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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魔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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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洁拉·金德尔总是不满足于现况。

她来自有权有势的贵族家庭,拥有过人的外貌以及才华,从小到大总是高高在上,对他人颐指气使。而且旁人不但容忍这种行径,甚至还表示肯定。

安洁拉的母亲虽是女流之辈,却击败了平庸驽钝的兄弟成为金德尔家族的领导人,甚至对于入赘的夫婿也多半抱持着鄙夷的态度。安洁拉的父亲对于这种待遇并无异议,本身也以侍奉安洁拉母亲的仆役自居,而不是伴侣。这在向来将男尊女卑奉为圭臬的贵族社会当中无疑是个异数,不过安洁拉的母亲就是这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女中豪杰。

在这种父母的养育之下长大成人,安洁拉自然被教育成不让须眉的才女,而且也交出了不负众望的成绩。

当初之所以加入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团,也只是为自己的学习经历镀金。

除了智能过人之外,武力也得傲视群雄。安洁拉必须证明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凌驾于男性之上,因此从小就习遍各种武术。进入传教骑士团之后,即使面对边境的蛮族、地神、亚神或是异兽之流的怪物也是毫无惧色。

不过……安洁拉的内心深处总是存在着某种『渴望』。

总是觉得不够。总是无法满足。

安洁拉不知道自己到底渴望什么,这点更是让她陷入了焦虑。

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知道那是什么就好。自内心深处涌现而出的情感冲动十分单纯,不过也因此而特别强烈,所以才一直保留了下来。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显然是无法得到。安洁拉很清楚。她心知肚明。

因此她为了哈利斯真教会的任务奉献出全副心力,只为了忘却内心的渴望。安洁拉背诵教典,为了宣扬福音而四处奔走。她是个虔诚热心的信徒,赢得了周遭旁人的赞叹。

不消多久的时间,她就跃升为传教骑士团的副团长,领导众多愚蠢的男人。金德尔家族的雄厚背景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过以二十岁的弱冠之龄荣登副团长的宝座,安洁拉本人的才华以及努力也是功不可没。

可是……

「…………」

睁开双眼一看,自己正位于昏暗的房间之中。

石造的墙壁直接裸露在外,是毫无修饰的寒酸空间。空气中弥漫潮湿的霉味,大概是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

「…………」

眨了眨宛如猫眼一般眼角上吊的眼睛,安洁拉叹了口气。

得先确认身体的状况才行。于是安洁拉挪动双手,依序触摸自己的脸部和身体。

这当然不是为了确定自己平安无事。

这是为了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恶梦,而是赤裸裸的残酷现实。安洁拉不知道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多少天了,每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就会重复着同样的仪式。

全身上下残留跌打损伤所造成的疼痛。右手臂的伤势虽然不重,却也传来明显的痛楚。手脚并没有限制行动的刑具,不过原本穿在身上的传教骑士制服倒是被剥了下来,大概是基于可能藏有武器的安全考虑吧。对方另外给了安洁拉一件极度简约的套头衣……严格说来不过是将一块布折成两半,在衔接的地方绑上几个绳结罢了。称之为破布,也一点都不为过。

移动的时候稍有不慎,胸部或是臀部可就春光外泄了。

或许是因为身处地底的关系,环境看起来虽然满冷的,温度倒也不是那么低。而且对方提供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毛毯,还不至于受冻。平常会来到这里的只有一个负责送餐以及清理尿壶的少女,还有一个应该是负责监视的女佣兵,这副模样倒也不必担心被男人撞见,不过这依然是一大耻辱。

简而言之,就是残兵败将的遭遇。

「呜…………」

边境之地——弗里多兰多。

战功彪炳的安洁拉在这里首度栽了个跟斗。

安洁拉所隶属的第九传教骑士团,正在执行教化远征的任务。

哈利斯真教会的威势固然如日中天,距离王都遥远的边境之地却不在圣光笼罩的范围之内,当地还是有许多信奉邪神的蛮族。

这就是所谓的地神信仰。

被称为地神的这种『神』,以人类为食粮。

吞食人类之后获得力量,然后将部分的力量回归土地。

被还原的力量丰腴了土地,原本不宜居住的贫瘠土地成为人类定居的地方。当然这些名叫地神的怪物并不是为了人类而丰腴土地,纯粹只是利用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类定居,进而建立起体制,促使人类以献祭为名提供『饵食』。

也就是说……那些怪物把人类当成家畜来豢养,光是想象就令人作呕。

真是可悲。

即使是为了求生存,甘于被当成家畜来豢养也不应该是人类的生存方式。

不少蛮族至今仍将如此愚蠢的信仰奉为圭臬,为了向他们宣扬哈利斯真教会崇敬至高的教义,许许多多的伟大骑士被派遣至边境之地。他们就是所谓的传教骑士,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的军团,就是所谓的传教骑士团。

安洁拉当初就是以第九传教骑士团副团长的身份,率领部下进军这座边境城镇弗里多兰多。这次的行动带有神圣的使命,目的在于让邪教根深柢固的野蛮城镇见识神意的存在。

没什么好担心的。

守护圣人像是传教骑士团的终极武器,足以在一对一的决斗当中消灭地神。这次的行动投入了两具守护圣人像,完全没有失败的可能——理应如此。

然而安洁拉和她的部下却落得惨败的下场。

守护圣人像遭到破坏,部下四处逃窜,最后连身为指挥官的安洁拉都受伤被俘。

之后到底过了多少天,安洁拉并不清楚。

刚被俘的前几天,安洁拉因为伤势所引起的高烧陷入昏迷,而且这座地下仓库没有对外的窗户,分不清白天和晚上。地下仓库的出入口虽然在门板上设有手掌大小的窗口,却只看得到疑似油灯的微弱火光,安洁拉只能从送餐的次数来判断一天过去了。

「……真惨……」

安洁拉的喃喃自语,并没有特定的对象。

来自知名的贵族世家,从小就是众人争相吹捧的才女,进入哈利斯真教会成为传教骑士之后也是一路扶摇直上,并未留下任何的污点、失败或是停滞不前。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诚如自己所描绘的理想。

如今却遭受到如此屈辱的待遇。

伤势获得了治疗,餐点也定时提供,这都不是胜利者对待敌人——而且还是残兵败将所非得履行不可的义务。换个角度来看,弗里多兰多之所以让安洁拉活下来,主要是认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不管愿不愿意,自己将让敌人得利。

光是想到这里,安洁拉就感到一阵恶心。

天大的耻辱。

一切的一切都是——

「那个男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面孔。

那个白发的少年,就是让安洁拉的处境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

「<苍钢的冒渎者>……!」

以人类姿态现身的怪物。

当初就是那个男人独自破坏守护圣人像,击溃了传教骑士团。弗里多兰多的居民以及女佣兵固然也从旁协助,但相较于那个男人所发挥的力量,贡献度可说是微乎其微。

男人将足以灭神的守护圣人像摧毁殆尽。

那个男人的长相盘据脑海挥之不去。安洁拉知道自己打从心底畏惧那个男人,这对她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接受哈利斯真教会的教诲之后,自己成为圣光普照的传教骑士,敬畏的只有天上的神。

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唔……!」

无处宣泄的激动情绪让身体不停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安洁拉听见有脚步声接近这座『监牢』。

「……?」

讶异之余,安洁拉望向门扉。

原本以为是送餐或是更换新的尿壶,不过脚步声不一样。人数比平常多,应该有三个人,而且脚步声的间隔特别长,这代表对方是手长脚长、高头大马的人物。

于是——

「——是你!?」

推开厚重木门之后现身的人物,正是安洁拉多次在脑海中想象的<苍钢的冒渎者>。

身形又高又瘦,站立的姿势却是强而有力,感受不到一丝孱弱。五官分明的面孔带着些许的稚气,却有一头宛如老人的白发以及赤红的血色双瞳,格外突显出令人联想起『死亡』的特征。

没记错的话,名字叫做天野行成。

自从成为阶下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安洁拉·金德尔——是吧?」

微微侧头的行成主动开口。

这种略带讥讽却又从容不迫的表情,令安洁拉感到难以忍受。对方充分理解自己的地位远在安洁拉之上,而且还刻意让安洁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面目可憎。令人全身颤抖的面目可憎。

难道就没有办法将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扭曲成痛苦或是屈辱吗?若真能办到,应该是大快人心吧。过去将安洁拉视为一介女流的男人全都被她反将了一军,不过这对现在的安洁拉而言显然十分困难。

「伤势痊愈得差不多了。」

行成打量着安洁拉的右手臂。

「所以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哼!我不需要、也没必要回答蛮族的问话。」

回答的同时,安洁拉刻意压抑自体内深处油然而生的莫名颤抖,之后又勉强挤出一抹嘲讽意味十足的冷笑。

「现在就立刻放了我!」

「唉……」

行成大失所望,叹了口气。

「这种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吧?严刑逼供不就好了吗?」

行成身后疑似警卫的女佣兵开口说话。

一头火红的头发,全身散发出宛如野生猫科动物的柔韧气息。

她身高跟行成差不多,以女性的标准而言算是相当高。即使隔着一层衣物,从站姿和小动作还是可以看得出受过锻炼的结实体魄。不过用字遣词不像传教骑士那么典雅,称之为粗俗也不为过。

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金钱而战的卑贱之徒。

话虽如此,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偶尔流露出高尚的气质,让安洁拉感觉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感。或许出身是家道中落的贵族也说不定。

名字好像叫做薇若妮卡。

「严刑逼供……」

行成有些犹豫。

「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少在那边自命清高……」

安洁拉瞪视着行成。

「你明明就是<苍钢的冒渎者>——邪恶的屠夫!」

安洁拉知道行成的真面目。

他原本是被称为<御使>的存在。

被哈利斯真教会召唤至这个世界的灵体,代替教会展现奇迹的力量,向全世界宣扬教会的理想。这就是<御使>的存在意义,跟传教骑士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然而这个男人却舍弃了荣耀的天职。

甚至还背叛了哈利斯真教会,屠杀为数众多的信徒。细节的部分虽然被列为最高机密,不过前任教皇的驾崩以及传教骑士团领导高层的全面换血,也是肇因于行成——亦即<苍钢的冒渎者>大闹王都的关系。

「以<御使>的身份被召唤至这个世界,却公然反抗哈利斯真教会的叛徒、弃教者……一旦混入了污秽的杂质,再怎么神圣的仪式也会落得功败垂成的下场。实在是令人扼腕。」

「——污秽的杂质?」

行成双眉一皱。

这种反应让安洁拉心情大好,更是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辞。

「难得教皇猊下大发慈悲,让那个人从旁协助伟大的<御使>降临仪式——」

「你指的是什么?」

「还会是什么?」

安洁拉笑着回答。

「就是魔女啊,在你的受肉仪式当中担任见证人的那个魔女。」

「…………你是说伊鲁吉娜?」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那是伟大的前任教皇猊下所犯下的唯一过错,猊下不应该同情卑贱又污秽的魔女……」

