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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八月

小心即使是在家里不出门也能够感觉到,各处的学校都已经放暑假了。

虽然小心从未料想到,自己初中一年级的暑假会是现在的状态,可是八月份还是对每个孩子都一样公平地到来了。

白天,闭门不出的小心在自己的房间里能听见各种声响,其中有小学生们或者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初中生们,一边聊着天一边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声音。有时看见仿佛像小心上过的小学的孩子们的身影,从她家楼下走过。

暑假的八月初的时候,小心一家在吃晚饭,爸爸对小心说:“这下好啦!”

一瞬间,小心以为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自从不再去学校以后,小心记得再也没有发生过能让爸爸夸奖自己的事情。

然而,爸爸居然又说:“现在的话,你去外面就不会引人注目啦。”小心听了立刻停下了夹菜的筷子,看着爸爸的脸。

爸爸说话的样子很随意:

“暑假了,这样的话你白天到外面逛逛就不用担心警察来进行辅导,到图书馆去看看书怎么样呀?成天待在家里也很憋闷吧?”

“爸爸,你等等……”

妈妈从旁边插嘴道。她体谅到小心的心境,说道:“小心会不会不喜欢这样?白天出门的话,遇见了自己学校里的同学会感到尴尬吧,是不是呀?”

“嗯……”

小心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妈妈皱起了眉说:“小心!以前我也说过,如果,你不去上学的理由是因为有别的什么事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告诉我。”

“嗯。”

小心低下了头,轻轻地咬着筷子。

不知从哪天起,妈妈不再要求小心去自由学校了。不过,小心从氛围上感觉到妈妈仍然在和那个学校的老师们联系。小心仍然不想听见妈妈要她去那所学校的话,所以她和妈妈在这方面没有过交谈。

不过,妈妈的心态似乎有所变化。以前,小心好像被妈妈认为是得了倦怠症。后来,她却会绕着弯向小心打听:“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啦?”

——还没有进入暑假时,爸爸和妈妈曾经劝说小心去听私塾的暑期讲座。

不是附近的私塾,而是远处的奶奶家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的私塾。在那种没有熟人的私塾里,小心不是就可以把落下的一学期里的功课全都补回来吗?听了爸爸妈妈的建议以后,小心这天晚上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睡不着。

中学的教科书一直放在桌子的抽屉里,连打开的折痕都没有。大家在一学期里把里面的内容都学习过了,小心却没有学过。是不是已经晚了?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底地追不上啦?

小心不想再去学校了,她还要担心的是自己的学习跟不上了。

小心想象了自己去听暑期讲座的情景,和自由学校一样,小心提不起兴趣来。她告诉父母,自己会“考虑一下”,其实这时已经进入了暑假,妈妈却并没有显出焦躁。

“小心,你不用勉强自己。”

妈妈对她说。

在第一学期开头的那段时间里,班主任伊田老师曾经频繁地来家访,最近,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常常来了。小心想,他大概对她已经没有什么信心了。

沙月她们是小心小学时期就关系挺好的朋友,她们有时会代替东条来送学校发的各类东西,最近也不见她们来了。小心有时也会后悔,在她们来的时候应该和她们见见面。不过,同她们隔绝后的宁静更让小心在精神上感到舒适。

没有人来打扰,小心觉得真爽快,内心特别愉悦。

但是,想到今后会一直这样,小心又觉得浑身沉重起来。

* * *

“小心你没有跟上一学期的功课,这种焦虑我能够理解。”

第二天,小心去了城堡,在食堂里遇见了风歌,她用平静的语调对小心说。

自从小心在这儿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以后,自然而然地,他们形成了有趣的格局。男生们在“游戏的房间”里玩,女生们聚集在食堂里。小心只要到了城堡,总是先进自己的房间放下包,然后直接就去食堂。

对于现在的小心来说,来城堡和小晶及风歌见面,比任何事情都要开心。

嬉野本来跟在女生后面那么紧,现在看见她们三人坐在食堂里亲密无间的样子,大概也明白插进她们里面说话不是那么容易,就不像原先那样地跟在女生的屁股后面了。

小心和风歌之间,当小晶不在食堂的时候,彼此逐渐地敞开心扉,交流不去上学的体会和烦恼。

“风歌你也遇到过学习上的困难吗?”

从外表上看,戴着眼镜梳着短发的风歌很像一名优等生,显得脑子很聪明的模样。听了小心的问题,风歌主动地微笑道:“挺意外吧?我自己也知道,别人看见我的样子会觉得我是擅长学习的小孩。其实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学习上碰到过很多不懂的地方。究竟该从哪里着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那么,私塾什么的……”

小心正要向她询问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早上好!风歌、小心。”

随着一声明快的招呼声,小晶走了进来,小心他们的话题就此中断。

小心虽然和风歌经常聊起这方面的话题,而和小晶之间,她们却仍然有一种无法提及学校问题的氛围。

小晶的嘴里嘀咕着:“啊……这儿真是凉快呀,来了这儿好像终于活过来了!”她拿出了水壶,准备起了茶水。

小心和风歌都拿出了带来的点心以后,小晶把今天带来的印有图案的纸巾铺在了桌子上。看见这种在边上印着玫瑰花枝和小鸟的纸巾,风歌挺罕见地感叹“真可爱呀”,她取了一张问小晶:“在哪儿有卖呀?”

小晶笑道:“不错吧?周末的时候去了邻近的文具店,那儿有卖的。另外还有许多可爱的图案,挑选的时候还挺费心的。风歌,你喜欢这类东西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是挺喜欢的……嗯,是的。”

“很可爱呀!”

小心也说了以后,风歌抬起了头:

“小晶呀……”

“嗯?”

“再送给小心一张好吗?”

“行呀,当然可以了。”

“可以吗?”

小心问了一句,风歌说了声“是”,就把手里的那张给了她。小晶从水壶里倒了红茶在杯子里,苹果的香味伴着热气散发开来。纸巾的图案和红茶好看的颜色显得那么般配。

“谢谢你!”

小心道谢之后,风歌重新又铺开了一张新的纸巾,把点心放在上面,仿佛正在等候这一刻似的——嬉野出现了。

挺少见的,因为他一般都是吃完午饭后才来。

嬉野磨磨蹭蹭地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小心他们发现自己的到来。

“啊,嬉野!”

小晶向他打招呼。嬉野小声地答应“早上好”,眼睛则看着风歌——他现在喜欢的人。

风歌只是随意地向嬉野看了一眼,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一直看着自己的手。

看着他们,小心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嬉野大概是真心地认为风歌“可爱”,但是他嘴里说出的对女生的“喜欢”实在太轻率了。小心经历过所以明白,他先主观地定下自己“喜欢的人”,然后便遵循着某种公式来行动。

“你怎么啦?”小心问。

自从女生们常在这里聚会后,他来的次数就不多了。小心发现嬉野的一只手藏在后面拿着什么东西。

嬉野把手拿到前面来的时候,小心“啊”地轻轻叫了一声。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风歌,我带了花给你。”

小心不知道他拿来的花叫什么名字,一朵粉红一朵白色的,长长的花茎用商场的包装纸包在一起,成为一束花。

“哎?今天是你的生日?”

小晶和小心不由得看着风歌。风歌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嘴里道:“你记得真牢呀!是的!”

嬉野开心地说:“当然啦,我听到了。我肯定不会忘记的。”

“原来如此,风歌,你早告诉我们就好啦!”

“可是,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呀。”

听了小晶的话,风歌回答的声音依旧是原先那种酷酷的清亮感觉,她望着地面估计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大家一起来庆祝吧!一起来干杯!”

