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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诉状,原告表示因为鹰央医师的误诊,使得她儿子的病情恶化。此外,在看诊的时候,医师的说法简直就像是指控生病的原因在于母亲,让原告遭受了精神上的痛苦。针对上述两点,原告要求鹰央医师赔偿精神慰问金并公开道歉。被告则是包括鹰央医师本人以及医疗法人天医会。」
名叫矶崎、年约半百的律师,不断地调整脸上的眼镜,以阴郁的语气说明。
在『看不见的胎儿事件』解决后的隔天傍晚,鹰央、我、真鹤,以及担任天医会综合医院顾问律师的矶崎等四个人,聚集在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里。
「误诊?你说我误诊?」
鹰央坐在椅子上往后仰,以低吼的声音说道,同时恶狠狠地瞪着矶崎。那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人的魄力,让矶崎忍不住往后缩。
「不,并不是我认为医师您误诊,只是我收到的诉状上面是这么写的。」
「我并没有误诊,那个孩子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
鹰央说完后,大声地咂了下嘴。
「鹰央,这样很没教养唷。」
「……对不起,姊姊。」
鹰央被真鹤训斥后,一脸不满地道歉。她果然很怕真鹤。
我坐在她们两个人旁边,看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
对鹰央提告的,是六个星期前,也就是上个月初发生『久留米池公园河童事件』时,带着儿子到统括诊断部看门诊的病人母亲,她的名字叫铃原桃花。
根据鹰央当时的诊断,桃花七岁的儿子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是由于桃花让宗一郎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所造成的。看来她似乎主张这个诊断是错误的。
宗一郎目前在这间医院的小儿科病房住院。病历上记载,在鹰央诊断过后,桃花便按照指示停止让宗一郎服用维他命A,宗一郎四肢疼痛的症状虽然有获得改善,但是恶心、呕吐等症状却完全没有消失,不但如此,甚至还出现意识模糊以及步行困难等症状。
「鹰央医师是说,维他命A过剩症的诊断并没有错误吗?」
矶崎缓缓地问道。
「对,没错。病人之后在小儿科抽血检验的结果,也证明了血液中的维他命A浓度高达每公合286毫克,是一般正常值的两倍。这就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证据。此外,从X光片也可以看得出来,骨膜下有皮质性骨质增生的情形,这也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之一。」
鹰央快速地说着。我操作滑鼠,叫出宗一郎的检查报告和X光片,的确正如鹰央所说。
「所谓的维他命A过剩症,在停止摄取维他命A之后,症状还会继续恶化吗?」
「不,基本上应该不可能。一般而言,只要停止摄取,症状就会立刻消失。」
面对矶崎的问题,鹰央噘起嘴回答。
「那么,这个叫做铃原宗一郎的小朋友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又是为什么呢?根据诉状,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呢。」
矶崎这个单纯的问题,让鹰央皱起了眉头。
「造成那孩子出现那些症状的原因之一,绝对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只是他可能还有其他隐性的疾病,或许是因为停止摄取维他命A,才使得另一种疾病的症状浮上台面。」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啊。」
矶崎不感兴趣地低声说道。
「那么,矶崎律师,假如真要打官司,会是什么状况呢?」
真鹤一脸担心地问道。真鹤虽有严格的一面,但她仍是最懂鹰央的人。她一定非常担心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妹妹真的吃上官司吧。
「呃,如果要问官司会不会赢,我想应该是会赢的。」
矶崎抓了抓发量稀少的头顶,继续说道。
「首先,要说鹰央医师的诊断是否错误,答案是否定的。从医师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检查报告证明,病人确实摄取了过量的维他命A,因为这样而造成那些症状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正是鹰央医师以她过人的洞察力所做出的诊断。」
或许是因为听到『过人的洞察力』后,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吧,鹰央心满意足地颔首。
「接着,关于病情恶化,这当然也绝不是因为鹰央医师做出什么错误的处置而造成的结果,应该是原告的儿子原有的疾病恶化的关系。最后,关于精神上的痛苦,原告本人让孩子摄取过量的维他命A乃是事实,鹰央医师所做的批评完全没有错。由上述几点,我们可以确定这次的诉讼完全是对方在找麻烦,我方没有任何败诉的可能。」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真鹤拍拍胸口。
「不,现在安心还太早。就算官司能够胜诉,在进入诉讼程序的那一瞬间,
我们其实就算输了。」
矶崎压低声调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原本一脸安心的真鹤脸上浮现了阴霾。
「诉讼需要花费极大的劳力与费用,甚至可能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此外,就算内容只是找麻烦,但『被告』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可能会让鹰央医师,甚至整间医院的评价降低。」
「怎么会……」真鹤用手捂住嘴巴,顿时语塞。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房里。而当事人,也就是鹰央,却对矶崎的说明毫无反应,只是一直盯着电子病历的荧幕看。
「矶崎律师,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我无法想像一旦上了法庭,这孩子会说出什么话……」
不愧是姊姊,真鹤的担心非常合理。鹰央这个人,确实可能会对着庭长说出:「你的头发是假发吧?」之类的话。
「事务长,您不必担心。打官司需要花的时间、劳力以及金钱,对方也是一样的。」
矶崎如此说道,表情和缓了一些。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对方怎么可能提起这种诉讼。原告的律师应该也知道这场官司是没有胜算的,所以我联络了对方的律师。结果,原来对方律师
似乎也对原告说这场官司没有胜算,劝原告撤回告诉呢。」
「那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真鹤皱眉。
「似乎是原告表示即使会败诉,也坚持要提告。不过,对方律师也不想打这场稳输的仗,所以他说服了原告,只要鹰央医师正式道歉,就撤回告诉。」
「那么,只要鹰央道歉,就不用打官司了对吧。」
真鹤双手在胸前合掌。
「是的,就是这样。原告应该也只是因为儿子的病情没有好转,所以比较情绪化而已。只要向她道个歉,事情一定就能完美解决了。」
「啊,太好了。」
真鹤双手合十,感动地喃喃说道。看来她似乎真的非常担心鹰央。
「小鸟,走了。」
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鹰央忽然说道。
「叹?走?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小儿科病房啰。」
「啊,请等一下。」
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往门口走去。我连忙追在她身后。
「啊,这样很好。俗话说打铁趁热,只要好好道歉,仔细说明,对方一定能理解的。」
矶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但是,这五个月来和鹰央共事的我,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啊,鹰央医师!顺便还有小鸟医师!」
一走进小儿科病房,耳边就传来一道异常高昂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实习医师鸿池舞正在护理站用力地挥着手。
「谁是『顺便』啊?为什么鸿池会在这里?」
我皱起眉头。
「啊,我这个月开始来小儿科实习。被可爱的孩子们包围真是开心!请问鹰央医师来小儿科病房有什么事呢?我们有委托统括诊断部诊断的病人吗?」
「铃原宗一郎现在在这里住院对吧?」
鹰央走进护理站,坐在电子病历表前如此说道。
「咦?你是说小宗吗?」
鸿池的表情不太对劲。
「怎么了吗?」
我反问道,鸿池则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这个嘛,小宗现在是我们病房里问题最大的病人——从各种方面而言。」
「你是指他很皮吗?」
「不,他是个好孩子。既乖巧、又听护理人员的话,而且长得很可爱。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帅哥。」
鸿池高昂的情绪又恢复了。
「那他哪里有『问题』?」
「不,不是个性上的问题,而是他的病情……」
鸿池的表情变得黯淡。
「他有什么症状?病历表上虽然有写,但直接听你说明比较快。」
鹰央坐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对鸿池询问。
「他平常时候都很有精神,但是每隔几天就会突然出现奇怪的症状。大概有半天会出现严重的晕眩,还会呕吐很多次,连走路都没办法走。严重的时候,甚至连意识都会变得模糊……」
鸿池难过地说道。的确,跟六个星期前到统括诊断部门诊的时候相比,他的病情似乎更加恶化了。不过,六个星期前还只是慢性症状,现在却变成了每隔几天就会有半天发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因还不晓得吗?」
鹰央以斜眼望向荧幕,同时低语道。
「是的,他住院已经将近三周了,这段期间也做了很多检查,却还是找不出原因。看见那么可爱的孩子受苦,我也很难受。这就是小宗的『第一个问题』。」
「既然有第一,那就表示还有第二个问题啰?」
鹰央反问道,鸿池露骨地皱起眉头。
「监护人……他的妈妈也有点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我压低声音询问。那位母亲正是对鹰央提出告诉的始作俑者。我们上个月曾在门诊见过她,但当时只有几十分钟的晤谈,所以我们不太清楚铃原桃花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就是所谓的怪兽病人……不,她是病人的母亲,所以应该说是怪兽家长吧。她完全地过度保护,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就跑来抱怨。据说她也是一名护理师,因此抱怨的内容都是非常枝微末节的事情。」
「护理师?铃原桃花是护理师?」鹰央反问。
「是啊,听说是这样。她每天都在另一间医院工作到傍晚才过来这里,陪着小宗到会面时间结束为止。」
「身为护理师,还让自己的孩子服用过量的维他命?她也太没常识了吧。」
「就是说啊。她老是不提自己的事,只会抱怨。不过,她过度保护小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和丈夫离婚后,自己一手将小宗带大,而小宗却这么容易生病。不过……好痛!」
鸿池忽然大叫,同时用双手按着自己的后脑勺。看来她的头似乎被谁敲了一下。仔细一看,鸿池的身后站着一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
「不要在护理站说病人家属的坏话。」男子低声斥责鸿池。
这个人身材相当壮硕,身高和我差不多,健壮的身体却比我大上一圏;从鬓角到下巴都蓄着浓密的胡子。身上虽然穿着白袍,却散发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气息。(译注:日本传统的冬季猎人。)
「啊,熊川医师。对不起。」鸿池转过头,缩起身子道歉。
原来他叫熊川啊。还真是『人如其名』呢。
「嘿,熊。」
看见鹰央举手打招呼,熊川笑着说:「喔,这不是鹰央吗?」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因此认识很多资深的医师。
「小鸟,这个像熊一样的人就是熊。」
鹰央指着熊川介绍道。到底是『像熊一样』还是『熊』,可不可以说清楚啊。
「我是小儿科主任熊川,幸会。」
熊川豪迈地伸出手。这个人是小儿科的主任啊,这种体型的人替小孩看诊,小孩会不会嚎啕大哭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握住他厚实的手。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啊,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小鸟医师』啊。我从鸿池那边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
熊川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鸿池这家伙,到底散布了什么谣言啊。我狠狠地瞪了鸿池一眼。
「不过,鹰央来这里还真是稀奇呢。有什么事啊?」
熊川越过鹰央的肩头,望着荧幕,脸部表情顿时扭曲。「宗一郎啊……」这句话从他丰厚的嘴唇中传出。
「没错,我是为了铃原宗一郎的事情而来的。我上个月诊断出这孩子身上的症状肇因于维他命A过剩症,因此禁止他再继续服用营养补充品。你认为我的诊断和治疗有错吗?」
鹰央抬头看着熊川如此问道。
「不,我想应该没错。抽血的报告显示,他血液中原本过高的维他命A浓度已经回复为正常值,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也有改善。但是……」
「但是呕吐和晕眩的症状却恶化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出现意识不清的情形。」
鹰央接着熊川的话,继续说下去。