「伊鲁吉娜是炼金术师,她既不是见证人,也没有从旁协助——」

「嗯,我明白。前任教皇猊下想必是打算利用神秘的仪式,替那个叫做伊鲁吉娜的人擦亮被蒙蔽的双眼吧。然而那个魔女明明获得为正义觉醒的机会,却还是玷污了仪式,试图将<御使>据为己有!真是无可救药地愚昧、无可救药地卑贱——」

「——住口。」

「她最后不是腹部中剑死于非命吗?前任骑士团长真是太慈悲了,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她。污秽卑贱的魔女、背弃教会的叛徒,这种人应该被五马分尸拖去喂猪——不,甚至连放火烧死都太便宜她了!」

「我叫你住口。」

「不……反正魔女天性淫荡,应该拿铁链把她锁在最下层的卖春窟,充当供人泄欲的奴隶,直到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之后——」

清脆的拍击声伴随着强烈冲击而来,安洁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一段时间之后,疼痛的感觉才在左边脸颊蔓延开来。这时安洁拉才终于理解自己被行成打了一巴掌。

「…………」

行成也以惊讶的神情注视自己的右手,看来此举应该是出自一时冲动。

不过安洁拉也跟行成一样,被莫名的冲动所蒙蔽。

「看、看吧,实在是太野蛮了!污秽的魔女让<御使>变成了这副德行!真是罪孽深重的卑贱女子!像她那种应该在卖春窟对男人打开双腿的贱人,居然得以伴随于教皇猊下左右,这真是天大的错误!」

「…………」

安洁拉的叫唤再度吸引行成注视着她。

结果安洁拉亲眼目睹行成那张惨白脸孔失去表情的一幕。

「呜……?」

夹杂着些许哀鸣的喘息,自安洁拉的双唇之间流露而出。

她亲眼目睹行成的身体迸发出强大的怒气。直到现在,安洁拉才知道真正的怒气是肉眼可辨的。当然,或许因为对方是行成的关系也说不定。

<苍钢的冒渎者>。

个人的躯体具备远胜于守护圣人像的力量——足以击毙天神的男人。

此时此刻的安洁拉就像是面对猎食者的小动物。近距离目睹压倒性的强大存在之后,生物的本能令她感到恐惧。

不是对手。绝对打不赢。不可能……战胜那种怪物。

安洁拉至今在修习武艺的路上当然遇过各式各样的对手,其中也不乏力有未逮苦吞败绩的经验。不过对手的力量大概都估算得出来,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多半都可以找出致胜的方法。虽然有性别上的差异,毕竟都是人类,力量的差距十分有限,不乏弥补落差的方法。

可是这个家伙、这个男人——

他不一样,截然不同。

安洁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不是趁隙偷袭这种小伎俩就可以搞定的。这就好比无毒的小虫挑战巨大的猛兽,就算翻遍了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丝毫胜算。

安洁拉心生畏惧,不停颤抖。

不,这是——

「既然把话说得那么绝——」

行成的语气反而十分平静。

「想必你也有尝尝这种滋味的心理准备。」

行成伸出双手,握住安洁拉的颈子。

这是<御使>的双手,展现奇迹的工具。只要行成有这个意思,产生火焰或是变出利刃都不无可能。安洁拉等于是被长剑的剑尖牢牢抵住喉头。

「…………!」

安洁拉倒抽一口冷气。

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体内深处喷发而出,全身在一瞬间寒毛倒竖。同样的滋味?意思是他将以自己先前描述的方式对待自己?

勉强遮住身体的破布被剥了下来。

被行成痛殴、猛踹、压在地上、抬高臀部之后——

「……你、你打算凌辱我吗!」

「…………」

「禽、禽兽不如的家伙!承受了下贱魔女的污秽、无可救药的人渣!也不看看自己是—自己是什么身份!」

「…………」

行成沉默不语。

血红的瞳孔直视着安洁拉。

他生气了。没错,真的生气了。

继续愤怒吧,直到忘我的境界。

如此一来…………如此一来?又能怎样?

「真是再低俗也不过——」

尽其所能地报以谩骂与嘲讽的同时,安洁拉突然全身一震。

她有一种总是不满足的某种东西即将被填满的预感。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宛如天神,不,更胜于天神的压倒性存在,以压倒性的暴力迫使自己屈服——

「够了。」

薇若妮卡从中介入,不过她的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只见她以双手将行成和安洁拉左右分开。行成相当干脆地放开安洁拉的颈子,这点倒是令人颇感意外。

「这个女人固然大有问题,可是你也好不到哪去,行成。」

「……也是,抱歉。」

行成长叹一声。

他慢慢恢复冷静之后,弥漫于全身的滚烫怒火也逐渐消退。不知道为什么,安洁拉对此感到莫名地遗憾。

才刚回到会客室,行成就将他修长的身躯往沙发一抛,旋即单手掩面长叹一声。

「……阿成?」

坐在行成身边的少女微微侧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还不到肩膀的银色秀发修剪整齐,没有丝毫的卷翘,此时更是随着少女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是个美丽的少女,这点绝对是错不了的。

可是——

「出了、什么事……?」

初雪般的白皙肌肤,宛如翠玉的蓝绿色瞳孔。搭配少女吞吞吐吐的语气,酝酿出如同人偶一般生硬却又伶俐的气氛。姑且称之为不落俗套又美丽精致的工艺品吧。横跨脸部的玻璃以及不锈钢制成的视力矫正器具——也就是所谓的眼镜更是强化了这种印象。

而且这个少女欠缺所谓的表情。

从肢体语言和说话内容不难察觉出她对行成的关心,语气和表情却是没有丝毫的动摇。明明具备人类的外型,却独缺人类应有的某种特质,让她看起来像是人类的仿造品。

塔莎·乌鲁邦。

行成的搭档,同时也是『恩人』的妹妹。

「啊……嗯……没事……」

行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难以向塔莎启齿,毕竟塔莎的姐姐正是先前被安洁拉骂得狗血淋头的伊鲁吉娜·乌鲁邦。塔莎对伊鲁吉娜的敬爱远胜于行成,万一听见安洁拉咒骂伊鲁吉娜的说词,天晓得会出现怎样的反应——不,应该是不难想象才对,因此行成只能含糊以对。

可是……

「…………嗯。」

只见塔莎轻轻地点了点头,彷佛她什么都知道,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似的,紧接着又以流畅华丽的动作亮出右手稍稍一挥,纤纤玉指在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生硬的钢铁所制成的杀人凶器。

<红辣椒>——Sturm Luger·Super Black Hawk.44 Magnum Custom。

简而言之,就是手枪。

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枪械,甚至连一般人都毫无类似概念,塔莎可说是独一无二的『枪手』。纤细瘦弱的身材跟大型手枪的搭配固然突兀,不过这把枪她使用起来可是毫无问题。半引枪机之后打开装填孔,确认旋转弹膛里面是否有子弹的动作,更是流畅到非常自然的程度。

「慢着,你想做什么?」

行成出声之后,已经从沙发起身的塔莎以淡定的口吻回答:

「那个、女传教骑士、一定对阿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塔莎知道行成前往地下仓库,侦讯被囚禁在那里的安洁拉·金德尔。结果才刚从地下仓库回来,行成就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如此推测并非难事。

「所以、要让她付出代价。」

「先等一下,所以你拿着<红辣椒>想做什么?」

「没事。」

塔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就算击穿掌心,也不会造成致命伤。」

「这哪叫没事?别这样,不要去。」

「…………」

塔莎凝视着行成,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被行成阻止之后,便再度坐在他的身边。看来她应该是想严刑逼供……不,既然没打算问出什么情报,那就是单纯的凌虐。总之这种危险的举动总算是被行成阻止了。

「行成,你看起来也冷静了许多。」

说话的人,正是从身后进入会客室的薇若妮卡。

「阿成……也?」

将塔莎微微侧头的模样看在眼里,薇若妮卡倚靠在入口墙边,不禁露出苦笑。

「当时行成可是一副想要虐杀那个女骑士的模样呢。」

「……阿成,你?」

塔莎眨了眨镜片之后的眼睛。

大概是吃了一惊吧。事实上行成不会随便使用暴力,也没有以凌虐敌人为乐的兴趣,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塔莎比任何人都熟悉行成的作风,因此才会大感意外。

「那个……行成大人。」

现场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顾忌。

以推车将整套茶具运来的少女,在沙发前的桌上摆起茶具。

「辛苦您了……请用茶。」

少女的亚麻色头发编成辫子,看起来颇为素净。

这名少女跟塔莎呈鲜明对比,时时刻刻都感到不安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是最大的特征。五官虽然还算端正,懦弱的个性却仍比温和的脾气更加显著。

少女的名字是贝鲁达·波曼。

她基于错综复杂的原因,成为被奉献给行成的『祭品』,平常负责照料行成的生活起居,或是处理一些杂务。不过目前则是留在这间豪宅——席林古斯公馆,跟负责监视任务的女佣兵薇若妮卡一起照料安洁拉。

「嗯,谢谢。」

行成朝贝鲁达微微一笑。

「哪里……」

贝鲁达双颊羞红,顿时低下头去。

当初成为行成身边的女仆并非出自她的自由意志,严格说来比较接近形势所逼,不过她似乎对行成颇有好感。尤其是这几天跟行成碰面的时候,总是会出现恋爱中少女特有的娇羞反应,令行成感到有些困扰。

不管怎样——

「不过那又是怎么回事?」

行成再度叹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

贝鲁达的身后还有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才刚踏进会客室,少女就开口询问。那是一个气质凛然的美女,外表比塔莎和贝鲁达成熟许多,可是实际岁数并未比两人年长,大概是因为她比同年龄的其他少女背负了更多『政治上』的压力吧。

费欧娜·席林古斯——弗里多兰多的镇长之女,目前代替父亲履行镇长的职务。曾经前往王都留学,博学多闻脑筋灵活,身段也特别柔软。就算将头衔中的『代理』二字拿掉,也一点都不突兀。

不管怎样——

「啊,嗯,那个……」

行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以对。

不过身旁的薇若妮卡倒是毫不在意,将地下仓库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个叫做安洁拉·金德尔的家伙对行成出言不逊,结果被盛怒的行成打了一巴掌。」

