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地下著。
即使望向遥远的彼方,整片乌云依然看不见尽头,彷佛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被雨云覆盖了一样。
持续不断的雨滴不仅湿濡了地面,也缓缓夺走路上行人的体温。就算穿著涂了油的外套,寒气依然逐渐渗进身体里。
没有比这个更让人郁闷的事了。
「这下糟了……」
行成环视著周围。
在他四周是一整片的山林。
坡度不是太陡,有些树木还并排在一起,应该多少可以阻挡一下雨势吧,他带著这样的想法来到此地——结果在这种倾盆大雨的状况下根本于事无补,而且脚还陷入腐叶土当中导致寸步难行。
「……真令人忧郁……」
吐出这句呢喃的——是走在行成身边的少女。
她虽然拥有姣好的面容,但整体却散发出有点佣懒……简直就像是刚起床一样的迷糊气息。讲好听一点是朴实且惹人怜爱——但说得难听一点的话,就是跟一般人相较似乎欠缺了什么东西,感觉就像是人偶一样。尤其那头银发剪得超级短,脸上还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镜。
「…………」
少女一边走著一边拿下眼镜,从怀里取出布来擦拭。
可能是因为频繁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吧,那块布已经完全潮湿,就算擦得再仔细,镜面依旧残留著小小的水滴。
和没戴眼镜的人相比,她应该更觉得这场绵绵不绝的雨很烦人吧。
但是——
「喂,边走边擦的话会——」
行成回过头去这么对她搭话——下一秒……
「……呜!?」
少女倏然跌倒并且发出啪嚓一声。
娇小的身体倒向湿泞的地面,溅起一大片泥水。
「呜哇……我才刚说而已。」
行成叹了口气停卜脚沙,对著少女伸出手。
「不要紧吧,塔莎?」
「呜呜……全身都湿透了。」
一边如此嘟哝著一边撑起身体的少女——塔莎。
她将眼镜收进怀里后,直接抓住行成的手站了起来。
没有眼镜的话,少女就连自己的脚边都看不清楚。在这样的大雨中视野当然就更差了。之前是因为她本人强硬地主张『我没事』,他们才会一路这样走过来,但看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啊……」
让浑身是泥的塔莎站好后——行成在她的面前弯下腰。
虽然她穿著外套,但跌倒之后连底下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若放任著不管,体温会流失得更快。
「这样会感冒,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雨并且将衣服弄乾才行。」
「在这种荒郊野外吗?」
好死不死的……正如刚才所说,这里是平缓的山地。
虽然并排著不少树木,但看不到像遮雨棚般凸出的岩石或是洞窟之类的地方。
「唉,说不定有大树的底部之类——看来不可能那么刚好吗?」
行成开始环视四周。
不过,望眼所及并没有看见类似的地方。
果然应该在先前的城镇多待一阵子吗?由于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可能会『留下线索』,所以他们才会在准备得差不多之后就启程出发。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行成或许没有问题,不过塔莎很有可能会生病。
现在才感到后悔已经太迟了。
「塔莎,你还能走吗?」
行成一边把手伸向塔莎一边这么询问。
「应该没问题。」
塔莎如此说完,再度抓住行成的手臂。
「抱歉哦,阿成。」
「等等,你没必要道歉啦。」
行成叹了口气,和塔莎一起往前走。
直到现在——雨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
弗里多兰多是位于山谷里的小村庄。
这里是东西方被山岳地带包围住的一处盆地——所以只能乖乖承受易变的山地气候所带来的好处与坏处。当然,这块土地很容易就能接受丰富的自然恩惠……尽管如此,适合耕作的土地依然十分有限,而且也没有其他特殊产品,因此村子里的财政并不稳定,整体来说不算富裕。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有非得在此落地生根的人类居住。
