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斐尔洛克的病情相当不乐观。
抱病率领船团的长年辛劳,加上处理鲸乌贼问题时的负荷,如今的他再也不能离开病床。
佛朗吉、克朗、沃姆等船团领导干部群与莉婕特,被叫来搬进了医疗器材的斐尔洛克的房间里。
莉婕特赶到时,船团长的状态让她倒抽一口气。
手臂插着点滴针,显示器上流过不时蹒跚晃动的波形。身体散发的精力荡然无存,与指挥所有船舰停止时霸气十足的他判若两人。
进行治疗的欧达姆,已经尽了一切人事。
斐尔洛克对此了然于胸,面对无可避免的现实,依旧保持着坚毅的态度。
「莉婕特。」
他的眼中还蕴藏着坚强的光采,声音中带有威严。
「是!船团长。」
莉婕特跑到床边,斐尔洛克抬起了左手。
「这个——」
他将握在手里的物品,轻轻放在莉婕特的双手中。
那是一把钥匙。
插入部分雕刻的几何图形,与把手部分的精细装饰形成对比。显然不同于一般金属的坚硬材质金光闪闪,外形小巧却沉甸甸地——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接受者的心境使然。
「这是……」
莉婕特惊讶地看向斐尔洛克,他也定睛注视着莉婕特。
「船团就……交给你了。」
在痛苦的喘息中如此说完后,斐尔洛克眯细了眼,对着她微笑。
那副微笑反而给予莉婕特不祥的预感,她抓住敬爱如师、如父的男人,握紧了他的手。
「斐尔洛充船团长!加尔冈缇亚……需要您啊!」
都到了这种时候,嘴上讲的还是跟职责脱不了关系。为什么就是不能说「我需要您」呢?
「我相信你可以的。」
「我……实在没有……」
大大的、干涩的手掌抚摸了莉婕特的头发。
「已经长这么大了……曾经是那样一个小女孩。这下我终于能抬头挺胸……向你的父亲报告了。」
「船团长!」
连同钥匙握紧的手的力道松弛了。斐尔洛克的右手从莉婕特的头发上滑落。
他了无遗憾地闭上双眼,就像落日消失在水平线上。
心电仪的波形变得平坦。
欧达姆量了左手腕的脉搏后,悲痛地摇头。
「怎么、会……船团长……」
将仍然握紧钥匙的双手抵着嘴唇,莉婕特泣不成声。大颗泪珠从眼角渗出、滴落。
克朗仰天长叹。
佛朗吉与沃姆等人也悲恸地低垂着视线,哀悼独自率领巨大船团至今的男人之死。
这对加尔冈缇亚来说就像一个分界线,是巨幅变化的预兆。
来自宇宙的异邦人,也正在面临转捩点。
「已确认地球的位置座标。」
捷霸突如其来的报告,让莱德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已确认银河同盟标准座标的现在位置。」
「真的吗!」
莱德欢喜的喊叫在机库里形成回声,他跑向捷霸。
「我们可以归队吗!」
「回到友军势力范围,需要进行超光速航行。单靠本机无法进行。」
「什么……?求救讯号呢!」
「本机迫降地球时最早发出的讯号抵达目的地,需要六千五百八十二年又十六小时二〇分钟。」
「怎么会……这样。」
六干五百八十二年——他们竟然漂流到连光速都要花上如此长时间的遥远位置。就算从这里发出讯号,当然也要花上相同的时间。短短半年前发出的求救讯号,自然不可能得到回应。
「本机推测返回本队的可能性为零。」
捷霸一如平常的语气,反而加深了绝望感。
莱德漠然地感到全身血液变得冰冷,精神陷入恍惚。
回不去——了吗。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词句。
他再也回不去那个投注了他短暂人生的场所。感觉就像失去了立足点,脚踏之处土崩瓦解。
当他知道两地之间有着六千五百光年以上的无穷距离,他才初次体会到「故乡」这个词的意义。不过,对莱德而言故乡并非阿瓦隆,也不是能触动乡愁、安抚心灵的场所。
是有着该守护的同胞,以及必须达成的胜利之所在——也就是战场。
在失意的虚脱感当中,只留下一线希望。
纵然无法回到那个战场。
这里也有「敌人」。
只有战斗,必定能证明我的存在。
2
