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xfw95
录入:xfw95
修图:lucifer004
1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踏入异世界。
秋高气爽的周日午后,时间接近下午一点,当时我正急忙赶往车站。忽然间,有个冰冷的东西落到鼻尖。我觉得奇怪,抬起头往上一瞧,发现如羽毛的大量白点轻盈飘落。这景象让我不由得看傻了眼,愣在原地。
下雪了。
冬日尚未到来,十月的晴空迫不及待下起了雪。
「糟糕。」我嘀咕说。
我打从内心觉得不妙。这时候下起雪,我没穿外套也没戴围巾,再说眼前的状况实在很不寻常。前后左右见不着半个人影,明显是有怪事发生。
遇上这种情形,通常我会选择掉头离去,实际上之前几次我也都是马上折返。
这种事情头一次发生是在我小学某一次运动会的早上。我获选参加接力比赛,结果没有跑过校门,反而直接跑回家门。第二次是前不久的期中考,我熬夜苦读,最后连学校也没能抵达。从小,我这个人每当遇上紧要关头,就会有诡异的麻烦事缠身。
不过,今天我可没闲工夫走回头路。我和女孩子约好在车站前见面,要是这时候改走其他路线铁定迟到。虽然搞不懂发生什么事,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巧克力棒一样笔直往前冲。
「走一步算一步。」我喃喃说服自己。
两旁墙壁高耸过头,我快步走在深而细长的街道上。
奇怪的是,这条路走起来好像比平常还要长上许多。我像是分不清远近,前方只望见白茫茫一片。不对劲。不过这是前往车站的捷径,只要穿过这条路,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见面地点。我尽量不胡思乱想,专心盯着鞋尖,埋头走在积上一层薄雪的狭窄道路。
走没多久,我终于穿过捷径。然而当我抬起头来,眼前出现的却不是熟悉的景色,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原本应该出现在眼前的斑马线和有些脏污的电线杆消失了,放眼望去只有白雪与蔚蓝晴空。平缓的皑皑雪原如鸟取沙丘般辽阔,一望无际。
大雪原。
「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雪无情地吞噬低喃的话语。惨了,这下真的惨了。我心里大喊不妙, 一步步攀上眼前的雪坡。我站在雪丘上头,往四周张望;因为不晓得车站位置,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约好的时间虽然快过了,但看来这下也只得摸摸鼻子往回走。
这时,上头的雪坡冷不防传来一声「慢着。」,那是一道嘹亮的清澈嗓音。
一抬起头,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一位绝世美少女站在雪坡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2
意识仿佛瞬间遭到占领,深入她的瞳孔深处,在耀眼的光芒间扩散。
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少女。
虽然看不出年纪,但我觉得她应该比我还要年轻,由长相判断应该比小学生成熟,又比高中生稚嫩。她身穿造型奇特、与四周雪景格格不入的连身裙。无袖连身裙露出纤细的肩膀,她看起来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湛蓝长发不时反射阳光,熠熠生辉,有如百合花的大蝴蝶结 像个垂直的尾翼往上弹起。那双温柔又灵活的澄澈眼阵直盯着我不放。
「你是人类吗?」美少女发出如玻璃透亮的嗓音问道。
「嗯,算是吧。」
「算是?」
「也不能说算是,我是人类没错。」
见美少女轻蹙柳眉,我连忙再补上这么一句。
「我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这样啊。」美少女冷静地点了下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人类。」
「什么?」
短暂的沉默轻飘飘地飘在大雪原上头,说不定少女说的是这个地方流行的笑话。我干笑三声,她一声不吭,盯着我的眼神像在分析着什么,这下我总算明白载玻片上的微生物躺在显微镜底下时的心情。
「这里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
美少女的嗓音如金丝雀悦耳,视线始终紧盯着我。
「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嗯,为什么呢。」我要是知道答案,也用不着困在这里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用走的。」我说。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美少女的温柔眼眸似乎瞬间变得冰冷。
