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实有看到那名学生被杀的场面吧?」
被薰子学姊凝视的我点了点头,结果我还是只能想到向学姊报告这条路。
「大松同学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
「……是的。」
学姊深深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并呼了口气。虽然这是个天气晴朗的午休时间,但办公桌后面的窗户拉下了百叶窗,所以整间学生会室有点昏暗。
「虽然在知道自己的记忆一直被人随意修改后,我们的认知已经毫无可信之处……」
确实如此。这种感觉真的很差。
「不过既然目击者与当事者的认知一致,那么至少用球棒打人这个事实确实存在。这样想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薰子姊……」
站在办公桌旁边听著这些话的茜子学姊说:
「假如那名被杀掉的学生真的复活了──那这件事与『游戏』有关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需要建立新的推论了。」
「是啊,总觉得……这样有些说不过去。」
姬木姊妹应该也察觉到和我一样的疑惑了吧。
难以置信的事、无法理解的事、没办法用我们的知识说明的事,在此之前已经发生过非常多了。不过那些事情全都和「游戏」及其影响有关。
但这件事不一样。不管是大松杀死那名学生,还是被害者复活,从头到尾都是在「游戏」之外──也就是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
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我感到学姊们至今一直收集情报累积而成的推论可能会被彻底颠覆的危险性。话虽如此,但万一这是与「游戏」无关的诡异现象,那我们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总之,我先去找大松同学和被害者问清楚状况吧。」
茜子学姊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你要去问话?怎……怎么个问法?大松就算了,但那名被害者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喔。」
「我要用学生会的权限逼他们说。」
「麻烦你了。记得把星期五的第四节课之后发生的事全都问个一清二楚。」
薰子学姊一脸无所谓地这么说并挥了挥手。等到茜子学姊离开学生会室后,再也无法隐藏心中不安的我立刻询问薰子学姊:
「那个……逼他们说是不是有点……」
「放心吧。我和茜子经常仗著学生会的权限乱搞,大家都习惯了,不管被问了什么,学生们都会乖乖认命从实招来。」
不要自己说这种话啦。
「而且我和茜子都是美少女,作风稍微蛮横一些也会被原谅。」
「不要自己说这种话啦!做这种事会让学生会的风评越来越差喔。」
「没差啦,反正我本来就不是学生会长。」
「……咦?」
「真正的学生会长八成已经死了。」
薰子学姊站了起来,环视空荡荡的学生会室。
「你不觉得奇怪吗?学生会成员居然就只有各班班长,这种学生会根本听都没听过。真正的学生会成员大概早在第一次游戏中就全数死亡消失,所以现实才会被窜改,把我变成学生会长。」
我凝视学姊露出淡淡微笑的脸。为什么她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可怕的推测呢?
「所以我也没有自己当选学生会长的记忆,也完全不懂学生会的工作。我只是看过放在这间房间的文件和资料,随便找些事情来做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学姊望向远方小声低语。我没有问她是什么事情来不及。
「说不定事情已经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也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逃离或结束这场游戏的方法。」
说不定只有死亡才能逃离游戏。这是我们一直不愿去想的可能性。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毕竟只要不断击败敌人,就至少还能继续活下去。」
我想她应该是不愿意放弃希望吧。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尽管我根本不曾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每当我看到「天使」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吃掉学生时,我就没办法不这么想──要是闭上双眼躺下来等死是不是就能解脱?逃离游戏的方法会不会就是死亡?
「死者的秘密被大松同学知道了啊……我们确实太大意了,不过也许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吧。」
人被杀,就会死。理所当然的事实。还有异常稀少的学生人数。就算再怎么细心地消除死人存在的痕迹,也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异状。
「看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慢慢调查了,我们还得尽量活用在游戏中的时间才行。你从七连坂同学那边打听到的隐藏选项的情报确实耐人寻味,我们有很多事情得在下次的游戏中确认清楚。」
这样感觉起来不就像是在期待下一次游戏一样吗?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闷,默默点头示意后就离开学生会室了。
*
我总觉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咲,星期二和星期三都只有把桌椅搬到一年C班教室并且在点名簿上做个记号,然后就立刻回到一年B班教室。因此我们是在游戏中再度碰面。
很久没来参加大班会的我一边被久留美碎碎念,一边把跟学生会有关的联络事项告诉班上同学,为了发传单而准备走下讲台。
钟声在这时随著激烈的头痛一起传来,让我差点一脚踩空从讲台上摔下来,但我赶紧用手撑在自己的桌子上稳住身体。视野开始扭曲,头昏眼花的感觉也跟著袭来。
我跪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痛欲裂的脑袋缩起身体。
越来越响亮的钟声在第四节结束时戛然而止,沉闷的头痛也在同时突然减轻。
我闻到带有灰尘味的空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周围被一片沙尘所笼罩。抬头一看是乌云遍布的昏暗天空,而我的双腿则瘫坐在满是岩石的沙地上。
旁边传来呻吟声,我转头一看,倒在沙地上的未咲正要转身面向天空。黑色长发在岩石上散开,和RESTART THE GAME这行发光的刺眼绿色文字重叠在一起。
我们在屋外。为什么?之前明明都一定是在教室重新开始游戏不是吗?
周遭发出好几道细微的呻吟声。学生们从岩石之间接连站起来。
「呜……呜……」「身体好痛……」「我的脚不能动了……」「手……我的手啊啊啊……」
学生们颤抖的声音随著满是沙尘的风飘了过来。大家的制服和手脚都伤痕累累,到处都能听到肉体再生时的水泡破掉的声音,其中也有几名我们班上的同学。原来如此,这是上周游戏结束时我们身处的地方。之前之所以每次都是从教室重新开始游戏,是因为上一次游戏结束的地点总是教室。
我心中涌起一阵疑惑,游戏结束时和重新开始时的地点没有改变……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就连逐渐淡去的这行文字都让我觉得不太对劲。事情果然有些奇怪。总觉得我好像彻底搞错了某些事情。
「……敌人呢?」
未咲突然站起来,用手指在眼前比划,切换了好几种雷达图,确认没有敌人后才松了口气。然后她终于注意到我,赶紧压住裙襬倒退两步。因为她的裙子已经裂开,整条大腿都露了出来。我也赶紧别过头去。我在视野的边缘看到裙子的裂缝不断跑出复杂的碎形图案,并且慢慢膨胀填满空隙,就和在上次游戏中见到的教室墙壁的修复过程一样。原来衣服也是那样修复的啊……
『所有人立刻回到校舍!』
脑袋中突然响起女孩子的叫声。from 3A COMMANDER这行讯息在视野下方闪烁。是薰子学姊的声音。
『二楼以上的部分已经全毁,还没有开始修复,先进到天花板没破的一楼教室避难。动作快!』
看来这是全校通讯,周围的学生们都开始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向隐约可以在沙尘的另一头看见的校舍。
『还有,蓝泽同学。』薫子学姊切换到个人通讯这么说:『你今天一定要把七连坂同学带过来。』
我和未咲看向彼此。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露出复杂的表情轻轻点头。
校舍几乎化为一堆瓦砾,后门附近的西校舍甚至连柱子都断掉,让下方楼层被上方楼层的重量完全压垮。修复建筑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听起来就像是变调的蝉时雨。
我很快就找到姬木姊妹了。因为她们两人并肩站在只剩下骨架的南校舍顶端,那头金发非常显眼,就算在远方也能马上找到。我和未咲在空中使出三段跳,来到姬木姊妹站著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七连坂同学。」
薰子学姊用温柔的笑容伸出双手迎接我们。
「那赶快报告一下你现在穿的内裤图案吧。」
「学姊?」「薰子姊?」
我和茜子学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未咲吓得躲在我背后。
插图018
「怎么啦?不用害怕。如果觉得口头报告难为情的话,就算要直接给我看也行喔。」
「那样更难为情吧!」
「我还是回去算了……」未咲在我身后喃喃自语。你想怎么回去?
