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儿大约在三天前苏醒。
在那之前,雪儿一直在沉睡。她将我们从旧校舍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后,因为力量耗尽,就陷入了神秘的沉睡之中。
但我知道沉下的事物终会浮上。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可香谷同学一起去医院探病,在我们像平常一样打开病房房门时,雪儿已经醒了。一点预兆也没有,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醒了,我不禁愣在那里。
「雪……儿?」
那澄澈的眼瞳完全看不到一丝睡意。她直直地望向我,然后在床上点了点头。
YES,雪精灵归来了。她全身洋溢著鲜嫩的活力,樱桃色的唇,白皙紧致的肌肤,两颊像草莓冰淇淋般红润,长发闪著更加不可思议的光泽……
糟了,我该跟她说什么?
人在高兴过头时,脑袋真的会一片空白。明明之前练习了好几次,想著雪儿醒了要对她说什么,现在却忘得一乾二净,就像台风扫过一样。这种时候,嘴巴就会说出老套到不行的话:
「早安。」
「祖阿。」
啊呣啊呣……
雪儿说话之所以含糊不清,不是因为还没睡醒,而是她嘴里塞满了东西,正在狼吞虎咽。雪儿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认真地吃著东西,托盘上的小碟子装著水果、煎蛋卷等容易消化的医院餐。
「啊呣啊呣……吞。边说边吃,真是失礼了,因为我现在实在很饿。」
「看来似乎是这样。」
嗯,看起来就是这样。
「你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吗?你对我现在的行为有何感想?」
「食欲就是健康的最佳证明。」
「我很健康。」
「别著急,小心噎到了。」
「放心,我嚼了很多下。」
「你、你们,别在那边给我自顾自地聊起来!」
身旁的可香谷同学忽然用手肘把我推开。
「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吧!」
可香谷同学啪哒啪哒地跑到雪儿身边,轻摸她的手臂。
「雪儿同学,你没事吧?身体没问题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记忆还在吗?」
「是的。」
雪儿优雅地竖起汤匙。
「完全没问题。」
「是吗……」
「太好了。」可香谷同学放心地吐了一口气说道:「真的太好了。」
雪儿有些害羞地红了脸颊,仍然继续大口地吃著东西。
「雪儿,这些餐点够吗?」
「当然。」
「也是,份量这么多……」
「不够。」
「咦?」
「餐点这么少,当然完全不够。」
「是吗……」
我低声回道。居然不够吗?
「我还想多吃一点,因为……我必须补充大量营养。」
——刚才我又跟护士小姐点了餐,还没送来吗?
我几乎把雪儿这句话听成「※费马数是无限存在的吗?」,她动个不停的嘴角黏著几颗饭粒,我和可香谷同学急忙奔出病房,冲去催促加点的餐点。(编注:法国数学家费马所提出的数学定理之一。)
「结果,她那天吃了四人份吧?」
呵呵,我抓著医院楼顶的栏杆,边回想边笑。
「吃得真多啊,雪儿……」
为了后续观察,雪儿又在医院多住了两天,看她能轻松吃下四人份的食物,就知道不用担心了。老哥看准时机,在今天帮雪儿办了出院手续。今天刚好是创校记念日,学校放假。马上就要期末考,大家这时应该在拚命记古文动词变化吧,但是没关系……只要别考不及格,就绝对没问题了——我如此催眠自己。
没问题、没问题。
「嗯,今天是最后一次看这个景色了。」
蓝天和熟悉的景色在栏杆前方展开。
混杂著大楼和平房的景色并没有多美丽,在探完雪儿的病回去之前,我经常会绕到这里,边看著天空边祈祷雪儿恢复健康。如果上帝在的话,我希望祂能在空中打开门扉,倾听我的愿望。
因为这片景色饱含了我的心愿,想到再也看不到它了,使我莫名地觉得有些眷恋。
「咦?」
……是我眼花了吗?
刚才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下来,像是细小的碎片之类的。虽然我很快就抬起了头,还是没看到。可是有啪啦啪啦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秘境探险电影,戴帽子的考古学家就会在这个时候大喊「大家快跑,天花板要崩塌了──」,可是这里是户外,没有天花板。我以为是自己累了,转身想下楼,却突然感到奇怪的气息。
「呜哇!」
刚才那是预兆吗?空中飘著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轻飘飘、轻飘飘……那东西慢慢靠了过来……这是什么?
「真糟糕。」今天明明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却又遇到奇妙现象了。
2
我经常看见不可思议的东西,原因不明,大概是天生的,总之就是常碰到常识或道理无法解释的东西。
有时是现象,有时是物体或人物,有些是其他人看得见的,有些则是他人完全看不见的,种类各式各样。我从小就遭遇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如今一点小事已无法让我惊讶,但是——
「我看看……嗯——」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次的东西很温和。
模糊不清、形状不定,一下聚集一下散开,就这样慢慢从空中飘落。说得简单一点,它看来就像云,几道半透明的细长云雾靠了过来。
我感觉它不会突然扑过来咬人,便呆呆地盯著它看,最后那些云雾如线般圈住我,在胸口的高度形成巨大的圆圈,轻飘飘地缓慢转动。
「嗯……我该怎么办呢?」
我暂时不知道这个现象有什么用意。
它们这样圈住我,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我也不忍心无视它们,就这样冲破圈圈。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那东西看来也没有发声器官,应该说,连眼睛鼻子耳朵都没有。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推测对方的意图了,如果换成考试问题就像这样:
问题1、在某个晴朗的日子,天空飘下几道云雾包围住你。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
「不对不对……」
什么该怎么办,如果真的碰到这么难的题目,只能两手抱头了吧?要是它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朝我吐火反而还好懂,有没有什么线索呢……我看向四周,发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
是火。
那边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那、那是什么……?」
它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约二十公尺前方有座架著梯子的顶楼小屋,那个东西就浮在旁边。一个翻腾的巨大橙色火球,嗡嗡嗡地飘在空中,日珥般的艳红飞沫在表面剧烈喷发——
我忽然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那个亮得刺眼的火球突然笑了,应该说,像是笑了。那熊熊燃烧的表面裂了一条缝,两端则向上提起。我在脑中某处想著「好像电玩小精灵啊」,下个瞬间,我的心脏便几乎要跳出来了——因为那东西突然用猛烈的速度朝我冲来,我完全没有机会闪开。它就像失控暴冲的车子,带著惊人的威力跟电流声袭击过来。
会被吞噬!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橘红亮光穿透眼皮,呛人的热风轰隆狂扫而过,头发被风扯得霹啪作响,耳里全都是「叽——」的回音……
四周恢复平静。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没被吞噬。
「……咦?」
不止如此,我还毫发无伤。
除了毛发有点卷曲以外,连大衣都没有烧焦的痕迹。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那些怪东西就像往常一样让人搞不清状况,我一边想著,边拍掉黏在大衣上的煤灰。这时,我突然发现之前圈住我的云雾不见了,我抬起头,看见火团飞到了蓝天的另一边。
「啊!」
我知道那个像云的东西为什么消失了,因为那个火团正咬著它。它被电玩小精灵的嘴巴夹住,正在那乱扭。
也就是说——
那东西扑过来的原因是那朵云,所以我才会平安无事。应该说它们一开始就对我没兴趣吧。
那个怪东西就这样往蓝天飞去,没入大楼的缝隙间消失不见。
「嗯……」
我被孤零零地留在楼顶,歪著头喃喃自语。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我该不会碰巧遇到捕食场面了吧?
