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就跟找到一把好刀的机会是千载难逢一样,想遇到好的磨刀师傅也得碰碰运气。
此外,以刀剑为业的剑士们也很少更换已决定好的磨刀师傅。尤其是贵为统主者或是有名的道场,更不可能会任意找新手取代原先配合的磨刀师。
正因如此,或许凛真的是一位幸运儿也说不定。
当眼前这名男子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喔呵呵……这些家伙可真有意思。」
磨刀师看着凛并排放置在泥土地板上的九把刀剑,如此叹道。
「我倒是很想知道……」
盘腿而坐的磨刀师一手拿着烟管,面露苦笑,抬头仰望着凛。
「这些玩意儿是谁的?是你爹,还是你夫婿的?」
「咦::啊,不,都不是……」
凛慌慌张张地露出尴尬的笑容,重新以御高祖头巾遮住脸。
这里是深川元町。
距离浅野道场所在的下谷只有※一里远。真没想到,对方竟然不认识浅野道场的独生女。(译注:日本古代单位,约等于3.927公里。)
然而凛的确是出身于武士之家,对方也是位经验丰富的磨刀师。如果两人以前曾不经意碰过面……而对方又唤醒了过去记忆的话…
「这不像是寻常人身上会有的东西。」
磨刀师的兴趣已经从凛的身分转到了刀剑上头。
不,或许他一开始就对凛毫无兴趣也说不定。
「我干这一行已经二十年了。」
磨刀师的眼中闪过类似杀气的光芒。
并排放在泥土地板上的武器,每一把都是奇形怪状。
这是万次的兵器。
但引发磨刀师好奇心的,并非这些武器的外观。
「每一把家伙都吓死人啦。刀刃上的缺口,以及人体脂肪造成的油光……如果只是胡乱砍几下,可不会变成这样。」
凛什么都没说。
事实早已不需多费唇舌去解释了。
「而且,上头还沾有如此浓烈的内脏腥臭味,以前我倒没看过几回啊。」
也就是说,一般武士的刀剑,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这些兵器的主人,要不是盗匪之徒,便是杀人者。
无论为何者,皆是罪犯。
但是——
「哈,算了。这种事我也管不着。」
磨刀师突然衔着烟管大笑起来。
「问这么仔细也没用,反正刀剑本来就是拿来砍人的东西。」
说完后,他便开始收拾凛摆放在他面前的武器。
看来对方是接受了。
「呃……我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哦?」
凛有些担心地提醒磨刀师。
这个期限是万次决定的。昨晚他在回到栖身的仓库时对凛如此说道。
万次居然没有死。
他用河水沾湿手巾后擦擦脸,上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凛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上,凛对这个名叫万次的男子的事情,几乎到了一无所知的地步。
她唯一知道的资讯,就是来自在父亲墓前认识的那位老婆婆。然而,那位老婆婆本身的来历也让人十分难以置信。
老婆婆自称八百比丘尼。
她还说她已经活了八百年。
后来现身眼前的万次,即便整张脸被劈开依旧安然无恙。
而且万次还说……
那家伙的目的看来不光只是为了报仇……
没错。
还有「那家伙」的存在。
万次正要除去黑衣鲭人时,「那家伙」突然现身了。
凛心中坚信,这件事绝非偶然。
长枪男说逸刀流已经有六个人被杀害了。
黑衣则说有七人,但两者所指的事实应该是同一件。
逸刀流的成员正一个个被人铲除。
恐怕……
就是出自「那家伙」之手。
这么一来,凛两年来报仇雪恨的心愿恐怕就得修正了。
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报杀父之仇这件事已变得不单纯。
总之——万次强调着……
得先做好长途旅行的计划才行。
出发日就决定在两天后。在此之前,必须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当然,磨利万次的武器也包含在必要工作之内。
「来得及吗?」
磨刀师笑着一口答应。
「你放心,我这个招牌可不是摆假的。」
凛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磨刀剑的费用总共是二两,可以吧?如果今天没带,两天后再送来也没关系……」
磨刀师话说到这里。
「抱歉。」
突然有人插话。
声音来自凛的背后。
凛转身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滚了出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
「完成了吗?」
凛以前曾见过正在询问磨刀师的这位男子。
那是一张她此生绝对不会忘怀的脸孔。
至少没有被布遮住的那一半是如此没错。
「还问我完成了吗?这位客人,因为您太慢来取,我的腿都快坐麻了呢!」
磨刀师边说边将凛交付的九把武器收到一旁,并伸出手来。
他从靠立于墙边的武器中取出其中一样。
「是这个没错吧。」
男子发出「唔」一声点了点头。他的衣着简单,没有剃去前发,头发全都往后梳。
但除了全部往后梳之外,不知他还用了哪种发油固定,发型居然像豪猪的尖刺般一根根竖起。
男子身上单薄的衣着也有其特殊之处。以男用腰带而言,他的未免也太宽了,或许真的是女用的也说不定。
总之,他的造型不拘小节到了夸张的境界。
但除了上游几项外,男子更奇异的特点是以黑布蒙住脸的下半部。布料的材质看似普通,其实伸缩性似乎相当地好,因此从脖子到下颚的轮廓看来一目了然。
男子只露出了半张脸。
但这对凛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已能确信对方的身分,自己绝对不可能认错人。
迅速别过脸去后,她将遮蔽川的头巾仔细包好。
然而凛别过去的视线正好落在手上持刀的磨刀师身上。
凛的呼吸差点就中止了。
她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已停止跳动。
磨刀师手上所拿的武器,应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才对。
蒙面男若无其事地接过那把刀。
他握住刀柄,从鞘中拔出,从街上透进屋内的阳光正好照在刀刃之上。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
刃的弯曲角度很小,近似于直刀。
但惊人之处在于刀鞘与刀柄上的装饰。两者皆为紫色,上头浮雕着类似蔓藤的花纹,其中的花纹细节,还贴上了华丽的金箔。
刀的护手也不是常见的栗形,总之那是把异国的武器。
「唔。」
蒙面男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难处理的中国刀,没想到能磨到这种地步。」
「的确,研磨这种东西真叫人胆寒哪。不过,这种寒气正好配上这种热天。」
凛用不敢置信的心情默默聆听着眼前这两人的对话。
她无法相信出现在面前的这个物品。
她也无法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件事。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回到脑部,因而开始头晕目眩。
「……这种人生观真叫人佩服。」
蒙面男转过身,说了一句对磨刀师的赞赏。
「我改天再来。」
不行。
「好,谢谢惠顾!」
不可以。
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去!
