方面都比较好办。
芳江婆婆抽出一根放在桌上的香烟,用火柴点着,接着以熟练的动作弄熄火柴的火、丢进烟灰缸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大量的烟。
「要吃点什么吗?」
「没关系,不用了。」
接下来直到芳江婆婆的香烟烧完,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帘子另一头传来风铃摇动的声响,仔细一听,隔着走廊的另一头还传来淋浴的水声。两种声音都很清凉,但房间里其实非常闷热,因为佛坛旁边那台晒着太阳的电风扇并没有开启,而且这个房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空调系统。
尴尬的沉默持续良久,由于纸门上方的挂钟故障,让我不知道正确来说经过多久,但体感时间感觉已有二十分钟以上,就好像被关在房间里的老旧时间在等着这一刻而大举冲出来,填补了初鹿野现身之前的空档。
芳江婆婆仔细把抽完的香烟弄熄后,单手手肘撑在矮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说:「我需要一个看守。」
「看守?」我问。
「就是看守唯。」芳江婆婆重说一遍。「如果唯的记忆突然恢复,到时候要是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也许会马上想把失去记忆前的事情做完。」
我点点头。
「可是,我没办法二十四小时一直照看着她,她应该也不希望这样。我跟她都不喜欢如此不自由……所以,在我没办法看着唯的时候,就由你来看着她,如何?」
「好的,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白天就包在我身上……」
「好,就这么说定。」她一脸就等我这句话的表情,笑得嘴角上扬。「你现在回家去拿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事态发展,疑惑地歪了歪头。
「呃……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愿意当看守吗?你姓桧原是吧?你从现在开始被我雇用了。虽然我只出得起跟零用钱差不多的酬劳,但相对的,三餐我都会让你吃好料。只要待到暑假结束就好,麻烦你待在这个家里,就近看着唯,别让她动什么不好的念头。」
「您是说真的吗?」我忍不住问。
「要让年轻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当然也会抗拒。可是……绫帮你挂保证了。」 「您问过初鹿野的意思吗?」
「我这就问。」
正好这时走廊地板传来咿呀声,纸门拉开来,穿着宽领T恤与短裤的初鹿野,一只手拿着浴巾站在门后。
「奶奶,热水器可能故障了,莲蓬头只出冷水……」
初鹿野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看着我的脸发出尖锐的「哇」一声退到走廊上。
「桧、桧原同学?你已经来啦?」初鹿野在纸门后这么说。「对不起,可以请你在那边等一下吗?我马上准备好。」
「我好像来得太早了一点。要不要我去外面等?」
「不用,你在那里等着就好。真的马上就好。」
我听见初鹿野慌慌张张跑上楼的声响。
她离开之后,四周仍然留有甜美的香皂气味。
「钱就不用了。」我说。「能得到待在初鹿野身边的权利,本来甚至由我付钱都不过分。等初鹿野回来,我先跟她说一声,然后马上回家去拿行李。」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是吧?」
「是。还请多多指教,芳江婆婆。」
「哼。」
芳江婆婆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她这种样子和绫姊一模一样,我重新体认到她果然和初鹿野姊妹有血缘关系。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再度现身的初鹿野,从先前居家的穿着,换成有领子的无袖衬衫。她的头发还没全干,微微带着水气。
「久等了。」她在矮桌前坐下,心浮气躁地看看我,又看看芳江婆婆。「你们在聊些什么?」
我暗暗朝芳江婆婆看去,但她露骨地撇开目光,仿佛在对我说:「你自己解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说:「初鹿野,你听我说,如果我接下来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你怎么想?」
「咦……」初鹿野张大嘴巴,当场僵住好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我穷于回答,总不能坦白说:「是婆婆拜托我看着你,别让你自杀。」我再度朝芳江婆婆送出视线求救,她就一副拿我没辙似的表情帮了我一把。