「在游戏中会穿什么样的内衣是很重要的情报。根据我和茜子的调查,好像会是我们在入学典礼时身上穿的──」
「薰子姊,时间宝贵。我们必须赶在敌人来袭前完成检证耶!」
被妹妹责备后,薰子学姊一脸遗憾地乾咳两声转换话题。
「没错,我们还得完成检证。」
即便如此,她的视线好像依然紧盯著未咲裙子的裂缝,难不成这是我的错觉吗?
「我和茜子的分数加起来超过一万分,所以我们转让所有分数给对方确认过了。七连坂同学,结果就跟你发现的一样,SKIP 1 GAME出现在选单上了。」
也许是因为明白终于可以谈正经事了,未咲畏畏缩缩地从我的背后走了出来。
「我们还没有购买。在此之前,我想先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尽可能地确认,要是储存更多分数会出现什么样的选项。其实我还想拜托志鹤和大松同学帮忙,不过看来是只能放弃了。」
「……你是要我把分数也全都转让给你吗?」
未咲因为戒心而缩起身体。
「我会把我们的分数转让给你。」
说完,薰子学姊用手指在空中按了几下。未咲睁大双眼。
「一万四千?这……这是你所有的分数吧?你……你不怕我擅自用掉吗?」
我也有些惊讶。学姊既没有一点一滴转让分数,也没有再三要求未咲一定要归还。
「我没空怀疑你了。就算出现结束游戏之类的选项,被你一个人买下来独自过关也无所谓。」
未咲屏息注视薰子学姊的脸并摇了摇头,接著举起手在空中不断拨弄。最后她的双眼和手指停了下来。
「……有一个需要花费两万分购买的选项。」
「两万?」姬木姊妹异口同声地问。
「呃……Ange……liza?是这样念吗……?」
未咲和我们共享视觉。在装甲值和耐冲击力和再生能力这些眼熟选项的最底下多了ANGELIZE这个项目。需要的分数是两万分。
ANGELIZE──天使化?
从未咲手中接过所有分数的薰子学姊也确认过强化选单,然后把分数转让给茜子学姊。
「有吗?」薰子学姊向妹妹确认。
「有耶。使用两万分……就能天使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以变身成敌人那样的意思吗?」未咲轻轻歪著头问道。
「如果能那样战斗确实会很有利……」茜子学姊皱起眉头。「不过我不敢尝试。因为说不定会无法复原。」
然后三位女司令官开始讨论起身体系选项的最大值如何,以及费用的增加率如何这些我完全听不懂的战术话题。正当我觉得这里果然不需要我,打算回到班上防备敌人袭击,准备往下跳到中庭时──
「茜子,把分数转让给蓝泽同学,让他也确认一下选单吧。」
我和茜子学姊都吓了一跳看向彼此。
「不,我就不用──」
我话还没说完,茜子学姊就开始操纵指令键。发光的白色粗体文字从旁边飞进我的视野中,显示出26800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大量分数。
「在身体系选项的最底下。你确认看看有没有ANGELIZE这个选项。」
为什么我也得确认啊?既然她们三人都确认过了,那我应该不需要照做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照著薰子学姊的吩咐打开选单列。
「……没有,我没看到。」
只有茜子学姊和未咲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有?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你再仔细找一下,就在再生能力下面。」
虽然她们两人同时用严厉的语气吐槽我,但就只有薰子学姊用彷佛看透某件事般的眼神默默注视著我,最后静静地开口说道:
「和我们共享视觉吧。」
我把自己的视野影像传送给她们三人,让别人窥视自己的五感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确认没有ANGELIZE这个项目后,她们三人便一起陷入沉思。
我稍微想了一下后才说:
「那个……会不会是因为我完全没有做过强化?也许那是没有升级到一定程度就不能选择的选项……」
「也许是这样吧。」
薰子学姊很乾脆地这么说完就解除视觉共享了。她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彷佛──她早就知道我的强化选单里没有ANGELIZE?
不过我没有多问。因为我的脑袋里突然响起警报声,雷达图也放大到极限,显示出位于边缘的红色光点。
「蓝泽同学回到自己班上!」
薰子学姊的声音传来。我赶紧往下跳向中庭,在空中轻轻踢三脚减缓坠落的速度并成功著地。
「蓝泽!」
久留美的声音从瓦砾中传来。
「在这里,动作快!」
我慌张地从墙壁裂缝滚进校舍。
因为大量的损坏桌椅到处散落,我才能勉强看出这是一间教室。窗户玻璃只剩下一半,区隔走廊和教室的墙壁上也出现好几条巨大的裂缝,唯一能让人放心的地方是天花板还保持著水平。大概是因为没有倒塌的教室不多吧,不光是我们班上的同学,这里一共聚集了三十名左右的学生。黑板歪向一边摇摇欲坠,投影在上面的雷达图也变得扭曲。分别出现在学校东侧和西侧的两个红点逐渐朝向这里逼近。
「如果敌人是能发射强力冲击波的类型就糟了。」
「前后夹击吗?万一在近距离被敌人同时发射冲击波……」
「墙壁满是破洞,要是冲击波在室内回荡不是反而更糟糕吗?」
到处都能听到不安的声音。还有许多学生蹲在墙边,按住正在再生的伤口痛苦地呻吟。
「搞什么啊?痛死人了。」「这真的能治好吗?」「我的脚不能动了,喂,你……你们不会丢下我吧?」
和野战医院没两样的惨状让我双腿发软。
就在这时,我听到从隔壁传来的怒骂声。
「──有种再说一遍看看啊!该死的母猪!你们对我说的话我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全部!全部!全部!」
是大松的声音,我赶紧冲到走廊。隔壁教室受到的损害明明就少很多,但里面只有十多名学生,我发现那全是一年A班的学生。挺立在讲台上的大松脚边跪著好几名女学生。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
「别这样啦,大松!」
大松使劲踹向苦苦哀求的女生满是泪水的脸。那名女生惨叫一声,整个人滚向后方,头部直接撞上桌子。大松的室内鞋鞋尖沾著鼻血。
「谁准你直呼我的名字了!杂碎!我可是司令官耶!」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叫我们去送死──」
「去死就是你们的工作啦!不想死就好好磨练自己的技术吧!直连兵器就是为了你这种废物而存在!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不要…………求……求求你住手啊啊啊啊!」
我和晚一步赶到的久留美,以及A班的其他人都因为这副凄惨的光景而哑口无言。在大松面前缩起身体惨叫的那名女生,双手和制服的袖子一起从肩膀被整个切断,掉在地板上一边喷著鲜血一边抽动。不光是这样,她的伤口还一边发出骨头喀喀作响的声音,一边伸出金属制的细长管线和喷嘴,还从粗大的支柱伸出炮身,变成骇人的双手替代品。
那是直接连结在人体上的左右一对的大口径炮。
直连兵器──没想到居然连这种强化项目都有。
「不……不要啊啊啊啊!我的手……呜呜……」
大松一脚踹在泪流满面的女生肚子上,朝向其他同学发出怒吼。
「出发吧。要是你们这些家伙打得不好,我就让你们也装上直连兵器!别发呆了,难不成你们想死吗?这可不是游戏,真的会死人喔,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在从墙壁裂缝前往中庭之前,大松扬起嘴角瞥了我一眼。A班的学生们不是一脸不甘愿地啐了一声乖乖跟上,就是一边啜泣一边跟在大松身后离去。
我强忍著在肚子里翻腾的呕吐感,整个人背靠在破破烂烂的墙壁上。
真的会死人。这可不是游戏。大松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难不成那家伙──也把真相告诉那些士兵了吗?