「对,没错。宗一郎的身上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一定还有其他异常的地方。可是……我们却查不出来。」
熊川不甘心地咬着嘴唇。
「要是诊断不出来,来找我商量不就好了吗?统括诊断部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呀。」
「是啊,因为检查总算告一段落,我正在想差不多可以去找你商量了呢。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你,你就自己先过来了,服务真是周到啊。」
「你这得寸进尺的家伙。」
鹰央瞪大本来就很大的双眼,再次凝视着荧幕。画面上跳出许多检查结果的报告和影像,接着又一一被关掉。以我大脑的处理能力,实在无法跟上她的速度。
「我记得铃原宗一郎有气喘和癫痫的病史,没错吧?」
鹰央望着荧幕,喃喃说道。
「对,可是两者都服药控制得很好,已经超过一年没有发作了。」
熊川如此回答。
「癫痫除了痉挛以外,也可能引起其他各种症状。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有没有
可能是癫痫发作呢?」
「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我在他出现症状的时候进行了脑波检查,可是没有
发现癫痫波。」
「这样啊。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呢?」
「你是指气喘药茶碱(theophylline)吗?我记得那种药物在血中的浓度一旦上升,就会有想吐的症状对吧。」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结果鹰央白了我一眼。
「铃原宗一郎并没有服用茶碱,他只有服用白三烯受体拮抗剂(Leukotriseantagonist)。你曾经诊察过那个孩子,不要忘记了。」
怎么能要求我像超人一样,记住每个诊察过的病人正在吃什么内服药啊……真希望她不要认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拥有媲美超级电脑一般的头脑。
一旁的鸿池还在说什么:「哇——被骂了耶——」
「你是说卡巴氮平(carbamazepine)吗?」熊川喃喃说道。
卡巴氮平是预防癫痫与三叉神经痛的强效药,但是相对也有许多副作用,使用时必须格外小心。
「嗯,对。刚才听到的症状,就是卡巴氮平中毒的症状。铃原宗一郎每天都会服用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会不会是它过量了呢?」
听见鹰央的话,熊川摇了摇头。
「我当然也怀疑过是不是卡巴氮平中毒。可是他从两年前就开始服用卡巴氮平,一直以来都定期检查血中的浓度,结果都没有超出标准值。当然,在他住院之后,我们也进行了检查,数值并没有高到足以出现中毒症状。」
鹰央像是在确认熊川的话一样,开始回溯过去的抽血检查报告。卡巴氮平的血中浓度的确都在标准值以内,这种数值实在不可能引起剧烈的中毒症状。
「也不是这个吗?我本来以为这个可能性最高呢。」
鹰央嘟着嘴喃喃自语。
「这三个星期以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发呆。我们针对他的脑神经进行了各项检查,除了全身*MRI之外,也检查了所有内分泌,确认是否异常。此外也进行了超音波检查和生理检查,最后连精神方面是否有问题都彻底检查过。然而却还是找不出原因。」(编注:核磁共振摄影。)
熊川无力地摇摇头。鹰央像是想验证熊川的话一般,默默地继续浏览检查报告。
瞪着荧幕约十分钟后,鹰央伸了个懒腰,同时叹了口气。
「检查报告的确几乎没有任何异状。至少到目前为止的检查,都不能说明铃原宗一郎身上所出现的症状。」
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询问鸿池:「铃原宗一郎的病房在哪里?」
「啊,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一间。你要去看小宗吗?」
「既然检查报告没有异状,就只能诊察病人本人了。」
鹰央走出护理站,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熊川和鸿池也跟在后面。
「鹰央医师,我想确认一下。」
在走廊上时,我故意以后面的两个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问道。
「什么?」
「那个,不知为何,现在好像变成要去诊断了,不过你本来的目的,是要向母亲道歉没错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必须做那种事?」
鹰央停下脚步,不高兴地说道。
「不,可是……不这样的话,诉讼……」
我一边顾虑带着疑惑表情看着我们的熊川和鸿池,一边含糊地说着。
「听好了,所谓的认错,就是『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什么时候犯了『过错』?六个星期前,铃原宗一郎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而这是我诊断出来的。现在却要我去道歉认错,这一点也不合理吧?」
啊,果然。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为了避免诉讼,总之先做出形式上的道歉再说——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圆滑的举动嘛。
「那个,请问你们在说什么?」
鸿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开口询问。
「没事。走了。」
鹰央愤怒地说道。我还来不及拦住她,她就门也没敲地猛然打开铃原宗一郎的病房房门。
门内是大约三坪大小的空间,里面有病床、床头柜、小冰箱,还有厕所。这是个人房当中最便宜的病房。设置在窗边的病床上,躺着一名五官端正的小男孩。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有些阴郁的女性,她正怜惜地将手放在男孩的头上。他们就是铃原桃花和宗一郎母子。
「什、什么?」
铃原桃花瞪大了双眼,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我们。
「我们上个月不是见过吗?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鹰央。」
桃花张大了原本疑惑地眯起的双眼。与此同时,她的嘴角也往上扬起。
「喔,是你呀。刚才律师已经与我联络,说你要来道歉呢。」
看来矶崎抢先一步联络对方的律师,而这件事情也已经传到桃花的耳里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道歉?你把我们家宗一郎害成这样,光是形式上的道歉,我可不打算原谅你唷。」
桃花轻轻扬起下巴,用充满攻击性的口吻说道。
跟着我们进入病房的熊川和鸿池或许也发现了气氛不对劲,于是面面相觑。
鹰央坦然面对桃花的视线,挺起胸膛。
「不要搞错了,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的。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理由道歉。」
「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儿子是因为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才变成这样的吗?」
「没错。你儿子是维他命A过剩症,所以在停止服用营养补充品之后,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以及慢性的身体状况不佳都改善了。」
「别开玩笑了。那么,这孩子有时候状况差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吐了好几次,又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就是因为你误诊,才会害他变成这样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儿子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还罹患了别的疾病。只是因为维他命A过剩症痊愈了,所以另一个疾病的症状就浮上了台面。也就是说,多亏了我,你儿子的其中一种病症已经痊愈了。我应该要受到感谢,而不是责备。」
「你在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呀!你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才会被告吧!既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桃花歇斯底里的声音震动了墙壁。宗一郎可能是被这声音吵醒了吧,他睁开眼睛,对四周投以不安的视线。这时,桃花立刻改变态度,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脸庞说:「小宗,真抱歉把你吵醒了。」
「那个,铃原小姐,天久医师来这里,是为了协助诊断宗一郎的疾病……」
站在病房门口的熊川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协助诊断?你们竟然让被告的医师帮忙诊断提告的病人?这间医院到底在想什么啊?」
桃花轮流瞪着鹰央与熊川。
「呃……您说提告是什么意思?」
熊川不解地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做好风险管理嘛。听好了,我已经对这个女人提出医疗过失的告诉了。」
桃花用食指指着鹰央的鼻子。熊川和鸿池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鹰央粗鲁地将桃花的手拨开,走向病床。
「什么叫做只有这些……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要检查。我必须替这孩子做出诊断。」
「什么?你凭什么擅自做这些事情?我不是说我已经对你提告了吗?」
「喔,随便你啊。提起诉讼是属于每一个国民的权利。不过,无论你告不告我,我都要检查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这是我的工作。」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
「等、等一下,你们可以让她做这种事吗?」
桃花对熊川说道。可能是吓了一跳吧,熊川并没有马上回答。
「对你而言,治好孩子和告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鹰央望着脸上带着畏惧神色的宗一郎,低声说道。
「……什么啊,当然是治好宗一郎的病啊!」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让我检查。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最厉害的诊断医师,为了治好你的儿子,让我来检查就是最快的方法。等我做出诊断之后,你再慢慢告我也没关系。要是听懂了,就给我安静一点,否则我无法专心。」
鹰央连珠炮似地说着。桃花咬着嘴唇,瞪着鹰央,但是却没有再继续抱怨了。
鹰央完全无视于投注在自己身上那宛如利刃般的视线,开始进行检查。宗一郎虽然以不安的表情看着突然出现、又用笔灯照自己眼睛的鹰央,不过还是乖乖地接受了检查。
鹰央以眼底镜检查他的眼睛,用听诊器检测他的身体,又用叩诊槌确认他的反射反应,仔细地对宗一郎进行各种检查。
经过十几分钟后,鹰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离开床边。与此同时,桃花立刻闯进鹰央和宗一郎中间。她背对着儿子,瞪着鹰央的模样,就像一只保护小猫的母猫。
「所以你检查出什么了吗?」桃花低声问道。
「嗯,我知道了。至少在目前的检查当中,你儿子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听见鹰央的回答,桃花的表情变得扭曲。
「这算哪门子的『知道』啊!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嘛!」
「不,没那回事。在出现症状以外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这个事实对诊断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而这种状况大多是……」
鹰央环视房内,接着走向病房的角落,开始翻找垃圾桶。
「等一……你在做什么!」
我惊讶地对她说道,这时鹰央从垃圾桶里拿出了某个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个包装上画着苹果图案的二百五十毫升铝箔包。
「这是什么?」
鹰央将方形的铝箔包拿给桃花看。
「……那是专门给小孩喝的营养果汁。听说水果对身体很好,所以我从很久以前就让他喝了。这又怎么了吗?」
桃花愤愤地说道。鹰央打开放在病床旁的冰箱,只见里面塞满了包装上画着苹果、葡萄、橘子、水蜜桃'凤梨等各种水果图案的铝箔包。
「你又给孩子喝这种东西?之前不就是因为你让他摄取了太多营养补充品,
他才变成那样的吗?」
鹰央将至少有三十瓶的铝箔包一一拿在手上观察,惊讶地说着。
「之前是我不小心让他吃到了大人的营养补充品,但这是专门给小孩子喝的,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我每天只让他喝一瓶,而且也得到了熊川医师的许可。」
桃花大声反驳。鹰央白了熊川一眼。
「呃,那是因为铃原小姐坚持要让他喝嘛。成分表上面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也没有必要禁止吧……」
熊川缩起庞大的身躯,怯懦地说道。由这种情况看来,熊川很可能是因为拗不过桃花的坚持,才勉强许可的吧。
「听到了吧,我可是得到了小儿科主任的许可喔。我拜托这个病房的护理师每天让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喝一瓶。你有什么意见吗?」
桃花以具有攻击性的口吻激动地说道。
「嗯,我是有意见。问题恐怕就是出在这个健康饮料上。」
鹰央将铝箔包一一从冰箱取出。