小晶举起了茶杯,和风歌的茶杯碰在了一起。有点儿纠结地接过了花束的风歌淡然地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嬉野快乐地“嘿嘿”笑了起来。

看样子嬉野是打算一直待在这儿了,他向小晶问道:“小晶,我的那份呢?”本来,小心觉得他能带花来很不错,可是现在看见他脸皮挺厚地问她“这饼干我能吃吗?”,顿时感到刚才对他的刮目相看的心情无影无踪了。

小晶大概也已经完全不耐烦了:“喂,这里是女生的茶话会呀!你应该注意点!”“该回去啦!”然而她尽管用着露骨的语言想让他先走,他却顽皮地反问道:“哎?你怎么这么说呀?”他的样子很滑稽,小心在旁边笑了起来。

“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吧?”

听见小晶这么说了,大家一齐解散,纷纷准备回家去吃中午饭了。

“哇,得赶紧回去啦……”嬉野最先冲出了食堂。

他拿来的花束留在了桌子上,两枝用包装纸包在一起的花虽然美丽地绽放着,却显得有点儿没精打采。

“我觉得他是从院子里摘来的。”

小晶说道:

“反正是什么也不考虑就摘下来,弄得像一束花的感觉。花也挺可怜的,得快点插进水里去。包装纸看上去也是皱皱巴巴的,一定是派过别的用处的旧纸。真难看。”

“是吗?”

听了小晶的话,风歌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小晶有点儿吃惊地住了口。风歌静静地拿起了花束,站起身,随即便向食堂门口走去。

小晶朝着她的背影有点儿尴尬地发出了一声“啊!”,然后接着说:

“是不是要把花插在哪儿?找个可以当花瓶的东西吧。”

“用不着。”

风歌答道,她没有回头:

“这儿没有水,我把花带回家里去。”

“是吗?”

“嗯。”

听着她们这样的对话,小心觉得忐忑不安。从小学时代开始,这种事情就时有发生。女孩子们之间的气氛迅速地变得紧张起来——这种时刻会突然到来。

风歌走掉了,剩下的小晶和小心无言了。小心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先开口道:“那么就下午见了。”小晶慌忙回答她:“啊,嗯!”见她的脸色看上去和平常一样,小心便准备离开了。

随后,小心听见她又说话了,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大概就是因为那样,她才没有什么朋友吧。”

传到正离开食堂的小心耳朵里的这个声音,让她感到一阵战栗。会不会是听错啦?但是她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迈着双腿朝前走着,急忙离开了那里。目标是镜子另一边自己的房间。

没有听错吗?

用不着回头看也知道,小晶确实说了。虽然她是在自言自语,多半觉得小心听见也没有关系。

回到了家里,小心把妈妈给她准备的冷冻奶油烤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吃的时候她郁闷地想着,原来那种人与人的摩擦和纠结在城堡里也会有呀。可是风歌和小晶都是小心喜欢的人呀。

当天下午,小心原以为小晶和风歌不来城堡了,一点钟后,她回到城堡时,看见二人都已经到食堂了。

她们仿佛在等着小心,小晶笑着说:“嬉野也来过了,被我们赶走了。”

“我们继续进行生日派对吧,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小晶说着伸出了手,手上有三个文具夹。

这种时尚的夹子是木质的,手柄上有可爱的黏土做的西瓜、柠檬和草莓。夹子装在透明的小袋子里,袋子口用青色格子的带子系着。

“我在家里用现成的材料包装的,有点儿粗糙。”

虽然小晶这么说,可是从小心的眼睛看过去,完全不是她说的那样。礼物和在店里买的包装一样。风歌把它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对小晶说道:“谢谢你!看着觉得真可爱!”

“你喜欢太好了!”

小晶笑容满面地说。

“祝你生日快乐,风歌。”她又郑重地说。

* * *

第二天的早晨,小心从睡梦中醒来以后感到心情雀跃。

妈妈和爸爸吃完了早饭都离开家去上班了,小心一个人待在空旷无人的家中,慢悠悠地做着深呼吸。

外面大多数的店都是十点钟开门。

小心打算去买送给风歌的生日礼物。

昨天是风歌的生日,嬉野和小晶都准备了礼物,小心却没有准备。风歌一点也没有在意的样子,小心昨天也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小心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一片安静的家里,没人能知道小心打算去做什么。

如果能够秘密地出去再秘密地回来就好了。

小心这次不是站在通往城堡的自己房间里的镜子面前,而是站在自家门口挂的那个镜子面前,做着深呼吸。虽然考虑过戴一顶帽子,可是觉得小学生戴帽子没有什么关系,中学生戴帽子的话反而太显眼了。

小心上身穿着T恤衫,下身是裙子,洗脸的时候比平时更加仔细地连洗了两遍,头发也认真地梳过了。

小心忐忑不安地推开了家门。

夏天炫目的光线照进了昏暗的玄关里,“啊!”小心不由得眯起了眼。天空中,金黄色的太阳高挂着,鸟儿在飞翔。柏油地面的热气从脚底升起。

在外面了。

是已经久违的,外面的世界。

吸入肺里的空气清新无比,没有一点儿刺激的感觉,小心感到了慰藉。传来知了叫声的方向,有带狗散步的人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虽然炎热,却是让人感到爽快的天气。

小心毅然地走出了家门。

关于送给风歌的礼物,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她要去卡莱奥。

步行也能够走到卡莱奥那里,那是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小心进小学时开张的,里面有麦当劳和美仕唐纳滋,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店。那里的一家杂货店,有许许多多像昨天小晶带来的那种可爱的纸巾。小心曾经看见过,品种繁多得令人无从挑选。自从不再去学校以后,小心的零用钱就再没有用过。

好久没有到外面来了,小心感到很愉悦,内心充满了快乐的预感。不像去自由学校时那样被妈妈领着,小心从来也不知道独自一人的时候心情会这么好。

小心正在想着这些时——

这时小心已经走到了大路上。

在她上了大路的同时,有自行车从她的身边穿过。小心看见了,立刻双腿僵硬了。两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穿的是小心上的雪科第五中学的运动装,只听见他们嘴里说着“麻烦了!”“哎哟!”,朝着前方而去。

每一个年级的运动装的颜色不同,他们穿的不是小心年级的蓝色,而是胭脂色——他们是二年级学生。

小心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这使她快乐的心情遭到了破坏。

她不是想要听,她低下了头,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然而,她却又非常地在意他们。眼睛想要朝着他们看,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阻止她。

她的耳朵似乎极想听见那两个男生的声音。总是觉得会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还疑虑重重地感觉他们回头看过她,随后小声地议论着她。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雪科第五中学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中学,他们不可能认得出不同年级的女生,更何况自己连社团也没有进去过,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她了。

他们明明和小心不同年级,也不是像真田那样的女生,却引发了小心的恐惧。

如果他们是真田认识的男生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小心立刻蹲在地上,急切地想要躲起来了。

随后,她又突然觉得更危险了。

这个地方离东条的住处也很近呀!她也是真田的朋友呀!

小心重新站在大路上张望的时候,觉得柏油路面的热气烘着脚腕。在蒙胧的道路远方,看得见她打算去的购物中心的广告牌。父母以前开车带她去的时候觉得那儿很近,现在却觉得遥远无比了。

想到要走那么长的距离,小心的腿变得沉重起来。

她咬住了嘴唇,深呼吸了一下。

可是,既然自己已经来了。

她仿佛说给自己听,迈出了腿。刚才站了挺久的地上,好像留下了小心所穿鞋子的浅浅的痕迹。一步又一步,她的步履特别沉重。

究竟走了多少路呢?