不只是弗里多兰多的居民,能够离开成长故乡的人其实相当稀少。应该要维持国土整体治安的国家势力也鞭长莫及、无法照顾到这处偏鄙之地,旅行几乎等同于赌命的行为,离开村镇的话,别说是山贼或者夜盗这种犯罪者了,还会经常遭受凶暴的野兽、亚神或是异兽的威胁。
于是——
「喂,你看。」
这里是贯穿弗里多兰多中央的大路。
这条通往村外边境街道的大路上……现在有支十几人的队伍,以及一个轿子正静静地往前推进。
队伍里的人全都穿著染成蓝色的长袍,手上还拿著附有铃铛的手杖。每当他们跨出一步,就会发出「锵、锵」这般清脆却显得单调的声音——后面则有台阁的巨大车轮刨过地面的轰隆沉闷声响追随著。
祭祀队伍。
对大多数的村民而言,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的仪式已是十分熟悉的光景。
坐在台阁上深深垂著头的少女,对他们来说也早就是见怪不怪的画面了。像内衣一样——这布料稀少到能看见底下肌肤的薄衣,是每次都会为了这场祭祀而订作的服装,在某些人的眼里会觉得是相当煽情的东西。
但是……
「……今年的『巫女』特别年轻耶。」
停下脚步看著祭祀队伍的人们如此窃窃私语。
他们的口吻与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丝毫『祭典』前的高昂,声音里只带著某种达观、沉郁且倦怠的情绪。
「长得也还算不错,真是太可惜了。」
「本来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养大的孤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何况就是托了她的福,即使下这种雨也不会造成河川泛滥或者土石流……」
那群人低声交谈著,目送祭祀队伍离开。
至于他们投注于台阁上少女的眼神……就跟看见送葬队伍时的反应十分类似。
●
队伍不久之后就到达目的地。
「下来吧。」
如此命令的是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三名神官。
「……是的。」
贝鲁达乖乖点了点头,从台阁上走下来。
从她双脚连结到台阁上的长长锁炼发出清脆的声响。神官们以金属器具解开锁炼——然后拿起尾端催促贝鲁达往道路的深处走。
位于前方的是『神殿』。
不过,也只有这些神官如此称呼,他们平常寝居的建筑物其实都在村子里。设置在山里的神殿,说穿了比较像是举行仪式的场地——亦即祭祀场。换句话说,这里正是名符其实的『神明所在的场馆……
虽说是场馆,但其实并没有墙壁。
足以盖一栋弗里多兰多标准式房屋的占地上,有许多根粗大的柱子排列成椭圆形,上面放著一块巨大的平坦岩石。
此外便没有任何构造,它就只是这样的建筑物。
至于到底如何制造出这样一片岩石,又是怎么把它放到石柱上则是一团谜。因为这是神迹,能够轻易完成人类不可能办到的事才会是神明,就是因为这样,人类才会趴在地上祭祀祂。
「到这里来。」
众神官朝贝鲁达挥了挥手。
神殿中央的地面上打了一支铁桩。
铁桩上端同样设置了铁环,神官们这时候重新将贝鲁达脚上的锁炼绑到铁桩上。手法之所以如此熟练,与其说已经习惯了——倒不如说他们想尽快结束这个作业然后离开此地。虽说是神官,但终究还是人类。对神的畏惧就跟一般人一样——不对,或许应该说正因为是神官,所以他们的敬畏之心更胜于一般人吧。
「好好地完成工作。」
「……是的。」
贝鲁达闻言,对神官们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工作』的意义,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慌张的了。可能是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持续、不断地被这么叮咛吧——恐惧早已经是熟悉的情绪。
神官们和其他参加队伍的成员互相点了点头,然后留下贝鲁达一个人,拉著台阁开始从原路走回去。
当然,神官们会在稍远处守护仪式的进行。这是为了避免临场才害怕的『巫女』逃走,或者对于现身的神明有不敬的举动。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几次这样的情形,结果神官们为了让神明息怒,每次都得再次献上『巫女』。
