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赌局期限的八月三十一日已经到了。
这天从早上就下着大雨。我看着窗外,心想这不怎么样的天空面貌,跟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还真是搭调。根据天气预报,似乎全国都会下一整天的雨。电视上播出大都会的大马路口被撑着伞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画面,并播报各地的预测雨量。
我和初鹿野放弃外出,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窝在和室里,再不然就是在檐廊看雨,或是看着电视上的灾情报导,就这么度过这一天。正因为是最后一天,我才觉得不必特意做什么特别的事,不如细细品味每一样微小但确切的幸福。
傍晚,我正用在库房找到的唱盘机听着唱片时,初鹿野靠过来趴到我背上。她伸向我胸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
「桧原同学,我这十天来真的很开心。」她说。「简直像是一场梦。晚上躺进被窝关上灯时,我多次想过:『这会不会是自杀未遂而昏迷不醒的我,在病床上做的梦?』我满心不安,担心会不会下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待在病房里,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早上,醒过来拉开纸门一看,桧原同学一定会在门后,让我每次都知道『原来这不是做梦』,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光是知道这件事,就让我差点哭出来。」
初鹿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所以,求求你。」
初鹿野用撒娇的声音说完,想把水果刀塞到我手里。
我默默拒绝,初鹿野就噘起嘴说:
「你好坏心。」
我从她手上抢走水果刀,放回厨房去。再度回到库房一看,张腿跪坐在地板上的初鹿野抬头看着我问:
「你是讨厌出血吗?」
「谁知道呢?」我避而不答。
「我也不介意被勒死喔。」
「我会考虑。」
「因为如果是这样,直到最后都可以感受到桧原同学的体温。」
「这几天来你早该感受够了吧?」
「根本不够。而且,这不是量的问题。」
「你好贪心。」
「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初鹿野说着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泪痣从她的眼角消失了。我靠向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孔,确定不是我看错。
泪痣果然不是真的。初鹿野是用国小时想出来的求救讯号,一直在对我求救。
「怎么了?」初鹿野眨着眼睛问。
我答不出来,隔了几次呼吸的空档后,假装没事地说:「没什么,只是错觉。」现在的我是桧原裕也,要是知道泪痣的事情就说不过去了。这件事属于深町阳介管辖的范围,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初鹿野面前。
我们在近距离面对面,初鹿野有所期待似地轻轻闭上眼睛。我拨开她的浏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她睁开眼睛,不满地撇开脸。她这样的反应简直像个小孩子,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
吃完晚餐后看看外头,发现雨变小了。我们跟坐在摇椅上看晚报的芳江婆婆说一声,然后走出家门。
我正要从伞架上抽出雨伞,初鹿野就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相信她的意思是,两人撑一把伞就够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共撑一把伞,一路走到离家大约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海岸。等到开始看得见小小灯塔的灯光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我们在淋湿的堤防边缘坐下,仔细倾听微微的波浪声。
「桧原同学。」她叫了我一声。「老实说,我有一件事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这话怎么说?」
她先慢慢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回答: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日记。」
我茫然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是决定不要想起往事了吗?」
「对不起。」
初鹿野低下头,双手用力握住裙摆。
「那么,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初鹿野对于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良久。
我也不催她,耐心等待她主动开口。
然后,她终于开口。
「桧原同学,我现在虽然对你喜欢得不得了,但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不是这样。至少直到我跳海而失去记忆的那一瞬间为止,初鹿野唯似乎都是喜欢深町阳介。」
这句话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张开的嘴合不拢。
她继续说道:「照日记上的说法,我在七月中旬似乎也一度试图自杀。我是在高中旁边的神社公园想上吊自杀,当时救了我的就是阳介同学。」
然后,初鹿野指着自己眼角问我说:
「我的泪痣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
我默默点头。
「这个泪痣啊,是只有初鹿野唯和深町阳介两个人明白的暗号,该说是一种求救讯号吗?我们说好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又很难坦白求救时,就在眼角点一颗泪痣向对方求救。」
她手放上眼角,像要表达眼泪滑落的模样,指尖在脸颊上滑过。