「……那……那个……蓝泽……」
久留美畏畏缩缩地问:
「刚才大松说……要是在游戏中死掉……就真的会死……」
我咽下口水,回头看向久留美。不光是她,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从走廊探头看向这里。
「他说我们只是因为记忆被消除掉才会记不得这件事。这是真的吗?」
充满绝望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让我感到一阵毫无真实感的寒意。因为这些家伙早已知道答案。就算我在这时为了安抚他们而否认这件事,也只会因为说谎而被他们责怪。大家都不是傻子。就连我都能发现这件事了,不管是谁都能透过同样的思考过程得到同样的结论。异常稀少的学生人数,没有人对在过去的游戏中死掉的学生有印象,以及记忆受到操作的事实……
我垂下双眼开口了。
「你们还记得宇田川吗?」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微弱的地鸣声从远方传来。
「那敷岛呢?他们都曾经是B班的学生。」
久留美终于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我。
「不记得。」
「……嗯,他们都死在『天使』手上了。」
我想起被啃掉大半的鲜血淋漓的尸体,以及被砸落在水泥地上不成人形的零碎尸块。那已经是只残留在我脑中的光景了。
「然后,当游戏结束回到现实后,宇田川和敷岛都慢慢消失了。他们不但整个人消失不见,还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
在脑袋中响个不停的警报声变得更加响亮。浮现在聚集过来的班上同学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猜忌与厌恶。那恐怕不是针对我说的话,而是针对我本人吧。
「蓝泽……你为什么……」
一名男生用激愤不平的口气说:
「不告诉我们这件事?你一直在隐瞒真的会死人的事实吗?因为让我们以为这只是普通游戏,会比较好操控我们这些棋子吗?别开玩笑了,你这混帐!要是我们知道真的会死的话……!」
「别说了!」另一名男生出面制止,还小声补上这一句话。「蓝泽可是司令官喔,要是违抗他的话……」
大家都露出紧张的表情,我只能紧咬下唇低头不语。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司令官也会被操弄记忆啊。我很想这么辩解,可是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我确实瞒著他们,害怕让他们知道这个事实。
「……抱歉。」
就算道歉又有什么用?我暗自如此责备自己。
「我们班完全没有分数,武器也很弱,所以只能在游戏结束之前找个地方躲起来,想办法让自己别死……」
听到我的喃喃低语,一名女生用夹杂著叹息的声音回答:
「不用你说我们也会这么做。」
踩在瓦砾上的脚步声一个接著一个离开走廊。
「真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喂,要是没人去打败敌人,我们是不是就得永远待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必须死在这种地方……」「我们要躲在哪里?」「我记得生物教室的墙壁没有受损……」
交谈声很快就混入警报声和地鸣声之中消失不见。我早该这么做的,我深深感到后悔。就算被薰子学姊制止,我也应该直接告诉大家真相。难道我害怕被同学责怪吗?这也未免太蠢了吧,我本来就是在班上没有容身之处的人不是吗?
我忽然抬头一看,只有久留美独自站在快要倒塌的教室门口,用一副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我。
「……怎么了?你不逃吗?」
「你才是呢,你想做什么?」久留美一脸不快地反问我。
「我……在找寻藏身之处前,我想先去收集敌人的资料。」
「自己去?不派我们去吗?」
「嗯。」
然后我猜到久留美可能在担心的事,又补充了一句。
「那个……我不会跟刚才的大松做一样的事,我保证。那种──」
「我知道。」久留美嘟起嘴唇。「在上一场游戏中,你把分数全都用在提升我们的再生能力和动力上了吧?」
「咦?啊……嗯……」
只有久留美发现了吗?
「我当时只觉得你是笨蛋。动力就算了,居然还提升再生能力。我还在想这家伙到底想不想赢……那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吧,在游戏中死掉就会完蛋的事。」
我垂下视线,低著头表示肯定。
「真是的!」
久留美突然大喊一声,一脚踢开脚边的瓦砾。
「你为什么都不说呢!真叫人火大!」
「抱歉……我怕说出真相会造成恐慌,而且也找不到跟大家说明的时机,不过其实我应该立刻告诉大家才对。毕竟这是事关大家生死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久留美大叫一声。「真是够了!」
她也离开教室了,我被独自留在快要倒塌的教室中。
正当我忙著思考久留美那句「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时,地鸣声变得更加巨大,大量水泥碎片也开始从天花板掉下来。我连忙确认雷达图,红色光点组成一列长纵队逐渐逼近学校,最前头的敌人八成已经来到用肉眼就能看到的距离。
我该怎么办?虽然刚才对久留美那么说,但我真的要出去吗?我也只是没经过任何强化的小喽啰。光是去侦查都有危险不是吗?
我打开强化项目选单的手指僵住不动。
已获得分数26800。
这是薰子学姊为了让我确认选项而转让给我的分数。这么说来,我还来不及把分数还给她,敌人就突然来袭,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在无意识中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打开选项列。乾脆用这些分数买下足以活下去的装备吧。不,还是直接买下SKIP 1 GAME脱离这场游戏吧。但发现自己想法的我猛然回过神来,用左手握住右手手指。
我刚才在想什么?
那可不是我赚来的分数,是未咲和学姊们赌上性命换来的东西。我用指甲刺进手背严责自己,把分数立刻全部转让给薫子学姊。
『──蓝泽同学?』
薰子学姊突然发出通讯给我。我还以为她要为了分数的事骂我而紧张了一下,但她急急忙忙地说:
『我入侵大松同学的视觉了。因为他不愿意分享情报,所以这是逼不得已的紧急措施。』
入侵视觉?连这种事都能办到吗?