凛追逐着男子的脚步来到大街上。
「武士大爷!」
因为太过激动,她还不小心撞到身旁的路人。
凛摔倒在路面。
幸好,对方的身影并没有追丢。男子正走向六间堀的方向。
此外,还有另一样东西也还裹在长包袱布巾当中,被男子握在手上。男子无言地转过头。
凛以御高祖头巾将脸隐藏好,深深鞠躬道:
「请你将那把刀让给我!」
话才刚说出口,凛就后悔了。
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因为情况紧急,她便心生畏惧地胡言乱语。
不过既然都已开口了,她也只好继续扯下去。总之,至少先拖住对方的脚步再说。
「……谢……谢礼的话……如果三十两以内我还有……」
那是她所有的财产。
凛夸张地低头拜托,额头几乎都要碰到地面了。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请你务必……」
男子没有回答。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要转身离去的意思。
他只是在原地转过半个身子,注视着凛。
或许他是在评估价格吧。
「你先抬起头吧。」
结果男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要讨论价钱,也得先看看对方的脸吧。」
凛不禁紧咬着下唇。
实在是太轻率了,她竟然亲手将自己逼上绝路。
如果不抬起头,对方大概会拂袖而去。这么一来,想继续跟踪对方就很难了。因为她摆明了对男子的武器很感兴趣。
早知如此,就应该要偷偷摸摸地跟在他后面。
至少这样就不必冒着被对方看出长相的风险了。
该怎么办?
要赌一赌对方的记忆力吗?
自己可是一下子就想起对方的身分了哦?
「小姑娘。」
蒙面男继续紧追不舍说道:
「我不是『武士』,我只是个『剑客』……」
男子踏着街道上已被踩得硬实的泥土走近。
「所以我并没有把刀看得多神圣,只不过我也不会为了钱随便就把战利品让渡出去。」
所以,你先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对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求交易的诚意。
或者该说,觉悟?
「如何?」
凛别无选择。
「我明白了。」
她如此回答。
凛缓缓地将头巾摘下。
这并非自暴自弃。
而是她终于察觉,眼前上演的正是一场「战斗」。
取下御高祖头巾后,男子的双眼瞬间眯了起来。
「你几岁?」
「……十六。」
「呼。」
男子的双眼突然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但或许这只是凛心中因期盼所引发的错觉罢了。
不过……
「好吧。」
男子说:
「带路。」
「……咦?」
「难道你现在身上就带着三十两吗?」
所以对方的意思是答应交易了。
「啊,我知道了!请往这里走……」
凛边说边站起身,还差点因头晕而又伏了回去。
那是因为原本紧张的态势一下子解除之故。
她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但心里却很清楚。
战斗还没有结束。
不,应该说现在才真正开始。
蒙面男。
两年前的那晚也在场。
对方看来已不记得浅野凛的长相。
但凛却无法忘记对方的那张脸。
没错。
这家伙。
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贰
万次坐在窗缘边抽着烟草。
他已经好久没睡在普通的房间里了。
虽说住在那间简陋的仓库里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自由或不快之处,但柔软的榻榻米总是令人身心舒畅。
今夜不但能好好洗个澡,还能安稳地在被窝睡上一觉,真是人间一大享受。
仔细想想,三餐好像也是如此。自己已经好久都不知道味噌长什么模样了。
街道对面的建筑物屋顶,可以看见傍晚略为发红的天空。
夜色愈来愈深。
这是「最初」的一夜。
虽然自己并不想跟这件事有所瓜葛,但对凛所说的话倒是千真万确。
况且,除了想试试对手的剑术如何以外,凛那种誓死如归的眼神,也让自己想起了另一位少女的脸孔。
这些就在万次与黑衣鲭人进行对峙的那时。
在那次之后,他便答应担任凛的保镳。
浅野道场的独生女虽然提出三十两的酬劳,但万次根本就不在意钱的问题。
要与「逸刀流」那些家伙为敌,凛这种小姑娘还差得远呢。不,甚至连跟那些剑士正面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吧。
如果放着不管,凛早晚都会往生,而且还会死不瞑目。
万次忍不住冒出一个苦笑。
「况且还有那个老太婆在推波助澜……」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同时。
「就是这里。」
他听见有人踏着护墙板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正在接近。
接着,纸门便砰地一声打开了。
「嘎?」
万次不由得皱起眉头高声叫道,因为回来的人不只是凛一个人。
她还带了另一个男人。
而且很明显地不是普通人。
不,或许应该说是个跟万次同类的人才对。
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万次都对蒙面没有兴趣就是了。
「请进。」
对方「唔」地应了一声便走入房里,模样看起来丝毫不客气。
凛也只是略略瞥了万次一眼,便对他视若无睹。在万次蹙眉观察两人的同时,他们已在房间正中央相对而坐了。
这两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话说……」
首先开口的人是凛。
「唔。」
回答凛的蒙面男盘腿而坐,左手边还放了两把刀。
两者的外观都很奇特。
其中一把像是横幅较宽的柳叶刀。
另外一把则收入了紫色的刀鞘中。
两者看起来都是外国的兵器。
此外,尚有另一件物品被长包袱布巾裹着,看形状,里头大概也是刀剑吧。
万次对那个形状印象深刻。他敲了敲窗缘以抖落烟灰之后,将烟管收入怀中。
蒙面男将紫色的刀拿起,放在他与凛的中间。
「根据你的回答,这东西要我送你也无妨。」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万次不认识这个蒙面男,但看来凛很想要对方的武器。把对方带来这,也是为了讨价还价吧。
然而——
「真的吗!?」
凛的表情瞬间一亮,蒙面男则眯起眼睛。
「不过,在那之前……」
男子露出凶险的眼神。
「我希望你先看看这个。」
说完后,他便将包袱放在那把紫色刀的旁边。
「先看过这个再讨论。」
他打开包袱。
里头的东西终于露出真面目。
「……啊!」
凛惊呼道。
接着少女便像是被电到一样转头望向万次,眼中尽是困惑之色。
此外还有恐惧。
原来被解开的包袱当中,包裹着万次的奇特刀剑。
那是貌似十手或兜割,也可用平假名「し」的形状来形容的那把。
是万次所有武器的其中一种。
他将此称为「四道」。
而造型相向的另一把,目前应当是在磨刀师的手上。
「果然。」
蒙面男直盯着凛。
「我在磨刀师店中瞥见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消一眼,便能确定两者是相同的武器。」
接着蒙面男便缓缓转向万次。
「是你的吗?」
「是啊。本来我还觉得可惜,不小心搞丢了。」
「有件事想顺便确认一下,土持也是被你干掉的吗?」
「土持?」
「土持仁三郎,拿长枪的家伙。」
「啊……」
是那家伙吗?
