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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神死之后

宛如利刃的钩爪划破天际。

「——!」

不。就效果而言,那确实是利刃无误。

钩爪在半空中画出一条平缓的曲线。轨迹所到之处,有好几根灌木的树枝腾空而起,彷佛被巨大的镰刀打横削过似的。

锋利、庞大,而且又无坚不摧。

如果是普通的人类,无论是手臂、双腿或是脑袋,只要是被钩爪勾住的部分,恐怕会立刻被连根拔起吧。是的,并非斩断,只是勾住而已——然而光是这样的行为,也能够轻易地对人类造成伤害——钩爪带有的杀伤力不同凡响。

一旦激怒了祂,便只能接受死亡的命运。

面对弱小的人类,等同于一击必杀的压倒性力量,便代表了对生杀大权的掌握。

因此祂们得到了象征敬畏的称号。

——『神』。

「啧……」

行成身形一沉,惊险地闪过钩爪的攻击之后,啧了一声。

「果然有一套……!」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他如此判断之后,欺身向前的瞬间……

亚神立刻还以颜色,彷佛早已等候多时。

不,这并非偶然,显然是刻意的安排。

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交叉法』。这种攻击并非只是难以躲避而已。对方在行成往前踏步的力量上,再加了自己的攻击悉数奉还。压低身形的动作只要稍微迟了半步,行成的上半身恐怕早已被斜斜地劈成两段。

亚神——即是仅次于神的存在,抑或是丑恶的神。

无法成为正神的冒牌货。

这就是所谓的亚神。

不过隐藏于异形外表之下的力量,已经等同于神。而且从先前的攻击当中也看得出来,亚神是以跟人类相同的知性行使这种力量,深谙力量的使用方法。

在独自面对亚神的情况下,人类可说是毫无凌驾于对手之上的要素。

只能落得被单方面虐杀的下场。

「你这个怪物!」

然而大声怒吼的行成,脸上却毫无惧色。

在他的认知当中,神并非绝对的存在,也不是天下无敌。祂们并非只能匍匐在地祈求饶命的对手,而是可以藉由自己的力量加以屈服的『敌人』。

「叽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亚神的怒吼回荡于左右两侧的断崖绝壁,彷佛是在呼应行成的斥骂。

如今他与亚神正位于山谷的底部。

两侧都是险峻的断崖,错综复杂的岩壁持续延伸。山谷并不算太深,不过岩石相当坚硬,甚少有隐蔽处,左右两侧也没有逃跑的空间。

「——!」

行成再度向前。

他右手的武器同时往右侧回旋。虽然他试图以这次的斩击砍下对方的脑袋,这也是他往前踏步的用意,然而结果就跟对方的钩爪一样扑了个空。

原因很简单,因为亚神的巨躯飞上半空中,轻飘飘地退至后方。

「啧——」

行成又啧了一声之后再度向前。

他这次以海底捞月之势,挥动惯用的武器〈迪朗达尔〉。这一击虽然伸直了手臂,甚至还探出了上半身,却只是轻轻掠过对方的身躯。

无法命中。亚神又往后退了几步,飘上了半空中。

「可恶——你这只烤鸡,给我下来!」

「叽叽叽叽叽!」

亚神当着大声咒骂的行成面前,鼓动翅膀,彷佛是在嘲笑眼前的敌人。

这个亚神是一只鸟。

应该是鸟吧。

拥有双翼、身披羽毛、能够飞行于空中的存在。除了『鸟』之外,行成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能表示。

然而其庞大的身躯却彻底颠覆了『鸟』的印象。

若坚持使用『鸟』这个字眼,怪鸟应该是最贴切的称谓。背上长了四片巨大的羽翼,钩爪的长度惊人,别说是人类了,就算是牛马也能一把抓起。而且头部除了又长又大的鸟喙之外,甚至还具备利齿以及犄角。

那简直就像是将野兽的配备装在身上的鸟类。包括硕大的体型在内,各方面都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烤、鸡……?那是、什么?」

亚神滞留于数公尺高的空中,微微歪着脑袋。

能够使用语言,证明祂具备与人类相近的知性。由于祂口腔与喉咙的构造和人类不同,声音略嫌尖锐,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行成还是清楚辨识出谈话的内容。

「就是要把你吃掉的意思。区区一只鸟也敢攻击人类,甚至以人类为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行成再度举起〈迪朗达尔〉之后,开口说道。

「给我滚下来。让我好好地帮你脱毛,大卸八块之后烤来吃!」

「这话、相当、有意思。野兽为人类所食,人类为神所食,这本是、真理。」

自喉头流转而出的言语伴随着叽叽叽的高亢杂音,十分尖锐——这该不会是祂的讪笑吧?

「啰唆。自己去翻翻字典,查查看真理的意思是什么吧。」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小小的人类、也敢吃神、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亚神话才刚说完,又飞上更高的地方。

祂一路向上攀升,直到取得足够的高度之后,才调头回转。

伴随着彷佛连大气都为之胆寒的惊人风切声,巨大的身躯快速下降——不,应该是坠落。

「…………!」

行成立刻往前一条,闪避来自正上方的俯冲攻击。眼看着就要撞击地面的瞬间,亚神立刻移动,再次扑向行成。

钩爪破空而至。

行成再度屈膝沉腰,试图闪避对方的攻击。或许是目测稍微失准的关系,行成穿在身上的黑色皮夹克背部被钩爪的尖端划过,出现了巨大的裂口。

「叽叽叽、叽叽叽、看你还能、怎样?」

亚神再度飞上空中,发出胜券在握的嘲笑。

「光是、拿着长剑、乱挥一通、是无法、杀死我的。还是要、试着投掷长剑?像你这种、在地上爬的生物、命中注定、要成为飞舞于空中的我、恣意戏弄、的玩物。」

「唔——」

紧握着亚神口中的长剑——〈迪朗达尔〉,仰望天空的行成露出不甘心的神情。亚神确实可以从天而降攻击行成,行成的长剑却碰不到滞留于半空中的亚神。虽然能趁着对方发动攻击的瞬间采取行动,不过就战况的推演而言,主导权还是掌握在亚神的手上。

「该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让我吃掉就好。成为我的食粮,就是你的命运。」

说完之后,怪鸟型亚神再度展开俯冲。

至于行成——

「——你刚刚说什么?」

轰然巨响。

宛如雷鸣的惊人破裂声。

下一个瞬间,逼近行成的亚神陡然失去了平衡。

「这是——!?」

亚神的视线落在行成,不,应该是落在他的武器之上。剑刃的上方,有个怪模怪样的大型装饰物部分,扬起薄薄的烟雾。亚神的视线,就落在刚刚发出轰然巨响的铁制圆筒之上。

这是一把枪。

行成的〈迪朗达尔〉!看在欠缺相关知识的人眼中,只是一把造型粗犷的长剑,事实上却是将枪身改短的温彻斯特连发步枪M92〈Randall〉,加装长型刺刀的玩意儿——这才是〈迪朗达尔〉的真面目。

「叽叽……」

行成所射击的点44麦格农子弹,在亚神的头部钻出又大又深的弹孔。

这次反而是祂吃了交叉攻击法的大亏。即使反射神经再怎么敏锐,朝着行成高速俯冲的亚神根本不可能躲过以超越音速的速度直飞而来的铅弹。

「叽叽叽叽!」

即使头部喷出鲜血,亚神依然紧贴着行成滑过天际。

看来层层相叠的羽毛形成天然的防弹布,削弱了子弹的威力。而且伤口的出血立刻就止住了。不愧是自称为神的生物,果然深谙止血的概念。不过至于对方到底是怎么止血的,行成也是一无所知。

「早知道就不要选择空尖弹,直接使用穿甲弹了。」

回过头来的行成操纵装填杆,将新的子弹送入药室。

然后——

「——塔莎。」

「……嗯。」

枪声再度响起,却并非来自〈迪朗达尔〉。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行成的身后——一块不算小的岩石上方,站着一名握着造型粗犷的手枪严阵以待的少女。

少女的外貌十分美丽。

及肩的银色长发修剪得十分整齐,镜片之后是一对水灵的蓝色大眼。双颊宛如陶瓷一般白皙光滑,彷佛是一尊雕工精致的人偶,散发出脱俗的空灵之美。

塔莎·乌鲁邦。

对于行成而言,她既是恩人的妹妹,也是最佳搭档。

塔莎手持的枪械——配备两脚架与光学瞄准镜的狙击用左轮手枪〈红辣椒〉,使用的是跟行成的〈迪朗达尔〉同样的44口径的麦格农子弹。

它配备名为单动式击发的发射机构,流行于西部开拓时代,算是比较旧的机型。

不过它还是发出了轰然巨响,而且还是连续多次。

「叽啊啊啊啊啊啊!?」

亚神发出凄厉的哀号,身上开满了被子弹击中的红花。一眨眼之间就多了好几朵。

手动连射。

并非一一重复「拉动击锤,扣下扳机后射出子弹」的动作,而是以右手固定枪身,在压下扳机的状态之下,利用左手以迅速的动作连续拉动击锤的射击方法。由于连续拉动击锤的动作跟搧扇子的手法有点类似,因此才赢得这个美名。

这是单动式左轮手枪特有的射击方法。如果是老手的话,据说可以在枪声不间断的高速中,如机关枪般连续击发六颗子弹,不过塔莎迄今尚未达到那种境界。

「那个、那个武器是、武器、武器、武器——!?」

亚神的用字遣词出现了异常,似乎受到相当程度的惊吓。

尽管祂拥有不亚于防弹纤维的表皮,然而连续六发的44麦格农子弹恐怕还是出现了成效,只见亚神摇摇晃晃地滑过天际——再也无法维持飞行的姿态,接触地面之后高高弹起,一头撞上了岩石。

「冒牌的神没什么好得意的,准备受死吧。」

此时行成的〈迪朗达尔〉发出收尾的怒吼。

「叽咕……!」

亚神的头部往后一弹,被染成了红色。

即使体毛拥有优异的防御能力,不过只要朝着同一个地方连续开上两枪或是三枪,弹头自然可以深入对方的体内。这固然需要精确的射击准度,不过失去行动力之后坠落地面的巨鸟,绝对是相对容易的目标。