难道这些超自然物体也有食物炼吗?以妖怪A为食的妖怪B被妖怪C吃掉了,说不定我刚刚正窥见了这种神秘的场合,也可能不是。因为也没办法和它们核对答案,结果只能落得不明不白。但所谓的不可思议现象,就是这样地不明不白,才会让人不可思议吧。
「跟平常一样,不要在意比较好吧……」
我摇著头,打开门准备下楼。
「好痛!」
门突然打开了,撞得我眼冒金星。
「你在做什么?」
我两手按著额头,这时雪儿轻巧地跳到我的眼前。
「没、没事。」
这种丢脸的事没必要特别说明。
「我没在做什么。」
「是吗?你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样。」
「啊哈哈……我一直是这种表情啊。话说回来,雪儿,你是来接我的?」
「没办法呀,我等了半天,你都一直慢吞吞地不来。最合理的方式就是我来接你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每次都在让别人等时遇到麻烦。
先不管那个了,雪儿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她手里拿著小包包,身上换了喜欢的制服,那久违的身姿就如字面描述是「穿著制服的精灵」。略短的裙子衬托著纤长的腿,看起来可爱至极。如果听到我这么说,她一定会生气,因此我保持沉默。
「快点回家吧。我想尽情地看电视。」
雪儿把蝴蝶结折起来,戴上针织帽。我不禁瞪大眼睛,那是我之前给雪儿时,她不中意的绒球针织帽。
「干嘛,一直盯著我做什么?」
「嗯,我没盯著你。」
「你有。」
「没有。」
「你有,就像放大镜一样。」
「什么意思?」
「你对于我戴上帽子这件事-好像有什么想说的,所以一直盯著我看。」
「不、不用解说得这么详细!对不起啦,我盯著你看了。」
「哼!」
雪儿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说:
「我不喜欢头上暖暖的,冰冰凉凉的比较舒服……但我也不能无视你的亲切,那样太不成熟了。我是很温柔的,同时还拥有慈悲心,别人对我亲切,我也懂得还人情。」
雪儿红著脸颊嘟嘴说道。我低喃道:
「慈、慈悲……?」
人清?
「我纯粹是同情你。」
可悲的是,我听不懂雪儿想说什么……
嗯,雪儿虽然个性有点难相处,但她来自不可思议的世界,理所当然就该像刚刚那个怪火一口吃掉怪云那般难懂。
但是,我心想:
——我不讨厌雪儿的这种地方。
我们愉快地说著难懂的对话,离开了医院。
3
「所以,雪儿完全恢复健康了。」
「嗯,好像是。」
可香谷同学双手盘胸,微转眼眸看向雪儿。
教室里比平常热闹了三成。
雪儿的座位边围著一堆同学,叽叽喳喳……雪儿昨天才刚出院。因为她之前休息了好一阵子,我是有预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只希望大家不要让她太累。
况且雪儿的目的就是看看这个世界,在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前,她想观察各种事物。身为把她从异世界带来的人,我有义务协助她。那么,她对于现在这样被大家捧在手心的状况有什么感想呢?会不会影响她做为观察者的判断?我心不在焉地想著这些事。
「你身体已经完全好了吗?」
「有食欲吗?」
「可以上体育课吗?」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借你笔记喔?」
雪儿听著同学七嘴八舌,表情完全没变。她头上的蝴蝶结轻轻飘动,宛如金鱼的尾巴一样。
「我身体没问题。」
「食欲普通。」
「可以上体育课。」
「你借我笔记,我借你课本。」
她有礼地一一回答。可能是出于体谅的心,没有人吐嘈说借课本干嘛。看来暂时不用担心了。
「对了,可香谷同学,你找我有事吗?」
「欸?啊,嗯。」
可香谷同学正面对面和我待在无人教室的角落,黑蜜般的长发今天也光泽动人。
她鼻梁挺直,睫毛长得可以放上火柴棒,眼眸如凶悍黑猫般闪亮。正如她的名字「可香谷由里」一般,她如果沉默地伫立著,就像身边盛开著白百合的美少女。只可惜人不说话无法生存。可香谷同学个性十分好胜,强势的性格也反映在她的兴趣上,她是个爱书的文学少女,不过光阅读已经无法满足她,她也开始动手写各种东西,还让我阅读她的作品。我暂时和可香谷同学订了契约,要协助她变成作家。(编注:日文中「由里」音同「百合」。)
「那个啊……」
可香谷同学勾著衬衫衣领,左右轻摇著纤细的颈项,将领带松开一些。
「我现在要说一下对书店的看法。」
可香谷同学是个喜欢唐突地切入话题的女孩,我僵硬地点点头。
「我啊,觉得书店就像可以选择各种搭配及组合的冰淇淋店!」
「啊?」
我眨了眨眼,努力理解她刚才说的话。
「冰淇淋。」
我的大脑全力运转,冰淇淋、冰淇淋……
「那个,可香谷同学,你该不会一大早就肚子饿了吧?嗯,那我们走吧,学校餐厅的贩卖部有卖冰淇淋。」
碰!我的肚子被揍了一拳,虽然不到惨叫的程度,但看来我的回答错了。
「……真是!我一开始不是说过是对书店的看法吗?好了,你给我闭上嘴听著。」
可香谷同学双手扠腰,用家教女老师的口气说:
「我有一间很喜欢的冰淇淋店,那里能随意搭配各种义式冰淇淋,想装多少就装多少,像抹茶、香草搭黄豆粉的冰淇淋套餐,或柚子、芒果加柑橘的冰沙组合。」
「嗯、嗯。」
不是要讨论书店吗?
「如果搭配得好,冰淇淋会变得超级美味……该怎么说呢,就像味道再次进化成更高阶的存在,最开始用巧克力搭配薄荷的人一定是天才。嗯,先不管那个,总之每次尝试都会有新的发现,所以我才经常去那家冰淇淋店捧场。」
「嗯嗯。」
「偷偷告诉你,我认为书店也是这样。」
嗯!可香谷同学用力点了一下头。
「随著位置的摆放,书的魅力也会变得不一样,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书,也会忍不住拿起来看,然后不知不觉买下来。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就像突然接收到书店店员的心电感应一样,我认为那是搭配组合造成的影响。」
「原来如此。」
我竖起大拇指。
「我终于明白可香谷同学想说什么了。举例来说,世界粮食危机的书和减肥书放在一起,就会产生新的魅力,就像冰淇淋的搭配组合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吧?」
「我完全听不懂你举的例子。」
「咦?」
「不过也是,那是正确答案。」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想抱住头了。
「所以,我们两个人周末去书店吧!」
可香谷同学迅速撇开脸,口气莫名有点急躁。
「车站前好像开了一家新书店,听说书种非常齐全,说不定会有新的搭配组合,或是能找到新的发现。恰巧我买了可爱的新衣服,就一起去吧。你跟著来!」
「原来如此啊。」
总而言之,就是喜欢新东西的可香谷同学想去书店取材,寻找新的点子或创作灵感的样子。
既然这样,一开始坦率说出来就好了啊……我心想。
「但、但是,不需要太勉强哦!」
可香谷同学忽然慌张地挥了挥手。
「谁叫周末之后是期末考,很重要呢!对你来说,避免考不及格也是很要紧的,如果会勉强你的话就算了。嗯,虽然我们订了契约,但我也没有这么不通人情,在这时行使权利,也并不是打算干扰你念书,只是想说可以喘口气。就在周六、周日的傍晚去一下,那样如何呢?不好吗?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也写了新的小说……」
「唔呣,对耶,期末考快到了。」
「还说『对耶』,就是下星期一了。」
「其实我完全没有念书,比平常还要混。」
「给、给我等一下,干嘛突然一脸沉重啊?」
可香谷同学缩起下巴,手覆在嘴边,眼神像吃不到心爱核桃的松鼠般朝上看著我。
「振作一点,如果你不能升上去,我会很困扰的。」
「为什么我不能升上去,可香谷同学会很困扰?」
「……我怎么知道啦!」
哇哇哇?
「这种事自己想啦,你也长著一颗头啊!」
「别、别突然生气嘛,可香谷同学!」我朝后仰著向她道歉:「没事没事,没问题的!虽然我的成绩确实没那么好,但也没惨到不能升上去,所以不要像气球一样气嘟嘟的。」
「我才没有像气球一样气嘟嘟!」
「总、总之,我答应你一起去书店。嗯,周六我们一起去吧!」
「欸……可以吗?」
你不是没念书吗?——可香谷同学这下又担心地问道。一下生气一下不安,她的表情实在很多变化。
「这样好吗?」
「好好好,没问题的。反正晚上想念多少书都行,只要是可香谷同学的请求,我都OK。」
可香谷同学顿时像不合时节的春飞蓬一般,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还有,可香谷同学,你完全不需要顾虑我哦?」
「咦?」
可香谷同学睁大眼睛,「什、什么意思呀……?」
「就像刚刚,你不需要顾虑我书念得如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是我的希望。别看我这样,别人拜托的事我都会认真去做。虽然有点迟钝,只要说清楚就没问题,我什么都能接受,也会认真负起责任的。」
可香谷同学不停眨眼,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脸茫然地生硬点头。
「这、这样吗?」
「是啊。」
我温柔地说完以后,就离开了那里。
总算是圆满解决了……嗯,以我来说,算是做得还不错吧?
