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的阳光照耀之下,几名男子拼命奔跑。
「快跑、快跑,不要回头……!」
人数共有五名。
披着法衣的两名神官,以及身穿盔甲的三名骑士。
尘土飞扬之中,脚步有时踉跄……黑暗就像是尚未洗净的污渍,他们穿梭于暗夜犹存的小径。
「快跑……!」
三名骑士当然都是全副武装,人数却显然少了些。
不管选择哪一条道路,入夜之后移动于都市与都市之间都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来往于边境的商人们至少都要聘请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担任警卫,而且移动时间都只限于明亮的白天。若迫于局势不得不在夜间移动,大家也都会点上明亮的火把藉以驱赶野兽,行走之际也会高声唱歌,或是敲锣打鼓。
这已经是边境之民应有的常识。
然而这五名男子却反其道而行。
他们一开始虽然骑乘马匹,却并未点燃火把,行进之际也悄然无声。而且也不选择平整宽阔的街道,而是离街道有段距离的偏僻小径。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离开城镇,也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自己将前往何处。对于他们而言,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然而违反常识必须付出重大的代价。
其实他们一开始共有十人——三名神官以及担任护卫的七名骑士。
十人骑乘在骑士所准备的七匹马上。由于神官们没有骑马的经验,因此分别由三名身材较矮小的骑士以自己的马匹负责承载。
然而一个晚上之后,人数就锐减为一半。
不,若将马匹也计算在内,恐怕连一半也不到。马匹早就悉数阵亡,男子只能徒步逃命。抛下马匹,也抛下了气息尚存的伙伴。
不想落得所有人都被吃掉的下场,就只能这么做。
「咕……!」
一名骑士突然停下脚步。
回过头来望向身后——他们一路奔逃的小径。
与其在耗尽体力倒地不起的时候惨遭吞噬,不如趁着还有力气挥剑来个当头痛击……或许这就是他的想法吧。然而理应在后方追赶他们的异形怪物却是不见踪影。
「在、在哪里!?」
充血的双眼左右转动,视线朝着四周频繁游移。
「没什么好怕的。异兽不过就是发育过头的野兽,只要一剑砍下——啊?」
自头顶……延伸至道路上方的树梢跳跃而下的黑影,一把抓住了骑士的头部。原本以为锐利的爪子将刺入喉头,想不到黑影却转了半圈,利用下坠的速度扭断了骑士的颈子。
失去脑袋的尸骸喷出鲜血,倒地不起。
尸骸的旁边,奇形怪状的野兽——类似手脚特别长的山犬,抓着神情被惊骇所冻结的骑士脑袋往地面猛敲。
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的时候,骑士的脑袋从额头的部分裂了开来,头盖骨粉碎,脑浆四溢。异形怪兽伸长了舌头,仔细地从裂缝之中挑出脑髓大快朵颐。
异兽,这就是人们称呼它们的方式。
就实际状况而言,这并非特定生物的称谓。
这指的是异常的野兽,亦即脱离野兽原本形态的物体总称。
大多数的异兽都是凶暴,不,应该是穷凶极恶,性嗜人类——尤其特别喜欢人类的脑髓。向来依循本能行动的异兽知道脑髓含有知性以及灵力,也知道摄取大量的脑髓之后,可以让自己尽快取得灵力。
因此异兽见到人类之后,就会展开攻击。
并非因为饥饿,纯粹是为了更加聪明。
严格说来,这已经不是野兽的行动法则——
「班哲明……!」
一名骑士以近乎悲鸣的声音,呼唤身首才刚分家的同伴。
「已经没希望了吗……!」
另一名骑士——克里夫顿·亚诺德则心有不甘地开口。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巴达克卿?」
「先锋和尾军是骑士的荣耀!保护他人死中求活是骑士的责任!去吧,亚诺德!你负责保护神官!」
名叫巴达克的骑士正气凛然地大声吼叫之后,旋即停下脚步拔出长剑。
如果遭遇敌袭之初并未丢下伙伴独自逃跑,而是像现在这样义正词严的话,或许更有说服力也说不定——只可惜在场人士当中,没有人可以说出这番道理。
异形野兽自道路的左右翩然现身。
数量总共有三只。
即使想破脑袋,也是毫无胜算。光是一只就足以让一般人伤透了脑筋,更何况这三只已经吃掉了骑士和神官,不但得到了较高的智能,力量亦增强不少。因为异兽吃掉人类之后增加了多少灵力,就等于强化了多少肉体能力。
「巴达克卿,祝你好运!」
确定克里夫顿再度跑向神官之后,骑士巴达克举起长剑。
拖延时间的目的自是不用说,情况允许的话,至少也要拉一只异兽当垫背。虽说是异兽,它的身体也是由肌肉组成的,一样会被长剑所伤。只要刺中要害,应该还是有杀死异兽的可能。
可是——
(……怎么回事?)
骑士巴达克突然皱起眉头。
异兽并未发动攻击。
非但如此,其中一头异兽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难道是骑士巴达克破釜沉舟的决死气魄让异兽心生畏惧?
(……不对……这、是……?)
骑士巴达克今年四十五岁,已经是个过了全盛期的老兵。
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他跟克里夫顿·亚诺德那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不同,累积了包括实战在内的各种经验。虽然稍嫌稚嫩,他还是经由这些过程得到了判读气息的能力。
骑士巴达克从这种感觉当中感受到莫名的混乱。
眼前的异兽共有三只,这是错不了的。
然而从周围——四面八方清楚传来的感觉又是什么?
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大群异兽,或者是野兽包围了吗?
可是这种气息又跟眼前的异兽不太相同。
该说是少了一种腥臭吗……骑士巴达克的词汇当中找不到贴切的形容。不像气息的气息,稀薄而广泛地充斥于四周的环境之中。
(就像是……置身于某种巨大怪物的肚子里面……)
他甚至产生了这种感觉。
下一个瞬间——
「——!?」
部分的气息突然凝聚。
绷紧神经摆开架势的骑士巴达克,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反应。
他并非朝着眼前的异兽,而是依据自身的感觉,对准了气息凝聚之处的地方挥出长剑。
结果挥了个空。
是自己神经过敏吗?不——
「——这是?」
抽回来的长剑表面,缠绕着类似绳索的物体。
仔细一看,是植物的藤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挥剑的时候不小心勾到的吗?可是……
「——!?」
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哀号源自异兽之后,骑士巴达克将视线拉回正前方。结果跟长剑一样被植物藤蔓所缠绕的异兽,赫然映入眼帘。
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缠绕二字所能形容的温和状态了。藤蔓深陷异兽们的身体,紧紧地将它们捆绑起来,甚至还依稀听得到骨头互相倾轧的声音。
「巴达克卿!」
理应先行逃走的克里夫顿的声音传入耳中。
回头一看,年轻的传教骑士正朝着这里跑了过来。
「亚诺德!神官呢?」
「他们在那里!」
骑士巴达克朝着克里夫顿所指的方向一看,幸存的两名神官确实站在那里。
因为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不过他们似乎是饱受惊吓。克里夫顿的脸上也露出惊愕与困惑的神情。
于是——
「——!?」
物体碎裂的声响之后,三只异兽顿时全身脱力。看来似乎是关键部分的骨架被硬生生折断了吧,甚至还看得到一缕血沫自嘴角滴落。
紧接着——『吸收』开始了。
「那是……那是……」
浑身发抖的克里夫顿重复同样的呓语。
这也难怪,毕竟连巴达克都是第一次目睹如此诡异的景象。
藤蔓就像蛇、就像蚯蚓一样扭转蠕动,慢慢钻进异兽的体内。从嘴巴、从耳朵、从鼻子钻入,甚至从瞪大的双眼,直接将眼球挤到旁边入侵。简直就像是植物凌辱动物的光景。
而且异兽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逐渐萎缩,甚至连嘴角的血沫都不再滴落,就像是饿死的尸体一样地干涸枯槁。
藤蔓吸收了异兽的鲜血以及体液。
「……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喃喃自语的巴达克带着喘息说道。
最后——完全干枯、只剩下原本一半大小的异兽尸体,被藤蔓无声无息地拖到不知名的地方。
接着出现的是,从凝聚于林木之间的黑暗缓缓走了出来的人物——
「是……是谁!?」
外表看起来是个娇小的女童。
年纪……大概是十岁左右,长相依然是稚气未脱。是个若在街上遇到,任谁都会忍不住微笑以对的可爱小女孩。
然而骑士巴达克也好,克里夫顿也罢,甚至连两名神官都以僵硬的表情注视着女童。
因为众人的心里面都很清楚,对方不是一般的女童。
她身上的衣物明显不是家居服,也不是外出服,而是巴达克等人过去从未见过的白色衣裳。裙摆和袖子都特别长,整体而言采取宽松舒适的设计,几乎没有束带。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到处都看得到缝在布疋的边缘——不,应该是装饰于边缘的红色绳子。另外这套衣服没用上任何一颗钮扣。
虽然奇特,却不失优雅与美观的服装。
除此之外,女童的头部长了四根『犄角』。
额头左右的犄角比较短小,稍微往后——亦即耳后的附近,长了两根宛如鹿角一般转折分叉的大型犄角。虽然也有可能是以犄角为造型的发饰,只不过覆盖犄角根部的头发明显与人类不同。
嫩草的颜色——明亮鲜艳的青绿。
「……你是什么人……不,什么东西……!」
巴达克立刻发问。
女童眨眨眼睛看着巴达克,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汝等又是什么人?」
女童以平静的口吻反问回去。
她同时以拿在右手的棒子指着巴达克。这根棒子也相当奇特,看起来就像是折断的树枝,尾端还附着好几片树叶。不过每一片树叶的颜色都不同,就像是七色的彩虹,另一面还套着金环。
「汝等在我的床上做什么?」
再度提问之后,女童以感受不到体重的脚步走上前来。
「……!?」
巴达克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女童的足迹绽放出鲜艳的色彩。
花朵。色彩缤纷的花朵怒放盛开。之前根本不存在的花朵,彷佛本来就在那里似地蔓延丛生。每当女童踏出一步,花朵的队列就亦步亦趋地蔓延开来。
这到底是什么?