「咕……」

一阵痉挛之后,巨体瘫倒在地,之后就不再动弹。

「……哎,不过如此。」

行成吐了口气之后喃喃自语。

「可以出来了。」

他接着朝附近的岩石开口说话。于是大约十个人影从岩石后方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那个……地神大人……?」

「我不是地——抱歉,确实是地神没错啊。」

搔搔脸颊之后,行成含糊以对。

「呃……您击毙亚神了吗?就只靠一个人?」

「其实是两个人才对。」

行成朝着塔莎看了一眼之后,如此回答。

即使这次一同前往『调查』的人都知道行成是所谓的『弒神者』,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战斗的场面。也就因为如此,展现于眼前的战斗对他们而言简直如梦似幻吧。就一般人的认知而言,光凭一、两个人类就足以弒神,绝对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也罢,重新开始调查——」

行成话还没说完时……

「——阿成!」

塔莎以尖锐的嗓音提醒他。

立刻回过头来的行成,目睹了理应死亡的亚神高高跃起的一幕。

接下来的瞬间,怪鸟型的亚神以四片羽翼制造出猛烈的强风,飞上了半空中。

「——假死!?」

仰望上方的行成大叫一声。

部分的动物在面对天敌的时候会『假装死亡』,看来这个亚神似乎也冒充成尸体,静待行成转移注意力的时候。

这只能说是行成过于大意了。

亚神的巨体并非一般的鸟兽成长茁壮之后所能得到的,大部分的情况都是以熟成的个体为『核心』,由十几只或者是数十只的灵体结合在一起,共同塑造出一只巨大的形体。

亚神死亡之后,失去结合力的群体将『分崩离析』。不过先前的亚神并未分解,这就是亚神尚未死亡的证据。

「休想逃——……」

行成立刻举起〈迪朗达尔〉,然而看到亚神以惊人之势快速攀升之后逃之夭夭的背影,只能发出短暂的叹息。祂已经脱离有效射程了。

「算了。祂吃了这么大的亏,应该已经受到教训了吧。」

行成与怪鸟型亚神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只是遇袭之后的反击罢了。既然对方逃走了,放祂一条生路倒也无妨。

「阿成,你太天真了。」

塔莎突然做出这种评论。

基本上她是个没什么喜怒哀乐的情绪,从不会将内心情感表现在脸上的少女……但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却看起来有几分得意。这大概只有跟她相处过比较长一段时间的行成才感觉得出来。

「天真?怎么说?」

「祂是鸟,三步之后就忘得精光,不会记取教训的。」

「……是哦。」

行成苦笑之余,只能远眺亚神离去的方向。

至少那个飞天怪物并没有重新调头卷土重来的迹象。

边境的*小镇——弗里多兰多。(编注:第一集译者译为「村庄」,从本集开始因剧情需求,更正为「小镇」。)

远离王都固然是缺点,也是优点,因此弗里多兰多并未受到严格的统治,成为实质自治的地方都市。身为隶属于王国的都市,弗里多兰多应尽的义务只有定期的纳税,以及维护周边的交易路线而已。

类似的情况并不仅限于弗里多兰多,这是所有远离王都的边境地区常见的政治形态。

这些地方都市皆非王都开拓蛮荒之地所建立的,而是多次奉命出征的王国远征军以半强迫的方式,合并既存的聚落或是小国之后的结果。至于镇长或是领主,多半直接由原本治理该地的统治阶级接任。

想当然地,这些地方都市的文化以及风俗习惯跟王都有许多不同。

其中之一,就是信奉地神的无名宗教,以及活人献祭的仪式。

地神是与特定的土地进行灵体上的结合,透过各种形式支配该地的神明。只要得到地神的庇护,不但可以年年丰收,还能远离亚神或是异兽这些怪物的侵害。

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需要付出某种代价。

在弗里多兰多,代价就是定期的活人献祭。

神官的存在,就是为了执行每隔几年就要将少女献给地神的仪式。为了确保祭品的供给无虞,神官们会收留镇内无家可归的孤儿,养育她们长大。这已经成为既定的社会制度,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然而这项『传统』,却在某一天被迫中断。

原因出于造访该地的两名旅行者——不,实际上应该是一名青年。

天野行成。

发似白雪,双目血红,除此之外并无异人之处——外表看似平凡的他,在偶然的机会下撞见了正在进行的仪式,杀死了打算吃掉祭品的地神。

结果弗里多兰多以及其周边地区,成为没有地神的『空白地带』。

地神的出缺所造成的不便,大致说来可分成两个方面……正如先前所述,分别是当地居民暴露在亚神以及异兽的威胁之中,以及农耕收获量减少。前者由行成本人取代地神的职责获得了解决,后者却没有那么容易。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顺便吃个中饭吧。」

行成如此表示之后,回过头来望向身后。

参与这次『调查』的弗里多兰多十位居民排成一列依序前进,分别是八名男子与两名女子。加上行成和塔莎共有十二人,这就是调查队的阵容。

「行成大人!」

大叫一声之后跑到行成跟前的人,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女。

亚麻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琥珀色的瞳孔流露出温驯娇柔的气息,丰满的胸前隆起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无论是肢体语言或是表情,都散发出乖巧内敛、没什么个性的气氛,却足以激发出他人的保护欲——抑或嗜虐心。关于这一点,少女本人当然是浑然不觉。

贝鲁达·波曼,这就是少女的名字。

「一路上辛苦了,请收下这个。」

贝鲁达将水壶递了出去。

这名少女就是行成杀死地神的原因,也就是当时的祭品。

地神消失之后,贝鲁达被献给了行成,从此成为行成的『所有物』。非但他人这么认为,贝鲁达也如此自居。对于行成而言,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关系,不过对一名无处可去的少女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只好将她带在身边。

可是……

「没这个必要。」

将贝鲁达的贴心打了回票的人并非行成,而是塔莎。

她依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口气却流露出些许的不耐。当然,还是只有行成察觉到这一点。

「可是塔莎大人……」

「阿成要喝这个。」

塔莎放下无时无刻都背在身上的包包,拿出小瓶子晃了晃。

「这是……?」

「特制营养液。」

塔莎的语气流露出些许的得意。

「这是我调制的饮料。我的姐姐是炼金术师,调制当然也难不倒我。」

「是……」

贝鲁达的脸上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塔莎将小瓶子递给了行成,彷佛刻意在贝鲁达的面前示威。

「喝吧,阿成。」

「慢着,等一下」

行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所熟悉的应该是炼金术的药剂调制吧?」

「所以呢?」

塔莎眨了眨镜片之后的蓝色大眼。

「所以跟料理之类的还是有点不同……再说,你试过味道了吗?」

「没这个必要,我可是完全遵照调制表的记载。」

「不不不,还是要试一下吧……倒不如说,一定是失败之作。」

行成叹了口气。

塔莎确实是炼金术师伊鲁吉娜·乌鲁邦的妹妹,由于长年在姐姐身边担任助手,对于某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不过她的眼睛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东西,没有实际从事过调制等工作。

因此该说她勇于实践吗?光靠知识凭空想象的地方倒是不少。

以前两人旅行的时候,塔莎曾经多次挑战做菜。由于她大多都只是信守正确的步骤依序制作,并未自己尝过味道,因此总是欠缺随机应变的能力——或者该说没有配合实际的食材调整味道的感觉。

结果她所做出来的菜总是过甜、过辣、过酸。行成因此吃了好几次的苦头之后,再也不把料理的工作交给塔莎了。

「……阿成。」

塔莎以从下往上望的视线注视着行成,镜片后方的蓝色瞳孔闪闪发光。

「贝鲁达的水比较好吗?」

「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吧……而且这跟贝鲁达无关,既然要喝,我还是比较喜欢喝水。不过你特地为我调制营养液,还是很感谢啦。」

「……我明白了。」

塔莎点点头之后,将小瓶子收了回去,接着又拿出另外一个小瓶子。

「这是蒸馏水,喝吧。」

「不过就是饮用水罢了,需要这么讲究吗!?」

若只是煮沸消毒,行成也不会太惊讶,不过蒸馏的手续可就繁复了。只是蒸馏水去除了大部分的杂质,就饮用水而言,确实是比较高档。

不管怎样,如果一再拒绝塔莎的提议,她的心情绝对会明显变差。塔莎是个不会破口大骂的少女,也因此她生起气来会在心中静静地发火,想要让她心情好转,得费上一番功夫。

「好吧,我就不客气了。」

行成说完之后,便从塔莎手中取过小瓶子。

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贝鲁达笑着开口:

「那么行成大人,午餐就吃我的吧。」

她接着又递出一个小袋子。

「没这个必要。」

结果塔莎再次介入。

「不,有必要,真的有必要啊,塔莎小姐?」

「阿成,吃这个。」

(插图)

塔莎拿出来的东西,正是先前收起来的『特制营养液』。

「呃,这是喝的吧?」

「营养充足。」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就不能让我吃一顿普通的饭吗!?」

行成的语气流露出些许的哀号。

塔莎不管在哪个方面都跟贝鲁达针锋相对。之前几乎都是贝鲁达主动退让,因此才没酿成冲突,不过每次都这样的话,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贝鲁达。

而且塔莎在解决民生问题的能力方面着实令人无法信任,站在行成的角度,当然还是选择贝鲁达的便当比较安心。不过若真的把话说出口,塔莎一定又会闹起别扭。

「你们在做什么?」

这时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来到现场的人,正是调查队当中最后一名女性成员费欧娜·席林古斯。

就各方面而言,这名少女都跟贝鲁达有强烈对比。

无论是光泽亮丽的金发,抑或翡翠色的瞳孔都令人惊艳,端正细致的五官流露出跋扈强势的气氛。相较于向来处于被动的贝鲁达,费欧娜总是站在最前线对他人颐指气使,作风相当积极。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费欧娜是镇长的女儿,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执行镇长的职务,她不可能总是被动地等待他人的指示。至于这种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是源于天生个性,或代理镇长的头衔所带来的产物,行成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为了便于从事调查行动,费欧娜将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她原本是个稳重的少女,看起来总有点成熟——不过她如今的样子却使她流露出符合实际年龄的可爱。