4
我不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情。
我大概能察觉自己变成这样的原因(我天生容易碰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都要猜测的话,我可能会疯掉(原文,非注解)),不管怎样,那都是悲哀的事。而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就更加令人悲哀了。
困难的是,即使承认了,也不是说改善就能改善。矮个子的人就算知道自己矮,难道就能马上长高吗?答案是N0吧。
但是……
我正在努力。
我在和雪儿产生关联后成长许多,旧校舍的火灾事件,让我深刻体会到许多人的重要──
嗯,怎么说呢,我似乎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构筑了精神的屏障、一道阻隔彼此心意的冰墙。这非常没用又丢脸,但知道原因之后,又似乎能够理解。冰墙让我无法理解对方的心情,之后也不可能顺利往来——然而,这样人生未免太过悲哀了。
一旦差点失去,才第一次明白某个人的重要。
我打从心底觉得活著是一件很棒的事。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更珍惜别人,珍惜他们的心情及心意,我想和大家好好相处,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没问题,我已经知道了。」
其实,在雪儿住院的医院里,我有了一个小小的邂逅,得到划时代的领悟。只要我能跨越过去,所有的事应该都会变得顺利……
我一边思考一边穿过走廊,前面突然有人叫住我。
「哟,你在发什么呆啊?」
「嗯? J
跟我打招呼的是同班的树林同学,绰号「树林君」。
「嘿嘿嘿。」树林君大方地笑著说:「别大清早就发呆,你刚刚看起来就像被外星人附身了。」
「咦咦咦?」
树林君眼眸细长、戴著眼镜,是个俊秀纤弱的男生,成绩就跟外貌一样好,但个性却有点微妙的落差,他喜欢科幻和恐怖的东西,就是所谓的超自然现象爱好家。经常实际遭遇那种事的我,总觉得有点同情他,不过他是我在班上感情最好的朋友。
「外星人吗……」
「也就是说,你一脸痴呆。」
「呆子才不会痴呆」,我努力咽下无意义的冷笑话,难得树林君用自己奇特的方式跟我打招呼,为了好好相处,我必须接受才行。
「我痴呆了,我刚刚真的痴呆了。」
树林君露出一脸吃到酸东西的表情。
「……你发烧了?」
「我虽然痴呆了,但没有发烧,身体和平常一样。」
「嗯……不然是拚考试拼过头,脑袋坏掉了?」
树林君边说著「微分积分,啊叭叭叭叭」边用手晃著自己的头。怎么了怎么了?这次换我愣住了。
「你、你怎么了,树林君? J
「啊’抱歉抱歉,我又在耍宝了。你很莫名其妙吧?」
树林君拿下眼镜,「呼」地吹了一口气,然后撩起浏海。
「我在模仿上次看的那部科幻电影,那部电影让我印象超深刻的。主角有超能力,只要使用过度大脑就会超过负荷,然后就『啊叭叭叭叭』,害我念书时都会想到。」
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树林君再次认真地表演了一次抽搐,该说人不可貌相还是跟往常一样,我不太能理解他的爱好……但我必须表达我的理解,就算只有一些些也好。
「你看的这部电影好新颖啊,好好好,树林君的爱好果然还是一如往常的棒。」
「哎……也没那么棒啦。」树林君突然回过神露出苦笑。「毕竟大脑会变得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的,明明有超能力,却啊叭啊叭的。」
「啊叭啊叭。」
「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先别管那个了。」
咳!
树林君轻咳一声,推了推眼镜框边缘。
「倒是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嗯?我没怎样啊?」
「骗人。」
「我没骗人,我从头到脚都跟平常一样啊。」
他目不转睛地盯著我,最后瞭然地拍拍我肩膀。
「好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兴奋的心情,雪儿同学今天开始来上学,本班三大美少女也到齐了。嘿嘿嘿,教室里变得超豪华的,这是好事!」
「呃……?」
我不禁结巴起来,树林君在说什么?他似乎误会了,我并没有兴奋啊。
我还在困惑时,他用中指俐落地推了推镜框边缘。
「喂喂,什么,你还不知道?众所皆知的三大美少女。」
「三大……」
树林君说著「真拿你没办法」,对我使了个眼色。
「不知道就告诉你吧!第一个,不用说就是雪儿同学啦,从北欧降临、笔墨难以形容的美少女,就算在我们学校也绝对是NO‧1的可爱。嗯——这点是全校公认,没人可以取代。」
树林君嘴里说著真拿你没办法,语气却兴致勃勃的。
「再来是菅子同学,她和雪儿同学是刚好相反的类型,但也超级可爱。男生当中,喜欢菅子同学这种类型的意外地多呢!既温柔又文雅,嗯——算是正统派偶像吧。」
「正统派、偶像。」
「怎样?」
「没事。」
「那可是男生公认的哦?」
「正统派、偶像。」
「没错没错。」
「我知道了。那最后一个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树林君突然吸了两口气,以因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的音调说道:「可香谷、同学。」
「啊啊,可香谷同学果然也上榜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啊!可香谷同学都没上榜,那谁能上榜啊?」他兴奋得破声。
「嗯、嗯.?」
树林君整个人变得气势汹汹。
「可香谷同学确实是美女。」
「啊啊,当然她长得很漂亮。」树林君深深点头。「不过呢,重点是那个感觉啊!冰冷又傲娇,一开口可能是『你不配和我说话』或『给我退下,废物』之类的,然后就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渗出来……」
「渗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唔,该怎么表达呢,嗯嗯……」
他双手盘胸思考了一会儿。
「不行,好难解释……我也不知道啦!就是偶尔会有东西从她体内跑出来,在她盯著教室外发呆时,就朦朦胧胧现出原形。总之,她看起来虽然傲娇,内心可能有一部分热情又激烈。
嗯——如果是灵能者,说不定会知道那个跑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吧?」
「是吗……」
我倒是没看到可香谷同学身边有什么灵异的东西。
「还有啊,可香谷同学不是那个……身、身材特别好吗?」
树林君小声补充,含羞带怯地坞著嘴角。
「怎么说呢,就是,那个,发育得很不错啦。这个部分,雪儿同学和菅子同学就太『省能源』了,虽然保护资源很重要,但身为男生对突出的东西才更容易心动……是吧?」
就算你这么问我……
我从没用这种眼光看过她,所以有些不懂。
「嗯、嗯──会吗?」
伤脑筋。是因为我是男生吗?脑中一浮现那个景象,不知为何就心痒难耐起来,变得心慌意乱。
因为心情无所适从,我冲动地称赞起树林君。
「你看得真仔细,好好好,树林君好厉害!」
「哪里厉害?是你平时呆过头了。」
树林君傻眼地说,他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眼镜框,像进行某种仪式般上下晃动,调整态度和视野。
「不过,我们干嘛一大早就聊得这么兴奋啊?」
「说的也是。」
「嗯——总之就是那个,如果你有烦恼就来找我商量,不用客气。人要是累积太多东西,不会有好事的。」
树林君用力挥了挥手,就朝自动贩卖机区走去。
真是好人……
我觉得树林君真的是好人。
望著树林君的背影,我喃喃自语地说「好好好,树林君真是个好人」。看著他愈走愈快。
※
说到这个。
我最近刻意保持这种态度是有原因的,之前我也稍微提了一下,我在雪儿住院的期间有了惊人的发现。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医院走廊,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被住院病人投诉。
「采光很差耶。」
「就算您这么说……」
「这里的采光真——的很不好!」
一个看起来感受性很强的女病人正气呼呼地抱怨著,她外表大约三十几岁,个子小巧,给人感觉颇为聪敏,那头日本人中少见的发色令人印象深刻。
她似乎很介意病房的采光,虽然我觉得她跟护士抱怨这种事也没用……但没办法,那名女性就是这种个性。因为我不久前才刚被她骂过。
事情发生在雪儿醒来的当天,我因为太高兴了,不禁在走廊边走边跳,结果……
「喂!你在走廊跳什么!」
「啊,对不起,吵到您了吗?」
「一点也不吵啦!谁说吵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干嘛?干嘛啊?我看起来像在乎那种事吗?你是说我看起来很神经质吗?」
「呃’那个……」
「你在结巴什么?干嘛,你想说我神经质吧?对吧?」
我不能说「对」,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她。
无奈之下,我被她整整念了十五分钟——好痛苦。
「……遇到这种人到底要说什么她才会满意?」
那个难搞的病人还在我眼前持续碎碎念,一直不断鞠躬道歉的年轻护士小姐也实在很辛苦。她应该还有其他的工作吧,而且采光的问题她也没办法解决。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办呢?