(不,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不过这应该就是……!)
「我、我们基于某种原因,急着想要通过这片土地。」
一名神官跪在地上开口说话。
「你……不,您难道就是——难道就是这片土地的神明吗!?」
「…………」
绿色的头发缓缓飞舞,女童转身望着神官。
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弥漫着翩翩起舞的优雅。
「……我的名字是伊古德拉。」
女童以庄严的语气报出名号。
「站在汝等面前的眷属,名叫邬尔莉洁。」
(插图)
「……地神……也有名字?」
一脸讶异的克里夫顿喃喃自语。
就大多数的情况而言,地神或是亚神是没有名字的,至少不会自报姓名。
地神体内固然确实存在充当核心的野兽,但祂本身是由异兽或是蒙受神气的野生动物集合起来的产物,『个』的概念跟人类大相径庭——这就是其中的原因。拥有特定称谓的地神固然存在,不过大多都是祭祀地神的人类便宜行事的产物。
更何况——
「连眷属也有名字?」
「我们是多数之中的唯一,唯一之中的多数。眷属邬尔莉洁是我们的始祖之一,也是最古老的眷属之一。」
「…………」
巴达克与克里夫顿互望一眼。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
「这就是……」
巴达克等人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夜晚的边境秘密会面的『邻域地神』。
相关的消息只有真伪难辨的传闻,连神官也对其长相一无所知的神明,如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
『行成神殿』最大的房间——的地板上。
描绘在羊皮纸上的地图被摊了开来,行成等人围绕着地图直接坐在地板上。之所以舍弃桌椅,原因就跟暂居席林谷斯宅邸的时候一样,纯粹只是找不到比地图更大的桌子而已。
「尽量位于附近一带,可能的话最好是一或二日往返的路程,而且农作物的收成必须相对稳定的城镇……以上是搜寻条件。」
行成将落在地图上的视线往上移动,注视着正对面的费欧娜。
「可以的话,经济规模也要大一点比较好。这些条件或许严苛了些——费欧娜,有没有什么腹案?」
「这个嘛……」
费欧娜皱起眉头眺望地图。
这张地图是行成在逃离王都教会的时候顺手带出来的。蒙着头乱跑一通也是毫无意义,因此才将这张地图当成决定逃亡方向的参考数据。
地图以王都为中心,涵盖的范围非常广大,原本的绘制目的似乎是为了租税的征收。将这么大范围的区域如实记载于一张纸上的地图,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份了。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全部摊开之后挺占空间的。
「如果是这一带,最富庶的地方大概就是洛斯特路古……应该吧。」
费欧娜朝着从行成的方向看来,位于地图正中央偏右许多的地方……标示弗里多兰多的部分探出上半身,同时如此回答。
「应该?」
由于费欧娜在说话时很少留下这种含糊的语尾,行成不禁歪着脑袋。
目前行成等人正在进行的工作,就是寻找交易对象。
当然,透过街道进行交易需要得到王都的许可,因此这是所谓的走私贸易。最好是尽量选择邻近的城镇,尤其是可以在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交易的对象,而且农耕和畜牧业比弗里多兰多更加发达。
「从这里出发的话,必须越过一座山头。若选择街道再加上骑乘马匹,大概只需要半天;如果是徒步的话,最好是抓两天的时间。」
费欧娜的指尖在地图上横向移动,最后指着一点说道。
「听说这一带刚好就是洛斯特路古镇。最短的路径是这条山路,不过路程过于危险,一般都是选择这边的远路——」
「……费欧娜?」
行成打断她的话头。
「你的口气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好像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耶。」
「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错。」
费欧娜耸耸肩膀。
「这座名叫洛斯特路古的城镇跟弗里多兰多之间几乎——不,应该是根本就没有来往的旅人。更严格来说,它跟附近的区域也几乎没有交流。它的平原地带似乎相当广大,不过那里是群山环绕的土地,而且途中还夹杂了一些湿地,对外交通非常不便。不瞒你说,我也是前往王都留学之后,才知道这座城镇的存在。」
「也就是跟周边区域之间几乎没有交集吗?应该说是过于封闭,还是过于排外……会不会是洛斯特路古不喜欢跟其他城镇交流?」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定期往来于弗里多兰多和其他地方的商人似乎也会行经洛斯特路古。不过跟弗里多兰多比较起来,洛斯特路古没什么商业上的利益,因此他们大概都是每隔几次之后才会造访一次的样子。
看来洛斯特路古应该是自给自足不成问题的富饶之地,没有必要考虑跟外界交易吧。尽管在文明与文化的发展上会理所当然地落后其他地区,不过只要对外界一无所知,就连『跟不上时代』的自觉都不会产生。
「虽然是内陆国家,倒是跟锁国时期的日本有几分相似。」
「日本……?某个城镇的名字吗?」
耳朵很灵敏的费欧娜听到立刻开口询问。
「嗯,算是吧。」
若真要详细解释,异世界之类的名词一定会衍生出许多麻烦的问题,因此行成决定含糊以对。
「好,就先从跟这座名叫洛斯特路古的城镇建立定期交易的关系为目标,试着行动吧。顺利的话,还可以创造出新的工作机会。不如就直接前往当地做个考察吧。不知道他们会喜欢弗里多兰多的什么东西……」
价值的创造。同样的东西只要换个地方,价值就会有所改变。最理想的状况是准备在弗里多兰多不怎么值钱,在洛斯特路古却相当稀有的商品,就算真的没有,行成也可以利用〈御使〉的力量直接创造出来。相较于单纯的创造粮食,这应该比较有效率才对。
可是——
「……行成?」
费欧娜事到如今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该不会打算亲自出马吧?」
「是有这个打算。」
与其指派代理人,倒不如行成亲自跑一趟比较实际。
「洛斯特路古镇——那一带的土地应该也有地神。详细情况虽然不得而知,不过听说是力量相当强大的神明。像你这种神明亲自前往那种地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该不会是不由分说地被当成敌人吧?」
「毕竟地神的交替是建立在后来的地神——也就是亚神杀死前任地神的基础之上。」
基本上跟土地完成灵体结合的地神是长生不老的。
就算什么也不做,自我也会逐渐稀薄,最后跟土地融为一体!成为类似自然现象的一种。不过不管怎样,绝对不会衰老或是死亡。因此想要成为新任地神的亚神计划攻击既有的地神,这种事情十分常见。
「可是我又不是亚神……」
基于方便,大家都称呼行成为弗里多兰多之神,不过行成还是跟这个世界的亚神或是地神有所不同。
「不过之前亚神不是才把你当成地神,甚至还发动攻击吗?」
「啊,你是说那个……」
想起前几天的怪鸟型亚神,行成脸色一沉。
「到底是怎么分辨的?」
「……应该是灵力的、强弱吧。」
塔莎从旁插口。
「阿成的灵力,足以跟被称之为神的存在,互相匹敌。」
「灵力啊……关于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是搞不太清楚。」
大家都说行成的物质变换以及地神的环境干涉,都是灵力的产物,哈利斯真教会的最终兵器守护圣人像,据说也是由储存灵力的圣油驱动的。
可是这种名叫灵力的力量——行成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感受。热气或是电力可以透过实际的感觉加以理解,灵力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此当旁人表示『你的灵力很强』,行成也毫无概念。
「嗯……这个问题我会想办法蒙混过去的啦。」
或许凭行成的能耐,可以击毙对方的地神。
不过这也代表了维持洛斯特路古的富饶与肥沃的地神力量将就此消失。如果杀了地神之后反而让洛斯特路古陷入贫困,这不但是本末倒置,更无法达成原本的目的。
然而就算是在弗里多兰多,地神也不是无时无刻都介入镇民的生活。据说除了几年一次的活人献祭之外,地神几乎都很少露面。
因此在不与地神接触的前提下进行交易,应该也是有可能的——这就是行成的判断。
「可是,行成……」
费欧娜眯起双眼,瞥向一旁的贝鲁达。只见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以呆愣的神情坐着,似乎完全跟不上大家的对话。
「大多数的地神都会要求活祭品。如果你刚好碰到活人献祭的仪式,会不会直接宰了地神?」
行成之所以击毙弗里多兰多的地神,确实是为了在那种仪式当中救出被当成活祭品的贝鲁达。
「嗯……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行成叹了口气后如此说道。
「一味地往坏处想,就此裹足不前也不是办法。不如直接到洛斯特路古看一看,顺便观察附近一带的局势。我会尽量小心,不会让地神发现的。」
「……我明白了。」
费欧娜虽然叹了口气,却也相当干脆地选择了退让,大概是明白自己没办法阻止行成前往洛斯特路古吧。
「这次就我跟塔莎两人一起去。费欧娜,你就专注于城镇的事务。贝鲁达,麻烦你协助费欧娜。还有,以地神为目标的亚神可能会趁我不在的时候现身,到时候就放任祂,不要随便刺激对方。我一离开镇上,对方应该会打算趁机坐上地神的宝座吧?」
亚神想要成为地神——亦即跟土地完成灵体的结合,就算途中并未受到任何干扰,据说也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为了保险起见,我会制作三把备用的〈迪朗达尔〉放在那里。情况危急的时候,就拿来用吧。」
只要手中有枪,人类想要击毙地神或是亚神也并非全无可能。
这当然需要经过射击训练,只是以地神为目标的亚神也不是笨蛋。一旦知道人类阵营具备强力的武器,发动攻击之前自然会再三犹豫——这种程度的智慧,亚神还是有的。就这层意义而言,发出轰然巨响的枪枝绝对是显而易见的威吓。
「我知道了。另外我会写一封给洛斯特路古镇长的介绍信。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不过带在身上倒也无妨。」
行成点头致意之后,动手折起地图。
塔莎也在一旁帮忙。
「……好久没有两人一起了。」
「你刚刚说了什么?」
行成没听清楚塔莎的喃喃自语因此开口询问。
只见塔莎在一瞬间嘟着嘴巴,闹起了别扭——
「……没什么。」
她说完后摇了摇头。
●
大圣堂之中挤满了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人。