「我和他各自上了不同的国中而疏远之后,每当我希望有人来帮我时,还是会在眼角点上泪痣,就像是当成一种幸运魔咒。这个习惯在我失去记忆之后也还持续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每天洗完澡或洗脸之后,都会用笔在眼角点上泪痣……所以,等我升上高中,翻看班级名册,在上面看到深町阳介这个名字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心想:『啊啊,阳介同学真的来救我了。』」
「可是,」我打断她的话。「那个时候深町说他似乎被初鹿野讨厌了耶?」
「嗯。虽然不是讨厌他,但我想和他保持距离,这的确是事实。」初鹿野说。「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没有脸见他。而且,我希望阳介同学只记得小学时代的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现在这种不堪的模样,盖掉跟他共度的那段日子留下的回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阳介同学在春假时发生了意外,晚三个月入学。这段期间里,我就不用让他看到我。」
她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似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
「几个月后,我和阳介同学重逢时,真的吓了一跳。他右脸上的整片胎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样的他,我心想:『我不想变成他的枷锁啊。』要是知道我的惨状,阳介同学那么重情义,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可是,阳介同学的胎记好不容易消失了,终于能够摆脱偏见,我不想打扰他的人生。所以,我忍着不去回握他伸出来的手,一直拒绝他。」
「……你说的这些,要是深町知道,我想他会很高兴。」我说。
初鹿野露出满面微笑。
「不管我怎么保持距离,阳介同学就是缠着我不放,还曾经明白说出对我的好感。每次我都冷漠地回绝他,可是坦白说,我开心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想到他还这么念着我,就让我幸福得头昏眼花。可是,接受阳介同学的好意,就像在欺骗他,让我裹足不前。而且,我觉得现在的阳介同学,应该找得到比我更配得上他的女生。」
「可是,最终来说,你们变成会一起去看星星的好交情。」
「我真是意志力薄弱呢。」初鹿野自嘲地说。「到头来,我还是输给诱惑,开始每天晚上都和阳介同学一起去看星星。我在心中对自己辩解说:『我就快要自杀了,最后让我做个美梦有什么关系?』」
「后来,你认识了我和千草。」
「嗯……坦白说,起初我觉得和阳介同学独处的时间被打扰了,不喜欢这样。可是,实际说过话之后,就发现无论是桧原同学或千草同学,人都非常好,我转眼间就喜欢上你们。千草同学似乎对阳介同学有意思,所以我每次看到他们俩,都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我不会表现在态度上。千草同学不但漂亮得找不到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个性又那么率直,所以我一直觉得,阳介同学迟早会被她抢走。」
初鹿野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说来很奇怪吧?前不久我还那么拼命要疏远阳介同学,但一看到他快要被人抢走,就懊恼得不得了。我明明处在非得支持他们的立场不可……可是话说回来,扣掉这一点不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美好。你们三人都能拿捏出一种令人自在的距离感,就好像是别过脸不看我,却又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能够安心地放松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跳海自杀不可?」
她低下头,露出为难的笑容。「我没有办法原谅享受人生的自己。我觉得,我对那两人见死不救,却像常人一样尽情享受青春,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越来越期望幸福。我恳切期盼能把阳介同学从千草同学的手中抢回来,这样的自己让我厌恶到极点,所以就跳海自杀了。」
要说的话似乎到这里就说完了,初鹿野仔细看着我的脸,等着看我对她说的这一连串事情有何反应。
我整理完脑子里的想法后,问说:
「你现在仍然喜欢深町吗?」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现在仍然喜欢阳介同学。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是重看日记,就觉得:『啊啊,我好喜欢这个人。』……可是,那种『喜欢』是对家人或兄弟姊妹会有的那种好感的延伸,和我对桧原同学的『喜欢』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坠入情网,是在来探望我的桧原同学抱住我的那一瞬间。」
初鹿野说完,往我身上靠过来抱住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全都错得离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做错。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天晚上,我遇见了女巫。
*
我醒来后最先做的事,是看现在几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初鹿野靠在我肩上睡得很安详。手表指着夜晚十一点五十六分。
再过不到五分钟,赌局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却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多半是我在这十天之内,几乎把一辈子的幸福都享受完了,所以才不觉得着急吧。虽然不能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但若还指望更多就是奢望了。以我的人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做得非常好。
初鹿野睡着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我在她醒来之前消失,她就不必亲身体验那决定性的瞬间。我就像死前会从饲主眼前消失的猫一样,心想如果我也能在初鹿野不知不觉间悄悄死去,那就太好了。