整个加尔冈缇亚,都陷入了失去斐尔洛克的哀伤中
身穿丧服或配戴黑纱的人群在甲板与连结通道上排成队列,连续不断地前往船头。他们是为了向逝世的船团长表示哀悼,而来到海洋之神号。
有一群人一边旁观黑色的送葬行列,一边窃窃私语。
「莉婕特?」
「真的假的啊。」
「那么一个小姑娘,行不行啊?」
「听说是船团长亲自指名的。」
「我看我的船,也跟佛朗吉那组一起走好了……」
这些人是各船的船主,正在低声讨论下一任船团长的人选。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的话,大家应该会公认佛朗吉为下一任船团长。但他已经递出离船申请,不再是船团的一份子了。那么从率领船舶的数量来论,应该由克朗继任才恰当。
然而,斐尔洛克却指名莉婕特。
她做为船团长候补,的确累积了不少经验,这点大家都不否认。话虽如此,现在就要接任这个地位未免为时尚早。
「各位船主。」
说人人到,莉婕特出现了。她抱着几个卷宗,呼吸有些急促。
「正好各位都在。关于佛朗吉的离船问题,我想跟各位谈谈……」
听到莉婕特劈头第一句就是公事,船主们都一脸莫名其妙。
「喂喂,这是现在该谈的事吗?」
「接下来就是斐尔洛克先生的葬礼耶?」
听到对方不悦的语气,莉婕特赶紧补充道:
「不,这我明白,但对于必须紧急应对的……」
较为年长的男性,以长辈的口吻规劝道:
「你就像他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参加葬礼呢。修瓦隆死后,可是斐尔洛克把你养大的啊。」
莉婕特无言以对,视线游移。
这场葬礼由克朗主办。接任船团长的莉婕特,必须赶紧处理加尔冈缇亚所面对的问题。
然而,船长们却不这么想。问题是需要处理,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办好斐尔洛克的葬礼,否则岂非不近人情。
她太焦急了。
莉婕特也有自知之明,但她的理性却说「话不是这样讲」,要求自己摆出领导者的样子。
每次都这样。她总是急着下判断,忽略了他人的心情。她能正确完成步骤确定的事项,却不擅长应付意外状况。她自认合理、理性,可是一旦处理不来,感惰的部分就开始摇摆不定。又因为她也有自觉,因而烦恼不尽,更加棘手。
莉婕特总是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挣扎。
就在莉婕特无话可回时,克朗的出现救了她。
「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快去船头集合吧。」
斐尔洛克的棺材,会从船团的最前端移动到最尾端,由居民们追悼着送行。船主必须代表各艘船舶,第一个为往生者送行。
被秃头的大船主一规劝,船主们都陆续离去了。
「真不好意思。」
「走吧。」
目送男人们走向海洋之神号的甲板后,克朗转向莉婕特。
「总会有些反弹。只要坚持自己的理念就行了。」
「……是。我明白。」
她坚强地回话,但声音仍然有些僵硬。
失去了斐尔洛克这个依靠,而且还得扭下他的职责,负荷想必不是普通的重。
克朗望着新一代船团长的侧脸,心想:看来我也得下定决心了。
「你说你回不去了?」
「是啊。」
莱德的心境十分平静。
听到他回答得如此轻松,皮尼欧不禁困惑。
「那真是……遗憾啊。」
莱德好像没听见他笨拙的安慰话,躺在捷霸身旁,只是仰望着机库开放的天花板外的星空。
「不过啊。」
皮尼欧低声说。
「既然回不去了,就做好觉悟吧。你不是想宰了鲸乌贼吗。」
「杀死它们,是我的使命。」
「那你想不想知道鲸乌贼的巢穴在哪。」
莱德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
「找到它们的巢穴了吗!」
皮尼欧安抚着急于行动的莱德。
「哎,冷静点啦。鲸乌贼巢穴的深处埋藏了宝藏。很值钱的。」
「我对钱没兴趣。」
「你能杀鲸乌贼。我能拿到宝藏。怎么样?」