然后,年长的资深护士出场了。
「嗯嗯,采光啊?对呢,到了下午就晒不到太阳了呢。」
「啊,护理长!」
「嗯嗯,好好好,这里我来处理吧。」
护理长将年轻护士推到一旁,安抚起那位病人。
「护理长!我跟你说,我只是希望下午也能晒到太阳……」
「嗯嗯,是啊是啊,我瞭解。」
「太阳……」
「嗯嗯,太阳,太阳很好呢!太阳真的很舒服呢!对了,我们来去散一下步吧?」
「欸?散步?」
「散步很好哦!今天天气那么好,去外面走走很舒服。」
那,我们走吧!
护理长开朗地笑著,女病人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好厉害……多惊人的沟通能力啊!连那么难搞的人都轻松解决了。我顿时醒悟。
就是这个!
和他人好好相处的秘诀!
——凡事都坦率地接纳,以「好好好」配合对方。
原来就是这个……!
说不定我从此就能和笨拙的自己永别了。顿悟的喜悦让我忍不住用力跳起来,结果又被那个病人瞪了一眼。
※
「好好好,很好。」树林君离去之后,我继续在走廊上喃喃自语。
嗯,总之就是配合别人。这么一来,我一定就会变成大受欢迎的人——
忽然有人在我背后小声念道。
「真是,到底在干什么啊。」
「咦?」
「态度那么敷衍,又莫名其妙地奉承树林君,你还是跟平常一样,带著冷嘲热讽的态度看待世间,真潇洒啊。」
「……就说我没有冷嘲热讽。」
「你实在太棒啰〜」
我有点受伤,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菅子同学,你在听我和树林君说话吗?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说话请别那么没礼貌。」
「咦?」
「我没有偷听,只是不小心听到而已,刚好有人在聊我感兴趣的事,我就稍微听了一下。」
「嗯,那个一般叫做……」
「哼!」
菅子同学从粉色毛衣的袖口露出指尖,拨弄著自傲的蓬松褐发。
花森菅子是个如洋娃娃般,气质甜美的女孩。她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红人,喜欢照顾别人,又热爱权力,除了可爱之外,性格大胆也是她的特色,动不动就发挥她不输第一夫人的社交手腕帮别人解决困难。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能确定的是,她不是个坏人。
「对了,菅子同学,听树林君说,你好像被大家视为正统派的偶像耶,恭喜你。」
菅子同学半眯著眼看我。
「……我知道。」
「唤,你知道啊?不愧是菅子同学。」
「呵呵,知道这种小事是理所当然吧,别小看我的情报网。」
菅子同学看似温柔的垂眼突然闪了一下。
「话先说在前头,我这样也是很辛苦的,像我这种『纯天然』却被当成装可爱的女孩子,不经常注意各种情报不行……不然的话,根本没办法好好当大家的偶像。为了不让女孩子们感到不满,我必须适时让出表现机会;男孩子们遇到困难时,我也必须带著天使笑容去帮忙解决;班级活动要是决定不了人选,我也得像女王一样出面统领……没错,我就是这样一边维持班上和谐,一边努力做大家的偶像的。」
「好伟大……」
「伟大吧?」
「好好好,菅子同学好伟大,那些事不是那么好做的。」
「是吧?」
菅子同学有点坏心眼地仰起下巴。
「说真的,我最〜喜欢被大家捧在手心里了。」
「更别说沐浴在男生们热烈的视线中,我真是,爱死了!」
「唔、嗯……菅子同学,你今天怎么这么坦白。」
「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对你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没想到你意外地坦率呢。」
「是的。」
正统派、偶像。
菅子同学忽然贴近我的脸。哇哇哇?一股和可香谷同学不同的甜香扑鼻而来,我不由得手忙脚乱。
她这是要做什么?菅子同学默默无语地不断逼近,我则是怯懦地往后退。逼近、后退、逼近、后退。我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逼到走廊尾端,背部咚地撞上墙壁。
呜呜?走投无路了……
菅子同学谨慎地扫视四周,确认没人看到,接著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缓缓逼近我。
「呵呵呵。」
「等、等等,菅子同学!你到底想做什么?别闹了!」
她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无路可逃。
「别、别这样!不要开这种玩笑!」幸好这里的走廊没什么人,但我也没理由跟她做这种事。
「再说,我记得你很讨厌我。」
「我确实不喜欢你。」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你觉得自己那样子装模作样很潇洒吧?老是摆著一副酷脸冷嘲热讽,说实话,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怎么这样……
我被深深地刺伤了。
我明明就没有冷嘲热讽——
不过,近距离看菅子同学,她果然很美,我的大脑角落茫然地想著这些事。似乎经过细心保养的纤长睫毛,白皙透明的脸颊和鼻梁——当糖果般的甜美气息吹过来,我便不禁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正统派、偶像。
……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
「呵呵呵。」
(插图)
等我发现时,眼前是如花盛开般的笑容。
可恶,被耍了!
菅子同学竟然用鞋跟狠狠踩了我的脚!她两手撑在墙壁上,让我无处可逃,然后用力──踩踩踩踩踩!
「怎么样?」菅子同学突然把身体逼近我问道:「舒服吗?」
「痛痛痛痛痛!」
这、这是什么问题啊?「菅子同学,真的很痛耶!」
「我只是想要欺负你一下。」
「为什么!」
「我啊,有点S倾向。」
「是、是吗?我有点能瞭解……等等,我又没问这个!」
「请别那么大声,有人会过来的,嗯哼〜」
我心里想著:正统派、偶像。
「好痛好痛好痛!」
「如何呢?这样你还说得出来吗?像刚才对树林君那样,冷嘲热讽地称赞我一番?」
她、她说什么?
我用力瞪著菅子同学。
「……说得出来。」
啊啊,当然说得出来。
因为我能对天发誓,我根本没有冷嘲热讽,我只是想和大家好好相处,想改变过去的自己而已。
「好好好,菅子同学。」我拚命忍住疼痛称赞她:「你真的好棒,分在我们班太可惜了。这不是恭维,我真的这么想。我很羡慕你,如果可以,我真想变成你。虽然你有点腹黑,但很会照顾别人,对大家都很亲切。我也想要像你一样厉害,那样总有一天……痛痛痛痛痛!」
菅子同学忽然缩回她的脚。
发生什么事了?菅子同学脸上的万年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或者说是陌生。
「你这人真的让人搞不懂耶。」
「欸……?」
「我可能有点误会你了。」
菅子同学小声说道「其实他只是非常不灵光而已吗?还是老实过头?」。
唔呣呣,气氛好像和平常不同。
我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因为脑袋糊成一团-我只记得自己拚命一直说,所以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别那样比较好。」
「咦?」
「像那样子迎合别人,最后一定会……变得很麻烦的。」
菅子同学丢下如谜团般的一句话,便刻意地跳著小碎步离开了。孤零零被留在走廊上的我,忽然觉得世间有点难懂。
5
「唉。」
「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叹气耶。」
「嗯……总觉得困难永无止尽啊!」
「什么困难?」
「很多啊,为了活下去遇到的各种困难。」
「为了活下去遇到的各种困难。」雪儿转头看著我问道:「例如说什么事?它们哪里困难?是难以应付的事吗?究竟怎么样呢?」
「抱、抱歉,雪儿,你不用在意啦!我只是随口说说。」
雪儿澄澈的眼瞳直直盯著我一会儿。
「……哼,是哦。」
雪儿眨眨眼,再度回到原来的姿势,她的视线前方是电视。
雪儿重回学校的第一天平安结束,回家后我们就一直在客厅看电视,现在电视的画面是气象报告。白色云层笼罩著日本列岛,细长的条纹比百褶裙还密集,是一种从没见过的云。戴著黑框眼镜的播报员一脸严肃地解说著。
「大气重力波。」雪儿突然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呃.你刚才说什么?」
「大气重力波,刚才电视画面出现的现象。」
「啊,你在说电视的内容吗?」
「它好像叫那个名称。」
「看来不是卷积云呢。」
似乎是很稀有的现象。
大气有时会因为某些影响被推到上空,又受到重力拉扯下降,但因为向上的推力还残留,又再次被往上推,像篮球弹跳一样出现规则性的波动,那个波动最后就造成电视上那种条纹状的云。
「也就是空气产生了震动。」
「原来如此,很好懂。」
「可能有什么来了。」
「咦?」我吓了一跳。「雪儿,你说什么来了?」
「没事,放心,大概什么也没有。」
「你这么一说,我更在意了。
——可能有什么来了……?