我注视着手表秒针的走动,红色的秒针一秒一秒、毫不留情地把今天往明天推。我觉得再看下去,多半会忍不住就这么一直瞪着表面,所以脱下手表往海里一扔。然后,我小心翼翼不弄醒初鹿野,把她挪到地板上躺好,压低脚步声走去站到堤防边。
时间缓缓流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感觉却像十分钟、二十分钟那么久。据说当人面临死亡时,大脑的活动会加快,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显现,因此,起初我以为现在就发生了类似的现象。
但即使真是这样,这四分钟还是太长了。随着剩下的时间变少,每一秒的密度似乎也跟着不断增加;又或是每经过一秒,感觉明天又稍微跑得远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明天,仿佛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基里斯(注6: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提出的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每当追赶者移动到被追者所在的位置时,被追赶者又已经移动一段距离,所以永远不会被追上。)。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以为是初鹿野醒了而转过身去,看到站在那儿的人物,当场倒抽一口气。
意外的是,我面临这突然揭晓的事实,却几乎毫不动摇。不,岂止是不动摇,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但从自己的反应来看,我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一瞬间来临。
说不定,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无意识中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一阵夜风吹过,吹动她胸前美渚第一高中的制服领结。
「好久不见了,深町同学。」千草说。
「是啊,好久不见,荻上。」我举起手回答。
千草在堤防边坐下,由下往上注视着我。
「可以跟你要一根烟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取出最后一根交给千草。她叼到嘴上后,我把打火机举到她面前。大概是弄湿的香烟抽起来太苦,千草连连咳嗽、皴起眉头。
「滋味果然不好。」
我站到千草身旁,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她。错不了,这是我知道的荻上千草,无论嗓音、身体、气味还是举止,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致。
但是,她就是那个邀我参加赌局的电话中女人。
「说话别太大声。」我说。「我不想吵醒初鹿野。」
「不用担心,她在天亮前不会醒来。」千草充满确信地说道。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你猜呢?」千草避而不答地笑了。「话说回来,深町同学看到我却一点也不吃惊呢。你好厉害。」
我先确定初鹿野睡得很香甜,才对千草说:
「美渚小姐已经找了别人代替。」
「是啊,我知道。」她点点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看过照片,是个美女。」
「嗯?」
「可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上一个人选。」
「是吗?太棒了。」千草举起双手欢呼。
我再一次回过头,确定初鹿野并未醒来。
然后,我切入正题。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吗?什么事?」
「真正的荻上千草怎么了?不,真的有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存在吗?」
「你尽管放心。」千草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问,立刻回答。「深町同学在医院认识的那位真正的荻上千草,在你出院两个月后平安出院了,现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过得很好……你的想像没有错,你在高中重逢的荻上千草,只不过是我扮演的虚构人物,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一个女生存在。」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深深点头。「好,要把我变成泡沫还是让我溺死都行,尽管动手吧。」
「请不要催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像这样又见面了。」
我耸了耸肩膀。即使谜底已经揭晓,我仍然难以相信眼前的千草,和电话中那个女人是同一人。嗓音不一样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有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荻上千草是无邪与无害的象征,相对的,电话中的女人则是邪恶与危害的象征。尽管脑子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者连结在一起。
「深町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疑呢?」千草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只是,陪你练习朗读的确是个契机。」
「我获选为美渚小姐,真的是巧合喔。」千草由衷觉得好笑似地说。「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哪个人不好找,偏偏找我去扮演人鱼。」
「是啊,的确讽刺。」我表示赞同。「荻上,我可以顺便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叫我啊?」千草开心地眯起眼睛。「什么问题?」
「你之所以这样千方百计让我遇到各种没天理的事,应该不是只想找我麻烦,而是有更深的理由吧?」
「是啊,就是这样。」
她缓缓点头。