「……呃,没什么。」

行成含糊以对。直接表明塔莎和贝鲁达为了自己争风吃醋固然容易,但行成总觉得这样子似乎有自抬身价之嫌,因此羞于启齿。

「对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费欧娜指着一行人前进的方向开口询问。

那里有一块大概跟小木屋一般大小的巨岩挡住了去路。

左右两侧都是近乎垂直的断崖,除非想办法翻越巨岩,否则就无法继续前进。行成之所以宣布暂时在这里休息片刻,顺便吃点午餐,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怎么说?」

「那种东西挡在前面,根本无法引水——」

行成没有直接『管理』土地的能力。

不过改善农耕问题的方法,倒也未必非仰赖地神不可。行成认为寻找丰沛的水源是当务之急,因此拟定了相关计划,准备从北方湖泊开辟一条直通小镇附近的渠道。

只是湖泊与城镇的农耕地之间,相隔了一段可观的距离。

开辟整条渠道的工程过于浩大,因此才动起了利用位于中途点的这座山谷导引湖水的念头,这就是一行人前来此地进行调查的原因。

可能的话,他是打算等到完成导引渠道的工程之后再返回城镇。因此除了行成之外,还带了好几个弗里多兰多的居民一起同行。

然而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堵塞整座山谷的巨大岩石。

「原来如此。那种小问题一定会有办法的啦。」

行成爽快地回答。

「什么办法?」

「嗯〜反正迟早都要动手,不如早点搞定吧。贝鲁达!」

「是,行成大人。」

听到行成呼唤自己的名字,贝鲁达立刻喜出望外地响应。

「告诉大家先别打开便当。否则午餐蒙上一层尘土,可就不好玩了。」

「蒙上一层尘土……?」

「没错,拜托你了。」

行成吩咐完毕之后,朝着大岩石迈开脚步。

他同时从脑中拖曳出好几种知识。

化学的构造式。物理的演算式。

这些都是行成于『前世』所习得的知识,然而实际上在『转生』之前,他一次也从未忆起过。直到成为这副身体之后,才得以任意从自己的过去将回忆拖曳出来。

据说人类的大脑不会遗失曾经记忆过的数据。

大多数的人只是想不起来——无法将情报拖曳至意识的表层。

由于一次可以处理的情报总量是有所限制的,大多数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收进意识的深处。

或许是曾经死过一次之后,记忆受到条列式整理,也或许是这副『身体』的特性使然……总之行成可以像是用计算机搜寻一样,找出自己的记忆。

「…………」

行成以右手碰触巨岩。

他在脑中进行粗略的计算之后,集中了意识。

「……嗯。」

蓝白相间的光芒,自行成的手掌与巨岩的缝隙之中泄露而出。

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于是——

「所有人退后!」

行成回过头来告知众人。

「我现在要做个有点夸张的事!为了保险起见,请你们捂住耳朵!」

好几个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行成的话中含意,于是费欧娜干脆命令他们捂着耳朵退至后方。

「好,那就……!」

行成双眼直盯着巨岩,往后方退了十几公尺。

只见他不急不徐地抽出背后的〈迪朗达尔〉,瞄准掌心先前所接触的地方开炮。

低沉而郁闷的爆炸声。

巨岩的轮廓在一瞬间解体,接着又在下一个瞬间化作无数的碎片,堆积在山谷的底部。少数碎片化作砂砾飞上了半空中,不过倒也不至于对躲得远远的贝鲁达和其他人造成影响。

声音之所以没有想象中震撼,大概是证明了行成的计算虽然粗略,还是有相当程度的准确性。毕竟听得到爆炸的声响,就代表了有那么多多余的能量被释放到空中。

「——行成。」

声音自背后响起,行成回过头来一看,赫然发现瞠目结舌的费欧娜就站在眼前。看来她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稍微落后的塔莎和贝鲁达也正朝着这里快步奔驰。

「你到底做了什么?」

「物质变换——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

行成微微苦笑之后,如此说道。

「你知道火药吧?」

「唔……算是吧。」

费欧娜含糊地点点头。

她似乎早就知道火药的存在,不过还是在行成来到弗里多兰多之后,才亲眼目睹火药——目睹火药爆炸的场面。一般人恐怕根本不晓得火药的制造方法,将火药视为跟金矿或是银矿一样的贵重物品。

「我是〈御使〉嘛。既然可以将沙子变成黄金,当然也能透过碰触岩石将接触的部分变成火药。刚刚我就是这样粉碎岩石的。其实将整块岩石变成其他方便处理的东西当然更好,不过一次能够变换的质量还是有限制的。」

所以他没办法将整块岩石变成空气或是其他的东西。

「……你真的是〈御使〉呢。」

费欧娜的口气流露出些许的感慨。

「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我变换物质的能力。」

「是没错,不过你之前都只在战斗中使用,而且还尽可能避免动用到这种力量,不是吗?」

「……也是啦。」

行成以含糊的笑容轻轻带过之后,旋即开口询问:

「觉得很恶心吗?」

〈御使〉是人称哈利斯真教会的宗教组织,为了传教所创造出来的人造人。集炼金术之大成所创造出来的〈御使〉等于是活生生的炼金装置,负责在众人面前展现浅显易懂的『神迹』。

说穿了就是招揽客人的人偶。

当然这种东西不需要自我,只是教会的道具。

据说启动人造人需要人类的灵魂,然而这纯粹是启动之际的火种。只要人造人的心脏开始运作,附属于灵魂之上的人格不过就是必须立刻排除的杂质。

只是……不知道制造行成这副身体的伊鲁吉娜·乌鲁邦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并未抹煞行成的自我。结果伊鲁吉娜因为违反了命令而被问罪,最后被冠上背叛教会的罪名遭到处刑。

无论如何——

「觉得很恶心?不,没那回事。」

费欧娜回答。

「我只觉得你总是在塔莎面前抬不起头来这点,有点没出息而已。」

「呃,这应该不是重点吧?」

「我已经说过了,至少你外表看起来跟一般人类没什么差别。我顶多认为你懂得比较奇怪的把戏……这样子说是不是有点不敬,伟大的神明?」

费欧娜以有些促狭的神情询问。

「单纯有点惊讶罢了。」

「……是哦。」

行成耸耸肩膀。

费欧娜再度目睹行成有别于正常人的行为举止,行成原本以为可能会造成她的抗拒以及嫌恶,如今看来似乎只是杞人之忧。

「不相信的话,要不要我今天晚上摸进你的寝室呢?」

费欧娜这么调侃着行成,旋即笑了笑。她微微上扬的眼角给人一种强势的印象,不过她露出这种表情时倒是有点像猫。

「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啊。」

「阿成——花花公子。」

「就说了,塔莎你别老是把费欧娜的玩笑话当真。」

少女那双镜片之后的双眸流露出怨恨的眼神瞪着自己,于是行成对她如此说道。

「说这是玩笑话,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代理镇长,欺负我这么好玩吗?」

「谁敢欺负神明呢。」

话虽如此,费欧娜的脸上明显漾着笑意。

「不嫌弃的话,我也……那个,愿意奉献自己……」

「贝鲁达,你也不要把费欧娜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那是玩笑话吗?」

以贝鲁达歪着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看,这名少女显然是认真的。

「也罢——从地图看来,目标的湖泊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也就是说我们突破了引水的过程当中最大的难关。不好意思,可以请男性队员负责清除瓦砾吗?啊,吃过饭之后再做就好了。」

「是的,当然没问题,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交给行成嘛。」

费欧娜点点头,朝着走向巨岩打算瞧个究竟的男性们下达命令。因为行成所展现的『奇迹』而目瞪口呆的他们,如今接获具体的命令,似乎反而全都安心了下来。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没有任何抱怨。

「那么——总算可以好好吃顿午饭了。」

行成转动右侧的肩膀,藉以缓和肩颈的僵硬。

就在这个时候——

「阿成,特制营养液。」

「……好吧,我就收下了。」

见到眼前的银发少女以略显得意的神情递出小瓶子之后,行成带着某种程度死心的念头,点了点头。

这一天的『调查』与土木工程,在日落之前结束。

不,应该是夕阳已经西沉,因此暂时中断的说法比较正确。

一旦太阳下山,世界理所当然地将被黑暗所笼罩。不只是亚神和异兽,夜视能力绝佳的野兽出来行动的可能性也大幅增加,有时甚至会遭受盗贼的袭击。对于一般市民而言,栖息于城镇之外的山贼就跟怪物没什么两样。

就算行成是『弒神者』,保护不具备战力的十名队员仍是相当吃力的苦差事,在高风险的时段持续作业可说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各位,今天辛苦了。」

费欧娜环视众人,慰劳大家的辛劳。

回到镇内的调查队,便在平常集会用的广场原地解散。

这里原本是祭祀队伍集结准备——亦即举行将活祭品奉献给地神的仪式的场地。神官们所居住的神殿当然就在附近。

顺道一提,通常用来祭祀神明的建筑物都被称之为神的殿堂,简称神殿。

就这个逻辑来推断,设于深山之中的献祭祭坛以及周边的设施才是所谓的神殿;而单纯仅是神官们宿舍的此地,理应有其他的称呼。

不过弗里多兰多传统上将两者都称之为神殿,而且除了两年一度的活人献祭之外,平常不会有人刻意前往设于深山之中的神殿。因此弗里多兰多日常会话之中的『神殿』,多半都是指神官们的住居。

「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

费欧娜叮咛众人注意安全,调查队的男性队员向行成敬礼之后,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离去。

这时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广场燃起了熊熊火堆。

火光摇曳之中,投射于广场的光影呈现复杂的浓淡色调。

就在这个时候——

「…………」

行成突然往旁边一看,赫然发现贝鲁达的表情十分复杂。

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或者是两者皆非,看起来似乎夹杂了好几种不同的情感。

「贝鲁达?」

「……啊,是。」

听到行成呼唤自己之后,贝鲁达眨了眨眼,旋即歪着头。

「有什么吩咐吗?」

「你还好吧?看你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不,似乎又不太像。」

行成也歪着脑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总之你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耶。」

「……其实……从这里出发之后,我……」

贝鲁达的脸上浮现出缅怀的笑容。

「还以为……再也无法回到这里……」

说起来此处正是过去贝鲁达被冠上『巫女』之名,成为活祭品的地点,对她而言,她会感慨良多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面对广场的神殿另一侧,座落着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孤儿院。