小心走到了半路上,觉得精神不好,便向开在路边的便利店走去了。

随即,她觉得眼睛发花了。

走进店里,先映入眼帘的是放着便当和饮料地方。那里的光亮过于强烈,小心的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以前小心也多次来过这里,对这里的光亮应该是熟悉的。问题不是光亮度,而是色彩太鲜艳夺目,东西也太多了。小心总是满怀歉意地让妈妈帮她来买的点心和饮料,居然有这么多的种类,它们一个个地排列在那里,看上去简直就像画在墙上的画似的,密密麻麻又整齐地挤在一起,给小心的感觉极其异常。应该购买其中的哪一个才好呢?小心觉得眼花缭乱。

小心伸向商品的手有点儿不受控制了,没有握好抓在手上的饮料瓶,饮料瓶掉在了地上。“对不起”,她不由得道了一声歉,拾起来抱在胸前,脸上却轰地一下热了起来。刚才的道歉或许是不必说的,声音或许太大了。

小心身后有一个上班族打扮的男子默默地走过,他的肩膀虽然没有触到小心的身体,小心却吓了一跳。小心一直只是待在家里和城堡里,除去家人和城堡里的人,她没有和其他的人接触过,此刻有陌生人离她这么近,让她几乎有点儿难以理解,简直像是不真实的。

一切都像是虚拟的,不可思议。她觉得自己没有精神,眼睛发花,种种的语言都可以用来表达小心眼下的纷乱的心情,她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真可怕。

便利店里怎么这么可怕。

抱在胸前的饮料瓶是凉的。小心仿佛依托着这种冰凉的感觉似的紧紧抱着它,这时她突然地醒悟了:

不可能了!

她今天是无法抵达那个购物中心了。

* * *

到了傍晚,小心去城堡的时候,风歌已经不在了。

小心去了食堂,没有找到小晶和风歌,她又去了“游戏的房间”,在那里的政宗告诉她:“哦,风歌呀,她上午虽然来过了,说不定这一阵子她不会来了。”

上午,小心从便利店逃逸般地赶回家之前,慌手慌脚地从货架上选了巧克力点心。现在她手上拿着放巧克力点心的袋子,茫然若失地问:

“怎么一回事呢?”

“她说是要去参加父母安排的暑期讲座。从现在起要上一周的短期集中讲座,要把落下的课补上。”

小心觉得自己的脑袋深处发出“咚”的一声,像被谁打了一下似的。

去上暑期讲座,补上落下的课程。这一切,都是妈妈他们提出过的建议,这些建议全都像沉重的包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小心原来想和风歌他们打听打听,问问他们不去学校是怎样解决自己的学习问题的。现在看来风歌已经先找到了办法。小心觉得肚子一下子疼了起来,变得焦虑不安了。

“那么小晶呢?”

“我哪里知道呀?风歌也走了,她会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天,“游戏的房间”里也很罕见地只有政宗一个人。政宗说,今天嬉野和昴都没有来。

“嬉野不来是常见的事,昴说过要和父母一起去旅游。暑假了呀。”

“……哦。”

小心想起了自己今天在便利店里突然不舒服的事。能够出去旅游的昴给她一种微妙的成年人的感觉。

“政宗,你的学习怎么办呀?”

“啊?像我这样的天才你觉得还要担心吗?”

政宗的回答总是那么随意:

“以前我没有说过上私塾的事吗?就这样我的学习成绩还是很好的呀!”

“是这样呀……”

小心回答了一声后,走出了房间。面对着小心的背影,政宗又招呼了一声:“啊,那个……我告诉你,那些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呀,到了现实社会中都是没什么用的。”

小心知道了政宗在私塾里的学习那么顺利,对他特别羡慕。

她无力地答了一声“嗯”,再也不想多说了,朝着食堂走去了。

在食堂的桌子上,小心放上了给风歌的生日礼物。

小心把便利店里买来的巧克力点心用妈妈过去不知什么缘故带回家的英文报纸包了起来,用透明胶带封好,再贴上印有图案的贴纸。小心在包装这份礼物的时候努力地想把它搞得好看一些,所以用了各种东西来装饰它,结果反而令人觉得乱七八糟的。嬉野的那一束花远远比小心的礼物来得漂亮。

这样的礼物没有送到风歌的手里,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小心这样想着,感到今天一天的事情重重地压在胸口上,沉闷极了。

面对着这份不像样的礼物,小心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办法像小晶那样做得漂漂亮亮,在便利店买东西也成了困难的事情。她越想越觉得不安了。

虽然已经进入了暑假,可是在心理上,小心刚有一点儿放松的感觉。然而,没想到她对外面的世界会害怕成那种样子。

说不定放声大哭一场会感觉好些,刚这么一想,她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事情,要在家里的自己房间,或者是浴室里才行。如果在这里被人看见她痛哭流涕的样子,会让人感觉她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女孩,她可不想让人对她有这样的印象。

“哎?”

正在此时,小心听见了一个声音。

她慌忙地朝门口望去。然后,不由地轻轻眨了一下眼。因为她看见了一张很少见的脸在那儿张望——是理音。

“咦,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其他的女生呢?”

“啊,小晶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风歌从今天起要参加暑期讲座了……”

“暑期讲座是什么呀?”

“哎?”

理音说着走进了食堂。

只见他鼻梁直挺,带一点睡意的大眼睛上的睫毛长长的。小心近距离看着他,觉得他的确是个容貌俊美的男生。小心还发现他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心里不禁叹道:哦!他是属于能够走出家门的男生呀!这样一想,她的心情立刻又沉闷起来了。

“你不知道什么是暑期讲座吗?在私塾那些地方学习,利用暑假放假的时间把一个学期的功课重新复习……”

“啊,是这样呀,放暑假了呀。确实很累,学习这种事情。”

理音看上去没有政宗那样的顽皮捣蛋的样子,小心反而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理音的脸,听见他问:“怎么啦?”

“理音,你没有什么计划吗?关于学习方面的事情。”

“我不喜欢学习,大部分都不行。话说回来,难道有人喜欢学习吗?啊,不过,小心你好像正在学吧?挺认真的样子。”

“我没有学呀!”

小心想,自己真的没有在学,为了这件事,眼下快要被不安的心情弄得窒息了。不过听见理音用名字称呼她,一下子怦然心动了。显然对学习的话题没什么兴趣的理音“哼”了一声后,目光投向了食堂的餐桌。

“这个,是礼物吗?”听见他这么问,小心顿时后悔了,刚才把它藏起来就好了。

“嗯。”

“给风歌的?”

“嗯。她过生日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啦,嬉野嚷嚷得那么厉害,他可真有趣呀。前不久还说小心是他的意中人呢!”

“快别提啦!”

小心不由得立刻低下了头。这个拙劣的包装使她内心充满了羞愧,眼下她恨不得马上消失。

然而,理音却说道:

“挺遗憾的呀。既然好不容易地带来了,却没法交给她。”

理音的话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语言。

可是,听了他的话,小心的胸口立刻涌起了一股暖流。这是个包装得挺糟糕的蹩脚礼物。

里面是到处都能买到的便利店的商品——小心在匆匆逃回家前忙乱地从货架上拿的巧克力点心。

她向理音“嗯”了一声。

“嗯,我很想给她的。”

昴和家人一起出去旅游了,风歌去了私塾参加暑期讲座。听了这些,小心觉得大家都不来了,自己依然还不停地来城堡有点儿傻乎乎的。

特别是,父母劝她去参加暑期的讲座,她却把这个机会放弃了。

“学习,要跟不上了吧……”

小心嘀咕了一声,第一个学期已经结束了,就像她的一个心病似的,现在不由得说了出来。

“哎?”

理音向她看来,小心慌忙改变了自己的表情。她挤出了笑脸,试图抹去暗淡的神情,嘴里简单地回答道“没事”。理音却并没有忽略她刚才的话。

“你在担心学习的事情吗?小心,好像你是初中一年级吧?和我一样。”

“嗯。”

“是吗?”