『我刚才已经射出所有ETM飞弹,但没能找到敌人的弱点,所以我接下来要和茜子一起迎击东侧的敌人。大松同学去对付从西侧过来的敌人了,你注意看著他的视觉情报,有看到什么在意的事就告诉我。知道了吗?』
「……我……我知道了。」
『尽量待在安全的地方喔。』说完这句话后,学姊就切断通讯了。
只要看就行了吗?我瘫坐在地上,放心地大大吐了口气。这种工作我应该也做得来。
视野的左下角出现一小块画面。我用手指把画面拉大后,就看到以超高速从下方飞逝而过的砂岩大地。我彷佛可以闻到恼人的沙尘味,让蹲在地上的我忍不住转过身体。
『飞低点,杂碎!想被冲击波打飞脑袋吗!』
大松的声音大到让我头痛。薰子学姊连听觉都入侵了吗?我感到有些不快。视野转向左右两侧,跟在后面跳跃的A班学生们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带著所有人一起行动吗?
『看到了,拿著广角炮的家伙到前面去!』
在视野的正中央,灰色天空与褐色大地交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家伙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敌人都还要接近人形,黑得发亮的脚、支撑著前倾全身的粗长双臂,还有复杂扭曲的躯体。垂向下方的脖子长到会让人误以为是第三只手,脖子的前端没有头,像是七鳃鳗一样直接张开凶恶的大嘴巴露出利齿。一对耀眼的白色翅膀从肩膀伸向天空,像是烛火一样轻轻摇曳。
没有脸孔的黑色「天使」──
『停下来!』大松发出号令。『我们还不知道敌人的弱点在哪里,先用炮火观察它的反应再说,记得躲在岩石的凹陷处,开始炮击!』
地震让视野晃个不停,「天使」开始朝这里走了过来,我可以感受到A班学生们的恐惧。因为没有可以比较的对象,我一时之间没办法掌握敌人的大小。
设置型大型炮的粗犷炮身发出震动,炮火熏黑了视野的边缘。在「天使」体表炸开的火焰看起来只有花蕊般大,让我知道敌人的身躯有多么庞大。即使不算上翅膀,应该也超过二十公尺吧。
『集中攻击右肩,炸掉敌人一条手臂,让它花时间再生。』
大松的指示让炮火集中在「天使」的肩膀。虽然黑色碎片飞散开来,但它的身体完全不为所动,依然朝向这里缓缓前进。
『你们这群该死的人渣也太差劲了吧!炮火再击中一点啦!』
大松大声痛骂。没多久后,「天使」的肩膀喷出红色体液。手臂根部被集中炮火打出个大洞,让粗壮的手臂因为自身的重量无力地垂向下方,失去平衡的身体也跟著倾向一边。
『接下来换右脚!』
就在号令声再次响起的那一瞬间,敌人黑色体表的各个地方就像是烧焦的鳞片一样竖了起来。紧接著传来的一声巨响,大到就连只是共享听觉的我都被震倒在地上。
趴在大松面前的女学生和她手上的枪一起被轰烂,化为一团黏在岩盘上的血肉、布片和金属零件的烂泥。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女学生大声惨叫,大松激烈的呼吸声也传了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
『我们明明没受到攻击啊!』『我受够了!』
A班学生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不断响起,我觉得脑浆好像快要从耳朵喷出来了。
那八成是冲击波,只不过和以前那种不一样,是集中攻击一个点的冲击波。
『散开!』大松大叫一声。『不想被打烂就不要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发出几道不明所以的叫声后,A班学生就开始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地散开了。大松的视野边缘又溅起一团血花,被轰断的手臂和炮身在空中飞舞。我忍不住闭上双眼,但共享视觉是透过神经直接传进大脑,所以一点用都没有。
由下往上弹起的地震突然来袭,让大松的视野摇晃跳动。警报声像是钻头一样刺进头盖骨。
原本应该位于地平线彼端的「天使」的巨大身躯消失了──
当我发现这件事的下一瞬间,某种漆黑的物体从正上方掉下来,把视野一分为二,高高扬起的沙尘沾污了眼前的黑色。
大松喉咙抽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视野左右甩了两下,然后抬了起来。
『……啊啊啊啊……』
我听不出这是谁的呻吟声。
眼前是高耸入云的漆黑「天使」有如摩天大楼般的双脚和左手。发出类似黑曜石光泽的皮肤各处跑出无数眼球,往下俯视这里。
啊啊啊啊啊……呻吟声依然没有停止,肉和骨头碎裂的讨厌声音混在其中,与女孩子刺耳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视野转向传出尖叫声的地方。那是「天使」伸到地面附近的脖子,足以吞下一间民宅的巨大嘴巴紧紧贴在沙地上,一边同时咬碎三名女学生一边把她们吸进肚子。这副凄惨的光景让大松垂下视线。我这时终于发现从刚才就没停过的呻吟声是大松自己发出来的。因为大松右脚膝盖以下的部分被打烂到几乎快与岩石同化的地步,鲜血也流了一地。我知道他是被「天使」著地时射出的冲击波击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松一边发出无力的呻吟声一边爬向后方,周围还传来几道推进器喷火的声音。
『──快……快走!』『我……我不想死……』『动作快!』
大松朝向准备逃跑的同班同学发出怒吼。
『你……你们这群废物别逃跑啊!快保护我!全力开火!』
虽然A班学生们在一瞬间用夹杂著畏惧与厌恶的视线看向大松,但一听到从头顶上传来的巨大怪物移动声,就不顾一切地开始接连踹向地面跳向空中。
『你们这些该死的人渣啊啊啊啊啊啊!』
大松充满怨恨的声音在脑袋中回荡。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明知他听不见依然大喊住手。因为大松按下一这个指令键并选择STINGER然后用手指从学生名册的最上面滑到最下面。
难以言喻的可怕声音从四面八方袭向大松──也就是我。那既是诅咒声,也是求饶声,也是骨头无视痛觉重新架构的声音,也是金属桩从体内穿破皮肤的声音,更是融合这一切声音的破坏与杀意的合唱。
『全员突击!』
大松的号令声变成不断拉长的大笑声。虽然他仰躺在地上,但双眼却看向盖住头上天空的「天使」身体。好几支形状诡异的箭矢一边拖著推进器的火焰,一边飞向几乎遮住所有视野的黑色怪物。
那些都是身上多了根金属桩的学生。
『既然找不到弱点!』大松用颤抖的声音大叫。『那只要把全身都射成蜂窝就行了嘛!』
他的声音被在头上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彻底盖过。爆炸震波吹走大松的身体,天地不断地颠倒反转。不管是「天使」的身体如大松所说被火炎完全覆盖的景象,还是粗壮的手臂断裂掉落的样子,全都在我看清楚之前就立刻消失在眼花撩乱的视野之外。坚硬的黑色肉片不断落下,大松一边轻声哀号一边在地上打滚。正当他重重撞上岩石,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时,一个特别巨大的黑色肉块掉下来插进地面。扬起的沙尘被热气烧焦,被热风打在脸上的大松整个人摇摇欲坠。
『……靠……真韧命……』
大松小声咒骂,瞪了黑色肉块一眼。那是「天使」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十多发士兵刺针一起爆炸也烧不尽的残留肉块。肉块表面冒出泡泡并开始膨胀,这是敌人正要再生的徵兆。
『可是这样就结束了!既然只剩下那部分,就表示那里就是弱点吧?人渣们没有白死真是太好了啊!』
大松一边喀喀笑一边按下指令键后,刺针发射器就随著一阵光芒出现在他手中。大松背靠著岩石,用仅存的左脚使劲撑住炮身,然后扣下了扳机。
『去死吧!混帐天使!』
就算只有视觉和听觉,我也能感受到发射刺针的强大反作用力。我听见大松的背部被重重压在岩石上,全身骨头发出哀号的声音。射出的金属桩转眼间就拉近十多公尺的距离,瞄准黑色肉块的正中央深深刺了进去,在下一瞬间爆炸开来。
『爽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松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鬼叫。细碎的肉片随著爆炸震波飞过来,打在岩盘和大松脸上,然后冒出水蒸气迅速蒸发。