「如果可以对当时的我说些什么……」

贝鲁达突然露出有点腼腆的笑容,接着又继续开口:

「我想要告诉她不要害怕,往后还会再度回到这里,遇见之前从来未曾、也无法想象的好人,从此跟他在一起……」

「贝鲁达……」

行成剎那间注视着双手紧贴胸口,一副喜不自胜的贝鲁达,却突然在她身影的另一侧发现了某种东西。

神殿的窗户。

百叶窗的缝隙之后,有个人正在偷窥这里。当然,他应该是神官吧。行成一与他视线相接,对方立刻慌忙地拉上了百叶窗。

「——阿成?怎么了?」

塔莎注视着行成的脸,询问事情的原委。

「啊,没什么。」

「……你在看贝鲁达?」

行成确实是注视着贝鲁达身后的建筑物,就塔莎的位置来看,或许很像是望着贝鲁达发愣。

「……果然是胸部吗?」

「你扯到哪去了?我不是在看贝鲁达,而是那栋建筑物。」

说到这里,行成指着神官们所居住的建筑物。

「神官刚刚瞪着我们这边。」

「……啊。」

镜片之后的蓝色双眸眨了眨。

「事情就是这样。也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塔莎。」

「可是,阿成……」

「没关系啦。」

行成笑着响应之后,伸手轻触塔莎的脸颊。

塔莎自幼罹患白内障,好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东西。虽然她如今在行成所制作的人工水晶体协助之下获得跟一般人相同的视力,却还是对视觉抱持着些许的不安。

因此与其站在面前跟她说话,触摸她的脸颊、头发或是双手等身体部位,反而更能让她安心。

如今塔莎也主动搭上了行成的大手,彷佛是在确认他的体温。

塔莎平常很少将内心的情感表现出来,这种小动作更是突显出这个少女的可爱之处。行成持续移动手掌抚摸塔莎的脸颊,于是她顿时像只惹人疼爱的小猫似地眯起双眼,露出浅浅的微笑。

「——行成。」

解散调查队之后,费欧娜向行成搭话。

「我想针对明天的行程做讨论,可以移驾到我家吗?当然,请塔莎和贝鲁达也一起来。不介意的话,今天就替各位准备房间。」

目前行成、塔莎和贝鲁达住在跟城镇有段距离的『神殿』。

那里原本是地神神殿的所在地,为了让行成等人居住,特别加紧赶工修建出住所——老实说还是难掩急就章的感觉。建筑物的结构相当牢固,遮风避雨固然不成问题,厕所以及浴室之类的设施用起来却不是很顺手。

「得救了。如果可以顺便出借浴室就更开心了。」

「那当然,毕竟大家身上现在都沾满了泥土尘埃嘛。」

费欧娜苦笑点头。

席林古斯的宅邸自附近的源泉引来了温泉,有充分的热水供泡澡。顺带一提,其实行成也曾经思考过冷却温泉水之后灌溉农作物的可能性,不过水质好像有点问题,不适合让植物生长。费欧娜之前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已经实际尝试过了。

「行成大人,我来帮您刷背。」

「啊啊,这个主意不错呢。干脆大家一起泡澡好了。」

听到贝鲁达的发言之后,费欧娜做出提议。

「阿成,花花公子。」

「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你就不能了解吗?塔莎小姐。」

面对扬起视线瞪着自己的少女,行成垂下肩膀无奈地说道。

行成直接在席林古斯宅邸的地板上摊开附近的地图。

这是因为席林古斯宅邸之中,没有长度和宽度都足以容纳整张地图的桌子——餐厅的桌子长度是够了,宽度却有所不足——不过行成也发现了一个意外的好处。

那就是站起来之后,可以俯瞰大范围的地图。对于必须『守护』弗里多兰多以及周边区域的行成而言,这绝对是必要的视点。

「今天排除了峡谷的巨岩,开拓了通往北方湖泊的最短路径……明天该做什么呢?」

隔着地图站在行成对面的费欧娜开口问他。

另外行成的右边站着贝鲁达,塔莎则是靠在他的左边。

或许是习惯成自然的关系,自从来到这座城镇之后,行成的左侧就成为塔莎固定的位置了。与其说是她刻意位居行成的左侧,反而该说是行成在接近无意识的状态下将塔莎置于左侧位置比较贴切,结果就是贝鲁达常常在行成的右边。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已经来到连接溪谷与湖泊这个最后关键。不过并不是互相连结之后让湖水流过来就好,恐怕得经过再一次的爆破——就像今天炸毁障碍物一样,才能将湖泊和弗里多兰多联系在一起。至于让湖水顺利流至城镇,又得经过一番缜密的整备才行。塔莎,你说对吧?」

「嗯——没错。」

被行成点名之后,塔莎点点头。

身为炼金术师的助手,塔莎经常处理蒸馏器等之类的设备以及药剂,充分掌握了流体的性质。实验器具与渠道的规模虽然不能相比,基本原理却是一样的。

「所以前往北方湖泊附近探索的工作就到今天告一段落,往后暂时从事沿着街道挖掘渠道的工作,同时也要开拓让湖水从渠道流入田地附近的支流。然后——这基本上是体力劳动的工作,所以我想委托镇内的男丁。像今天那种亚神应该不会来到城镇附近,可以从好几个地方同时进行。路线就比照一开始发下去的地图。」

当然,动用行成〈御使〉的能力,也可以将接触的土石化成空气或是水,挖掘出灌溉用的渠道。但老实说,利用物质变换的能力来修建渠道,实在是没什么效率。

「如果是我开口,恐怕难以动员镇内的人。这个部分还得麻烦费欧娜了。」

「好的。那你在这段时间打算做些什么?」

「目前还在多方面考虑中,不过我想先改良农地。」

行成从『前世』的记忆当中拖出派得上用场的情报,这么响应费欧娜的询问。

「弗里多兰多周边的土地虽然不至于用贫瘠形容,却也不算肥沃。如果能够制作简易的肥料……不,应该从农具的改良着手吧。总之我想建立一套让土地『健康起来』的方法。」

以农田为例,通常在一定面积的土地密集种植作物的方法,多半都会让土地日渐『疲乏』。由于土壤中所含有的肥料以及空气被农作物吸收殆尽,自然会逐渐成为一种荒废的土地。虽然雨水和大气也含有植物的肥料所不可或缺的氮素和其他物质,光靠这方面的补给却还是缓不济急。

种植作物、收成之后让土地休息——透过翻土、曝晒以及添加肥料,让土地『重生』的工作绝对是必要的。弗里多兰多当然也都有进行类似的做法,不过方法过于原始,而且都只是依据经验法则,效率实在不佳。

耕耘机固然遥不可及,不过行成认为透过改良农具,还是可以促成大规模的农耕。因长久使用而过于坚硬的土壤,根部不易附着。定期的耕作有其必要性,但如果可以让耕作更有效率,就该这么实行。

就现况而言,这里多半都是使用牛马或是大型的锄头——

(……如果是简单的马达,或许还做得出来,不过发电设施就困难了。等到灌溉渠道完成之后,应该可以修建个水车吧?不过——)

行成一边探索『前世』的记忆,一边如此思考。

简单的马达——如果是缠绕的漆包线和磁铁所制成的产物,他倒是还保有小学时期做实验的印象,不过提到实用性质的发电机,高中生的知识显然难以负荷。即使知道原理,对于设计上的细节依然是一无所知,也只能从尝试错误当中找出答案了吧。

行成之所以能够任意制造出〈迪朗达尔〉及〈红辣椒〉,仰赖的是『前世』所保有的分解并且保养模型枪的记忆。

「总之我与这块土地进行灵体上的结合,进而成为支配者的方法并不可行……只好透过其他方法加以补足了。」

「……原来如此。」

费欧娜以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频频点头。

她曾经留学于王都的学院,拥有优于弗里多兰多其他居民的丰富知识,脑袋应也特别灵光。行成不需要对自己的说词多做解释,费欧娜似乎就理解了。

换成是贝鲁达,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过既然她没有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提到肥料,就会想到石灰……除此之外,我听说沿海的居民似乎会使用敲碎的贝壳,不过这对内陆国家而言是相当珍贵的资源就是了。」

「啊啊,那不是直接当成肥料使用,而是土壤改良的时候用来调整PH值……」

「PH值?」

看来说到这个程度,实在就连费欧娜都听不懂了。

「详细的说明说来话长,这里就直接跳过好了……简而言之,土壤也跟泉水一样有所谓的甜味或是辣味喔。有些植物在甜味的土壤生长得特别好,不过也有偏好辣味土壤的作物。如果能够做个区分,效率应该会更好之类的。」

这个世界似乎姑且也有土壤改良的基本技术。

不过那还不到化学的领域,只是单纯的经验法则,至少在弗里多兰多是如此。除了单纯的环境因素之外,土地的收成好坏多半跟地神、地脉或是灵气这些莫名其妙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其中过于错综复杂,因此才无从发展吧。

「啊啊,对了。之前总是笼统地称之为渠道,不过大型渠道完成之后,也必须分别建造将农业用水引流至每一块田地的灌溉渠道。」

「灌溉渠道……」

费欧娜在一瞬间眯起双眼,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建造将湖水导引至田地的小型渠道是吧?所以是在各个地方堵住水流,或者是连结在一起,藉以区分出休耕的田地,还是调节供水量的意思吗?」

「嗯,就是这个意思……慢着,费欧娜?」

略感惊讶的行成注视着眼前担任代理镇长的少女。

「你真的——很聪明耶。」

「突、突然说这个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插图)

行成只是坦率地说出内心的感想罢了,然而费欧娜的反应却令他略感意外。她显然慌了手脚,甚至还有些焦躁。

「呃,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大概很聪明,理解力又强……」

「这种程度的问题,只要是受过教育的人应该都能够理解——」

「不,这就未必了,毕竟有些人只懂得囤积知识。」

透过教育所能得到的收获,大致可分成两种。

分别是单纯的知识,以及运用知识、组织知识的思维。

若只具备后者当然毫无意义,不过仅偏重于前者也不是好事。这就好比一味囤积武器,却不懂得如何使用的外行人一样,非但效率极差,也毫无发展性可言。

就这点而言,费欧娜可说是在两者之间取得绝妙的平衡。

说白一点,就是全方位的冰雪聪明。

「幸好你理解得很快。老实说,我虽然具备相关知识,却不怎么擅长思考……」

「没那回事,而且我只是曾经在王都受过教育而已。」

「也是有人虽然受过教育,却不懂得如何活用。」

说到这里,行成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费欧娜恐怕是弗里多兰多当中唯一在王都的学院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因此弗里多兰多的居民虽然承认费欧娜非常聪明,却归因于她『曾经留学于王都的学院』,只是钦佩那张『归国学人』的贴纸罢了。