「我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人鱼公主》有个幸福的结局。」
「……原来如此。」我口中溢出干涩的笑声。「可是,你这个尝试好像失败了。」 千草听了,微微歪头问:「……这话怎么说?」
「就是说,结果并没有幸福的结局。」
在一段长得不自然的空档后,千草突然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深町同学看似敏锐,在关键之处却很迟钝呢。」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地问。
千草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用手擦了擦笑得太用力而泛出泪水的眼睛。
我无法理解千草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挺直腰杆,以郑重的态度宣告:
「深町同学,恭喜你,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
之前也说明过,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是由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混杂而成的故事。
一名生活在吾子滨一个小渔村里的少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当渔夫的父亲捕到的人鱼肉,不知不觉间成了长生不老之身。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少女吃下人鱼肉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在她这样的年纪,身体停止成长是非常寻常的情形,连少女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已经长生不老。
但过了十年左右,每个人都开始对少女的特殊体质瞠目结舌。和同年代的女子相比,她的样貌未免太过青春洋溢;雪白的肌肤与亮丽的头发,简直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还不只是这样,自从吃了人鱼肉,少女就散发出一种无以言喻又不可思议的女人味,甚至像是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芒,村里的年轻男子当然全都迷上她。
但几十年过去,看到同年代的人都开始有明显的白发,少女仍然毫无年老的迹象,村民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了。再怎么说,这名少女也太缺乏变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青春」两字可以解释。那个女人真的是人类吗?
又是几十年过去。到了这个时候,少女认识的人大多已经过世。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的身体仍无年老的迹象。少女见证了多得数不清的人死去,每次都消磨着她的心。等最后一个认识的人也死去,少女决定离开她土生土长的村子。
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为了寻求死亡踏遍全国各地。她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间学会法力,便云游四方,运用法力来治疗病人或帮助贫困的人。但无论经过多久,她就是找不到能摆脱永生的线索。漫长得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的岁月过去,她渐渐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在她连自己踏上旅途的理由都忘记的时候,说巧不巧,少女回到故乡的村子。
到这里为止,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和八百比丘尼传说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严格说来,八百比丘尼传说还流传到福井县以外的地方,有些地方将主角改成富翁的女儿,又或者人鱼肉是神秘男子给的。但变得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云游四方,最后回到故乡,这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八百比丘尼传说写到少女后来入定而落幕。至于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反倒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故事的主轴。少女过了几百年后回到渔村,对于这种只是不断见证别人死去的人生疲倦了,决定与人类断绝来往,在海中活下去。不过,她一看到有人遇难,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把漂流的船送回岸上,又或是拯救溺水的人。过不了多久,她就被村里的人当成海神祭祀。
某天晚上,少女救了一名遇到暴风雨而溺水的年轻渔夫。渔夫尽管已几乎失去意识,仍对少女道谢,用力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成了契机,让少女爱上这名小她几百岁的渔夫。每当他出海捕鱼,她就会满心雀跃,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十六岁少女。
过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名年轻的人鱼少女来到少女面前。人鱼说自己之所以来找她,是想借助少女的法力。一问之下,原来人鱼爱上一名人类男子,想要变成人类和这名男子一起生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少女在人鱼身上看见了对年轻渔夫坠入情网的自己,因而同情起对方,把人鱼的尾鳍变成人类的双脚,孰不知人鱼爱上的男子,和少女所爱上的渔夫是同一个人。
人鱼离开之际说:「我竟然偏偏爱上渔夫,到底是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的母亲就是被渔夫杀死的。」听她这么说,少女心想,说不定人鱼所谓「被渔夫杀死的母亲」,就是自己父亲捕到的人鱼吧?会不会当时自己所吃的,就是人鱼母亲的肉呢?
