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来到学校一看,挂在我们教室门口上面的名牌就变成「一年A班」了。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走错教室。不过,我回头确认走廊对面楼梯的位置,还从门口探头环视教室里的情况,才发现自己没有搞错。
我打开前一间教室──直到上星期为止还是一年A班教室的门一看,里面一张桌椅都没有,是彻头彻尾的空教室。朝阳照在积著薄薄灰尘的地板上,形成好几道和针一样细的菱形光芒。
啊,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
有一个班级消失了。因为大松杀死班上的所有同学,自己也被敌人咬死了。
为什么我还记得那家伙的事?我试著回想一下,结果想起大松曾经给过我某种能力的事。也许是因为还留有转让纪录之类的东西,所以关于他的记忆才没消失吧。
难道我以后都得一直记著那家伙的事吗?我迟迟无法吞下口中的苦涩唾液。
我背靠在失去名字的教室门边叹了口气。囤积在教室中的寂寥空气,以及带著疏离感和尘埃的走廊空气,以我为交界线混在一起。
还是说,只要删除那项能力就能把那些记忆也一并删除?
我摇了摇头。删除那些记忆根本没有好处。记忆就是情报,情报就是武器。只因为感觉不快就主动舍弃实在太愚蠢了。
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变得和薰子学姊一样。
我逐渐习惯了。习惯充满在剥去这个虚假世界的薄皮后,另一边的死亡与荒废、空虚的气息。因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能选择接受。那边才是现实。
我没在一年C班教室见到未咲的身影。
孤零零的桌子上摆著摊开的点名簿。最上面的栏位印著七连坂未咲这个名字,让我松了口气。在今天的日期栏位中也有好好地用原子笔画上圆圈。
我也在她用圆圆的笔迹写上的蓝泽绯色这一栏中画上圆圈。在我的名字底下,还有除了未咲外谁也不记得的三十五名死者的名字。墨水已经开始变淡。只要再过一个小时应该就会完全消失。尽管如此,她每天早上来到教室时还是都会重新写上吧。
为了不遗忘他们。
为了不被这个荒唐的游戏击垮。
当我把书包放在墙边,准备走向教室门口时,走廊突然传来沉重的声响。出现在打开的门外的是一张桌子和叠在上面的椅子,还有后方的娇小人影。是未咲。她挺起胸膛抬起桌子搬进教室,把桌椅摆在地上休息时才终于注意到我。她难为情地羞红著脸,把搬进来的桌子推到教室角落。
「……啊……呃……你在帮我的忙吗?」
「是你帮我才对!」未咲粗暴地说:「这是我的班级,由我来做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不太明白其中的差别。我笑了出来,和未咲一起离开教室走向楼梯。因为每天都要搬三十五组桌椅真的很累人,所以能省下一半的功夫真是太好了。
搬完所有桌椅的我累到瘫坐在讲台上。未咲的体力意外地好,依然面不改色地调整桌子的位置。
结束这些工作后,未咲从书包拿出几本书堆在桌上。那是我曾经推荐给她的长篇恋爱小说。
「要看吗?」未咲问道。
「你全看完了?」
被我这么一问,未咲点了点头。
「我整个周末都不敢和父母说话……一直都在看书。」
不敢和父母说话。我能理解那种心情。
「虽然之前都没告诉他们我在学校里的班级消失不见的事,但他们也一直没有发现……我现在觉得他们不是没有发现,说不定只是被设定成这样罢了……」
被设定成这样罢了。
如果让我们像这样过著校园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虚拟实境游戏,那我们的父母说不定就是NPC──游戏准备好的虚拟人物。他们说不定不是没有发现孩子的班级消失之类的异状,而是「被设定成不会理会这些事」罢了。未咲话中的含意就是这样。我也在想著同样的事。
「不过,一直思考这些事会让人觉得快要发疯。」
未咲低头看向小说封面。
「我决定把在这边的生活当成休息时间。既然有能够享受的事,就应该坦率接受才对。」
「嗯……你说得对。」
我站起来走到桌边,从桌上书堆拿起最上面那本书。虚构中的另一个虚构。我有办法坦率享受吗?