「啊?你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我没有断言,只是说这种可能性很高。无论是身体外观或是所有的检查报告,明明都没有异状,可是却定期出现奇怪的症状—在这种情况下,有极高的可能性是因为中毒所导致的。」
「中毒?你说中毒?你的意思是说我对这个孩子下毒吗?」
桃花几乎要扑向鹰央似地激动大喊。
「不要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为了身体虚弱的儿子很辛苦,但就算是健康食品,只要摄取过量,或是跟体质不合,反而会危害健康,也就是变成一种『毒』。而且,这些饮料的内容物也不一定完全符合成分表的记载呀。」
鹰央将冰箱里的铝箔包全部取出。
「这些我全都带走了。我在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里有人脉,我会请他们进行检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会危害健康的成分。只是检查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鹰央对桃花说道。桃花并没有继续怒骂,但是瞪着鹰央的眼神更加凶狠了。
「喂,小鸟,我要将这些铝箔包带走,快来帮忙。」
鹰央对我下达指令。我有点犹豫地走近冰箱,拿起放在地板上的铝箔包。
「这些就是全部了。好,走吧。」
鹰央以双手抱着十瓶左右的铝箔包走向门口,她用脚将门打开,来到走廊上。
「啊,那个,打扰了。」
我向桃花致意,以双手抱着铝箔包,离开了病房。我感受到从背后射来的视线非常锐利。
鹰央回到护理站之后,便将铝箔包放在桌上,我也学她这么做。
「有没有塑胶袋之类的?这样拿手很酸耶。」
鹰央左右张望,这时熊川和鸿池也回来了。
「鹰央,问题真的出在这上面吗?」
熊川拿起一瓶铝箔包。
「嗯,大概吧。多亏熊做了所有的检查,把所有能够判断的疾病全都排除了。最后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中毒症状。医院的伙食里绝对不可能含有造成病人定期中毒的物质,所以原因就只剩这个了。」
鹰央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铝箔包。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
一回头,只见带着愤怒表情的桃花从走廊上追了过来。
「如果!」
桃花站在鹰央的面前,愤怒的说话声大得连墙壁都仿佛在震动。
「如果这些铝箔包没有任何异状,你就给我记住。我不但会告你医疗过失,还会告你毁损名誉!不只这样!我还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让你再也没办法当医师!」
护理站里的护理师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鹰央和桃花。鹰央望着桃花,面无表情地低语:「随你高兴。」
2
「等一下,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小儿科病房起争执的隔天下午六点多,下午的门诊结束后,我和鹰央一回到楼顶上的『家』,真鹤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姊姊,你没有敲门喔。你不是每次都提醒我要敲门吗……」
「现在不是在乎敲不敲门的时候!」
真鹤怒喝了一声,让躺在沙发上的鹰央还有长在房里各处的『书树』都微微颤抖。我似乎可以体会鹰央害怕真鹤的原因了。鹰央连忙从沙发上起身站好。
「那个,真鹤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将今天的看诊内容打进电子病历表里的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啊,小鸟游医师。原来你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失态的样子了。」
真鹤瞬间恢复为平常的态度。就算在阴暗的屋里,我也能看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那优美的姿态,让我不禁看得出神。
「姊姊,恭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鹰央站得直挺挺地说。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她说的敬语有点奇怪。
「鹰央,你做了什么事?矶崎律师刚刚和我联络,说对方律师表示,撤回告诉这件事取消了。」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鹰央坐回沙发上。
「什么叫做这件事……你昨天不是去道歉了吗?」
「不,不是的,姊姊。我并不是去道歉,而是去替铃原宗一郎看诊。」
「那为什么当时你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呢?只要你道个歉,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啦。」
真鹤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
「为什么我必须道歉?」
鹰央像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因为你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告啊!」
「……姊姊。」
鹰央抬头看着真鹤,慢慢地说。
「昨天听我说了那些话,你应该也明白吧。我并没有做出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可是……」
真鹤的表情有些动摇。
「我当然知道,就算只是口头上的道歉,也能避免无谓的麻烦,我也知道这么做比较聪明。但是我还是不会道歉。因为这不合道理,不合逻辑。」
真鹤用力抿起嘴,默默地倾听鹰央的话。
「姊姊应该也知道吧,对我来说,逻辑就是我的行动原则。出自本能地推测对方的心情、察觉现场的气氛,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具备的能力,我非常不足,所以我才透过有逻辑的行为来弥补。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扭曲道理这件事,就等于是扭曲了我这个人。我很感谢你担心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对那个女人道歉。请你理解。」
鹰央凝视着姊姊,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真鹤正面迎接她的视线。
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真鹤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温柔地微笑。光是这样,我便觉得整个屋子里仿佛瞬间亮了起来。
「对不起,鹰央。我差点就逼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了。」
「你懂就好。」鹰央也以微笑回应。
「如果真的必须打官司,我会和矶崎律师一起支持你,你不用担心。」
真鹤摸摸鹰央的头。
她们姊妹俩陷入了两人世界,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似乎没有容身之处。
「没关系的,姊姊。我会替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好好地治疗他。这么一来,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就会撤回告诉了。」
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过度乐观,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一切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了。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推开。
「喂,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了屋里。原来是小儿科主任熊川。熊川一时刹不住车,不小心碰到了『书树』,推倒了好几叠书。
「怎么了,熊?干嘛这么慌张?」
鹰央疑惑地看着熊川。
「什么怎么了,你没看到下周主任会议的议程表吗?里面有个不得了的让题呢。」
熊川将一张纸递给鹰央。
「……这是什么?」
鹰央接过那张纸之后,高声喊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张纸。
我绕过倒下的『书树』,走到沙发后面,从鹰央的背后探头看着那张纸。
『废除统括诊断部之提案 提案人 院长 天久大鹫』
鹰央手指着的地方,是这么一行粗体字。
「那个,我还没见过院长,我记得他……」
我对走到自己身边的真鹤说道。
「他是我们的叔叔,也就是家父的弟弟。两年前他继承了家父的职位,担任这间医院的院长。」
真鹤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前方;在她前方的鹰央正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去。
看见熊川带来的议程表,鹰央大喊了一句:「开什么玩笑!」立刻冲出楼顶上的『家』门,跑到院长室所在的三楼去。
「为什么院长突然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我走在鹰央后方几公尺处,对真鹤问道。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突然,叔叔早就看统括诊断部不顺眼了。在家父为了让鹰央发挥她的能力,而设置这个统括诊断部的时候,反对到最后一刻的也是叔叙。」
「院长该不会和鹰央医师感情不好吧?」
「是的,从很久以前,叔叔和鹰央就不对盘……在家父从院长变成理事长』不再插手医院的经营时,家父特别指定由鹰央担任副院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咦?什么意思?」
「透过安置一个和叔叔想法截然不同的人担任副院长,就能避开叔叔任意妄为的危险。因为这样,叔叔和鹰央经常对医院的方针意见不同而对立。」
也就是说,对院长来说,鹰央大概就像是眼中钉一样吧。
「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名外科医师,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这间医院的副院长兼腹腔外科主任。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呢,他非常理性,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
「理性主义者……但是,鹰央医师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的确如此,所以或许他们因为同类相斥的缘故,更加深了彼此的敌意吧。另外,叔叔所重视的原则与鹰央所重视的面向不同。叔叔与其说是医护人员……倒不如说比较像是个经营者。」
经营者?我无法掌握意思,因此疑惑地歪着头。这时,走在前方的鹰央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有一扇对开的大门。鹰央没有敲门,直接用力地把门推开。
「叔叔,你想怎么样?」
鹰央一走进室内就大声怒斥。以这么大一间医院的院长室而言,这个房间算是很朴素的。在大概有四坪大小的空间里,两侧的墙边耸立着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医学书籍以及文件资料夹。门口放着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沙发与茶几,后面则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充满高级感的木制厚重办公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阅读资料。
「……是鹰央啊。」
男子扬起目光,望向这里。他的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出头吧,一头短发混杂着
一些白头发。眼神很锐利,脸部轮廓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氛围。
这个人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院长,天久大鹫……
「有什么事吗?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至少也该敲个门吧。」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当然是有事啦。这个主任会议的议程表是怎么一回事?」
「喔,你是指有关统括诊断部的那个议案吗?如你所见,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主任会议上,讨论统括诊断部未来的存续,并做出决议。」
大鹫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这个人是?」
「啊,幸会。我是今年七月开始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优。」
我挺直背脊,向他鞠躬。鹰央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明显在说:「你这个叛徒!」
没办法啊,不管怎样,我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院长凶吧。
「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小鸟游医师啊。」
大鹫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是相对的,我的表情却转为僵硬。又是『传闻』啊。我看八成又是鸿池到处散布的『不实传言』吧。没想到这个谣传竟然传进了院长的耳朵里……