当少女知道人鱼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年轻的渔夫,少女反悔了,但她不能去阻挠人鱼的恋情。她认为自己吃了人鱼母亲的肉,有义务为人鱼的幸福尽一份力。这是最起码的赎罪。
于是,年轻的渔夫和人鱼结为连理。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看似没有任何能让不幸见缝插针的余地。然而,造化就是如此捉弄人。有一天,人鱼再也压抑不住想让丈夫知道自己一切的渴望,坦白告诉渔夫说,自己本来不是人类,而是人鱼。
这件事成了悲剧的开端。渔夫年幼时因为暴风雨而失去双亲,当时村子里的人,都相信暴风雨是〈人鱼之歌〉引发的,因此,他一直把人鱼当成害死双亲的仇人,对人鱼有着很深的仇恨。
当渔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人鱼,他对一切感到绝望,跳进惊涛骇浪的海中。虽然人鱼跳进海里想救他,但失去尾鳍的人鱼,已经没有能力抱着一名男子游泳。等长生不老的少女赶到,两人早已溺死。少女悲叹不已,从此以后,就独自在海底静静地过活。这就是「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概略内容。
但千草补充了一段:
「然后几百年过去,少女前去阔别已久的岸边看看,结果救了一名差点溺水的少年。这名少年感觉和那名年轻渔夫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后来他每天都会来到海边,少女渐渐挂心起这样的少年。少年爱上了一个女生,但似乎认为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把这份心意藏在心里。少女心想,自己要帮助他,而且这次一定要成功,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让这名少年的恋情,以最棒的方式开花结果。」
*
「是我赢了?」
我回问,千草点点头说:
「是啊,你赢了。你克服了种种逆境,和初鹿野同学两情相悦。只是你自己似乎没注意到。」
「这话怎么说?」我不由得扬声问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初鹿野她……」
千草打断我的话,说:「初鹿野同学不像你想得那么迟钝。你其实是冒用桧原裕也名义的深町阳介这种事,她早就看穿了。」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刚才那段很长的话,是初鹿野同学兜了个大圈子的告白。她是想告诉眼前的你说,她从过去就一直喜欢你,现在又更喜欢你。」千草耸了耸肩。「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发现吗?」
我双脚一软,当场瘫坐下来。看到我这种反应,千草嘻嘻笑了几声。
「对她而言,很多时候是假装被骗会比较好办。若要她开门见山地表明对深町同学的好感,她会感到迟疑;但如果是面对『深町阳介扮演的桧原裕也』,就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你。」
这几天与初鹿野之间的对话闪过我的脑海。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是。
原来初鹿野早就发现我是谁,还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躺下来,一只手遮住脸。「真像个傻子似的。」
「是啊,像个傻子。」千草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安排的?」
「就是这么回事。」
我拿开手问:
「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只是想让我的恋情开花结果,既不必去掉我脸上的胎记,也没有必要扮演成荻上千草出现在我眼前吧?」
「我是希望你们能够经历过各种困难。我之所以消除胎记这个用来博得初鹿野同学共鸣的最佳利器、之所以借用荻上千草的模样来撼动你的心、之所以制造出除了杀死初鹿野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活命的状况,都是希望证明你们两人能够克服各种困难。」
「……原来如此。」我说。「说到这个,你寄来的信上写了『让两个人都能活命的方法』,那也是圈套吗?」
「是的。初鹿野同学之所以能看穿你的真面目,是因为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你照信上的话做,选择去找出『电话中的女人』,你们共度的时间就会变得很少。如此一来,初鹿野同学应该不可能在今天之前看穿深町同学的真面目。」
我正要接受,却又忽然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你有一次特地接通了我和初鹿野之间的电话,给了我机会和她好好说话,对吧?那是在做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吗?」
千草露出为难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那完全超出我的预料,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想烫伤自己的脸。就算做出那种事,明明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行动实在太离谱,让我看得傻眼,但同时有点佩服,心想原来你为了初鹿野,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在你这股无谋的勇气上,决定让你和初鹿野同学讲十分钟的电话……对了,有烟灰缸吗?」
「我没带,你用这个吧。」