「我只要能杀死它们就够了。」
看到莱德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凶光,皮尼欧咧嘴一笑。
「交涉成立罗。」
抱着大包行李的人们,在船舶之间来回。
在决定离开的佛朗吉船团当中,也有些居民不愿离开加尔冈缇亚。相对垃,有些人愿意留下住过的船,但本人要离船。这些人现在一齐在船上移动。
乔让爱用的船滑进柏尔高伦号的连结器下方,喊道:
「还要再解除三十个连结器,才能让想离团的船离开。这是件大工程,打起精神好好干!」
同伴们齐声吆喝回应。其中也有人这次是最后一次与乔共事。
在听得见来往行人喧嚣的柏尔高伦号舰桥上,莉婕特正与船主佛朗吉面对面。
「佛朗吉。不能请您再考虑一次吗。」
「我不会改变想法。统制变弱的大船团,是海盗眼中的肥羊。我们双方最好都抛弃一点负荷。」
「可是……」
「皮尼欧所说的古代遗产,或许能够支撑我们的未来。何况……」
佛朗吉将手放在办公桌上的厚厚一本名册上。
「有很多人都表示想跟我一起离开。自从下一任船团长确定是你之后,志愿人数增加了一倍。」
她觉得心脏像是被捅了一刀。
「……」
「我有义务保护我的船上居民的生活。」
佛朗吉也是代表群众的意愿,身负重任的船团长。莉婕特没有权力把加尔冈缇亚的——不,把她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佛朗吉身上。
对于无言以对的莉婕特,佛朗吉向她问道:
「所谓的率领船团,就是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保护民众。你有这份觉悟吗?」
「当、当然。」
「是吗。然而很遗憾地,我们并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你手上。你必须仔细想想这是为什么。」
佛朗吉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反倒带有几许关怀之意。
「比起在这里谈事情,你应该有很多更需要去做的事才对。」
莉婕特无话可说,咬紧了嘴唇。
请摊贩的男子签名收件后,梅尔蒂留下一句:「多谢惠顾!」就在露天通道上往前跑。
看到从前方跑来的人影,梅尔蒂停下了脚步。
「艾咪……莎耶。」
雨人慌张的表情,让梅尔蒂有些讶异。
艾咪来到她的面前,激动地问:
「你真的要离开了?」
「……嗯。」
「你不能离开佛朗吉的船,留在这里吗?」
听到莎耶哀求似的语气,梅尔蒂有些伤脑筋地垂下视线。
「我不能丢下爷爷不管嘛。」
「这样啊……」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梅尔蒂虽然表情复杂,但仍强颜欢笑。
「真没想到我们的船会离开加尔冈缇亚耶,我都吓了一跳!」
知道她是想掩饰凝重的气氛,艾咪与莎耶都觉得尴尬不已。
「啊,不过我还满期待的喔?搞不好又能碰到好男人了!」
见她这样逞强,莎耶隐藏起寂寥的眼神,配合着她说:
「嫁个金龟婿?」
「对对对。而且听说莱德也会一起来呢!」
「莱德也是?」
突然听到莱德的名字,艾咪反而吓了一跳。
「你没听说吗?皮尼欧到处跟人说耶。他说只要有那架飞空人型机,就不用怕鲸乌贼了。」
「这样,啊……」
莱德也要走了。她也隐约有预感……不对,是早就确定会变成这样了。她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而已。
没办法,这是莱德自己的决定。
现在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3
安放在海洋之神号甲板上的棺木周围,围绕着许许多多参加葬礼的人。
他们握起一小把堆在旁边小船里的沙山,然后在祈祷的同时,将沙子纷纷放进棺木里。这颗星球上的人们没有大地。人要到了死后才能回到那里。