『我赢啦!臭苍蝇!王八蛋,还不赶快把分数送上来!可恶,我的脚痛死了,该死该死该死!我要把分数全用在再生能力上!』
大松用指甲抓著只剩下大腿的右脚,吐出充满怨恨的话语。
『快把分数给我!我打赢敌人了吧!没用的主办单位!难不成这是臭虫吗?喂,快点交出分数,要不然我就──』
大松的声音被他自己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打断了。
我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视野剧烈摇晃,当我以为看到天空的下一瞬间却撞上岩石,眼前景象不断扭曲、闪烁并且变暗。
最后只剩下浓稠的黑暗,还有可怕的湿滑摩擦声。
不──其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大松确实看到了。因此我也确实看到了。
我看见黑影像是渗出般从砂岩之间出现,肉块高高隆起,以爆发性的速度膨胀,一边朝向天空拍打雪白的翅膀一边以全新的四肢站起来。我还看见长长的脖子伸了过来,把血盆大口张到最大逐渐逼近,直到口中黏膜的赤红与黑色占据整片视野──
『为什么!』大松惊声尖叫。『为什么还能再生!别开玩笑了!我不是用刺针轰烂敌人全身了吗!游戏规则跑哪去了!这个烂游戏!可恶可恶可恶!呀啊啊啊啊啊!不……不要啊!』
大松在黑暗中转身。回过头的他在视野正中央看见闪电状的光芒。
我差点就叫了出来。
那是──从正准备闭起的牙齿之间射进口中的光芒。大松伸向光芒的手被紧闭的牙齿无情地咬断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痛苦的叫声在黑暗中回荡。
『来……来人啊!我被吃掉了!快来人救我啊!不……不要啊!快点住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骨头和肉被嚼碎的声音盖过惨叫声,再也受不了的我用双手摀住耳朵,缩起身体发抖。
没多久后,我感到某种东西断掉的感觉。
感觉共享时特有的带电感消失了。我睁开双眼,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口水。翻倒的桌椅、龟裂的墙壁和歪斜的黑板映入眼帘。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对了,这里是校舍。我躲在教室里面。
大松──怎么了呢?
我打开通讯回路,试著呼叫1A COMMANDER。
不管我按了几次按钮都无法接上。
没有回答。毫无反应。
……他被吃掉了。
我看到了吧?我听到了吧?他被吃掉了。
那家伙死了。这个事实通过喉咙缓缓掉进胃里。大松死了,被再生的敌人瞬杀了。
喂,等等。冷静回想一下吧。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刚才看到的是事实吗?
那家伙明明把全班同学都变成刺针射向「天使」自爆,还亲自用刺针把没有烧光的些许部分炸得不留痕迹,但他还是被再生的「天使」吃掉了。
我确实看到了。强烈的心悸让我头痛欲裂。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就表示那个「天使」没有弱点。
我也想和大松一样毫无意义地大声痛骂。哪有人这样的,这样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打不赢不是吗?
『──蓝泽同学?』
一道声音突然跑进意识中,让我不快地扭了一下身体。from 3A COMMANDER这行讯息让眼睛有些刺痛。
『大松同学的回路消失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薰子学姊。我躺在满是沙子的地板上缩起身体,好不容易才让呼吸平息下来,咳了几声后才开口说道:
「……他死了。」
我说出连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简洁有力回答。除此之外,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是吗?』学姊的声音同样冰冷无情。『告诉我详细情况。』
死人不重要,赶快给我情报就好。学姊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这个意思。不,她八成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把涌起的呕吐感和疑惑吞回肚子里,不带感情地说出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敌人明明被刺针烧尽全身也依然能够再生。那个「天使」没有弱点。无法杀死。
『……原来如此。』
薰子学姊的回答让我有些气愤。为什么她能这么平静?要是杀不掉敌人,我们就会被杀掉吧?
『那看来只能暂时撤退了。虽然不晓得能不能成功逃掉……』
学姊的话让我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我灵机一动,伸手按下指令键,开启与三年A班司令官之间的视觉共享回路。
直接连接双方的视神经后,出现在眼前的光景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终于明白她不是还能保持平静,而是如果不勉强自己保持平静,就会瘫坐在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在满是砂岩的荒野中,静静耸立著外型难看的黑塔。朝向正上方的阴暗天空伸出的雪白翅膀和雷内‧马格利特的画一样,唤醒了人类本能的畏惧。就连那缓慢移动的脚步,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为了使人更加畏惧。滚落在敌人脚边地面的几具大型炮的残骸,被黑得发亮的脚尖不断踩碎。那八成是被吃掉的学生们所使用的武器吧。
不过,如果那家伙只有一只,恐怕还不至于会让人感到绝望。
在一边发出沉闷地鸣声一边逼近的「天使」背后,还有两道黑影出现在厚重的沙尘之中。跟在那只「天使」的左右两侧前进的两道黑影也划破沙尘现身了。它们和前面那只一模一样,体表的鲜艳黑色和翅膀的耀眼白色形成令人绝望的对比。
「……三只……?」
哑口无言的我在无意识中从嘴里发出声音。
『不只这些。』
薰子学姊小声低语,我用颤抖的指尖放大雷达图。彷佛视野啪的一声裂开的错觉袭向我。我在无意识中算起映照在视网膜上的红色光点。
一、二、三、四……
十只。
摇晃的大地从下方顶起我的身体,剥落的天花板碎片开始掉落。我一边被粉尘呛得咳嗽,一边摸黑走向墙壁的裂缝,整个人滚到中庭。
我抬头一看,震惊得说不出话。因为从崩塌的校舍之间看见的昏暗天空,已经快要被更加黑暗的漆黑身影遮盖住了。
插图019
*
我也不知道自己逃回校舍里面后又过了多久。
就算我把身体塞进瓦砾之间,紧紧缩起双腿,双手用力摀住耳朵,还是会听见不曾间断的扫射声和「天使」踩碎岩石的巨响。学生们的声音也随著串扰的通讯传进我的脑海,而且全是哀怨的咒骂声、痛苦的惨叫声和恐惧的哀求声。
我再也忍受不住,把所有通讯都关闭了。
快点住手吧。敌人身上没有弱点,明明都已经被打成一团碎片还能立刻再生的敌人根本不可能赢嘛。而且同样的敌人居然有十只,就算要歼灭我们一万遍都还绰绰有余。
「够了,快逃吧,我们又没有被敌人包围不是吗!」
「笨蛋!要是离开这里,我们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啊!」「B班刚才就因为这样全灭了!」
「那不然现在该怎么办!」「别问我啦!」
那不是通讯,而是从墙壁后方传来的声音。B班……全灭的是我们班吗?不,就算在意这种事也没有意义了。因为根本没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开始赞同在「天使」肚子里的大松的意见了。这是个烂游戏。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擅自认定游戏中的敌人一定有办法击败的我们太愚蠢了吗?难道这只是个为了在百般挣扎后杀掉我们的装置吗?