「我、我是说真的……我只是往车站走,没有耍什么手段。欸,这个莫名其妙的银白大地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是雪精灵吗?拜托你告诉我。」
「我不是雪精灵。」美少女宣称,「我是雪儿。」
「雪儿?」
「没错,这里是雪儿的世界。」
我在心里和罗丹的沉思者雕像做起一样的动作,思考起这突如其来的雪儿世界是怎么一回事。雪儿是指人种吗?他们和雪男、雪女差不多吗?不管答案是什么,这个美少女果真不出我所料,是个异于人类的特殊存在。即使如此,我并未感到特别恐惧,只是依然克制不住嗓音里流露出的惊慌。
「欸,雪儿。」
「什么事?」
「雪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柔和的眼眸,沉默了好一会儿,像个没有挂上摆饰的耶诞树。她的容貌端正,令人直想跪下拜倒在她面前。但也因为过于端正,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她思考半晌,接着凝视着我,开口发问,声音轻得宛如稀有的花蜜滴落。
「你是人类对吧?」
「嗯,如假包换。」
「人类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
被她这么一回问,这下倒轮到我眨起眼睛。人类是什么?用不着想也知道答案,那当然是用两脚站立行走的生物,用手使用工具,用嘴说出语言,喉咙渴了就喝水……不对,这答案套用到眼前的女孩子身上不也说得通吗?我这下终于明白,这问题一时半刻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人类就是人类啰。」我无奈答道。
「雪儿也是一样。」她说,「雪儿就是雪儿,居住在这个世界,是很普通平凡的存在。」
「这答案说了等于没说。」
「你不也是一样吗?」
这么看来要了解彼此,还得费上好一番工夫。
3
我一再讨好叫做雪儿的女孩子,又是安抚又是哄骗又是拜托(累死我了),费尽心力才问出一点头绪。
1·这世上存在各种不同的世界。
2·每个世界依不同周期彼此接近或是远离。
3·两个世界交会时,偶有人会越过界线。
我遇上的情形简直只有倒楣两个字可以形容。不幸的是,我疑似在前往车站的途中,跨越了分隔两个世界的界线。呼,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这世上没什么稀奇的事,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稀奇了。」
「是这样吗?」我说,心里觉得有些受伤。
「反正——」雪儿以清楚明白又不容分说的冰冷口吻若无其事地说:「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你可会回不到原来的世界。跟我来,我带你到出口。」
「什么出口?」
「出口就是出口,你不想回去原来的世界吗?」
「我当然想回去……」
「在这地方,入口就是入口,出口就是出口。别说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转身往雪坡下头走去,我也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在广大无垠的雪原里,我们踏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像是一路把汤匙插进刨冰。放眼望去,一路上只有无尽的白雪,宛如走入抽象的谜样风景。这地方真的有出口吗?到底还要再走多久才会抵达出口?一连串成谜的问题。
「欸,雪儿。」
「什么事?」
我心里有数不尽的疑问,于是我稍微加快脚程,追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同行。
「我现在知道这里是雪儿住的地方了。」
我瞄向她的侧脸,窥探她的脸色。她没有应和,只有长及腰间的飘逸秀发在微风中摇曳。她的美丽让她看上去像个温柔的美少女,实际上却是个不太亲切的雪儿。
「你在雪原的正中央做什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周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家就在那里,雪儿边走边说。
「你家?」我蹙起眉头,怀疑起那附近是否真有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我家是雪穴,就在雪地底下。」
我动用了一点想像力,啪地拍了下手。
「我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竖穴式建筑,简单来说就是像雪窑那样的房子对吧?」
「没错,和雪窑差不多。我们往雪里深掘,挖出洞穴,再钻进里头。」
「雪窑就冒出来了!」我精神抖擞地说,雪儿却轻轻皱起鼻子,理所当然似地忽视我的玩笑话。