到此,他们说完话了。

——估计理音的情况和小心差不多。想到这儿,虽说有些抱歉,小心觉得舒服多了。

那个暑期讲座,虽然被小心拒绝了,可是如果她回心转意的话,还是能够去的,那里估计中途也能够进去。

但是,虽然小心在理性上明白,却解决不了她内心的焦虑。当然,不想去私塾也是她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一时还难以动摇。

学习跟不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去私塾也可怕。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怎么行动才能够朝着自己希望的样子发展呢?怎么才能回归到小心的“日常生活”中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祈愿的房间”的钥匙——“祈愿的钥匙”,小心找到它就好了。

真田如果消失了,小心一定就能够回到教室去了。

* * *

进入了第二周以后,小晶也不常到城堡里来了。

至于嬉野,根据政宗的消息,他已经去了奶奶的家里,所以完全不到城堡来了。

在小心家,她的爸爸和妈妈的工作都很忙,所以无法休假。再加上他们看小心既不去中学也不去自由学校,所以都打消了今年夏天带孩子去什么地方游玩的计划。小心也感到抑郁,所以不会主动向他们打听。

然而,几个人里只有政宗和小心一样,每天都到城堡里来。小心会在平日来,到了周末,父母都在家,她也不会来了。可能政宗不管外面的人是否休假,仍然会到城堡里来。小心觉得很好奇,因为关于学校方面,他家和小心家的想法完全不同,她很想知道政宗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什么样的人。

政宗常常是一个人,当小心进入“游戏的房间”时,他只会向她瞥一眼,既不发出声音,也不向她打招呼。

当昴和其他的男生不在的时候,政宗玩的不是连接到电视机上的游戏机,而是拿来拿去更方便的掌机。

“啊,那个……”

有一天,小心看见他正盯着手里拿的游戏机的屏幕,不由得发出了声音,政宗朝她抬起了头:“怎么了?”

第一次看见政宗时,他手里就拿着这种掌机。她记得政宗说过,是一个熟人给他的“测试机”。小心感到非常羡慕,但是,既然有特殊原因,就应该算是企业机密了,小心不知道能不能随便地给她看看了。

“哦……”

政宗注意到了小心的视线,他看看手里的游戏机,能听见它发出来轻轻的音乐声。政宗问她:“借给你玩吧?”小心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

“行吗?!不是你说过……”

“你不是说你爸爸把游戏机藏起来了吗?可以呀。我家里还有最新的机型呢,有的是呀!”

政宗说着:“你喜欢RPG(角色扮演游戏)吗?”然后他弯下了腰,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了游戏盘。政宗玩的掌机游戏和他平时与大家玩的赛车游戏或搏斗游戏不同,似乎是有着故事情节的RPG。

“我基本上没有怎么玩过RPG,总觉得既长又很难。”

小心对政宗的关照挺感谢的,嘴上随意地说着。没有想到——

正在搜寻着背包的政宗突然意外地“啊”了一声,不快地看着小心的脸。随后,他故意叹息了一声:

“本来觉得你一个女生也会玩游戏,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你还嫌长?”

政宗一脸的失望——藐视地看着小心说道: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玩过有故事情节的游戏呀?你以为那种单调的打来打去就是游戏吗?”

“可是,我觉得挺难的呀……”

“你说难?”

政宗又显出了难看的脸色。

“真没办法和你说了,我认为,玩了RPG以后,才会真正地明白游戏的精彩。我呀,也就是玩了游戏以后,才第一次被故事感动得哭了。”

“哎?你玩游戏时哭了?”

这回轮到小心吃惊了。她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政宗:

“你是不是因为游戏玩失败了被自己气哭啦?”

“不是的,我是感动呀。哎哟,别问了好吧,这种事……”

政宗不耐烦地说着。小心由衷地觉得吃惊。她在电视广告上常常看见的游戏片段里,确实就像电影一样地出现不少感人的场景,可是没有想到男生还会被感动得哭了。

小心被政宗的一顿数落弄得挺不开心,却觉得无法反驳。

“你在看小说或看电影的时候哭过吗?漫画呀,电影什么的呢?”

“那种时候当然有啦……”

“那么,那和打游戏的时候有多大的区别呢?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贫乏啦?”

小心虽然明白自己说的话造成了政宗的不愉快,可是她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被政宗这样地驳斥:

“那好,你不借给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心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以后,政宗马上不开心地皱起了眉。他这时手里握着游戏机,正准备递给小心,中途说了一句“啊,这样……”,把手又缩回去了。

“原来你没有多大兴趣呀!”他说着,非常恼火的样子,接着也不愿意再和她啰唆下去了,陷入了沉默。

小心想,政宗属于大大咧咧的男生,一定很快就会把他和小心的这些口角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小心没有想到,当她中午回家吃了午饭再回来后,城堡里却没有了政宗的身影。

不仅是这样,政宗那天再也没有来。结果小心一个人坐在“游戏的房间”里,嘴里嘀咕着“怎么回事!那个宅男!”,生气地拍打着放在高级沙发上的垫子。

噗、噗、噗。她连续地拍了三次,深深地呼吸着。

她看着政宗留在电视机前的游戏机,思索着趁他不在的时候把它弄坏——当然她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一想,多少开始有点儿冷静了。

也许,政宗真正喜欢的是那种RPG一类的能够独自玩的游戏。但是,在这里的时候,他选择那些动作游戏是为了和大家能够一起玩。小心有点儿醒悟了。

第二天,好久没有来的昴出现在城堡里了。

政宗没有来,昴独自一人待在“游戏的房间”靠窗户的地方,耳朵里塞着耳机,像在听着什么。耳机上的线一直通到他的包里。

“昴。”

小心第一次叫他时昂没有听见,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音乐上,小心再次叫他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昴终于反应过来,抬起了头,拿下了耳机:

“抱歉,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不,是我在打扰你。今天,你没看见政宗吗?”

“好像他没有来呀。我好久没有来,挺想见见他的,有点遗憾呀。”

昴伏下身体收拾耳机,他的皮肤白皙,脸上散布着雀斑。

“我觉得,你好像和‘哈利·波特’系列里的罗恩很像哦,没有人说过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

“哈利·波特?”

“是呀,‘哈利·波特’系列的书呀。”

小心边说边意识到,不光是书,他和电影里的罗恩也是很像的。可是昴只是朝她耸了耸肩膀,摇摇头说:“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

“看来小心很喜欢看书呀。”

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小心不由得想——如果在自己的班级里也有这么样的一个成熟的男生就好了。

“昴是星星的名字吧?所以吧,我才会觉得有一种幻想的色彩,才会产生出联想。”

“是吗?确实,从老爹那儿得到的东西里面,我最喜欢的是自己的这个名字了。”

“哎?”

和他的名字的事情相比,像他这样的男孩居然用“老爹”这种称呼,小心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点儿惊讶。昴的脸上显出微笑,看着刚摘下的耳机说:

“这个也是老爹送给我的,这个月和他见面的时候。”

“哎?”

听见他的说法,小心觉得很不寻常。和自己的父亲怎么会说“这个月和他见面的时候”?昴难道平时不和他的父亲一起生活吗?

昴抬起头看着小心,他大概察觉到小心的欲言又止了。小心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但是她又觉得昴喜欢得到她的关注。倘若她没有会错意的话……

“昴,你……”

正当小心想要打听的时候,却觉得门口有人在朝他们张望。昴先意识到了,朝门口看去。原来是风歌站在那儿,小心和她已是许久未见了。

“风歌。”

“小心,谢谢你的礼物!”

“嗯……”

为了尽早让风歌看见,小心把礼物竖着放在风歌的镜子前,还附上了卡片,卡片上写着:“时间晚了请别介意,祝你生日快乐!”

