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晴朗的日子里,那东西在放学后毫无预警找上门来。
我和雪儿一起走向校门口,远方突然出现一点亮光,一个沿着校园地面滑行的蓝色小光点。光点一路飞到离我们数公尺远处,接着在空中停了下来。
「那、那是什么东西……?」
「小心点。」雪儿警告。
定睛一瞧,那东西看起来像个稀奇罕见的昆虫。鸡豆大的蓝色球体长出数根羽翼,羽翼以肉眼追不上的速度振动,在空中盘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实在难以想像,不过我心里大概有个底,知道这东西肯定来自雪儿的世界。乍看之下,这东西给我的印象和冰蜘蛛非常类似。
雪儿在不知不觉中已转换成蓝色眼瞳,青蓝瞳孔直盯着青蓝飞虫,接着以一贯的机械化口吻开口说:
「看来这东西没有敌意。」
「是、是吗?」
至少它没发动攻击,雪儿解释。可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找我们有事吗?」
雪儿一问,小飞虫立刻掉过头,改变飞行方向。原本以为它要飞走了,结果只是稍微移动一下,又转过头来,停在空中,似乎正等我们跟上,打算为我们带路。
「我们就跟上去看看吧。」雪儿提议。
蓝色飞虫飞得缓慢,一会儿过后,我们跟着来到了旧校舍旁。
「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闪闪发光的蓝色云朵从旧校舍的墙壁里窜了出来,逼近我们。数不清的大量蓝色飞虫大概有几十只,不对,是几百只聚集成群。为我们带路的飞虫一加入,那东西随即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如一团毛线球反覆变换形状。过没多久,那东西像是总算变出该有的形状,出现明确的形体。
人类。
那是个在半空中嗡嗡作响,只有上半身的蓝色人影,看上去就像一个盘起胳臂的男人。因为是由飞虫组成,人影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出细微光芒。
「啊。」
我无意间记起菅子同学说过的话,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气。闪亮的浓雾,没有实体的人类……
没错,这家伙确实就像迷雾中散发光芒的人类,她在旧校舍遇见的肯定就是这个东西。我正想大叫出声,那家伙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们的名字是黄蜂。」
我吓得像是摔进洞穴。那嗓音异样低沉,讲的确实是人类语言,整个身体同时发出声响。既然是飞虫聚集成人形,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性质上,那嗓音和嗡嗡拍动的振翅声相同,也就是说,这东西是靠振动说话。
「我们的名字是黄蜂。」那东西又说了一次,我背上直冒冷汗。
「我是雪儿。」
如此沉稳的回答,实在令人佩服不愧是雪儿。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黄蜂了。」她说。
「然后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找我们到这里来又有什么事?」
面对不明所以的生物,雪儿接二连三抛出合理的疑问。我的心脏狂跳,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忍不住心想她未免太沉着冷静了点。也许遇上这种时候,更能显现出她天生的理性。
「我们搭乘宇宙船来到这里。」
「宇宙船?」雪儿说。
「那是一种交通工具。」黄蜂解释。「可供作食用的交通工具。」
可以吃的交通工具?
我一头雾水,目瞪口呆,只是连连眨眼。
「你们该不会……」
「我们在幼时搭上宇宙船,途中燃料耗尽,导致无法继续前进也无法折返,所以把船吃得精光,才得以成长。我们成长得很顺利,于是离开了宇宙船。」
雪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纤细的下巴。
她接着小声说:「寄生虫。」
「我记得曾听过一种罕见的蜂类会在生物身上产卵,孵化的幼虫就寄生在宿主身上成长。」
「什么?」
这番话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倒抽了一口气。
寄生,我一理解这项事实,背上瞬间窜起鸡皮疙瘩。旧校舍教室里散落一地的冰蜘蛛尸骸,原来那不是自相残杀,而是寄生在上头的卵反过来从里头把冰蜘蛛吃得一干二净,事实肯定就是如此,这些家伙是寄生蜂的蜂群。
「没错,我们属于变异种。」
黄蜂说。
「我们搭乘宇宙船,进行着一趟趟没有终点的旅程,藉由这样的过程获得知识。我们集体行动,集体活出生命的意义,换句话说,我们是具备意识的集合体。」
「具备意识的集合体?」我蹙起眉说。
「简单来说……」雪儿说,「你们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思考对吧?」
「是,我们是以整体进行思考。」
我冒着冷汗,试图理解眼前的话题。非常难理解,老实说,我根本听不懂。姑且不论雪儿,这些寄生在冰蜘蛛身上的昆虫居然侃侃而谈地述说着这些复杂的事情……虽然身为人类,我却不由得感到羞愧,但对方也不只是一群蚊蝇聚在一起。我赌上人类的尊严,头脑犹如大型气涡轮引擎高速运转,转着转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你们在这地方做什么?」
「我们正在建造新的宇宙船。」
「什么意思?」
「我们正在这栋建筑物内打造新型宇宙船。」
把你们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黄蜂表示。「上次我们刚好不在,因此认为有必要事先把这件事讲清楚。」
嗯,我心想。
「别想敷衍我们,你们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要求和平。」
「……和平?」我有些惊讶。
「请不要对我们在这里建造的宇宙船动手。之前我们暂时离开时,你们似乎在里头大闹了一番。」
其实我们也没有大闹的意思,不过当时确实是慌张了一点。
「我们没有恶意。」雪儿说。「难道我们破坏了宇宙船吗?」
「不,宇宙船没有遭到破坏,我们的技术没那么不堪一击。」
黄蜂依然盘着胳膊,似乎稍微转过了身子。
「我们没有敌意,也没有加害人类的意思,只希望能平稳地完成宇宙船,航向新世界。」
「新世界?」我问道。「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们要前往更高的次元。」
在这个世界以外,还有许多不同的世界,黄蜂说,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因此,我们正在建造战斗机。」
「战斗机?」
我眨着眼,哑然失声。我还以为总算可以和对方沟通,事实证明果然只是错觉。不过如果真能和昆虫交谈,实际上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它们潜藏在冰蜘蛛体内,由别的世界来到这里,现在正在旧校舍打造战斗机,准备完成后启程航向更高次元的世界,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不受打扰。我有点头痛,要不是雪儿在这里,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疯了。
「我知道了。」雪儿沉稳回应。「我答应你,如果你们不对人类出手,我们也不会干涉战斗机的建造。」
「谢谢,我们答应绝不对人类出手。」
「请务必信守承诺。」雪儿叮嘱。
「要守信哦。」我也跟着附和。
「我们和人类不同,不会说谎。」那就拜托你们了,黄蜂发出低沉的嗓音。
「因为还得赶回去建造战斗机,恕我们在这里先失陪了。」
说完,黄蜂又发出嗡嗡声,一哄而散。一群闪闪发光的小黄蜂如冒出烟囱的云朵,钻进了旧校舍二楼墙壁。