「……行成?」

费欧娜语带讶异,因为她也十分清楚行成的脾气。尽管不像塔莎长时间陪伴在行成身边,费欧娜还是有独到的识人之明。

「嗯,就按捺不住……」

「原来你也会大动肝火。」

「形象破灭了吗?我是一个打女人的败类。」

「不会啊。」

费欧娜笑了笑。

「这样子比较有人味,反而更有亲切感呢!」

「……是哦?」

「而且行成,打女人的时候握紧拳头才叫做败类。明明都已经气到不行了,却还是巴掌伺候,证明你是个绅士。」

费欧娜看着薇若妮卡说话。

「……这倒是。」

薇若妮卡苦笑着点头。她是个佣兵,应该见证过许多人类赤裸展现本性的场面。

「而且那个女的反应也挺奇怪的。」

「——怎么说?」

「被行成赏了一巴掌之后非但不胆怯,反而——」

薇若妮卡皱起双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该怎么说呢……她反而变本加厉地挑衅行成。」

「就是说啊。」

行成回想起安洁拉的表情。

双颊绯红、目露精光、呼吸急促……感觉十分诡异。与其说是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更像是大感兴奋的模样。

老实说光是回想起那一幕,就令人感到恶心。当初行成在实际面对她的时候,自己也因为愤怒而处于亢奋状态,所以才没放在心上。

「不是基于敌对意识才侮辱行成的吗?」

费欧娜讶异地问道。

「我想应该不是。」

薇若妮卡的表情流露出些许厌恶。

「那是……非常享受的表情。她本人是否有所察觉,就不得而知了。」

「享受……?」

「我是个佣兵,见过各式各样的人。」

注视着一头雾水的费欧娜、贝鲁达和塔莎面面相觑的模样,薇若妮卡叹了口气。

「有些人会因为不正常的刺激而感到兴奋。」

「不正常的刺激……?」

语带疑惑的人正是贝鲁达。

「毕竟佣兵是被排除于正常世界的异类辗转流浪的归宿,无法融入一般生活的怪人非但一点都不罕见,反而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尤其是跟下半身有关的癖好更是千奇百怪。有些人喜欢同性,也有些人非年纪相差甚远的对象不可……年长或是年轻的案例全都屡见不鲜。」

「啊……原来是这种……」

费欧娜微微苦笑,点头称是,塔莎和贝鲁达则是兴致盎然地聆听薇若妮卡的描述。

于是——

「也有人非自己的亲姐妹不可。」

「…………」

薇若妮卡的无心之言说中了行成的心事。

对于姐姐或是妹妹抱持强烈的爱欲以及执着——尤其是偏向于恋爱感情或是性欲方面的需求,这就是所谓的恋姐或是恋妹情结,简称姐控或是妹控。

(……姐姐……)

行成的前世——天野行成的家庭是个非常特殊的环境。

父亲和母亲很少在家,自从懂事以来就一直跟姐姐相依为命。因此一提到家人二字,率先浮现脑海的既不是工作狂父亲,也不是沉迷于新兴宗教的母亲,而是姐姐初音。

通常人类的孩子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最先认识的『他人』是母亲。因此对于绝大多数的孩子而言,母亲拥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同时也是每个孩子奉献出萌芽的爱情的第一个对象。然而在行成的『世界』当中,最初存在的『他人』是姐姐。

姐姐才是最了解行成的人。

姐姐才是行成最爱的家人。

所以在『前世』临终前的最后一刻,即使被发出轰然巨响的大火所吞噬,行成依然打从心底认为至少可以跟姐姐死在一块儿。

可是——

(结果……只有我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

最爱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自己却厚着脸皮活了下来,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找到新的伙伴。这件事甚至替行成带来罪恶感。

「行成大人……」

「——啊、嗯。贝鲁达,怎么啦?有什么事?」

贝鲁达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所顾忌,行成顿时清醒了过来。

以行成的『巫女』自居的少女,用意有所指的眼神凝视他。

「行成大人也是、那个、该不会……对于『不正常的刺激』有所偏好吧……?」

她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带着歉疚,却触及了惊天动地的话题。

「啊……?你、你怎么会有这种联想?」

刚刚满脑子都是姐姐的事情,行成顿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内心的秘密应该不至于被贝鲁达看穿吧?她甚至连行成过去有个姐姐的事情都不知道。

「不……那个……知道行成大人的喜好……我……我说不定也……可以提供服务……」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可、可是……」

贝鲁达似乎有些不安。严格说来,应该是有所不满。

甚至连行成身旁的塔莎都开始若有所思了起来。

「——阿成。」

只见塔莎握紧双拳,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行成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便开口询问。

「阿成喜欢『不正常的刺激』,不过没关系。我会加油的。」

「不必加油也行,不过你到底打算朝哪边加油?」

「……巴掌?」

说到这里,塔莎开始来回移动她的右手,彷佛是在模拟某种动作。塔莎的身材虽然娇小玲珑,力量可是大得出奇,她的巴掌应该满痛的。

「我没有那种癖好。」

「真的、吗?」

塔莎侧过脑袋。

目睹行成与其他人之间的互动,薇若妮卡不禁露出无奈的苦笑。

「侦讯方面虽然没什么进展,不过那个女人本身就有充当人质的价值。我认为应该暂时把她豢养在地下仓库。」

薇若妮卡打算就这个话题做出结论。

「所谓的暂时,大概是到什么时候?」

费欧娜开口询问。

毕竟就她的立场而言,等于是把敌人囚禁在自家的地下仓库,即使只有一个人,多少还是放不下心。就算薇若妮卡留下来负责监视,安洁拉的武器也悉数没入,情况还是一样的。

「不知道,这就要看对方——也就是教会的动向了。」

「或者是我方主动派遣使者跟对方交涉……也罢,还是别这么做。」

「我很感激大家为了我的伙伴设想,只是——」

薇若妮卡正色说道。

她的其他佣兵伙伴以及雇用佣兵的商人,迄今依然被囚禁于亚德列镇。当初生擒安洁拉的原因,也是考虑或许可以把她当作人质,交换薇若妮卡的伙伴。

可是……

「动用两具守护圣人像依然无法压制边境地方的小都市,这对于教会而言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局面。滞留于亚德列的其他传教骑士理应慌了手脚,其中也存在着不敢立刻回报教会本部的可能性……不管怎样,在对方迷失了方向,不知道我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的时候,就是我们争取时间的机会。」

「原来如此。」

费欧娜点了点头,一副满心佩服的模样。

不管弗里多兰多往后将如何面对教会,争取时间以充实市镇的战斗力绝对是上策。

「亚德列的传教骑士应该也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成为人质了。如果对方也有交换人质的意愿,理应不会无故杀害我的伙伴以及雇主。」

安洁拉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过去又贵为第九传教骑士团的副团长,显然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若可以将她救回来,教会理应没有不这么做的道理。

「所以暂时应该没问题……」

「暂时而已。」

「……这样子可以吗,行成?」

费欧娜依序打量着塔莎、贝鲁达以及行成,确定大家都没有异议之后,又基于慎重问了一声。

「没问题。」

行成耸耸肩膀,表示同意。

弗里多兰多位处边境。

这固然是以王都为基准点,亦即将王都视为世界中心所产生的认知,不过也是就交通网络的密度,以及衍生而出的物流总量所归纳出来的结论。在弗里多兰多座落的区域当中,人类活动的领域不过是广大原野之中的几个小点,彼此之间勉强以边境街道联结在一起。

而且边境街道是过去王国军从事地方远征之际所修筑的,目前道路的维护完全交由地方都市或是商业组织负责,整体状况很难称之为完善。

即使是在王都周边的区域以石材或是砖瓦铺设而成的道路,到了边境地区之后地面就直接暴露在外,大雨过后更是泥泞不堪,让经常使用道路的巡回商人以及旅人吃尽了苦头。其中不乏茂密的草丛就长在路边的情况,有些地方甚至还得冒险通过险峻的悬崖。

街道的维护未臻完善,除了意味着容易发生意外,也代表使用者基于回避风险的考虑,无法有效缩短移动距离。简而言之,就是经常得面临被迫露宿野外的局面。

除了强盗和山贼这些亡命之徒,猛兽、甚至是异兽或亚神这些残暴的生物也经常出没于边境区域,因此来往于边境街道无疑是搏命的行径。商人不是自行武装,就是雇用担任护卫的佣兵部队,避免夜间行动更是常态。

至少独自旅行在边境街道上,绝对是自杀的行为无误。

可是现在——

「…………」

通往弗里多兰多的边境街道,出现了一个独自旅行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人竟然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少女留着一头白银的长发,瞳孔则是宛如宝石一般的紫色。

身材纤细,体型瘦弱。乍看之下很难判断少女是从哪来的,至少不像是老经验的旅行者,说不定根本就很少走出家门。没错,就是那种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最重要的是身上的服装一点都不适合长途旅行。她身穿令人为之眩目的亮白色长衣,脚上套着轻便的编织凉鞋,身上别说武器了,连个背包都没有,彷佛只是在街上散步。

显然不怎么正常。

能够活着走到这里,可说是近乎神迹的幸运。

不过她的运气似乎就要用完了。

「……?」

少女突然停下脚步,侧过了脑袋。

同一时刻,街道旁边的树丛开始摇晃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怪异的声响自树丛的深处流露而出。

不知道什么东西正潜伏于附近,而且还逐渐接近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少女非但并未露出胆怯的神情,反而还好奇地眨了眨眼,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久之后——

——叽叽叽叽!