风歌的手上拿着那包礼物,进入了“游戏的房间”,在桌子上打开了礼物,然后一直注视着那个装着巧克力的盒子。

看见她的样子,小心吓了一跳。

虽说这盒巧克力是小心费了大力气买来的,可是仔细想想,如果她认为是小心把家里现成的东西包装了一下带来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

昴看见小心和风歌开始说话了,就站起了身,说:“我要先回去一下。”他收好了耳机,对女生们很有礼貌地说道:“我们回头再见。”小心和昴刚才说的话题还没有结束,然而小心也只能“啊,嗯”地目送他。

虽然昴已经不在了,风歌仍然看着那个点心的礼物。小心正考虑该说点话来解释解释这份礼物时,风歌却抬起了头说:

“这种点心,是你喜欢的吗?”

“哎?”

“这种我从来也没有吃过,我想你大概是特地把你特别喜欢的点心送给我了。”

“……嗯,是很好吃。”

这个的确是小心喜欢的点心,但是若要问小心是不是像风歌说的那样“特别喜欢”,小心一时还难以确定。风歌说从未吃过,会不会是因为她很少去便利店呀?风歌是个有礼貌的女孩,她的父母说不定一贯主张不让家里的孩子多吃这种点心。小心正在思索着,只见风歌笑容满面地说道:

“太高兴了,我要好好地尝尝!”

她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喜悦,不像是仅仅考虑到小心的心情才这么说,小心感到一阵温暖。

——风歌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她的感情很少会流露在脸上,有时候让人觉得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是,在她的身上,看不到想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好人的功夫或心计,听见她这样的女生发自内心的声音,小心高兴得有些心花怒放的感觉了。

“虽然想现在和小心一起吃……我一个人回家里吃也可以吧?”

风歌特地问道,让小心有点意外。

“你是特地送给我的,我想独自品尝。”

“可以呀!当然可以啦!”

这天的中午,风歌似乎已经在家里吃过了巧克力点心,她回到城堡后告诉小心“味道很好!”

听见她这么说,小心觉得自己去了那趟便利店很值得。

城堡里的出席率虽然下降了,有的人却在进入暑假后频繁地露面了。

这个人是理音。

他给人的印象依旧是个活泼的受人喜爱的男生。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小心就觉得理音越晒越黑,人也长高了。小心看见,他脸颊上的皮肤被晒得有点儿要脱皮似的,担心他会不会是逃学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小心想,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同坏同伴或者被称为不良少年的朋友们厮混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可是万一是那么回事怎么办呢?

“咦?人都去哪儿啦?”

“今天只有我和小心在。上午昴还在,放暑假后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风歌说。

钟上的指针指着下午四点。理音到其他男生都不在的“游戏的房间”里转了一下后“哼”了一声。

“政宗也不在呀。真少见。我还打算和他一起玩游戏呢。”

“是我把他惹怒了。”

小心答道。理音向小心看来:

“哎?真的吗?怎么啦?”

像理音这样的男孩子,学校里偶然也会有。他们对于自己长得帅或是有人气都满不在乎,同政宗或嬉野那样的,无法融合于集体中间的男生或女生也能够平等地说得上话。

令小心奇怪的是,这样的男孩为什么也会成为这个城堡里的一员?不过她绝对不会主动打听,总觉得这是不可以打听的事。

小心有点儿郁闷地向他进行了说明:

“我对他说,RPG在游戏里面属于篇幅长的,玩的时候觉得挺难。他不高兴了,说我不懂游戏,结果我也不开心了。”小心一边想,一边说,“但是………但是,他本来还打算把游戏机借给我的。”

政宗本来还打算把游戏机借给小心的,闹脾气回绝政宗好意的是小心这一方。

“哦……我对电子游戏也并不精通。不过,对于这件事你还是道个歉比较好。说不定,政宗也在后悔呢,他也觉得对小心说过分了。”

他把话说得很明白,小心听了“嗯”地点了点头。随后她想了想又说:

“下次看见了政宗,我会向他道歉的。”

* * *

这天晚上,爸爸没有回来吃晚饭,他的工作太忙了。家里只有小心和妈妈两个人。

小心先在家里淘好了米,用电饭锅煮了饭。饭差不多快要熟的时候,妈妈回到了家。她换下了工作时的衣服,系上了围裙。

妈妈因为最近工作特别忙,把她在购物中心卡莱奥里的熟食店买来的沙拉和饺子放在餐桌上,并向小心表示了歉意:“对不起。”小心其实挺喜欢这个熟菜店里的食品。和妈妈做的相比,这里的沙拉中还拌有坚果,更加精致一些。

在准备晚饭的时候,妈妈向小心开口道:“那个,小心……”

她的声音虽然听上去很平稳,却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小心听了一边回了一句“什么事呀?”,一边做好了等待下文的准备。通常,妈妈这么说的时候,都是要讲一些敏感的话题,比如有关自由学校的,或是有关小心中学的。

“白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被妈妈这样一问,小心立刻觉得心跳加快了。

“哎?”小心正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妈妈停住了正在摆放盘子的手,观察着在准备杯子和筷子的小心的脸。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你如果想出去玩,我认为是一件好事,现在又很幸运是放暑假的时候。”

小心听了妈妈的话,被“幸运”两个字吸引了注意力,剩下的意思顾不上理解了。

幸运。

现在是幸运的暑假。

如果不是暑假的话,妈妈多半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孩子拒绝上学,还游手好闲地在外面闲逛。

妈妈继续说:“我本来不想说的,其实最近,我中午偶尔会从公司回到家里。”

小心顿时觉得后脑勺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似的意识模糊了。

“然后,发现你不在家。”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小心忍不住问道。

胸中突然升起的感情是——愤怒。

为什么妈妈已经去上班了,却突然地回到家里来?小心知道自己的愤怒没有道理。但是,她觉得妈妈真是过分了。本来以为白天的家里是属于自己的。看来妈妈对我缺乏信任,特地回来看看我在不在家。

小心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

“小心,妈妈没有对你生气呀。”

妈妈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本来,我并没有打算说。”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说呢?”

“什么?”

妈妈的眉间出现了皱纹,她刚才一直努力维持的温和嗓音忽然有些提高了。

“妈妈当然是为你担心了。起先看见你的鞋子还在门口,担心别是被人拐走什么的。”

“鞋子吗……”

小心没有想到妈妈会连这种地方也都留心到了。她当然也进过小心的房间,那时镜子不会是发出亮光的吧?不知道自己每次离开了房间以后镜子会怎么样,大概是小心进入到里面以后就不再发光的机制。

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地理解鞋子的问题。估计她以为小心穿了另外一双鞋出去了。

“小心。”

妈妈的眼睛闪现着迷惑的目光。小心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并不相信自己。

“妈妈不是说过不责备你吗?我觉得你能出去走走是一件好事呀。只是,去哪儿……”

“我只是出去了一下!”

实际上不是这样。

小心撒谎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她并不愿意这么说。

因为,真实的情况是,小心根本离不开家。

那天在那条炎热的道路上,便利店里的灯光她都会觉得那么刺眼,仅仅是看见穿着同一所学校运动服的不同年级的男生她都会僵住了似的动弹不得。那种痛苦,小心真希望妈妈能够理解。可是,她只能承认自己出去过了。太可悲了,实在是太可悲了。

明明自己对外界是那样恐惧,怎么会让妈妈认为,自己能够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在外面若无其事地玩耍呢?

妈妈叹着气,嘴上说着“本来不打算说的”,又说实在忍受不了,用“担心”的语言作为盾牌,触动了小心最不想被人触及的部分。不知道她现在对小心的辩白是怎么想的?