管风琴庄严肃穆的音色与信徒们咏唱圣歌的歌声,撼动了闷热的空气。信徒的人数之所以远远超过最大容量,呈现出密度过高的状态,是为了尽量满足他们参加礼拜的愿望所造成的结果。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事实上信徒们所释放的热气,逐渐麻痹了他们的感觉……类似的念头也存在于礼拜的主办单位。
人类是集团的生物。
只要被限制在狭窄的空间,往往就会失去『自我』。容易随波逐流,甚至就因为只是同处一地的关系,就将他人的意见错认为自己的意见。
自人们口中编织而出的祈祷,在大圣堂之中蔓延缭绕。
此时——
「……嗯。」
有个人正从大圣堂二楼的露台上,心满意足地俯视眼前的光景。
他是脸型细长,十足神经质的中老年男子。修长削瘦的身躯穿着白色的法衣,外面再披上饰以刺绣的披肩,藉以彰显他的地位。
那证明了他是这座大圣堂——不,哈利斯真教会的组织之中,实质上位居顶点的存在。
贾斯汀·钱伯斯。
他是哈利斯真教会的现任教皇,也是在担任枢机的时期一手包办地方教化事务的人物。
他在短时间之内将哈利斯真教会的教义推广至边境地带的能力获得赏识,于前任教皇过世之后击败了多名竞争对手,成为了新任的教皇。
教会高层对他的评价是『前所未见的野心家』,甚至也有人一反他神经质的外表,直接以『武斗派』称之。举凡教化远征军的扩编、传教骑士团的军备充实以及异端审判,贾斯汀所执行的政策,确实或多或少带有血腥和硝烟的成分。
「没错,祈祷吧。祈祷才是力量。」
俯视着在热气催化之下持续咏唱祈祷文的众多信徒,贾斯汀的脸上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微笑,接着说道:
「这份力量才能产生奇迹。」
留下这句无人聆听的话语之后,贾斯汀转身离开露台,独自行走于漫长的回廊。
虽然紧临大圣堂,一般信徒却不能进入这个区域。因为这里藏有许多无辜的信徒不应该知道的事实。甚至是祭司也一样,除非达到某种位阶,否则也是不准进入。
在这个禁区之中——
「…教皇貌下。」
信步而行的贾斯汀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年纪恐怕只有二十岁出头而已。红色的长发束了起来,垂挂于左肩。黑色系的上衣露出大半个胸部,风尘味十足,与大圣堂的氛围格格不入。双手戴着长达手肘的白手套,手背的部分描绘着某种圆阵和文字,以及复杂的图形。
五官深邃,施以薄妆,看起来颇为美艳——不,应该是妖艳,然而女子的表情却流露出若有似无的莫名忧郁。
「亚萝斯拉法……」
朝着身旁的女子瞥了一眼,贾斯汀开口说道。
亚萝斯拉法·贝那古,这就是女子的名字。
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说出这个名字。表面上她是不存在于教会内部的人,大多数的祭司或是修道士就算见到了她,也都假装没遇到任何人。教会高层的人士全都知道,一旦因为多嘴而被教皇盯上,非但职位不保,甚至连生命都有危险。
即使被教义认定为异端的炼金术师在教会里面昂首阔步,即使这个人是教皇实质上的情妇——亦是如此。
「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顺利,确实一向如此。」
并肩而行的教皇与炼金术师走在走廊上互相交谈。
纯真的信徒们见到这一幕,绝对是难以置信。
「圣油的循环装置有无异状?」
「没有,确实完全没有。」
「很好,继续保持。」
(插图)
于是两人走下位于回廊转角处的漫长台阶。
经过一楼之后继续往下,通往地下室的漫长台阶。
他们最后抵达的地方被一扇厚重的铁门所阻。铁门装有号码锁,开启门锁的十三位数字只有贾斯汀和亚萝斯拉法知道。其实知道数字的另有其人,不过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包括了前任教皇在内。
「…………」
解开门锁,推开铁门。
进入房间之后,迎接两人的是异样的景象。
缺乏知识以及教养的人,恐怕完全不晓得这个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就算是稍有见识的人,也会以为这只是用来酿酒或是其他东西的巨大蒸馏装置。
爬行于墙壁上的数十根金属管,链接金属管的机械装置,从机械装置再度延伸而出的金属管。流量调整阀门的操纵杆、大型自动循环帮浦以及巨大的圆筒状过滤槽,在在都十分引人注目。
「『教祖』大人的心情如何?」
「当然确实是全无问题。在我的技术运作之下,那个东西绝对没有问题,一丁点儿也没有。」
亚萝斯拉法笑着回答。
「别说成是『那种东西』,被听到的话怎么办?」
贾斯汀眯起双眼。
「那可是我们敬畏有加的『教祖』大人,跟普通的〈御使〉不一样。」
「……确实是,我失言了。」
两人直接进入盘旋环绕的无数金属管之中,最后来到安置于房间深处的玻璃制大型圆筒容器面前。
所有的金属管行经地板、墙壁和天花板,最后都连接到这里。
而圆筒容器之中,飘浮着一个人影。
由于容器内部充满了红色的圣油,细节难以辨识,不过从透过液体所浮现的轮廓,能够明显地看出是个矮小的人影——而且还是个男性。除此之外,全都无从知悉。
「亚萝斯拉法,我得好好地谢谢你。」
打量着在鲜血般的液体之中载浮载沉的人影,贾斯汀开口说道。
「毕竟前任教皇和身边的亲近同时猝死,关于『教祖』大人的记录只剩下口耳相传的传说,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资料。光靠我一个人的知识与技术,根本无法驾驭这座圣棺,偏偏又不能对内或对外广为招募学识渊博或是技术高超的人士。」
「这倒是,确实如此。」
亚萝斯拉法静静地笑着。
「如果公开宣称哈利斯真教会的权威、奇迹的起源,竟然是『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制造出来的人工精灵』,确实是不知道会变成怎样。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呢。」
接着亚萝斯拉法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猥亵的神情,同时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身为一个炼金术师,圣棺以及『教祖』大人的调查工作可以让我学到不少。确实是相当了不起。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
「不管怎样,还是期待你的表现。圣棺的管理就全权委托给你了。」
贾斯汀的视线从人影移动至亚萝斯拉法的身上。
「是的……谨遵教皇猊下的指示。」
亚萝斯拉法先是朝着贾斯汀——接着又对玻璃制圆筒容器中的人影,恭恭敬敬地垂首致意。
●
离开弗里多兰多之后过了半天。
行成和塔莎穿越蜿蜒的山路,很快就即将抵达洛斯特路古附近的区域。
「……实际尝试之后,才发现意外地容易呢。」
行成轻抚在胯下持续震动的物体这么说道。
钢铁的战马——不,如果从行成的词汇当中挑选出最适合的说法,应该是摩托车才对。考虑到整体的稳定性,他在车身前后各装上两个轮子;因此如果从车轮的数量来判断,或许应该称之为沙滩车。不过车身整体而言较为细长,从侧面看来,轮廓还是比较接近二轮摩托车。
行成以北欧神话中的神马之名,称呼它为〈史雷普尼尔〉。
外型生冷而粗犷,说穿了就只是装上四个轮子的机械装置,一点都不细致……然而或许是因为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不过才半天的时间,它就以强大的动力载着行成和塔莎来到此地。只不过——
「……想吐……」
从背后紧抱着行成的塔莎虚弱地开口。
「啊,抱歉。一开始就跑越野路线,果然太严苛了一点。」
于是行成停下〈史雷普尼尔〉。
「看来悬吊系统似乎有再调整的必要。」
行成自己先下车之后,再伸手协助塔莎下车,之后就这样扶着她,倚靠着附近的树干坐了下来,轻抚她的后背。
塔莎的脸色本来就不怎么红润,如今更是比平常惨白许多。就算当场吐了出来,也丝毫不足为奇。
「下次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下次……」
塔莎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彷佛被宣判了死刑。
其实〈史雷普尼尔〉……只是从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所带来的最终兵器·守护圣人像中拆下部分零件,再装上四颗轮子的玩意儿罢了。
守护圣人像说穿了就是战斗用的巨大机器人,想要驱动那种复杂的机械结构,当然需要类似发动机之类的东西。
因此行成才会想到说不定里面装有马达之类的零组件,而且还不只一具。他试着检视被弃置于城镇附近的守护圣人像残骸之后,果然找到了类似的东西。
于是行成以自制的驱动炼条,将两颗后轮和其组合起来,再装上煞车、控制把手之类最低限度的必要零件,创造出有模有样的产物。
至于燃料——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恰当——当然跟守护圣人一样都是圣油。利用音叉制造一定的震动,这种液体的体积就会持续不断地膨胀与收缩。想要长时间行骏,就必须定期刺激音叉,不过这种使用圣油的机械结构跟行成熟知的引擎不同,不会发出噪音,感觉上比较接近电动机车。
顺道一提,煞车和把手参考『前世』所骑乘的自行车,就移动载具的角度来看或许有点四不像的感觉,整体性能——掣动能力以及最小回转半径等等也相当怪异。
由于根本没有像样的悬吊系统,才会让塔莎晕成这个样子。塔莎原本个性就好强,想必一路上都静静地忍耐。行成真的直到刚刚才发现塔莎的情况不太对劲。
不过能够将移动时间缩减为一半,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而且也没遇到亚神或是异兽的袭击,就整体而言算是相当轻松的旅程——」
「…………」
塔莎以怨恨的眼神从滑落的眼镜上方抬头望着行成。
「不,一点都不轻松。对不起。」
行成坐在塔莎的旁边,再度轻抚她的后背。
「呜……」
或许是因为感觉依然不舒服,塔莎揪着胸口的衣领,发出短短的呻吟。
「很难过吗?怎么办?要不要松开衣领?」
「……麻烦了。」
得到塔莎的首肯之后,行成朝着她胸口的衣领伸手。塔莎穿的衣服在重要的地方都使用了皮革,外表虽然看不出来,却有很多束紧的地方。光是松开领口,应该就会轻松许多。
「…………嗯。」
塔莎发出短促的喘息。
由于她缩起身子的关系,虽然只是松开领口而已,整件衣服看起来却像是没穿好——不,应该是有点衣衫不整的感觉。雪白的粉颈和锁骨暴露在外,行成突然感到莫名的心虚,彷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啊——……」
行成只好别过头去,再度轻抚塔莎的后背。
接下来的时间,塔莎就这样任凭行成抚摸——
「…………」
之后她的身体沿着行成的手臂滑落,倚靠在他的胸前。
「……塔莎?」
「不要动……一下就好。」