当然——贝鲁达完全不打算这么做。
如果不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她在孤儿院里的『妹妹』们又会有人被选为安抚神明用的『巫女』了。没错,她们全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暂时性『家人』,但是对于不知道双亲是谁的贝鲁达来说,她们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
贝鲁达按照顺序在脑海里描绘著『妹妹』们的脸并且叹了口气。
紧接著——
「…………?」
她忽然皱起了眉头。
因为她听见某种细微的声响。
原本以为是神明——地神出现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有更加响亮的脚步声或者咆哮出现才对。从没听过有鬼鬼祟祟躲在神殿柱子后面等待『巫女』的神明。
「不会吧——」
贝鲁达往声音的来源走去。
锁炼有一定的长度,所以在神殿里头的话还可以自由行动。
贝鲁达绕到一行人走过来的反方向——竖立在神殿『深处』的一根柱子后面时,不由得屏住呼吸。
因为有一对男女此时正靠著柱子坐在地上。
两人应该是旅行者吧——他们穿著外套,依偎在一起睡觉,脚边还有营火的痕迹。恐怕是被先前那阵持续不断的雨势所困,才会来到这座神殿躲雨吧。然后因为旅行过于疲惫的缘故,两人才会不小心一起睡著了。
刚才的声音,就是这对男女其中之一移动身体时所发出的。
但是——
「这两个人……」
打扮还真是有些奇特。
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这对男女身上都带著奇怪的物品。
一个是高挑瘦削的少年。
年龄应该跟贝鲁达差不多——大概将近二十岁左右。
端正的容貌给人爽朗的印象。就连睡觉时也丝毫不松懈、反而像是在烦恼什么的严肃表情,就像脸的一部分般紧贴在上面。那头光亮、柔软的金发长在男性头上似乎有点浪费——但是他引人注意之处似乎也只有这个地方,除此之外,少年的外表就没有什么特异的部分了。
除了——放在他旁边的道具。
那是贝鲁达第一次见到的物体。
她大概可以猜想到那是一把剑。
那是把收在剑鞘里的长兵器,但是又和一般的剑不同;不知道该说剑柄很奇怪,还是刀鞘很夸张,总之就是大得异常,简直就像是把棍棒加装到剑身上的奇妙形状。而且柄的部分还另外组装了几件金属制品,给人某种工具般的印象。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或者只是贝鲁达不清楚,这在王都和大城市其实是相当常见的武器吧。
当然,外出旅行需要携带能保护自身安全的武器——但少年身边的这个物体跟普通的剑比起来就是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然后——另外一个旅行者是少女。
娇小的她拥有可爱的脸庞……但因为一头银发剪得超级短,从不同角度观看的话也有可能会被误认为男孩子。或许她张开眼睛露出表情之后,会给人不一样的印象也说不定。
这名少女拥有的奇妙物品……就在她的眼睛上方。
那是以细金属材料连结起小小玻璃片的物体,然后再把它挂在耳朵和鼻子上。虽然这也是贝鲁达首次见到的物品——不过话说回来,她以前曾经从来到村子里的商人那里听说过,有一种名为『眼镜』的道具可以让眼睛不好的人用来辅助视力,这说不定就是那种道具吧。
「那……那个……」
贝鲁达试著对两人搭话。
虽然不好意思打扰累到睡著的两人……但再这样下去会将他们卷入仪式当中。贝鲁达也不清楚地神会对预定外的存在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毕竟神明本来就是无法理解又难以捉摸的存在。祂会是高兴还是生气呢?两种情形都有可能。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还会出现贝鲁达以外的牺牲者。
「那个,请醒醒。」
即使她试著提高音量向对方搭话……两人也丝毫没有醒来的样子。
贝鲁达下定决心将手往少年那边伸去。
紧接著——
「——咦?」
究竟是哪一边发出这听起来有点愚蠢的声音呢?