「听说你每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会到急诊室去帮忙对吧?而且还在急诊室帮忙值班。我还听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急救医师呢。」
「咦?啊,谢谢您的夸奖……」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评价,我一头雾水。原本以为他听到的是『其实他和鹰央正在交往』或是『他已经被好几个护理师给甩了』之类的无聊谣言。呃,后者有一部分是事实就是了……
「小鸟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你现在给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鹰央质问道,犬鹫粗鲁地将手里的资料丢在桌上。
「从以前就有好几位主任主张统括诊断部应该要废除。根据他们的说法,统括诊断部只会不负责任地对其他科的诊疗提出批评,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的确,鹰央每个星期有两天的『巡病历』时间,也就是到各科去查看病历,针对治疗或诊断有问题的病例写下毫不留情的批评。有许多医师对这件事心生不满。
「你是指巡病历吗?开什么玩笑,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会批评啊。难道我的批评有错过任何一次吗?」
鹰央大声说道。
「不,你的批评都是正确无误的。这一点,包括我以及各科的主任都承认。」
「那么主张统括诊断部没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错误。我的批评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你说的没错。」
大鹫重重地点头。
「所以一直以来,就算有主任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我也都会说服他们』要他们打消提出这个议案的念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却是用叔叔的名义提出让案呢?」
鹰央瞪着大鹫。
「因为我压不住了。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主任跑来对我说』他们想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议案。」
大鹫淡淡地说着。
「好几个主任?是谁啊?」
「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主要是外科的主任。」
内科的主任们和鹰央的关系比较良好,但是在外科,却有不少看不惯鹰央的主任。重视透过手术来治疗的外科,总不免有轻视诊断学的倾向。
「那些家伙为什么突然联合起来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
听到鹰央的问题,大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鹫缓缓地开口说道:
「因为你被提告了啊,鹰央。」
鹰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现在在小儿科住院的病童母亲控告你的事情,从昨天到今天,已经传遍整间医院了。而且那个母亲好像还说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对吧。」
「……那完全是她在故意找麻烦。」
「关于这一点,矶崎律师已经告诉我了。不过,这件事和你是否真的有医疗过失无关。问题在于只要吃上官司,我们医院的评价就会降低,也会让病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来,对医院的经营将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经营?叔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满脑子只有钱啊。」
鹰央大声地咂嘴。
「那当然。要是经营出了问题,我们所能提供的医疗水准就会下降。让这间医院稳健经营下去,是身为院长的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让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继续贡献地区医疗的必要条件。」
大鹫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此断言。我现在完全明白真鹤对大鹫『理性』的评价是什么意思了,同时也明白了他的价值观确实和鹰央截然不同。
对鹰央来说,医疗就是她的人生。利用自己过人的智慧,诊断出各种疑难杂症,拯救为病所苦的病人,就是鹰央的兴趣、社会奉献,同时也是她活在世上的价值;鹰央完全不重视从这些事情当中所获得的报酬。相对的,大鹫则是将医疗当作一份事业来看待,只要能够以医疗机构的立场获得利益,就能对当地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这也的确相当合理。
鹰央和大鹫的医疗观都没有错,正因如此,两人才会争执不休。
「难道你认为统括诊断部的存在,会对这间医院带来损失吗?」
鹰央以宛如低吼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主张废除统括诊断部。但是我并不赞同他们的意见。鹰央,你的诊断能力确实非常突出,因为你的诊断而得救的病人也不计其数,我认为这间医院需要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议案呢?」鹰央疑惑地反问道。
「因为已经有许多主任提议,倘若我完全不将它放入议程,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我打算在主任会议中提出一个替代方案。」
大鹫说到这里,像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缩编统括诊断部的方案。」
「……缩编?统括诊断部本来就已经很小了,还能怎么缩编?」
鹰央的语气充满了戒心。
「很简单,首先撤销统括诊断部目前的住院病床,同时废除门诊,将主要业务限定为目前的巡病历,以及当各科有需要时提供咨询。我认为这才是让你的诊断能力为这间医院发挥到极限的形式。」
鹰央和我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大鹫所提出的方案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换句话说,这也是剥夺了统括诊断部独立诊察病人的权利。这么一来,鹰央就会沦为一个让各科随心所欲利用的工具而已。
鹰央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她的怒气快要爆发——我这么想着。结果出乎意料地,鹰央竟然只是以压抑的语调说道:
「……如果变成这样,那么小鸟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假如真的采用了大鹫提出的方案,我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了。
「当然,我们会请小鸟游医师离开统括诊断部。」
大鹫干脆地这么说。听见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宣告开除,我不禁哑然失声,呆立在原处。
「小鸟是从大学医局派来的,我们不能随便开除他。」
「喔,像小鸟游医师这么优秀的人才,我当然不会把他赶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小鸟游医师能够担任急诊室专属的医师。」
急诊室专属?可是,我就是为了成为一名内科医师、为了在鹰央的门下学习诊断学,才来到这里的啊……
「……开什么玩笑,小鸟是我的人。」
「咦……?」
鹰央的这句话,让我惊讶得立刻回过神来。站在我旁边的真鹤也一脸错愕,她看看我,又看看鹰央。鹰央转过头来指着我说道:
「这么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可是世上少有的呢。怎么可以让你们任意拿去使用呢?」
……喔,原来如此。我只是个『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啊。唉,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既然如此,虽然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只好和对方医局商量,请他提早回到大学去了。无论如何,一切都要交由主任会让做决定。这次会提出这个议案,完全是因为受到各外科主任的请求,我只是把这个议案整理成比较妥善的形式而已。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大鹫拿起书桌上的资料,仿佛在示意着「我们谈完了」。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还真敢讲啊,你这个骗子。」
鹰央以低沉的声音喃喃嘀咕着。大鹫将视线从文件上抬起。
「骗子?你说我吗?」
「对啊。什么『各外科主任的提案』,外科的主任当中,有好几个家伙都是跟你沆瀣一气的。是你指示他们,要他们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护案对吧?废除诊疗科这种重要的案子,需要经过三分之二以上各科主任的同意才行。平常根本不可能通过。你就是料准了在我被提告的事情传遍全院的这个时候,转而赞成的人或许会比较多吧。」
鹰央红着脸激动地说道。
「提议缩编统括诊断部也是一样。先提出废除,再改成缩编,就比较容易获得赞同。可是这个议案的内容,说穿了就是将统括诊断部变成一个空壳,把我逼到边缘。等到我再也受不了,离开这间医院,你就可以掌握所有的权力了。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说的有错吗?」
听见鹰央的兴师问罪,大惊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样?」
「什么叫做又怎样,你……」
鹰央一时语塞。
「就算一切都像你所说的,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提出缩编统括诊断部的让案。无论你怎么说,只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任赞成,统括诊断部就会依照我的提案进行缩编。就只是这样而已,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大鹫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胜利而骄傲,倒不如说是单纯在确认事实而已。
「……不,我还有可以做的事。」
鹰央抬起下巴,对大鹫投以挑衅的视线。
「我会在主任会议之前诊断出铃原宗一郎的病症,让他母亲撤回告诉。」
3
「铃原宗一郎在哪里?」
和我一起跑到小儿科病房的鹰央大喊着。
「在病房里。位于尽头的单人病房。」
护理站的护理师指向走廊的尽头。鹰央用小跑步沿着走廊跑去,打开拉门,走进铃原宗一郎的病房。
鹰央在院长室和大鹫大吵一架之后,经过一个周末,已经过了四天。
决定统括诊断部命运的主任会让,将在今天傍晚六点召开。然而这四天以来,事情却完全没有进展。我们从病房拿出来的饮料,在毒物检验上花了很多时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结果。虽然对方说今天中午之前一定会联络我们,但状况非常严峻。
几分钟前,我们在毫无成果的状态下迎接决定命运的一天,在沉重气氛的围绕下结束了巡房。就在这时候,我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的是小儿科病房的电话。我用分机电话打过去,接起电话的是鸿池。她以高亢的声音激动地说:
「请立刻过来,小宗又发病了!」
病房里有熊川、鸿池、两个护理师,以及一名年纪跟我差不多、穿着西装的男子。我没有看见桃花的身影。
「状况如何?」鹰央问道。
「他从刚才就一直反覆呕吐,自己没办法走路,也没办法清楚回答问题。现在因为正在用点滴注射止吐药,所以稳定下来了,但他的意识还是很模糊。」
鸿池带着沉重的表情回答。
「症状是几分钟前出现的?」鹰央走近病床。
「大概是三十分钟前。对不起,因为我们一直忙着处理,所以太晚联络你了。」
「不用在意,以治疗为优先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大约三十分钟之前,也就是早上九点十五分左右开始的啰?」
鹰央对低头致歉的鸿池说,接着望向宗一郎。
「我现在要检查这个孩子,可以吗?」
鹰央这么对熊川说。熊川虽然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依然缓缓地点点头。
「铃原、铃原宗一郎。你听得见吗?如果你听得见的话,就睁开眼睛。」
鹰央探出身子,对宗一郎说。宗一郎的眼睛慢慢张开,但是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他满脸苍白,面无表情,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五天前那个看似聪明的孩子。
「好,你张开眼睛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哪里……?哪里……?」
他以宛如还不太会讲话的幼儿似的口吻说着。
「有认知障碍。昏迷指数若以JCS计算大概有两位数,相当于*GCS的……」(译注:格拉斯哥昏迷指数』GlasgowComaScale。)
鹰央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像五天前一样,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开始诊察宗一郎。宗一郎就像个人偶一样,几乎没有反应,乖乖地接受鹰央的诊察。
「对光反射正常,但左右眼球的运动有些微不对称。因为意识模糊的关系,听不进口头指示,难以掌握他的神经状态。」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转向房间一隅,接着睁大了像猫一样的双眼。