担任主奠,站在棺木旁的克朗,礼貌回应着没有间断的吊问。
他在甲板的一个角落,看到佛朗吉的身影。
佛朗吉来到克朗面前,先行过葬礼的礼仪,然后说:
「我很希望是由你接任船团长,克朗。」
「我也没多少年可活了。必须趁还能动的时候培育后起之秀。」
这也是斐尔洛克的遗志。
谁都希望能有更幸福的未来。但每个人所向往的,却不一定是同一倜幸福与未来。并不是有人受到恶意或自弃所因。即使如此,却只是因为描绘的未来色彩有着些许不同,有时候就得分道扬镳。
现在的加尔冈缇亚正是这种情况。
佛朗吉也为了留下来的人们苦心着想。
「请你多教教她吧。」
克朗只以眼神表示明白。
佛朗吉回头看向棺木,对着双手交叠胸前的恩人遗骸说道:
「斐尔洛克船团长……感谢你与我们分享了一段美好的旅程。」
他将一把沙子洒在躺在棺内的斐尔洛克的手边。
「愿碧波的恩典与你同在。」
佛朗吉说,哀悼曾经一同航海的昔日同伴之死。
没有一件事进行得顺利。
莉婕特暂时逃离繁忙公事,回到自己的房里。
她坐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挂在房间角落没动的丧服映入眼帘。她必须立刻换上衣服,前去参加葬礼。
她的理性如此诉说,此时的她却不愿照做。
她不禁自嘲,这样哪叫做理性了。
丧服的旁边,是老旧的钢琴。键盘盖已经很久没人开过了。
无意间,她的目光停留在钢琴上的相框。
抱着年幼莉婕特的修瓦隆——已故的父亲,两旁亲昵地笑着的是年轻的斐尔洛克与欧达姆。
她走过去,拿起相框。封闭在照片中的时光如今惹人怜惜,莉婕特摸了摸玻璃。
她与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四目交接。
照片外的时光一刻不停留。抱着自己的父亲早已离世,无忧无虑地微笑的斐尔洛克也撒手人寰。所有的一切,都与玻璃的另一侧不同了。
当然,自己也一样。
现在面对一去不复返的事物会让她伤心,莉婕特逃避似地走出房间。
正当她想在门外整理自己的心情时,传来一个等候她多时的声音。
「你不换丧服吗。」
「……皮尼欧。」
她想对靠着通道墙壁的皮尼欧说点甚么。
「我先声明。我已经参加过葬礼罗。毕竟我从小就受他照顾,总该表示一下散意。」
皮尼欧抢在莉婕特之前,大胆地开口说道:
「麻烦你替我签一下离船申请。」
「不要让我一再重复。」
「哼。那你能证明我留下来比较有好处吗?」
「我——」
莉婕特不是在乎得失。
她是太伤心了。
修瓦隆与斐尔洛克建立起来的加尔冈缇亚——她出生长大的故乡竟然要因为这种理由而闹分裂,让她心如刀绞。
然而,这种真心话绝不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对于没再接下去讲的莉婕特,皮尼欧冷淡地说,
「你想否定我的梦想,是你的自由。不过啊,没有自信能保护别人,就不要轻言挽留。你不是干船团长的料。」
「……」
我还会再来的。扔下这句话之后,皮尼欧便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莉婕特找不到能说的话。
平时热闹滚滚的街道,现在却充斥着静静的啜泣声。
棺木放置在加装了车轮的台座上,缓缓地推过居民们的行列之间。
人们一个接一个步出行列,将沙子放进开着盖子的棺木里,对着遗体默祷。
棺木就这样,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被送往加尔冈缇亚的最尾端。
被彷佛夹杂着哀思的风吹拂着,艾咪将身体靠在扶手旁,从高台俯视着眼下的船舶。
在伫立的捷霸脚边,可以看到莱德正在切削笛子的身影。
就像了解艾咪的悲伤之情那样,葛雷鼠也坐在扶手上,不发出一点叫声。
「怎么啦。」
忽然有双手放在自己的双肩上,把艾咪吓了一跳。她完全没发现有人来到她身边。
「莎耶。」
被对方注视着,艾咪别开了视线。
「……没甚么。」
「你在想莱德的事对吧。」
「才没有!」