恐怕没几个人能够理解费欧娜实际上到底多有智慧。也就是因为如此,费欧娜身边能够对她的聪明才智做出正确评价的人,若要勉强举出除了行成之外的例子,大概也只有塔莎而已。

因此费欧娜才会对行成的说法感到惊讶、焦躁,以及喜悦。

「…………」

突然感受到视线的行成望向左侧,这才发现塔莎镜片之后的蓝色瞳孔正目不转睛地仰望着行成,彷佛正在等待什么似的。

「塔莎?」

「…………」

被行成点名之后,塔莎别过视线。

她看起来似乎是在闹别扭——行成脑中才刚浮现这个念头,便立刻察觉到了。她并非看起来像是在闹别扭,而是真的在闹别扭。

(啊……我懂了。)

塔莎的态度立刻让行成恍然大悟。

「我很了解聪明的人,实际上,我在生活中也经常受到聪明人的帮助。」

行成朝费欧娜这么说的同时,手掌也搁在塔莎的头上。

提到本身的聪明才智被视为理所当然,难以受到他人认可,塔莎的情况也跟费欧娜相同吧。在行成的心目中,塔莎跟伊鲁吉娜一样,都是他学习这个世界时所不可或缺的指导老师,因此他才会自然地将塔莎灵光的脑袋视为理所当然,平时并不会对这点表示赞许。

可是——

「……阿成。」

轻抚秀发的掌心之下,塔莎眯起了双眼。

她果然对行成只针对费欧娜的聪明才智大加赞扬的行为颇为不满——严格说来,应该只是单纯的羡慕吧。就这点而言,塔莎真的有点孩子气。特殊的成长环境让塔莎成为与社会脱节的人,因此在某些情况之下,她多少会显现出精神年龄较低的地方。

「总而言之——」

行成任凭银色的发丝缠绕着手指,温柔地轻抚塔莎的头顶,彷佛在替猫咪的下颚搔痒似的,之后才继续开口:

「灌溉渠道的整治就交给你了,我去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明白了,麻烦你了。」

身为代理镇长的少女依序打量着行成以及塔莎的面孔后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些许的苦笑。

过了一夜之后的第二天早上。

行成等人暂时离开席林古斯宅邸,前往原本的住处——亦即『行成神殿』。

如前所述,那里是兴建于地神神殿遗址的独栋建筑物。

或许是地脉与灵脉行经的关系,觊觎地神宝座的亚神或是异兽经常在这一带出没。简而言之,神殿同时也是保护弗里多兰多不受那些怪物侵犯的据点,行成认为长时间离开并不妥当。

「神明也是有很多麻烦的地方哪……」

走在大马路上的行成朝着通往镇外的大门前进时,口中不禁喃喃自语。

行成当然不后悔击毙了地神,不过除了活人献祭的部分之外,他实在是不得不承认地神的『系统运作』着实是颇上轨道。

或许是长年来经过多次的尝试错误之后自然成形的结果吧。就这层意义而言,整体的完善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成。」

塔莎突然朝他搭话。

她指着的方向——大门的旁边,伫立着一名男子。行成原本以为是镇门的管理员,不过他身上的衣物有所不同。

那似曾相识的蓝色衣物,正是神官的法衣。

「…………」

距离大门只剩下几公尺,行成停下了脚步。

一同走着的塔莎和贝鲁达也分别在他的左右边停了下来。

「——贝鲁达,挺有精神的嘛。」

中年的男神官迎上前来,脸上露出稳重的微笑。

「……是。」

贝鲁达也微笑以对。

「路曼大人的气色也很不错。」

看来他们似乎认识。

一想到孤儿院的营运向来是由神官负责的,或许对于贝鲁达而言,镇内的神官全都是眼熟的人吧。

行成也见过好几个神官,不过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叫路曼的神官。

方形的国字脸、细长的眼睛和肥大的鼻子是一大特征。就整体而言,五官略嫌粗犷,彷佛是木雕的人偶,散发出木讷的气氛。

「…………」

陡然一惊的行成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好几名神官纷纷从各个地方——周边的建筑物角落现身。神官们站得远远的,将行成等人包围起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同样僵硬,与行成四目相对之后,所有人全都别过了视线。

(……嗯。)

过去为了地神的事情有所牵扯的时候,他们曾经强硬地试图拿塔莎当人质。至少就这点而言,他们毋庸置疑都是敌人。不过历经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所引发的事件后,他们就沉寂了许多,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也不了了之。

行成对神官们实在没什么好感,这点他们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因此才会指派初次见面的神官——也就是路曼先站出去,好让行成等人停下脚步吧。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行成将意识集中在背后的〈迪朗达尔〉。

那些神官知道行成的能耐,应该不太可能突然发动奇袭。不过从他们曾经试图以塔莎为人质这点也看得出来,强者并非意味着毫无弱点。

有时候这种弱点,甚至连神明也为之辟易。

「贝鲁达,今天我们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能不能请你跟地神大人……也就是行成大人一起前往孤儿院?」

「这——」

贝鲁达望向行成,探询他的意思。

她这个行为代表的是——毕竟自己是行成的所有物,必须先征得他的同意吧。

「贝鲁达,你不是巫女吗?」

路曼静静地开口。

和缓的语气彷佛只是单纯的提醒,用字遣词却丝毫不容许对方有所反驳。

「巫女的职责就在于向神明祈愿。祈求行成大人跟你一起前往孤儿院,正是你的工作。」

「…………」

贝鲁达看看路曼,又看看行成,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

对于贝鲁达而言,神官们等于是养育她长大的父母。就日后成为活祭品的必要性而言,贝鲁达接受的教育也告诉她必须对神官绝对服从,自然无法忽视路曼的要求。

就如同过去——在『前世』的时候,行成和姐姐初音总是无法对投入新兴宗教的母亲死心一样。父亲早就对母亲死心,然而亲生儿女却没那么容易将血脉相连的亲人视为『外人』,断绝彼此之间的关系。

(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到底有什么事。)

老实说,行成对神官们摆明了就是要贝鲁达拜托自己的态度相当感冒……不过弄清楚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似乎也没损失。就算跟神官走一趟,也不代表必须服从他们的指示。毕竟现在的行成是再怎么桀骜不驯、再怎么阴阳怪气、再怎么前后矛盾,都理应受到容忍的存在——神明。

「你叫做路曼是吧?」

行成眯起双眼开口询问。

「是的,行成——大人。」

「不要为难贝鲁达。有什么事想要拜托我,就自己开口。贝鲁达现在——」

剎那之间,行成感到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

「——是属于我的。她既不是你们的道具,也不是你们的饭碗。」

「行成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贝鲁达的表情突然一亮,塔莎则是双眉紧皱。但这都不是重点。

「……原来如此,倒也合情合理。」

路曼点点头,脸上露出平静的神情。

「那我就斗胆开口了。弗里多兰多全新的神行成大人,请您前往孤儿院一趟,聆听我们的请求。」

「……知道了。」

行成如此响应后,路曼和其他神官便排成一队,往孤儿院的方向前进。

「行成大人——」

就在行成跟着迈开脚步时,贝鲁达低声开口,同时将双手并拢于前额,做出简易的祈愿动作。

「谢谢您。」

「别放在心上。」

行成这么说着的同时,嘴角漾起微微苦笑。

「贝鲁达姐姐!还有行成大人和塔莎姐姐!」

在孤儿院迎接行成等人的,正是贝鲁达的『妹妹』们。

有些是双亲过世,或者是被父母遗弃,总之她们全都举目无亲——简而言之,就是即便被当成奉献给地神的祭品,也不会有镇民为此抗议的少女们。她们的存在意义是为了保护城镇的『尊贵牺牲』,因此平日的生活所需大都来自镇民的捐献。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就实质而言,目前孤儿院的任务——培育活祭品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你好。」

行成弯下了腰,笑着跟过去见过一面的少女打招呼。

「你叫做汉纳对吧?最近过得好吗?」

「嗯,行成大人!」

汉纳像一只小猫似地缠着行成伸出来的手臂,露出笑容。

「汉纳,不可以对行成大人无礼……」

「没关系啦。」

行成制止训斥妹妹的贝鲁达,抬起汉纳巴着不放的右手臂。

稚嫩的少女顿时发出天真无邪的欢呼声,可是——

(……好轻。)

这是行成率先浮现的念头。

比外表给人的感觉还要轻上许多。

衣物之下的躯体恐怕是骨瘦如柴吧。行成总觉得她跟以前比较起来憔悴了些,因此才试着以右手臂将她举起,结果感觉到她的体重明显减轻许多。

或许原本的生活就称不上富足,不过也不至于贫困到让正值成长期的孩子消痩到旁人用肉眼就看得出来的地步。

「行成大人,这边请。」

路曼指着孤儿院的后面。

「请到后面来。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待在这里不好说话。」

「……回头见。」

行成笑着向汉纳以及其他少女告别之后,朝着路曼所指示的房间前进。

「贝鲁达,你是行成大人的巫女,请一并列席。至于塔莎大人,还请在这里稍待片刻。」

「…………」

塔莎皱起眉头,忍不住想要朝着放在地上的包包伸手,大概是忘不了自己曾经差点被当成人质的事吧。

可是……

「没关系,塔莎。你就留在这里,跟许久未见的『妹妹』们叙叙旧吧。」

行成轻触塔莎被银发所覆盖的头顶。

「妹妹……?」

塔莎镜片之后的双眸眨了眨,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她们不是称呼你为塔莎姐姐吗?」