我和雪儿并肩走在平常回家的路上,仔细思考这整件事。那群黄蜂具备建造战斗机的高度智慧,我们彼此答应互不干涉,事态看似暂时和平落幕。
不过,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我想知道雪儿的意见。
「欸,雪儿……刚才那件事你认为如何?」
「真吓人。」
「什么?」这回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她的感想会更实际一点。「你吓到了吗?」
吓死我了,她说。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种东西,不只惊讶,也觉得很有意思,心跳到现在都还有点平复不下来呢,幸好那些东西没有敌意。」
「这样啊,真让人意外呢。」 她就算惊讶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呢,我心想。
一听到我这么说,雪儿忽然不满地噘起蔷薇色唇瓣。
「意外是什么意思? 」 她的嗓音比平常还要冰冷。
「我是真的吓到了呢。」
唔,我又说错话啦。
我在脑海角落自我反省时,雪儿忽然卷起制服袖子,朝我伸出手臂。她的手腕纤瘦,白皙得让人惊叹。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雪儿也跟着停了下来,转身回头。她慢步走了过来,朝我摊开掌心。
「你、你在做什么?」我惊慌失措地说,「这是要我放铜板上去吗? 」 别说蠢话了,雪儿冷冰冰地说。
「量看看我的脉搏。」
「什么? 」
「量看看我的脉搏。」她发出机械化的嗓音反覆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为什么突然要我量你的脉搏? 」
「你以为我完全不会惊讶对吧?你以为我是个头脑聪明,内心就像电脑一样冰冷的女孩子对吧? 」
「我没有……」
你错了,雪儿说。
「我会受惊吓,心跳也会不自觉加速,只是不太会表现在外表上而已,别误会了。」
「我、我知道了……抱歉说了那么没大脑的话。」
「那你愿意量了吗?」
「我量。」
我老是这副德性,说话不经大脑,在无意间伤害了别人。这都得怪我不懂人心,我忍不住怨恨起自己那血液循环有问题的脑细胞。
雪白手腕微微透出青白血管,我用左手压住她的手,右手食指轻轻按住她的脉搏。她的手腕冰冷,但确实有血液流通,脉搏也在剧烈跳动。可惜的是,我不知道雪儿平常的脉搏快慢,不过如果和我的脉搏速度相比,的确是快了一点。
「你的脉搏好像有点快。」
你真的很紧张呢,我说。
「对啊,我和你一样。」
「什么?」
「我们其实很像。」雪儿说,「外表看似冷漠,并不表示我们就没有心。我们的心确实存在,也确实在跳动。」
这话说的没错,我暗自认同。雪儿和我都不是没心的人,虽然心意不太容易传达给别人,但心确实存在,也有血液流通。我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人家常说手愈冰冷,心愈温暖哦。」
雪儿没有回答我的话,惊讶得睁圆了眼。
「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常有人这么说我呢。」
「手愈冰冷,心愈温暖。」她重覆了一遍。「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咦?」
「为什么手冷,心就暖?」
「呃,这是因为……」
为什么呢?我从没深入思考过。
「人类手的温度和心有什么关系吗?雪儿也适用这句话吗?冷的一定得是手吗?脚或肚子不行吗?为什么?」
「真是败给你了……」
快活的心情转眼消逝,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点燃了雪儿的好奇心。我搔了搔头,语无伦次地说起临时挤出来的答案。雪儿听了直说「不可能。」、「没道理。」、「不合理。」,最后甚至毫不留情地驳斥:「你果然是个愚蠢家伙。」
2
隔天下课时,可香谷同学把我叫到楼梯间。
「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我正想回答,她却像是要堵住我的话,宛如水坝决堤似地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其实呢,车站前面甜甜圈店的甜甜圈全部半价。你瞧,只要让店员看手机上的这个画面就 能打折,很方便吧?今天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呢?我想用这折价券,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嘛,一起去吧。」
我眨了眨眼,打量起可香谷同学的表情。
柳眉挑衅似地高高吊起,浑圆的双眸射出如炬目光,犹如碰上天敌的小动物,脸颊染上粉嫩淡红。她平常也是这副模样,实在看不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也许是我默不作声地考虑太久,她忽然慌得像溺水了一样,双手胡乱摆动。
「不、不过你别误会啰。我会约你,不是因为记得你喜欢甜甜圈,我是说真的哦。我只是想用折价券而已,我不过是想把手上的折价券用掉罢了!」
「可香谷同学。」
「什、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好有事,抱歉。」
她瞪圆了眼,神情像是听见三天后地球就要爆炸似的。
不过,她又马上恢复以往的傲气。
「这、这样啊……哼,突然要约还约不动,你居然也会有事。好吧,那就明天好了,明天放学后再去!」
「对不起,明天我也有事。」
「咦……!」
「后天还有大后天也是一样。」 可香谷同学听得柳眉紧蹙,湿润的眼瞳直瞪着我。
「什、什么嘛……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惹恼你了吧,她怯生生地说。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答道:
「最近我有些事要忙,放学后都没空。」
这一阵子没办法陪你了,我合掌赔不是。可香谷同学见了默默咬紧下唇,像是小脚趾撞上柱角,强忍着难以形容的疼痛般地阖上双眼,默默无语。
一会儿过后,她喃喃说着,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什么? 」
我愣愣地张着嘴,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吗?连一线光明都不剩了吗?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问道。
「可香谷同学,你在说什么?我只是……」
「哼!」
她甚至不愿意听我解释。
「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为什么。反正……唔唔唔,反正我就没有雪精灵漂亮,身材没有她瘦,皮肤也没有她白。我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就连炸虾也会吃得只剩虾子尾巴!」
「呃,可香谷同学?」
一滴汗流下我的脸颊。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暴跳如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情报?我真的搞不懂。雪精灵和虾子尾巴有什么关系……?我想问清楚,又怕问了只是火上加油。
「可是我也不输她。」
她把手放在胸前,落寞地说。
我擅长写作,也很会料理,小时候参加过儿童合唱团,对我冷淡一点也可以忍受……
「我会继续努力……我绝不轻易放弃。因为妖精最后总是要回到魔法国度,奇幻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完全听不懂。」我戒慎恐惧地说,「可香谷同学,你到底在说什么? 」
「真是的……你这个迟钝的大笨蛋。」 呆头鹅!