她下意识地否定,却瞒不过莎耶的眼光。
莎耶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我说啊。其实你可以跟他一起去呀?」
「咦?」
「你就跟梅尔蒂一起,搭佛朗吉先生的船走嘛。」
「跟梅尔蒂……」
莎耶剡意以轻松的语气说:
「当然,这样我会很寂寞……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看你一副这个世界要完蛋了的样子。」
莎耶也跟艾咪一样靠在扶手旁。
「不过,对你来说也许真的是这样呢。」
一切都被她看穿了,艾咪不禁双颊泛红。
「……根本甚么都还没开始呢。」
对,这个世界没有要完蛋,也根本还没开始。
莱德的世界里有艾咪,艾咪的世界里有莱德。在还没确定这一点前,两人的世界就不会开始。
「那……」
「不行啦!」
艾咪像要打消念头地说。
「我必须留在这里。」
「真的好吗?」
「我不能丢下贝贝尔离开,那孩子也需要欧达姆医生啊。而且我没有贝贝尔,也会活不下去的。」
莎耶确实听见了艾咪的心声。
「……这样啊。」
「嗯。」
「太好了。」
莎耶嫣然一笑。
「要是艾咪不在了,我也会很寂寞的。」
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个这样看待自己的朋友是多么弥足珍贵。
「……谢谢。」
艾咪真心诚意地如此说。
海洋之神号的舰桥上,挂着船团的配置图。连结船与船的部分埋了灯泡,以灯亮表示接续。
如今,灯光一个又一个地熄灭。
连结的解除作业正在进行。
莉婕特没有心情去打开堆在指挥桌上的离船申请。只有皮尼欧说过的话始终萦绕脑海。
没有自信能保护别人,就不要轻雷挽留。
说得一点都没错。就算她真能挽留他们,也无法提供皮尼欧与佛朗吉所提出的富庶远景,更无法保证能够抵御外敌。
她只是在要任性。跟因为害怕而要人家陪的小孩没有两样。
她无法阻止思考不断往坏方面坠落。正当她脑袋深处隐隐作痛,而按住眉头时。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
贝萝丝站在那里。
「好像很幸苦啊。」
「你问我的话,我没事。」
「嗳,别那么紧绷,稍微喘口气怎么样?」
「我现在要是休息了,怎么做大家的榜样!」
她强硬地打断贝萝丝的话。
出乎意料的语气,让贝萝丝稍微吓了一跳。
莉婕特发现自己讲得太过分,别开了视线。
「……抱歉。」
「我没放在心上。」
「船团长如今不在了,我必须振作点……」
「我知道你有在努力。你做得够多了。」
「要是真的够多的话,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这话太符合莉婕特的性情,让贝萝丝发出苦笑。
「做得多并不等于做得好啊。」
「咦?」
莉婕特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贝萝丝用眼角余光望着她,露出微笑。
「我也是有好长一段时期,都没弄懂这一点。吃了很多苦头呢。怎么样,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看到莉婕特点头,贝萝丝开始游说:
「师傅刚把工作交给我的时候啊。我一个人争强好胜,甚么都想自己扛下来。有一天,我找到一个大宝藏。我想让大伙儿看看我的实力,鼓足了干劲,结果整架人型机被海潮冲走,我被压在沉船下面。……还以为死定了呢。皮尼欧也笑我。说我求好心切到看不见周围,这样等于是不信任同伴。」
「……」
「不是甚么事都能靠自己解决的。所以——」
「可是斐尔洛克船团长就办得到!」
她忍不住大喊出声。她总有一天,不,是必须尽快赶上斐尔洛克的脚步。不然——
但贝萝丝却愣了一愣,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那个老先生也常常靠你帮忙啊。你都没发现吗?」
船团长——靠我帮忙?