「……啊。」

经行成这么一提,她才重新察觉到这点。

于是塔莎的视线在行成与汉纳之间游移,眼神似乎有些困惑。

「……我是……姐姐……?」

「在那些孩子的眼中,你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姐姐。去跟她们玩吧。」

行成说完之后,轻抚塔莎的秀发。

「……嗯。」

塔莎十分享受地眯起双眼。

「我到里面去跟他们谈事情,等一下就回来。别忘了把〈红辣椒〉放在手边。」

「知道了。」

行成确认塔莎打开了包包的固定扣,才跟贝鲁达走向后方。

「——请。」

来到位于后方的房间后,行成在路曼的招呼之下坐在椅子上。

这里应该是会客室之类的吧。座椅不是沙发,而是坚硬的木头椅子。木椅总共备有六张,等距离配置于房间正中央的圆桌四周。

路曼坐在正对面,与行成隔桌相望。

贝鲁达则是坐在行成的右侧。

「说吧,有何贵干?」

在行成的催促之下,路曼先是轻咳一声,旋即将十指交错的双手搁在桌上。

「自从行成大人击毙前任地神定居于此,已经过了二十几天的时间。」

「没错。活人献祭的野蛮传统废除之后,大家应该都松了口气吧?」

行成的回答夹杂着些许的讥讽,路曼却面色不改。

「野蛮……您刚刚提到野蛮?」

「正是如此,活人献祭本来就是野蛮的行径。」

至少行成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路曼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正在搜寻适当的字眼——

「……也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倒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不过活人献祭的传统废除之,倒也不是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我想也是,至少你们就是如此。」

行成直瞪着眼前的路曼。

要求活祭品的地神已经不存在了,这就代表至今为了执行活人献祭的仪式,而以养育活祭品维生的神官,全都在一夜之间丢了饭碗。

「自从你们出现之后,城镇的秩序就出现了部分瓦解。」

路曼兀自开口,完全无视于行成的嘲讽。

「秩序?瓦解?」

「是的,就以这间孤儿院的经营费用来说。原本是仰赖镇民的捐献才得以正常运作,如今不需要活祭品了,捐献者也顿时迅速减少。只是为了养育孤儿就要我捐钱?门都没有——这是镇民相当普遍的想法。」

「…………」

就失去存在理由这点而言,身为活祭品人选的这些孤儿也是一样的吧。

「而且我们这些神官也变得可有可无了。既然地神崇拜已经消失了,负责执行仪式的神官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想也是。」

「目前行成大人是这块土地的地神……因此我们想拜托您一件事。」

说话的同时,路曼稍微探出了上半身。

看来终于要进入主题了。

其实从先前的谈话当中,行成大概已经猜到对方的用意。不过他还是决定让神官亲口把话说清楚。

「目前您都是透过代理镇长的费欧娜·席林古斯小姐对镇民下达指示,希望往后能够改由我们执行这项工作。」

行成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要求活祭品的地神虽然不复存在,取代地神的『权威』却在此地诞生。

那就是行成本人。

击毙地神、接着又击退了假传教之名入侵这座城镇的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团,镇内的居民无不对行成抱持着崇敬——甚至是近乎信仰的感情。严格说来行成并非地神,然而除了身边的少数人之外,镇内的居民无不称呼他为『地神大人』,这也是近乎崇拜的一种情感表现。

因此地神的法统『传承』至行成身上的想法,也就自然而生了。

就神官而言,如果可以高举拥护行成的大旗,往后也能继续维持神官的地位——这就是他们的想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让自己定位成为镇民与行成之间的中介者才行。

「你们打算成为我跟镇民的中间人,固守既有的利益是吧?」

行成的语气带有些许的辛辣,路曼却好整以暇地点点头。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行成眯起双眼,打量着路曼。

眼前的神官之所以舍弃神官所居住的神殿,而选择比邻的孤儿院为交涉的地点,恐怕就是为了在交涉之前让行成与汉纳她们碰面。

以便激起行成的同情心。

不……他们虽然并未亮出武器,却等同于挟持汉纳她们为人质。

『如果不接受我们的提案,这些可怜的孤儿可是会比现在更瘦弱喔』——这就是神官无声的威胁。

让贝鲁达一并同席,恐怕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他们大概认为,贝鲁达是行成的『巫女』,如果她也在一旁敲边鼓,比较容易说服行成。而且贝鲁达视那些孤儿为妹妹,更不可能对她们见死不救。路曼早就把贝鲁达这样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

实际上——

「…………」

贝鲁达现在也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视线在行成和路曼之间来回游移。就算对权益之类的琐事了解有限,贝鲁达大概也知道路曼打算对行成要求什么。

(……就算让他们扮演『代理人』的角色,我也没什么损失。)

行成陷入沉思,脑中同时浮现出汉纳的笑容。

路曼他们并非对行成做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行成点头,他们就能够再度重返『神明代理人』的位置。

可是……

「——我拒绝。」

行成回答。

「目前我确实扮演这座城镇的神明,却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神官,而是为了替我先前的行为做个了断,以及为了我应该保护的人们。神官的地位或是利益,全都与我无关。」

沉迷于新兴宗教的母亲总是为了奇奇怪怪的名目贡献大笔金钱,行成迄今依然记忆犹新。

其实那些金钱只是用来养活依附于组织的关系人,除此之外不具任何意义,既不能创造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然而母亲却乐于付出——不,是将奉献金钱的行为视为一种荣耀。母亲似乎深信奉献的金额代表了信仰的虔诚,也等同于替自己累积福报。

(……而且——)

行成重新在脑海中整理自己的想象。

(如果我指定他们为『代理人』,应该可以保住他们的权益,可是孤儿院呢?)

既然不再需要活祭品,那便很难得到足以维持孤儿院正常运作的善款。

当然只要路曼和其他神官的地位与生活获得保障,在行有余力的情况下,仍有可能继续养育孤儿院的孩子;不过从那些神官为了与行成交涉,不惜利用汉纳等孩子的这点看来,他们也非常有可能单纯只将孤儿当成道具或保住饭碗的工具。

就算行成现在接受了路曼的提议,恐怕还是无法解决问题。

「真的不行吗?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路曼微微歪着头说道。

或许这个人识破了行成内心的犹豫与纠葛,认为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让行成屈服。

「啰唆,我已经说过我拒绝了。」

「…………」

行成朝着身旁瞥了一眼,贝鲁达正低头俯视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夹在行成与路曼之间,她想必是左右为难吧。行成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再度向路曼发话:

「再强调一次。我之所以成为神明,并不是为了养活你们。」

「原来如此……真是遗憾,实在是太遗憾了。」

路曼以平淡的语气做出回应。

即使提案遭到拒绝,他依然不改冷静沉着的态度。行成对路曼的反应有些在意,不过继续留在这里,只是徒增贝鲁达的压力。于是行成留下仍坐在椅子上的路曼,用力拉着贝鲁达的手离开房间。

才刚回到行成等人居住的『神殿』——

「对不起…!」

——贝鲁达马上就在行成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贝鲁达……?」

更精确的说法,这应该是发生在『神殿』入口处的事件。

行成与塔莎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准备走进去,身后的贝鲁达却一直弯腰低头频频道歉。看来贝鲁达似乎认为在取得行成的谅解之前,自己没有进入『神殿』的资格。

「请原谅我……」

「有什么好原谅的?难道你是指孤儿院的那件事?」

行成的脑中闪过汉纳等人和路曼的面孔。

「是……!」

贝鲁达的前额贴着地面,直接承认。

「那又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很尴尬的。」

「可是……」

在贝鲁达的认知当中,她必须替行成被激怒的结果负起全部的责任,因此才会央求行成不要惩罚神官以及汉纳她们。

「呃,我说啊——」

行成跪在贝鲁达的面前,抓住她的双肩。

强行将她拉了起来之后,行成叹了口气。

「贝鲁达,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稍微被激怒之后就会杀了对方的人吧?又不是杀人魔。

「行成大人是我们的神。」

泪眼婆娑的贝鲁达注视着行成。

「……啊,说的也是,嗯。」

行成有些无力。

神总是任性地降下神罚。看来在贝鲁达的认知当中,被路曼等人的言行举止所激怒的行成就算对他们降下神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这个世界不像行成的『前世』——现代日本那样有各种法律,也欠缺社会的共识。就算真的有,也无法规范超越人类的神明。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光是『惹神不快』,就足以构成丧命的理由。

神只要生气,就可以为了这个理由而杀人。在大家的认知当中,这就等同于物体从上方掉落地面、抑或是光线照射就会出现影子之类——毋庸置疑、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总之我并没有杀害他们的意思。」

说完之后,行成牵着贝鲁达的手让她站了起来,同时将她拉进神殿。

「所以贝鲁达你也别一直放在心上。」

「可是——」

「不许放在心上,这是神的命令。」

「……是、是的……我不会放在心上。」

贝鲁达居然老实地答应,实在是令人为之无言。

会无言也是当然的。毕竟嘴巴上说的是一回事,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能转换情绪,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吃尽苦头了。如果就这样坐视不管,贝鲁达大概会背负起不必要的罪恶感,言行举止也会更加阴郁。

于是行成让贝鲁达坐在『神殿』的长椅上,决定好好听她怎么说。下跪赔罪固然是夸张了点,只要能够让贝鲁达心头舒展,行成认为让她道歉到她能接受为止倒也无妨。

可是……

「我认为路曼大人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

想不到贝鲁达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是说让年轻的少女成为地神的饵食,藉以换取庇护的做法有道理?」

行成不禁提高了音量——发现贝鲁达微微颤抖之后,这才慌忙致歉。正如贝鲁达本身好几次挂在嘴边的,不管是好是坏,行成都是她所崇敬的神明。光是路曼等人触怒了行成,贝鲁达就要替他们下跪道歉了,如果行成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贝鲁达难保不会咬舌自尽。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等到呼吸平静下来之后,贝鲁达才幽幽开口。

「汉纳她们就像是我的妹妹,神官大人更是情同父亲……」

贝鲁达没有真正的家人,神官和其他孤儿自然就像家人一样无法取代。即使孤儿院的生活只是活人献祭的制度一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若不是神官收留我们为巫女,没有双亲的我们早就饿死在荒野之中了……」