「是我请他住下来的。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人帮忙,像是打扫家里,还有采买东西之类的,我正缺苦力。而且有这小子在,唯也就不会无聊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太突然了……」初鹿野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哎呀,你不喜欢吗?今天早上你不是还那么期待这小子来?」
「奶奶,不要说啦……」初鹿野以双手食指比叉,阻止祖母发言。「呃,我是完全没关系。只是怕这样会给桧原同学添麻烦。」
「那就说定啰。」芳江婆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向初鹿野说:「我要先回家一趟拿需要的东西,三小时内应该回得来,我希望你在这里等我。」
「嗯,好的,我送你到公车站牌。」
初鹿野朝芳江婆婆瞥一眼,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去吧。」
芳江婆婆像要赶我们走似地挥了挥手。
一走出家门,初鹿野立刻问我说:
「说真的,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是被雇用当你的看守。也就是,该怎么说……」
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去,初鹿野就露出微笑。
「嗯,毕竟我是自杀未遂的人嘛,难怪奶奶会担心。」
「你能看得这么开,我就好办了。」
「桧原同学。」初鹿野腼腆地说。「既然你被雇用来当我的看守,可要时时刻刻看着我喔。」
「嗯,只要你不讨厌的话。」
「那当然。桧原同学,你会讨厌这样吗?」
「怎么可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能获得继续待在你身边的理由,我都很开心。」
初鹿野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样很乖,很好。」我有种怀念的感觉。还是国小生时,她动辄会这样摸我的头。多半是即使失去了记忆,这种习惯动作还是会保留下来。
我在公车站牌前和初鹿野道别,然后又花一个小时左右回到自己家。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茶几上,说要在朋友家住个十天左右。我国中时代曾频繁地在桧原家过夜,相信爸妈不会觉得奇怪。对于要不要把千草寄来的信带去,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难保不会阴错阳差地被初鹿野看到,所以我决定把信留在家里。我把最低限度所需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塞进包包,快步走出家门。
我在正午时分回到初鹿野的祖母家,吃过放满配料的中华凉面后,芳江婆婆要我们打扫家里。所有有水的地方都由芳江婆婆负责,和室、书房、储藏室、走廊与楼梯则由我和初鹿野合力打扫。我们换上不怕弄脏的衣服,准备好装了肥皂水的水桶与装清水的水桶,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擦过。水桶的水转眼间就变成全黑,我们得一再去换水。
擦完窗户后,我们拿起掸子,把整个房间的灰尘都掸掉,接着用扫把将灰尘集中起来清掉,再用抹布擦拭每一块榻榻米。准备好的垃圾袋装满棉絮与灰尘,光看就让人想打喷嚏。
「感觉好像真的被雇来当帮佣呢。」初鹿野看着手脚着地擦着榻榻米的我,眯起眼睛说道。
初鹿野早已习惯打扫和室,教了我很多要领,例如最好用扫把顺着榻榻米的缝隙扫过,还有榻榻米很怕水等等。她即使丧失记忆,对于打扫步骤之类的事情却还记得,让我心生疑惑地询问。她停下动作,「唔~」地一声思索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几年新学到的知识,还有高中怎么去,这些我几乎全都想不起来。所以我想,自己大概只是忘了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关键似乎不在记忆的性质。」初鹿野说。
「到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还想得起来?」
初鹿野看着空中,翻找记忆。
「我能清楚想起的,是到国中一年级的秋天或冬天那阵子。从那之后到现在的记忆,全都消失了……我想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阵子开始变得不顺利吧。」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那么,现在的初鹿野,实质上就像个国中一年级生吧?」
「严格说来应该不是,不过大致上这样看待我并没有问题,桧原学长。」
初鹿野说完嘻嘻一笑。