贝鲁达准备触碰少年脸颊的那一制那——不知道是感觉到她的气息,或者单纯是偶然,少年睁开眼睛回望著贝鲁达。
然后——
「——唔!?」
这声没有意义的惊呼就响彻于神殿——以及包围它的山林之间。
●
「辛苦了。」
对著完成祭祀活动回到村子里的居民——担任代理村长的费欧娜·席林古斯表达了慰劳之意。穿著蓝色仪式服装的男人们一起低下头,然后直接从宅邸前离开。
「…………」
费欧娜一边望著这些往村子各处散去的背影,一边用指尖卷著金色长发发尾,然后松开。
尽管是毫无意义的动作——但这是费欧娜在感到焦躁时的习惯。
祭祀队伍虽然回来了,但仪式本身尚未结束,只是人类可以亲手进行的部分已经完成。这块土地的神明负责执行的领域——可以说现在才要开始。不过,真实的状态其实是以仪式为名的——极为残酷的晚餐。
「……我没有资格说『很不愉快』吧。」
她眯起翡翠色的双眸,忧郁地扭曲著在王都学院里素有清纯动人好评的脸庞这么说道。
这不是期待能获得回答的低语,但是——
「因为这是历代祖先传承下来的规矩。」
在她身边如此回答的,是席林古斯家的管家。
他不单是管理家中的杂事,也负责辅佐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担任村长的费欧娜。管家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长大的,别说是费欧娜了,他的年纪甚至比村长还要大。
对他来说,这个仪式应该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而且也没有其他办法。」
「那是当然,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管家一脸得意地用力点了点头。
所谓的理论,大都是用来印证既定的事实。在弗里多兰多,仪式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论人类的感情有多么无法接受它,只要还能以『大义』的名分将其正当化,就不会有任何人对这件事情产生疑问。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费欧娜心里这么想著。如果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离开过这座村子——也就是没有到王都留学的话,应该也会在没有任何疑问的情况下接受这种仪式吧。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
王都的王公贵族们对于乡下的政治向来是漠不关心。只要按时缴交税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关系。即使费欧娜提出上诉,他们也只会搬出『尊重地方习俗』的华丽词藻,坚决表现事不关己的态度。
但是——
「这种事情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会一直到永远唷,大小姐。」
管家露出平稳的笑容如此表示。
●
一觉醒来……便发现身边有一名裸女。
这是足以让行成产生动摇的事实。
「怎么回事……?」
不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不是裸体。虽然不是裸体——但以某种意义而言,那副模样看起来比裸体更加淫猥。
对方身上穿著的是像内衣裤般,仅仅遮住重要部位的单薄衣物—那种被称为薄纱的布料,让人几乎可以看见底下的肌肤。这样的服装别说是身体轮廓了,只要靠近一点,连身上的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会让人觉得与其穿这种衣服,倒不如乾脆全裸还比较不会刺激观看者的情欲……她的模样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而且那名少女还很可爱。
年龄大概是十六、七岁左右吧。
她有著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容貌也相当姣好,但是琥珀色的双眸却相当柔弱——带著某种虚幻的感觉。相较于愤怒或者欢笑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她哭泣的模样……她就是这样的少女。对于有某种癖好的人来说,或许会激起他们的嗜虐心——也就是毫无意义地想欺负她的心情。可惜的是行成并没有这样的癖好。
「嗯嗯……?」
应该是受到行成惊讶的气息影响吧,在旁边睡著的塔莎也睁开了眼睛。她先拿下眼镜,揉了揉眼角藉以赶跑睡意——然后再度戴上眼镜,重新凝视呆立在两人身边的少女。
「你是……」
塔莎的双眸在镜片底下眯了起来。
「我说你,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笨蛋……」
面对说出蠢话的行成,塔莎以极为冷静的口吻做出评论。
「不是吗?」
「她被铁炼锁住了。」
「等等,那不就更代表——」
行成歪著头如此表示。
等同裸体的打扮再加上锁炼,不是奴隶就是变态了吧。行成脑袋里只有这种程度的认知。
但在这样的深山当中,又是巨石遗迹般的场所,不可能把奴隶之类的人放置在这里无所事事。
毕竟身为奴隶的前提就是得卖力工作。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
「那、那个,快点、请快点离开这里吧……」
身穿单薄衣物的少女彷佛要打断行成的思绪般开口说道。
她的口吻虽然如外表一样有点软弱,不过声音里还是听得出清晰的迫切——以及焦躁感。
「这里是地神大人的神殿唷……!?」
「……地神?」
行成皱起眉头嘀咕道。
「你就算了,可是那边的女孩子……」
少女看著塔莎接著说道:
「说不定会和我一样被当成『巫女』——」
她没办法把话全部说完。
磅嚓——踏著潮湿土地的脚步声彷佛要从上方覆盖所有人般地响起。
紧接著——
「哦哦……哦哦……」
如同咕嘟咕嘟冒出泡泡般,这算是『声音』吗?