「这倒是没错。」

行成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因此也很清楚。

弗里多兰多绝对称不上是富庶的城镇。

至少当地居民不会在毫无目的的情况下养育多名孤儿,这也代表了当地的生活就是如此窘迫。虽然还不至于出现饿死的人,却也没有余力养活被屏除于社会共同体之外的孤儿。

一旦得不到充分的营养,自然容易罹患疾病,也难以康复。

简而言之,就像是慢慢地枯死。

「既然不需要巫女,当然不会奉献金钱……少了居民的捐献,孤儿院势必将走上关门一途……到时候汉纳她们就只能流浪街头……」

神官失去权威,捐献的盛况不再。

为了保护自己,第一个被神官切割的自然就是孤儿。

「目前还可以透过储备的粮食勉强度日……只是不久之后,那间孤儿院恐怕就会消失了……」

到时候那些孤儿将无处可去。

就跟之前免于被当成祭品的贝鲁达无处可去的情况一样。

「所以你要我接受那些神官的提议?」

「…………」

贝鲁达不再多说什么。

应该是说不出口吧。

「……这个问题真的很复杂。」

行成回头望着弗里多兰多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

亚伦·兰斯多恩几乎快要累倒了。

「……太惨了……」

他口中发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抱怨。

「……无可救药的……悲惨……」

困扰他的问题不在于肉体,而是精神上的疲劳。

即使再怎么不济,他好歹也是隶属于教化远征军的传教骑士。在加入圣堂骑士团之后的一年间接受了密集的训练,锻炼出一身强健的体魄。即使平常仰赖马匹四处移动,作战的时候也得穿上全身的金属盔甲,因此如果身体不够强壮,可是禁不起这种折腾。

「……想不到、本人我居然……」

这跟之前在王都整天都在训练之中度过的那种爽快的疲劳截然不同。只要睡上一晚,肉体的疲劳大多都能够恢复,精神的疲劳却缠人地影响着身体,就像是黏在身上的泥巴。

「……身为伟大的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团成员的我……」

他如今身处于边境之地弗里多兰多,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巴,像块抹布似地供人驱策,执行各项杂务。而且工作结束之后的休息场所,只是一间跟没有地基的临时小屋差不多,既破旧又简陋的『教堂』。

名义上,亚伦等人是为了在弗里多兰多传教以及启蒙当地居民而直接『驻守』于此,实际上却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只是身上少了铁链罢了。对于来自贵族家庭的亚伦而言,这无疑是足以让他精神错乱的悲惨生活。其他的骑士也好不到哪去。

「可恶……该死的〈蓝色御使〉……」

他们当初是为了向地方上无知蒙昧的群众宣扬中央的正统教义,才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他认为这是一项崇高的使命,至少当时是如此认为。

结果抵达弗里多兰多之后,却遭受意外出现的〈蓝色御使〉的阻碍,甚至连传教骑士团最后王牌的守护圣人像都遭到破坏。

亚伦等人可说是颜面尽失。

如今被代理镇长,同时也是王都学院同窗的费欧娜·席林古斯抓到了小辫子,连逃出生天都无法如愿。就算真的顺利逃亡,返回了王都,也会被当成失去守护圣人像的废物,追究相关的责任。运气好的话,顶多终生遭受众人的嘲笑,若有一个闪失,可是会被推上法庭,被视为罪人。

「……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一定会……」

亚伦口中重复着宛如诅咒的喃喃自语,今天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返回临时兴建的小屋——不,应该是教堂的道路。跟亚伦同样一脸疲惫的五名传教骑士团员也走在旁边。

就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那边的几位先生。」

这道搭理声促使亚伦等人停下脚步。

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狭窄的巷道之中叫住亚伦等人的,正是身穿弗里多兰多地方宗教法衣的数名神官。

「…………?」

亚伦等人同时皱起眉头。

对于亚伦等人、亦即哈利斯真教会的相关人士而言,地方宗教的神官不但是教敌,也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在这种情况之下,那些家伙找亚伦等人到底想做什么?而且还一副避人耳目的模样。

神官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男子向亚伦等人恭敬行礼。接着只见他环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这才走出巷道开口说道:

「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团的各位,有件特别的事情想跟大家商量。」

「…………」

亚伦等人互望一眼。

无法理解。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

亚伦等人猜想「他们是针对自己来到弗里多兰多时,将居民当成奴隶的行径前来报复吗?」,不过神官脸上的表情既没有愤慨,也看不到嘲讽。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伦等人过去的长官目前不在这里,应该被叫到其他地方劳动去了。现在在这里的成员之中,就属亚伦的阶级最高。

亚伦陷入了苦思。

于是……

「愿闻其详。」

反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让自己在弗里多兰多的待遇变得更差——如此判断的亚伦,代表大家表示同意。

「嗯……」

微暗之中,传出短暂的吐息。

行成一次又一次地以指尖轻抚塔莎紧闭的眼皮。温柔而又细心,彷佛在逗弄睫毛的毛根般摸着。

塔莎一旦陷入紧张,就算强行扳开她的眼皮,其眼球也会剧烈转动,根本无法进行检查。为了消除她的紧张,行成只好轻揉塔莎的眼角,好不容易才得以近距离观察塔莎蓝色的瞳孔。至于眼镜,现在则被搁在一旁。

行成小心翼翼、慢慢地拨开塔莎的右眼睑。

塔莎的眼睛与行成的眼睛之间没有任何的障碍物。

行成凝视塔莎赤裸裸的瞳孔,并未看到混浊的地方,也没有发炎的迹象。行成为了治疗白内障所植入的人工水晶体,已经顺利地跟她的眼睛合而为一。

「阿……成……」

塔莎颈部以下的身躯微微扭动。

脸部被行成的双掌夹住的她,现在只有颈部以下可以自由行动。只见塔莎多次微微摆动腰身,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这样……很不好意思……」

「怎么说?」

行成的指尖自她的右眼睑移开,大拇指贴上了左眼睑。

之后他又跟先前一样,以大拇指的指尖和指腹轻抚她的眼睑和周围的区域。

「眼镜……」

塔莎的右手伸向搁在一旁的眼镜。

看来直接被行成窥视裸眼似乎让她感到害臊。行成心想「不过就只是薄薄的一层玻璃罢了」,然而对于塔莎而言,八成是大大不同。

(这么说来,姐姐似乎也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没戴眼镜的模样……)

对于将戴上眼镜视为理所当然的人而言,裸眼被人看到,或者是在某种情况之下被人碰触眼睑,甚至是直接吹气,都会令他们感到莫名地害羞。

不过像这样替塔莎检查眼睛也不是第一次了。站在行成的角度,还是希望她能够尽快习惯。

「别闹了,等一下再戴。」

(插图)

两人的脸孔近在咫尺,几乎是呼吸可闻的距离。塔莎若戴上眼镜,行成的呼气可能会在镜片上造成一片白雾吧,这样子更不便于检查。

行成稍稍强硬地拨开塔莎的左眼睑,那赤裸裸的瞳孔也是透明感十足的蔚蓝。

看不到任何问题。

「……一切正常。」

行成将双手自面泛红潮的塔莎脸上移开,如此断定。

「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有没有不对劲的感觉?」

「……没有,都很好。」

话才刚说完,塔莎立刻以略显慌张的动作戴上了眼镜。

双眼眨了两次、三次。就只是这样,湿润的瞳孔便恢复原本的伶俐。

「不过,阿成就不好了。」

塔莎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

「早上跟贝鲁达的谈话。」

塔莎朝着墙璧瞥了一眼。

墙壁的另一侧,正是分配给贝鲁达的房间。或许是今天一大早就遇到许多不顺心的事情,

她应该已经就寝了。

「阿成……你很烦恼吗?」

就如行成能够读取塔莎微妙的表情,塔莎也可以从行成些微的表情变化以及小动作察觉到许多事。塔莎是行成转生到这个世界之后相处最久的人,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对宗教这种玩意儿相当反感。不是针对特定宗教,而是所有的宗教都一样。」

「……我知道。」

镜片后方的双眼低垂,塔莎开口回应。

「我的母亲沉迷于宗教,赔上了大笔的金钱,甚至擅自要让我们一起加入。说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她居然打算让姐姐成为教祖的情妇,还说这么做是为了姐姐着想,是非常光彩的事情,还说姐姐诞生于世的使命就是成为教祖的情妇。这种话居然出自亲生母亲之口,而且还讲得一脸认真呢。」

当然,这是『前世』的事情。

不过——行成厌恶宗教的理由不只如此。

「转生到这个世界之后也一样……这次是教会从我们的身边夺走了伊鲁吉娜。」

「……嗯。」

塔莎轻轻点头。

她们真的是对感情非常好的姐妹。虽然外表不怎么相似——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她们毫无疑问是一家人。

然而伊鲁吉娜被冠上背叛教会的罪名遭到处死,而行成也因为一场大火与姐姐生死两隔。

失去了姐姐——比谁都重要的姐姐。

这是行成与塔莎的共通点。

「其实我没有批评个人信仰的意思。」

微微苦笑之后,行成这么说道。

「因为信与不信都是个人的自由。对神的信仰可以换取内心的平静,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可是我最厌恶逼迫他人接受信仰的行为。更别说藉由这种行为巩固既得利益,进而赚进大把钞票或是支配他人,这更是令我感到反胃。」

「……嗯。」

「所以我才会拒绝那些人的提议,就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好恶。像我这种人——」

行成突然耸耸肩膀,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都能够被推举为神明,这个世界可真是丝毫大意不得。」

「……阿成……」

塔莎伸手触摸行成的脸颊。

「……塔莎?」

透过双手的碰触确定对方确实存在,向来是塔莎的习惯。尤其是在漫无边际的闲聊之际,她经常就这样摸了上来。

可是现在——

「…………」

塔莎的指尖在行成的嘴角来回轻抚。

彷佛在告诉行成不必刻意强颜欢笑。

「经过河川的治理以及农地的改良之后,耕地将大幅扩张,到时候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只要收成增加——弗里多兰多的生活富裕起来之后,应该也有余力养育孤儿院的孩子。」

真正的关键不只是单纯的收获量数字。

庇护、守护、养育弱小——为了让这种想法能够自然推广出去,人民的生活必须达到某种富裕的程度,才能够行有余力。若无法达到,就只能透过某种权威强制执行,宗教就是一例。就好比佛教的喜舍概念,将施舍定义为『累积福报的正确作为』。