「好看吗?」
「……还好。」
既然未咲别开脸这么说,那应该就表示相当好看吧。可以期待。
「主角最后变得不再迟钝了,你也看看这本书跟他多学著点吧。」
等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坐在未咲隔壁的座位上,和她聊了一下书本的话题。虽然入学才过了两个月,但我们已经读过不少图书室的书,所以互相推荐了几本。
「为什么你看了这么多本书?」未咲歪著头问:「你都没去上课吗?」
「不怎么去……可是你还不是一样经常跷课──」
「我……我是逼不得已的啊!那才不算是跷课!」
这么说也有道理。
「不要把我跟你这种既迟钝又白目又理所当然没朋友的人混为一谈好吗!」
「对不起,我还是去死一死好了……」
我经常跑来这间教室会不会也很惹人嫌啊……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你没有朋友又寂寞难耐的话……」
未咲别过头看著窗外说:
「以后也可以来这间教室坐坐。」
「叹?啊……嗯。」
难道她是在同情我吗?不过我其实有很多可以一个人打发时间的地方就是了。
「谢谢……我会尽量在你不在时过来的。」
「我……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啊?」未咲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吓得退向后方,还差点踢倒椅子。
「啊……你在的时候我也可以过来吗?」
「这还用问吗?」
可是你不是说我既迟钝又白目吗……我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因为我总觉得又会惹火她。
手机的闹钟响起了。对了,薰子学姊叫我星期一早上就去找她,所以我才会设定闹钟。
准备离开教室的我被未咲叫住了。
「怎么了吗?」我在门口回过头。
「……我当时……」
未咲有些难以启齿地一边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纹路一边低语:
「死掉了对吧?」
我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你们是怎么救回我的?结果薰子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不知道,因为她也没有告诉我。」
我现在还在害怕那会不会是不该知道的事。你真的要救她吗?薰子学姊再三确认的声音还依稀留在我耳边。
不过,这八成是不能不知道的事吧。
「我正要过去问她。」
来到学生会室后,薰子学姊正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看英文报纸。茜子学姊也坐在沙发上,一边用一只手操纵笔电一边用另一只手翻阅杂志。
「早安,蓝泽同学。」
薰子学姊把报纸摆在桌上向我问早,茜子学姊默默地把严厉的目光拋了过来。
「早……早安……你们在做什么?」
办公桌和接待桌上都堆满了报纸和杂志。她们是在查资料吗?
「我和茜子正在实际感受这个世界有多大。」
「呃……」
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看到我呆站在门边,茜子学姊一脸不高兴地说:
「别站在那里发呆啦,有够碍眼的。快点坐下行吗?」
就算要叫人坐下应该也还有更加温柔的说法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茜子学姊对面的沙发上轻轻坐下。
「那个……你们在调查什么?现在是要叫我来帮忙吗?」
「不是。」薰子学姊耸耸肩膀。「我只是把这些报纸大致看个一遍罢了。这个世界中不但有战争,也有金融危机,还有复杂的权力关系。」
薰子学姊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茜子学姊隔著笔电萤幕瞪了我一眼。
「那个……有找到什么看起来和『游戏』有关的新闻吗?」
「不是这样啦。」茜子学姊用傻眼的语气说:「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他们的人生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才会形成城市和国家──」
「叹?等……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完全一头雾水的我打断茜子学姊的话发问,她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我们是在调查这个世界有没有类似舞台布景的地方啦。」
我眨了眨眼睛。舞台布景?