「鹰勾鼻的秃子?」
「他被杀了吧。」
「没错。」
「原来如此……」
男子说完后便转向凛。
「小姑娘,你是浅野家的女儿吧?」
凛微微起身,转向万次。
已经太迟了。
「果然没错,我就觉得你很面熟。我想你也还记得我吧?」
凛没有回话。
不,应该是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逸刀流的人?」
结果是万次先开口了。
「是啊。」
男子端详着凛点头道。
「我叫凶戴斗。阁下是?」
「万次。」
「姓氏呢?」
「不能告诉你。」
「你是保镳?」
「类似吧。」
「小姑娘。」
「……是。」
好不容易挤出话回应的凛,声音显得相当干涩。
「当我看见这奇怪的武器时,原本以为是巧合。说实话,你的长相我也不太记得了。不过,当你开口……」
凶边说边指着紫色的刀。
「……要求我让渡这把刀的时候,我就确定了。」
万次听了对方的说明,也大致能理解事情的经过。
总之,这个姓凶的男子已经差不多看穿自己与凛的身分及目的了。
凶戴斗伸出手,将貌似中国武器的紫色刀「咻」地推到凛面前。
「这是你的了。」
「……咦?」
凛瞪大眼睛,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
「你快走。假设你跟你的保镳事先有约定碰面地点,那就先去那里等他也行。不过,途中可不要随意曝露自己的身分。」
「咦?耶?」
凛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听不懂啊,笨蛋。」
万次忍不住插嘴。
「你再不逃他就要砍你了,这是凶的职责啊。」
「咦?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立场必须如此……」
凶边说边站起身。
「如果斩杀同流派伙伴的敌人就在眼前,是不可能轻易放过对方的。况且,你的长相也被茨木看见了。」
茨木应该就是凛首度遭遇的二人组中的另一个家伙吧。他原本跟土持仁三郎同行,却因凛射出的短刀而负伤。
「话说回来,当我跟你的保镳对峙时,你就可以趁机逃跑了,反正我也没办法追你。」
「你这家伙还真亲切。」
万次也跟着站起身。
「至于茨木,因为过于大意而被小姑娘偷袭、受伤的这件事会暂时让他成为众人的笑柄。要不要出来报仇则看他高兴。不过,你这家伙就不同了。」
「非除掉我不可吗?」
「没错。」
「那可行不通喔,我是杀不死的。」
「你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称拥有不死之身的家伙。」
「是吗?不过我可不是在吹牛喔。」
「如果砍断头呢?」
万次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要砍砍看吗……」
这回轮到凶戴斗在覆面的黑布底下露出苦笑。
「在这里打斗太醒目了。越过小名木川后约※两町距离之处有座废弃的寺院,等太阳下山了,那里就不会有人了。」(译注:日本古代单位,1町约等于109.09公尺。)
「好,几时碰面。」
「今晚十点吧。」
「就这么说定。」
双方敲定了一决生死的约会。
参
宽永元年(西元1624年),高僧雄誉灵岩在灵岸岛建立了灵严寺。
后来灵严寺因被大火烧毁,在万治元年(西元1658年)又将寺庙迁往深川之北,也就是现在的位置。这里就是※江户六地藏的第五处。(译注:为江户时代江户城中有名的六座铜造地藏菩萨像。)
在灵严寺周围也纷纷冒出了云光院和真光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庙,最后形成一座小有规模的宗教市镇。
太阳已西下。
凛刚越过河川,才走了约一町左右,便已感到汗流浃背。
傍晚时分,空气中的湿气一直没有消散,即使到了夜晚依旧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头。
所以即使晚风徐徐,也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虽然万次要求凛在客栈等待。
但她是不可能就此答应的。
凛跟在万次的后头出门,而万次也没有回头注意她。
从离开客栈后便一直如此。
通过正面的※门前町后,道路的左右两方全是成排的小寺庙。(译注:以参拜人潮为对象形成围绕在知名寺院或神社四周的市集。)
正如凶所言,这里晚上完全没有行人,四周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
就在一片静谧之中,万次突然停住脚步。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背后的凛。
「喂。」
万次刚开口。
「我才不回去。」
凛便打断他要说的话。
「而且※町木户很快就要关上了。」(译注:江户时代市镇为了警戒而设的木门,到了夜晚就会关上。)
「我不是要你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
独眼男将目光落在凛胸口前方。
浅野道场的独生女,依然抱着那把紫色的刀。
「有必要带那家伙来吗?」
看来这并不是万次突然脱口而出的疑问。大概是因为这把刀对凛的意义重大,所以他才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吧。
凛觉得自己似乎对眼前这名男子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所以——
「既然要一决胜负。」
她老实回答。
「一决胜负?」
「是的,所以要带上这个……」
这把刀。
「它是我爹的遗物。」
也就是无天一流统主·浅野虎严的遗物。
两年前浅野道场发生惨剧后,道场中的所有武器都被对方搜括一空。
这也是当时被夺去的其中一把。
据说这把刀本来是凛的祖父……也就是浅野虎行身为流派统主时,视为宝刀供奉的物品。
对于注重正统形式的无天一流而言,竟会如此重视这把中国刀剑,实在是奇妙至极。
「难道……」
这只是凛的想像。
「是因为祖父愧对于天津三郎……所以才供奉这把武器……」
哼——万次对此嗤之以鼻。
虽说是嘲笑,但对凛又有些许疼惜之意。
「所以咧?那你就更该抱着这把刀赶快逃跑才对啊。我可不敢保证一定会打赢喔。」
「你不是不死之身吗?」
就算脸被砍成两半,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是啊。但如那家伙所说,如果我的头被砍断,就不知道还动不动得了。如果我不能动,你又在对方面前现身的话,那家伙就非要对你出手不可了。」
「可是……」
晚风吹乱了凛的头发。
她终于感受到寒意。