「喂喂,两位,什么更在意啊?」
「呀?」
「哇?」
转头一看是老哥,他站在客厅入口粗暴地松开领带。
「干嘛啊?我才被你们这种反应吓到好吗,你们两个差点就坐著跳起来了,我只不过是放轻脚步走进来而已啊。」
「是说,你不要放轻脚步走进自家家门啦!」
「你们气氛这么好,我怕打扰到不好意思,所以就干了傻事,原谅我吧!」
「……气氛?」
老哥哼著歌打开冰箱,他在我们高中当物理老师,明明体格非常好,却不是教体育而是教物理。
老哥边走边咕噜咕噜地喝著罐装啤酒,十分爽快地吐了口气,之后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掏著口袋。
「这给你吧,当作刚刚吓到你们的赔礼。」
「这是什么?」
我拿过皱巴巴的信封。
「难道是红包?」
「那也太早了吧?反正你打开看看。」
里面放著连续十张的票,我出声念著上面的字。
「汤。」
「汤。」老哥弹了一下指头,「就是泡汤回数券。」
「哦?」
我们家附近有一间很大的澡堂,我曾经听班上女生聊天时说那里的浴池非常宽敞,主打「有趣‧愉快‧美容效果佳」。信封里装的是那间澡堂的免费招待券,十张大概相当于五千日币。
「刚好有认识的人送我。」
「学生?」
「不是,是认识的人。」
「呃……」
「咕噜咕噜……呼啊!我虽然不讨厌泡澡,但也没特别喜欢,所以就送你们吧。顺便邀班上朋友一起玩,悠闲地泡在宽阔浴池里,起来喝瓶果汁牛奶,多享受享受啊。」
为映在你眼眸的白色牛奶圈乾杯──老哥丢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冷笑话。他大概是已经醉了,总之先不管他。
「话说回来,泡汤券啊。」我瞄了一下雪儿,「不过呢……是吧?」
「……什么『是吧』?」
「嗯——就是那个意思啊。」
雪儿樱桃色的唇噘了起来。
其实雪儿很不习惯泡澡,应该说她完全无法碰热水,要等到水变凉她才能洗,因此她总是我家最后一个入浴的人。不过既然老哥说什么邀班上朋友一起去,我总不能丢下雪儿吧?
「没问题,不用担心。」
「咦?」
「我也会一起去。」
「一起去……那个,雪儿啊。」
我抓了抓脸颊。
「你啊,不是很怕热水吗?澡堂是大家泡澡的地方,不可能像家里一样让你等到水变凉哦。」
「我不介意。」
雪儿莫名坚持地点头。
「我想去,我总不能一直※泡在温水里。」(编注:日本谚语,意指「安于现状」。)
「哎,那的确是很伟大的决心啦……」
雪儿看起来缺乏情感,其实好奇心非常强,她从不曾高声吵嚷,是个喜欢观察及实验的女孩子。只是她有时喜欢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真希望她能别那么乱来。
「别去了,好不好?反正也不好玩,澡堂不过是有一个大浴池而已。」
「讨厌。」
雪儿的蝴蝶结跳啊跳的。
「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去!」
她终于失去耐性,不满地鼓起双颊。
「我就是想去澡堂,虽然我很怕热水,但我想忍耐实际体验一下。你真的很不懂别人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想要挑战新的事物,为什么就不能支持我呢?这时候我需要你的鼓励。」
她不高兴地鼓著脸颊,直直盯著我看。
啊啊啊,我完全没打算让她不高兴的……好悲哀。
「好啦。」
我决定换个想法。我说道:「好好好,洗热水澡很好。」
如果雪儿自己想做的话,我再担心也没用。与其让她一意孤行,不如体贴地帮她安排好,以免出现问题。
「那什么时候去?我记得那家澡堂营业到很晚,要不然就现在去?」
「嗯。」
雪儿抿著嘴,中指按在唇上。滴答滴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头上的蝴蝶结活泼地飘动著。
「今天还是先不去了。」
「咦?」
「凡事都需要做好准备,十天后可以吗?还是不行?」
「不,其实随时都可以啦……」我迟疑地说。
为什么是十天?对雪儿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那就决定十天后。」
6
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
「那么……」
可香谷同学双手扠腰,问道:「我该做些什么?」
「嗯……说到这个,我确实有事要拜托你。但我都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太容易瞭解了。」
「是吗?」
「谁叫你今天对我特别温柔。」
「温柔?」我惊讶地说。
「应该说……」可香谷同学很快地摇头说道:「实在太蠢了。我虽然很开心,但这实在太奇怪了!所以猜想你一定有事要拜托我。」
「那、那个……也就是说……」
到底是什么意思?认识这么久,我还是搞不懂可香谷同学的思考模式。
星期六傍晚,我照之前的约定,去站前新开的书店和可香谷同学碰面。
那里比原本听说的要大,五层楼全是书店,是一间大型综合书城。虽然是傍晚,人潮仍然很多,男女老少塞满了每层楼。
「可以啊,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我们站在电梯旁一个狭窄的空间,可香谷同学双手扠腰,骄傲地仰起纤细的下巴。
「虽然你的请求可能很没神经,不过今天算是特例。好歹你也对我说了好听话嘛。嗯,可以啊,你说说看。」
「嗯、嗯……?」
我暂且点点头,我今天并没有特别对可香谷同学说让她开心的话,反而应该比平常更温吞才对。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茫然地回想自己的行动。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们都穿便服。可香谷同学披著温暖松软的短斗篷来赴约,头上那顶安哥拉兔毛的白色贝雷帽,在黑色长发上显得很显眼,可能是冬天的时尚吧。可香谷同学虽是文学少女,却似乎也喜欢打扮,服装比平常显得更讲究,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啊啊,真糟糕。
这边的糟糕当然指的是我。
树林君的话就像重击般对我产生了效果,我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不停偷瞄可香谷同学的胸部。明明没有那个意思,眼光却不由自主被吸引;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却不知不觉又盯著看。我一边陷入自我厌恶,一边想著:
──我可能是个色鬼……
那个称呼让我觉得自己瞬间变成恶心的家伙,好丢脸。我明明知道这样不对,明明之前都没有想过这种事……
但我觉得树林君说的没错。可香谷同学在短斗篷里搭了一件贴身黑毛衣,让那里的大小形状曲线毕露,再仔细看看,可香谷同学的胸部就像成熟女人一样……
「干嘛用那么纯真的眼神看我。」
「看……」
心脏噗通跳了一下。「没、没没没没,我没看您!」
可香谷同学一脸傻住,低喃著「干嘛突然用敬语啊?」。
「算了,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件衣服。」
她十分开心地笑著。
「冬天的服装很难穿搭喔。因为必须穿很多,要花很多功夫搭配。这顶帽子果然是重点!嗯嗯,戴上它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更可爱、更令人印象深刻了。」
啦啦啦啦啦,幸好买了新衣服〜
可香谷同学哼著歌,天真无邪地用两手摸著帽子;然而我却邪恶地一直注意她的胸部。对不起啊,我打从心底想对自己进行驱邪。
「那个,可香谷同学……我觉得你今天的衣服真的非常棒……」
我认真地说道(带点赎罪的意思)。
「你以前的衣服虽然也不错,今天的搭配却更加适合你,很可爱,真的很好看。帽子虽然也很可爱,不过那是因为你的头发很漂亮的关系吧?只要被可香谷同学戴上,就算是荆棘头冠也会变成凯兰崔尔的发饰。」
「什、什什什、什么呀?你、你、你突然说什么啊?」
「凯兰崔尔是《魔戒》里的人物喔。」
「我、我我我、我知道啦!我我我、我很喜欢那部DVD,还、还还还看了好几遍!」
可香谷同学突然语无伦次、满脸通红,像看到刺眼的东西般皱起眉头,还握紧著拳头、全身紧绷。从她肩膀起伏的样子便可看出她呼吸变得急促。她听到我刚才为了赎罪所说的话后感到很开心吗?只见可香谷同学香汗淋漓,几乎僵住了一分钟。