行成是这块土地的『神』。

只要他一声令下,或许可以让当地居民极度压缩本身的生活所需,藉以养活孤儿院的孩子。不过行成心想,这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就长远的观点来看,我确实想到了可行的方法。不过……」

「……太花时间了呢。」

塔莎说的没错。

目前行成所施行的方法或许有效,却必须花上不少时间。

而且替周边区域带来一定收获保证的地神现在消失了,明年极有可能是歉收。这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负数出发的事业,不可能不花时间。

「阿成,不利用看看,物质变换的力量吗?」

灵机一动的塔莎做出提议。

「这当然也在考虑之中。」

行成皱着脸说道。

「不过要我持续生产小麦或是其他的粮食,实在是有点困难。」

行成的物质变换能力还是有几项极限。

一次能够变换的数量有限,而且必须事先将物质分解成粒子,同时还要储备相关物质结构的信息。

行成的能力必须消耗情报,如果持续不断地直接生产粮食,就算本身能够保住一命,也极有可能将弗里多兰多的周边区域化作荒漠。

「关于效率的问题……生产高附加价值的物品……例如贵金属的生产?」

塔莎这么提议。

就从小就以炼金术师的弟子身份被养大的塔莎来看,这或许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发想。行成就像是活生生的炼金术装置,只要有那个意愿,制造出黄金或是白银都不成问题,一夕致富更不是梦想——

「现在的弗里多兰多就算拥有大量的金银,也派不上用场。」

黄金是相对安定的物质,同时又便于加工,因此被当成铸造货币的原料。反过来说,黄金本身对于人类的食衣住行并不具备绝对的影响力。

黄金不能吃,不能解渴,更无法培育作物。

就算在这个地方都市制造出大量的黄金,也是毫无意义。

塔莎原本就是都市人,自幼生长于王都。

虽然跟姐姐一起过着跟软禁没两样的生活,却依然是处在物资丰富,将金币和银币的流通视为理所当然的都会阶层。心中存在着『有钱好办事』的意识,也是很自然的。

「而且就算是教会的人,也不会利用〈御使〉毫无节制地制作黄金或是白银之类的贵金属。通货与社会体制的关系十分密切,不信就试着大量生产通货看看,保证会衍生出许许多多的问题。」

举例来说好了,假设行成不断全力生产黄金,到时候原本基于稀有性而被高价收购,甚至被视为等同货币的黄金价格势必会瞬间崩盘,当然也会引起重大的经济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么做无疑是告诉教会『这里有个〈御使〉或是高段的炼金术师』,到时候将引来规模不是亚伦等人可以比拟的圣骑士团。虽然跟他们对决等于是帮伊鲁吉娜报仇,行成本身是求之不得,然而战斗的同时还要保护塔莎以及弗里多兰多,行成一个人实在是力有未逮。

「而且货币的流通以及兑换,必须建立在俯瞰全体的情报网络……」

话才说到一半,行成突然灵光一闪。

货币、流通、俯瞰全体、价值的创造与管理。

退一步之后扩大视野——

「阿成,例如交易。」

「对耶,交易嘛。」

塔莎和行成几乎是同时做出这个结论。

两人互望着对方,一副讶异的神情。剎那间,双方就这样瞪大双眼看着彼此—

「不必限定于弗里多兰多!也不必局限于跟王都之间的交易路线!」

笑逐颜开的行成突然抱紧了塔莎。

「阿……阿成……?」

「塔莎,你真是太聪明了!谢谢你!在你的提示之下,我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

塔莎滑落的眼镜之下流露出难得的焦急,一张脸更是羞得通红。幸好——也或许是不巧,紧抱着她的行成看不到这一幕。

「我帮了阿成……一个大忙……?」

塔莎怯生生地伸出双手环绕在行成的背上,开口询问。

「当然、当然!实在是太感激了!」

行成是个〈御使〉,同时也是弗里多兰多的『神』,然而他的精神层面却只是个人类,而且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他总是将意识专注于眼前的事物,常常忘了必须退一步思考。这次他也仅止于站在自我完结的角度,思考如何振兴弗里多兰多的方法。

「总之,我们有从教会逃出来的时候带在身上的地图嘛。就是那张范围超大,却只是随便画画的那张地图。就利用那张地图寻找交易对象吧!」

「……那个,阿成?」

「……嗯?」

「放、放开我……不对,应该是轻一点。」

经塔莎这么一说,行成这才发现自己在兴奋之余忍不住将塔莎紧拥入怀的事实。

正好就在兴高采烈的行成紧抱着塔莎不放的时候……

亚伦和其他五名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出现在神官所居住的建筑物之中。

传教骑士当中,不乏对这场会面抱持着抗拒态度的人,毕竟对方是被视为教敌的地方宗教神官,不过亚伦则是对这次的会谈相当期待。

他已经差不多再也无法忍受被当成奴隶使唤的生活了。

做什么都行,能够改变现状就好——这就是他的想法。

「直接切入主题吧。」

互探虚实的一来一往不知道已经上演了多少轮。

短暂的沉默之后,神官不急不徐地开口:

「请协助我们消灭那个地神……不,恶魔『行成』。」

传教骑士起了一阵骚动。

大多数的骑士都觉得他们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亚伦也怀疑眼前的神官是不是疯了。这个地方宗教的神官不但失去了权威,该不会连正常思考的能力也一起丧失了吧?

不过传教骑士们的讶异,似乎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神官反而露出得意的微笑继续开口:

「你们和我们信奉的宗教虽然不同,但被名为『行成』的人物剥夺一切,被迫陷入困境的处境却是相同的。而我们决定要消灭那个家伙。」

行成击毙地神并取而代之,结果让这群神官失去了原本的地位。

因此他们大概是打算杀死行成,召唤其他的地神来到此地。虽然用上了恶魔的字眼,简而言之也只是表达出行成是个碍事的人物,必须加以铲除的意思。

相当浅显易懂的道理。

「开什么玩笑!」

再也无法忍耐的亚伦大叫一声。

「他是真正的〈御使〉!连守护圣人像都不怕的怪物!根本没有丝毫的胜算!」

亚伦对行成十分感冒。被当成镇内的杂役,过着奴隶般生活的每一天之中,亚伦不只一次恨恨地表示『总有一天要让你好看』,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于行成。

然而这就像是为了在困境中求生的祈祷文。

事实上他完全不认为真的有办法可以打倒行成。

「而且那个家伙——」

发现自己差点说溜了嘴,亚伦硬生生地将后半段的语句吞了回去。

〈蓝色御使〉……行成暗杀前任教皇,而且还选在聚集了几千名圣骑士以及几十万名信徒的王都正中央行动。之后行成甚至顺利逃脱,并未遭到逮捕。

就一对一的战斗而言,行成恐怕是天下无敌。

如果出动数尊守护圣人像,或许还可以拼一拼……不过就算是经过多么严格的训练,配备多么精良的武器,传教骑士依然是血肉之躯,完全不是对手。

一旦正面交锋,只有被瞬杀的命运。

「总之我不要!开什么玩笑!」

除了破口大骂的亚伦之外,另外两名传教骑士也面露惧色拼命摇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没用的家伙!」

一名男子的声音响彻云霄,压倒了其他人的惊慌。

「你们还算是伟大的哈利斯真教团传教骑士团员吗!」

一名传教骑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视亚伦等人。

「亚……亚诺德……?」

这名传教骑士叫做克里夫顿·亚诺德。

这个男人由于训练时的成绩欠佳,于传教骑士团的阶级位于亚伦之下,不过贵族的位阶倒是同等的。亚伦常常以骑士团的阶级蔑视克里夫顿,结果引起他的不满,从以前开始就常常与亚伦发生冲突。

即使两人都隶属于同样的传教骑士团,被搞得焦头烂额的上级长官也尽量将亚伦和克里夫顿安排在不同的地方。部队开拔至弗里多兰多的时候也一样,有别于负责讨伐地神的亚伦,克里夫顿留在城镇启发居民——也就是将『颈环』赐给镇民。

简而言之,这个男人并未亲眼目睹—〈称最终兵器的守护圣人像败于行成的现场。

反倒基于对亚伦的反感,克里夫顿或许将战败的原因归咎于亚伦等人对圣人像的不当操纵。简而言之,他认为不是行成太强,而是亚伦和其他人太没用了。

「他可是〈御使〉喔!?」

「那又怎样?管他是〈御使〉还是什么,既然外表看起来跟一般人相似,长剑总伤得了他吧?砍下脑袋之后,就不信他还能活着。」

克里夫顿满不在乎地说道。

「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你从不付诸实行啊!?」

克里夫顿的愚蠢令亚伦感到一阵反胃。

完全不经思考,完全没有作为,这个男人只是利用他人的提案搭顺风车罢了。说不定他本人还将自己的轻率与冒失视为『懂得见机行事』呢。

「没有人打得赢他!你这个白痴,克里夫顿·亚诺德!无药可救的白痴!我们根本没有对抗他的方法!你真的什么都不——」

「白痴是你才对,亚伦·兰斯多恩。这些人不就准备提出战胜敌人的方法吗?」

克里夫顿以鼻子嗤笑一声,摆明了就是看不起对方。

「是的,正是如此。」

在场的神官也点了点头,脸上仍维持着得意的笑容。

「只要能够消灭那个恶魔,我愿意跟地方宗教的神官携手合作。」

克里夫顿一一审视其他传教骑士的面孔。

「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样吗?」

「…………」

短暂的沉默之后,两名传教骑士高举右手。

他们也并未目睹守护圣人像遭到破坏的画面。

相对地——包括亚伦在内的其他三人,则是继续保持沉默。

「胆小怕事的人就请滚蛋,我们一定要消灭那个恶魔。」

克里夫顿俯视着仍坐在椅子上的亚伦三人,以据傲的态度发表宣言。

「亚伦·兰斯多恩,不配拥有骑士名号的胆小鬼。你就继续苟活于边境之地,在蛮族手底下工作吧。」

当着同为『边境蛮族』的神官面前,克里夫顿说起话来依旧是面色不改。

「……你一定会后悔的。」

吐出这句台词之后,亚伦和其他两名骑士站了起来。

不能再跟他们牵扯在一起。三人打定主意之后离开房间,任凭克里夫顿得意的笑声鞭笞着他们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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