「我虽然请万次哥当我的保镳、帮我报仇,但也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撇开呀!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
万次仅存的一只独眼在听到这里时突然瞪大。
「你该不会想用那玩意儿……」
「是呀?这是我爹的遗物嘛。」
「真拿你没辄……」
万次苦笑着叹了口气。
独眼男背上的『卍』字再度面向凛,闭上嘴继续刚才的路程。
走没多久,凶所说的废弃寺庙就出现了。
万次的脚踏在寺院的砂砾上。
这里的空间比想像中还要来的宽阔,相形之下,正殿的建筑物就略显寒酸了。比万次现在栖身的仓库大不了多少。
里头没看见任何人影。
「那家伙搞什么啊,自己指定的时间竟然还迟到。」
废弃寺庙不只是空无一人,雨后的泥泞就在这冷清的境内地面干涸、凝结成块,很难用平坦来形容这里的地形。此外,正殿周围原先该铺有的白色小石子也零零落落,底下裸露出的泥土地四处可见。
万次揉揉眼睛,建筑物的屋顶上还长出了杂草。
然而就在上头……
「我怎么会迟到呢。」
有个人影正坐在屋顶上。
对方的一只腿从屋顶垂下,另一只则是膝盖跪在屋顶上。他将下颚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俯视着底下的万次。
「我想起来了。」
凶戴斗说道。
「你的脸……我一直觉得很面熟,刚才在吃饭途中,终于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你的悬赏告示。」
寺庙境内的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
「你原本是带刀的竹府捕快……却犯下杀害百人之罪。」
凛听见后忍不住望向万次的侧脸。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永远都睁不开的右眼。
万次的嘴唇仍紧闭着。
「原来如此。土持被你干掉就算了,就连黑衣都死在你手上,原本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了。」
「那家伙不是我杀的。」
万次边说边拔出挂在腰际的刀。话说回来,这还是凛第一次看见他手持普通的刀剑。
「什么?」
「我确实跟那个变态对打过,但夺走他性命的人不是我。」
事实确是如此。
「附带一提,其他六人遗是七人也不是我杀的。」
然而……
「那我问你,那把奇特的武器你要怎么解释?」
「解释?」
万次紧闭的嘴唇一扬,讪笑道:
「我需要对你解释吗?」
说到一半,凶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了。
「退下!」
万次这句急促的耳语是对凛发出的。
凛也反射性地照做。
下一秒钟,原本以为已经消失的蒙面男又再度出现了。
他就站在迅速退开的万次前方。
而原先万次所处的位置,早已被对方用银色的双刃刀身直直捅入地面。
凛不知对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才一眨眼,消失无踪的凶戴斗就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与身法,从上空持刀垂直落地。
他的目标是万次的脑门。
凶戴斗以反手握住插入地面的武器并向前推进,接着又蹲身朝地面一踹。
一口气便拉近了与万次间的距离。
相对于以左手反手持刀,右手对他来说刚好是正手。
凶戴斗将刀放在左腰侧,等凛察觉出他的动作跟平常拔刀一样时,凶已冲进了可以攻击万次的距离内。
「你是杂耍团的人嘛!!」
万次一边大吼,一边将太刀举至头顶,但似乎并无出手攻击对方的意思。
他只是在防御。
正如两人所料,凶以追击万次的姿势踏着大步而来,并拔出腰边的刀用力挥下。
以从下而上的角度。
万次则将头顶上的太刀往下挥,挡住了对方这一击。
就在凶的手臂伸过来之前……
锵!
两把银刃发出尖锐的撞击声。
「喔啊啊!」
万次架住对方的刀,以全身的重量使劲推回去。
同时,他的左手则放开刀柄,伸向腰际。
那里还有一把脇差。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凛则看得一清二楚。
万次企图反手拔出脇差,而脇差的高度刚好就在架着刀使力的凶戴斗头顶附近。
然而……
「啊!」
「什么!?」
万次与凛不约而同地高声惊叫。
在万次把左手伸向脇差之前,凶戴斗已经比他快了一步,将那把外国刀的刀柄给拔了出来。
其实,本来刀柄就比普通刀要长两倍的这个兵器,其后半部还藏了另一把刀身较短的武器。
「暗藏刀!?」
面对正想向后跳开的万次。
「有那么值得惊讶吗!」
凶伸长了右手。
砰!
那是金属用力刺入人肉的声音。
胜败在一瞬间决定了。
「……咳!」
万次吐着鲜血向后退。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凛觉得那已经是奇迹了。
「万次大哥!」
她想要冲上前。
「笨蛋,不要过来!」
万次一边咳着血一边大吼。
刚才凶手中所握的暗藏刀,现在已刺入万次的胸口正中央,只剩下刀柄的部分突出在外。
刀身完全没入了万次的体内。
他背上那个『卍』字的中间,则有个三角形的痕迹渐渐冒出来,伤口周围的衣服也慢慢染上一片深红。
「没错,你不要靠近。」
凶戴斗边说边挺直背脊、站起身。
「在我尚未给他最后一击之前,还轮不到你。」
也就是说——
你若是想要逃就趁现在——的意思。
自称不死之身的独眼男,终于忍不住双膝跪地。
他想以刀代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但看来已是无能为力。
「我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农家之子……」
凶喃喃自迤道,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生活虽然不好过,但跟父母、妹妹的感情很好。」
凶有一个亲妹妹。
某一天……妹妹在奥州道附近踢球玩耍时,倒霉地碰上一群正要前去朝觐的大官。
运气更糟的是,妹妹踢歪的球不小心吓着了大官的马匹。
马的脚步因而一乱。
「妹妹就……」
凶戴斗在覆面布底下咬牙切齿地说道。
「当场被劈成两半。」
这是因无礼罪而当场被处决。
当农民或镇民对武士「无礼」时,武士有权立刻惩罚老百姓。当然,这里所谓的「无礼」,完全依照武士那方的主观认定。
在这种情况下,武士只有在打不赢老百姓时,才会遭受上级的处罚。
至于无礼罪的成立是否具备正当性,或是其罪名相关的裁决等,不论事前事后都不会有人关注。
「老百姓即使碰上这种事也不许说上一句怨言。那么到底什么才能制裁武士?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哪知道啊……」