「祭品……竟然……有……两只……」
「…………」
行成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地方——
「——地神。」
塔莎低声说道。
站在那里的是巨大的异形。
除此之外就没其他的用词可以形容了。
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特别怪异的形状或者质戚,表面覆盖著四脚野兽身上常见的毛皮。
但是……有六只脚的生物很难称之为野兽。
正确来说,除了四只长了蹄的脚以外,还有两只——既不像手也不像脚的肢体从异形身上长出来,两只肢体前端还具备细长的手指。而那些手指此时就像被吊起来的昆虫不停地蠕动著的脚一样……动作还毫无一致性。
而且,异形的头部——很明显不是属于四脚野兽的头。
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猿猴——不对,应该说是人类的相貌。脸庞是圆滚滚的形状,眼睛、鼻子与嘴巴,不对,就连耳朵都集中在无毛的中央部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肉球般没有脸孔的头部上,又另外埋了一张小了一点的人脸一样。
那么,这算是人类吗?
对方拥有与人类相近的面貌,也能够理解、使用人类的语言。
不过……
「祭品、祭品。」
「我想要小的、小的。」
「男的也吃了。」
巨大异形的脚边还众集了其他异形,此刻正不停爬动著。
其他异形的大小就和猫或狗一样,但头部也是不像四脚野兽,而是近似人类,给人一种极端不协调的印象。
「这些到底是什么……?」
「地神和祂的眷属。」
塔莎如此回答。
「地神——这东西是『神』吗?」
「原本大概是野兽。」
塔莎一边说一边打开四方形包包,然后把手伸到里面。
「野兽吗……嗯,看起来一副不太能沟通的样子。」
行成一脸厌烦地环视著周围。
被称为地神的巨大个体有一只——不对,这种场合应该称为一尊吧。
至于祂的眷属,也就是手下的小个体总共有十几只。
他们就像要包围少女所说的『神殿』——巨石建筑物一般,各自占据了周围的位置,然后从远方凝视著行成他们。眷属的脸孔虽然近似人类,但实在不像拥有高度的智能,可以看到从他们半张的嘴里不停滴下口水。而可以说是他们老大的地神,脸部倒还不至于出现如此愚蠢的表情。
不论如何,行成他们都陷入了九死一生的险境。
不但被包围住,对手——还是异形的怪物。
虽然眷属只有大型犬程度的躯体,但光看外表就知道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的存在。说起来就连普通的中型犬,真要空手对付的话也还是人类居于劣势。
一起冲过来的话,人类应该毫无还手之力就会被咬死分食了吧。
但是——
「小的!吃!」
其中一只眷属率先冲了过来。
看来他是把塔莎当成猎物,想要紧咬住不放。穿著单薄衣物的少女是属于地神的祭品,而预订之外的两人就是先抢先赢了吧。
「吃!吃!」
眷属发出与其说是发言,倒不如说本来就是这种呜叫声的声响,朝著塔莎扑去。近似人类的脸打开下巴,只有这里像野兽的牙齿,边拖著口水丝线边发出喀嚏喀嚏的撞击声。
紧接著——
轰然巨响。
爆炸的剧烈声响在充满疯狂气息的晚餐现场提出异议。
飞扑过去的眷属在空中往后仰,以狼狈的姿势掉落在塔莎身边。不过该名眷属就此无法起身,躺在地面的身体不停地抽搐著,很明显已经呈现濒死状态。
「……!?」
感到愕然的地神与其眷属当场僵住。
看来这些眷属也拥有瞭解发生异常事态的智能。
「……阿成。」
塔莎看著行成开口说道。
「我要用啰。」
「别用了才说好吗?嗯,也没办法了啦。」
确认行成点头之后,塔莎重新正式摆好手里的武器。刚才是临时拔刀——不对,应该说临时射击,所以根本没有瞄准。
换句话说……
「〈红辣椒〉。」
塔莎边嘟哝著名称边摆出来的武器,是在少女手上显得既夸张又突兀的物体——加装了光学瞄准镜与两脚架的大口径左轮手枪。
●
「咦……?」
贝鲁达只能茫然地凝视著那幅光景。
有如落雷打在附近的轰然巨响——像要撕裂耳朵般的声音刚爆开,一只眷属就一边流血一边滚落在地面。
看见他翻白眼且不停痉挛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没办法再站起来了。那大概是致命伤吧。
但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只是一只眷属,单凭一个人类要与其对抗可以说是极为困难。