我们擦完走廊和楼梯,最后去打扫玄关。我们先用扫把扫掉沙尘,然后洒水,再用刷子用力刷洗地板。水三两下就变得又黑又浊。我们把打扫用具收进储藏室后回来一看芳江婆婆也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
大扫除刚结束,芳江婆婆就拿了竹篮给我们,要我们去采收家庭菜园里的蔬菜,像是长满小刺的小黄瓜、发出青草味的番茄、须很长的玉米。要用的菜都采收完后,接着是帮花浇水。我用接了水管的洒水器,把水洒向许多连名称都不知道的植物,庭院里因而出现一道小小的彩虹,让初鹿野开心地拍手。我关掉水龙头、把水管卷回去时,还听到水从枝叶滴下的声响。
晚餐用了大量刚采收的新鲜蔬菜,吃完饭、连衣服都洗完后,芳江婆婆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翻开晚报。我和初鹿野在一旁等她下达下一道指示,芳江婆婆说:
「今天你们自由了,爱去哪儿就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要不要先出去再说?」初鹿野问,我表示赞成。
我们没决定要去哪里,并肩走在黄昏的镇上。围绕整个镇的林子里,传来面临夏季的尾声而活得仓促的暮蝉大合唱。明明还不到七点,四周却已染上鲜艳的夕阳色彩。不是在大都会里看见的那种火烧似的红色夕阳,而是一种会从所有事物当中悄悄夺走现实感的橙色夕阳。
我们就在这有如置身于久远回忆当中的光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商店门口的长椅坐下来,喝着从店里买的弹珠汽水时,我发现一件事。
试着回想,从走出家门到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左右里,初鹿野从不曾走在我的右侧。虽然不知道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但多半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有胎记的那一边脸。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我接下来也陆续发现她许多小小的用心。例如,初鹿野对我说话时,不太会改变脸的角度,似乎是极力想遮住胎记;另外在擦拭额头的汗水后,一定会把浏海拨回到左边;而且,谈话中不时会无意义地以左手捧着脸。
我并不觉得她这样很神经质,因为我以前和初鹿野在一起的时候,也随时都待在她右侧。因为我希望尽可能让她记住我比较好看的部分。
初鹿野打开弹珠汽水的瓶盖,取出弹珠,以大拇指和食指拿着弹珠看向夕阳。我学着她仔细看弹珠,在这小小的镜头中、上下颠倒的景色里,看见了橘色的海。
「天色越来越快变黑了。」我说。
「毕竟八月快要过去了嘛。」初鹿野在长椅上摇晃着双脚回答。「再过不到半个月,就会连这些蝉鸣声也听不见吧。」
初鹿野从长椅上站起身,把弹珠汽水瓶丢进回收桶,然后转身对我露出微笑。「可是,白天变短是好事。」
「初鹿野喜欢晚上吗?」
「嗯,因为可以忘记自己的胎记。」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胎记。」
「谢谢你。可是,一定也有很多人讨厌这胎记。」初鹿野的左手轻轻捧着脸颊。「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再度开始散步。太阳下山后,地表剩下闷热的热气。我们为了寻求凉爽,走进最近的一家超级市场。店内异常昏暗,冷气冷得令人生厌。我们在卖场里绕了一圈,然后爬上楼梯、穿过游乐场,来到屋顶的停车场一看,天色已经全黑。周围没有其他比较高的建筑物,从屋顶边缘看去,可以将一整片住宅区里的零星灯火尽收眼底。
时间缓缓流逝。我们手肘撑在油漆剥落而会扎人的栏杆上,看着这片小小的夜景,天南地北地闲聊。待在夜晚的屋顶,就无法不想起我们四人聚在废墟观测天文的那些日子,但我努力不让这些痛苦或难受的心情表现在脸上。
初鹿野在糕点卖场买来了樱桃麻糬,用牙签插着一块接一块送进嘴里。我不经意地看着她,初鹿野似乎有所误会,用牙签插起一块樱桃麻糬递过来说:「桧原同学也要吃吗?」我尚未伸手去接,她就把牙签送到我嘴边。她的举动是那么自然,让我也理所当然地张开嘴巴。我心想,感觉就好像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时候。当时,她也是这样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做出让我吓破胆的事。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初鹿野说完,正要插起最后一块麻糟。但或许是牙签插不牢,樱桃麻糟从她手上掉到栏杆外,承受着夜风吹拂掉到地上。
我们回到芳江婆婆家后,听她说热水器似乎真的故障了,只好拿着木头澡盆和毛巾前往附近的收费澡堂。我们各自付三百圆给柜台的老人,说好一小时后会合,然后我就和初鹿野分开了。但由于热水实在太烫,我泡不到三十分钟便起来。