万次依旧双膝跪地,一把抓住突出于自己胸前的刀柄。
「你以为只有你亲眼目睹亲人在眼前被杀吗?」
接着万次便用力抽出刀身。
「咕呜呜呜!!」
染着血的刀刃从他胸前的肉中露出了※三寸。(译注:日本古代单位,1寸约等于3.03公分。)
同时,深黑色的血块也随之啪喳一声掉落地面。
「把自己当成唯一的悲剧主角,一点用都没有。」
万次边说边从口中吐出鲜血,嘴角边黏答答地一片脏污。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这家伙毕竟也是个武士。」
凶戴斗若无其事地看着万次。
「好,现在就来看看不死之身究竟会不会死,试一试就知道!」
「住手!」
凛大叫道。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到刚刚都像冻僵似地一动也不动。
万次与凶……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两位剑客电光石火般的生死决斗夺走了。
不过,现在这场战斗即将要分出胜负。
而且是凛最不想看见的结果。
「不可以!!」
凶戴斗缓缓转过头。
「你为何不逃?」
在他的眼底,燃烧着如冰一般寒冷刺骨的火焰。
「我妹妹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杀了,所以我才特地给你逃命的机会。」
「……可是。」
「对我来说,武士就是敌人。这位仁兄以前曾是武士,所以现在得死。至于你……」
蒙面男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刀。
他以刀尖指着凛。
「你也是武士之女吧,小姑娘。」
凛依旧不为所动。
父亲的遗物……她把这把命名为「库多内西利」的刀紧紧抱在胸前。
「不要拔刀!」
凶戴斗警告。
「你一拔我就必须先对你出手,之后你再也不会有逃命的机会了。」
就在此时——
叽哩……
远处传来树木发出的声响。
那不是生气蓬勃的树木所发出的声音。
而是从已经干瘪的枯木或木材发出来的。
有什么沉重的物体正辗压着木材向前进。
凛转头环顾四周,凶则是小心地以视线环视四面八方。
连浑身是血、膝盖跪地的万次也是。
「那是什么……」
他脏污的嘴角垂着鲜血并如此说道。
「是那家伙。」
凛直觉地喃喃说道。
的确被她料中了。
叽,叽叽叽。
那是从正殿的方向传来的。
当众人察觉这点时,正殿前方的隔扇门已经脱落,并像爆炸一样弹了开来。
接着,「那家伙」便现身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凶戴斗边后退边低吟。
「我不是说了吗?」
万次回答。
「杀死黑衣的人,不是我啊。」
「什么!?」
没错。
正是眼前这家伙。
昨夜送黑衣鲭人下黄泉的正是此人。
正殿内的空间比屋外的夜空还要幽暗。
在这片漆黑当中,那家伙就像液体渗透般缓缓展现其姿态。
他的外观极其诡异。
巨人——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他吧!因为他的身高足足有七尺以上。
但这家伙最奇怪之处不在身高。
而是他的体型。
他身披黑色外衣,下半身着袴。除了外衣上没有花纹这点以外,他的打扮倒是跟捕快或是在城内服勤的官吏十分类似。
可是被这身衣物所包裹的肉体却非常不匀称。
首先,他肩膀的长度异常宽阔,大约有三尺以上。
胸部的肌肉亦十分厚实,少说也有两尺。
他的手臂粗壮,几乎跟普通人的大腿差不多,且长度及膝。隐藏在袴下的腿看起来也是又粗又长。
不过,本来应该从衣物中露出的身体部位,却统统以不甚干净的白布包覆住,将肌肤遮盖起来。
除了一个地方外。
那就是脸。
不知是象征豺狼还是狐狸的动物,总之,他的脸上挂着一个野兽面具。
材质是以能发出银灰光辉的金属打造而成。
再加上他那头往后梳、随夜风乱舞的白色长发,同样也是近乎银色。
「妖怪……」
凛认为凶戴斗喃喃说出的感想完全正确。
一点都没错。
自己第一眼看见那家伙时,也抱持着相同的想法。
这一定是妖怪。
喀喳。
戴着面具的男子发出像是震动锡杖的奇怪脚步声,踏入寺院境内。
银色的野兽面具上,在眼睛处挖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阒黑窟窿。
窟窿里头甚至偶尔可见锐利的闪光。
那是他的瞳孔吗?
如果是,那他视线紧紧锁定的目标,就只有一个人……
就是凶戴斗。
「叽!!」
假面男发出像是金属器具才能造成的奇特吼叫声后,用力蹬了一下地面。
他以压低头部至胸口附近的不可思议姿势,一口气冲向凶的面前。
妖怪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腰际也没有配刀。
不过凶依然在对方进入攻击范围之前——
「嗯唔!」
——向后跳开并拉开距离。这应该是他的本能反应吧。
银色野兽假面出招了。
他挥出一拳。
原本这种距离下是无法命中凶的。
只不过那并非单纯的拳头……
锵哩!!
拳头上有个银色的东西应声飞出,划破夜空朝凶的脸部直击而去。
那是刀身。
不过,野兽假面并不是以手持刀,而是利用挥拳的力道,让衣服袖口中隐藏的银色刀刃从手臂上滑出。
「呜喔!!」
凶发出惊呼声并扭动身体。
刀身千钧一发地掠过他的脸颊。
「臭小子!」
成功闪避对手攻击的凶戴斗也抓准时机。
他以手中的外国刀攻击对手的身躯。
企图贯穿对方的身体。
喀锵!
只是凶的武器到底刺中了什么,从刚才发出的声音应该很容易想像。
钢制刀刃命中金属的声响,在夜晚的寺庙里回荡着。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妖怪的第二击来自另一只手臂。
为了回报刚才凶反击的这拳,他果然同样从袖口中伸出了刀刃。
锵!
凶以手上的武器接下了对方反手回敬的这刀。
挡住了——正当凶这么认为的瞬间,野兽假面却迅速翻身背对他,并趁着回转身体的力道,用另一只手臂从反方向横劈而来。
「唔!」
凶赶紧低下头。真是死里逃生啊,他头上像刺猬般的头发已经被削过的刀刃切去了好几撮。
对手的剑术的确怪异。
想对付这种攻击必须面对两道难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无法抓准适当的距离与时机。
乍看之下对方像是赤手空拳,但两只手臂的袖口内却藏着武器,并会在拳头挥来的瞬间伸出。因此,在敌人真正出手前,我方很难掌握对手真正的攻击时机。
第二个问题则比上述那点还难解决。
那就是对手刀枪不入的防御能力。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住的身躯,到底穿了何种护具呢?