只见树丛一阵剧烈的摇晃,怪模怪样的东西钻了出来。

野兽。

非常巨大,而且丑陋。

身上长满坚硬的体毛,却是二足步行的生物。不过双脚很短,手臂很长,因此维持前倾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无法四足步行的体型。

大概是某种猿猴吧。不,应该说曾经是某种猿猴才对。

貌似野兽,却不是野兽,貌似人类,却并非人类。

长相明显跟人类比较接近。野兽的身躯接上人类的脑袋——全身散发出这种异样的感觉。十足的异形,十足的丑陋。虽然跟两者都有几分相似,却是非人类也非野兽的怪物。

而且——

「……唔、喔、喔喔喔喔……」

居然还会说话。

双眼流露出野兽以上人类未满的异样情感。

这是一种渴望,不属于食欲或是性欲之类的生物本能。

「唔喔喔……脑!」

一颗脑袋上下左右剧烈摇晃的同时,生物开口说话。

「脑、脑、脑……浆……留……下来……」

「……脑浆?」

少女面露疑惑,再度偏过脑袋。

即使是成年人面对眼前的异形,多少也会被吓得面色如土,然而少女的表情却毫无变化。就像是在街上悠闲散步的时候,巧遇稀有品种的小狗或是小猫——这样的反应。

眼前的怪兽居然会说话,似乎也并未让少女感到惊讶。

「脑……留下来……脑……留下来……就饶了你……」

「伤脑筋。」

少女似乎真的感到很为难。

「我不能把大脑给你。」

「脑……很好吃……脑……我舔、我吸、我咬……就会……变聪明……吸得啾啾叫……好吃、好吃、很好吃……。」

双方的对话毫无交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出现在少女面前的怪物本来就不具备跟他人对话的智能。所以才要吸食人类的大脑,让自己变得更聪明。

这就是被称为亚神的存在。

某种生物在偶然的情况下存活了超越天寿的岁月,灵体就会变化成更高阶的存在。尽管具备较野兽高的知性,却还是十分有限,远远不及人类。因此为了让自己变得更聪明,才会藉由吸食知性生物的大脑,让灵体获得更上层楼的进化。

而且这种生物的身体能力大幅凌驾于人类之上。

穿着凉鞋徒步行走、身形又格外娇小瘦弱的少女根本无法逃脱。

或许就是对这点心知肚明——不,也不能这么说。

「……嗯?」

少女满不在乎地踏出一步。

并非后退,而是前进。

一步、两步、三步。

少女朝亚神步步进逼,两者之间几乎是零距离的状态。这段期间亚神之所以并未攻击少女,或许是因为以这个怪物的智慧,足以从少女的行动当中嗅出可疑的迹象。

少女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着武器。

双刃的西洋剑,剑身是白色的。

造型非常简朴,由剑身、剑柄以及垂直相交的棒状剑锷所组成,完全没有虚张声势的零件。唯一的装饰大概就是连结剑锷与剑柄,用来保护手指的弧形带刺护弓。

唯独护弓是暗红色的,彷佛沾满了鲜血。

少女的双手各握着一把这种西洋剑。

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原本少女的手上并没有任何东西。别说是武器了,连个背包都没有。然而西洋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少女握在手上,彷佛是取自虚空之中。

「…………」

少女发动了突刺!严格说来应该是以非常自然的动作把剑往前一送,彷佛打算将西洋剑交给亚神似的。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事实上剑尖也只是轻轻刺中亚神的身体。

当然还不足以造成致命伤。

说不定连亚神的肌肉都没伤到。一个弄不好的话,别说是刺穿表皮了,搞不好还被一身的硬毛缠住。亚神的毛皮可是比劣质的皮甲还要强韧。

因此,接下来亚神的利爪和獠牙当然会袭向少女。

然后将少女大卸八块…………理应如此。

可是——

「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亚神仰天长啸。不对,应该是厉声惨叫。

同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被表皮挡下的西洋剑前端炸裂开来。

「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喔、唔喔、唔喔喔喔喔!」

少女站在原地不动,西洋剑也维持在被表皮挡下的位置。

然而贯穿亚神的身体之后,剑尖却从亚神的背部探出头来。

不对,不只如此。

紧接着西洋剑的剑尖就彷佛从亚神的体内朝四面八方突刺而出。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亚神全身脱力。

如果从身体的『内侧』被刺了好几刀,这样子当然会一命呜呼。不过这毕竟是人类的常识,亚神的身体则是开始崩溃。

亚神的身体原本就不是单一野兽所组成的。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亚神都是吸引被称为眷属的其他生物,形成更庞大的身体。无数的生物集结在一起,以单一个体的要领行动。一旦充当『核心』的个体遭到杀害,眷属之间便会失去结合力,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或者这些眷属也会在累积力量之后出现下一个『核心』。总之想要完全『消灭』亚神,并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少女却毫不犹豫地开始扫荡亚神的眷属。

「——叽嘎!?」

一只眷属被钉在地上。

少女高举左手的西洋剑直刺而下。其他眷属见状,纷纷抓住这个好机会四处逃窜。少女的长剑只剩下一把,只要大家一起逃跑,顶多只有一只受害。野兽的脑袋虽然驽钝,或许也有类似的算计。

可是它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咚、咚、咚、咚、咚……众多眷属依序被钉在地上。

骇人却又轻快的杀戮。

只见少女以愉悦的心情拿起不知道从哪来的西洋剑,将眷属一一刺杀在地,彷佛趁着雨后的清晨带着折叠整齐的雨伞翩翩起舞。而且亚神的眷属不只是被西洋剑贯穿而已。仔细一看,眷属的身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洞,倒在地上失去了气息。就跟先前的亚神一样,从体内被无数的西洋剑刺穿。

不过……少女是怎么做到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数量如此惊人——少说超过三十把的西洋剑又是从何而来?

「……应该没了吧?」

将最后一只野兽化成蜂窝之后,少女再度偏过脑袋。

(插图)

宛如天真无邪的小鸟。

「对不起,反而是我占了便宜。」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场突然刮起了一阵风。

风势并不算特别强,顶多只能让树梢微微晃动而已,然而被少女的西洋剑钉在地上的众多亚神眷属却同时瓦解,化作尘埃消失无踪。

什么也没留下。

少女再度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之后,徒留三十几把西洋剑宛如墓碑一般竖立于大地。

趁着太阳下山之前,行成等人离开席林古斯公馆返回神殿。

虽说是神殿,倒也并非石造的宏伟建筑物。占地固然辽阔,却只是一般的住家。行成取代地神成为弗里多兰多的守护者,这个建筑物只是他的居室。行成认为称之为『神殿』颇令人局促不安,不过镇上的居民认为这样子比较响亮,如今俨然已经成为官方说法。

于是——

「……这下子可真的麻烦了。」

进入神殿之后,行成在名为膜拜堂的房间坐下来,旋即叹了口气。

事实上在返回神殿之前,行成再度试着讯问安洁拉。这次他特别提醒自己不要激动,还带着薇若妮卡和费欧娜一起同行,结果还是跟先前一样。

安洁拉似乎认定与其咒骂行成本身,还不如眨低伊鲁吉娜来得『有效』,开口闭口都是诋毁伊鲁吉娜的言辞。行成按捺不住,眼看着就要再度动手,结果又上演了被薇若妮卡所阻的戏码。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把塔莎带在身边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如果塔莎在场,难保不会二话不说,直接赏安洁拉一颗子弹。安洁拉不但诋毁姐姐伊鲁吉娜,而且还让行成大动肝火,等于是双重触怒了塔莎。

当然杀害安洁拉并非良策,伤害她更是毫无意义。

结果行成只能暂时打消讯问的念头,等到明天或是后天再说。

「不过教会的人——应该说传教骑士团将会如何行动……?」

一想到这里,更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安洁拉身上。

跟安洁拉和其他的传教骑士交手之后,行成阵营等于是正式向传教骑士团开战。进攻弗里多兰多的两队传教骑士团并未完全遭到歼灭,幸存的传教骑士应该已经将弗里多兰多反抗哈利斯真教会的消息呈报上去,说不定教会本部也早已知悉。

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呢?

行成原本想从安洁拉身上取得相关情报,藉以一探她和其他传教骑士所屯驻的亚德列的虚实。原因在于行成从同为传教骑士的亚伦·兰斯多恩口中得知,那个叫做安洁拉的女孩子居然年纪轻轻就当上教化远征军的副团长。

情况允许的话,也想要拯救薇若妮卡被囚禁在亚德列的伙伴。

行成首先是这么思考的——

虽然配备了他所制造的几种武器——<迪朗达尔>或是<德尔林迦>这种小型枪械,弗里多兰多的居民基本上都是不谙作战的菜鸟。负责维护城镇内外治安的自警团固然可以发挥卫士的效果,然而他们毕竟是防备不时之需的战力。弗里多兰多一直以来都受到地神的保护,对于野兽等外来威胁的防备力本来就十分薄弱。自警团向来都只有警察的功能,对于军队那种集团作战的要领不是很熟悉。

既然往后必须直接面对传教骑士团,如果有老本行——例如以打仗维生的佣兵协助,那自是再好不过。

自从王都发动统一战争之后,这个世界已经有一百多年没发生过真正的战事。不过地方领主之间依然是纠纷不断,这种时候多半都会聘请佣兵来解决。

行成认为为了拯救他们而进攻亚德列也是一个方案。不过行成向来专注于防守,刻意进攻其他城镇这种想法,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抗拒。

毕竟所谓的进攻,就等于是积极的『杀戮』。

当然,类似无血开城那种利用压倒性的兵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个案并不是没有,然而现在的行成以及弗里多兰多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为了有效进攻亚德列!亦即尽量不让敌我双方出现牺牲者,还是需要安洁拉所持有的情报。

可是——

「……她应该不是在演戏。」

为了躲避拷问而假装自己有特殊的性癖好——这种事情应该不太可能,更何况她本人似乎毫无自觉。看来薇若妮卡说的没错,安洁拉这个女孩子似乎有某种被虐倾向。或许对安洁拉本人而言,身为阶下囚依然无惧于威势,勇敢抵抗教会的公敌——亦即行成的做法刚好符合传教骑士『大无畏』的正面形象。

然而安洁拉显然很想再被行成打一巴掌——至少行成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才会挑衅行成。

相当麻烦的对手。

严刑逼供只会遂了她的意。虽然不是没有办法造成超越变态癖好范畴的强烈疼痛,行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万一失手杀了她,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她只是喜欢被凌虐的感觉,谁来动手都行吗?还是动手的人非行成不可?这点目前也无从得知。

针对这点详加探究固然是个办法,不过一想到自己为什么非得迎合敌人的特殊癖好不可,行成就感到十分不情愿。明明是严刑逼供,却搞得像是在热情款待一样,这种事情实在是相当可笑。

「唉……」

行成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

「怎么啦?」

主动询问的人,正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面的异样少女。

「邬尔莉洁……」

对方是五官相当普通——不,应该说是非常可爱的少女,看不出任何异状。不过头发是嫩绿色,头上还长出类似鹿角的物体。额头有两根角,头部两侧也有两根。前面的两根看起来像是鬼角,不过后面两根长出许多分岔,除了份量感十足之外,也替她楚楚可怜的外表增添了一丝威严。

这也是很正常的。

因为这个少女是『神』——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分身才对。

邬尔莉洁。行成等人基本上都是这么称呼她的,这个名字属于作为分身的少女,她的背后还有本体树神。

洛斯特路古的地神——伊古德拉。

代替镇守当地无法移动的本体,以代理人的身份来到此地的分身,就是邬尔莉洁。

「瞧汝一脸疲惫的样子,该不会在弗里多兰多发生了什么事吧?」

邬尔莉洁侧头询问。

她并未前往席林古斯公馆,负责留守于神殿。

另外行成等人的神殿旁边,原本预定要兴建伊古德拉的代理人——也就是邬尔莉洁的神殿,不过基于以城镇的防备为优先的原则,目前连基础工程都尚未完成,因此邬尔莉洁理所当然地住进了行成的神殿。