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你真正必须做的,难道不是去思考应该将哪些事情交给谁去做,一切才会圆滑进行吗?」
「交给别人……?」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让我打捞上来的骨董派上用场。以我个人来说,我会想把我的船交付给那种人就是了。」
做不到的事情,不用自己一个人设法处理。
以前的斐尔洛克,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4
回到斯廷法利号上的艾咪,开朗地向正在制作帆船模型的贝贝尔说「我回来了」。
「抱歉回来得晚了!我马上去弄饭喔。」
艾咪到厨房准备做饭时,贝贝尔在床上问她:
「欸,听说莱德要走了,是真的吗?」
拿着菜刀的手停住了。
「贝贝尔……为什么……」
「附近邻居说听皮尼欧讲的。」
「喔。」
艾咪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可惜喔,还以为可以跟他做好朋友的说。」
「他为什么要刻意去做危险的事呢?」
「就是啊……」
艾咪实在忍不下去了,她靠在流理台前。眼睑深处阵阵发热,肩膀颤抖。
「……那个笨蛋。」
话一出口,眼泪便滑下脸颊。
「姊姊……」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惜自己呢?」
艾咪低垂着头,眼泪不断从她的双眼中滴落。
「祭典的时候,莱德,看起来好开心……他还笑了哦?可是现在……他比我们刚刚相遇时看起来更痛苦。」
贝贝尔轻轻走下床,靠近声音沙哑的姊姊。
艾咪完全不去擦拭涌出的泪水。
「那时候的莱德……一定才是真正的莱德,可是……」
一起逛夜摊,吃摊贩的小吃,买礼物。
这么普通的事情,莱德至今却从没经历过任何一次。
来到加尔冈缇亚役,才能跟大家交谈、工作、欢笑。
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教他新的词汇、一起用滑翔翼在天上飞、眺望夕阳。
是不是再也没机会做这些事了?
勤奋的工作让莱德一点一点地晒黑,变得更强壮了。
每次见面,他讲话跟表情都变得越来越丰富。
大声嚷嚷、慌张、困扰、惊愕。
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历历在目。
莱德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艾咪满脸泪水,止不住抽泣的呜咽。
贝贝尔轻轻将手放在静静痛哭的姊姊背上安慰她。
……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也许无法传达给他——但还是非传达不可。
这样巨大的一份心情。
低沉的震动传来。
孤独一人留在海洋之神号舰桥上的莉婕特,感觉到又有一艘船拆除了连结器,离开了船团。
配置图的灯泡,又熄灭了一颗。她内心苦涩地看着。
这时,在别的位置亮起了新的灯泡。
她感到意外。有船跟海洋之神号连接了。
她离开座位,从船窗探出身子。有艘小型船与本船接舷。
连接臂下架起了连络桥,抱着行李的居民们急躁地开始过桥。
「也有人想留在这里……」
船团目前为了让想离团的船驶向外海,正在进行大幅的重组。
离开的船不会再与船团连系,但选择留下的船舶将再度寄身于新的母船。
纵使失去了斐尔洛克这个大支柱,许多人决定跟随佛朗吉与皮尼欧离去,这些人仍然选择在加尔冈缇亚生活——相信加尔冈缇亚。
要有多么坚毅的心灵,才能选择相信别人?
将自己交付给他人,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但斐尔洛克总是做得到。当莉婕特请教他该如何处理赶走海盗的莱德时,斐尔洛克交给她自行判断。
不只如此。他还将日常中的许多决断,都交给莉婕特决定。
然后到了最后一刻,他对莉婕特说:船团就交给你了。
既然如此。
虽然迷惘、不安与恐惧都没有消失,但留下来的人们应该能够一起背负才对。
我能够相信他们的这份心吗?
答案只有一个。
当然能相信了。
这里可是斐尔洛克建立的船团啊。
冲出舰桥的莉婕特,发出清脆的跫音,首先前往自己的房间。
在派斯托斯号——皮尼欧担任船主的维修船的甲板上,有着莱德与捷霸的身影。
为了准备与鲸乌贼战斗,巨人的手中握着皮尼欧特地打造的巨大斧枪,莱德手握雷射小刀,不苟言笑地将斧枪尖端磨利。
细微的脚步声往这边跑来。
是气喘吁吁的贝贝尔。
「贝贝尔。」
贝贝尔维持着在黑暗中也看得出来的苍白脸色,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
「你要走了,对吧。」
「……对,我得走了。」
莱德僵硬的语气让贝贝尔心中一阵剌痛,他忍住了,坐在莱德身旁。
「你无论如何,都非走不可吗?」
「……对。」
「这真的是莱德想做的事吗?」
「这是为了保护人类。……也是为了保护艾咪。」
「可是姊姊根本不希望你这样做啊!」
莱德不作答,翻翻口袋后,将笛子递给贝贝尔。这不是他自己做的。是在漂流到地球之前,不,在更久以前,就一直留在手边的东西。
「我希望,你留着这个。」
「咦?」
贝贝尔看看笛子。这跟他之前拿给自己看的那只笛子不同。有点脏掉,并且具有花上长时间切削而呈现的浑圆感。
「这不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那是,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小孩做的。」
「跟莱德,很像……?