既然要说,那么起先就不要说什么“本来不打算说的”!

既然说没有生气,不打算责备小心,那何必要在小心面前那么大声地叹气呢?

“你再到自由学校去试一试吧?”

妈妈的这句话,让小心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沉重了。面对着沉默的小心,妈妈又说道:

“那次我们去的时候见到的喜多岛老师,你还记得吧?”

她说的是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带着小心到教室里去过。当时她和小心打招呼时说:“安西心同学,你是雪科第五中学校的学生吧?”在她胸前挂的牌子上,有某个孩子画的她的速画像和“喜多岛”的汉字。

“我也是那儿的毕业生呀。”喜多岛老师微笑着告诉小心。然而,小心听了却觉得羡慕无比,她已经是一个再也无须去中学念书的成年人了。她留着短发看上去是一个性格活泼的人——小心感觉她和自己完全不同。

“那个老师说,她还想和小心聊一聊。”

妈妈注视着小心。小心的揣测没有错,尽管小心没有去那儿上学,妈妈果然还是和那里的老师保持着联系。说完这话,妈妈在沉默中踌躇了一下后,又开口道:

“那个老师还说,小心不去学校的原因绝对不在小心的身上,一定是小心遇上了什么事情。”

小心听了睁大了眼睛。

妈妈有点儿疑惑地继续说道:

“她总是告诉我,错不在小心的身上,所以,绝对不要责备或者对你发火。因此,妈妈一直忍耐着,虽然有些事情很想问问你。”

小心听了这话,不禁在想着:你既然说是忍耐着,为什么现在又要把这些事都说给我听呢?妈妈从正面注视着小心说道:

“发现小心白天不在家以后,第二天,我从工作中挤出了时间,又回家来了,发现你还是不在家,是不是?结果,妈妈试了好几回了。”

小心默不作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妈妈露出了疲惫的样子看着小心:

“我在工作的时候担心着,你如果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的话可怎么办?晚上回到了家,发现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所以,妈妈每一次都会想:啊……小心白天明明出去过了,晚上却好像没有事似的默默吃着晚饭。所以我……”

“……我明白啦!不会再出去了!以后我一直待在家里!”

小心突然喊道。妈妈看着她突然屏住了呼吸,使劲眨了眨眼:“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接着她又说:“小心如果出去的话,妈妈认为是好事。不过,到底是去了哪儿?公园吗?图书馆吗?你去的地方不会是卡莱奥吧?那里的游戏厅的话……”

“我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呀!”

小心没有撒谎,她终究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到便利店已经是极限了。尽管如此,却被妈妈那样误解,小心觉得实在难以忍受。

小心把手上拿着的筷子和杯子都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咯噔地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她随后冲出了餐厅。

她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妈妈的呼唤声“小心”,却并没有回头。一直奔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扑倒在了床上。

通往城堡的那面镜子现在没有一点儿光亮,小心痛恨地看着它。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如果夜间也能去这个城堡的话,她要钻进去,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可是,楼下却传来了一声呼唤“喂,小心!”,随即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小心其实是无法离开这个家的。

小心想到了那个学校的喜多岛老师。

老师说了那样的一句话:

——小心不去学校的原因绝对不在小心的身上。

这句话让小心的胸中产生了微小的希望。

喜多岛老师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自由学校的老师们和这个地区的中学有某些交流也是不奇怪的。然后有什么人说不定告诉了他们,有关小心遭遇的那些事情,说不定他们已经了解了。

这种想法只是从头脑里一闪而过,小心随即又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发生。

原因也是很简单的,真田美织属于年级里的中心人物,在她周围的孩子里,没有人会背叛真田美织。不利于真田的坏话不可能准确地进入大人们的耳朵里。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样,他们早已经把小心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都在忙着社团的事情,忙着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小心早已被排斥于教室中流逝的时间之外了。

妈妈走近房门时发出的“喂”的声音惊动了小心,她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桌子上,小晶给的那张绘有花纹的纸巾随意地放着。小心马上想到,这张纸巾如果被妈妈看见了,说不定又是一场争吵。她急忙要去把它收起来。

小心把它抓在手里紧紧地握着,试图把它藏在被子和身体中间。看见好好的纸巾被身体压出了皱纹,小心又觉得悲哀了起来。

给大家送了纸巾还泡了红茶的小晶,收到了小心的点心礼物后那么开心的风歌,小心依次想起了她们,一种几乎要喊叫的愤慨充满了胸中。

为什么,不能让小心静静地去那儿呢?

怎样生活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让小心自己决定呢?

“小心,我要进来了!”伴随着这个声音,妈妈走进了小心的房间。

* * *

和妈妈吵过架的第二天,小心没有去城堡。

这天的早晨,妈妈对小心用特别温和的语气道了歉:“昨天的事对不起。小心,你白天在家里怎么度过,妈妈不想干涉。我虽然白天偶然地回到家中,也并不是想要突然地检查你。抱歉了小心。”

小心忍耐住了郁闷的情绪,“嗯”地回应了一声。妈妈又说道:“我以后白天不会回来了。妈妈不会再做试探小心的事情了。”

她说话的语气里包含着理解。会不会是喜多岛老师或者那个学校的别的人教给她的方式、方法,用一种仿佛理解小孩的长辈的语气对待小心?

这也可能是一种骗局。小心这一天里一直待在家里。她琢磨着妈妈嘴上虽然那么讲,暗地里说不定仍然在监视着她。

小心把晒进了阳光的窗户关紧,打开了空调,独自一人看看书、看看电视。外面传来放了暑假的孩子们在房子后面的公园里玩耍的喧闹声。

中午的时候,小心把妈妈留下的午饭吃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象解闷。一直等到了傍晚,都没有妈妈回来的动静。

白白地在家守了一天,妈妈今天没有回来突击检查。

小心觉得非常失落,还感到幽怨。

既然是这么个结果,真不如去城堡度过这一天呢。

小心感到后悔的第二天,情绪继续左右摇摆着,在去不去城堡的问题里打转。结果,吃完了午饭还是没有看到妈妈要回来的样子,大约在三点钟以后,小心去了城堡。

只去一会儿,小心在内心对自己说。

只是一会儿。

只是在那里和大家见一下面,赶在妈妈确认之前回到家里就行了。小心一边这样地想着,一边钻进了镜子里。

到了那里之后,小心大吃一惊。

来来去去城堡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和起先的那种冰冷空旷的印象相比,现在因为城堡里散乱着大家各自带来的玩具和点心,令人觉得更熟悉、亲切了。在每一面通向各人家里的镜子面前,不知有谁制作了一种小挂牌,小挂牌的纸好像是从图画纸上裁下来的,每一张牌子上分别写着“小心”“小晶”“政宗”等等名字。

今天,很少见的是,大家的镜子都发出了七彩的光亮,到场的人里属小心最晚了。

在这个已经熟悉的城堡里,走进了“游戏的房间”后,小心却看见了让她感到了吃惊的光景。

“哦!小心!”

总是在一起玩游戏的政宗和昴,转过头望着进来的小心。

大家都集合在一起了。风歌和小晶坐在沙发上,游戏机的旁边还有其他男生的身影。

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立刻吸引了小心的目光。

——是昴。

上一回,昴曾经和小心提及他父亲的事,这个话题在中途结束了。这回小心看见他的头发明显地呈现出茶色。并不是像理音那样被太阳晒成了那种颜色,而是大人做的那种人工染发。

“昴。”

“嗯?”