「那是什么?」
鹰央跑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垃圾桶,伸手进去抓出了什么东西。
「啊……」
声音不自觉地从我的喉咙发出。那是一个画着水蜜桃图案的铝箔包空盒。
「我不是已经全都拿走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有空盒丢在这里?我不是说过这就是原因了吗?」
鹰央愤怒地摇了摇头。
「那个,因为宗一郎小朋友的妈妈隔天又带来,而且坚持要给他喝……」
其中一名护理师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让宗一郎喝的。我不知道这可能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
穿着西装的男子唐突地低头道歉。
「……你是谁?」
鹰央对男子投以怀疑的视线。
「我是宗一郎的父亲,我叫金泽隆太。」
宗一郎的父亲?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让我和鹰央不停地眨眼。
「金泽先生是南海大学的急诊室医师。金泽医师,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医师。我们请她来协助诊疗宗一郎。」
熊川在一旁插话,将鹰央介绍给金泽。金泽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惊课的表清。
鹰央和金泽对望了一眼,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到走廊谈谈吗?」金泽眨了几下眼睛后,缓缓地颔首。两人走出病房后,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跟着走出去。
「桃花好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一来到走廊,金泽就对鹰央深深地一鞠躬。看来他也知道诉讼的事。
「你经常来探病吗?」鹰央快速地问道。
「是的,因为我在急诊室工作,值夜班结束后,我都会来看他。监护权属于我妻子……前妻,我已经向她取得来看孩子的许可。」
「这样啊。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为什么离婚?」
鹰央直接了当地提出平常人难以启齿的问题。金泽显得有点愕然。
「呃,请问这和宗一郎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现在我只想尽量多收集一点资讯。」
鹰央露出严肃的表情。现在的鹰央,和平常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主任会议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始了,但是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替宗一郎做出诊断,这一点应该对鹰央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折磨吧。当然我也一样。
假如那些饮料没有任何异状……更重要的是,假如在主任会议开始之前,都还没接到检验报告……这些可怕的想像,这几天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和桃花是在三年前离婚的。至于离婚的原因……该怎么说呢,应该是个性不合吧。桃花的个性有时候非常强悍,让我无法忍受。」
「离婚时的条件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监护权?」
鹰央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继续提出问题。金泽的表情有些扭曲,但还是有礼貌地回答了。
「离婚的条件是给她一半的财产,以及每个月二十万日圆的赡养费。我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薪水并不优渥,所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关于监护权,我虽然不想放弃宗一郎,但是只要还在担任急诊医师,我的工作时间就很不规律,很难照顾孩子……」
金泽难过地说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
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思忖着什么。
「那个……有关诉讼的事,我会等桃花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劝她撤回告诉的。」
金泽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喃喃嘟哝着:「等那时就太迟了。」
「桃花的脾气很不好』真的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尤其是遇到和小孩有关的事情,更是让人难以应付。宗一郎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唉,毕竟想要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嘛。」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关于宗一郎的事,我其实很感谢桃花。因为她真的是牺牲一切在照顾宗一郎。就是因为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辛苦,所以我才尽量多来探病。」
金泽的表情变得和缓了些,说不定因为宗一郎生病,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又有可能重获新生。只是这样一来有点讽刺就是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
鹰央说完,便沿着走廊走向护理站。
「那个,天久医师……」
金泽对着鹰央的背影说道。
「我听说医师怀疑宗一郎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宗一郎从两岁左右就开始喝了。」
「……这样啊。」
鹰央表情僵硬地走进护理站。我向金泽点头示意之后,也跟着走进去。
鹰央坐在护理站里紧盯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看来她想再确认一次有没有遗漏什么。她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同时充满焦躁,让人不敢向她搭话。
「小鸟医师,状况怎么样了呢?」
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鸿池一脸担心地站在那儿。
「我说过好几次,我不是小鸟,是小鸟游……算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目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还在等果汁的检验报告出炉。」
「要是在今天的主任会议开始之前,没有替小宗做出诊断,请对方撤回告诉,那么小鸟医师就会被开除对吧?」
鸿池那修整得相当整齐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还是一样消息灵通耶。」
「你在说什么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啦,最近整个医院都在讨论呢。所以现在状况怎么样?」
「果汁的检验报告应该会在会让开始之前出炉,所以就看报告怎么样了。鹰央医师确信果汁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可是,鹰央医师看起来很不安耶。」
「……嗯,对啊。」
我和鸿池一起望向焦躁地操作滑鼠的鹰央。
「我不希望小鸟医师离开!看你和鹰央医师演夫妻相声,是我活下去的价值所在!」
「我并没有演夫妻相声!不要拿奇怪的东西当作自己活下去的价值!」
「可是老实说,我也不希望统括诊断部缩编呢。因为等明年可以自选实习科别的时候,我想要申请到统括诊断部去。要是缩编了,那里就不能接受实习医师了对不对?」
「你要来喔……」
我忍不住表情僵硬。光是应付鹰央就让我难以招架了,要是这个老是自嗨的实习医师也来我们部门,我一定会因为压力过大而胃穿孔吧。
「鹰央的状况不太妙吗?」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一回头,如我所料,站在那里的是个像熊一样的男子。
「在果汁的检验报告出来之前,什么都还不确定。更重要的是』熊川医师』你也会出席主任会议对吧?要是在会议之前没有撤回告诉,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就有可能通过吗?」
听见我的问题,熊川露出苦涩的表情。
「嗯,大概吧。内科的主任们虽然很同情鹰央,但是外科的主任们大多都很讨厌鹰央。关键在于规模属于小科的眼科、皮肤科等等的主任们,他们和鹰央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因此立场一直保持中立;不过这次因为诉讼的关系,他们投下赞成票的可能性很高。最卑鄙的一点,就是这次提出的议案不是废除,而是缩编,因为缩编比较容易获得赞同。」
一切似乎照着大鹫所写的剧本在进行。看来在会议开始之前,如果没有替宗一郎做出诊断,统括诊断部的存续便岌岌可危。
耳边传来一阵电子音。原本在操作滑鼠的鹰央震了一下,她从白袍胸前的口袋拿出呼叫器,确认上面的显示内容,接着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分机电话话筒。
鹰央将话筒贴着脸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远远地就能看出她神情紧绷。
下一秒,鹰央突然当场倒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赶紧跑向鹰央。
「鹰央医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虽然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鹰央慢慢抬起头,她的双眼混浊,就像是眼窝里塞着玻璃珠一样。她颤抖地张开了嘴唇。
「果汁检验的结果……没有任何异常。」
在窗帘拉上的阴暗房间里,我坐在电子病历表的前面,眼睛望着躺在沙发上的鹰央。她虽然张着眼睛,但是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出来双眼无神。
几十分钟前,我和鸿池一起将瘫坐在小儿科病房地上的鹰央扶起,将她带回位在楼顶上的『家』,让她躺在沙发上。鹰央似乎遭受极大的打击,在我们带她回来的路上,以及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她都像是失了魂般呆滞,不发一语。
鸿池回去小儿科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鹰央后,我重新将铃原宗一郎的病历看一遍,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结果不出所料地毫无所获。
这次的病例,就连鹰央这个自认,同时也受到公认的『最厉害的诊断医师』都没有办法做出诊断了,我这个因为某些原因辞掉外科医局的工作,以成为内科医师为目标努力还不到一年的『实习内科医师』,当然再怎么挑战也没有用。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弃。
再想想,再想想看。我绞尽脑汁。体弱多病的小学生、每隔几天就发作的症状、保护过度的母亲、担任急诊室医师的分居父亲、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几乎没有异常的检查结果……
「小鸟……」
一道细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鹰央躺在沙发上看着我。
「鹰央医师,你不要紧吧?」
「……很要紧。」
鹰央虚弱地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的诊察,我可以确定那孩子的症状一定是中毒,可能是精神药物或是对神精系统起作用的药物……所以那些果汁里面一定含有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可是,检验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没有任何异状……既然那样,为什么会中毒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避开『书树』,走向沙发。
「请休息一下吧。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出现更好的想法的。」
「……欸,小鸟。」鹰央垂下目光,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低语。「你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吗?」
「咦?这个嘛……」
「……如果我现在去道歉的话……铃原桃花会不会愿意撤回告诉呢?」
我发现鹰央想做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你是说真的吗?」
「……嗯,真的。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也没办法。我虽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如果这样就能保护统括诊断部的话……只不过是道个歉……」
鹰央的脸上充满犹豫,皱着眉头,硬挤出这些话来。我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那娇小的身体,正在面临强烈的纠葛。
只要鹰央愿意委屈自己,向桃花低头道歉,统括诊断部说不定就能以现在的状态继续保存。但是当她扭曲自己信念的时候,鹰央到底还能不能算是『天久鹰央』?