「……别、别突然称赞人家啦!笨蛋!」
「呜哇?」
她忽然发飙了。
「拜托你不要天外飞来一笔,突然称赞别人好吗?你每次做事都很难预料!笨蛋!笨蛋!谢谢啦!笨蛋!」
「对不起,可香谷同学,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惹你生气。」
「谢谢啦笨蛋!」
可香谷同学满脸通红地气了半天。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我完全不懂可香谷同学生气的原因,只能像平常一样低头道歉,在第二十四次道歉之后,她终于气消了,我们才总算可以踏入书店。书店里满满的人潮,我一边穿梭在人群和书架当中,一边逗她高兴。
「嗯……总之还是谢谢你,虽然我有点搞不清楚情况,但既然可香谷冋学说可以拜托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决定直接说出请求。
「那个,下星期要不要大家一起去澡堂?」
「澡堂?」可香谷同学困惑地转著眼睛问:「澡堂,你是说可以泡汤的澡堂?」
「对啊,就是可以泡汤的澡堂。雪儿无论如何都想去,说都说不听,但是,那个,怎么说呢……」
「我明白。」
可香谷同学抢在我前面竖起食指。「也就是说,你担心她一个人去?」
「嗯,为了避免发生危险,我希望你能陪雪儿一起去澡堂。」
雪儿非常期待去澡堂,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是发自内心想去。我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她每次遇到挑战,都会不断进行各种不可思议的实验以找出应对的方法——雪儿就是这种女孩。
自从老哥那晚给我们泡汤回数券后,雪儿就针对澡堂进行了各种调查,她将几个装著热水的浴盆摆在一起,里面插著温度计。
「哪,雪儿,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在调查。」
「调查什么?」
「温度。」
「水是冷的,热水是热的喔。」
「这我当然知道,别说废话。」
你安静一点,我想专心实验──雪儿这么说著,视线完全没有离开温度计。我没办法理解她的想法……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澡堂有非常大的兴趣。原来她之前说要等『十天』,是为了准备这个。
令人意外地,可香谷同学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我知道了。既然她那么期待,那就没办法了。嗯,好啊,我帮你。」
「真的吗?」
原本我还担心她又会生气,还好没事。
「谢谢你,可香谷同学!」
她回了一句「唔……」,脸上浮出有点困扰的暧昧微笑。
「好了,别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看我啦……这会让我有些不甘心耶。更何况,不就是一起泡个澡而已吗?那又没什么,对肌肤也很好,你完全不需要跟我道谢。」
可香谷同学把双手背在背后,仰起尖尖的下巴。
「而且,我也有点担心雪儿同学,要是她在浴池里融化就糟了。」
「不会不会,她不会融化的……她又不是雪精灵。」
「但很像雪精灵啊。」
「是很像,但雪儿是从雪儿之国过来的雪儿。」
我们说著似曾相识的对话,往书店里面走去。
「先别管那个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写了新的小说吗?我希望你待会儿能读读看……」
「嗯。可香谷同学,等我一下。」
前方有个很眼熟的人,他一边用中指推著眼镜框,一边专心地盯著书架。对方似乎是注意到我们的动静,迅速地将视线转了过来。
「啊!」
是树林君。
「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真巧啊……咦?咦咦?」
树林君惊讶得表情都僵硬了。「可、可香谷……同学?」
他声音嘶哑,视线慌乱地四处乱转,手掩著嘴角。
「为什么你会和可香谷同学……」
我突然想起来。
糟糕——
我们的关系在学校是秘密,虽然作为同学有时会闲聊,但我们很小心,从来不在人前讨论重要的事。所谓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可香谷同学的兴趣。她很喜欢阅读和写作,但听说她国中时曾因为这事被大家知道、受到冷嘲热讽,而有了心灵创伤。身为伙伴,我有保守这个秘密的义务。
我瞄了一下身边,盛装打扮的可香谷同学肩膀发抖,刚才还泛著粉红的双颊早已发白,她的眼睛显得水汪汪,还紧咬著嘴唇。
必须堵住树林君的嘴。
我得帮助可香谷同学才行——我冲动地握紧拳头。
「树林君……!」
我大步走向他。
我发现自己脑袋发热,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喜欢采取强硬的态度,应该说非常讨厌,但现在的情况只能这样。我必须警告他,如果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要小心没命……
「树林君!」
「什么嘛〜你也碰巧遇到可香谷同学了啊!」
「咦?」
「也是,毕竟这间书店这么大。」树林君耸耸肩,接著说道:「上次我还遇到菅子同学呢。她就站在自我启发书区那里认真地看著书,这里简直就是我们班男女同学的相遇场所。」
「相遇场所。」
原本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
原来如此,以一般角度来看就像是『我和可香谷同学在书店里碰巧遇到』。不愧是班上首屈一指的资优生,树林君随时都很冷静。
7
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开书店。由于树林君以「既然都碰到了」的说法热情邀约,我们便走进附近的家庭式餐厅点了饮料。
爱好超自然现象的树林君、兴趣是写小说却对大家保密的可香谷同学,再加上想和大家好好相处的我,我以为这个组合聊起天来一定会冷场,没想到竟相谈甚欢。
「我、我啊,不只读参考书,也读了很多小说喔。」
树林君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话题。
「……你都读哪一类的?」可香谷同学的天线『叮』地出现反应。
「嗯。嗯──哪一类吗?很多类型啊,像是讲超能力的小说或恐怖小说,科幻小说也看了不少,嗯,还有就是奇幻类的。」
「奇幻类?」
可香谷同学立刻上钩了。
「其实我也有稍微,真的只有稍微哦……在看奇幻小说。」
之后,他们两个就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某个奇幻小说的话题,我只能在旁边「好好好,好有趣」,但其实非常无趣地附和他们,沮丧地想著「早知道也多读点不同的书」。
「说、说到这个,可香谷同学,你听说了吗?这间书店最近要办芍药晓的签名会哦。」
「咦?」可香谷同学『喀锵』放下杯子,几乎是要抬起身子般逼近他,问道:「什、什么时候?」
「这、这个嘛,什么时候嘛……唔〜我记得是这个月,详细情况我也不太记得了,但书店的墙壁有贴相关海报喔。新进作家的签名会、芍药晓隆重登场什么的。」
「真的吗!」
「嗯、嗯。可香谷同学该不会是芍药晓的书迷吧?」
「对,我最爱芍药晓的小说了!」
「譬、譬如说哪一本?」
「这个嘛,老师的出道作虽然也不错,不过最新的作品也很好……嗯,全部!」
「全部吗?」
树林君苦笑。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画面:在浪漫音乐的衬托卜,可香谷同学如电影女主角般飒爽地走进书店里,她走到收银台前面俐落转身,两手大大张开说著——书架上的书,从这里到那里我全包了 !
如果她哪天中了彩券,一定会这么做。
先不谈我的妄想,芍药晓这个名字听起来跟「诚生」或「信夫」一样,就像是男性的名字;但她其实是个女性作家,主要写奇幻小说,而且很有名。虽然我没听说过,但从旁边听两人讨论,应该是那样没错。啊啊,可香谷同学,你平常一定都是刻意挑选连我也知道的知名桥段跟我说吧?也是啦,因为太深入的话题我就完全不懂了。但还是有点……嗯——
该怎么说呢?