塔莎头部枕着行成的肩膀,轻声嗫嚅。
「……不行吗?」
「呃,是可以啦。」
行成用左手搔搔脸颊回答。
「……好久没这样了……」
「嗯?哪样?」
「跟阿成单独在一起,就像这样。」
虽然看不到表情,行成却感觉得到塔莎似乎微微一笑。
「啊……」
两人一同旅行的时候经常露宿野外,也总是像这样身体靠在一起进入梦乡。塔莎很容易感冒,行成必须在入睡的时候替她取暖才行。
不过自从定居于弗里多兰多之后,他们确实是很少像这样抱在一起睡觉。毕竟临时搭建的住所有遮风避雨的屋顶和墙壁,可以裹着棉被睡觉。
可是……
(……该怎么说呢……)
以前就算是身体紧贴在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替塔莎取暖之外,完全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念头。不过行成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坐立难安,一颗心更是跳得飞快。
而且塔莎似乎也有同样的迹象。
透过彼此的胸膛——骨骼和肌肉的传递,行成清楚感受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塔莎的心跳之后,行成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加速。这种感觉再度传回到塔莎的胸膛,让她的心脏跳得更快。这种你来我往互相感受对方心跳,彷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深深联系在一起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妙。
(我的身体虽然是人造的产物,这个部分倒是真的没什么改变呢。)
不,或许是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之后,也反而更容易跟他人的身体产生交互影响了。
「……阿成。」
塔莎突然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还会不舒服吗?」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塔莎的这个反应,是透过肢体接触证明存在感的习惯使然,抑或是基于其他的感觉而生,行成无从判断。不过……
「……是哦。」
行成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为情。他的视线游移于虚空之中,彷佛是在逃避什么,却突然在遥远的彼端察觉到某种东西。
「……是那个吗?」
他看到在遥远之处,看起来像是城镇的外墙。
将距离的因素列入考虑,外墙的规模应该不小,可是——
行成眯起双眼。
那与其称之为城墙,看起来更接近栅栏。并非往左右延伸的平面,而是密集排列的柱子。不过每一根柱子都奇大无比。
简直就像是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巨大神木排在一起所组成的栅栏。
「……阿成?」
塔莎离开行成的胸口,微微歪着脑袋。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好像看见疑似是洛斯特路古镇的东西。」
塔莎沿着行成的视线望向远方。
「现在呢?再休息一段时间,还是抵达城镇之后再休息?」
「……嗯。」
塔莎重新竖起衣领,点了点头。
「我已经没事了。」
「不要逞强喔。」
这不是分秒必争的旅程。若真的不舒服,就应该经过充分的休息之后再上路,这才是合理的判断。
可是——
「……不要紧,可以的。」
说完之后,塔莎再度跨上〈史雷普尼尔〉。
行成也跟着跨了上来。于是塔莎伸出双臂环绕行成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我不想变成阿成的累赘。」
「……你在说什——」
话才说到一半,行成就突然打住。
取而代之的是——
「谢谢。」
行成朝着背后少女的温暖表示感谢之后,再度发动〈史雷普尼尔〉。
●
几乎跟外界毫无交流,与世隔绝的桃源乡。
洛斯特路古就是这种城镇。
因此这次的洛斯特路古之行当中,行成最担心的就是贸然出发之后,是否可以顺利进入城镇。虽然手中有费欧娜的介绍信,洛斯特路古那边也有可能根本没听过费欧娜的名字,不如该说是九成九的机率根本不知道吧。不过再怎么不济,应该知道弗里多兰多镇才对。
无论如何,首先必须采取正攻法。
行成打定主意之后,来到洛斯特路古的大门口前面。
可是——
「不会吧……」
行成打量着自『门口』朝着左右延伸的『外墙』——不,应该是『栅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本就是森林。
大树并排生长。树龄少说也有好几十年——甚至百年以上的巨大神木,以近乎神迹的等距间隔整整齐齐地并排成一直线。由于每一棵大树的枝叶都往左右伸展,几乎不可能穿越大树之间的缝隙。地面爬满了错综复杂的树根,几乎没有任何的空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个城镇住着一位技艺高超的园丁,种植大树充当城镇的外墙,并且定期修剪吗?当然不可能吧。
至少『大门』是人造的产物,也就是由原木所组合而成的,而它现在正对外开启。
镇上的人透过某种方法,事先得知行成和塔莎的来访吗?
行成的脑中瞬间浮现这个念头,不过——
「——阿成。」
塔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行成搭话。
行成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赫然发现一列诡异的队伍正默默地朝着这里移动。
队伍中的成员男女老幼都有,服装也是参差不齐,不过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附有几片叶子,类似树枝的东西,而且在行走的时候还以规律的动作左右摆动。
眼前的景象,令人联想起某种宗教仪式。
「那是——祭祀队伍吗?」
「……应该吧。」
塔莎回应的语气夹杂着些许的存疑。
不同的土地有不同的地神。祭祀队伍的形式与弗里多兰多相异,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
「这里的地神显然是个大胃王。」
走进大门,打量着从眼前通过的祭祀队伍,行成眯起了双眼。
巨大的花车静静地被镇民拖着前进。
花车上面的东西,应该是奉献给地神的供品。
也就所谓的活祭品。只是数量实在是多了一点。
从行成和塔莎的位置来看,上面至少有五个人。由于大家都是面朝天空仰躺在花车上,搞不好中间还夹杂了更多活祭品也说不定。
弗里多兰多的祭祀是好几年才举行一次,而且祭品只有一名年轻的少女。
然而这个地方——
「老人家……?」
塔莎喃喃自语的原因,在于躺在花车上的活祭品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行成和塔莎所看到的五个人当中,就有四个人是老年人,只有一人看起来是个少年。
「这里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行成和塔莎带着不明就里的疑惑,目睹祭祀队伍自眼前通过。这时队伍中的一人似乎发现了两人,只见他停止挥舞树枝的动作,朝着这里跑了过来。
「……两位是?」
开口询问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应该不是洛斯特路古的人吧?」
「……嗯。」
行成点点头,同时谨慎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未经事先的联系就突然来访,实在是非常抱歉。我们来自邻近的弗里多兰多镇,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造访洛斯特路古。」
「弗里多兰多……啊啊,弗里多兰多!」
年轻人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旋即笑着点点头。
「我听过这个名字,弗里多兰多。不好意思,我们很少跟外界交流。」
年轻人之所以表示歉意,似乎是因为一开始并不知道弗里多兰多的名字。
既然很少跟邻近的城镇交流,一时之间想不起其他城镇的名字,确实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话虽如此,这里似乎也不像是极度排外的封闭性城镇。
(……原来如此,确实是相当富饶的市镇。)
从年轻人身上的衣物以及脸上的气色,或多或少看得出来。
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也并未抱持高度警戒,代表城镇的气氛相当祥和。通常贫穷与治安的恶化是相互影响的。毕竟对于生活中总是与饥饿的恐惧为伍的人而言,一旦见到他人,就会将对方视为『抢夺食物的敌人』。
而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他们没有任何的冶炼技术吗?)
花车完全是木制品,基本上似乎是木材组合而成的产物,看不到钉子之类的东西。眼前的年轻人所穿着的衣物,也没有金属的装饰品,甚至连钮扣都没有。
(简直就像是和服……)
细节虽然有所差异,不用扣子、只以束带固定的形式,倒是跟行成记忆中的和服相当接近。
(费欧娜似乎说过,洛斯特路古附近有好几处湿地。)
就世界平均值而言,日本算是相对潮湿的土地。或许是地理环境和气象条件都跟日本极为相像的结果,造就出类似和服的服饰文化。
不过——
「来自弗里多兰多的客人,真的是非常抱歉。目前我们正在进行祭祀地神伊古德拉的重要仪式,所以……」
年轻人回头望着祭祀队伍。
「嗯,我看得出来,真的不必麻烦——」
行成在一瞬间朝着塔莎使了个眼色,这才继续开口。
「花车上的人都是活祭品吗?好像老年人居多的样子。」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可说是相当挑衅的发言。行成不知道年轻人会出现什么反应,询问的同时不忘将注意力集中在挂在背上的〈迪朗达尔〉。
「活祭品?啊,我懂了。确实是有这种说法吧。」
年轻人大大地点了点头。
「这些人确实是要奉献给伊古德拉大人的。您刚刚提到老年人居多,难道弗里多兰多是以年轻人为供品?」
「……嗯,没错。」
行成点点头,脑中浮现出贝鲁达的身影。地神似乎认为年轻少女最是『美味』,因此才会挑选像贝鲁达那种少女当成祭品,不过……
「洛斯特路古的供品与年纪无关。虽然大多数还是以老年人为主,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老年人的身体比较不好。」
年轻人以爽朗的笑容说道。
「拉着花车的人都是他们的家人喔。」
「……!?」
行成与塔莎面面相觑。
家人主动将长者当成活祭品?