再来只能祈求还有「时间用完」这个结束游戏的方法了吗?还是说──
我再次找回自己过去曾经舍弃的希望。要是被「天使」吃掉或踩死,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在自己床上醒来,我好想怀著这样的希望闭上双眼。这一切都是梦,打从一开始就只是场梦,对吧,这是一场漫漫长梦。我下次睁开眼睛应该会是在入学典礼当天早上。我想从头来过。虽然我应该还是会过著不和任何人说话的孤单校园生活,但我只要小心别感冒,也不要自我意识过剩,过著普通的生活就行了。我要过著普通悲惨、普通寂寞、普通凄凉、普通空虚的日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就算没能认识任何人也无所谓,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无所谓。
所以拜托让我睡吧。
尖锐的声音在脑袋中响起,绿色的光芒在眼皮底下匆忙地跑来跑去。为什么要妨碍我?拜托放过我吧。声音大到令人感到不快,彷佛有只锯子直接抵住头盖骨一样。就算闭上双眼,直接传进视觉中的各种资料也不会消失,发出绿色光芒的同一串文字不断出现并向下卷动。
From 1C COMMANDER──
是未咲传来的通讯。
她想干么?为什么要呼叫我?反正未咲也是出现在梦里的人吧,她只不过是我的妄想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因为根本不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女生。哪有女生明明不属于任何班级还会跑来学校整天看书,哪有女生会完全不去上课一直窝在屋顶上听音乐。
哪有女生──会跟这样的我说话,还对我伸出援手。
根本不可能会有。
明明知道不可能有,但我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通讯回路。混杂的声音像是洪水溃堤般流进我的脑海。
『──你……你还活著吗?』
是未咲充满不安的声音。
「……嗯……我还活著,一点事都没有。」
『既然还活著……为什么不早点答话啊!』
怒吼声让我脑袋的右后方隐隐作痛。
「抱歉,呃……你要问敌人的情报对吧?虽然敌人全身都被炸开,也还是找不到弱点,而且再生速度快得异常……」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薰子已经告诉我了。』
「是……是吗?那我已经没有其他能告诉你的情报了。」
『我又不是为了问这个叫你的!』
「咦……?那……你找我做什么?」
这家伙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没事就不能呼叫你吗?笨蛋,我不想理你了!去死啦!』
通讯被切断了。
我感到彷佛被人隔著回路揍了一拳的错觉,脑袋还撞到背后的瓦砾。我搔了搔沾满灰尘的头发,把嘴里的苦涩口水吐在双膝之间。我真的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也许是因为敌人不在附近让我较为从容吧。我不应该因为知道未咲还活著就放下心来忘记关上通讯回路,共享的视觉情报接连流进我的脑海。一边以数厘米的差距避开倾泻而下的指向性冲击波一边逃跑的薫子学姊,被她扛在肩上失去意识的茜子学姊;抱著有自己身高四倍长度的巨大枪械胡乱射击,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天使」进逼而来的手臂的志鹤学姊;尽管翅膀上的枪枝都快要融化消失,也依然在敌人黑得发亮的身体上跳来跳去,朝向关节发射刺针的未咲。明明不想看,但我还是顺便确认了雷达图上的状况。两个红点从两侧夹住校舍,距离近得几乎要碰在一起,剩下的八个红点在东侧排好队形慢慢逼近。
我从墙壁的裂缝看向中庭,在完全倒塌的建筑物上方看到设置型兵器发出的微弱光芒,以及学生的背影和炮火的闪光。
为什么那些家伙还有办法打下去?他们是白痴吗?这明明就是白费力气,不管怎么做都毫无意义不是吗?
『把热源资料全部传送过来!再加上声波探测资料,还有再生程序分析图!敌人身上肯定存在著弱点!』
薰子学姊著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再多提升一点供给系的能力啦!』『该死!没子弹了!』
『喂,别太靠近──哇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你在做什么!快退后!不然会被踩扁啊!』
『骨骼扫描完毕!把资料传送给所有人!』『那我到底该射哪里啊!』
『或许敌人迟早会无法再生也说不定吧!』
『我们到底要撑到什么时候啊!』『我哪知道!』
我再次涌起关闭通讯回路的念头。没用的,就算拚尽我们的全力勉强击败一只敌人,也还有好几只同样的家伙。要是后面那八只也过来的话──
我在无意识中确认雷达图,因为心中涌起的疑惑而说不出话。
虽然在校舍东侧排成横长队形的八个红点比刚才看到时还要接近,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抵达校舍。为什么?距离最近的两只明明就在先来那只背后不远的地方,为什么迟迟没有追上?
因为觉得没必要所有人都上阵,所以先在后方观察战况吗?还是说,敌人只是在嘲笑陷入苦战的我们吗?不,难道说……我把雷达比例尺缩到最小,俯瞰周围区域。红色光点的排列方式烙印在脑海中,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全身冒出鸡皮疙瘩。这只是推测,没有根据,万一搞错的话就死定了。我会被敌人包围,受到来自全方位的冲击波攻击,手脚全被打断,最后死在敌人肚子里。不行,不可能的。身体动弹不得,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没有把生命赌在那一丝可能性上的勇气。把这件事告诉薰子学姊?难道我要让别人为了我微不足道的灵机一动赌上性命吗?这种事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未咲的惨叫声刺进我的脑海。
『──啊!』
我赶紧叫出她的视觉情报。「天使」黑得发亮的身体正好覆盖住她的视野,让画面变得一片漆黑。发生什么事了?她被击落了吗?我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动了起来。我连滚带爬地来到中庭,一边起身一边使劲踹向地面。脚底下传来瓦砾粉碎的触感,强大的风压让我全身吱吱作响,回过神时才发现我已经跳到视野一片辽阔的高度了。
「未咲!」
我大声呼喊,四处张望。漆黑的天空掉下来了──足以让我在一瞬间产生这种错觉的压迫感从左手边压了过来,那是弯著身子的「天使」躯体。有一道娇小的人影在它的手臂上一边翻滚一边坠落,从纠结在一起的钢铁之翼上一根根脱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
是未咲。
「天使」没有脸孔的脖子追著坠落的未咲而伸了过去,张到最大的嘴巴边缘还拖著一条长长的酸性口水。
我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踹向空中。在钻过厚重的空气之壁的下一瞬间,视野的背景立刻变得一片漆黑,眼前就是未咲头下脚上的身体。我屏住呼吸,用双手环抱她纤细的身躯,扭转身体再次踹向空中。
我和未咲原本身处的空间,在下一瞬间被追了过来的「天使」牙齿咬碎。
我的背部重重撞上「天使」身体,体内的空气全都从喉咙和耳朵挤了出来。我差点就因为剧痛放开未咲,但还是拚命忍了下来。天地颠倒过来,我和未咲再次从敌人黑色的坚硬体表上滑落。虽然未咲失去意识且全身虚脱,但刺针的炮身还是被她抱在手中。我转动身体试图重整态势,正好看见从眼前闪过的漆黑皮肤竖了起来。
──冲击波要来了!