明显比自己还要娇小的少女,只用一击就——
「杀……掉了……?」
贝鲁达一边看著动也不动的眷属,一边喃喃自语。
少女手中的黑色道具应该是武器吧。
不过,那既不是剑也不是长枪,更不是弓箭或者棍棒。而是贝鲁达从未见过——也未曾听闻的物品。
那种武器会发出雷鸣般的爆炸声。
照这情形看来——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但应该能放射出闪电之类的东西吧。
「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贝鲁达也能感受到这股动摇已经在眷属之间扩散开来。
尽管是神明的手下,但既然不是神明,就代表并非跟死亡无缘。他们和地神不同——只要拥有强力无比的道具,以人类个人之力将其击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贝鲁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
「……竟然敢……反抗……我这个……本地的……守护神……」
耳边可以听见泥水咕嘟咕嘟沸腾般的声音。
不对,那是地神的声音。是怒气已达沸点的神明赐下的神谕。
或许是同时被地神的怒气给煽动吧,眷属们也纷纷发出『杀了他们』、『虐待他们』、
『撕裂他们』、『粉碎他们』等恐怖的言论,一边以四只脚刨著地面。看起来就像是要立刻一涌而上一样。
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就算是因为恐惧而虚脱、失禁也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
「想夺取……地神……地位的……亚神吗……还是……连道理……也不懂……既愚蠢又懒惰的……人类?」
「神?哈——神吗?」
少年以一抹浅笑回应对方。
那应该——不是在虚张声势。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看不出一丝紧张。站姿也非常自然,唯一能看出他准备『应战』的线索,大概就是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放在那把武器——体积庞大的长剑上了。
「抱歉,两者都不是。」
「那你这家伙……是……」
「地神是吗——原来如此。」
少年缓缓将右手的剑拔出剑鞘。
涂成漆黑的剑身无声地横扫过虚空——剑尖对准了地神。
「不过是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少得意忘形了。看我把你解体烤来吃,喂!」
这是出言不逊已经不足以形容——完全没把神明放在眼里的恶劣态度。
但是,他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杀死眷属的是少女的武器,而且在那之前,就算能杀死眷属好了,单凭一个人类的力量大概也无法击毙被称为地种的存在。长剑或箭矢基本上无法伤害到地神。祂的毛皮比铁盔还要坚固,而且相当柔软,人类的武器不论是刀刃还是钝器都无法伤及内侧的肉体。
何况从地神巨大身体使出的臂力,一击就可以杀掉人类这种生物。
再加上——
「你们这些家伙……只不过……是一种……有智慧的猴子……吧。」
地神龇牙咧嘴地笑著。
不愧是自称为神,地神拥有等同于人类的智慧,和野兽完全不同。耍小聪明的计策不但完全没用,而且通常还会造成反效果。
所以人类才不愿意与地神对立,选择崇拜祂并且献上祭品,然后缔结利用其力量的契约。
「是啊,或许吧!」
但少年却丝毫不见畏惧的神色,依然光明正大地把剑对著地神。
挑战地神,对人类而书可以说没有任何好处。
至少贝鲁达学到的是这样的知识。这是在边境生活的人一定都知道——做为思考事情的基础,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道理。
「请……请快点逃吧!」
贝鲁达大叫著……不过已经太迟了。
彷佛要盖过她的声音一样,地神一边发出咆哮一边朝著少年扑去。
●
首先靠在附近的柱子上,确保站立的空间。
接著塔莎便拉下戴著的兜帽,从包包里拿出『耳朵』来别在发夹上。实际制造的虽然是行成,但设计是塔莎根据自身的知识与经验所完成的——只属于她的战斗用具。
其实构造并不会太复杂。
它是一个大大的三角形集音盘。