在初鹿野回来前,我坐在电风扇前面发着呆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半个月前发生的现金抢案特集,其中一名犯人脸上似乎包着类似绷带的东西,新闻节目为图方便,就称之为「木乃伊男」。我事不关己地想着,这还真是一起很有夏日风情的案件。
初鹿野在约定好的时间五分钟前回来了。她买来果汁调味乳,匆匆忙忙在我身旁坐下,也不说什么,就朝电视看去。初鹿野喝完牛奶后,把瓶子放回自动贩卖机的回收箱里,然后似乎想到什么,站到我背后用双手轻轻搔着我的头发。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敬,她就觉得很痒似地笑了。
凉爽的夜风中,我们悠哉地踩响凉鞋回去。一回到家,我们就从橱柜里拿出棉被,各自铺好床。芳江婆婆睡在二楼的寝室,我和初鹿野则睡在一楼的和室,两人间只隔着一道纸门。
芳江婆婆趁初鹿野蹲着点蚊香时,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先说在前面,这栋房子里只要有一点声响,我就会听得很清楚,你可别动歪脑筋。」
我耸耸肩膀。「我知道。」
芳江婆婆拉上用来隔间的纸门、上去二楼后,我躺进被窝里,关掉电灯。由于白天被使唤着做了很多事,身体非常疲惫,但光是别人家的气味就已让人心神不宁,再想到初鹿野便待在几公分外的纸门另一头,更让我清醒得睡不着。
我闭上眼睛,专心听着单调的虫鸣声,等待睡意来临。这时,初鹿野从纸门后小声叫了我一声。
「桧原同学,你醒着吗?」
「我醒着。」我也小声回答。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校外教学吗?」
「要来丢枕头吗?」
「这是男生会想到的主意呢。」
初鹿野笑得很开心。她似乎是待在离纸门很近的地方说话。要是说话声音传到二楼去就不好了,所以我也靠近纸门,尽可能放低音量。
「那么,女生会想到什么主意?」
「那还用说?女生会聊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
「第二?」
「对,第二。因为最喜欢的对象绝对会和别人重复。要是遭到竞争对手敌视会让人很困扰,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大家都绝对不说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是谁。至于第二喜欢的对象,即使和别人重复,也不至于让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不是吗?所以,有时候偏偏只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一次都不会被大家提起。」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
「是真的啦。我周遭就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在国小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向男生告白,可是每个人告白的对象,都和校外教学里所说的『喜欢的男生』不一样。」
「也就是说,校外教学里聊的那些话,其实像在刺探彼此的底细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是傻乎乎地说实话也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只是国小时的情况,国中的校外教学又是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停顿一次呼吸的时间,然后说:「那么,初鹿野在国小的校外教学,也说了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吗?」
「那是秘密。」
「都已是国小的事情,不用保密吧?」
「不行。因为现在的我,脑子还是国中生。」初鹿野越说越小声地说完后,故意扯开话题似地问我:「男生是什么情形?总不会从回到寝室直到就寝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互相丢枕头吧?」
「男生也没什么两样啊,大家第一天都在说自己喜欢的女生……只是我们所说的,倒不是第二喜欢的对象。」
「你们都老实说出最喜欢的女生是谁吗?」初鹿野显得很吃惊。
「老实说,这可能有点语病。我不知道是不是男生一般都这样,但我周遭那些家伙,都是说『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她吧』,然后说出最喜欢的女生名字。」
但是,当时我并未加入谈话的圈子,自己一个人钻进被窝里。