「就是那个传教骑士团的女骑士……该怎么说呢……无法侦讯的感觉。」

「无法侦讯?」

「嗯,要怎么解释才好……」

行成在脑中搜寻合适的字眼,却怎么也想不出恰当的说词,最后只能如实吐露出来。

「该说她是变态吗?总之是个有特殊癖好的女人。愈是打她就愈高兴,言语威胁无效,拷问应该也没什么意义。」

「……哦?」

邬尔莉洁提高了音量,十足惊叹的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

「……阿成。」

「行成大人。」

塔莎和贝鲁达回到神殿之后换好衣服,走进房间。

「怎么、了?」

「没什么,刚好提到那个叫做安洁拉的女骑士。」

行成搔搔自己的脸颊。

「行成说虐待她反而会让她更加快乐,所以无法侦讯。」

邬尔莉洁微微侧头。

「让她成为眷属倒是个不错的方法。」

「啊……?」

「首先宰了那个女人。」

邬尔莉洁的笑容依然像小鸟一样纯洁。

「趁着尸体还没腐烂的时候,种下我的『种子』——不,应该是『树苗』。不过倒也不一定非得杀了她不可,活着的时候也行。总之这么一来,她就会成为我的眷属,接受我的支配。大致上的记忆都会保留下来,不管想要知道什么,她都会全盘托出。」

「不不不,慢着慢着!」

行成慌了手脚。

基本上邬尔莉洁——应该说伊古德拉在地神当中算是异常温厚的存在,袭击人类进而加以虐杀的残暴行径向来与祂无缘。不过骨子里毕竟不是人类,纯粹是一株植物,因此价值观跟行成大相径庭,就算是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也能毫不在乎地说出口。

「杀了她就麻烦了。」

「是哦?」

邬尔莉洁好奇地眨了眨眼。

「我以为这个主意不错呢。」

「呃,这种方法确实可以顺利取得情报,不过……」

如果是在战斗之中导致对方死伤,或许还可以当作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然而杀害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就让行成感到有些犹豫了。曾经在王都大开杀戒的罪人在说什么啊——或许安洁拉会如此嘲讽,不过那毕竟是失去理智之后做出来的事情,如今冷静下来之后回想当时,还是会萌生某种罪恶感。也因为如此,行成才会不断摸索让教会阵营的死伤人数尽量降至最低的方法。

「那就来个逆向思考吧。」

邬尔莉洁开口。

「——逆向思考?」

「汝不是说凌虐和痛苦会替她带来快感吗?那就尽量满足她吧。」

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地纯洁无瑕。

相较于一般人,她的思考模式——或者说价值观还是稍有不同。

「尽量满足她……」

「殴打、撞击、猛踹,或者是视情况需要折断几根手指,割下她的耳朵……还有那个叫做什么……」

微微侧头的邬尔莉洁似乎在搜寻某种字眼。

「想起来了,凌辱!凌辱之后不是反而会让她大为满足,进而对汝唯命是从吗?而且这么做对汝也有好处。真是个好点子。」

「这……不太好吧……」

「还是说那个叫做安洁拉的女子引不起汝的兴趣?没记错的话,人类的雄性必须经历精神层面的亢奋,才能完成授粉的程序是吧?」

「…………」

行成只感到一阵头痛。

她果然不是人,甚至连动物也不是。伊古德拉总是带着笑容径自闯入正常人类应该都会有所忌讳的领域。从『授粉』二字来判断,不难得知甚至连性事方面的价值观都截然不同。偏偏她本人完全没有恶意,更是令人难以招架。

(也罢,应该跟所谓的贞操观念无关……)

植物的『性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授精』,大多都不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也没有选择对象的自由。授粉对象的选择完全委托给风或是昆虫,植物没有积极参与的余地。

虽然透过成为眷属的人类所拥有的知识,对于人类的性行为具备初步的认识,但想必也不是经过实际操练而有所理解。

不过——

「那、那个,行成大人……?」

一直保持沉默的贝鲁达突然出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嗯?有什么不对吗?」

行成以陷入泥沼的时候遇到救兵的心情响应贝鲁达。

「……那个……有件事想请问行成大人……」

犹豫许久之后,贝鲁达如此开口。

「我?」

「是的,行成大人的……那个……」

贝鲁达低头俯视自己的膝盖。

「我们是否不合行成大人的癖好……?」

「什么?」

「就是那个、男人跟女人之间的癖好!」

语气莫名其妙地强硬,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贝鲁达以有别于以往的坚定口吻丢了一个问题出来。只见她说完之后就羞得低下头去,提出问题之前想必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又要延续席林古斯公馆的话题吗……」

行成叹了口气。

当时贝鲁达确实提出了这种话题,不过行成只当她是在开玩笑,随便敷衍两句就过去了。但是贝鲁达显然无法接受那种回答,行成万万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旧事重提。

而且——

「所谓的、我们,也包括、我吗?」塔莎皱起眉头。

「是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错了。我符合阿成的癖好。」

塔莎回答:

「阿成喜欢、银发的眼镜娘……应该吧。」

「等一下,别替我乱做决定!」

行成顿时慌了手脚。

「难道……不是……?」

「…………」

在塔莎的注视之下,行成顿时为之语塞。

她的表情和口吻依然如往常一般地淡定,却透露出只有行成才看得出来的些许不安。

若说行成从不把塔莎当成女人看待,这绝对是天大的谎言。

这点贝鲁达也一样,甚至看到邬尔莉洁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脱光衣服的模样,都会让行成产生性冲动。即使成为<御使>,依然跟人类之身的时候相同。只要行成有那种意思,说不定也可以发生性关系。

可是……

「呜……」

行成呻吟了一声。

(插图)

「我是被献给行成大人的巫女,本来就想为行成大人做点什么。如果——如果可以配合行成大人的癖好改变自己,当然想要有所改变。」

贝鲁达甚至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这……之前已经说过了,完全不需要出于义务……」

「不,这不是义务!」

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如此表示之后,贝鲁达又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么强势的贝鲁达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到底是起了什么变化?不过说真的,自从上次的战争结束之后,贝鲁达就一直待在席林古斯公馆照料安洁拉,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像这样当面跟她说话了。难不成那场战争发生了什么改变她的契机?

不管怎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关体内根深柢固的欲望,行成觉得眼前的几名少女真的很可爱。

只是若问行成是否会因此跟她们发生关系——

(……这该怎么说呢……)

行成扪心自问,不过他大概知道答案是什么。

行成很难想象自己跟塔莎、贝鲁达或者是邬尔莉洁发展出那种关系。就算试着去想象,也欠缺了某种真实感。

若问行成谁才可以的话,浮现脑海的人物是——

「…………」

伸向自己的那只手。

彷佛是诱惑,又彷佛是疗愈。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首度见到的伊鲁吉娜,同时也是前世最后见到的——

(……姐姐……)

天野初音。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姐。

当然就道德常识来考虑,对亲生姐姐产生这种卑劣的情欲是天理不容的事情。这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批评邬尔莉洁的离经叛道?

可是那个时候——『转生』之前、发生火灾之前的天野家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氛。将道德常识转变为荒诞不经、将荒诞不经转变为道德常识,足以颠覆价值观,让禁忌失去强制力的那种气氛。

道德常识无法让姐姐和自己得到幸福,光靠道德常识拯救不了什么。

这点行成以及初音都十分清楚。

所以两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向来都是互相扶持,结果——

「…………」

这时行成突然有所察觉。

留下来的是心虚,以及歉疚。

姐姐初音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果这是悖离伦常的亲生姐弟所遭受的惩罚……彷佛要自己将一切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像这样跟其他人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还真是令人裹足不前。

所以……

「这个……老实说现在忙得要命,完全没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于是行成堆起满脸的笑容,姑且如此回答问题。

黄昏。

一天的结束,万物在火红色的光芒之中余晖残照。

对于夜视能力不佳的人类来说,夜晚并非适合活动的时间,更何况出了城墙之后,甚至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再加上危险的猛兽大多都是夜行性生物,在城墙外面区域辛勤耕作的人们早就踏上了归途。

此处为弗里多兰多周边的农地之一。

一对夫妇正朝城镇的方向徒步前进。

男子穿着工作服,身上沾满了在田里忙碌一天之后的泥巴与脏污。

「呼,今天也干了不少活呢。」

扛着圆锹的男子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磨蹭鼻子的下方。

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结果把手上的泥巴沾到了脸上。

「呵呵。你喔,鼻子下面都是泥巴。」

「哦,真的吗?」

即使被女子揶揄了一句,男子依然笑容满面。

貌似妻子的女子衣着朴素,不过身上倒是没有脏污。看来似乎并不是从事农耕工作,大概只是从镇上出来迎接丈夫的吧。特地跑到城镇外面迎接自己的伴侣,这种妻子也十分罕见。

看来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恩爱夫妻。

两人都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并肩而行的身影依旧残留了些许微妙的距离感,似乎对彼此还有点顾虑。想要升华至心灵相通的境界,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两人应该才刚在一起不久而已。

「每天都让你特地出门来迎接我,真是不好意思。」

「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别放在心上。」

「之前的便当也特别好吃呢!」

「真的吗?好高兴!」

「都已经要你送到城墙外面了,如果还嫌东嫌西的话,可是会遭天谴的。」

「现做的比较好吃嘛。」

或许还处于默默地走在一起感觉有点尴尬的阶段,为了打破沉默,男子持续跟女子交谈。男子的这种焦虑,也突显出他的稚嫩与纯真。

看来女子不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出城迎接,中午的时候也替男子送便当。从两人的对话来判断,女子认为这是做妻子的责任,不过应该只是找借口跟男子见面而已。

「今天我们根据行成大人的规划,进行灌溉渠道的兴建以及田地的开垦。」

「哦……?」

在这之前,女子大多都只是附和男子所提出的话题,不过此时却突然主动发问。

「我还没直接见过行成大人,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你是说行成大人吗?」

女子的提问让男子眼睛一亮。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阵子还教导我们开拓河道,改变水流的方法呢!而且还率领大家开垦新田,甚至连肥料都想到了!之前的地神离世之后,大家都很担心,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今年秋天铁定是大丰收!」

侃侃而谈的男子有些兴奋。

看来他似乎非常崇拜行成。

「是哦?那你见过行成大人展现神力吗?」

「神力?嗯,有啊!而且还看得很清楚!有一块跟我们家差不多大小的石头,结果行成大人到处摸来摸去,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然后就看到他的手掌出现一道闪光,石头就瞬间粉碎了!化成一堆碎片!」