这个面积大于塔莎自身耳朵好几倍的物品,能够极有效率地收集周围的声音,再一丝不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这是参考野兽耳朵的形状与构造所制作的成品。
因此——
「吃!!」
「——吵死了。」
一只眷属从视野外飞扑过来的瞬间,塔莎几乎没有看向该处就把〈红辣椒〉移过去——击锤早已拉起——并且扣下扳机。
44口径的麦格农子弹随著震耳欲聋的巨响发射出去。
塔莎的握力原本就算强,再加上附属于枪口的后座辅助器、光学瞄准镜以及两脚架的重量,让枪往上弹的幅度不至于太大。
确认视野角落的眷属失去平衡、掉落在地面上挣扎后——塔莎就以姆指拉起击锤进入发射下一发子弹的状态。
「那、那个……!」
「安静,不要动。」
塔莎对身边成为祭品的少女如此宣告后,就将〈红辣椒〉朝向正面。
那个地方刚好有只准备从行成右斜后方扑上去的眷属。
「…………」
她毫不犹豫地开枪。
距离相当近,因此根本不需要使用光学瞄准镜。原本就是用来狩猎野兽用的强力弹头命中眷属的后脚——将它从底部完全撕裂。
「——哎唷。」
注意到这只眷属的行成,一转过来就用他的武器——〈迪朗达尔〉砍了下去。眷属的头被砍断,直接往旁边飞了出去。
「阿成——专心对付自己的敌人。」
「我知道,谢啦!」
向塔莎道谢之后,行成再度与地神面对面。
塔莎确认著行成的状况,一边以三发44麦格农子弹射杀了眷属。
包含一开始被她射杀的在内——她总共解决了五只。虽然还不至于减少到一半,但眷属的数量至少也被削减了三分之一。
可能是同伴接连被射杀后终于开始警戒了吧,眷属的动作明显变慢了。
这段期间,塔莎打开〈红辣椒〉的装填口,排出空弹壳,并且从怀里取出44麦格农子弹再次装填进弹仓里。
「…………」
塔莎操纵著〈红辣椒〉,让它发出了喀叽喀叽的清脆金属音,并且目不转睛地看著眷属以
及统率他们的地神。
「果然,眷属也是地神的一部分……」
每当眷属被射杀,地神的身体也会微微地震动。
以前,她曾经从姊姊伊鲁吉娜那里听说过。
地神,或者是被称为亚神的存在,原本都是普通的野兽。但经过漫长岁月后,一定的群体
以某个体为中心互相产生了灵力连结,因而获得了身为神明的智能与特异性。
神明要获得底下信徒的供奉崇拜才能得到力量。
换句话说——
「杀掉愈多眷属,就愈能削弱地神本身的力量。」
喃喃说完后,塔莎不再将装填好子弹的〈红辣椒〉对准地神,而是朝向在祂周围的那群眷属。
●
地神强壮的臂膀像要撕裂行成般伸了过来。
行成一边躲开,一边以〈迪朗达尔〉砍向地神的手掌。
结果是一股有如砍到地面般的异样手感。
感觉剑刃被毛发滑开后,行成稍微绷起脸来。
「真是麻烦……」
「呶呜呜哦哦哦哦!」
地神毫不理会剑的攻击,继续试著要抓住行成。
要是被祂抓住的话,即使是行成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对方拥有能轻易将人类撕成两半的巨大身躯以及强壮的肌肉。不愧原本是野兽——力量果真不容小觑。
但是……
「——嘿。」
行成在石柱之间左右移动,不断躲过地神的手臂。
神殿本身的构造变成了阻碍,让地神无法追到娇小——当然是和地神相较——的行成。就算受到阻碍依然硬是伸过来的手臂,则被〈迪朗达尔〉弹开了。伸直躯体状态下的手臂,能使出的力量不到原本的一半。
而且——
「呜呜……你这家伙……」
地神发出了焦躁的低吼。
行成一脸愉快地看著祂那副模样,开口说道:
「怎么啦,怪物。字汇变得比较少啰?」
行成眯著眼睛,瞥了一眼在地上爬的眷属,这时已经有十只眷属被塔莎射杀了。除了地神本体以外,大概只剩下三只眷属。
行成虽然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地神,但他早就知道地神是怎么样的存在——因为事前就被赋予相关的知识了。行成完全可以理解炼金术师们所主张,关于地神的智能与特异性源自何处的说法。
「因为外加的脑袋被削减,所以智商退回到小宝宝啦?」
「咕哦哦哦哦!」
行成的挑衅让地神发出愤怒的吼叫声。
看来是被他说中了。
不知是因为急于分出胜负,还是愤怒让祂失去了自我,只见地神强硬地——让神殿的一部分崩塌,接著推开倾斜的岩石持续朝行成逼近。
异形的怪物以后面两只脚稳稳踩著地面,再利用剩下的四只脚——或者可以说是手,想要从四方按住行成。
两只单独可以捏扁人类的带蹄『前脚』,以及两只比它们细了两圈的『手臂』,一共有四只『脚』从前后左右包围住行成。