姑且先不论这些,她以极为平静的态度、就像在撕用来放入沙拉的生菜般开始解释:她原本和平常一样悠闲地待在雪穴的家里,独自享受寒冷的午后时光时,突然察觉到外头有异状,心生纳闷。走到外面一瞧,发现有个陌生人类(也就是我)一脸茫然地爬上雪坡。她心想不知这人类是什么来头,还是暂且观察一下情形,结果就这么和我撞个正着。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用不着在意,我只不过是在看电视。」
「电视?」我说。「噢,这世界也有电视啊。」
这事实莫名剌激我的想像力,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这么一幅景象。
雪儿独自在寂静的雪原上头散步,她埋头走了一会儿,途中发觉有个老旧的雪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雪窑里空无一人,墙边有一台之前住在里头的人留下的电视。她按下开关,电视萤幕上出现了粗糙的画面,似乎正在播放老电影。少女第一次看见电视,电视上的画面让她看得出神,沉迷得忘记时间……
嗯,这样的发展还挺感人的嘛。
「有电视可以看真不错呢。」我微微扬起嘴角笑说。
听我这么一说,雪儿猛地转过头,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开着低级玩笑,眼里流露出冰冷怒意。
「少瞧不起人了,这里当然有电视。」
「对、对不起,我没那个……」
哼,电视可是很方便的呢,雪儿说。
「我从电视节目上观察过,大致清楚你们人类是什么德性。」
「这样啊。」我应道。「例如说呢?」
「人类热爱战争。」
我差点没在雪地里摔个四脚朝天。
人类动不动就争吵,雪儿又继续说:
「绝不认同与自己相异的价值观。喜欢用暴力逼他人屈服。一旦遇上紧要关头就夹起尾巴逃跑。基本上行为矛盾、个性古怪,常把力气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
「哈哈哈……」我面色僵硬地抽动着嘴角。
「简直荒谬。」
这话说得有理但又不是完全正确,但她如果只是从电视新闻观察人类,倒是很有可能把人类当成头脑简单的低等生物。不知道为什么,新闻基本上总是报忧不报喜。
「嗯,出现在电视上的人类多少有些悲惨。」
不过呢,我说:
「既然你认为人类愚蠢,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很感兴趣。」
「感兴趣?」我问,感兴趣又是什么意思?
「人类的行为虽然荒谬,但又让人百看不腻,可以用来作为思考事情时的参考。人类虽然愚蠢,但是我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噢。」我说,「这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人类的行为很能刺激求知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雪儿虽然冷漠,却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子。
我大概走上了绕行镇内一周的距离,晴朗的蓝天在不知不觉中转为阴郁的阴天。再往前走没多久,雪原前方出现了 一座死寂的黑暗森林。白雪落在尖挺的针叶树上,宛如洒上一层糖霜,宝绿色光芒如波光粼粼,在树林间无声摇曳。
「就快到了。」
森林另一头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雪儿解释。
「出口在极光前方,穿过那里就可以回到你们的世界。」
「我知道了……谢谢。这一趟冒险说短不短,说长也不是很长呢。」
「冒险都是这样的。」
「是吗?」
「没错。」
她说得理直气壮,重重点了下头。
「从你的语气听来,你到其他世界冒险过吗?」
「没有。」她马上回应,「没有是没有,可是我从电视上看过,所以很清楚冒险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又是电视了,我心想。
雪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其实大部分知识似乎都是从电视得来的。原来如此,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大雪原,就算出了门,外头没人也没地方可以玩耍,只能独自待在雪地下的雪窑整天看电视取乐。
「难怪这么老成……」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回道,赶紧把头别开。
「你说了。」
雪儿猛然停下脚步,蹙起眉头,往我看了过来。
「快说。」
「没说就是没说。」
「少骗人了。」
「我真的没说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快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说,你一定是听错了,把风声还是什么的声音当成我说话的声音。你仔细听,是不是听见了咻、咻噜轰轰轰轰、噗咻噜噜噜噜噗。」