「以游戏来说──」
薰子学姊帮妹妹继续说下去。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做得实在太精巧了。老实说,就算已经亲眼确认过,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这只是游戏。」
我背靠沙发,感叹地吐了口气。
「我想知道这个虚拟实境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做出来,还有它的完成度有多高。游戏这种东西基本上只要把我们玩家的认知范围内的东西确实做好,除此之外的东西都只需要做个大概就行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
点了点头后,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
我是不是揭露了会让人发狂的真相?事到如今我才有这种感觉,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不过,目前我们还没发现这种临界点。这实在是做得很精巧。除了我们这些学生之外的人……是真人吗?老师、父母、街上的人们和其他国家的人们全是游戏操控的NPC吗?我不知道。光是这么想就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感觉脑袋快要坏掉。」
薰子学姊平静地这么说。
我也有隐约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整个周末都刻意不去想罢了。总觉得要是想著这种事,就连在餐桌上和父母吃饭都会让我感到害怕。
我在无意识中摸了摸沙发、桌子和自己的制服。非常逼真,连一点虚假的成分都感觉不到。双眼看到的一切、耳朵听到的声音、双手碰到的东西全都如此逼真。
这真的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创造者是谁?目的是什么?
「未咲曾经说过……」我喃喃说道:「这搞不好是神创造出来的游戏。」
「这个假说确实很有可能。」
薰子学姊嘻嘻笑著说:
「只不过,那算是一种恒真式。不管这里是现实还是虚拟现实,就算主张森罗万象和支配这一切的法则都是神创造出来的游戏,也没人可以做出反证。」
呃……?总觉得我好像似懂非懂。
「到此打住吧。一旦薰子姊说起这种话题,就会变成无聊的哲学式语言游戏了。」
说完,茜子学姊便阖上杂志丢到桌子的角落。
「再说,现实到底是什么这种问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活下去,还有该怎么做才能不用战斗。」
我深深呼了口气,转头看向茜子学姊。好厉害,这人有著和姊姊不一样的厉害之处。在得知那种真相后,她居然还能怀有这么踏实的想法。
「看……看什么看?」
发现自己被我凝视的茜子学姊别开视线。
「没……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完全不去思考不必要的事……该说是冷静吗……我很想学习你的这种优点。」
「我……我可不会因为你随便夸奖几句就对你手下留情喔!」
茜子学姊猛拍桌子,语气激动地大叫。怎么了?她为什么会生气?再说,手下留情是什么意思?茜子学姊把我的疑惑丢在一旁,继续说了下去。
「再说,其实我也受到不小的震撼!只是你没看到而已!大受打击的我抱著薰子姊哭了两个小──等等,你想让我说什么啊!」
不关我的事喔。是你自己要说的。
「比起这个,你今天早上有遇见七连坂同学吗?」
「咦?啊……有啊,她在教室。对不起,我是不是应该带她过来?」
「那就表示她平安无事对吧?」
我点了点头,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
茜子学姊的话里带著奇怪的刺,彷佛未咲平安无事不是件好事一样。是我想太多了吗?这明明不可能是坏事啊。
「看来是完全复原了。」
薫子学姊叹了口气。你也一样。难道未咲不能复原吗?