男子喜孜孜地回答女子的问题。

他显然很仰慕行成,也就是弗里多兰多的新任地神。

在妻子的询问之下,男子谈起他所知道的『行成大人』。

包括随侍于行成身边的贝鲁达以及塔莎、行成亲自前往交涉之后开始跟弗里多兰多交易的城镇洛斯特路古,以及前些日子跟传教骑士团之间的战斗。

「原来如此,那邬尔莉洁大人呢?」

「邬尔莉洁大人?啊,你是指跟行成大人在一起的童女神吗?她很有趣,是洛斯特路古的地神……慢着,你居然知道邬尔莉洁大人的名讳?」

男子眨了眨眼。

「……而且你怎么会……」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仔细回想起来,行成大人将那个……就是解除第一批传教骑士团的圣印,那个时候你应该见过行成大人了吧?」

第一批造访弗里多兰多的传教骑士团,利用花言巧语朦骗当地的居民,在多数居民身上安装项圈型的『圣印』,把他们当成家畜看待。圣印本身确实跟哈利斯真教会所揭示的圣印相同,但传教骑士可以轻易加热安装在居民身上的项圈,烧死反抗的居民。当然,项圈的结构是不容许居民自行拆除的。

然而行成只是轻轻一碰,就解除了所有人的项圈。

当时第一次见证『神迹』的居民应该不在少数。

「喂,你……?」

眼见妻子突然闷不吭声,男子报以讶异的眼神。

「为什么对行成大人这么有兴趣?」

「…………」

女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注视男子。男子接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仔细打量自己的妻子。

「咦……奇怪……你真的是……可是……?」

男子十分纳闷。

他感到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眼前的面孔确实是熟悉的妻子。

可是……

「…………你……」

人类并不是只靠五官和长相来辨识他人。

举凡细微的表情变化、姿势、习惯动作、走路的方式、呼吸的频率……这些元素固然是天差地远,然而透过彼此之间的排列组合,就会形成独一无二的『个体』。而且就算每一种元素都一模一样,组合起来之后还是会有哪里不同——类似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你、真的是、你吗……?」

男子提出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当成疯子的问题。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男子深爱他的妻子。男子平常总是将妻子放在心上,所以连那种难以言喻的细微变化——不,应该说差异也有所察觉。

四周空无一人。

因此没有人对男子的疯言疯语嗤之以鼻。

没错,甚至连女子也是如此。

「…………」

「呃……你……看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个人。

男子大概打算这么说吧。

然而这句话的后半段——脱口而出的不是言语,而是鲜血。

「……啊……?」

男子看着自己的胸口,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兀得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把细刃的凶器笔直刺在男子的胸前。剑尖没入男子的身体,穿透了心脏直贯后背,剑柄则是握在眼前的妻子手中。

不。这个女人不是妻子。

锵的一声,男子手中的圆锹掉落在地。

「喔……啊……?」

男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女子松开剑柄之后,男子眼睁睁地看着胸前染满了自己的鲜血,旋即双膝跪地,斜斜地倒了下去。

女子默默地凝视倒地不起的男子。

「……被看穿了。」

一段时间之后,她才低声开口。

「我太贪心了吗?」

女子询问脚下的男子,男子却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

严重失血的男子身体开始死前的痉挛,大概已经听不到女子的问话。如果听得到的话,应该就会发现自己的怀疑成真了。

女子的声音跟之前完全不一样,显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某个晴朗的午后——

费欧娜应邀前往位于弗里多兰多一隅的民宅。

这不是私人行程,而是负责维护镇上治安的自警团对代理镇长的邀请。

「代理镇长,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低头致意的人,正是担任自警团团长的壮年男子。

国字脸的轮廓被头发和胡须所围绕,体型十分壮硕,令人联想起后足直立的大熊。名字是汉斯·邱德尔,祖孙三代都担任自警团的干部。

「哪里。所以——发生了什么怪事?」

「请进来详谈。」

汉斯点点头,指着身后的民宅。

「听说出了人命是吧?」

费欧娜随着汉斯走进民宅,开口询问。

「是的。然而若只是单纯的死亡案件,倒也不必麻烦代理镇长,不过这次的案子……」

汉斯欲言又止。

如前所述,汉斯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加入了自警团,接触过不少弗里多兰多的大案子,其中不乏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重大意外,或者是凶杀案件。汉斯对于这些案件的处置可说是得心应手,若只是单纯的凶杀案,根本不劳费欧娜亲自出马,自警团内部就可以直接搞定,顶多事后提出报告而已。

「呜……」

才刚走进房子,费欧娜就忍不住伸手捂住口鼻。

屋内弥漫污浊的空气,但是情况不只如此。

「真是抱歉。我已经打开门窗通风了,臭味还是无法消散。」

汉斯并未将恶臭放在心上,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不,没关系。请不必在意。」

响应汉斯的关心之后,费欧娜咬紧牙关,朝屋子的内部走去。屋内弥漫的气味明显是尸臭——不,应该是腐臭。

「…………」

屋内的陈设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弗里多兰多常见的民家。

里面的东西其他民家也看得到,其他民家没有的东西,这里也看不到,就是这么普通。真要挑剔的话,大概是屋内的家具特别新吧。根据费欧娜在来到此地之前所接获的报告,屋子的主人似乎是一对新婚夫妇。

「这边请。」

在汉斯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房间正中央的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

费欧娜只觉得浓浓的腐臭几乎快要渗入眼睛,连忙眯起了双眼。

身为代理镇长,费欧娜经常目击许多事故现场,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不过腐烂成这种程度的死尸,倒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如果是在山里面罹难或者是在溪里面溺毙,多半都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找到遗体,

腐烂也是很正常的。然而地点换成大街上,而且还是在民家之中,就流露出些许诡异的气氛。

费欧娜完全不想凑上前去仔细观察。

不过就她所见,胸前的大片污渍令人印象深刻。看起来不像是尸体腐烂之后所流出的尸水,而是生前就染上了大片血迹,干掉之后所形成的现象。

吐血吗?还是——

「染病身亡吗?还是——他杀?」

费欧娜询问汉斯。

既然躺在床上,应该不太可能是意外死亡。

弗里多兰多算是治安比较好的城镇,不过既然聚集了许多人,口角冲突自是无法避免。居民之间因为细故而演变成仇杀的案例,并非从未发生过。

「这是他杀。」

汉斯非常肯定。

「身体上有外伤,而且还是利刃造成的。就在左胸,连心脏都被刺穿了。」

他握紧拳头,伸出大拇指朝自己的左胸比了比。

汉斯带着费欧娜进入房间的用意,似乎只是想请费欧娜确认遗体而已。之后便以继续留在这里一定很难受为由,将费欧娜请了出去。

「遗体的身份是住在这里的男子。」

「所以是在自家遭到杀害。」

「不,这点尚未确认。走廊也有多处血迹,可能是在外面遭到杀害之后,尸体才被移动到屋内。」

汉斯的语气十分淡定。

除了遗体之外,看来他已经将整间屋子都调查过一遍了。

「死者有一名新婚不久的妻子,不过——」

「行踪不明吗?」

「正是如此。」

汉斯点点头。

若妻子在家,应该会更早发现尸体吧。

「意思是可能被凶嫌掳走吗?」

「若真如此,事情就简单了。」

汉斯脸色一沉。

「这名男子在城镇外面从事新田开垦的工作,却接连好几天无故旷职。」

男子还有其他同样从事开垦工作的同事,他们担心久未露面的男子是否遭遇不测,于是到家中看看情况。那是七天前的事情。

「当时是妻子出来应门,她表示丈夫得了感冒,躺在床上休息。」

「…………」

费欧娜从汉斯的描述当中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七天前。不是十天,也不是二十天。

「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

遗体的模样和臭味浮现脑海,费欧娜强忍着反胃的感觉继续说下去。

「那具遗体看起来少说也经过了十天以上的时间……」

「是的,我们的看法也一样。再跟代理镇长报告,男子开始无故旷职,刚好是十天前的事情。」

「…………」

假设男子是在十天前死亡,代表七天前出来应门的妻子明知男子已经死亡,却还是说了谎。不,如果男子是在其他地方遭到杀害,几天之后才被移动到屋内,妻子在七天前的时间点上还是有可能不知道丈夫遇害。不过就算是这种情况,男子也失踪了整整三天,明知如此,妻子却对外宣称男子『卧病在床』,一样是没说真话。

然后——

男子的同事就这样被打发回去了。然而时间又过了四天,男子还是没出现,结果引起了同事的怀疑。如果感冒迟迟无法痊愈,至少也通知一声吧。一个弄不好的话,妻子被丈夫传染,结果两个人一起卧病在床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所以放心不下的同事再度跑来找人。

然而这次男子和男子的妻子都没有出来应门。

而且门窗都被锁上,隔壁的邻居还说见到妻子在当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同事们摸不着头绪,只好乖乖回去。

可是……

「之后又过了三天,也就是今天,他们再度到这来找人。」

说话的同时,汉斯走向户外。

「结果站在家门前就闻到尸臭。」

这代表遗体的腐臭味已经充满了整间屋子。虽然锁上了门窗,味道还是会从缝隙泄漏出去。

几个同事认为事情非同小可,在左邻右舍的协助之下破门而入,结果发现了床上的腐尸。

「就常理来判断,应该是夫妇之间起了争执,结果妻子失手杀死丈夫。丈夫死亡之后,妻子对丈夫登门来访的同事撒了个大谎,宣称早已死亡的丈夫得了感冒卧病在床。」

「嗯,有可能。」

「正常来说,凶手应该就是妻子没错。比较奇怪的地方是妻子居然伴随着丈夫的尸体生活了好几天。」

「这……」

完全不知道妻子这么做是基于何种理由。

想要隐瞒自己杀害丈夫的事实吗?不过这种事情很快就会被发现,还不如尽快逃离家中比较实际。弗里多兰多固然是一座地方都市,只要一心想要逃亡,还是找得到藏身之处。等到风头过了之后,搭乘商人的马车前往其他城镇也是可行的办法。

整个案件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

该不会杀害丈夫之后,妻子也彻底崩溃了吧?