我费劲卷起舌,恶作剧似地用力吐气,一个好的笑话可说是沟通时最佳的润滑剂。
「你在逗着我玩对吧。」
她说得冷酷。
「你在耍我。」
「我、我没有,别误会了。」
我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实际上很少有人能理解我说的笑话。
「愚蠢的人类把我当白痴耍,我有说错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猛挥手,尽可能否认这番推论。「我没把你当白痴耍,只是……这世上没有人十全十美嘛。」
「我饶不了你。」
我好像激怒了她,她瞪着我的眼里冒出熊熊怒火。我的笑容僵在嘴边,心脏像台老旧的冰箱覆上酷寒的冰霜。笑话说得好是解药,说得不好就成了毒药,甚至是足以毁灭恐龙的巨大陨石。
「等、等一下,雪儿丨」
「少叫得那么亲昵,人类。」
「我没有恶意,听我解释好吗?」
闭嘴,鲜红唇瓣冷冷拒绝我的解释,她往我的方向踏出一步,撂下狠话表示自己不喜欢遭人捉弄。
就在这个时候,附近一带的地面猛然向上隆起。雪儿睁大浑圆眼眸,短促地倒抽一口气。
我不只倒抽一口气,简直差点没活活吓死。背后的雪地轰隆隆起,宛如卷起狂涛巨浪,打上天际,涌上我们头顶。砰!一个坚硬的声音响起,汹涌波涛也随之迸裂,雪花四散,四周烟云弥漫,就连睁开眼睛也有困难。
「那、那是什么东西……?」我沙哑着嗓音喃喃问道。
我的背上爬满鸡皮挖瘩,颈后寒毛直竖,喉间响起激烈的咕噜声。烟雾散去后,冒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东西。
有生以来,我还没看过如此诡异的东西。
巨大的光滑身躯闪烁银白光芒,如丝线细长的六到八只长足蜿蜒,长得难以数清正确数目,像极了一条条曲折的银色金属线。光凭这些丝线绝对不可能撑起多少有一点重量的物体,这样的形体极端违反自然法则。
「小心点。」雪儿面不改色,语气中听得出事态危急。
「雪儿,这家伙到底是……?」
「冰蜘蛛。」她说,「非常危险,小心一点。」
「冰蜘蛛,非常危险。」我又重覆了一遍。
这家伙是怎么个危险法?
「它吃各种生物。」雪儿解释。「冰蜘蛛什么都吃,在食欲方面完全不挑,要是让它逮到,肯定会被它吃下肚。它会用那长长的手敏捷地把猎物压倒在地,从头颅开始大口啃咬,喀嚓喀嚓喀嚓。」
这家伙不好惹,我打从心底暗叫不妙。
「雪儿,这里的世界难不成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吗?」
「怎么可能。」
冰蜘蛛这种危险的生物相当罕见,她又继续说明:
「目前大部分的冰蜘蛛都已经遭到驱除,只有极少数残存在边境……这么大一只冰蜘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
「快逃吧。」我提议。遇上这种危急关头,我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说的也是,你快逃吧。」
「咦?」
「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反倒容易成了这家伙的大餐。它很有可能趁我们疏于防备,从背后攻击。」
由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说完,雪儿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锐利剌骨寒风呼啸而过。她猛地再睁开眼时,我吓得倒抽一口气。她的眼瞳出现烈焰般鲜艳的青蓝色彩。
「你就沿着这条路跑进森林。」
她睁着冰蓝瞳孔说。
「记得一路往前冲,这条路没有岔路,用不着怕迷路。人类再愚蠢,也一定能抵达出口。」
接着,雪儿气势十足地朝巨型冰蜘蛛跨出一步。
突然间,一阵电击声不知从何传来,雪儿四周轻飘飘浮起无数来路不明的尖锐物体。那些东西没有冰柱长,但远比冰柱尖锐,宛如肉食性动物的獠牙。那些是以冰雪制成的尖牙,专门用来啮咬与攻击。
「去。」
雪儿挥了下手,大量冰牙随即一股作气地朝冰蜘蛛射去。犹如撞上金属的撞击声响遍雪原,冰蜘蛛连动也没动一下。金属般的银白躯体如外表所见,异常坚硬。冰牙纷纷被弹了开来,失去控制,四处散落在雪原。雪儿轻啐一声,又再制出新的冰牙,让冰牙在周围飘浮。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还不快走。」
「可、可是……」
以娇小的身躯勇猛对抗冰蜘蛛的雪儿,回头往我瞥来。
「用不着担心我,我很清楚该如何应付冰蜘蛛。」
我这话不是在逞强,她补充说。
「我做事讲求合理,和你们人类不同。你尽管放心,赶快离开这里。」
「不……不要紧吗?」
「放心吧。」她说着,像是轻轻把我推开。
「反正你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禁咬牙苦恼。她说的应该没错吧。
「我知道了,那么不好意思,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转身背向雪儿,抛下娇小的女孩子,让她独自面对恐怖蜘蛛,自己则是脚步轻快地逃离现场。