我双腿的前端空虚地划过空中。因为抱著未咲头下脚上地坠落,让我没办法在空中跳跃。我感觉内脏快要冻结,大脑也要沸腾了。躲不掉了。我们会被压扁──
在我怀里的未咲突然睁大双眼。
她朝向近在眼前的「天使」皮肤射出刺针,立刻扣下引爆扳机。爆炸震波从侧面袭向我们,把我们拉离「天使」的体表。刺针发射器从未咲手中被打飞出去。
我和未咲一边被风压吹跑,一边看著发射器被指向性冲击波的集中攻击射成一团废铁的景象。恐惧像是电光之后的雷鸣一样姗姗来迟。要是未咲没有利用爆炸强行改变我们坠落的轨道,被打成一团烂泥的恐怕就是我们的身体了。
我没能顺利减缓坠落速度,抱著未咲撞进中庭的瓦砾堆里。我的身体被坚硬的水泥碎片和未咲的身体夹在中间,全身的骨头都发出惨叫声。
「你……你没事吧?」
未咲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很痛耶,拜托你住手,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没办法好好呼吸,声音也一时之间发不出来。虽然未咲在一瞬间露出放心的表情,但很快就换成涨红的愤怒表情。
「为什么要这么乱来啊!你这没用的家伙!不……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疼痛的后脑杓而板起脸孔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她闭起嘴巴回头看向上方。漆黑的「天使」正伸手抓住校舍边缘准备踏进校园。在屋顶上用高射炮乱射一通的学生们也接连逃离炮塔,沿著崩塌校舍的墙壁滚落到中庭。
「我得阻止它才行……」
未咲懊悔地喃喃自语。她无力地举起背上融掉超过一半的钢铁之翼,展开由枪身组成的翅膀。
羽毛前端的枪口接连开火。被子弹射中脖子根部的「天使」不耐烦地抖抖身体,体表的每一块角落都跑出眼睛瞪视未咲。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后退一步,继续朝向敌人开火。
「刺针借我,我的坏掉了!」
她回头瞥了我一眼并大声怒吼。她还打算战斗吗?真是笨蛋,她就这么想死吗?
不过,我的灵魂早已找到答案,所以当时身体才会一听到未咲的声音就擅自行动。就算缩起身体发抖也还是得死。绝对会死。如果不挺身战斗,生还的可能性就是零。如果不拿起武器战斗就会死……不战斗就会死……不战斗就会──
我的右手多出一股冰冷的重量。我抓住握柄站了起来。
「快点借我!」我对著如此大叫的未咲摇了摇头。
「我自己上。」
「……你在说什么?」
我弯下身体,使尽全力踢向地面跳了起来。不管是倒塌的校舍、还是「天使」微微发光的身体和炮弹命中爆开的火花、或是翻腾的沙尘和血烟,全都在转瞬之间消失在遥远的下方。肺脏因为加速度而受到挤压,让我连呼吸都办不到。
回过神时,我已经身在无限延伸的灰色荒漠之中。在遥远的彼方将世界一分为二的那条水平线,正是颜色相同的天空与大地的接缝。
视野的下方不断喷出白色火花。
我看向下方。在满是沙尘的大地上,「天使」摇曳的翅膀看起来小得吓人。我没想到自己能跳这么高。糟糕,我有点腿软了。
不行,别想高度的事,只管前进就对了。
我利用手上刺针的重量让身体前倾,然后踹向空中。我连踹了两三脚,让速度不断加快。脸颊被风划破,气压的落差让鼓膜隐隐作痛。没多久后,我在弥漫的沙尘中看见了几道黑影和点缀其上的白色火焰。因为敌人排成一个圆圈,所以看起来就像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真是讽刺的联想啊,我不由得浑身发抖。它们不但与诞生无关,根本就是带来死亡的家伙吧。
别害怕,我已经赌下去了,要是害怕就完蛋了。我再次踢向空中,开始加速下降。
──冲向「天使」围成的圆圈之中。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道声音。
「你想做什么?」
是未咲的声音。让我惊讶的是,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透过通讯回路传来的声音,而是耳朵直接听到的声音。我转头一看,立刻瞥见在我身旁随风飘舞的黑发和耳机。
「你……你怎么跟来了啊?」
「都怪你突然跳起来嘛!」未咲用一副随时都会咬过来般的激动语气说:「你冲进敌阵想干么?那样只会被敌人包围杀掉吧!」
推进器的火焰像是在呼应她的怒火般划过我视野的边缘。
「我要在被杀之前杀掉敌人!」
「你连敌人的弱点在哪里都不知道不是吗?」
「我已经知道了。」
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也为了把渺茫的希望变成无谋的勇气,我故意用坚定的语气这么说。尽管隔著迎面而来的强风,我也能感受到未咲的惊讶。我继续说了下去,继续把木柴丢进心中那堆快要熄灭的火。
「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那家伙全身都被刺针烧尽还能再生?为什么后面那八只天使不再继续接近?」
我咽下口水,定睛瞪视逐渐逼近的大地。
「还有,为什么那些家伙全身一片漆黑?」
我知道未咲倒抽了一口气。没错。答案就在雷达图上──以及从高处往下俯瞰的这副光景之中。夹击校舍的两只,在后方待命的另外两只,以及在更后方排成六角形的六只。
它们不是不接近,而是没办法接近。因为它们必须保持著那个阵形──
保持著由黑色「天使」排列而成的十星纹。
「那些家伙不是十只『天使』,而是全部加起来才是一只『天使』。」
我几乎是一边暗自祈祷,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大松曾经说过,十星纹的正六角形部分的正中央才是真正的弱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被那六只天使包围住的地方中央肯定有著某种东西。
「你说的某种东西是──」未咲的话只说了一半。
「不知道,总之只能冲进去看看了。」
「你是白痴吗?」未咲的声音同时传进耳朵和通讯回路。「没脑的家伙!连探测系能力都没强化过还敢这样乱来!」
热风从侧面打在我的脸颊上。因为未咲让推进器加速到极限,直接飞到我前面。
「我负责寻找声波和热源!」
正当我想要说些什么时,警报声彻底占据了我的脑袋。排成正六角形的「天使」们分别展开有如花朵般的白色翅膀,抬起有如象鼻般的脖子。它们发现我们了。尽管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但我们已经能感受到从下方传来的地震了。「天使」们开始缩小包围网。我感觉血液彷佛快要结冻,难道我们的目标也被它们发现了吗?