莱德点点头。
「现在想想,也许那是我的弟弟。」
「弟弟……那么!」
莱德打断说到一半的贝贝尔,摇摇头。
「在银河同盟,无法战斗的孩子就无法存活。因为黑迪亚斯压迫了人类的生存领域。地球的黑迪亚斯也一样,只要它们想离开巢穴,就必定会与人类产生冲突。」
「可是鲸乌贼……」
「那是黑迪亚斯。……一旦它们发动攻击,让地球变得跟银河同盟一样,贝贝尔就无法生存下去了。」
「我不想,让艾咪尝受那种离别的滋味。」
「不,不会的,莱德!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贝贝尔拚命哀求,但莱德听不进去。
「我不想让艾咪伤心。所以,我得打倒黑迪亚斯。」
为什么。为什么心意总是无法交集。
明明每个人,都这么为其他人着想。
莱德来自宇宙,事到如今又有甚么关系呢?
就像姊姊心里想着莱德一样——莱德更是想着姊姊。
但为什么,还是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5
十万火急地换上丧服,莉婕特一路奔向加尔冈缇亚的后方。
遗骸将在船团最尾端的后方监视船进行水葬。
在街上推着前进的棺木,不知道已经到哪里了。
莉婕特在人影稀少的道路、阶梯与连络桥上到处奔跑。她呼吸急促,喉咙变得干涩。心脏剧烈跳动,她拚命移动着快要绊倒的双脚,追逐斐尔洛克的送葬行列。
棺木两侧站着四人,双脚那一端则有欧达姆伫立。
他们被称为五贤者,是加尔冈缇亚的贤哲们。
允许接触自古相传的深奥知识与传说,负责守护与行使这些智慧的他们,确实有资格送船团长斐尔洛克走完最后一程。
后方监视船的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与斐尔洛克尤其亲近,或是深深景仰其人格的人们,怀着深切的哀伤观看送葬的过程。
就在五贤者分别握着薄布的一端,正要以肃穆的动作盖上棺木时。
「请等一下。」
所有人无不回过头去,他们都明白发出声音之人的心情,便默默行礼。
受到众人以沉默接纳的莉婕特穿越人群,毅然地走近棺木。
「抱歉,我来迟了。」
她以一丝不苟的举止低头致歉。
五贤者与主奠的克朗颔首,允许她表示悼念之意。
莉婕特再次深深地鞠躬,然后从一旁的沙船握起一把沙子。她蹲在棺木旁边,将细沙轻轻洒在斐尔洛克的肩头。
小时候,斐尔洛克常常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暴风雨夺走了她的父亲时,斐尔洛克用他那强壮的双臂紧紧地拥抱过她。自从她立志成为船团长以来,总是追逐着他那伟大的背影。
她满怀深情地注视着斐尔洛克双目紧闭的容颜,抚摸了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叫人心酸。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莉婕特强恐着呜咽只说出这句话,然后起身,退后了一步。
贤者们亲手重新盖上薄布,包起了遗骸。
他们以庄严的动作盖上棺木。在所有观礼人的哀悼当中,五贤者一推之下,棺木就顺着连接海面的轨道滑下。
巨大的水声随即响起。
缓缓沉入海中的棺木周围,有着光虫的荧煌四处飞舞。
那光不久也渐渐消失,斐尔洛克的肉体沉进海里,灵魂则被送往光幕的另一头。
所有人都肃然地闭起眼睛,度过一段各自在内心祈祷与感谢的时间。
伫立于船舳——船舶最尾端的莉婕特,已经不再哭泣。
她拆下盘起头发的发夹,让头发散落在早晨的冷冽海风中,柔顺的长发便如绢丝般在风中飘逸。
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的意思,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
当在风中飞舞的头发轻柔地抚平时,莉婕特开口了。
「我有话想对各位说。」
她抬起隐藏了决心、散发魄力的双眼。
「斐尔洛克将这个加尔冈缇亚托付与我。前船团长直到最后一刻,都挂念着这个船团的将来。我希望能不辜负他的期望。」