「不对!」
我往森林里跑了三步左右,紧急刹住脚步。
「我不能这么做。」
我又掉头跑了回去,痛骂自己怎么能在怪物面前弃女孩子不顾。正义感强烈的男孩子绝不会考虑逃跑,头脑灵活的男孩子也许一发现苗头不对,就会赶快闪人。但是我的正义感既不强烈,头脑也不灵活,所以我先逃个三步又折了回去。我这人的个性缺乏热情,行事也是处处充满矛盾,总是要多绕个一大圈才能抵达正确终点。
「雪儿!」
我往她冲了过去。
冰蜘蛛伸长细长银足,猎捕娇小的猎物。出人意料的是,雪儿的脚程飞快,行动灵活。她矫捷地躲过银足攻击,从死角接连射出冰牙。攻击虽然全被金属外壳弹飞了出去,但目前暂时仍由她主导攻势。
她似乎察觉我又跑了回来,急忙与冰蜘蛛拉开距离。
「你在搞什么?」
她往我冲来,紧紧蹙起了眉头。
「我不是要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吗?」
「办不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也来帮你的忙!」
她愣得张大嘴,青蓝眼瞳似乎难掩茫然。
我有些畏缩,不过还是坚持继续说了下去:
「我要和你并肩作战,虽然我能做的可能只有在旁边砸砸雪球……不过总比没人帮忙来得好吧。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我们两个一起合力联手打倒这个怪物!」
雪儿朝我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像是看见一颗蛋居然打出两个蛋黄般惊讶。
「我说啊……」她说,「你搞错了。」
「搞错?」
「我一点也没有打倒这家伙的意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愚蠢。」雪儿高高噘起嘴,「我没有和这么大的蜘蛛打到分出胜负为止的意思,我这么做只是在拖延时间。我就算认真起来,也很难打倒这只大蜘蛛,何况我根本不想受伤。我本来只是打算随便应付一下,一抓到机会就赶快逃离这地方。」
「……是、是吗?」
「没错。」
雪儿点了下头。
「等你逃进森林,我也会离开这里,这是我原本的计画,也是最合理的做法。别来打乱我的合理计画。」
「呃。」我不晓得还能如何回应。
我一个人来回奔波,像头兴奋的袋鼠蹦蹦跳跳,结果只是白费力气,徒增苦闷。真丢脸。到头来,赶紧逃进森林才是正确的作法。既然如此,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吗……就在我有些怨恨地看向她时……
「糟糕。」她惊慌得睁圆了眼。
往前一瞧,冰蜘蛛身上像是有电流窜过,四处迸出火花,青白光芒仿佛濡湿怪物躯体,如一层冰冷薄膜覆盖怪物全身。光芒奇幻美丽,带给我莫名恐惧。
「危险!」
雪儿大叫,把我撞飞了出去。
事发突然,我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坐在雪地上。接着,随即有东西从冰蜘蛛的身体击出,光膜凝聚成圆球状,形成破坏万物的凶器。奇怪的声音响起,那东西朝我们冲了过来,爆出轰隆巨响,在雪地里引起爆炸。雪白地面龟裂,雪尘漫天飞舞。
「唔……」
回过神时,我正仰躺在雪地上。
我甩了甩头,像条狗甩掉脸上坚硬的雪块。我的身体冰冷,奇怪的是命倒是保住了,四肢依然健全,再仔细一瞧,身上也没明显外伤,全身上下连个擦伤也找不到。我依然毫发无伤,都得多亏雪儿用身体掩护我,倒在我身上。换句话说,她对待我的态度虽然冷漠,但还是挺身保护了我。
「雪……儿?」
没有回应。
她的双眸紧闭,纤长睫毛无力低垂。
我伸出双臂,轻轻扶起雪儿,自己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起身。冰珠散落一地,而她娇细的身躯瘫软无力,一把她扶起,那白皙的手臂便软绵绵地往一旁垂落。她的背上伤痕累累,连身裙破烂不堪,冰霜冻上裸露的肌肤,就算想刮下来也没办法;冰霜像是黏住了,牢牢贴附在她的背上肌肤。
巨大怪物依然矗立在前方,当它一发现我们,又再度动起长长的脚。庞大的身躯踩着轻盈的脚步声,缓步向我逼近。
「欸,欸,雪儿。」
我急得喊出尖锐的嗓音,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没死吧?你还活着吧……?」
她当然还活着,毕竟她是雪精灵啊。雪精灵不会死。她只不过是稍微昏了过去,一定是这样没错。虽然感觉不到雪儿的呼吸,但这应该是我的错觉,是我心急如焚,才会如此认定。
喘不过气。心脏像是被人抓在手里,传来阵阵刺痛;太阳穴附近响起恼人杂音,双眼逐渐灼热……
「雪儿,快醒醒啊。」
我扯开喉咙,硬是挤出声音。
「拜托你,雪儿,快回答我!」
当我一朝正在扶起她身体的双臂施力,她便猛然睁大了眼睛。
「咦?」
事态出现急速变化,我差点跟不上事情的发展。雪儿短促地吐了口气,像个弹簧猛力往上一跳,挺直了身子,宛如刚全力冲刺过的小动物,纤细的肩膀急促起伏。
她在呼吸。