「未咲!先撤退吧!这样下去我们会受到集中攻击!」
「来不及了,要是现在减速反而会被冲击波击中!」
正如未咲所说,风中开始夹杂著杀气,原本在脑海中翻腾的警报声再加上超负荷的警报声,让我感到头痛欲裂。
「──看到了!」
未咲兴奋地叫了出来。
经过复杂的多层扫描处理的影像传送进我的视野中。在一边露出利齿拍打翅膀一边聚集的六只天使的正中央、距离地面十多公尺高的地方好像有某种东西,光学探测结果是毫无反应的完全透明。不,折射率有稍微偏高。热源探测的结果让那东西的外型浮现出来了。
那是一个蛋形的高热源物体。它浮在空中,让周遭的空气因为热浪而摇摆,「天使」们试图用翅膀遮住它。我兴奋得全身发抖。
既然那些家伙想要保护那东西,就表示──
我猜对了。
我要贯穿它。我握紧刺针的握把,就算被六只天使围绕,正上方也肯定会出现破口。
狂乱的沙尘散去了。褐色的地面和聚在一起的六对白色翅膀出现在下方,就像是在荒野中绽放的一朵花。我在下降的过程中实际感受到那朵花有多么巨大,我甚至以为那朵花能把天空整个吞下。
一阵特别响亮的警报声几乎要撕裂了我的视神经。「天使」体表的温度正在急速上升。指向性冲击波?不,不对,这是──
白色巨花碎开了。
六只天使的翅膀全数爆开,将数千数万数亿根羽毛射向空中,迅速挥发成火焰,朝下降的我们喷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的哀号声被火焰卷走,在一瞬间就被烧尽。未咲的头发和制服也冒出火焰。她在我眼前扭转身体,抓住我的衬衫衣领拉向自己。我还来不及惊讶,她纤细的手臂和变得破烂不堪的钢铁之翼就包住了我。
「你在干么啊!」
未咲没有回答。全身烧伤的疼痛让我板起脸孔。我知道想要吞蚀我的热量稍微减弱了,过热警报也不再乱叫。为什么要保护我?你会全身融化而死啊!通讯回路被无法化为声音的话语烧断。我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因为要是拿著刺针的我没能抵达目标,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就算是这样──她怎么有办法忍受这种痛楚?
我和未咲就这样抱在一起穿过苍白的火云。满是鲜血的咆哮喷了过来,几乎要把我的意识拉出身体之外。「天使」扭曲的手和滴著酸性口水的嘴巴从四面八方逼近,在我的视野中涂满绝望的色彩。
未咲松开手。构成她双翼的数十把兵器也获得解放在空中散开,只剩下司令官的意志连结著每一根羽毛。羽毛前端的枪口喷出火光,撕裂「天使」逼近的手掌,击碎上面的利爪。尽管如此也无法阻挡敌人的攻击,从指尖伸出的好几根触手迅速分支,试图抓住我们。
「冲过去!」
未咲发出悲痛的叫声把我推了出去。她的左手被指向性冲击波击中,化为一圑血糊飞了出去。
「快啊!」
她用仅剩的右手指向正下方,同时向所有兵器下达自毁命令。从翅膀分离出来的枪分别爆裂开来,然后又集中起来贯穿挡在前方的「天使」的触手网。我咬紧牙关,咬断缠绕在心中的迷惘和胆怯,使劲踹向背后的天空。下降速度再次加快,我用快要被扯断的手紧紧抱住刺针,笔直坠向下方。冲击波从侧面袭向我的身体,把我情急之下举起的刺针炮身轰成碎片。我甩开几乎要淹没自己的绝望,伸手抓住从炮身掉出来的金属桩,然后再次瞪视正下方,用快要断掉的脚做最后的冲刺。
我的身体化为一颗子弹,贯穿了正要被再生的组织填满的触手洞穴──
我看到了。
看到在下方的空中飘浮,被摇摆的热浪包覆的东西。
我大吼一声,用双手举起金属桩,把坠落的所有动能全都灌注在上面奋力刺进那东西。
我感到彷佛贯穿地球本身的心脏般致命的触感。冲击传遍我的全身,肌肉被扯离骨头,就连关节也被粉碎。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剧痛,放开了手中的金属桩。
在望著天空坠向地面的过程中,我看到六只「天使」高耸入云的漆黑身躯遮盖住天空的景象。
那有如黑曜石般的体表上出现白浊的龟裂。
我的背部重重撞在砂岩地面上,扬起的沙尘遮住视野。我已经痛到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这只是电车从窗外通过的声音。
我听见有如午后雷阵雨般的声音。沙尘散去了。
某种灼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烧伤了肌肤。甘甜的腐臭味刺激著鼻腔。
直冲天际的黑色巨影的轮廓忽然倾斜,互相依靠在一起,然后开始崩塌。融化的皮肤变成雨滴落向大地,与沙子混在一起化为浅灰色的烟雾。露出在外的骨骼一边发出空虚的声响一边瓦解。
和古树树干差不多粗的骨头碎片掉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转身避开。我伸手撑向被融化的肉片弄得湿黏黏的地面,忍著疼痛勉强起身。我左肩以下的部位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右脚也几乎动弹不得。
不过,我没有时间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了。
「未咲!」
我像是要盖过黏稠的雨声般放声大叫。不在。未咲不在这里。她到底掉到哪里了?我在污泥中拖著脚前进。闪烁的文字浮现在我眼前。KILL +1 // SPECIAL BONUS +16000 // FINISHING BONUS +4800──闭嘴。这种事不重要。未咲……我得找到未咲才行。
当薰子学姊赶到时,我正跪在未咲身旁,拚命地用领带和缎带绑住她的伤口,避免血液继续流到沙地上。
「蓝泽同学,是你击败敌人的吗?」
薰子学姊环视在周遭散落一地、冒著发出腐臭味白烟的骨头和肉片问道。不过我没空回答她。薰子学姊来到我身边,探头看向我面前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七连坂同学……」
未咲的左手从肩膀整个消失,侧腹被挖了一个让人觉得下半身还能连在身上简直不可思议的大洞。她的制服被鲜血染红,脸庞看起来比砂岩还要没有血色。
可是她还活著,还一息尚存,微微睁开眼睛仰望著我,动了动灰色的嘴唇想要说话。
「未咲……未咲?」
我把脸靠近她嘴边,呼唤她的名字。不要,我不要这样,拜托你快点说话啊。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来自远方的钟声代替未咲的话语传进耳中。我抓著被血沾湿的沙子。我知道薰子学姊正轻轻摇著我的肩膀。倦怠感像是温柔的洪水般涌上来,把血腥味和喉咙的灼痛感,还有渗出肌肤的死亡颜色全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