仔细观察拉着花车的人,他们的脸上完全没有悲怆的神色。或许就跟弗里多兰多的神官一样,只是内心的罪恶感被麻痹了而已。
「那么我先告辞了,请两位在镇上稍待片刻。镇长的公馆就在北边,比其他建筑物气派许多。若有什么要事,不妨到那边——」
「对不起,请教最后一个问题。」
行成打量着花车开口询问。
「活祭品——不,奉献给地神的供品,该不会都是从来日不多的老人,或是难以救治的重症病人以及伤员当中挑选出来的吧?」
「嗯,没错。」
年轻人淡淡地点了点头。
●
他们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镇长的公馆。
行成将〈史雷普尼尔〉停放在大门旁边,依照年轻人的指示漫无目的地往北方徒步移动。或许是因为镇上的道路是规划整齐的棋盘式设计,倒也没有迷路。
行成在沿途中观察城镇的模样。
抱着这里跟弗里多兰多有何不同的念头仔细观察之后,行成首先发现的是丰富的水资源。好几条小溪流经城镇,溪水都十分干净,不但长有水草,还会看到悠游其中的小鱼。
溪面架设了好几座小桥,形成了洛斯特路古相当独特的街景。小桥全都是木制品,几乎都是采用榫接的工法。照理说裁切木头应该需要铁制的工具,然而小镇里面还真的看不到什么金属加工品。
只要能够顺利地找出这座城镇的需求,就可以促成弗里多兰多与洛斯特路古之间互惠互利的交易活动。若不是太过复杂的设计,简单的金属制品是难不倒行成的。
于是——
两人造访镇长的公馆、请出迎的佣人代为通报、静候响应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镇长愿意见两位。」
再度返回的佣人如此表示。
「只是……不瞒两位,目前镇长还有其他的客人,要再耽误两位一点时间……」
「没关系,我们愿意等。」
躬身行礼之后,行成和塔莎走进公馆。
镇长的公馆是平房的设计,看起来颇有和风——日式建筑物的味道。虽然不至于看到拉门和隔扇,整体空间倒也并未以墙壁或是门扉细细区隔;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收到相当不错的通风效果。
「真是令人产生怀念的感觉……」
「……怀念?」
灵敏的塔莎立刻对行成的喃喃自语有所反应。
塔莎走在行成的身边,歪着脑袋仰望着行成。
「嗯。在我『前世』的世界中,有许多这种形式的住家……倒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我见过构造类似的民宅。」
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即使是日本,应该也很难看到平房式的纯日式建筑。如果是在都市之中,就更不用说了。
「那么请两位在这里稍待片刻。」
佣人指着其中一个区块。
附近以类似屏风的东西区隔开来,佣人似乎是要两人在另一边等候。
行成和塔莎绕过屏风之后,映入眼帘的是疑似藤制品的两张椅子和一张小茶几。就算走和风路线,也实在不可能拿出坐垫。
「呼……」
行成往椅子上坐了下去。
塔莎也同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她直盯着行成的面孔,一段时间之后——
「……阿成。」
塔莎突然出声,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刚刚的地神……」
「我知道。」
行成脸色一沉,打断了塔莎的话。
「费欧娜已经说过这里似乎有个地神,只是没想到才刚踏进城镇,就马上碰到祭祀的队伍。」
塔莎在意的应该是行成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放过』刚刚的祭祀队伍吧。
之前行成在弗里多兰多目睹贝鲁达被当成活祭品的时候,曾经以武力加以阻止,同时也对因为献祭仪式遭到阻挠而大为光火的居民以及神官,抱持着相当程度的不快。
行成十分厌恶活人献祭的仪式。
塔莎大概是觉得——当初行成搭救贝鲁达固然是情势所逼,但之后若碰到同样的情况,他理所当然也会为了保护活祭品而战。因此才会担心行成会不会在洛斯特路古阻挠类似仪式的进行。
当然,若贸然阻挠仪式,只会让弗里多兰多的历史重演。
就算行成杀了地神,废除活人献祭的仪式,到头来还是只会让洛斯特路古陷入跟弗里多兰多同样的状态。当初行成是为了改善弗里多兰多的困境才来到洛斯特路古,这么一来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可是……行成在大门遇见祭祀队伍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难道弗里多兰多当时的情况,跟洛斯特路古现在的情况,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这点就是塔莎在意的地方。
「我说,塔莎,你有没有听过『姥舍山』?」
「姥舍山……?那是什么?」
「不,没什么,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行成摇了摇头,露出含糊的微笑。
「有人说医院就是现代的姥舍山呢。」
「…………?」
塔莎愣愣地注视着行成。
「那是我『前世』的故事。所谓的姥舍山,就是将上了年纪的衰弱老人丢到山里。当时的生活十分贫困,只能勉强养活自己,如果家里面有不事生产的老人,搞不好连自己都会被饿死。所以——」
「行成……你也是吗?你,丢弃老人?」
「咦?啊,不是啦。我只是说我的『前世』曾经存在过这种旧有的风俗。那已经是我出生之前好几十年、甚至是好几百年前的故事了。」
没错。就行成的认知而言,那已经是民间故事的领域了。
然而在这个世界——严格说来应该是洛斯特路古,说不定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风俗习惯。对行成和塔莎解释祭祀队伍的年轻人,态度也十分平静。
难道镇上的人只是假祭祀地神之名,行丢弃老者之实?
一开始行成确实有这种想法,不过——
「其实仔细观察就知道了。这座城镇的物产丰饶,人民都过着富足的生活,不太可能窘迫到非丢弃老者不可的情况。」
「这……或许吧。」
「那个花车上面也有一个男孩子嘛。而且大家都是躺着,所以我猜想——那应该是安乐死之类的吧。」
「……安乐死?」
「虽然我不知道被当成活祭品奉献给地神,算不算轻松的死法就是了。」
行成靠着椅背继续开口:
「在我的『前世』,有许多已经连自行呼吸都办不到的老人家,靠着机械——某种机关的帮忙继续活下去。勉强让根本不可能康复的老人家延长寿命,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所以有人会干脆让老人家一了百了——类似这种感觉——停止机关的运作。这种行为的正当与否,引起了广大的讨论。」
「停止机关的运作之后——」
「当然就死了,也就等于是杀了人。」
行成斩钉截铁地说道。
「虽说是杀人,倒也不是以利刃砍杀,或是以绳索勒毙,只是让已经无力活下去的老人自然死亡罢了——」
「…………」
塔莎眨了好几次镜片之后的双眼。
「除此之外,也有人罹患了非常痛苦的疾病,却无法治疗,也没有痊愈的希望。因此才会有人认为与其活着受苦,还不如了断生命。在这个时候,如何让病人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结束生命的方法,就叫做『安乐死』。」
「阿成认为——那个祭祀队伍就是、安乐死?」
「我就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才并未出面阻止。」
说到这里,行成长叹一声,以双掌覆盖眼窝。
康复无望的老人,痊愈无望的病人。
让这些人『尽快解脱』看似一种慈悲,却会对实际执行的人造成莫大的精神压力,因此才会以奉献给地神当作祭品的方式将压力转嫁给地神。另一方面,地神吃了祭品之后,也能防止自我的淡薄化。
对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有利无害。
那么如果行成破坏了这种仪式,真的就代表了『正义』吗?
无论是弗里多兰多、洛斯特路古,还是其他在数百年间与地神有所牵扯的城镇,都已经将这种仪式视为理所当然,并创造了制度。
破坏这种传统,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阿成……」
塔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行成的身旁。
她握着行成捂着眼窝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无论结果是对是错……我永远都站在阿成这一边。」
「……塔莎。」
「不需要、理由。」
「…………」
「只要阿成不喜欢,大可摧毁祭品,摧毁地神……无论何时,我都是阿成的战友……」
塔莎闭上双眼,彷佛是在确认行成的掌心所带来的触感。
行成就这样暂时感受塔莎的脸颊所产生的温度。
「行成大人,让您久等了。」
声音自屏风的另一侧突然传来。
塔莎连忙放开行成的手掌,行成也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镇长想见您,这边请。您的朋友也请一起来。」
佣人在屏风的另一边探出头来催促两人。
行成和塔莎在佣人的带领之下开始移动——就在这个时候……
「——是你!?」
近乎哀鸣的声音突然传来。
「……!?」
不明就里的行成回头一看。
映入眼帘的是穿着打扮十分熟悉的两名骑士,以及两名身穿法衣的男子,代表他们是弗里多兰多的神官。而且其中一人——
「——路曼?」
就是先前在孤儿院遇见的那个神官。
「你怎么会在这里!?」
骑士们——应该是之前来到弗里多兰多的两名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不约而同地握住腰间的剑柄。守护圣人像遭到破坏之后,传教骑士在弗里多兰多就像是被拔了牙齿的野兽一样地老实听话……不过在洛斯特路古的土地上,倒是对行成充满了敌意。
而且——
「是他!就是他!」
路曼身旁的神官指着行成放声大叫。
「他就是『弒神者』,应该被诅咒的恶魔!」
「…………」
行成眯起双眼,握住背上的〈迪朗达尔〉。
『弒神者』之说是事实,行成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
问题在于那个神官到底是对谁说话?
若只是诉诸于洛斯特路古的居民,既对行成无害,也对神官没什么好处。既然大老远来到洛斯特路古,代表他们认为这里应该有什么对付行成的办法。
那么,那个办法到底是什么?