骂完,她转过身子,和之前一样在转眼间已经走下楼梯。下一节上课的地方在教室,她到底打算跑到哪里去?这和她刚才骂我的话同样是个谜。我搔着头,嘀咕说:
「她生气了吗……好像也不是。」
我只知道个大概,没能深入体会她的心情,不禁觉得可悲。
「怎么了吗?」雪儿问得有些纳闷。
「没事。」我应道。
「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没这回事,我本来就是这种脸。」
「是吗?」
「十个人从旁边走过,会有十个人觉得奇怪,完全想不起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事后才惊觉这一点,我长得就是那种脸。」
「你是想说自己的长相看起来普通,其实很有特色吗? 」 「我没那个意思。」
雪儿像是看见嘴角沾满番茄酱的猫,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我们就这么缓步走向放学后的旧校舍。
旧校舍冷冷清清,一踏进寒冷的阴影处,上方立刻飘下闪耀蓝色光芒的云朵。云朵飞在我 们身边绕了几圈,接着形成人形,朝我们盘起胳臂。那是黄蜂。
「有什么异状吗?」雪儿问。
「没有。」黄蜂答道。
「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
「实际进度呢?」
「战斗机在今天已经完成约七成。」
「那真是太好了。」我无奈地耸了下肩。
最近这几天,我和雪儿每天放学就到旧校舍与黄蜂见面。我并没有积极与异文化交流的念头,不过是当个陪客,陪雪儿过来。她主张应该定期与黄蜂进行交流,我也只得配合。她的理由是「我虽然答应不干涉它们建造宇宙船,可没答应不干涉它们」,简直是强词夺理,不过听来好像又有那么一番道理。
我警告过她好几次,要她别招惹麻烦,但她的个性就爱打草惊蛇,完全不听我劝。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就别那么做了。」
「别误会了。」她说。「我认为必须和它们交流,不是出于个人兴趣。」
「不是吗?」
没错,她严肃点头说,我这是为了警戒。
「我对它们是很有兴趣,不过对于会不会加害人类这件事,我还无法完全信任它们。世上没有生物能提供绝对保证,为了牵制它们的行动,在战斗机完成前,我认为必须时常与它们会面,这么一来也可以发挥施压效果。」
这世上的战争大多是因为沟通不良而起,雪儿摇着蝴蝶结说,彼此理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原来如此。」
这话听来颇有道理,因此我也跟着雪儿把放学后的行程调整为异文化视察。虽然对不起常约我到各个地方去的可香谷同学,但这也是为了世界和平。我相信这世上有比起吃甜甜圈更重 要的事情,在它们建好战斗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刻也不得闲。
「黄蜂。」
雪儿说。
「战斗机是交通工具对吧?」
「正是。」
「具体来说,那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是以什么原理在天空飞行?是什么形状?既然是战斗机,上头的装备应该有飞弹吧?」
「雪、雪儿,用不着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吧。」
我嘴上阻止,好奇心却也是一发不可收拾(应该说根本收不起好奇心),暗自佩服起雪儿果然有一套。她的求知欲旺盛,一旦在意,就像莫札特的嬉游曲般连续不断前进。
然而,对方也有自己的考量,沟通起来苦难重重。
「那是隐形战斗机。」
黄蜂强硬说道,我一声不吭地蹙起眉头。
这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我偷偷往雪儿望去,发现她正抵着纤细的下巴,如品尝新酿的红酒,默然沉思。然后,她用一种平板的嗓音悄声说:
「隐形战斗机是吧。」
「没错。」
「那要怎么建造呢?」她不解地微微偏过头。「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建出隐形战斗机。」
「由我们来建就有可能。」
「材料呢?」
「蜂王浆。」
黄蜂不时说着意味不明的话语,试图逼我们打退堂鼓。我挂上苦笑,雪儿则是沉吟着抱起双臂。
「蜂王浆啊。」
「正是蜂王浆。」
「舔起来有甜味吗?」
「因为表面镀了层蜂胶,舔起来没有甜味。」
「蜂胶?」
「那是我们的秘密建材。」
「为什么是秘密?」
「秘密就是秘密。」
「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
「因为是秘密。」
雪儿和黄蜂不着边际地闲聊,我抛下互不理解的两人,茫然仰望橘红天空。
七成,我暗自低喃。
隐形战斗机已经完成七成,待全部完成,黄蜂就会离开这里,我们也能放下心来。在那之前也只能耐住性子,一起上演这出不太平稳的悲喜剧。
3
隐形战斗机完成进度达到七成五的某天放学后。
我心不在焉地在一旁望着雪儿与黄蜂和平常一样闲聊,以佛教用语来说就是进入无我的境界,精神甚至涣散得超越无我,简直是无心。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没有感觉这么明确,只是没来由地想往后看。这么一瞧,我对上了一双眼,有个人从建筑物后探出半个身子,窥视着这里。
蓬松的浅色发丝,浑圆眼瞳里混杂着确信与恐惧。
躲在那里的人是菅子同学。
「咿!」
她屏息似地哀叫一声,转过身去,转眼消失在旧校舍阴影处。
这下惨了,我暗叫不妙,马上跑了起来,踹踏地面追起菅子同学。
「什么事?怎么了?」
雪儿疑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没事!你待在那里!」
我头也不回地叫道,继续往前跑。雪儿和黄蜂没有跟来,由于事发突然,他们一时间应该也反应不过来。我气喘吁吁地不停奔跑,跑过旧校舍转角处,却没发现菅子同学的身影。
「跑、跑到哪里去了?」
我四下张望,发现她的背影正往校门口冲去。她的背影遥远又渺小,跑得像个垂死挣扎的人,试图挣脱看不见的泥沼。那副模样看上去没有半点虚假,她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害怕。为了追上她的脚步,我浑然忘我地向前奔跑。
菅子同学在三天前出院。
她休息了很久,回来时态度却和平常没有两样,感觉不出离开过一段时间,就像毛衣上的毛球,自然而然地融入教室里头。值得一提的是,她那自然的态度恐怕是她深思熟虑后采取的战略,而我当然不能装作视而不见。雪儿现在和班上同学相处融洽,我认为有事先警告她的必要,让她知道要是她敢再耍什么小手段,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哟,菅子同学。」
我看准她身旁没人的时机,在走廊上向她搭话。
她回过头,纯真眼眸的眼角低垂,轻盈蓬松的秀发在肩上弹跳,模样一如往常温柔。她若是穿上如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装,一动也不动,看上去或许比芭比娃娃还要可爱。但她的个性胆大妄为,女孩子果真神秘。
「你还好吗?」我说。
「我很好……有什么事吗?」
「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彩色的人生。」我说。「金钱固然重要,爱情、勇气与友情也是聊胜于无,不过人生最宝贵的还是健康。」
她垂下头,啐了 一声。
「你还是一样把轻浮当潇洒。」
「我没……那个意思。」
我的玩笑大多没人能懂,早知道随便说个「太好了」敷衍过去就算了。
「用不着担心。」她抚弄着发丝说,「我不会再找雪儿同学麻烦了,你是为了这件事跑来找我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
简直是出师不利。
「你都写在脸上啰。」
「真的吗?」我摸着脸说,「常有人说看不出来我在想什么呢。」