「太、太好了……你还活着,雪……」
话还没说完,雪儿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蓝瞳闪现凶光,机械般的冷酷嗓音从她嘴里发出。
「轮到我来回敬你一招。」
数不清的冰柱凭空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填满周围空间,如机关枪般发动猛烈攻势,朝冰蜘蛛射去。
哇啊,我不由得讶异。
异样的光景出现在眼前。冰柱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一发射出去马上又有新的冰柱填补空缺。冰柱接二连三射出,每射上冰蜘蛛的身体就被弹了开来,迸散的冰珠如亮片闪烁耀眼光芒。那副景象活像白蚁群聚在巨大的建筑物,也像水晶食人鱼打算啃光西伯利亚的冰山。
滴水可以穿石。遭到无止尽的冰柱攻击,蜘蛛的外壳终于开始碎裂。冰蜘蛛尖声悲鸣,百万把冰刀依然没有停止发动攻击,接连不断往目标剌去。为了逃离痛楚,冰蜘蛛疯狂挣扎,然而始终不敌冰冷炮火阵阵猛攻,终于一动也不动,像棵被砍倒的猢狲树隆隆滚落雪原。
4
积雪表面结上一层薄冰,我一路踩碎冰雪,走在白天阴暗的森林里。
森林里暗无天日,漆黑树木如怪物伸长了指头,树枝在头上交叠。近似极光的绿光在空中摇曳不定。光芒洒落枝叶,像是筛过了一回,只透入一点微光,看来既冰冷又阴森。
「就快到了。」
我向背上的雪儿轻声喊话。
「等到家后,我马上帮你疗伤。」
雪儿没有回答,发出轻细的呼吸声。她虽然昏厥,呼吸倒是相当平静。我也怀疑过说不定她只是睡着了,只是不管我再怎么摇晃她、轻拍她或是捏她的脸颊,她都没有醒来,可见她不是单纯睡着。
我想起刚才的惊险。
击垮冰蜘蛛的百万根冰柱实在壮观,只是景象虽然壮观,恐怕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突然往前倒在雪地,没有再站起来。她需要休息,需要充电,然而冰冷的雪床实在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得赶紧让她躺进温暖的被窝……让她吹一吹暖气,再用吹风机往她身上吹,应该没多久就能让她背上结冻的冰霜融化成水。
「再等一下。」
我背着雪儿,一路往森林深处走去。
走没多久,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闪耀着光芒的绿色光管,矗立在前方。照耀在头上的极光在那里凝缩成单纯的形状。我倒抽一口气,相信自己终于走到了。就是这里。这世界如果有出口,我现在肯定就站在出口前方。我背着雪儿,逐步走近如窗帘摇晃的光塔,然后……
5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交代完这么一大段来龙去脉,我静静地把眼前的杯子凑到嘴边。
冷掉的咖啡酸又苦涩,我把咖啡杯放回茶托,偷偷观察坐在我面前的女孩子脸上的表情。
「这样你明白了吗?」
可香谷同学沉默不语。
她拨弄着直顺的乌黑长发,樱色粉唇紧抿成一直线。长睫毛围绕在双眼皮周围,眼眸和平常一样微微扬起,衬托出那张日本味十足的清秀脸庞。平时的她总是散发出一种如冬日湖泊的透明感。只是,现在那盯着我瞧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自己望见了溢满泥泞的沼泽。
这里是车站外头的咖啡厅,时间是星期日下午四点。由于假日就要结束,店里客人稀稀疏疏,个个显得意志消沉。我和可香谷同学隔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窗边,模样更是无精打采。老实说,我实在穷于应付这样的状况,只想赶快从这地方消失。
那个时候,在绿色极光的包围中,忽然有道刺眼的闪光迸裂,宛如刚形成不久的宇宙发生爆炸,爆炸威力扩及四周。等到光芒完全散去,我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放眼望去是我熟悉的世界。我松了口气,站在自家玄关前。
接着,我急忙冲进家里,拿出棉被,让雪儿俯卧在上头。她还是一样沉睡得像颗石头,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我用吹风机吹了一会儿,融掉她背上的冰。匪夷所思的是,她背上没有伤痕,肌肤光滑白皙。接下来只要再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吧。我心里这么想,一松懈下来,才猛然惊觉大事不妙。
我和人约在车站前见面。
我们约好一点碰面,接着再去看电影。
这下惨了。