“你的头发……”

小心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已经交谈过这个话题了,或者这是一件不能接触的话题?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踌躇着向昴开口问了。

大家都没有作声,不过,好像都在静观。

昴的样子满不在乎。“啊?这个吗?”他把自己耳朵边的一撮头发抓在手里问。这样一来,他的模样更加显得和以前不同,成年人的氛围愈加浓重了。小心感到迷惑不解。

然后,小心看到了令她更加吃惊的景象。

在他抓住的头发下面,能看见耳朵上有小小的耳环在闪光。原来他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是我哥哥给我弄的。”昴说道。

“他说,好不容易放暑假了,来一点改变吧。也是被他有些强制性地……”

“颜色是染上去的吗?”

“没有,是脱色。如果是染色的话,颜色很难上去的,脱色的话,原来的颜色马上就会改变。”

“原来是这样啊。”

小心听了觉得有些兴奋。

正和昴一起玩着游戏的政宗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讪笑。他只是嘟囔了一句,表面上是无所谓的语气,实际上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明显的紧张感:

“原来你还有哥哥呀?”

听了政宗的话,小心又微微地震惊了。

关于昴有哥哥的事情,小心是第一次听说,可是她没有想到,政宗和他的关系那么好,居然也是第一次知道。

政宗接着问道:

“耳环呢?也是你哥哥弄的?”

“是的,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刚弄好的时候耳洞容易重新长死,所以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耳环拿下来。昨天晚上翻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枕头上也沾上了血。”

“哦……”

政宗满不在乎似的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皮比平时垂得更低了。

小心多少能够理解现在政宗的心情。

——他觉得昂做得有些过分。

染发也好,耳环也罢,在政宗所生活的环境里,多半这些东西不是那么普遍。但是,面对这一类的东西,他尽量摆出既不大惊小怪,也不躲避,无所谓的态度。其实,小心也是同样的态度,在座的其他人大约也是一样的心态。

这时传来了一声“哼”。小心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晶发出来的。

大家正沉浸在郁闷的气氛中时,唯有她好像是真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开口问了昴:

“这样的话,你就不怕老师发火吗?每到期末,老师们都会在那儿反反复复地警告大家:不要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带着一头染过的头发来上学哟!你就不担心被老师发现吗?”

“嗯,不过我不在乎。”

“哎,真好呀!我也要弄——弄弄头发。”

“行呀,小晶,你挺适合染发呀。”

“不错不错,我和风歌、小心一起染一染。啊,不好,如果我把风歌带坏了,会有人生我的气了。”

小晶说着特地看看嬉野,然后小声地笑了。本来没精打采的嬉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吃惊似的望着小晶。小晶旁边的风歌有点儿尴尬地装出了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隔着一层褪了色的头发,隐隐能看见昴的脸颊,总觉得他的脸型也有所变化了。本质上虽然还是原来的那个昴,只不过把头发改变了一下颜色,就让小心觉得他和自己有距离了,这种改变让小心觉得挺吃惊的。至于能够和他不在乎地进行交谈的小晶,也让小心产生了至今所没有的,更想了解她的心情。

昴刚才提过“哥哥和他的女朋友”。

小心觉得,昴的哥哥及女朋友属于小心最合不来的那类人。小心不想被喜多岛老师和妈妈误以为自己属于那些孩子的同类。他们打扮招摇,白天不去学校里念书,经常泡在游戏机房,或是在商业中心里无聊地玩耍。

小心正想着,突然有人大声地发出了声音:“我说呀!”

原来是嬉野在说话:

“我现在有话要向大家说!”

“什么事呀?”

小晶问他。

脸变得通红的嬉野目视着小晶和大家。然后说道:

“我,第二学期开始要去上学了!”

他刚刚说完,小晶忽然睁大了眼睛,其他的人也都吃惊得一下停住了呼吸。嬉野的样子显得非常认真,他的脸比刚才更红了。

“我本来小心谨慎,一直没有敢说。”

接着他又说道:“坐在这里的各位,你们都没有去上学吧?都没有办法去学校吧?”

小心想,他这是想做什么呀?事到如今了。

这件事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不过,小心又想到了,政宗和昴曾经对她说过“学校属于没有什么去的价值的地方”,而她和小晶之间一直尽量地不触及这方面的话题,此外,也许还因为嬉野上午往往不在。确实,小心想到和嬉野之间并没有聊过这方面的话题。

嬉野是一个喜爱美食、注重恋爱的男生,可能他在这方面过于典型了一些。然而,大家彼此并没有确认过“我们都没有去学校”。

嬉野没有住口,他朝着沉默的众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真像一群傻瓜。明明都没法去学校了,却在这里把自己装得跟自由自在的普通人一样。就在刚才,小晶还和昴说什么第二学期开学以后会被老师注意到头发,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你们本来就没有去学校的打算呀!”

小心听了震惊得差点儿叫出声音来,连忙闭上嘴把话咽下去了。

小晶一直沉默着。虽然她一直沉默着,面孔却变得通红了,双目死死地盯着嬉野。虽然她的脸颊一片通红,从脖子往下却是幽灵般的青白色。

“不管怎样,我准备去学校了。”

嬉野巡视了大家的脸,声明着:

“从第二学期开始,我要去学校了。以后我不到这里来了,大家愿意在这里待多久都行呀!”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呀?”

理音向他发出了警告。

理音一直卧倒在地毯上休息,现在他站起了身,面对嬉野站着。然后他的声音更大了:

“你不也觉得很开心吗?!在这里!”

“不开心!!”

嬉野大叫道,他的脸扭曲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想到会被嬉野这样大声地反驳,理音不禁有些退缩了。就像抓住了一个空隙似的,嬉野一口气说道:

“不是吗?大家都把我这个人当作傻瓜一样地看,一直是这样。总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总觉得大家都不把我当成一回事儿。你们都把自己的恋爱状况隐藏起来,躲在人背后偷偷摸摸地进行,谁也不知道就在一起了。至于我的恋爱,因为是我的事情就可以到处传播,随便地嘲笑都可以。没人把我当成一回事儿,别的事情也是一样的!大家以为我这个人被怎么样说都行的。”

“不是这样的!”

小心没有多想就发出了声音。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一下子愣住了。说到这个问题,她才意识到了——嬉野说的是真的。

小心也确实曾经觉得,如果是嬉野的话,随便地开玩笑都可以。他喜欢的女孩子变来变去的,女生们把这事都当成了笑话来看,小心、小晶和风歌一下子成了好朋友。然后她们又说是应该感谢嬉野,因为是他促成了她们的团结。

小心明白,她也瞧不起嬉野。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却无法承认,只能够向他表示歉意。

“如果,被你这样想的话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不用说了,烦死了!”

嬉野大叫起来,小心吓得缩起了身体。

“你也一样……”

嬉野看着小晶。随后他又转过头,这次他望着昴。

“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也一样!”

他把大家的脸轮流看了一遍,最后,他注视着站在面前的理音:

“你也一样!看上去,你们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实际上,你们根本和我是一回事儿。你们都遭到了欺负,都被人嫌弃,连个朋友都没有!”

“……嬉野,你稍微冷静点。”

理音说着把手放在了嬉野的肩膀上。嬉野的脸上还是通红的。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大家当初到了这个城堡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但是,今天嬉野把这个事实公开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实在让每个人都觉得太痛苦了。

嬉野把理音的手用力地甩开了。

“那么,你是怎么回事呢?”

嬉野开始和理音过不去了。他变得蛮不讲理,故意挑衅。他晃着肩膀大口地呼吸着,向理音质问: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去上学呢?快说!告诉我吧!”

理音静静地睁眼看着他。大家的目光都看着理音和嬉野。

提问的嬉野仿佛快要哭的样子。按理说是他先向理音挑衅的,不知何故,他现在的表情却像是要寻求谁的帮助,小心在旁边看着觉得他特别可怜。然而,大家都无法把目光从他们两个人身上移开。

“我……”

理音看上去踌躇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正视着嬉野的脸说:

“我一直在上学。”

哎?在场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正当大家全都吃惊地看过来时,嬉野大声说道:“撒谎!你在这里还要撒谎,好意思吗?我都这么认真地……”

“我没有撒谎!”