「其他事是看不出来,只有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噢。」真奇妙啊,我不禁心想。
不管再怎么说,麻烦当然是愈少愈好,也许是在住院时深自反省过,也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菅子同学后来没再找过雪儿麻烦。不过,或许她只是单纯腻了,无论如何,她没再来打扰我和雪儿平静的生活,我也乐得悠哉,心里大呼快活。
不过,看来我这想法太肤浅了点,菅子同学的关心恐怕早已转移到其他事物上。
「哈、哈、哈……」
我前屈着身子,双手按在膝上,像只内向的仓鼠短促地喘着气。跑出校门后,我一路在上学的路上奔跑,在跑进闲静的住宅区时跟丢了菅子同学。她跑得飞快,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真是的。」我咕哝说。
雪儿和黄蜂原本都不存在这个世界,尤其黄蜂的外形明显不是人类。看着他们聊天的景象,实在让人很难不衍生出奇怪的误会。
好巧不巧,撞见这场面的人偏偏是菅子同学。她会住院,追根究柢就是因为发光的雾状人影……也就是遇上黄蜂。这显然是我的疏失,我只顾着管她与雪儿不合,完全忘了得告诉她幽灵的真面目。
「希望她别胡思乱想才好。」我悲观地喃喃说着。
4
隔天第二堂课上课时,事情毫无预警发生。
那时我一如往常,把手肘抵在桌上,托着腮帮子发呆。本来我打算一早就向菅子同学解释,解开误会,结果又扑了个空,她又没来学校。
国文老师正高声朗诵着梶井基次郎的〈柠檬〉时,远方忽然传来轰轰轰的巨大声响。手上的原子笔掉了下去,我不自觉挺直背脊。难不成是柠檬爆炸了吗?校舍不停摇晃。
「汁么?」
震动一平息,马上有人踹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和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发现用力抿唇,僵直地站在位子上的人正是雪儿。
「雪儿?」我唤了一声。
「…………」
她没答腔,神情异常凝重地杵在原地。接着,她如栖息在西伯利亚森林里的白狼,猛然飞奔冲出教室。因为她莫名其妙冲了出去,我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老师甚至愣得在黑板前张大了嘴。门就这么敞开着,我在教室里愣了好一会儿……过没多久,直觉如雷电劈来,让我猛然惊醒。
我暗叫大事不妙。
我痛苦得像是心脏被人用力捏在手中,全身发冷。
常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此时袭来的直觉无庸置疑正是属于这一类情形。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无法以理论解释的预感袭向我,让我深信不疑。
出事了。
束缚解开了。要是我再继续磨蹭下去,肯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悲惨后果。
不,不只如此,从现在起我连一点小错也不能犯,数秒过后我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时间正加速前进,不容我在这里拖拖拉拉。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正发生在我和雪儿身上。
「雪儿!」
我跳了起来,往走廊冲了出去。
「等等!」
我正冲下楼梯时,头上忽然传来喝止声。
「我叫你等一下!」
严肃的口气让我不由自主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可香谷同学。她气喘吁吁,肩膀不住起伏,似乎是为了追上我,跟着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急着要去哪里?」
「没去哪里。」我烦躁地说。「对不起,我有急事。我怕等一下会有危险发生,你还是快回教室吧。」
「你在说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解释。」
我背过身子,又继续冲下楼。虽然对不起她,但现在事态危急,而且这毕竟是我和雪儿的问题。
「慢着啦!」
她跑下楼梯,追了上来。「别跟过来,太危险了!」我扯着嗓子大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事情危险?」
「不知道。」我老实应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等一下,你究竟要跑去哪里?」
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我默默埋头向前跑去。
「这、这是……? 」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僵硬。我冲到了旧校舍前,事态远比我料想得还要严重。狰狞的橘红光芒疯狂侵蚀旧校舍,爆炸声断断续续响遍四周。
旧校舍燃起熊熊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
汗水滑落脸庞,我离燃烧的旧校舍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周围热气却闷得难受。这么一场大火却没人发现,情况明显有异,或是火势实在来得过于猛烈?
轰隆声猛然大作,校舍上头开了个洞,部分屋顶被炸了开来。凶猛火舌窜出屋顶,跳着嘲讽般的火舞。
「唔……唔唔。」
痛苦的呻吟声忽然传进耳中,我转头一看,发现有人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那人是菅子同学。
「菅子同学!你还好吗?你没受伤吧?」
「我、我没事……」
说着,她咳了几声。她的脸和制服脏兮兮的,像是被炭火熏得焦黑,膝盖也破皮流血。不过,她身上没有其他外伤,至少没有烧伤的痕迹。
「是你放的火吗?」我问。
她娇小的身体直发抖,双阵盈满泪水,用力咬紧了唇。
真是拿她没辙,我心想。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蹙起眉头问。「这可不是正常火势,明显有哪里不对劲。我不太会表达,不过一般来说不会烧得这么快又猛烈。」
你做了什么?我问。
「你该不会丢了汽油瓶进去吧……」
「我没有!」她大叫否认。「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些全是妖怪惹的祸!」
我觉得好像被一桶冷水狼狠地泼到身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揭穿那些危险妖怪的真面目,没有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是打算把它们熏出来,她哭丧着脸说,我只是打算用烟把那些危险的蜂熏出来而已。
「那些蜂一碰上用来驱赶的烟,就像发疯一样突然激动了起来,扭曲变形,横冲直撞……接着,不晓得什么时候凭空冒出了另一只体型庞大的妖怪,模样很可怕。妖怪从全身吐出火焰,我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么恐怖的火势,校舍瞬间变成火场……」
她缩着身子,头倚在我的胸口大喊。
「那些家伙果然是危险的妖怪!我拚了死命,好不容易才从那些邪恶的怪物手中逃了出来!」
我抓紧她纤瘦的上臂。
忍不住想吼回去。
那些你口中的妖怪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虽然不是人类,它们可以说是爱好和平的和平主义者。可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擅自认定它们有危险?