地神以四只『脚』抓住行成之后,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你这……家伙……:」
或许是想要将行成生吞活剥吧,只见巨大的人面打开了下巴。
露出了牙齿与舌头。
然后——
「真是个笨蛋耶。」
在头部似乎立刻要被咬掉的姿势下,行成依然一脸轻松地这么说著。
他的双眼凝视著地神口腔——更加深处,也就是连结著喉咙的部分。
那边有一只露出利牙的小野兽。
简直就像双重构造一样,地神的口腔里长出了野兽的上半身。
对准那类似豺狼的头部——
「怎么可以自己朝著敌人露出弱点呢?」
行成将〈迪朗达尔〉伸了进去。
当然,尖端无法伤及那只位于喉咙深处的豺狼。剑尖只是轻轻刺进比较柔软的舌头里——那不可能造成地神的致命伤。
不过……
「给我去死吧。烦死人了。」
行成这么说完后就扣下扳机。
〈迪朗达尔〉的剑柄以及外装在剑身的部分发出轰然巨响——原来那是采杠杆式枪机操作,将枪身改短的温彻斯特连发步枪M92<Randall>。
大口径的榴弹准确地命中豺狼的头部。
下一秒——怪物的中枢部分就像开花一样,爆出红色血肉往四方飞溅。
●
地神的巨体倾倒——造成了一阵地呜。
潮湿的地面之所以整个凹陷,当然是因为祂的躯体极为沉重的缘故……
一——!」
贝鲁达屏住呼吸。
地神——整个散开了。
完整构成一整尊地神的巨大身体,就像积木崩塌一样分裂成各个『部分』。而且原本像肉片的物体,在下一秒又分解成小小的(这当然也是指和地神相较之下)野兽的模样。
豺狼、獾、山老鼠、鼬鼠等野兽的尸体滚落一地。
贝鲁达注意到这就是地神的真面目——也就是形成其『神体』的乩身。
换句话说……
「地神被…………」
神明被击毙了?
光靠两个人,不对,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就打倒了神?
贝鲁达仿佛看见难以置信的物体般环视著周围。这时的眷属也已经恢复成原本的豺狼与獾等动物的模样。接受地种的神气而产生的特质已经消失了。
「那两个人——那个人……」
最后,贝鲁达只能茫然凝视著打倒地神的少年。
让『弒神』这种事成真的,就是那把武器吗?
但是,说起来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武器……以一介凡人之身,真的有办法独力杀掉神明吗?那已经是属于奇迹范畴的行为了吧?
话说回来,地神在被击毙前曾经这么说过:
「你们这些家伙……只不过……是一种……有智慧的猴子……吧。」
广义来说,猴子也是一种野兽。
而人与猴子之间的界线,说不定就包含在野兽与非野兽的界线之内。
如果人类也是野兽……那么双方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同啰?
这也表示……
「那个人——不对,他不是人吗?」
贝鲁达带著畏惧目光注视著的前方——少年正再次将剑收进剑鞘里,然后悠闲地憋住哈欠。
●
「……竟然弒杀了地神……?」
即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神官们还是无法完全相信那是事实。
成为祭品的『巫女』是否确实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们身负在距离神殿稍远处的高台上确认这件事的任务。具体而言,完整记录地神是否和眷属一起撕裂、分食做为祭品的少女并满足地离开,这就是他们神圣的工作。
但是……
「那个小鬼到底是什么人,不对,到底是什么东西……?」
「武器,问题是出在那把武器上吗?」
「不过……」
神官们一边丢出带著惊愕之意的发言,一边面面相觑。
总之,他们就是被教导要停止思考,完成既定的手续——只有重复这样的仪式才是至高的荣誉。持续仿效先例才能带来安定,才是真实——认为那便是信仰的他们,过上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时毫无应对能力。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得快点回村子里报告这件事才行。」
他们原本就是位于不会被卷进献祭仪式里的距离,所以声音应该不会传过去才对——但神官们还是看著对方,压低音量互相窃窃私语著。
接著他们就赶紧冲下高台,以小跑步回到村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