我沉默地考虑了数十秒之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因为我已经渐渐学会了诊断学的初步知识。」
我斩钉截铁地表示。
「……这样啊。」
鹰央的脸上浮现一抹虚弱的笑容,点点头。
「是,没错。所以请不要再发呆了,赶快替宗一郎小朋友做出诊断好吗?」
「……咦?」
鹰央诧异地看着我,发出愕然的声音。
「在会让开始之前还有七个小时耶,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赶快做出诊断,让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和讨人厌的院长闭嘴吧。」
我将手伸向躺着的鹰央,但是鹰央却没有握住我的手。
「可是……我很确定一定是果汁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检验的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
「只不过是假设被推翻一次而已,何必像被撒了盐巴的蛞蝓一样缩起来呢?这太不像你了。你不是老说自己是『天才』吗?既然是天才,就应该拿出天才的样子,赶快找出真相啊。」
我用带着挑衅意味的口吻激励她。鹰央原本像是玻璃珠的双眼,一点一滴、确实地恢复了原有的光芒。原本半张的嘴巴,也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鹰央突然以双手用力拍自己的双颊,「啪」的一声响遍屋内。
「好,那就做给他们看吧!」
鹰央握住我的手,我将鹰央娇小的身体拉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玄关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打扰了——」
鸿池高声说道,同时走进房里。
「我获得熊川医师的许可,他说我今天可以暂时放下小儿科的工作,来帮忙鹰央医师……」
鸿池说到这里』看见靠得很近的我们,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伸手捂住嘴巴。
「哎呀,真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等一下!你不要乱误会!」
正当鸿池做出标准的『向右转』动作』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立刻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口。鸿池发出宛如鸟叫般的「咕」一声。
「你对一个纯洁的少女做什么啊?我要告你性骚扰喔。我只不过是要到处宣传你们两个人正在亲热的谣言……」
「我不是叫你不要这么做了吗?纯洁的少女才不会到处散播这种八卦谣言。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真的不是吗?好可疑喔。」
鸿池保持笑容,扬起目光看着我。为什么我要被一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这样调侃啊?
「喂,你们两个,想在那里演夫妻相声演多久啊?我要从头再看一次铃原宗一郎的资料,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也来帮忙!」
「啊,好的,我很乐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高兴能协助鹰央,鸿池用居酒屋店员似的声音答覆,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房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每次只要和女生说话,就会被说是『夫妻相声』?这几年,我明明都没有女朋友啊……
秒针刻划时间的声音一直紧追在我们身后。
七个小时前,我们气势如虹地再次确认宗一郎的资料,但是立刻就碰壁了。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异状,不管查了多少文献,也找不到符合宗一郎那种症状的病症。
「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看不出来!」
鹰央双手在胸前交叉,坐在沙发上抖脚,同时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那个,鹰央医师……请你冷静一点。」
正在用电脑查询医学文献的鸿池缩了缩脖子。一直以来,我只看过鹰央俐落地解开『谜团』的样子,因此我感到有些意外。这个人看起来很冷静,但事实上只要遇到一点状况,就会陷入恐慌。
我看着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时限正一点一滴地逼近。
「中毒!铃原宗一郎的症状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特殊的疾病,而是中毒。一定是每隔几天,就有人让那孩子喝下会引起中毒症状的东西!」
鹰央抓着她那微卷的黑发,粗声粗气地说道。
「但是,小宗说他除了医院的餐点还有那些果汁以外,就没有吃别的东西了。我认为他应该没有说谎才对……」
鸿池战战兢兢地说道。
「出现症状的时间都是在上午……药品都是由护理师管理的对吧?铃原宗一郎每天早上都会吃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如果服用过量,就会出现我们早上看到的那种症状。」
「是的,药品都是由护理师在管理……难道是某个护理师对小宗……」
鸿池表情僵硬,鹰央则是摇了摇头。
「不,应该不是。没有一个护理师正好是在铃原宗一郎每次出现症状的早上都有值班,我已经确认过班表了;而且他的症状在住院之前就已经出现,所以护理师下毒的机率非常低。」
原来她早就想到这里了。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也开始动脑。
「那么,他父亲金泽先生呢?那个人大都是早上来探病的,会不会是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如果是他的父亲,就有可能在他住院之前就经常和他碰面,而且他是医师,所以应该也具有药物相关的知识。」
父亲对孩子下毒——我虽然不想往这么可怕的方向思考,但是现在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也不是那样。我已经查过了探病记录,铃原宗一,郎出现症状的日子,和他父亲来看他的日子,几乎没有重叠。」
鹰央立刻否定我的说法。唉』像我这种平凡人能想到的假设,鹰央当然早就已经想过了嘛。
房里充满了沉重的气氛。
「就是那些果汁。只要果汁里含有可能引起症状的有害成分,就能说明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检验了三十多瓶,都没有发现异状呢!」
鹰央像是耍赖的孩子一样,在沙发上挥舞手脚。
「啊,鹰央医师,请冷静一点……呃,有没有可能是食物的过敏症状?」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踢来踢去的四肢停了下来,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你觉得今天早上的症状看起来像是过敏吗?如果觉得像的话,那你可能要换个眼珠,或是直接换一副大脑比较好。你是白痴吗!」
「你、你也不用说成这样吧。那些症状看起来确实不像过敏没错,但是我也是很努力地在思考啊。」
「既然要思考,就给我提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你已经在这里学习五个月了耶。」
我和鹰央以激烈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因为心急的关系,我们讲话不免火气比较大。
「那、那个……两位都请冷静一点。呃,小宗应该没有食物过敏才对。他不太会挑食,如果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不喜欢吃水果吧。」
鸿池赶紧介入我们之间调停。
「不喜欢吃水果?可是,他不是每天早上都喝果汁吗?」
鹰央皱着眉说道。
「是的,好像是因为他妈妈强迫他,所以他才勉强喝果汁的。不过虽然说不喜欢,但也不是真的不吃啦。听说他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变得不喜欢的,他还说:『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
「对啊,水果如果还没熟透的话,味道会很酸嘛。」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玄关的大门传来敲门声。我们全都吓了一跳。门被推开后,真鹤走了进来。
「……鹰央,会议快要开始了。」
真鹤以怜惜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五分了。
「等、等一下,姊姊。让我再想一下……」
鹰央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真鹤却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行,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是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如果你不在场,就会变成*一造辩论判决了。这样一来,缩编的议案就一定会通过。很遗憾,现在我们只能祈祷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主任反对缩编了。」(编注:其中一方当事人无故缺席,由另一方单方面提出意见并做出决议的情形。)
听见真鹤的说教,鹰央垂头丧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踩着无力的脚步走向玄关,我和鸿池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当鹰央走到真鹤身旁时,真鹤轻柔地抚摸着鹰央的背。
「……那我走了。」
鹰央喃喃嘟哝着,没有看我们一眼。我只能望着她那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瘦小的背影。统括诊断部真的就这样要被废除了吗?这五个月以来在统括诊断部所经历的各种回忆,宛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掠过。绝望的感觉将我的心染成一片漆黑。
下一秒钟,鹰央忽然像是被电到一般,身体变得僵硬。
「鹰央,你没事吧?」
真鹤担心地问道。鹰央以像是关节生锈似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鸿池。
「……你……刚才说什么?」
「咦?刚才……?」
鹰央那副不寻常的模样,让鸿池不禁后退一步。
「水果。你刚才说铃原宗一郎为什么讨厌水果?」
「呃,他说因为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
「苦!」
鹰央突然大叫。
「那'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你还好吧?」
该不会是因为太绝望而精神崩溃了吧?