这个混账菅子,我咬紧了牙。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闪过脑海。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内心都覆盖了一层厚重的冰,导致心与心之间隔着冰墙,难以相互理解。既然人与人都无法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更何况是其他世界来的生物。
菅子同学,我说,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妖怪。
「雪儿呢?」
雪儿去哪里了?我问。
「她该不会……」
我也不敢相信,她抬起头说。
「她冲进去了!她赶到这里,确认我没事后就一个人冲进校舍了!」
不会吧。
「我得先说清楚,我阻止过她了。我朝着她的背影使尽力气喊着要她别去,警告她里面危险,不要进去……可是她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坚持冲向大火中的校舍,一点也不犹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这么一个人冲进了火场!」
我想像着当时的情形。
接着,我咽了下口水,慢慢把目光转向火中的旧校舍。
烈焰吞噬旧校舍,化成一片火海,暴力性的高温引发爆裂与崩塌,拒绝外力介入。
不过,我一定要去。为免愚蠢人类犯的过错连累到我们身上,雪儿大概是进去找黄蜂谈判了。她独自冲进火海,娇小的身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打算与燃起熊熊烈焰的旧校舍同归于尽。
我轻轻地让菅子同学躺在地上,朝旧校舍跨出脚步。
「你要去哪里?」
「那里。」
她声嘶力竭地怒喝: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耍什么帅,进去只是活活烧死啊!」
不管她再怎么阻止,我绝对不会退缩。我挤出浑身力气,慢步走上前去。这时,背后又传来一个更用力拖住我脚步的声音。
「不要去!」
出乎意料的嗓音让我不自觉回头。气喘吁吁,一头凌乱长发的可香谷同学就站在我眼前。 她追过来了。
「不能过去!你在搞什么鬼?你真的想进去送死吗?」
「可香谷同学。」
「快点过来这里!那里很危险,别那么靠近!」
「可香谷同学,雪儿在里面啊。」
听见这句话,她用手捣住了嘴,急促地倒抽一口气。湿润的眼瞳圆睁,漂亮的柳眉紧蹙 眉间僵硬。然而,我一迈步,她又急迫地开口阻止。
「可、可是你还是不能去!不要去!太危险了。」
「雪儿现在的处境更危险。」
「我马上叫老师过来!知道了吗?我会尽全力冲去找老师。」
「没那种时间了。」
雪儿已经在火场里了。
「求求你,拜托你别进去……」
她扭曲着脸庞,眼泪仿佛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不要进去好吗?你这么冲进去必死无疑。这不是童话故事,在现实中被火烧了会烫,火是会烧死人的。」
这种事我也知道,我回道。
「别担心,我早就习惯了。」
没错,我很习惯这种异常状况,就连妖怪也亲眼目睹过不下数次。我从以前就经历过不少怪事,那都是为了增强我的抵抗力,让我能勇于面对眼前的恐惧吧。肯定是这样没错,这是潜意识送给我的一份大礼。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进去。」
「等、等一下。」
可香谷同学双拳紧握,神情有些古怪。她的眼瞳闪烁诡异的光芒,嘴角扬着僵硬的微笑。
「我、我说啊。」她动作夸张地敞开双手。「你如果答应我不进去里头,要我答应你任何事都行!」
「咦。」
「我、我是认真的哦。你不管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而且我保证说到做到。你不觉得很棒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哦。」
她自暴自弃似地说得飞快。
「可是呢,你要是死在里头,可就没这样的大好机会了呢。人烧死了会化成灰,变成到处乱飞的白色灰烬。到时候什么转机还是危机都不用谈了,一切都完了。所以你别进去……好吗?这件事还是交给大人处理吧,拜托你待在这里不要走……」
她说着,斗大的泪珠也跟着滴落。
「别让我担心……」
哀求声暂歇,短暂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后头传来火星迸裂声。总是努力不懈、全力以赴的可香谷同学,我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濡湿的美丽明眸。
「可香谷同学。」
「什、什么事……? 」
「谢谢。」我由衷向她道谢。
这话似乎大出她的意料,只见她惊讶地睁大眼,心墙上开了个小洞,露出一点空隙。我转过身,拔腿狂奔向燃烧中的旧校舍。我内心感谢,但还是不得不迈步向前。再也没有人追得上我。
校舍内溢满惊人热气,热得让人发疼,每一次呼吸,肺部就像着火般发烫,粗糙的木头焦味在舌尖扩散。走廊上,起火燃烧的木头碎片和瓦砾随处散落,不时迸裂,响起爆音。橘红色彩占满视线,火热充满整个空间,由内到外烧灼着身体。
正因为如此,我绝不停下脚步。
「你在哪里,雪儿!」
我一路狂奔,为了甩开恐惧与迷惘,竭尽所有力气奔走。我跃过橘红火焰,宛如钻过马戏团的火圈。我奔上焦黑阶梯,拨开浓厚烟灰,继续前进,深怕一旦停步,很有可能就这么被压垮,动弹不得。没人追得上我,即使恐惧也追赶不及。
「唔?」
一弯过二楼转角的瞬间,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东西从火焰中现身。
「那是什么东西……?」
教室墙面疑似燃烧或是爆炸,只剩烧毁的木框。异常宽敞的空间里,火海乱舞,中央矗立异样的庞大漆黑物体。
「那、那就是……战斗机吗?」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那东西愈看愈怪异。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词才能正确形容。
我没有自信是否能清楚说明,硬是要说的话,那像个金属制的巨大松果。闪亮的漆黑球体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鱼鳞般的切面,切面不时竖起,宛如毛发倒竖,以骇人气势喷出火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任何物体只要碰上火焰,无一幸免,全被轰飞了出去。庞然大物缓缓烧灼四周,一路把东西撞得东倒西歪,缓慢移动,有时身影如电视杂讯模糊,但时而又清晰显现。那已经超越人类知识所能理解的范围,地狱若有机器存在,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嗡……嗡……」
「哇啊? 」
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吓得身子一缩。
黄蜂不晓得何时飞到了我背后。
「黄蜂?」我提心吊胆地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黄蜂完全变了副模样,与以往相去甚远,无论质或量都蒙受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嗡嗡、嗡。」
过去有数不清的成群黄蜂化成人形,此时眼前顶多只有一小群约十来只黄蜂。原本闪烁蓝光的躯体变得乌黑,长长的羽翼伤痕累累,如天线直挺的触角也遭到折毁。黄蜂每一只都明显身负重伤,自然只能形成最简单的形状,像是圆形、三角形或四角形……即使如此,最多也只能维持数秒。它们以让人眼花撩乱的速度迅速变换队形,在空中盘旋,试图挤出所剩无几的智慧,向我解释。
「我们……遭受到攻击!」
它们配合群体的动作,震动空气。
「由于人类女子突然出现,攻击我们,导致建造中的『隐形战斗机』失去控制!战机失控,我们因此伤亡惨重……」
说着,黄蜂如烟火轰然迸散,在空中打转。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咬紧了牙。
菅子同学的正义感(讽剌的是,她恐怕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做出这自认为众人着想的高贵行为),使得事态走入无可挽回的局面,害得没有敌意的黄蜂发狂,武器失去控制。
「真受不了。」我喃喃骂道,「就会找麻烦。」
人类愚蠢又热爱战争,我不经意想起雪儿平静说着这话的声音。由结果看来,这话确实没错……不过,我摇了摇头,把消极的念头赶出脑海,当务之急是应付眼前的危机。
「她人呢?」我向奄奄一息地飞在空中的黄蜂问道,「雪儿应该进到这里来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原本到处乱飞的黄蜂又集合成一个小个体。
「她输了。」
「输了?」
倾轧声响起,胸骨碎裂的感觉袭来。
「那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阻止『隐形战机』……」
黄蜂解释。
「『隐形战机』有无限能源……失控的『隐形战机』将会半永久性地烧毁世界……她打算阻止这样的情形发生。」
「你说什么?」
「她以冰的力量对抗『隐形战机』,可惜没有成功。『隐形战机』的抗冰能力非常强大……『隐形战机』反击,把她打飞了出去。」
「打飞?」她被打飞了?