「这表示我的推测果然没错。」
我轻轻歪著头问:
「……推测?」
「我不敢肯定七连坂同学一定能得救,那只不过是推测罢了。」
「……你当时到底对未咲做了什么?结果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对吧?」
被我这么一问,薫子学姊就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我感到一股寒意窜上后颈,因为茜子学姊也同时站身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薰子学姊来到沙发旁边,把脸靠向我这么问道。我绷紧身体回答。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自己动手了。」
「是吗?」
薰子学姊向妹妹使了一个眼神,我呼出的气息在喉咙中冻结。茜子学姊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握著一支美工刀,而且还把刀刃完全伸出来。
「那……那个?怎么了吗?」
我因为畏惧和困惑而嘴唇发抖,轮流看向刀尖和茜子学姊的脸,在沙发角落缩成一团。薰子学姊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曾经说过吧?你身上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可能与游戏的营运者有关联。」
「才……才没有这种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啦!」
「成功救回七连坂同学的命,让我对你的疑惑更深了。」
我已经完全不晓得学姊在说什么,没办法从美工刀前端绽放出的微弱光芒移开视线。
「什……什么意思?」
「我当时使用两万分让七连坂同学『天使化』了。因为你还给我的那些分数都在我身上,还没还给七连坂同学和茜子。」
两万分的强化项目──ANGELIZE。
「我并不知道那有什么样的效果。不过,我有那会带来强大再生能力的根据。蓝泽同学,那是因为已经有你这个实例存在。」
「我?」我不小心破音了。「我怎么了?」
薰子学姊傻眼地叹了口气。
「还记得我把分数全部转让给你时的事情吗?」
「……咦?啊……」
我想起来了。
在敌人来袭之前,我把未咲带到两位学姊身边,集中大家的分数确认有那些隐藏的强化选项。只有我没出现ANGELIZE这个选项。那是因为──
「你已经『天使化』了。」
薰子学姊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刺进我正忙著回忆的脑海。
「因为是已经取得的能力,所以才没出现在选单上。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咦?不……不可能吧……」
声音卡在紧绷的喉咙深处,让我没办法好好说话。
「我……根本不记得有这种事啊……」
「我曾经说过,你在第一次参加的战斗中身受重伤并失去意识对吧?」
学姊无情且轻易地挖出我深藏的记忆。
「……是……曾经说过……」
「当你回过神时已经躺在自己床上。可是,问过班上同学后,他们都说你顺利完成了主持班会的工作,但你并不记得这件事。对吧?」
「这……这又怎么样了吗?」
我的声音拉高了些。因为学姊话里的含意非常明显。我想要否定,想要大呼小叫装作没听到。可是学姊用清楚到无情地步的声音说:
「你受的是致命伤,然后就和其他死者一样,在这边变成一具空壳。」
我茫然地想像自己在那个星期三时的模样。
失魂落魄的我把问卷分给班上同学,然后回家、吃饭、洗澡、最后换上睡衣躺在床上。而且没人发现我只是一具空壳。
在此同时,现实中的我的肉体正倒在砂岩上,从被打烂的肚子流出大量鲜血,在生死边缘徘徊……
「可是你复活了。」
薰子学姊用平静的声音说:
「你八成是受到足以变成空壳的致命伤还能成功再生的唯一案例。而我现在明白其中的理由,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天使化』了。」
我一边凝视著美工刀刀尖一边不断摇头。彷佛自己的内脏在不知不觉间被悄悄换成塑胶模型般、连恐惧都称不上的感情淹过喉咙,让我没办法好好呼吸。
「七连坂同学得救已经成了另一个证据。好啦,明白我们怀疑你是敌人的理由了吧?那种再生能力就和那些家伙──『天使』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人类?还是──」
「我是人类!」我拚命挤出声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都只是推测不是吗?根本没有证据──」
「茜子,让他看看证据。」
薰子学姊用冰冷到残酷地步的语气下令。茜子学姊点了点头,把我的手扭到背后。
「──你……你想做什么!快……快住手!」
我的上半身被惊人的力量压在沙发上,关节也被锁死,完全动弹不得。茜子学姊举起握著美工刀的手说:
「别乱动。乱动的话会连皮肤都被割到喔。」
布被割裂的声音让我背脊发寒,我的腰部后方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你看。」
薰子学姊抓住我的头,硬是转向后方。
「我之前也曾经说过吧?你背上长著排成奇形怪状的痣。」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在视野的边缘看到外套和衬衫的布被一并割开后露出的侧腹,以及在皮肤上排列出某种几何学图案的黑点。
那是十星纹。「天使」的标志。
「你在另一边的身体上也有这个标志。」
薰子学姊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感。疼痛在脑袋深处化为律动,逐渐往外扩散开来。这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这种标志?
我到底是什么人?
在我放空的脑海中大声回荡的想法被薰子学姊说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