我看了一下时钟,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个钟头。胃里窜起寒意,我颤抖着手在口袋里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手机,差点没哭出来。手机恐怕是掉在刚才的雪原了。这下就算想联络可香谷同学,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这么看来数位化也不全是好事。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冲出家门,跑向车站。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跑得最认真的一次。到了车站,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可香谷同学还站在我们约好的地点。我迟到三个钟头,她就这么孤伶伶地站在我们约好碰面的纪念碑前,如一团黑火般凝视自己的脚尖,吓得我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我跑上前去,一再低头道歉。但是不管我再怎么赔不是,可香谷同学就是不肯开口。赶不上电影事小,我拚了死命求她听我解释,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到附近的咖啡厅,一五一十地详细解释起迟到的理由。
「我、我说,可香谷同学,这下你明白了吗?」
我吞吞吐吐地说。
「大致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确有错,不过遇上这种情形我也没辙,根本无从抵抗嘛。」
「哼。」她狠狠哼了一声,把我的行为视为一种拐骗。
「所以你就把那个雪精灵拐回家了是吗?」
「哈哈哈,说拐太难听了吧。」我搔了搔脸颊,「我总不能抛下她不管,何况我也得帮她疗伤。」
「用不着再找藉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结果一样吗?」
「一样。」她一口咬定。
尴尬的沉默再度蔓延在两人之间,假设用滴管取出,这沉默或许可以拿来作为小瓶毒药贩卖。
「对了,可香谷同学。」我试着转移话题。「我没有找碴的意思,不过她不是雪精灵,是雪儿。」
「雪儿。」她说得平静。
「没错,就是雪儿。」
我在脸上挂起无价的笑容,学汉堡店店员说:「一个雪儿外带,谢谢。」可香谷同学不发一语,脸色像是看见炸失败的焦黑薯条。我急忙板起正色,危机尚未解除,事态还不到可以聊天谈笑的地步。她垂下双眼,反覆深呼吸,强忍似地说:
「所以,那个雪儿现在还在你家睡觉吗?」
「对啊。」我点点头,「她整个人睡死了,怎么叫也叫不起来,简直和睡美人一样。」
「睡美人。」她生硬地又重覆了一遍。
「我说啊,可香谷同学。」
「什么事?」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吧?」
「废话。」
「你一点也不相信吗?就连只有蜜蜂吸取的一滴花蜜这么一丁点儿也不相信我吗?」
「可恶,不要再闹了!」
她用力踹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
「最好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又不是小孩子了,要撒谎至少撒个高明一点的谎,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受伤吗?」
我用力咽了下口水,可香谷同学的怒意飙破临界点,像是充气充过头的气球爆了开来。苦等三小时要是只等到一个谎言,任谁都会生气。不过她误会了,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可香谷同学,我没说谎,相信我。」
「啰嗦,你还想继续耍我吗?」
她抓起放在桌上的杯子,里头还有半杯水。她把杯子往我甩了过来,动作像在捞看不见的金鱼。水花四溅,我反射性地偏过头,闪过泼来的水。身体擅自行动,我的运动神经没特别优异,身体却在这种场合不识相地做出敏锐反应,只有椅子和地板被水泼湿。
「你、你躲什么躲?」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才怪,她不甘心地抿紧了唇。
「闪开,笨蛋。」
她使力推开我,姿势端正地蹲了下去,接着打开包包,从里头取出面纸和手帕,仔细擦拭起湿透的椅子和地板。她在这方面还真是一丝不苟,地板一下子被她擦得干干净净。擦完,她投篮似地把湿透的面纸投进垃圾桶,接着快步走出咖啡厅。
「等等我啊。」
可香谷同学的背影渐行渐远,没入人群。
我急忙追上,深怕一旦跟丢,便再也没有机会解开误会。我像条狗啪哒啪哒地向前狂奔,卯足全力冲上车站楼梯,总算赶在她入站前拦到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可香谷同学,拜托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凶狠地转过头,「你耍我耍得还不够吗?」
「我没有耍你,也没有说谎,世上真的有雪儿。你要是不相信,干脆现在就来我家确认吧。」
「什么?」