「她在……那里……」
黄蜂勉强做出细长的箭头形状,我循着箭头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杂乱倒了一堆东西,有置物柜、墙壁碎块、天花板碎片……堆得像一座废弃物处理场里的垃圾山。残骸底下有个小小白白的东西,那个东西正是雪儿。她半张脸露在外头,身体全埋在瓦砾堆里,那个人就是雪儿。她痛苦地蹙起眉,双唇微微张阖,破碎的蝴蝶结在一旁残骸缝隙间随热风上下飘动。
「雪儿!」
她还活着。
我闯进恶火,冲向她身旁。
「等等我,再忍一下。」
我奋力抓起仍有些灼热的瓦砾,随手往一旁抛去。我迅速移开瓦砾,雪儿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制服烧得破破烂烂,白皙脸庞满是焦黑,所幸没受重伤。由四周的惨状看来,这可真是奇迹。
「你还好吗?」我急忙问。
「好热……」雪儿半眯着眼说。
「这、这样啊。」
「你不热吗?」
「有一点。」我回道。我的手没有片刻停歇,一边拚命把又黑又笨重的碎块丢到旁边,一边和雪儿说话,像朝雪山上的遇难者搭话。
「你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和我说一声也好啊!我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差点没吓死。」
抱歉,雪儿说。
「上课中听到巨大声响的时候,我突然直觉想到这里出了事。结果我一赶来,就有东西在这里大闹。」
「真拿你没辙。」
「我想阻止那个东西。」
「我知道。」雪儿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为了不让火势蔓延到我们身上,你想自己解决掉那个怪物对吧?」
她轻咬粉唇,虚弱地点了点头。
「真是……」
胸口不明所以地郁闷,若不是需要移开瓦砾,不管什么东西都好,我都想用尽全力紧紧抱入怀中。
「那台隐形战机。」雪儿呢喃似地说。「没想到它会那么厉害,力量强大,也能抵抗冰的攻击。我的力量不足以攻破访护罩,所以遭到反击……」
「这种事情常有,用不着丧气。」
雪儿没有答腔。
「以后不许你再这么乱来了。」我说。「总之你还活着就好。再忍耐一下,我马上搬开这些重死人的东西,把你拉出来。」
她垂下双眸,沙哑着嗓音说:
「不行……」
「你说什么?」
「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你还是快逃吧。」
这里就快要崩塌了,雪儿说,没时间了。
我闷不吭声,有些犹豫该如何回应。这种事我看也知道,火势来得猛烈,这栋校舍随时可能倒塌。不过,我不能把雪儿抛在这里,我担心她,就是因为担心才冲进大火。我担心,担心得要命……
像是为了堵住我的嘴,雪儿抢先一步开口。
「没用的。」
「怎么可能没用。」
「因为……」
我不理欲言又止的雪儿,继续抛掷瓦砾。她半个身体露在外面,很快我就能把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全部移走,两个人一起逃出这里。在移开疑似金属柱的巨大物体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轻率而且天真。
唔。
难以置信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我不自觉停下手中动作。
雪儿没有双脚。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腰际如纸门上的纸若隐若现,裙间透明,甚至可以望见地面,膝下则是完全消失。那情景仿似玩笑,看上去就和我常开的玩笑一样恶劣。她的身影像极了幽灵,上半身也逐渐如幽灵变得透明。
「我就快不行了。」雪儿说。
6
「出了什么事……?」我颤抖着嗓音问。
那头怪物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和那没关系。」她说。「只是我有点……力量耗尽了。」
「力量?」
「在这个世界,我无法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力量。」她解释。「我会变成这样主要是因为太过勉强自己,连维持存在的力量也耗尽了。」
「维持存在……什么意思?」
我按着太阳穴说。太阳穴剧烈跳动。
「听不懂,我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我已经没有留在这世界的力量。」
就是这个意思。雪儿说,我快要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我颓然跪倒。
一切都太迟了吗?是因为我太晚赶来吗?这全是我的错,要是我再早一点赶到这里,要是我再早一点理解事情始末,雪儿也用不着逼自己用上全部力量。
「对不起……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我居住的世界,我迟早还是会离开这里。」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她说。
「真可惜……我还有好多事情想知道……」
她喃喃低语。
「也想多了解你一点。」
现在的我没有余力理解这些话。我头昏目眩、心跳加速,跳得心脏发疼,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抱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情形浑沌不明,只有时间确实流逝,每件事情都朝无可挽回的局面发展。
等我注意到时,雪儿正拉着我的制服袖口。
「雪……儿?」
「抬起头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抬头一看,隐形战机已经拖着庞大机身逼近眼前。我不由得倒抽口气,这战机实在大得吓人。这么就近一瞧,战机的模样让人胆颤,使人完全丧失逃走的力气,可说是为破坏而存在的机械。
逃不掉了,我无助心想。何况四周全是火海,想逃也无处可逃。眼前状况不容我抱持生存希望,不是遭战机碾死,就是烧死,只有这两种可能性。不过这也是我活该,我的愚蠢害得雪儿必须命丧此地,我又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
雪儿慢慢地把手伸向我。
「我教你一个咒语。」
我紧握住她的手——在这种状况下,她的小手依然冰冷,握起来很舒服——不解在现在这种时候,她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讲起这种话。
咒语?