「这家伙真的是妖怪啊!」
不知来回闪躲了几次后,凶戴斗不快地抱怨道。
所谓的妖怪就是眼前这种家伙吧。
叩叽!!
凶低下头。就在他头顶上方两寸,对手的银刃再度横扫而过。这回则将他背后一棵老树的树皮深深挖去一大块。
「呜喔……!」
结果凶的脚被树根绊了一下,身体一个呛踉。
喀哩——地面再度响起银色假面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妖怪正追击着凶。
下一招恐怕很难躲过了!
正当凶暗地叫苦的瞬间,凛出手了。
她抛下父亲的遗物「库多内西利」,向前冲了出去。
「杀阵!」
伴随着一声大喝,凛双手滑入衣袖内,同时取出左右各四根短刀。
接着她便将身子反身弓起,抬头仰望夜空。
「笨蛋!!」
万次忍不住大叫。
转瞬间,凛娇小的身子便像虾子般向前用力一折。
「黄金虫!!」
八根利刃同时射出。
一直线朝着目标飞去。
那是妖怪的黑色外衣背部。
叩叩叩!!
连续发出的声响并非人类肉体被贯穿所造成的。
全数命中对手的短刀在一阵钝重的金属声后便被弹开了。
不过,攻击也不是毫无作用。
至少假面剑客原本的攻击动作被打乱了。
叩嘶!
凶好不容易才藉机闪过对手的追击。妖怪的拳头从他身旁掠过,手臂上滑出的刀刃则插入了树干。
「咕唔唔唔唔唔……」
这时,从假面内部传出微微的、如野兽般的呻吟。
或者那是他的恸哭声?
野兽假面将刀身从树干中抽出。
喀锵——刀刃发出坚硬的金属声后,滑入了男子的袖口内并再度消失。
他缓缓回过头。
这回,他那银色面具的黑窟窿则对准了凛的方向。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妖怪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响,但接下来却迸出了一句人话:
「逸————刀————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流。」
说完后,巨大的身躯就疾速向凛冲了过去。
「……咦?」
野兽假面将双拳握在胸口前,其意义跟剑术高手举起剑进入攻击态势是一样的。
「笨蛋!快逃!」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冲击,凛被外力撞飞出去。
不,应该说她被某个从侧面飞扑而来的人物抱住,双方一起卧倒在地。
就在刚才她所处的位置上,如闪电般迅速的银色刀刃刚好劈斩过空气。
对手的利刃近在眉睫。
「喔啊!!」
刀刃却在某人的一声大吼下,喀锵一声被弹开了。
「快逃吧。」
某人如此说着。
他只有一只眼睛。
竟然是万次!
「万次哥!?」
刚才他不是已被凶戴斗刺穿胸口了!!
不过,万次并没有因凛的呼唤回过头。
凛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大大的『卍』字依然显眼。
而且现在这个标志还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叽咿咿咿咿咿!」
银色野兽假面又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叫声。
砰——他朝地面用力一蹬。
对于伸出的拳头……以及随之而来的刀刀,让万次完全没有闪避的机会。
「呜喔!」
发出金属刺穿肌肉的声音后,那把双刃的刀身便从万次的背后左肩处冒了出来。
鲜血瞬间向外喷洒。
但……
「我逮住他了!」
万次大吼着。
同时,他以左手臂缠住对方伸出的拳头。
他藉此使野兽假面无法将武器收回去。
「不要逃嘛,我们多培养一下感情!!」
接着凛目睹了:
还有一样武器在万次的右手上。
那是……该怎么说,既是黑衣鲭人的武器,也是两年前斩开凛父亲身体,更是昨晚敌人用以攻击万次的那把十字手里剑!
「呜啊!」
银色假面胡乱扭动身子,想将被万次缠住的手臂抽回来。
「喝!」
从凛的角度刚好看不清楚对手究竟以什么方式反击。
不过两人打斗发出的声音依然传入了她的耳朵。
那是金属与金属相互碰撞的坚硬「喀锵」声响。
然后……
「喔嘎啊啊啊啊!」
惨叫声。
假面男与万次就像火药爆炸一样,朝不同的方向弹开。
「喔哇!」
就在凛的面前,万次一屁股摔在地上并滚了几圈。
他右手上的武器沾满了鲜血。
「畜生!竟然失败了!!」
这是万次对自己刚才攻击的感想。
「洞口太小了!」
然而攻击依然造成了效果。
「咕呜呜呜呜!!」
男子按住野兽假面上的眼睛部分,朝后退了好几步。从他那覆盖有银色装甲的指缝间,正淌下鲜红的血。
假面下方的脖子也有。
凛终于懂了。
万次以黑衣鲭人的武器……刺入假面的「眼睛」部分。
只不过由于刀刃的宽度超过孔隙,所以无法穿透至深处,因此对手并未受到致命的伤害。
但是这反而产生了另外一种效果。
「万次大哥!」
「没错,快趁机攻击,把他干掉。」
就在此时……
哔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四周突然响起了藉由手指吹出的尖锐口哨声。
那并不是凶发出的。
听见这声响的银色野兽假面迅速转过身去。
「啊!喂,混帐!不要逃」」
万次虽咒骂着,却已无力站起身追逐。
凛这才察觉,万次那身简陋的衣物盾口处依然不停涌出鲜血。
现场动弹不得的人不仅是万次而已。
凶戴斗也是。他趴在那棵树皮被削去的古木根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巨人从容离去。
凛亦是如此。
就算现在追上去也无济于事了。
喀哩、叽嘶哩——野兽假面男一边发出奇妙的脚步声,一边深入寺院境内的后方,最后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
终于,连脚步声也逐渐变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真没办法啊……」
万次不耐地抱怨道,接着便翻身仰卧于地面上。
身体呈现「大」字型。
「总之,至少已经先闯过一关了。」
「……你没事吧?」
凛在万次身旁双膝跪地,担心地凝视着他。
万次回答:
「笨蛋。」
他紧绷着脸。
「这样看起来像没事吗?痛死我了。」
虽然万次这么回答,凛依然没有移开视线,甚至屏住了呼吸。
「……这、这是,什么!?」
万次的胸口早就形成一片血泊。
除了被凶所伤之外,刚才也被野兽假面刺穿肩膀。
但这些伤口现在却一点一点开始慢慢填补起来。
就像把破损的衣物缝补回去一样。细长的伤口两侧有许多貌似细线的东西伸出,试图把两边的肌肉连接回去。
每一道伤口都是如此。
而且那些细线还不停蠕动着。
细线看起来就像肉色的小蚯蚓。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在伤口的深处,同样有无数的小东西在蠢动着。