「天晓得凶手还会做出什么。」

汉斯的语气十分沉重。

「自警团会加强戒备……除此之外,可以请代理镇长出面,呼吁弗里多兰多全体居民提高警觉吗?」

「说的也是。」

目前还不能确定杀害丈夫的凶手就是妻子,因此无法轻易公开案情。

不过除了自警团之外,还是有其他人可以协助大家维护镇上的治安,跟那些人商量应该是可行的。尤其是行成,他不只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本身也很聪明。除了提高警戒的方法,说不定在案件的侦办过程当中可以找出费欧娜等人没发现的线索。

「好的,我会主动找适当的协力人选商量。」

「那就万事拜托了。」

汉斯向费欧娜行礼。

之后费欧娜口头慰劳等在门外的自警团团员,旋即走回自己家中。

行成是弗里多兰多的『神』。

在费欧娜等人的要求之下,行成取代了过去在局势所逼的情况下被自己杀害的地神履行职责,其中包括了保护弗里多兰多以及周边区域。

事实上所谓的地神,就是基于某种理由具备高度智慧与灵力,灵体与本身所盘据的土地互相结合的野兽。结果地神成为实质上长生不老的强大存在,同时也将土地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予以活化。

只要跟地神结合,贫瘠的土地也得以风调雨顺、五谷飘香。

因此,人们将异形的野兽视为地神来崇拜。

地神办到了穷究人类的力量也难以达成的伟业。只要有地神坐镇,就会成为适合人类居住的土地。

不过灵体与土地结合,代表自身也会被土地所吸收。为了管理自己辽阔的『身体』,地神的自我慢慢扩散开来,化作土地的一部分。最后本身的存在日渐薄弱,甚至无法维持构成『自我』的思维或是感情。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地神会要求补充知性——亦即灵力。

补充灵力的方法有很多种,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吞餐具备知性的生物。

而天生具备高度灵力,族群又是最庞大的生物,正是人类。

因此地神往往会向在自己所管理的土地定居的人们要求活祭品。

为了稳定祭品的『供给』,地神会保护居住于势力范围之内的人类,不受其他怪物——亦即异兽或是亚神的侵害。一旦发现异兽或是亚神接近势力范围,就会采取攻击。

然而,地神却被行成杀害。

因为这样,过去被地神所驱逐的异兽或是亚神,理所当然地开始出没于弗里多兰多的周边区域,试图攻击当地居民。异兽可以藉由吞食人类获得灵力,升级为更强大的亚神,至于亚神则是试图坐上前任地神所留下的宝座。

不过,下一个地神未必跟前任地神的作风相同。

搞不好胃口更大——相较于先前的地神,新的地神要求祭品的次数或许会更为频繁,祭品数量变成五倍、十倍也并非不可能。

比起将筹码押在这种危险的赌注之上,费欧娜等人坚决认为理应奉行成为神,要求他肩负起地神的职责。

因此……

「——!」

代替地神警戒弗里多兰多的周边区域,发现异兽、亚神之后予以击退或是驱逐,就成为行成所肩负的责任。不过……

「可恶」

行成紧握温切斯特连发步枪M92 Randall——填弹型骑兵步枪加装大型刺刀的武器<迪朗达尔>使劲横扫。

然而对方却以外表看不出来的灵活动作,躲过了行成的斩击。

接着又往后一跳,拉开了距离。

「我太大意了……」

看着被利爪划破的肩膀衣服,行成喃喃自语。

行成目前正在执行警戒巡逻的任务,此地位于围绕着城镇配置的农地外侧,距离弗里多兰多有一段路程。巡逻时骑着先前所制造的自动二轮车——不,应该是四轮车<史雷普尼尔>。

<史雷普尼尔>固然是大型车辆,由于设计上的关系,最多只能供两人乘坐。因此跟在行成身边的人就只有塔莎而已。

两人在巡逻途中遭遇异兽。

四足兽型的异兽,全身长满漆黑的体毛,原本应该是野狼之类的生物。

之所以用上『应该』二字,主要在于异兽的巨体比野狼这种生物几乎大上一倍。而且为了更有效率地捕食猎物,头部的形状俨然是犬科生物再进化的产物,上下颚开阖的范围大上许多。据说蛇可以吞食比自己的头部还要大的猎物,眼前的怪物若想一口将身材比较瘦小的人类吞进肚里,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明明是个异形的怪物,头部却有令人联想起人类的地方。

这不是人面犬,而是人面狼——不,应该称之为人面兽。

所谓的丑恶,正是如此样貌。如果是普通人遇到这种怪物,恐怕会当场被吓昏。

不过对于行成而言,倒也未必是可怕的对手。

<迪朗达尔>装填的是搭载特殊弹头,专门用来狩猎的点44麦格农子弹。若不怕枪管受损,也可以使用火药多出一倍的强装弹。长距离狙击虽然不可能,不过行成自有利用这把长枪发动攻击的方法,倒也不必直接跟异兽正面对决。

可是……面对突然从树上偷袭的这只异兽,行成今天的反应稍微慢了些。结果就是来不及闪躲第一波攻击,肩膀的衣物被撕开一个口子,受了点轻伤。

「阿成……!」

塔莎惊呼一声。

行成将<史雷普尼尔>停在一旁,走下车来。

「待在这里。」

「…………」

在行成的嘱咐之下,塔莎点了点头。

异兽似乎打算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如今已经远离行成两人,跳进树丛之中躲了起来。可是异兽并未逃走。树丛虽然沙沙作响,异兽却没有远离的迹象。

显然还是想要吞了行成和塔莎。

于是行成手持<迪朗达尔>,往前踏出一步。

「——来吧,我在这里。」

行成朝着树丛发话。

说些迟那时快——

——嘎呜!

异兽低吼一声,从树丛里面跳了出来。

行成刻意将空荡荡的左手移动到前方,瞪大双眼的异兽当然立刻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行成的手臂一口吞下。于是异兽的獠牙划破了行成的衣袖,吞没了拳头和手肘之后再度闭合。

「——喂!」

——不,并未闭合。

行成露在外面的手臂只剩不到半截,不知道抓住了异兽体内的什么东西。

只见异兽的身体陡然一震,旋即僵直不动。

据说只要把手伸进狗的口中,抓住它的舌头,就会让狗的身体无法动弹。行成不知道这只异兽的身体结构是否跟狗一样,也不知道是否有同样的弱点,不过只要将手臂伸进异兽的体内,抓住内脏的某处,它应该会无法忍受才对。

只是绝大多数的异兽都是以充当核心的野兽为中心,集结了其他野兽形成身体。在这种情况之下,异兽也可以模仿昆虫或是部分爬虫类断尾求生的要领,藉由舍弃部分身体逃离行成的箱制。

当然,行成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

行成以右手的<迪朗达尔>刺向异兽的颈部。确定刺刀几乎有一大半没入对方体内之后,这才扣下扳机。

现场传出一阵轰然巨响。

点44麦格农子弹在零距离的情况下发射,直接贯入异兽体内。不过一发还不够。行成暂时松开<迪朗达尔>的枪把,操作装填拉杆,又将五发子弹射进对方体内。

——呜嘎……!

或许真的有效,也或许是侥幸贯穿异兽核心所在的头部。

将行成整条左手臂吞了进去的异兽顿时脱力,身体开始抽搐。

「…………」

行成将左手臂从异兽的口中拔出来,眉头一皱。

「阿成,没事吧?」

塔莎高举<红辣椒>冲了上来。

大概是打算在危急时刻提供支持吧。

「当然没事。只是味道有点难闻。」

回答的同时,行成打量着自己的左手。

「阿成、不要、大意。」

「嗯,我好像有点松懈。」

行成微微苦笑。

来到弗里多兰多已经过了半年以上。或许是像这样的巡逻警戒已经变成日复一日的『例行公事』,行成无法否认自己真的有些倦怠。

只是——

「…………」

「阿成?怎么啦?」

「有点在意。」

行成打量着横躺在地的异兽。

这可是大意不得。

野生动物的生存本能,有时往往会超脱人类的智慧。

生物之中不乏会装死的种类,通常这种情况称之为假死,光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是死是活。

于是行成再度以<迪朗达尔>刺了刺对方的身体。

毫无反应。若是『假死』,不太可能克制反应到这种地步。试着在身上挖个洞,血液的流动也很缓慢,代表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而后——

「——啊!」

塔莎惊呼一声。

异兽的身体开始瓦解。失去凝聚力之后,分离成好几只野兽。核心野兽的死亡似乎也拖累了其他野兽,行成举起<迪朗达尔>一只一只地刺了下去,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行成才将<迪朗达尔>放在<史雷普尼尔>上面,蹲在体型特别硕大的野兽尸体旁边,双手扳开它的嘴巴。

「……嗯,果然不出所料。」

行成点了点头。

预料中的东西就卡在里面。于是他以指尖将物体勾了出来。

「手环……?」

塔莎仔细打量沾满异兽唾液的物体。

小石头与金属组合而成的手环,就卡在异兽的牙缝之间。

「把手伸进去的时候,就觉得有点怪怪的。」

「……被吃掉的人、的手环吗?」

「应该是。」

行成脸色一沉。

「也有可能是不慎遗失的,不过异兽应该不会特地把掉在地上的手环捡起来吃掉吧?」

「这倒是。」

「所以手环极有可能是被某人戴在手上的时候,连同主人一起被吃掉。」

结果手环刚好卡在牙缝,免于被消化的命运。

「……其实我不太想这么做。」

说话的同时,行成再度拿起<迪朗达尔>刺向野兽的腹部。

「这家伙已经死了,鲜血应该不会四处飞溅。可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站远一点吧。」

「嗯……」

斜眼打量着依言照做的塔莎,行成握住<迪朗达尔>使劲一抽,剖开野兽的腹部。差不多将腹部划开之后,行成放下<迪朗达尔>,双手伸进肚皮的裂缝来回掏摸。

「呜恶……」

(插图)

难闻的腥臭令行成皱起眉头,不过他还是找到了胃囊,透过指尖确认里面的物体。

拖出胃囊之后再度以<迪朗达尔>切开,当初所预期的东西赫然出现在里面。

人类的头盖骨。严格说来,应该只有一部分。

「是弗里多兰多的居民吗……?」

相隔一段距离的塔莎开口询问。

「虽然不知道异兽的行动范围,不过若是从其他城镇或是村落移动到这里的话,骨头应该早就被消化了吧?」

事实上头盖骨也不是完整保存下来。

他检视胃囊之中的其他残留物,结果找到了骨盆、大腿骨这些体积较大、质地较坚硬的部分遗骸。其他部分大概都被消化了吧。如果只有一、两天的时间,不太可能消化得这么干净。

「这是……戒指吗……?」

大概是金属不容易消化的关系,骸骨之中找到疑似戒指的物体。

「有了这两个东西,或许就可以过滤出身份了。」

手环和戒指都不是大量生产的物品,而且仔细一看,内侧还刻着疑似名字的字迹。

现在因为沾满了秽物,所以无法辨识,只要稍微清洗干净,应该就可以判读了。知道东西是属于谁的之后,就可以归还给遗族。

「如果是弗里多兰多的人,那就是我的责任。」

行成喃喃自语。

城镇或是耕地以外的地区固然无法完全纳入警戒范围,而且想要保护每一个擅自前往危险区域的冒失鬼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然而行成多少还是认为,如果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足以让有所察觉的异兽或是亚神不敢随便靠近,或许就不会出现牺牲者了。