「——这家伙……」
『那个办法』自路曼的背后现身了。
「就是汝等所说的『弒神者』?」
「……女孩子?」
塔莎喃喃自语。
没错,她确实曾经是个「女孩子」。看起来也是如此。她是个让本身也同为少女的塔莎,得以用这个词汇来形容的稚嫩女童。
乍看之下,她确实是个女童。
只不过……普通的女童应该没有绿色的头发,头上也没有宛如花鹿——不,类似树枝一样交错分岔的犄角。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发饰,不过……
(——这家伙。)
就行成看来,对方完全不是一个女童。
自全身喷发而出的某种物质,让女童的外表看起来像是截然不同的物体。看在行成的眼里,就像是超越过去所击毙的地神、超越亚神或是异兽、甚至远远超越守护圣人像,异常巨大的力量集合体。行成平时不会感受到灵力,然而当灵力到了如此巨大的程度,转化成自然与物理现象的部分便像是袅袅上升的热气一样,成为围绕在当事人身边清晰可见的『摇曳』。
她不是女童,甚至不是人类。
「没错!」
路曼指着行成高声呼唤。
「他就是诛杀我等真神的怪物,不但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您的敌人。坐视不管的话,一定会对您以及您的眷属造成危害!今天现身于此,就是最好的证明……!」
「——听你在胡说八道。」
行成拔出背上的〈迪朗达尔〉,喃喃自语。
「简而言之,就是找其他地方的神来惩罚我的意思啰。」
「……阿成……!」
塔莎打开包包拿出〈红辣椒〉,护住行成的后背。
「后面、可能也有。」
「我知道。」
强烈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袭来。
传教骑士们和神官们纷纷退后,取而代之的几条人影将行成两人包围了起来。男女老幼都有,穿着打扮各自不同,不过都跟先前的女童一样伴随着强烈的气息,而且每个人都具备绿色的头发和『犄角』。
他们应该也不是人类吧。恐怕是—
「伊古德拉的眷属啊,起始的眷属邬尔莉洁啊,请对可恨的『弒神者』降下神罚……!」
逮住机会的路曼大声叫唤。
●
巡回于边境地带的商队是赌上性命在做生意。
离开所属共同体、四处移动的人类小型集团,无疑是亚神或是异兽眼中绝佳的猎物。对于这种怪物来说,藉由猎食人类——严格说来应该是猎食知性与灵力泉源的大脑,正是提升自身灵格最快的方法。
而且大部分的亚神或是异兽原本都是野生的野兽,完全没有怜悯之心。
当然,透过特定形式与地神订定契约的都市周边,或是主要街道,相对而言比较安全——然而只要跨出这些区域,哪怕只是一步而已,危险性就会加倍提升,而且有时候力量强大的亚神也会入侵地神所统治的领域。
因此商队多半都会武装。
商人也会携带武器,也常常会雇用佣兵。当然,光是五个或是十个人类所组成的武装集团,难以击毙成群的异兽或是亚神,因此他们的武装只是用来拖延时间,藉以逃往地神支配的区域或是都市之内。通常是以小型的投石器、火焰瓶、弓矢、标枪、旋网之类的投掷性武器为主,就算亮出长剑或是长枪,也不会跟异兽或是亚神进行缠斗。
通常这些武器,已经可以让商队自大多数的异兽或是亚神的手中顺利逃脱。
可是——
「——!?」
轰——!大气为之震动。
当他们有所惊觉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
骑着马匹走在最前面带领商队的佣兵,脑袋不翼而飞。
简直就像是开玩笑似的,不过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佣兵的脑袋就连同头盔一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鲜血自颈部喷了出来,将残留的身躯染成一片血红。直到鲜血喷得差不多之后,无头的身体才开始倾斜、坠落、在地面上弹了几下,彷佛终于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怎、怎么回事!?」
佣兵们及商队商人们皆陷入混乱。
他们的视线四下移动,寻找攻击自己的敌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找到。前后左右都没有异兽或是亚神的踪迹,也没有黑熊或是老虎之类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
「——咦?」
一名商人发出轻声的怪叫。
沾满鲜血的头盔掉了下来,在他的脚边弹了几下。
消失的首级原本就是戴着这顶头盔。
「……上面!?」
佣兵们这才猛然惊觉,纷纷抬起头来。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彷佛以下坠的气势高速俯冲的异形。
长了四片羽翼的巨大怪鸟。
「快逃——」
相准了佣兵以及商人的正中间,飞天亚神的巨体直接冲了下来。
第二个失去脑袋的,是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商人。
「叽叽叽!大脑〜!」
欢欣鼓舞地飞上天空的怪鸟以利爪和鸟喙剖开头部,伸出细长得十分诡异的舌头吸吮里面的物体。
「大脑、大脑!脑浆!好吃好吃好好吃喔!」
「…………!」
众人陷入恐怖与惊惧之中。
拥有飞行能力的亚神十分罕见,因此佣兵和商人所准备的武器,都是用来对付同样在地上行走的野兽。不,他们就算知道飞天亚神的存在,可以击落飞鸟的武器——亦即兼具长射程以及高精准度的武器,也不存在于他们的知识之中。
而且……
「大脑〜大脑〜更多的大脑〜〜!嘶噜嘶噜〜〜!」
「咿……!?」
亚神再度趁乱杀进商队之中。
接下来的画面,只是单方面的虐杀。
鸟喙和钩爪一一了断佣兵以及商人的生命。试图逃跑的佣兵,其行动或许反而刺激了对方,腹部率先被钩爪贯穿,头部被吃得一干二净。
鸟型的亚神发出怪叫声的同时,剖开众人的头部,以鸟喙吸食掉落在外的大脑。可怜的牺牲者只能翻着白眼,四肢痉挛抖动,接着遭到撕裂嚼碎,最后全都被亚神吞入体内。
「像人类这种东西……这种东西……杀光……杀光……全部杀光……更多的大脑!」
亚神口中发出彷佛歌声一般的愉悦吼声,贪婪地吞噬人类。
这正是行成于数日之前在弗里多兰多附近的峡谷,没能当场格毙的那个亚神。
●
情况相当不妙。
仓促之间做出这个判断的行成,伸出左手揽着高举〈红辣椒〉的塔莎腰间,将她夹在腋下拔腿就跑。
「阿成……!?」
「先溜为妙!」
大叫一声的行成奔驰在镇长公馆的走廊上,将眼前的窗户一脚踢破。木片飞散之中,行成_带着塔莎一起跳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他还来不及清理身上的泥沙,又再度抱着塔莎逃之夭夭。
「阿成……怎么回事?」
「那些家伙相当棘手。就各方面而言,跟他们发生冲突可不是闹着玩的。」
发足狂奔的同时,行成向塔莎解释。
「外表看起来固然是个人类,但若因此而掉以轻心,可是会吃大亏的。」
「……好像有人提到眷属。」」
「嗯。简而言之,就是附属于地神的终端装置。外表虽然是人类,背后的地神力量可是非同小可……!」
尤其是那个叫做邬尔莉洁、最先出现的眷属。那个眷属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眼睛理应看不到的灵力由于过于浓密与强大,甚至化作袅袅上升的热气映入眼帘。
地神伊古德拉——本体的真实身分固然不得而知,实力却跟之前击毙的弗里多兰多的地神截然不同。就这点而言,光是名叫邬尔莉洁的眷属,实力就应该相当于弗里多兰多的那个地神吧。
而且其他眷属的实力虽然不比邬尔莉洁,数量却有十人之谱。
光是人数,我方就已经屈居劣势了。
「……那些眷属原本都是祭品吗……!」
邬尔莉洁就不用说了,其他的眷属也都是老弱妇孺,外表几乎都给人一种弱小的印象。
从这里开始是行成的推测,伊古德拉应该是将镇民所奉献的活祭品当成了眷属。没意外的话,恐怕是将自身的部分肉体移植到祭品的身上。
不管怎样,他们外表看起来都是名符其实的『弱者』,因此这场仗行成实在很难打下去。然而对方或许是受到路曼等人的唆使,完全将行成视为名叫『弒神者』的敌人,摆明了就是打算要全面扑杀。
这根本不叫战斗。
行成和塔莎非常有可能遭到单方面的猎杀。
「果然追上来了……!」
转身望向背后的行成喃喃自语。
由那个名叫邬尔莉洁的眷属打头阵,地神的眷属正在后面追赶,其中也不乏像忍者一样在面向大马路的建筑物屋顶上面跳跃前进的眷属。他们全都具备超人般的运动能力,跟外表给人的印象大为不同。
「阿成,我自己跑,放我下来。」
塔莎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现在行成却不能将她放下来。
至少也得先拉开一段距离才行,否则一定会被那几个眷属追上。既然他们扬言要惩罚弒神者,说不定并不会伤害塔莎,不过既然路曼等人就在伊古德拉的身边,他们也有可能会将塔莎当成人质。到时候行成就真的被逼上绝路了。
「可恶,烦死了!」
行成左手抱着塔莎,右手的迪朗达尔转了半圈,拉开装填杆,把第一颗子弹塞入药室,旋即随便瞄准一个方向展开威吓射击。
子弹当然没有命中目标。就算用意不在于威吓,在夹着塔莎没命狂奔的情况下以单手射击移动中的目标,也不可能会命中。
可是——
「毁灭吧,『弒神者』。」
一马当先的邬尔莉洁伴随着这句话起身跳跃。类似巫女装束的衣物随风飘荡,身在半空中的她,右手亮出了类似※玉串的东西。(编注:以白纸缠绕杨桐树枝的祭祀用品。)
就在这个时候——
「——!?」
行成突然往前倾倒。
脚下好像绊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冒出地面的树根绊住行成的脚。全力冲刺的行成当然立刻失去了平衡,只能抱着塔莎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时朝着地面降落的邬尔莉洁,挥动那类似玉串的东西。
那乍看之下似乎是光靠指尖就可以折断的玩意儿,可是——
「咕!?」
失去平衡坐倒在地的行成勉强举起右手,以〈迪朗达尔〉剑身挡下玉串,剎那之间,强大的冲击力袭向行成的手臂,宛如遭到铁锤的重击。
相当沉重。身形娇小的女童挥动宛如细枝一般的玉串,所造成的冲击力竟然不亚于身强体壮的异兽。
「阿成……!」
塔莎立刻举起〈红辣椒〉,开枪射击邬尔莉洁。
可是一样没打中。树枝和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四面八方交缠缭绕,在邬尔莉洁和行成他们之间形成一道屏障。44麦格农子弹的软质弹头贯穿力有限,无法射穿好几层的『防护屏障』。
「这样也行……!」
从树根当中拔出双脚,再度抱起塔莎逃之夭夭的行成微微呻吟。
看来伊古德拉以及麾下的眷属,似乎可以操纵生长于洛斯特路古的各种植物。方法固然不得而知,不过他们可以让植物以异常的速度生长,甚至是驱使不会移动的树枝和藤蔓充当屏障,或者是制造陷阱。
简而言之——
(只要继续待在洛斯特路古,迟早会被那个叫做伊古德拉的家伙吞进肚里!)