讲到这里,莉婕特顿了一下。
因为她在群众当中发现了贝萝丝的踪影。贝萝丝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莉婕特,点点头。没事的。
「……我想保护前船团长爱过的加尔冈缇亚,这个乘载着各位生活的船团。然而,凭我的力量,连挽留想离开这里的人都办不到。我没有力量。」
群众传出一阵小小的喧嚷。
在场的都是决定留在加尔冈缇亚的人。莉婕特的发言,将会大幅左右他们的未来,可是……
「正因为如此。」
莉婕特松开了晈紧的嘴唇,态度凛然地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希望能借助各位的力量。如果各位也有这份心,愿意保护这个船团……保护我们生活的堡垒加尔冈缇亚,那么——我恳请各位伸出你们的援手。」
莉婕特深深地鞠躬。
周围仍然一片肃静。
鸦雀无声的时间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贝萝丝环顾周围的状况。所有人都保持着僵硬的表情,不做任何反应。
还是不行吗。难道只要船团分裂了,住在里面的人们也舍断了羁绊?
再也无法坐视不管的贝萝丝想出声鼓励,正当她将双手放在嘴边时。
「可别小看我们了!我们可是老鸟啊。」
渔业船的工会长将遮阳帽往上一推,运货的师傅也露齿而笑,交叉着双臂。
「没问题!该拜托我们的就拜托我们!」
众人接二连三地说出可靠的话语,声音不断重叠。
「再去惋惜那些离开的人也没用嘛?」
「你来站在我们中间,再建立一个新的船团就行了。」
声援变成了鼓励莉婕特,为她加油打气的声浪。
「莉婕特……这样就行了。」
克朗重重地点头,一旁的欧达姆也道出心中感慨。
「大家互相扶持才叫做船团。我想,现在正是加尔冈缇亚的全体人员同心协力的时候吧。」
莉婕特内心百感交集,再度鞠躬。
「……各位。谢谢你们。」
一道曙光从水平线射出。
拆除了许多连结的加尔冈缇亚歪扭的形状暴露在晨曦中,但那也是它步向新形态的第一步。
莱德仰望着斯廷法利号——艾咪与贝贝尔住处的窗户,心中不免踌躇。
这时,为了让早晨空气进入屋内,窗户被打开了。
「……」
艾咪吸了一口气,忽然顿住。
「……莱德?」
莱德原先明明也在期待她从窗户露脸,却没能出声唤她。
艾咪轻轻一笑。
「你怎么待在那种地方?」
她用轻快的语气问他,听起来好温柔。
这给了莱德开口的机会。
「我该走了。」
「这样啊。」
她说「你也想见见贝贝尔吧」,便请莱德进屋子里来。
面对着艾咪泡的茶,有好一会儿,谁也无法开口。
经过了许多犹豫,先拿出勇气的是贝贝尔。
「莱德……你真的要走啦。」
「嗯。」
「我跟你说,这个……」
贝贝尔从床边取出笛子,向他激动地说:
「这个,我只是替你保管喔!所以,你随时可以回来的!」
莱德有些哀伤地微笑。
如果那个给我笛子的少年是我的弟弟……那么贝贝尔,也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我居然又得跟弟弟分别了。
「……谢谢你们,至今的照顾。愿碧波的恩典与你们同在。」
艾咪仍然将脸别到一边,甚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如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遮掩不住拚命忍耐的眼泪与哭声。
以佛朗吉的柏尔高伦号、皮尼欧的派斯托斯号为首,几十艘船逐渐离去。每一艘熟悉的船影,排列成陌生的队列。
艾咪让她那亚麻色的头发,随着吹在起飞台上的风起舞。
「没办法。他们都有所觉悟了。」
贝萝丝轻声说,她似乎跟艾咪一样是来送行的。
「……真是的,那群笨蛋。」
艾咪似乎连贝萝丝低声发出的怨言都没听见,只是目送着在水平线上逐渐模糊的那些船舶。
她打算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