「是虫。」
就外观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除了虫,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玩意儿。
「血仙虫。」
「血仙……虫?」
「没错。我的血中饲养着这种虫,不论受了什么伤,这些虫都会帮忙治疗。」
这就是万次的秘密。
不死之身。
无限的性命。
关键就是在这种虫身上。
就在凛观察的同时,万次身上的伤口也在逐渐消失。一大群血仙虫挤成一团后,变成了万次的肌肉……最后又长出皮肤。
「……咦?所以,那个老婆婆也……」
八百比丘尼也是如此吗……
「那老太婆才是始作俑者。」
万次说着,并缓缓爬起身体。
「是那老太婆把血仙虫种在我身上的。」
万次不爽地说明着,接着又使劲扭转肩膀。从他的模样看来,刚才那种拼命忍耐伤口疼痛的痛楚现在已完全消失了。
伤被治好了。
不过是从胸口贯穿至背后的严重刀伤。
或是肩膀上的两处伤口,最后也都以相同的方式修复回去。
「嗯?怎样啊,凶?」
万次若无其事地走近对方,途中还把凶戴斗的暗藏刀给拾起。
这玩意儿刚才刺穿了自己的胸口呢。
他拾起刀时,刀锋尖端还不停淌着鲜血,那里面也同样混着血仙虫。凛不禁看傻了眼。
「程咬金已经走了,我的伤口也复原了。要不要继续打啊?」
「……不。」
凶戴斗把遮住脸的黑布拉下。
底下的线条颇为纤细,长相并不如想像中凶残。
「我的脚踝受伤了,说不定骨折了。」
「你还真没毅力。」
「跟你这种家伙对打,不论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吧。」
「什么嘛,这算是在夸奖我吗?」
万次说完后便把刀放下,坐在树根旁的凶则把自己的武器接了回去。
「不……只是我终于相信你说的话了。」
也就是万次自称的不死之身。
但凶戴斗并没有继续追问详情。
他只是望着刚才那骇人对手离去的方向。
「是那家伙干的啊,原来如此……」
凶注视着已倾毁大半的正殿。
远处茂密树林底下的空间,比夜色更为幽暗。
「是啊,没错。」
万次也望着同样的方向。
凛往他们两人视线的方向看去。
「是那家伙。」
杀死黑衣鲭人的真正凶手。
肆
「到此为止!!」万次当时如此大吼。
他开始叙述昨夜发生的事。
这并非在恐吓对手,也不是在鼓舞自己,而是真的希望战斗就此结束。
下一次攻击。
不论黑衣鲭人想要怎么反击,他都决定完全不闪避。
就算自己被刺中,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而,就在这时……
「那家伙现身了。」
眼前的营火突然啵地一响,仿佛在呼应万次这句话一样。
他们正待在废弃的寺院境内。
三人席地坐在角落一隅,围着刚升起的营火。
万次、凛,以及凶戴斗……双方人马刚才还处于相互斩杀的状况。正常情况下,其中一人或是其中两人,现在应该已经断气了才对。
不过,就在当下,三人都还活着。
因为有第四个人出来搅局的缘故。
「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凶的质问让万次紧绷着脸。
「我哪知道!跟黑衣对峙的时候,那家伙也是就这样突然冒了出来。」
甚至连他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都无从得知。
他就像个不远之客忽然闯进战场,在一瞬间内杀死目标后便迅速离去。
「为了黑衣的名誉,我不得不这么说。当时黑衣已经受伤了,而且正跟我打到一半。如果那家伙是在我们打斗前闯入,黑衣跟那家伙应该是棋逢对手吧。」
实际上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万次也无法一下子理解。
只见银刃一闪,等到自己察觉时,黑衣的颈动脉已喷出大量的鲜血了。
「当我回过头,才发现那家伙的存在。」
也就是那个妖怪。
就站在万次的面前。
「之后的景象才凄惨哩。」
妖怪跳起了诡异的舞蹈。
在脚步蹒跚却依然勉强站着的黑衣鲭人面前,野兽假面怪人竟舞了起来。
而黑衣的身躯,也在这场舞蹈中逐渐被切得四分五裂。
最后几乎被彻底解体。
甚至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就像遭到千刀万刚一样。」
黑衣鲭人的肉体被妖怪粉碎了。
「然后呢?」
针对凶的质问,万次平静地回答:
「跟刚才一样。」
「以手指吹出的口哨声吗?」
「是啊。对方的动作还真迅速。」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万次,本来想追逐翻越土堤另一端的怪人。
不过对方已消失无踪了。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内,怪人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
「真的跟妖怪没什么两样啊。」
凶戴斗喃喃感慨着,万次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我可不知道罗。如果我坐视不管的话,搞不好你们这批人会被他清理干净呢。」
「……什么?」
「怎么,你没听到吗?那怪物虽然一直怪里怪气地乱咆哮,但依然说了句人话不是吗?」
「嗯,没错……」
凛插嘴。
她怀中仍抱着父亲的遗物。
「他说……逸刀流。」
「什么!?」
就在凛从怪人背后出手扰乱他追击凶之后。
怪人银色的野兽假面转过来,望着凛如此说道。
「虽然听起来还是很像呻吟,但他的确说了这三个字,而且还瞪着我的脸。」
逸刀流。
「喂,凶,那个妖怪的目标是你们啊。」
袭击黑衣鲭人时,那家伙也没有对万次或凛出手。
刚才亦然。那家伙一开始就紧晈着凶戴斗不放。至于凛之所以会受到攻击,是因为她主动出手干扰的缘故。
「我是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啦,但那家伙只攻击逸刀流的人喔。」
凛突然「啊」地惊叫一声。
「我明白了!所以那六、七个人都是那家伙杀的!!」
万次严肃地看着凛的脸。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未免也太迟钝了。」
「真没礼貌!」
凛「碰」地打了万次的脸一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耳光,但几乎是以掌根出力。
「好痛!」
「总之……」
凶打断两人。
这位蒙面男将刀收入剑鞘之后,以此代替手杖撑起自己的身体。
「那把刀就让给你好了。这么一来,我们就互不相欠了,可以吧?」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眼底已经没有杀气了。