我递出空的香烟纸盒,她嘴角一扬,把烟蒂放到自己手掌上举到我眼前。下一瞬间,烟蒂化为白色山茶花。相信这跟我的魔术表演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揭露的手法。她把花交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把白色山茶花举到鼻子前,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桧原还真有点可怜。」我看着花说道。「他似乎挺中意荻上的。」
「是这样吗?」千草双手一拍,睁大眼睛。「可是,你不用担心,等天亮了,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也不例外吗?」
「是啊,高兴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无论老实回答或是说谎,都会后悔。
「我一直在骗你耶?」千草平静地说。「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做能让深町同学动心,边在内心暗自窃笑,边扮演虚构的『荻上千草』。你可以对我感到更加生气。」
「……的确,也许真是这样。」我从白色山茶花上移开视线,站起来转身面向千草。「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跟荻上一起度过的时光。而且我想,荻上多半也不讨厌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吗?」
「……你还真会戳人痛处。」
千草的额头往我胸口一撞,她用压抑情绪的声音说道。
「深町同学果然是个坏人。」
「彼此彼此。」我回答。
千草抬起头来,悲伤地笑了。「起初我接近深町同学,只是想扮演好牺牲打的角色。可是,等我扮演了荻上千草半个月左右,就注意到自己由衷享受着这出戏。我被自己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给吞没了。我演得太过投入,甚至曾经忘记自己其实是谁。和深町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当『荻上千草』……不过算了,没关系,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不会这样就受伤。」
她离开我怀里,背对着堤防的边缘,慢慢仰头望向夜空,然后郑重面向我。
「最后,我就把戏法说破给你听吧。深町同学脸上被我消掉的那块胎记,老实说,从一开始就是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然消失。我只是稍微把消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点点,等于是什么都没做。」
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重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要是我和初鹿野重逢时,脸上还留着胎记,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更为互相依赖、更加没有未来。所以,谢谢你。」
「不客气。」千草眯起眼睛。「……倒是深町同学,即使我消失了,也请你不要松懈下来喔,因为你还剩下最后一件工作没有做完。」
「最后一件工作?」
千草小声说了一句话,我想听清楚,把耳朵往她凑过去,千草就踮起脚尖,嘴唇在我右脸颊上轻轻一印。
千草看到我吓一跳,心满意足地微笑,紧接着从堤防边缘跳下去。我反射性地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来不及。下一瞬间,我看见她在海面上着地——不是降落到水面,而是着地。仿佛水面下一公分有着透明的地板,她静静在海上行走。我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她走了十公尺左右时,回过头来说:
「再见了,深町同学。我第一次度过这么开心的夏天。我唯一的挂念也消失了,这下子终于能够跟自己做个了断。」
紧接着,一阵强得令我睁不开眼睛的强风吹来。
当强风平息,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千草已经消失无踪。
*
水平线染成橘色,在与天空的深蓝色之间的界线上,看得到淡淡的黄绿色。早晨的暮蝉与麻雀开始鸣叫,事物的轮廓转为鲜明。反射着朝阳而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从太阳延伸出一条白色光带,朝着跟水平线垂直的方向描绘出一条线。地表热了起来而产生晨间无风现象,我的皮肤感受已久的风就此停歇。
初鹿野睁开眼睛。睡在我膝上的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开心地露出微笑说:「太好了,你还在。」接着坐起上半身,像要确定我真的还在似地紧紧抱住我,并用脸颊磨蹭我的脸颊。
「我说啊,初鹿野。看样子,我还不用死。」
「……真的吗?」
「真的,我以后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直都在?」
「对,一直都在。」
「不是骗我?」
「对,我不要再对你说谎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假装被我欺骗。」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我感觉到怀里的她体温急速上升。
「阳介同学?」初鹿野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我点点头。「我不再是桧原了。」
初鹿野抬起头,从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
「欢迎回来,阳介同学。」
「嗯,我回来了。」
初鹿野的双手仍然绕在我背后。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闭上眼睛。我执行了千草教我的「最后一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