理音说道,他神色激动,使劲地又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自己犹豫不决的心情,继续答道:

“不过,我念的不是日本的学校,而是在夏威夷的寄宿学校。”

嬉野的脸上浮现出了迷茫的表情。

与此同时,小心他们也都染上了惊讶的神色。他们的震惊彼此相同。小心也睁大了眼睛。

夏威夷。

小心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景象是:远离日本的南面的小岛、大海和海风,夏威夷草裙舞和高高的椰子树,大自然——这些想象通通归拢在理音的那种被烈日照射的肤色上。接着,令人吃惊的是,理音继续说着:

“现在,夏威夷不是白天,而是夜晚。我来这里都是在学校结束以后。我和家人分开,一个人住在寄宿学校里。”

小心听他这么说,想起他一直戴着一块手表。虽然没有靠近看过,可是觉得他总是很在意手表上的时间。现在也是,他手腕上正戴着一块手表。

于是,小心忽然想起来了。

已经不是最近的事了,她记得,曾经向理音打听过时间,理音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以后,朝着挂在大厅的那个大钟指了指,说:“那里不是有钟吗?”

那是因为,理音知道自己手表上所表示的时间对小心来说完全没用,那是和小心所在的日本有着时差的外国的——夏威夷的时间。

“夏威夷?”

开口的是政宗,他仿佛代替大家表达了惊讶。在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是很自然的笑容。

“你说的夏威夷,就是那个夏威夷吗?咦,你难道是从那里过来的吗?特地过来的?”

“我住的宿舍里的镜子发出了亮光。”

理音皱起眉回答着:

“估计和你们是一样的,钻过来就行了,距离没什么关系。”

“这么说来……”

这个声音高昂而又透明,小心回头看见是风歌开了口。她看着理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记得,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狼大人’向大家介绍的时候说过,城堡开门的时段是‘日本时间的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

哦!小心也想到了。

风歌的话提醒了她,确实曾经听过。风歌继续道:

“当时,我奇怪为什么特地指明‘日本时间’,所以一直记着。现在看来,是特地为你说的吧。”

“……我觉得不只是这一个原因。”

“哦,那么是什么呢?”

政宗向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的理音问道。他的话明显地不容理音辩解:

“你,是优等生吧?”

理音默默地抬起了头,在他看向政宗眼睛之前的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悲哀地闪现了阴影。这个阴影没有逃过小心的眼睛。

理音对政宗摇摇头。

“我可不是优等生呀。入学考试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个形式,至于上课,我估计比日本的学校进度更慢。这个学校的风气只是在大自然中踢足球的那种感觉。”

“那么,你是为了踢足球才去留学的?”

昴也凑上来问了,他刚才一直是一头雾水的样子。问了之后,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太厉害啦!能上夏威夷的学校,说明理音的家里相当有钱,就像那些娱乐圈的人一样。”

“所以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呀,我家不是那么有钱呀。”

“可是……”

小心明白,无论理音怎么解释,大家对他抱的印象都和自己的差不多。

理音不是那种无法去学校的孩子。

他能够去夏威夷似乎很不错的学校,说明他是一个很正常的学生。

小心被这个令她震惊的事实搞得内心里很混乱。理音自然是无辜的,小心却觉得受到了他的刺激。

理音——和大家不一样。

原本她就疑惑过,理音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来这儿?

看来理音属于有自己回归场所的孩子。

“为什么?这事……”

嬉野的声音仿佛没有了气力一样。他用非难的眼神看着理音,理音微微咬着嘴唇。

嬉野向他问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隐瞒?把我们这些人都当成傻瓜吗?”

“怎么会呢?”

理音急忙直摇头。然而,他那种尴尬的样子,胜过了任何雄辩。

他并没有把大家当作傻瓜,也许是真的。但是,理音明显的有些愧疚。或许他并没有打算隐瞒,可是他在被人问到之前是不打算说的。

“我没有把你们当作傻瓜呀。我也一样,起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以为,你们和我一样,是从在什么地方留学的孩子中挑选来的。本来以为你们也是从夏威夷的学校来的。后来,听见说是以日本的白天为基准,城堡的开放到三月份为止,于是我终于明白大家其实都是来自日本的。”

这样说来小心记得自己也曾经听说过,美国和许多其他国家的学校都是九月份开始新学年的,和日本升级的时期不一样。

理音继续说:

“不过,我虽然知道这是日本的白天,可是我并没有考虑过大家白天怎么上学的事。起先没有想过,直到被谁说过了以后,我才意识到了。即使是这样,我也并没有多想。”

“没有去学校,对不起啦!”

政宗说。

理音并没有这个意思,所以听了政宗的话以后不由得一愣。政宗故意地大声叹气道:

“我们不是从夏威夷的学校来的,对不起啦!啊!不过,你不要在意!我这么说话确实有点儿不好听,可是我并没有被伤到什么自尊心,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没有恶意。”

理音说:

“我没有告诉你们确实不太好,但是我非常喜欢这里。在那儿,基本上没有日本人朋友。”

大家都看着理音。他低着头继续说道:

“如果你们不要我来的话,我就不来了……我的英语都没有准备好就去那里了,想说什么也没法和周围的人说,常常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现在我已经开始懂些英语了,不过感觉上还是不能够百分之百地把话都说出来,能和你们说说话真是很开心的。”

“没有人说过不要你来呀!”

小心对他说,她就像终于如释重负般地开了口。

为什么呢?

理音的情况确实令人震惊。他作为在夏威夷留学的孩子,说实话,比一般的孩子更加使小心觉得相形见绌。因为发现他和大家都不一样,所以觉得被他欺骗的心情,当然还是有的。

可是,小心并没有因此而觉得理音是把大家都当作了傻瓜。她和理音的想法一样,觉得大家应该团结一致彼此搞好关系才好。

然而,现在怎么会弄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呢?

小心的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嘴上却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结果,在沉默不语的小心面前,理音朝着嬉野叫了一声“嬉野”。

默不作声的嬉野听了并没有抬起头。他没有对理音做出反应。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去好了!”

小心紧张地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小晶。

“你去学校吧。你去的话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的人,没人对你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嬉野没有回答。他无声无息地从理音的旁边穿过,走出了“游戏的房间”,谁也没有去追赶他。

嬉野消失了,房间里面突然变得一片静寂,打破了沉默的是风歌。“哎”她招呼着理音,她的眼睛看着他的手表。

“理音,你才这个年纪就已经在海外一个人生活啦!是因为那里的学校或者教练邀请了你吗,是这么回事吗?”

“没有。只是日本球队的教练给我写了封推荐信,仅此而已。是父母为我找的学校。”

“这里和夏威夷的时差有多少小时?”

“……十九个小时。”

理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疲惫的笑容。房间里挂的钟上,现在指着下午四点。

“现在,正好是夜里的九点。晚饭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应该要熄灯了。”

“你说的夜里,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昨天的。夏威夷比这里要晚一天。”

理音静静地微笑着。

他说完,大家安静了。“我也要回去了。”他接着说道,“……一直没有告诉大家,对不起!”

他虽然没有什么过错,却向大家道了歉。

从那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像嬉野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这个日子平稳的城堡里,嬉野发作的事情确实在大家的心里留下了裂痕。

嬉野踩到了不应该踩的禁区。那件事是这个宁静的城堡中令人痛苦的大事件。

过了一个星期,大家已经习惯了昴的染发和耳环以后,城堡里的人们又陷入了新的惊讶之中。

这次是小晶,她也染了头发以后到城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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