「你要走了?要在这里待到早上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一顶轿子哦?」
凶的右腿已经受伤了。
他以手巾及正殿隔扇门的残骸木条固定住脚踝。而那扇门还是被野兽假面打坏的。
哼——凶自嘲地冷笑一声。
他的嘴角再度以黑布覆盖上,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
「我今天已经够丢脸了。」
「哪里丢脸啊……」
凛正想叫住对方,但凶已经转过身。
他简单的上衣背后染着代表满月的圆形图样。他从寺院境内离去,慢慢步下石阶直至身影全部消失,背部的圆形图样都持续朝着凛。
哔啵——营火堆中的木柴发出爆裂声。
「那么……」
万次一边把树枝插入火堆中一边问:
「接下来呢?浅野道场的大小姐打算如何?」
「什么接下来?」
「光是要报仇就已经够辛苦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妖怪搅局。看来敌人不是只有逸刀流而已喔。」
凛会自责地垂下头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那个野兽假面的妖怪目的为何,至少万次与凛都不是他下手的目标。
他袭击黑衣鲭人时就是如此了,今晚一开始更是针对凶戴斗攻击而已。
但凛却出手阻挠对方。
所以那家伙才会转向凛下手。
如果双方下次还有机会遭遇,或许连万次都会成为对方的攻击目标吧。
「变成三方对战了……是吧。」
「没错。」
木柴再度发出爆裂声。
「总而言之,我们的对手变成了两派人马。」
逸刀流,还有谜样的怪人。
「啊……」
凛轻轻叫了一声后,瞪大眼睛。
「不过,对手也一样,不是吗?」
「什么?」
「逸刀流除了对付妖怪外,还要对付我……应该说是万次哥。而那个怪物除了对付逸刀流外,也得对付我们呀。」
「还不都是因为你出手干预。」
「那算是我一时冲动吧……」
其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反射性地朝妖怪射出短刀罢了。
「不过,逸刀流是我的敌人,对那家伙来说也是呀。」
「嘎!?」
凛「沙」地一声用力踢着脚下的泥土并站起身,原本脸上的阴霾已经消失不见了。
「好!我们去找那个妖怪!然后仔细听听他攻击逸刀流的理由!!」
「……什么!?」
「说不定他不是敌人,而是同伴呢。」
「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当然罗。」
凛转过身。
万次这才终于理解。
她是认真的。
「只要能报杀父之仇,就算跟鬼怪联手我也不在乎。」
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万次,眼底还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伍
飒——一阵带有奇妙湿气的风轻抚而过。
一名女子坐在窗缘,恍惚地低头望着街道。
这里是澡堂的二楼。
只不过为了最后一个来此的客人生火烧水,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这问澡堂只有这名女子与其「同伴」出入而已。
其实他们不算住在这里,也不算偶尔来访。虽然有点奇特,但这里应该算是他们的「根据地」。
澡堂二楼的房间里,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搬空了。
只剩下半数的榻榻米……总共六叠、一个衣橱,以及刀架而已。
榻榻米上还倒卧着另一个呼呼大睡的男人。
刚才他还是女子聊天的对象,但直到※半刻前就开始听见他的鼾声了。(译注:日本古代时间单位,1刻约等于2小时。)
女子所穿的衣物并没有袖子,裙摆也异常地短。
她那修长的手臂与腿就这样直接被混着水气的夜风给沾湿。
她的手中拿着茶碗。
里头装的是酒。
不过,虽然酒已经倒了有一刻之久,却连一半都还没喝完。
女子只是偶尔伸出粉色的舌头微微舐着它而已。
她那头没有扎起的长发,竟然是金色的。
「喵……」
嗲声嗲气的语调与女子成熟稳重的五官不甚相称。
「终于回来了喵。」
这句话让本来沉睡在地板上的男子像触电般跳了起来。
「啊,什么?」
男子的前发并未剃去。他顶着那头随便绑起的发型,摇头晃脑地东张西望。
看来是睡傻了。
毕竟还年轻嘛。
男子跟女子一样穿着无袖的服装,从袖口伸出肌肉结实的手臂。
即使原先被叫醒时很慌张,但在看见女子伴在身旁后,男子还是正色朝下俯瞰着街道。
现在是半夜两点多。
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女子应该不会看错才对。
「没有人啊?」
结果楼下却突然发出砰咚的声响。
「耶!?」
男子交互看着楼梯与女子的脸。
「当然是已经进门罗。」
「呃,可是,你怎么知道呢!?」
「你不会懂啦,让开。」
女子的长腿抬起,踹了男子的屁股一下。
「等一下要帮忙喔,看来今晚又有得忙了。」
「好、好的!」
男子发出咚咚的脚步声冲下楼。
就好像跟他换班一样,另一名男子于二楼现身。
「唷。」
他穿着邋遢的简陋服装,左边胸口上有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样。
剪得干净俐落的头发完全没有扎起。
不过,如果要在男子的外貌中说出一个最「强悍」的部分,那就非他的眼神莫属了。
他的双眼……
在正常情况下,他的眉毛与眼睛细长得像眯起来似的,眼珠子则炯炯有神地移动着。
里头完全没有所谓情感的成分,那是一种异于常人的目光。
至于在那对眼睛底下——
「啐,简直快累死我了。」
——一张薄唇像裂开般露出笑意。
男子一屁股坐在没有杨杨米的地板上。
同时靠着墙壁。
至于从腰际取下的刀,则随意靠放在一旁的墙上。
女子根本没有回头看对方一眼。她好像对所有事都失去了兴趣,只是偶尔将舌头伸入茶碗。
「是酒吗?」
男子问道。
「是。」
女子的回答也很简洁。
「有我的份吗?」
「喝完了。」
「真没意思。」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时,两人的耳中突然听见雷鸣般的惨叫声。
女子微微皱起眉头。
男子则依然靠坐在墙上,好像对刚才的声音充耳不闻。
那是从楼下传来的。
也就是原本为澡堂浴室的那个房间。
「尸良……」
女子唤着对方。
「啊?」
男子不耐地转过头。
「你到底要养那家伙多久啊?」
男子嘿嘿嘿地轻笑着。
「那还用问。」
名叫尸良的男子回答。
「当然是到死为止。」
女子再度舔着碗中的酒。
她并没有追问究竟是到谁死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