没想到树林君竟然完全跟得上可香谷同学探讨小说时的节奏,不过,超自然现象和怪奇事件换个说法其实也算奇幻,两者之间有相似之处吧。树林君结结巴巴、涨红著脸,拚命地和可香谷同学聊天。
「我一定要去签名会!」
「那、那我也那个……」
「一定要去!」
可香谷同学的手肘像小鸡拍翅一样开合著,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哼哼哼,等著吧,芍药晓老师!」
「那、那个……」
树林君汗流浃背地努力在几乎已经进入自我世界的可香谷同学面前发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不顾一切的样子。是因为他太兴奋了?还是因为大脑在全力运转的关系?
或者是……我忽然灵光一闪。
树林君会不会是喜欢可香谷同学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一块薄冰被踩碎了。
「等我拿到签名就给你看,树林君!」
「不是啦〜我是指那个,该怎么说呢……」
「噜啦啦啦啦啦〜」
不会吧……
我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但是看树林君的模样,感觉应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虽然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但我愈来愈觉得是那样。
树林君是我的朋友——然后他可能喜欢可香谷同学。
我在桌子底下握紧拳头。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
我也不是笨蛋,身为朋友这种时候该怎么反应,我的脑袋很清楚。以朋友的立场,我必须替树林君加油,况且我和可香谷同学只是单纯的伙伴,而不是甜蜜蜜的情侣。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虽然不太清楚,但我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卡著,就算知道树林君喜欢可香谷同学,我也不太想支持他,应该是说没办法支持。为什么呢?我确实是个迟钝的家伙,但是并不卑劣才对啊?这一点之前被雪儿认证过了。
——你这人愚蠢又迟钝,可是既不卑劣也称不上污秽,甚至可以说坦率得有点过头了。
坦率。
对,我一直想要像雪儿说的那样、坦率而公平地活著,可是我却不愿意支持别人,而且心里非常不舒服,真的很奇怪。
「嗯?你怎么了?」
树林君转头看向我。
「你脸色不太好哦?」
「身体不舒服吗?」可香谷同学如弹簧似地跳起来坐直身体。「抱歉!我们只顾著自己聊得高兴。你的脸色有点发青耶,你还好吗?」
「没事啦。」
我尽力装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脸色本来就这样,不用担心啦……倒是你们两个聊得好开心,好好好,不用在乎我,你们继续聊。」
没错,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更何况,树林君喜欢可香谷同学这件事,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呃,那……」
可香谷同学和树林君困惑地互相对看了一会儿。
「嗯,那今天要不要暂时就先到这里?」
树林君用指尖调整了一下眼镜,吐了一口气说。
「毕竟星期一开始还有考试,嗯,现在如果弄坏身体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说的也是。」
结完帐后,我们走出家庭式餐厅,外面已经变成夜晚了。
「那么,大家考试加油吧!」
「啊啊,树林君你也是。」
「啊,刚才太紧张结果忘了说……」树林君像是突然想起来,「你们听说了吗?其实考试结束之后,有值得期待的事在等著我们哦。」
「值得期待的事?有什么奖品吗?」
「转学生。」
我不由得愣住。
果然没听说啊,树林君得意地笑了 一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据说对方会在这个期间转过来。明明没多久就要放寒假了,到底是遇到什么怪事呢……不过,这里先偷偷告诉你们,听说对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哦!这是你哥泄露的机密,所以绝不会错。」
「欸欸?」
老哥啊,放著亲生老弟不管,却告诉树林君?虽是他是我家老哥,仍是不可小看的人物。
「我回来了。」
回到家,老哥还没回来。浴室那里透出一道斜斜的光线,大概是雪儿又在做那个实验吧。
因为有点想一个人独处,我没有走去浴室,而是转往自己的房间。我打开门,点亮了房间里的灯。
灯亮的瞬间,我大吃一惊。
「咦?」
我呆呆站在房间门口——里面沉淀著全白的烟雾。
软绵如棉花糖的云雾堆积在我的膝盖下方,无声且缓慢地在地板上流动。我喃喃自语念著「这是什么东西啊」。这算是什么现象?我完全不懂它滞留在我房间的原因。
不过,我觉得它有点眼熟。
「你是那时候的……那个吧?」
怪云。
虽然云雾不会回答,但它就是我在医院顶楼上遇到的家伙──雪儿出院那天,从天空轻飘飘降落的莫名物体。它似乎没被怪火给吃掉,不仅如此,它还比那时候看起来更有份量了。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种不好的预感,让我有些没办法专心准备考试。
8
转学生来了。
葛西绯纪香在期末考一结束后就转进我们班。离寒假就剩两个月了,她却匆忙地转学过来。
「大家好!」
她爽朗有礼地低头打招呼。
「我的名字是葛西绯纪香!」
就像树林君说的,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她个子十分娇小,大概和雪儿差不多。眼睛有些上挑,但不像可香谷同学那样给人锐利的感觉,脸上像是看到什么好玩事物一样维持著满脸笑容;那头在日本人之中少见的发色,我总觉得似乎似曾相识……但是想不起来。她头上别著奇特的发饰,头发绑成马尾。
「因为父母的关系,所以我们有点仓促地搬到这里,我可是娇弱的女生,请大家不要欺负我哦〜请•多‧指•教!」
真是活力十足。
转学第一天,不会有点太夸张了吗……我有些替她担心,大家的反应却很OK,十分开心地热烈回应,这个班级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好人。
「情况就是这样,大家尽量好好相处。」
座位的话……
班导师看了教室一圈。
「那里有一个空位,葛西同学就坐那里吧。」
「是〜」
我不禁吓了一眺,我后面刚好有空位,老师指定她坐的位置就是那里。
「请多指教啰!」
葛西绯纪香经过的时候,很有精神地对我笑了笑。
「也请你多指教。」我眼神飘移,含糊回答。
结果,没想到我们感情很快就好了起来,原因当然是坐得近。班会结束后,她马上戳了我的背,说有事想问我。
「厕所在走廊出去那一边。」我抢先回答她。
「谁问你这种事了!」
她大声地笑出来。
「你看起来和外表不一样,很有趣耶!」
「也没有,我倒不觉得我有趣……」
「哦〜哦〜不错,那就是天然的啰?」
「天然?」
「天然呆。」葛西同学的笑容没停过。
「我问你哦,这个学校是什么样的地方啊?你简单跟我说一下,像著名的地方或代表物之类的。我因为父母的关系去过很多地方,早点知道也可以更快融入这个地方〜」
「原来如此。」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困扰,因为这个学校根本没有称得上特色的地方。
「嗯——硬要说的话,就是这里像白饭吧。」
「白饭?」
「嗯,就是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极为普通,没有特色就是它的特色,虽然看起来到处都有,说不定其实很稀有?」
「哦〜你果然有够怪……真是爽呆了!请问你大名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活力美少女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夸张的男人口气。被她捏住下巴的我吓得直眨眼睛,边流汗边告诉她名字。
「喔喔〜感觉和我的名字有点像嘛。」
「咦?」
我不禁呆住地问道:「哪、哪里像……?我觉得完全不像啊。」
「喂喂,可别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名字本身,而是名字给人的感觉!」
「感觉?」
像吗?要说像是有点像,要说不像也有点不像。
但是……嗯,总之还是先点头吧。
「说的也是。」想和别人相处得好,首先就要接纳对方。「很像、很像,你和我的名字,在感觉上根本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哟哟哟〜」她用两根中指戳著我的胸。
「嗷?你做什么啊,葛西同学!」
「敏感弟,叫我绯纪香!」
嗯,如此这般,她每到下课就会跟我说话,我也「嗯嗯嗯」地乖乖回答,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感情就变好了。