她蹙起眉头,像在怀疑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没错,眼见为凭,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尽管晚了一步,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冒险故事说得再长,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人相信。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只要亲眼见到证据,让雪儿和她说上两句,相信事情就会像南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融化,一切都能从容优雅地顺利解决。
「来我家吧,我介绍雪儿给你认识。」
「……你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了?」
「别误会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说的全是事实。如果我说谎,我想想……那我就用鼻子吃意大利面。」
「哼,这可是你说的哦?」可香谷同学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去瞧瞧你在搞什么鬼吧。」
她双手扠腰,不屑地甩过了头。
6
「进来吧,可香谷同学。」
「打扰了。」
我打开玄关大门,邀可香谷同学进家里。她虽然态度恶劣,还是不忘礼貌,把脱下的鞋子排放整齐,接着像头警戒心强烈的柴犬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我走在走廊上,叫起了雪儿。
「欸,雪儿,你醒了吗?」
客房里悄然无声。
「哈哈哈,她好像还在睡。」
为了避免吵醒雪儿,我悄悄打开客房房门,瞬间僵直了身体。应该睡得香甜的雪儿不在客房,房里空无一人。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咦?」
客房里不只见不到雪儿的身影,也找不到她曾经待在房间的痕迹。原本应该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不见踪影,打开壁橱一瞧,棉被不知何时已经被摺叠地整整齐齐,收进了壁橱。棉被摺得方正,像是根本没有拿出来用过。
背脊猛然有股寒意袭来。
我紧张地左右张望,环顾屋内。
「欸、欸,雪儿……?」
呼唤声徒然回响在屋内,无人回应,雪儿也没有现身。我一路大喊雪儿的名字,着急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客厅、厨房、二楼房间……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可香谷同学盘起双臂, 冷冷地盯着我,说盯其实也不太对,她大概是在观察我吧。我的脸色惨白,脸上冷汗直流。
「欸。」可香谷同学开了口。「这出蹩脚戏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演!」
我几乎是大叫着回应她这个问题,语气有些失落。
「雪儿真的存在。」
真的存在……应该存在,毕竟她在冰蜘蛛面前挺身而出,保护了我。
「她刚才还睡在这里!」
「哼。」可香谷同学微微扬起嘴角。
「那她现在在哪里?」
这问题问得我轻轻倒抽了一口气,无从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儿为什么无预警地消失了?她明明睡得那么沉……不,难道是我做了场白日梦吗?那其实不是现实情形,不过是让我拿来当藉口的幻觉罢了。
这么一想,冷汗突然窜遍全身,理性告诉我,我成了信口开河、大言不惭的骗子。难道我只是为了替自己的迟到找藉口,随口捏造毫无根据可言的妄想?不对,我不可能这么做。
「欸,我记得你要用鼻子吃什么东西对吧。」
「我好像这么说过……」
说不定这也是幻觉。我搞不清楚现实与幻觉的界线,当场颓倒在地,茫然凝视地板。可香谷同学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儿,接着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身子。
「我最讨厌那种愚蠢的谎言了。」
她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走出玄关大门,可惜我没有剩余的气力,也没有体力追上。现实感莫名丧失,这诡异的情形让我连站也站不起来。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难以形容的无力感袭来,一旁客厅的电视持绩不断发出意味不明的话语,播报着与战争相关的新闻。我不是关掉电视了吗?电视怎么会开着?我不是关掉电视了吗?电视怎么会开着?我费劲地站了起来,挤出力气,双脚却像意大利面条,软绵绵地无法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