「你在说什么,雪儿?」
「这咒语能由我的世界……唤来一点力量,帮助你抵抗火焰。」
你就吟诵着咒语逃离这里吧。她说,应该多少可以避免火焰延烧上身。
「现在是担心我的时候吗!」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道理让你也一起葬身火窟。」
说着,她在我耳边悄声念起咒语。如蒲公英棉絮吹进耳中的呢喃话语非常简短,美得不像咒语。
「你一念出这句咒语,就赶快逃。」雪儿说。「跑得愈快愈好。」
「雪儿……」
「还有,有件事麻烦帮我转告。」
「转告? 」
「对,帮我转告菅子同学。」
她平静说道。
「虽然出了这种事,你用不着愧疚。你做的事情确实称不上正确,不过你也是鼓起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吧。这一点值得佩服,你非常了不起。」
然后,她神情有些困惑地补上一句:
「还有……那个时候我没能好好夸奖你的发型,对不起。松松软软的很适合你,我是说真的。你帮我这么转告她吧。」
我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巨大战机缓慢逼近,我只是紧紧用双手握住雪儿的手,回握的力道微弱,宛如寿命将尽的小动物。她的胸口也变得透明,战机竖起全身切面,似乎打算朝我们喷出火焰。
接着,她轻声说:
「我们很相似。」
「咦?」
「我一直这么觉得。我们大概想法相近,才会像这样遇见并相处在一起,其中一定有什么深远的含意。两人相遇,对双方的世界应该是有具体目的存在。」
「我赞成。」
我像个笨蛋猛点头。
「两边的世界渐渐融合,如山顶的陈年积雪逐渐融化,化成涓涓细流,在山脚下汇合,我们因此能理解更多事情,两个世界也能有更深入的交流。」
「我也这么认为。」
「可惜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雪儿说得有些模棱两可,迎面凝视着我,没有一如往常避开我的目光。事情发生在转瞬间,却有各种念头光速掠过脑海。
雪儿以清澈的眼眸注视这个世界,以高纯度的视界望进这个世界的本质。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模样呢?这个世界让你看到了什么美丽的风景吗?希望你眼里望见的是个美好的世界……如果可以做到,我希望还能让更多事物映入那双眼瞳,让你看见彼此相互理解的未来,以及融为一体的世界。不过,这些事再也办不到了吗?难道已经无计可施,无法挽救了吗?一切都完了吗?不,说不定还有法子可行,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谢谢。」
雪儿最后道了声谢。
「谢谢你一直这么替我着想。」
紧接着,隐形战机响起轰声,喷发气势惊人的火焰,犹如一把以火打造的庞大标枪。在赤红火枪贯穿我们的身体前,我用力握紧雪儿的手,吟诵她刚才告诉我的咒语。
(古语)
银白亮光随即闪耀四周。
铿锵铿锵铿锵,火枪在怪声中冻结,化成细长冰柱,在我眼前停了下来。
冰棍就像过熟的果实,只是轻轻一眨眼便裂成碎片纷纷掉落,响起透明的破碎声响。
怎么了 ?
「发生什么事了……?」
诡异的感觉袭来,世界仿佛瞬间变了模样,宛如阖起眼后再张眼一瞧,夏日的乐园转眼成了寒冬的荒野。我人明明身处在火中的校舍,却冷得全身发抖。
「雪儿? 」
我握紧她的小手,把她的手覆在掌中。她的手一动也不动,没有回握。她阖着眼眸,如冰雕紧闭双唇。
不知从何处吹来冻骨寒风,风势毫无停歇之意,反而刮起了强劲狂风。强劲的风势让我不由得闭上眼,耳边传来了野狼在荒野狂奔的奔跑声,以及波浪打上南极冰山再纷纷落入海中的浪花声。
我又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放手——接着战战兢兢张开了眼睛。眼睛很难睁开,主要不是因为风势强劲,而是空气冰冷,不过我还是微微睁开眼,看见不明力量逐渐覆盖整个世界。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如神明降临大地,在这世上还未曾有人亲眼目睹这幅景象。
大粒冰珠击向地面,卷起漫天风雪。暴雪如海啸,把随处肆虐的火焰化成银白光芒。火焰冲破冰层,结冰的火焰发狂大乱,照样遭到冰冻。万物的气息皆被冻结,燃烧的冰彻底除去异物,完整覆盖上一层闪亮的美丽世界。
「咿……」
过没多久,战机发出老旧木门的倾轧声,停下动作。机械毁了,遭冰雪无情摆弄,被迫跳起灭亡之舞。上头覆盖冰霜的雪白金属片纷纷剥落,掉到地上。灼灼冰火贯穿裂缝,战机不只内侧结冰,外侧也同样冻结。接着,尖锐响音响遍冰雪世界,劈啪劈啪劈啪,犹如身处遭受诅咒的干旱地区。上头布满龟裂的战机遭无情冰雪重创,应声碎裂,消灭在亮光之中,没留下一点尘埃,就这么从世上消失。
这机械可怜的建造者早已灭绝,有些蜂仰倒在冰冷地面,身体覆盖上一层薄雪;也有些蜂遭到冰冻,碎落满地;其中大部分都被强风吹得不知去向。虫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虫,难以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中存活,在这里还活着的生物只剩下我和她两人。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冷啊。
「雪儿。」
冰冷的世界里,我祈祷似地握住她的手。平常冰冷的掌心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温暖。她确实有血有肉,有心也有生命。由于过于寒冷,我不时差点失去意识,只能靠着她的体温撑过这场风雪。睫毛被冰冻,牙关不停打颤,这时要是睡着肯定就是死亡,但是我相信只要这温暖还在手中,我绝不会睡去。
「原来是这样啊……」
我总算注意到一点。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心中为何存在冰霜,原因就出在无形的冰墙阻隔了我与他人的心意相通。寒冷让我神智不清了吗?过去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的事情,这时豁然开朗。一旦了解事情原委,这事情远比脱下外套的动作更加单纯。
说穿了,我根本不想和他人心意相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狂风暴雪让我连睁也睁不开眼睛,就算想苦笑,风雪冻僵了脸上肌肉,只能稍微扯起嘴角。『我从不觉得有和他人心意相通的必要』仔细一想,这事实再明白不过了。
心心相连,我打从内心轻蔑着这种陈腔滥调。坦白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很丢脸,只不过是无知人类抱持的幻想,是单纯又愚蠢的人类自我陶醉的动听话语。内心表面的感受没有如此明确,心底却是这么断定,轻蔑这种行为,心脏因此在不知不觉间结了层霜,结成一大块冰。
心与心哪有可能相通,我这么想。
简直是空想嘛。
我们几乎是无所不知。活在中世纪的人们懵懂,活在现代的我们则是更了解自己。我们知道身体是由无数细胞组成,知道心意和心情都是由大脑控制,不过是受神经传导物质影响,也知道这些东西都盖在大大的头盖骨底下。
因此,心属于个人。
不可能相通。
「我错了……」