这已经不是主场优势之类的问题了。
而且——
「怎么回事?」
「伊古德拉大人的眷属——」
「喔喔,是邬尔莉洁大人!邬尔莉洁大人!」
「眷属在追赶那个男的吗?」
「该不会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吧?」
「喂!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来往于街道上的民众就算见到邬尔莉洁等人,非但丝毫不感到惊讶,看到行成和塔莎被他们追赶的时候,甚至对两人产生敌意。
虽然只是零星的个案,街上的民众却开始出现挡住两人去路的举动。
情况不妙。眼前的局面已经相当不利了,若连街上的民众都变成敌人,真的是插翅也难飞。
「阿成……这座城镇的人、对地神、都很景仰。」
「好像是!」
行成好几次差点都被破土而出的树根绊倒,在数度飞过、或者是跨越地上的树干之后,继续发足狂奔。幸好〈御使〉的身体具备优异的运动能力以及耐久力,换成是一般的普通人,恐怕早就被追上了。
(果然跟弗里多兰多的地神崇拜大为不同……)
弗里多兰多的居民对地神固然是敬畏有加,却绝对谈不上亲切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地神保障了农作物的丰收,一样是吃人的怪物。就像世界上恐怕找不到对猫有好感的老鼠一样吧。
相较之下,洛斯特路古的居民似乎对地神抱持着一种亲切感。之前在祭祀队伍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并未对将活祭品奉献给地神的行为感到恐惧或是嫌恶。
这么说来——
「阿成……紧跟在后的眷属减少了。」
「什么……?」
在塔莎的告知之下,行成立刻回头一看。一开始为数十人的眷属,如今减为三人。不过名叫邬尔莉洁的眷属依然是一马当先。
「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甩掉他们。」
「难道眷属的能力也有个别差异?」
「我想……应该有这种可能性。」
虽然都是地神的终端装置,但若在利用被当成祭品的人类时,仍保留了某种程度的人类肉体,自然必须面对肉体结构的极限。就算得到地神的力量,要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或者是身材过于矮小的幼儿飞奔跳跃,多少还是有限度的。
(只要甩掉现在紧追不舍的三个眷属——就可以顺利逃脱了?)
如此判断的行成将右手的〈迪朗达尔〉插回背上,接着又把手伸进口袋,将好几发备用的44麦格农子弹悉数掏出。
「抱歉,塔莎。我要放你下来。」
「——收到。」
行成在一瞬间停下脚步,将塔莎放下来,之后两人再度发足狂奔。
行成在左右双掌之间夹着44麦格农子弹,集中意识。
构造简单就好,里面的东西也采用能沿用的形式。
将点火的炸药放在埋设雷管以及黑色火药的弹壳前端,再于周围填装镁粉以及露营的时候经常用来当作火种的聚乙醛粉末混合而成的东西。击发装置跟枪械一样就好了吧。为了避免在手中引爆,事先在扳机拉上一条类似细线的东西即可。
详细构造虽然不太清楚,不过单就原理而言,这样子应该就可以了。
行成手中握着透过物质变换制造出来的大型(大概就是350ml的易拉罐长度稍微往头尾延长)金属圆筒。
「接下来——」
行成随机挑选了一栋比较大的建筑物,一脚踢破大门冲了进去。
「打扰了!」
行成这么说的同时,一路往里面前进,但倒也没听到抗议或是抱怨的声音。
透过外表所做出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这里并非住居——似乎是一座仓库。
窗户只有天花板附近的一、两扇小型换气窗,里面一片漆黑,堆放了几个木箱。
感觉刚刚好。
于是行成转过身来,将握在右手的金属圆筒丢了出去。
圆筒在半空中拖着一条事先绑在上面的细线,飞得又高又远,刚好抵达跟在行成和塔莎的身后,准备踏入仓库的邬尔莉洁等人的正上方。
「塔莎,闭上眼睛!」
形成启动击发装置之后,临时制造出来的闪光弹瞬间引爆。
仓库内部瞬间笼罩在掩没一切的强光之中。光线的强度相当惊人,足以让任何直视强光的人暂时失去视力,才刚开始习惯黑暗的眼睛想必更是无法承受。
「——好。」
睁开眼睛一看,邬尔莉洁之外的两名眷属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暂时失去了视力。至少他们并未朝着行成和塔莎的方向冲上前来。
就是现在。行成跑向附近的墙壁——伸出右手贴着墙面。
物质变换。
剎那之间,墙面伴随着蓝白相间的光芒化成砂砾颓然崩落,刚好形成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开口。若不需要重新建构物体,只是单纯地夺走构造情报,也可以达到这种效果。
「塔莎。」
「……嗯。」
行成再度以左手抱着塔莎飞奔而出。
他临走之前姑且回头一看,已经看不到伊古德拉紧追不舍的眷属了。
●
贾斯汀·钱伯斯下达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的临时命令之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面。
办公室里面只有贾斯汀,以及情妇之说甚嚣尘上的女炼金术师亚萝斯拉法·贝那古。在贾斯汀登基成为教皇之前,两人就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做出卑劣臆测的人士自然是不在少数。
不过如果有人基于某种因缘巧合,得以在甘冒大不韪的情况下窥视贾斯汀的办公室,他恐怕会先跌破眼镜。而之后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内容,应该会大为震撼。
「关于新〈御使〉的事情。」
亚萝斯拉法坐在设置于贾斯汀办公桌正前方的长椅,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倦怠。
「教会内部的意见整合到底怎样了呢?」
「相当困难。自从那个〈蓝色御使〉的事件发生之后,许多人都对重新制造〈御使〉一事抱持相当程度的抗拒,担心是否又会失去控制。甚至还有人做出应该将先前所制造的〈御使〉一并报废的提议。」
贾斯汀浏览办公桌上的数据,开口说道。
「应该是害怕了吧。」
亚萝斯拉法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愉悦。
「向来被视为工具的人偶有一天可能会突然反咬自己一口。一想到这里,他们一定害怕得睡不着觉吧。确实是相当可爱,只是那根本就不可能。」
站在教会的立场而言,那次的事件非同小可,因此才会有许多人产生五花八门的误会——倒不如说并没有弄清楚事实的前后关系。
毕竟杀害包括前任教皇在内的六名教会高层人士,以及担任警戒的三十几名圣堂骑士的〈蓝色御使〉——又称为〈苍钢的冒渎者〉,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
原本抽〈御使〉并没有自我。
是个名符其实的人偶。
为了让〈御使〉发挥活生生的炼金术机关的功能,炼金术师使用了被称为人类『灵魂』的某种物体,当成灵力操作的中枢。
只不过任凭被当成『工具』的〈御使〉自主行动,恐怕会引起许多问题,因此通常都会在〈御使〉觉醒之前消除构成人格的部分。在那个〈苍钢的冒渎者〉之前被制造出来的十二具〈御使〉全都是如此。
然而隶属于前任教皇的一名炼金术师——伊鲁吉娜·乌鲁邦却在受命制造第十三具〈御使〉的时候,基于不知名的原因保留了附属于『灵魂』的自我,并未加以消除。简而言之,伊鲁吉娜省略了一项步骤,创造出具有自我的〈御使〉。
之后伊鲁吉娜遭到处死——然而〈苍钢的冒渎者〉的彻底失控,也是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也就是说,〈蓝色御使〉的失控并非毫无原因,而是为了替创造他的母亲伊鲁吉娜复仇。之前所制造的〈御使〉都没有自我,彻底失控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可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的顾虑也并非杞人忧天。」
这时贾斯汀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亚萝斯拉法。
「因为你曾经说过第十四具应该留下自我——也就是打算创造出跟〈苍钢的冒渎者〉一样的〈御使〉。」
「是的,确实如此。」
亚萝斯拉法笑着点点头。
「若只是当成传教的工具,或者是上演奇迹的装置,利用能够操纵的人偶就已经足够了。不过想要暗杀那个〈苍钢的冒渎者〉,现有的〈御使〉全都派不上用场。人偶毕竟只是人偶,动作不可能快过操纵者。」
亚萝斯拉法的语气一派轻松,彷佛是在陈述理所当然的道理。
「人偶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得到使用者的指示,一旦对上〈苍钢的冒渎者〉,根本是……是的,根本是完全没有胜算。光是物质变换的速度,就已经差了一大截。」
就算将〈苍钢的冒渎者〉的事件视为教会史上最大的丑闻,也一点都不为过。
『失控』的「御使」先是杀害了前任教皇以及身边的亲信,之后又屠杀了将近四十名的教会人士,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对外公布。一旦让信徒知悉,绝对会影响他们对教会的信仰。
当然事件已经发生了,教会内部也有许多知情者,然而教会却只是对外宣称前任教皇以及其他人士于视察正在兴建的新设施之际被卷入崩塌意外不幸身亡,对于事件的详细经过完全是只字未提。
因此才无法组织大规模的讨伐队,追捕〈苍钢的冒渎者〉。