「这不是你、的错,阿成。」

「谢谢。」

向出言劝慰的塔莎表示谢意之后,行成以抹布擦拭左手臂,跨上<史雷普尼尔>。

回到弗里多兰多后,行成直接前往席林古斯公馆。

事实上这是固定的流程。

行成是弗里多兰多的神,他的瞳孔和头发颜色本来就十分罕见,再加上又身穿奇装异服,

很容易引人注目。严格说来,应该是每个动作都会吸引当地居民的目光。对于居民而言,『地神出巡』可是大事一件,内心的期待与不安自然会大为膨胀。或许行成自己只是想出来散步,却往往让当地居民认为其中必有什么特殊含意。

所以他将巡逻警戒定调为例行公事——具体而言,就是行动的开始与结束一定都在费欧娜的家中,藉以暗示居民『这只是平常的巡逻而已』。

自从来到弗里多兰多之后,行成才深深感到神也是有不为人知的苦处。

不管怎样——

「再加上又发生这种事。」

喃喃自语的同时,行成将<史雷普尼尔>停放在席林古斯公馆前,意识集中于挂在腰间的小型皮袋。

里面装的当然是之前从异兽的嘴巴以及肚子里面找到的手环和戒指。至于没溶掉的遗骨则是以干净的布包裹起来,堆在<史雷普尼尔>的后面。等一下还得完成相关手续,将遗骨埋葬在弗里多兰多的墓地。

费欧娜是代理镇长。

她的身边自然汇整了各种情报。姑且不论她是否掌握了每一种情报的细节,如果镇上有人失踪,理论上一定会接获报告。因此行成认为她说不定知道手环和戒指的主人是谁。

依照惯例向席林古斯公馆的仆人打声招呼之后,行成走了进去。

「——嗯?」

结果贝鲁达和邬尔莉洁也在里面。

贝鲁达应该是来照料被关在地下仓库的安洁拉,邬尔莉洁则是担任贝鲁达从神殿来到此地的护卫。就这层意义而言,两人在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费欧娜似乎正在跟她们商量事情。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行成侧头询问。

听到行成的声音,费欧娜宛如弹簧似地抬起头来。

「行成,你来得正好!」

「怎么说?」

如前所述,到席林古斯公馆报到应该已经成为例行公事才对。

「出事了吗?」

「是的,就是……不,抱歉,应该先听取巡逻任务的例行报告才对。」

费欧娜摇摇头。

「请你先说吧,行成。」

费欧娜大概以为行成的报告八成又是一如往常的『没有异状』,很快就结束了吧。即使如此,费欧娜也不会以『现在不是听取报告的时候』为由,指示行成之后再做回报,充分显现出这位代理镇长是个一丝不苟的少女。

只是——

「我这边也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虽然有点对不起费欧娜,行成还是从皮袋当中取出手环和戒指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手环和戒指?」

「嗯,不瞒你说……」

行成简单扼要地向满脸狐疑的费欧娜说明事情的原委。

巡逻途中遭遇异兽的袭击。虽然顺利击毙异兽,却从其体内发现疑似人骨以及首饰的物品。从人骨和首饰的状态来判断,推测死者应该不是在远地被异兽所食。

简而言之,极有可能是弗里多兰多的居民。

「…………」

费欧娜一开始以沉痛的心情聆听行成的描述,然而当行成说出戒指内侧所刻的姓名时,费欧娜立刻变了脸色。

「……行成,你确定?」

「嗯,我想应该是戒指主人的名字才对。纯属推测,不敢保证就是了。」

慑于费欧娜的气势,行成拿起戒指递给她。

异兽的体液已经冲洗干净,水渍也擦干了,看起来不会太脏。

「…………」

费欧娜凝视戒指内侧的名字。

「有什么不对吗?」

「……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

费欧娜喃喃自语。

之后她以大梦初醒般的眼神看着行成。

「其实我们也正在寻找这名女子的下落。想要跟你商量的事情,也是跟她有关。」

「果然是因为行踪不明,引起家人的担心吗?」

行成感到些许罪恶感。

然而——

「倒也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

那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镇上发生一件怪事……严格说来,应该是已经发生了好一阵子才对。」

费欧娜提到在民宅发现男子腐烂的尸体,怀疑死者的妻子就是凶手。

「假设她就是凶手,让举止如此怪异的人在外面自由行动,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事。」

结果行成碰巧发现了疑似那名人物的遗体。

「大概是逃亡期间遭到异兽的袭击吧。不管怎样,都不能再做坏事了。」

费欧娜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想要跟行成商量的事情,就是搜索这名妻子的下落,以及重新检讨城镇内部的治安维护。如今嫌疑犯已经成为尸体被人发现,似乎也没必要为了这件事情大伤脑筋了。

不过……

「慢着,等一下。」

行成皱起眉头。

「目前只确认了刻在戒指上的名字,无法证明异兽肚子里的骨头是属于该名女子的。」

行成回想起前世的记忆——高中时期看过的几本推理小说。误导,故意将调查以及推理引导至错误方向的安排以及元素。遗体和首饰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就算是同时被发现,遗体也未必属于涉嫌杀人的那名女子。为了甩脱追兵,女子将自己的首饰放在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尸体上面,然后再任由异兽将尸体吃掉,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

「……日期。」

低声开口的人不是行成,而是塔莎。

「日期吗?」

在费欧娜的询问之下,塔莎点了点头。

「丈夫是在、十天前遭到杀害。妻子出门迎接访客、是在七天前。最后一次目击妻子、是在三天前。」

塔莎以平静的口吻列举事实。

「可是、在异兽体内发现的、遗骨、至少已经过了、七天的时间。」

「啊!」

费欧娜惊呼一声。、

「可是塔莎,这七天的预估是准确的吗?」

「最少也有七天。」

塔莎回答。

「视情况而定,也有超过十天的可能。骨头的消化、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我在姐姐的、研究室、处理过实验体,这是、当时的经验。」

根据塔莎的说法,身为炼金术师的伊鲁吉娜在行成之前曾经多次制作人造人。就物质组合的层面而言固然跟人类非常相似,却不具备灵力与自我,也无法自行驱动心脏,事实上等于是尸体。由于派不上任何用场,因此教会方面要求伊鲁吉娜私下处置。

然而肢解或是焚烧都容易引人注目,因此伊鲁吉娜似乎选择了强酸溶解的方法。简而言之,就像是把尸体丢进人工胃囊。

全部溶解花了十天以上的时间。

由于没比较过化学成分的组成,不是很能确定,不过异兽的胃囊再怎么厉害,理论上也比不过伊鲁吉娜所使用的强酸。

也就是说——

「……数字兜不拢。」

丈夫是在十天前死亡。

七天前出门迎接访客的妻子表示丈夫只是卧病在床,因此遭到怀疑。至于最后一次目击妻子,则是在三天前。

可是就算是比较宽松的估计,戒指的主人被异兽吞食的时间,也是七天之前的事情。若真如此,被邻居目击的妻子到底是谁?

不,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如果遗体真的属于妻子,异兽是在十天前将妻子吃进肚里,代表妻子在丈夫遭到杀害之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难、难道是幽灵……?」

贝鲁达看起来有些害怕。

(……即使是在到处都是怪物的世界,人们还是会害怕幽灵吗?)

行成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仔细想想,怪物的可怕之处确实跟幽灵不同。

人们对于异兽、亚神或是地神的恐惧是源自生物的本能,归根究柢就是对死亡和苦痛的忌讳。至于幽灵则是相对智能型的产物……由于平时所仰赖的基本常识遭到颠覆,自然会产生连自己的定位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不安。生与死、存在与消灭。连这种大前提都让幽灵的存在变得十分诡异。

不管怎样——

「我个人是不相信幽灵这种东西,不过假设真的有幽灵好了——」

行成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费欧娜、塔莎、贝鲁达以及邬尔莉洁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通常这种情况不是幽灵,而是活死人。」

「活死人……?」

塔莎露出狐疑的神情。

在场众人当中,就属塔莎对于这种『不正常』的知识最为详尽,不过她好像不知道『僵尸』之类的东西。

「啊,没听过吗?就是那个嘛……动物明明就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动……」

真要解释,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在这个医学之类的学问还不怎么发达的世界,甚至连『死亡』的定义都很含糊。在行成的前世之中,科学家为了应该以脑死还是心脏停止跳动来当作死亡的标准议论纷纷,事实上就算脑波消失或是心跳停止,细胞还是会活上一段时间。若从尸体移植到他人身上,被移植的细胞非但不会死亡,还会继续存活下去。

这个世界的人们当然不懂这个道理。

如果连活死人都无法理解,接下来该如何解释才好?

不过——

「大概就类似我这种存在吧。」

邬尔莉洁突然开口。

而且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身为动物的我虽然已经死亡,却变成植物活了下来!」

「啊、嗯,算是吧。」

活死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看邬尔莉洁这么高兴,行成实在不好泼她冷水。于是行成决定暂时将详细说明搁在一旁,继续未完的话题。

「不过遗体在哪里?」

「在哪里……?啊!」

贝鲁达跟上行成所抱持的疑问,忍不住惊呼一声。

疑似戴着戒指的遗体在今天被发现之前,一直在异兽的肚子里面被慢慢地消化。

假设死者重新复活,到处动来动去,甚至还会说话……事实上眼前就有个实例,不过即使真的发生了这种现象,复活的死者理应没有实体。

如果是以灵力的集合体,也就是幽灵的形式存在呢?

事实上,灵力是无法单独存在的。

必须要有盛装灵力的容器才行。而且一旦从容器之中掉出来,就会逐渐扩散,最后完全消失。这里所指的容器是有生命的肉体,或者是哈利斯真教会所使用的红色液体!也就是灵油。所以在这个世界之中,灵力固然是被承认的力量,幽灵的存在却不合逻辑。

就当是不需要容器,灵力也可以在满足某些特殊条件的情况下成为幽灵好了。

这样子想要杀害丈夫应该相当困难。即使真的有可能,也不会是拿起利刃刺穿胸膛之类的方法。正是因为没有肉体容器,所以才会成为幽灵。

「这么一来……」

费欧娜摇了摇头低声说话。

「……难道是别人?」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妻子先是将戒指戴在其他人身上,让异兽吃了那个可怜人,然后自己再杀害丈夫,上演失踪的戏码。至少就目前所观察到的现象而言,这是最合乎逻辑的推理。

「不过动机就不明了。」

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更何况行成打倒异兽也好,发现异兽吃了人也罢,完全都是基于偶然。就算真是误导—故意伪装好了,也必须在有人发现的前提之下才会产生作用。若只是想隐瞒丈夫的死亡,根本不需要另觅人选,只要让丈夫被异兽吃掉就好了。

所以这些只是精神异常的凶嫌所做出的不合理举动吗?

还是……?

「…………」

思考触了礁。

大家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席林古斯公馆的内厅笼罩在不自然的冰冷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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