鹰央的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全都明白了!苹果、葡萄、橘子、水蜜桃、凤梨。可恶』这么简单的事,我之前为什么都没发现!」
鹰央双手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大喊道。
「你说你明白了,是指明白了小宗出现这些症状的原因吗?」
鸿池探出身子询问,鹰央用力地点点头。
「没错,我全都明白了。我本来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中毒,而不是生病,可是其实背后隐藏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要是没有发现,那孩子可能就会面临生命危险。我果然是天才!」
鹰央仰着头,高举双手。
「疾病?所以小宗真的罹患了什么特殊的疾病吗?」
看见情绪异常亢奋的鹰央,鸿池小心翼翼地问道。鹰央的表情忽然转为严肃。
「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说明了。我必须在主任会议决定缩编之前,证明我现在发现的事情才行。」
鹰央说到这里,对我和鸿池投以锐利的视线。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们。」
「好令人兴奋喔,对不对?小鸟医师。」
「……哪里兴奋了。」
听见鸿池一派轻松地这么说,我用阴沉的语气回答。
「咦——为什么呢?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我们好像变成了间谍,不是吗?就像『不可能的任务』一样?我的耳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见那首主题曲呢。」
「那是幻听。如果你问我,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变成了小偷一样……」
我一边叹息,一边从护理站里面望着走廊的尽头。铃原宗一郎的母亲桃花已经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病房,此时正在照顾他。
我和鸿池为了实行鹰央『拜托』的事情,来到了小儿科病房。现在时间是六点五分,主任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了。
「没时间了,我们速战速决吧。」
我做好觉悟。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万一被发现,将会引起很大的问题。然而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但是只要这个任务成功,接下来鹰央就会想办法——这段期间在统括诊断部的经验,让我如此确信。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小宗的妈妈:『熊川医师有话要跟你说』,然后把她带来护理站。接下来就拜托小鸟医师了。」
「好,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鸿池轻声说了一句:「任务开始」走到走廊上。我担心地看着不知为何蹑手蹑脚走路的鸿池,不断地深呼吸。
才短短的一分钟左右,鸿池就将铃原桃花带来护理站了。
「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是宗一郎的病情吗?」
「呃,这个嘛,要请熊川医师直接……」
「所以熊川医师在哪里?」
「呃,我想他应该很快就来了……」
「既然如此,等他来了你再叫我不就好了吗?」
啊,不行。
我听着桃花和鸿池的对话,立刻当机立断。再这样下去,桃花一定马上就会回到宗一郎的病房,我必须在那之前动手才行。
我离开护理站,小跑步穿过走廊,推开宗一郎病房的房门。
「谁?」
看见闯进房间的我,躺在床上的宗一郎露出不安的表情。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一点苍白,意识却很清醒。跟早上比起来,现在的状况已经改善许多。
「呃,我是医师叔叔喔。」
「医师叔叔?」
宗一郎可爱地歪着头。
「嗯,对啊。呃,我有点事情要做,宗一郎小朋友你只要乖乖躺着就好了。」
明明面对的是一个小学生,我却说得吞吞吐吐。我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塑胶袋』打开房间角落的冰箱。冰箱里依然塞满了铝箔包的果汁,我将那些果汁一一装进塑胶袋。
将那些果汁带来正在举行主任会让的会议室——这就是鹰央给我们的指示。检验结果明明已经证明了这些果汁并没有异状,不知道为什么还需要它。不过我相信鹰央一定有什么想法,现在只能将一切都赌在她身上了。
宗一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慌张地翻着冰箱的我。我将所有的铝箔包都放进塑胶袋之后,对宗一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打扰了。好好休息吧,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打开门,准备离开病房。
「咦?」一道诧异的声音从我的喉咙发出。
铃原桃花就站在门外,在她身后的是一脸苍白的鸿池。桃花和我四目相接。
桃花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接着将视线缓缓往下移动,最后停留在我手中的塑
胶袋上。那一瞬间,桃花的眼睛吊了起来。
鸿池这家伙,为什么不多争取一点时间呢?我对鸿池投以责备的眼神,她缩起脖子,将双手举到面前合十。
「你在做什么!」
桃花尖锐的声音响彻走廊。一瞬间,我本来想找些借口搪塞过去,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搪塞得了。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抱歉了!」
我大叫一声,从桃花的旁边穿过,往走廊跑去。
「啊!站住!」
身后传来这声怒斥以及脚步声。她追上来了?
我没有时间回头。离开小儿科病房之后,我顺着楼梯往下跑。
「我叫你站住!你在想什么啊!」
桃花的怒吼声从上方传来,看来她好像追到这里来了。还真是执着。
我带着紧张的神情抵达三楼后,用挂在胸口的名牌碰触通往医局区的自动门旁的感应器。自动门开启,同一时间,我的背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只见满脸怒气的桃花追了上来。我赶紧钻过自动门,结果在自动门关上的前一刻,桃花也闯进了医局区。
正在开会的那间会议室的门,就在我的右手边。我一边顾忌着身后的桃花,一边打开门,闯了进去。
会议室里的二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全身僵硬。追上来的桃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之后,也僵立在那儿不动。
这间会让室很大,坐在正面最内侧的是院长天久大鹫,至于坐在左右两侧的,则包括了小儿科的熊川以及妇产科的小田原等各科的主任,大概半数左右我都见过。仔细一看,真鹤也在其中。
「你带来了吗!」
坐在大鹫右手边的鹰央猛然站了起来,我高高举起装满了铝箔包的塑胶袋。
「太好了!刚好赶上!」
鹰央开心得当场跳了起来。
「这到底是……」
坐在最靠近门边,一名肥胖的中老年男性转过头来看着我和桃花。我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白袍上面的名牌上写着『腹腔外科主任酒井』。
「这固人从我小孩的病房里擅自把果汁拿走!这间医院到底是怎么回事?医师会偷东西吗!」
桃花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叫。
「小鸟医师!你没事吧?」
我身后的门突然打开,鸿池冲了进来。看来她也追着我和桃花来到了这里。
会议室里众人的视线,这下子全都聚集在鸿池的身上。
在各科主任的注视之下,鸿池当场僵立在原地。唉,对一个实习医师来说,这种状况确实太刺激了。
「啊,我不应该来这里的……打扰了——」
鸿池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别想自己一个人逃走。」
「等……小鸟医师。拜托你放过我吧。」
听见鸿池和我低声交谈,桃花大声地咂嘴。
「小鸟游医师,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是要让一片混乱的会让室安静下来般,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光是这样,原本喧闹的会让室便陷入一片寂静。
「那个,呃……」
「是我拜托他的。我跟他说,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将铃原宗一郎病房里面的铝箔包果汁拿来就好。顺带一提,这个女的是铃原桃花,要告我的人就是她。」
鹰央大声说道,仿佛在解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听见鹰央这番话,会让室里再度掀起了一阵骚动。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个女的也带来了。这一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鹰央扬起了嘴角。
「……对不起。」
桃花就在我旁边,我很难判断在这个情况下究竟该不该道歉,不过总之我还是向她道歉了。
「不,太好了。这正是我所盼望的状况。你干得太好了。」
鹰央像是在喊「万岁」似地高举双手。
「等一下!」桃花满脸通红地叫着。「你们干嘛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些果汁是我买来给我儿子喝的,赶快还给我,否则……」
「你要告我们窃盗吗?随便你。我是因为你儿子的诊断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才叫他拿来的。」
「你之前不是已经检验过那些果汁了吗?你有检测出你所说的『毒』吗?」
「不,什么都没有验出来。那些只是一般正常的果汁。」
「看吧!既然如此,问题就不在那些果汁上啊!你竟然还敢一副那么了不起的样子!」
桃花自认为胜利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原因就出在果汁没错。」
鹰央斩钉截铁地表示。桃花的表情变得扭曲。
「你刚刚不是才说果汁完全没有问题吗?」
桃花与鹰央的视线激烈地交错。
「那个——……」
名叫酒井的腹腔外科主任战战兢兢地举起手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副院长个人的纠纷,是不是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再慢慢谈比较好……」
「啰唆!叔叔的应声虫给我闭嘴!」鹰央对酒井喝斥道。
「应、应声虫……」
酒井的嘴巴就像缺氧的金鱼似地一张一阖。就在这个时候,大鹫站了起来。
「鹰央医师,酒井医师说的没错。在我们开会的时候,让外人闯进来是有问题的,而且从你们的对话听起来,这位女士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等这场会议结束之后,再由我这个医院的负责人和你们一起好好地谈一谈,怎么样啊?」
大鹫以说教似的口吻说道。包括酒井在内的好几个主任都点头表示赞同。
「那可不行,因为这和统括诊断部的缩编有很大的关系。我现在就要让这个女人撤回告诉。」
鹰央挺起胸膛这么说。会议室里涌现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别开玩笑了!撤回告诉?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一定会告你,让你身败名裂!」
桃花呲牙咧嘴地大喊,鹰央则是嘲讽地笑了笑。
「不,你会撤回告诉的。听清楚了,我现在就要说明你儿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就当场向你下跪磕头,并且不打官司,直接按照你的要求,支付你慰问金。」