「好好好。」我喃喃自语。
很好——到目前为止,我都做得很好。
我在医院领悟到的方法,果然是正确的。
不同于天真烂漫的外表,绯纪香是个资优生,擅长科目似乎是国文。从这个意义来说和我刚好相反,嗯,说实话我很不擅长国文。
「唔呣……」
那天上完国文课之后,我没有盖上教科书,一直在思考。
打开的那页印的是夏目漱石的《心》,刚刚国文老师一直让我们听这篇的朗读,但我不太能理解文中人物的想法。摇摆在恋情与友情之间的心……可以这么解释吗?既然文章都难懂到刊在教科书里了,所以一定没有这么单纯。
况且,前几天我才被期末考的国文考试折磨过,因此对自己的读解能力感到很不安。
「唉呀唉呀,年轻人,在烦恼什么啊?一直盯著教科书看。」
呵、呵、呵,绯纪香在我身后窥看。
「没什么,也不算烦恼……只是觉得国文很难。」
「你一脸看起来就不擅长国文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啊?」
「什么样子?就是那个样子!」
哇哈哈!绯纪香开朗地大笑,从正面把双手伸向我的脸,她纤细的拇指及食指粗鲁地捏住我的脸颊,然后用力往两边拉。
「你做什么啊,绯纪香。」真是自来熟耶。「不好意思,我脸颊很痛耶。」
「别在意别在意。」
「你、你也在意一下吧?」
「Hey!You!这样很没劲哦!老是说这种小气巴拉的话,国文永远不会变好的!」
「这和国文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你突然这么high,谁跟得上啊!」
「你不是跟上了?」
她又哈哈哈地嘲笑我。
对啦,我确实很不擅长国文……
嗯,如果只是期末考,还能单纯说我没准备好,况且那是有原因的。
其实,不久前开始,那团神秘怪云就一直滞留在我房间。就是在我和可香谷同学逛完书店的那天晚上出现的家伙,真的是……不管怎么弄它都不消失,雪儿和老哥看过后也只摇头说没头绪。所以,最近我的房间整天都是烟雾弥漫,不但让人分心,还有点微妙地烦人。就是这样,我没办法好好准备考试。
「国文啊,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当成文中人物。与其用头脑去思考,还不如想像一下,把自己当成要在发表会表演那个角色!」
「是这样吗?……唔嘎唔嘎。」
我一边被绯纪香扯著脸颊,一边心想要是这么简单,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你的脑袋简直跟石头一样硬,唔嘎唔嘎同学!平常要注意保持柔软才行,对头脑对身体对肌肤都好!柔软,要柔软!」
「痛痛痛……我说,脸颊很痛耶!可不可以别捏了?」
「来来,看我把你捏成超high的软Q肌啦!」
根本没在听别人说话。
「吧、吧啦!吧、吧、吧啦啦啦!哒啦啦、啦……」
绯纪香突然以像在弹跳的桌球的节拍唱起歌。
「哒啦啦、啦!哒啦啦、啦!吧啦啦啦、吧啦啦啦……快软Q吧〜〜呼呼呼呼呼呼……软Q肌活力提升啦!」
「唔嘎摸嘎?」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唔嘎摸嘎嘎!」
「对对对,就是现在!你也快捏捏我的脸!」
对对对──……绯纪香的话听起来就像回声。不行,太莫名其妙了,对我来说实在太难理解。不管了,只能豁出去了!我自暴自弃地伸向绯纪香的脸颊,捏──
我们就这样一直揉捏彼此的脸。
「双重软Q肌〜!全‧新‧诞‧生!」
莫名的脸部按摩一直持续,久到我开始觉得脸部中央有什么要觉醒了。
旁边的同学又是怎么看我们呢?大家都对我们投以感叹的眼光。
「啊哈哈,葛西同学好好笑哦。」
「就是啊,明明长得那么可爱。」
「她好开朗,看起来就让人愉快。」
「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喜欢。」
「如果我也那样按摩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变得跟她一样可爱?」
「嘿嘿,你现在就已经够美了哦?」
「讨、讨厌啦,肉麻死了!」
班上同学异口同声地极力赞扬我们——当然主要称赞的是绯纪香,因为我平常根本不会做这种事。在旁人看来,绯纪香与生俱来的开朗性格,或许可以引发别人意外的一面吧。
无论如何,这次我配合得很成功,至少旁人看来是如此。如果之后可以像这样和大家愉快相处,那就更好了。
那天下课之后。
我和雪儿跟平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并排的银杏树叶已掉光,光秃的树枝缠著一圈圈装饰灯泡。
「我有个疑问——」雪儿很突然地开口。
「——我可以问吗?」
「嗯,可以啊。」
我边点头边想「反正就算我说不行你也会问」。
「你最近有点奇怪。」
「咦?」我吓了一跳。
「你的态度有点奇怪,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原因吗?还是我多心了?你只是单纯看起来是那样而已?」
我心想「她果然敏锐」。
雪儿某种程度上不太在乎(或者说对不上)别人的情绪,但她却拥有极强的基础观察力,
所以她应该是发现我最新领悟的技巧了吧(明明我已经尽量让它看起来很自然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原因有很多。就像今天你明明被转学生欺负得很惨,你却一直勉强自己笑,真的很奇怪。」
「啊,原来如此。」
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啊。
「不,那个还好啦,也不是很痛。我和绯纪香只是在打闹,或者说是肢体接触?喏,外国人见面时不是会拥抱吗?感觉就像那样,我们只是开心地扯著彼此脸颊玩而已。」
「开心地玩?」
「嗯,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答案。
雪儿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兀自思考。
「是那样吗?」
「是那样。」
「哦。」
我知道了——雪儿像是说服自己般低语著。
「那就好。」
「嗯,谢谢你,雪儿。」我试著又加上那个句子:「好好好,雪儿,谢谢你关心我。」
「不、客气……」
雪儿可爱地歪头不解,明明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我想让雪儿安心,所以「啪」地弹了一下指头。啪!
※
啪!
虽然说这个话题有点突然,但我很怕剪指甲。啪!可能是因为我有指甲倒插的问题,指甲和肉又黏得很紧,一不小心剪太深就会很痛,因此很耗费精神。
啪!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剪指甲。啪!我小心翼翼剪著,深怕剪太深。房里堆积的怪云让指甲变得更难剪,眼前一片模糊,让我很难专心,啪!结果脑袋也慢慢一片模糊,啪……
「好痛!」
我痛得缩回手。
啊〜啊,我不高兴地盯著指尖,指甲剪不知道什么时候剪到肉了,伤口慢慢渗出血丝。
「糟糕,流血了……」
先把血擦掉吧。我的手朝地上的面纸盒伸过去,带著血丝的指尖碰触到轻飘飘的云。那一瞬间,怪异的现象发生了!
碰!
「呜哇?」
它突然爆炸了。
「发、发发发、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我被烟雾呛得咳嗽,换命想让恐慌的脑袋冷静下来。
——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怪云突然爆炸了,我心脏碰碰跳,赶紧检查身体各处,结果一点也不痛,也没有哪里受伤。房间虽然没有被炸飞,状况却不太正常;室内弥漫著白色烟雾,闪闪发光的墙壁深处出现影子。
那是什么?有东西……在那里?
烟雾终于散开。
那东西突然朝著我扑过来。
「呀呵──!」
「什……?」我差点没被吓死。
一个没见过的少女紧紧抱住我,正确说来应该是小女孩?她的个子只到我肚脐附近,紧贴著我的肌肤传来满满的活力及生气,让人心跳不已;那头如宠物狗般松软的头发装饰著各色花朵编成的花冠;水汪汪的眼睛闪烁光芒,就像巨大的猫眼石;外表给人天真无邪的感觉。不过……嗯,一眼就可看出她不是普通的人类,除了有一些云朵碎片勉强裹住身体,她几乎全身光溜溜。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我身边又出现不可思议的东西了。
「怎么了?」
喘著气飞奔过来的雪儿突然停下动作,以在沙坑搜寻砂糖般的眼神直〜直盯著我。
「雪、雪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被神秘少女紧紧抱住的我,抱著都要吐出血来的心情说。
「我没做什么可疑的事,是她突然扑过来,我绝对不是萝莉控!」不对,我在说什么啊?我简直是慌不择言。
「我没问你那个。」
雪儿的声音就像西伯利亚冷气团一样冰冷。啊啊,会被冻成冰块。
「吶……」
雪儿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向神秘少女。
「你,是谁?」
「芙萝!」她活泼地大声说:「我是芙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