我动了动嘴唇,话声没入暴风雪的呼啸声中。
我错了。
这世界真是寒冷,我心里这么想着。
要是直接面对这刺骨的冰冷,恐怕没两下就会冻死。在这地方,没有生物能够生存。万物冻结,生命的灯火也会猛然熄灭。没有生物能逃过这夺去生命的冰冻,宇宙的温度降至绝对零度。一切原本就是起源于此,遭冰雪埋没不过是迟早的事。冰雪冻僵身体,性命瞬间丧失,转眼消失世间。
「正因为如此……」我喃喃低语。
正因为身处在冰冷世界,心意更需要相通。
我接受对方传来的微弱暖意,认为即使是空想,还是值得一试,毕竟尝试就有希望。我渴求着片刻温暖,感受生命的跃动,必须这么做,人类在本质上才有存活的可能。
这或许是撑过冰河期的人类拚死刻入DNA留下的信息。因为寒冷面临濒死危机的我分泌过多脑内啡,满脑子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确实希望能与他人建立起关系。
如果投胎转世,我希望能成为一个坦率的人,与他人心意相通。
「你听得见吗,雪儿。」
冰天雪地里,我轻轻握紧她的小手。
我在她耳边轻喃说着我在这里,可惜狂风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吻了她娇小又形状怪异的耳垂,嘴里不停念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你。
冻结万物的凛冽风雪逐渐平息。
7
远处传来无尽的唧唧蝉声。
季节正进入夏季。
午后的耀眼阳光照进窗户,我用双手捣住了脸。橘红光线施了魔法,恶作剧似地穿透我的指间,照上我的眼皮。我翻了个身,身体朝下趴在床上,蝉声还是一样恼人。过没多久,不晓得是哪来的闲人做起狗屋,铁锤的敲打声与蝉鸣声争相喧闹。
真受不了,简直是逼我起床嘛。
我从床上起身,胡乱搔着头。
时钟上显示时间不过是下午三点半。七月的星期天,我闲来无事,吃完午饭后在床上躺了一下,似乎就这么沉沉睡去。也许是因为在奇怪的时间睡着,醒来后心里有些不太畅快。我想喝杯冰牛奶,信步走下通往客厅的楼梯。
时光流逝。
尽管不想相信,时间确实没有片刻停留。那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我升上高中二年级,和一般的高二学生没什么两样,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吃饭、上学、和朋友聊天、放学、回家、睡觉,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日子,生活平稳得残酷。只是雪儿不在了,雪儿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旧校舍的火灾扑灭,万物遭到冰冻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太清楚。
听说我失去意识,是老哥把我救了出来。他救出我的时候,我紧握着双手,模样仿佛在祈祷着什么。救护车随后把我送往医院,我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不过说是住院,其实也才短短两个星期。实际上,我几乎是毫发无伤,检查结果也只有脚趾冻伤。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唯一的伤势却只有冻伤,这荒谬的结果让我怒火攻心,好几次哭着用头猛撞墙壁。但顶多也只在额头上撞出几条血丝-水泥墙也没被我撞出个破洞。不只如此,我甚至被迫接受进行MRI脑 部检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情。
出院后的几个月,我的记忆完全欠缺真实感。我不是不记得,而是记得却不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这段时间,我照常呼吸、行走、喝水,然而我一点也没有实际感受,像是复制类似自己的某人记忆,只感觉到空虚与空洞。灰色记忆,风景失去色彩,人们的谈话听来虚浮,文字进不到脑子里,结果对待身边的人也是冷酷无情。尽管如此,老哥、可香谷同学和菅子同学丝毫没有生气,对待我的态度依然温和。他们顾虑我的心情,不停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如果没有他们在一旁支持着我,不管时间过得再久,我都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因此我暗自决定,往后他们若是遇上困难,我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他们出一份力。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我会努力帮上他们的忙。
「欸,老哥。」
走到客厅一瞧,没想到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出去啦。」
由于疑似有声响传来,我还以为有人在家,结果我搞错了,声响是从开着没关的电视里传出来的。
我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盒,倒入玻璃杯,一口喝光杯里的牛奶。我洗着空杯子,漫不经心地往电视靠近。电视萤幕里似乎有个怪东西在走动,好像正在播动物节目。画面映出眼瞳澄澈的麋鹿和北极熊,似曾相识的驯鹿也在里头。眼眶里有个暖暖的东西在打转,盈满连自己也吓了 一跳的大量泪水。泪腺像是坏了,任泪水汩汩流下。
萤幕里重播着和雪儿一起看过的动物节目,回忆决堤,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脑海。
当时她盯着电视萤幕的侧脸,她说过的话,她穿过的衣服,轻柔摇晃的蝴蝶结,周围的气氛,四周的嘈杂,心里的感受,那个时候……
回忆历历在目,仿佛从未逝去,像是一段永恒回忆,自然而然地留存了下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这个世界,所有事物都在转眼冻结,瞬间死亡,没有脉络可循,也没有所谓的必然,这就是现实。在现实中,死去的事物不能复活,因此必须时时珍惜活着的光阴。一旦握住了那只手,就要紧握着不放。假使那是幻影,不管再如何用力握紧,也会如雪刹那融化,这就是现实。
不过,为什么呢?
美丽的事物为何总会消失,那诚挚的目光、冰冷悦耳的嗓音、对世上万物充满好奇的心灵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从这世上消失的东西究竟去了哪里?
「雪儿……」
我在电视机前按住胸口,蹲了下去。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喘不过气。我只能蹲在不停传出声音的机械前,连站也站不起来。
雪儿。
晴朗的星期日午后,我与她相遇。
教会我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如雪花虚幻,如冰晶清澈。
即使时光荏苒。
我也不会忘记。
她澄澈的眼瞳一如往常,至今仍直直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