当然,〈苍钢的冒渎者〉也并非不死之身,不乏杀死他的方法。不过一对一的战斗之中,人类恐怕不可能战胜那个拥有自我的〈御使〉。就算是派遣能力相当的〈御使〉,被操纵的人偶也是毫无胜算。
因此教会需要的是具备〈御使〉的能力,而且可以自主行使能力的『个体』或是类似的小规模集团。就家丑不外扬的前提而言,知道的人当然是愈少愈好。
「……教会内部的反对意见,我会想办法摆平。」
说话的同时,贾斯汀不忘以指尖轻扣办公桌的桌面。
彷佛是在测量时间,又像是在计算什么。贾斯汀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以指尖轻扣某种东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所以——亚萝斯拉法·贝那古,你是否能够制造出足以跟伊鲁吉娜·乌鲁邦的〈御使〉互相匹敌的产物?听说伊鲁吉娜·乌鲁邦人造人的制作技术,在教会所网罗的炼金术师当中也是一等一的。」
「当然是毫无问题——我是很想这么说。」
亚萝斯拉法耸耸肩膀。
「伊鲁吉娜·乌鲁邦确实是个优秀的炼金术师。乌鲁邦家族代代相传的知识不容小觑,人造人的制作技术确实在我之上。不过她留下了大量的资料,想要藉由那些数据制造出不亚于〈苍钢的冒渎者〉的〈御使〉,应该不会太困难才对。」
「充当灵力控制中枢的『灵魂』呢?」
「这个部分我当然自有打算。」
「很好。」
贾斯汀再度将视线移回桌面上的文件。
「那么你先做好随时都可以正式动工的准备。」
「是的,猊下。」
「我不想为这件事冠上『替前任教皇报仇』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
贾斯汀再度以指尖轻扣办公桌的桌面。
「极度憎恨教会,本身的存在就是教会的丑闻,同时又具备强大无比的战斗能力……让这种人继续逍遥法外,无疑是构成了我们的一大威胁。危险的嫩芽,应该趁早摘除。」
「谨遵教皇猊下的指示。」
亚萝斯拉法带着愉悦的心情,以戏剧化的夸张动作高举单手恭敬响应,彷佛是在宣誓的模
●
直接回到停放〈史雷普尼尔〉的地方,绝对不是聪明的做法。
虽然不知道行成和塔莎骑乘那个移动机械来到此地的时候,是否有被祭祀队伍中的镇民撞见,假使真的被他们看到了,他们极有可能埋伏在这里。而若整座城镇的居民全体动员团团围住,这次恐怕就真的逃不掉了——不,或许逃得掉,却必须杀死洛斯特路古的居民,还有以那个邬尔莉洁为首的所有眷属。
可以的话,最好尽量避免这种情况——这就是行成的想法。
都已经什么情况了,居然还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老实说,行成并非全然没有嘲笑自己的念头。
只不过就算是被讥为无可救药的和平主义者,行成也不愿失去厌恶攻击老幼妇孺的感觉。死过一次之后以人造人的肉体转生的现在,行成之所以依然保有自我,就是基于这种精神——诞生于和平时期的日本所造就的价值观,以及价值观所支撑的感情。
「……阿成。」
「安静——」
伸出食指抵着嘴唇,示意塔莎不要说话之后,行成溜进刚好映入眼帘的废弃小屋之中。小屋是木造建筑,虽然跟其他的建筑物一样,不过外表破败残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整理。
不如暂时躲在这里,静候邬尔莉洁和其他的眷属通过——这是行成一厢情愿的想法,然而……
「哪位?」
「——!」
陌生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行成顿时绷紧了身体。
不妙。原本以为是废弃小屋,没想到居然有人住在里面。一旦对方大声喊叫,那几个眷属和镇上的居民一定会蜂拥而至。
该夺门而出吗?抑或是让住在这里的人闭上嘴巴?
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行成还是陷入了天人交战。
就在这个时候——
「啊啊,看到这种房子,你们一定以为是空屋吧?毕竟好一阵子没整理了,到处都残破不堪,我感到颜面无光啊。」
嗓音虽然相当沙哑,住在这里的人依然以欠缺警觉性的柔和语气开口说话。
行成和塔莎摆开架势,一边观察附近的情况,一边慢慢地往里面走去。
只见声音的主人就坐在里面。不,或许应该说是坐起了上半身。
一名男子位于床上。
他之前恐怕是躺着的吧。声音听起来像是老人,不过从长相——尤其是眼睛的部分来判断,应该还挺年轻的。然而他脸颊凹陷,双手也瘦成皮包骨,细得令人不注意也难。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病人——而且是重症的末期患者。
「对不起,我们被一群难缠的家伙追赶,所以……」
行成为了擅闯民宅的行为向对方道歉。
只要对方不大声嚷嚷,以礼相待绝对是错不了的。
「难缠的家伙?」
「呃,嗯……」
「站着不好说话,请随便坐吧。」
男子并未露出怀疑的神情,示意行成坐下。
「…………」
行成往旁边一看,塔莎不知道什么时候取出『耳朵』戴在头上。
那双类似兽耳的耳朵是一种集音器。双眼曾经有好一段时间看不到东西的她,时常可以光用听觉取代视觉,因此在特定情况之下,听觉反而比视觉更可以让她正确掌握周遭的情况。集音器就是用来强化这种能力的装置。
「…………」
行成见塔莎点点头,得知就声音来判断,先前的眷属似乎并未追上来。不过——
「里面,还有一种轻微的呼吸声。」
塔莎凑上前来低声开口。
看来除了眼前的男子之外,屋子里面还有其他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行成坐在木头制成的长椅,塔莎也并肩而坐。
「老妈、老妈,有客人!」
不知道为什么,男子朝着天花板的方向说话。
这间屋子跟其他建筑物一样是平房,并没有二楼。
也就是说——
「这些人似乎遇到了麻烦,我想让他们留在这里休息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男子的问话却没有得到响应。
就在行成和塔莎默默地静观其变的时候,男子露出尴尬的微笑开口说道:
「老妈已经上了年纪,我也生了重病,撑不了多久。最近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眼睛、看不到……?」
男子的这句话之所以引起塔莎的反应,显然是因为自己也是打从一出生就目不视物的关系。她平淡的语气夹杂着某种同情——不,应该是共鸣。当然,也只有行成才察觉得到这种淡淡的情绪。
「嗯,几乎看不见了。」
目不视物的男子似乎也有所察觉。
或许他就跟塔莎一样,由于眼睛看不见的关系,才以更加敏锐的听觉来弥补视觉的不足。只见他浮现出柔和的微笑,继续开口说话。
(插图)
「虽然有点不方便,却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就快要可以追随伊古德拉大人了。」
「…………!」
塔莎以猛然醒悟的神情来回打量着男子与行成。
行成向塔莎轻轻点头,努力维持语气的平静。
「伊古德拉大人是这座城镇的地神吧?」
「咦,真稀奇。您是外地人吗?」
「是的,我是……旅客。」
「原来如此。诚如您所说,伊古德拉大人是这块土地的地神,我们的守护者,也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
这个词汇——这个表现方式来得相当意外,行成不禁眯起双眼。
「我们诞生于伊古德拉大人所统治的这块土地,受伊古德拉大人恩惠,在祂的哺育之下长大,未来也将蒙伊古德拉大人宠召……只是我跟老妈追随伊古德拉大人的时间似乎早了一点。」
这意味着成为活祭品吗?
可是男子的口气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犹豫。
难道对于这座城镇的居民而言,被奉献给伊古德拉意味着『安乐死』吗?可是……
「被当成奉献给地神的祭品,你一点都不害怕?」
行成试着询问。
「……祭品?」
男子歪着脑袋,似乎觉得听见了意外的单字。
「祭品……啊,原来如此。确实也可以视为活祭品。这么说来确实是有点可怕,不过追随伊古德拉大人反而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对于老年人,或是像我这种罹患不治之症的人而言……没错,我们可以成为伊古德拉大人的一部分继续生存下去,就跟邬尔莉洁大人一样。」
看来那个叫做邬尔莉洁的眷属原本也是活祭品。
「重新回到伊古德拉大人的体内,就只是如此而已。」
(算是一种胎内回归吗……?)
位于母亲胎内的时代——没有不安与恐惧,被温暖的羊水所包覆。据说这种对胎儿时代的怀念存在于人类的某处,因此许多人在处于类似胎内——抑或子宫那种黑暗、温暖又被紧紧包覆的场所总是会感到平静,宗教的建筑物也经常看得到以这种心理为前提的设计。
这种观念跟轮回转生互相结合,在死亡之后还有重生的说法之下延伸出「人类自胎内而生、未来将返回胎内」的这种「灵魂透过不断重复的过程永远循环」的概念,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阿成。」
塔莎轻扯行成的衣袖。
「嗯,我知道。」
男子的笑容感受不到丝毫的虚假与伪装。
他是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行成一开始以为将活祭品献给伊古德拉的制度,是另一种形式的『姥舍』。将这种行径当做是为了预防重大悲剧的渺小牺牲,藉以麻痹自我的可悲欺骗。
然而对于这座城镇的居民而言,被奉献给伊古德拉绝对不是一场『悲剧』,甚至连安乐死都不是。对于那些无法对未来抱持希望的弱者而言,反而是一种救济。
「伊古德拉……吗?」
不管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似乎都必须跳过眷属,直接面对地神本尊——面对笑容安详的男子,行成这么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