「男生真可爱。」初鹿野说。
「也是啦,跟女生那样比起来,也许还算可爱。」
初鹿野煞有深意似地小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
「桧原同学,你有没有看上哪个女生?」
「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初鹿野吧。」我笑着回答她。 「你呢?」
「我喜欢阳介同学。」
这一瞬间,我产生被她看穿真面目的错觉,当场背脊发凉。但仔细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对现在的初鹿野来说,身边的「男生」只有桧原裕也和深町阳介,她只是把这两人当中并未被选为第一的那个人,列为「第二喜欢的男生」说出口。
但即使只是这么一句从对话的脉络中偶然产生、没有意义的话,能从初鹿野口中听到「我喜欢阳介同学」这句话,仍让我无法不欢喜。我把她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不只是文字和旋律,连抑扬顿挫都仔细记住,还佐以听见这句话时心中萌生的幸福错觉。
这时,我忽然想起电话中女人说过的「惩罚」。她说:『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详细解释。可是,即使不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仍然多得是方法可以让初鹿野知道我是深町阳介。若使用这种间接的手段揭晓我的真面目,也算是犯规的行为吗?追根究柢来说,那女人用「禁止」这个说法,背后又有什么含意?是单纯意味她对这种行为设下了罚则?还是说——就像《人鱼公主》里的女巫所做的那样——这意味着她让我根本不可能在初鹿野面前揭露自己的身分呢?
我决定用一个灰色地带的手法来测试。步骤是这样的,我问初鹿野她国小的时候,家里是不是有养金鱼。如果她说有,我就说中金鱼的名字叫做「火乃子」。即使她问我怎么会知道,我仍坚称「因为觉得会叫这个名字」。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而初鹿野则会纳闷我为什么知道金鱼的名字。当然只是这样,并不构成我就是深町阳介的证据,但这可以成为让她起疑的契机。
我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行。
「初鹿野,我说啊。」
「什么事?」
「你国小的时候——」
这一瞬间,喉咙窜来一阵剧痛,那是一种像被人用烧红的火钳插进喉咙里乱搅一通似的剧痛。我的喉咙哽住,连哀号都发不出来,当场冷汗直冒,忍受着这种痛楚。
「你怎么了?」初鹿野从纸门另一头问。「是有哪里会痛吗?」
我很想说不要紧好让她放心,但我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动弹。大概是听不到我的回答而不安,初鹿野轻轻拉开纸门,问:「桧原同学,你怎么了?」她看到我按住喉咙缩起身体,就来到我身边坐下问:「你还好吗?」还担心地伸手抚着我的背好几次。
痛楚本身虽然剧烈,但并未维持太久,不到一分钟就渐渐消退。但这一分钟里,我似乎流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汗水,上衣都湿透了,喉咙也十分干渴。
「……我已经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对初鹿野微笑。「我去喝个水。」 我站起来,她也担心地跟过来。
「你真的不要紧吗?不用去医院吗?」
「嗯,我只是脚抽筋而已。」
我在厨房喝了三杯水,心情变得平静一些。
再度回到和室后,初鹿野仍然一直在我的被窝旁边问:「你还好吗?会不会痛?」即使我说自己完全没事,仍无法让她相信。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才总算从我身边离开,回到自己的被窝。
「晚安,桧原同学。明天见。」
「嗯,晚安。」
我离开纸门,回到自己的被窝,再度闭上眼睛。
尽管最后起了些波涛,但整体而言,我这一天过得非常非常幸福。我在渐渐沉没的意识中心想,要是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这么幸福的日子就好了。只要能够如愿,要我奉上所有幸运都行,反正我只剩下几天的性命。我并不是奢求更多幸福,只要到这个暑假结束为止,都能一直过着像今天这样和初鹿野相视而笑的日子,便已心满意足。
但这个世界,就是会把改变给予祈求稳定的人,而把稳定给予祈求改变的人。完全的平静在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翌日,在我一下子没看着她的空档,初鹿野就听见一个万万不能听见的声响。
没错,那是黑暗中响起的电话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