听见这个大胆的提议,桃花的表情难掩动摇。
「这个条件不错吧?如果我成功了,你就能知道你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把他治好;如果我失败了,你就能让我对你下跪磕头,同时得到一大笔钱。」
鹰央挑衅地说道。桃花以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鹰央,沉默不语。
「……您是铃原桃花小姐对吧?」
大鹫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的音量并不大,可是却非常响亮。桃花将视线转向大鹫。
「我是这间医院的院长,我叫做天久大鹫。首先我要为本院的医师造成您的不愉快而向您道歉。此外,我也要拜托您——可不可以请您先听听看这位天久鹰央医师想说什么呢?假如天久医师没有办法说明令郎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就会负起责任,向您道歉,并且对我们为您带来的困扰做出补偿。」
「这,院长……」
酒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大鹫朝他瞪了一眼,就让他闭上了嘴。
「您觉得如何?」
大鹫要求桃花做决定。虽然他的用字遣词都很有礼貌,但是口吻却带着一股不容许别人拒绝的魄力。桃花咬着嘴唇,犹豫地点头。
「好,契约成立。」
鹰央从会议室的后方小跑步过来,她的脚步非常轻快,就像是小跳步似的。
鹰央一来到我面前,便将我手里的塑胶袋抢过去。
我本来想叫住鹰央,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鹰央真的能够说明宗一郎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一股不安的感觉在我的胸口扩散开来。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鹰央看见我的表情后,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原本弥漫在我胸口的不安顿时消失了。
既然她说了「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需要静静看着事情发展就好。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说完后,鹰央便强而有力地点点头,接着转头环视全场。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鹰央身上。
鹰央对坐得离她最近的酒井说了声「滚开」。于是酒井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椅子移开,腾出空间。鹰央将装在塑胶袋里的铝箔包全部倒在桌上。
「真的没问题吗?那些果汁的检验报告,不是没有任何异状吗?」
站在一旁的鸿池不安地轻声低语。更旁边的桃花则是以冷冷的视线注视着鹰央。
「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好好看着吧。」
在我对鸿池这么说的同时,鹰央将铝箔包上的吸管取下,插进印着葡萄图案的铝箔包里,送进口中。
「……不是这个啊。」
鹰央啜饮一口之后,喃喃说道。接着,她又拿起印有苹果图案的铝箔包,插进吸管,同样吸了一口。
橘子、水蜜桃、凤梨,接着又是一瓶新的苹果——鹰央就这样一瓶一瓶地将吸管插进去,每瓶都喝一口。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我皱着眉头。会议室里大部分的人,也和我一样露出狐疑的表情。这时,我发现只有铃原桃花的脸上明显露出焦躁的神色。
鹰央把苹果汁的铝箔包放在一旁,接着将吸管插进凤梨汁的铝箔包,和先前一样吸了一口。就在那一瞬间,鹰央瞪大了双眼。
鹰央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又喝了一口果汁,接着露出满脸的灿笑。
「苦的……」
鹰央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果汁是苦的,小鸟!果然不出我所料!」
「咦,苦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那孩子怎么会说『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所以不喜欢』呢?一般不是应该是『酸的』吗?就算水果还没熟透,也几乎不会有『苦』味呀。」
「那个……你在说什么?」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鹰央将插着吸管的铝箔包递给我。
「你只要喝一口看看,就马上知道了。」
「只要喝一口就知道……」
我疑惑地接过包装上画着凤梨图案的铝箔包。全会议室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无视于在我身旁喃喃说着:「啊——间接接吻。」这种无聊话的鸿池,战战兢兢地把吸管放入口中,吸了一口。下一秒钟,弥漫在嘴里的味道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呛到了。
「这、这是……?」
我好不容易将呼吸调整好,再确认一次包装上的图案。
「没错。说到『会苦的水果』,应该就只有这个了吧。」
鹰央将左手食指竖在面前。
「就是葡萄柚。」
没错,这个味道的确是葡萄柚。可是为什么包装上画着凤梨的铝箔包,里面装的却是葡萄柚汁呢?
嗯?葡萄柚……?
「啊」
我忍不住大叫。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熊川也大喊:「原来如此!」
「没错,这就是造成铃原宗一郎剧烈呕吐、*复视、意识不清的原因。铃原宗一郎一直在服用癫痫药物卡巴氮平,这种药物和葡萄柚一起摄取时,会大幅提高其血中浓度,产生中毒症状。」(译注:因视觉障碍造成物体在视网膜上形成两个影像。)
鹰央仿佛在指挥一般,挥动着竖起的左手食指,一脸得意地说明。
「葡萄柚里所含的类黄酮(flavonoid),会阻碍名叫CYP3A4的酵素作用,长达好几个小时。CYP3A4有助卡巴氮平的代谢,要是在它受到阻碍的状态下服用卡巴氮平,就会产生暂时性的血中浓度异常上升。其他不能和葡萄柚一起服用的药物,还包括治疗高血压的钙离子通道阻断剂(calciem channel blocker)等等。」
说到这里,鹰央一脸得意地环视可能是因为跟不上状况而静悄悄的全场。此刻,这里已经完全变成鹰央的专属讲坛了。
「呃……」
鸿池歪着头,轻轻举起手。
「嗯?什么?」鹰央心情极佳地说道。
「呃,根据您刚刚的说明,小宗的症状是因为卡巴氮平中毒而起的,对吧?可是刚才鹰央医师不是也说,小宗罹患了一种攸关性命的『严重疾病』吗?」
「不,不是的。我刚才确实说了『背后隐藏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但是我并没有说『铃原宗一郎罹患了严重的疾病』唷。」
鹰央一边说,一边走向铃原桃花。桃花的脸部肌肉开始微微抽动。
「罹患了严重疾病的是你。」
鹰央用食指指着桃花的鼻子。
「我、我罹患了严重疾病?你在说什么啊。生病的是宗一郎吧。我、我……你说我生了什么病?」
桃花气急败坏地说道。鹰央抬起头来瞪着桃花。
「铃原桃花,你罹患了代理孟乔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proxy)。」
桃花的表情像是被火燃烧的蜡一般扭曲。
「代理孟……?」
鸿池疑惑地歪着头,鹰央则是以斜眼望着鸿池。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所谓的孟乔森症候群,是一九五一年由一位名叫理查·艾许(RichardAsher)的英国医师所发现的精神疾病。罹患这种疾病的病人,
会伤害自己的身体,或是服用毒药,让别人认为他罹患了重大疾病,借以博取周遭人们的关心和同情。而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是利用一个代替自己的『代理人』,来进行同样的行为。」
鹰央走近桃花。桃花像是受到压迫似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代理人』大多是自己的孩子。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患者会借由努力照顾被自己以物理性伤害或是下毒的『代理人』,演出一个『全心全意照顾重病患者、值得夸赞的人』,博取周遭人们的好评。」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故意害宗一郎生病的吗?」
桃花以颤抖的声音怒吼。
「嗯,对啊。你故意让你儿子喝葡萄柚汁,使他产生卡巴氮平中毒症状,再借由照顾生病的儿子,演出一个『悲剧的母亲』。」
鹰央坚定地对桃花投以锐利的视线。
「不,不是的!我只是……」
「怎么?难道你打算说,你明明是护理师,却不知道服用卡巴氮平的病人不能食用葡萄柚,所以你让儿子喝葡萄柚汁并不是出自恶意?」
桃花气喘吁吁地尝试反驳,鹰央则是扬起目光望着她。
「对、对呀。我不知道!我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他喝的啊!」
桃花以尖锐的声音高声喊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如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刻意将铝箔包的内容物调包?那些铝箔包是你亲自带来,放在病房的冰箱里的。你分明就是为了让儿子中毒,所以才调包的。」
「那、那可不一定。搞不好是医院里的什么人……例如医师或是护理师……」
「你在说什么啊?你刚刚不是说你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他喝』的吗?此外,铃原宗一郎的中毒症状是从住院之前就出现的,能够在住院前和住院期间持续让他饮用葡萄柚汁的,就只有跟他住在一起的你了。而且,你在你儿子住院期间,不是也非常坚持要让他喝那些果汁吗?」
桃花张口喘着气,但她已经没有言词可以反驳。
「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有些铝箔包的吸管插孔上开了一个小洞。我想你可能是用注射器之类的东西,将里面果汁调包的吧。只要去你家搜查,一定可以找到留下葡萄柚汁痕迹的注射器吧。」
鹰央朝桃花走近一步,往后退开的桃花背后碰到了墙壁。
「不管再怎么检验,都不可能验出毒物的,因为那些真的只是普通的果汁嘛。但是对铃原宗一郎来说,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葡萄柚汁,也会成为『毒』啊。」
桃花可能是腿软了,她背靠着墙壁,缓缓地往下滑,最后瘫坐在地上。鹰央从上方俯视着桃花。
「之前的维他命A过剩症,也是你故意让他过量服用所造成的,对吧?你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竟然轻易地被我识破,而且还被我指责你让小孩服用过量的维他命。你塑造出来的『为孩子奉献的母亲』形象遭到破坏之后,非常激动,所以才对我提告。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困扰的事呢?好了,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鹰央将脸凑近桃花,近得额头都快碰到她了。桃花的口中只发出「啊……啊……」有如呻吟般的声音。
「看来她没有话要反驳了。喂,小鸟。」
「啊,是。」
眼前这场漂亮至极的逆转剧让我看得入迷,直到听见鹰央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呆啊?赶快报警,还有通知警卫,不要让这个女人再接触铃原宗一郎了。」
听见鹰央说到『报警』这个单字的瞬间,原本垂着头的桃花猛然抬起头来。
「警、警察?」
「当然啊。你所做的事情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虐待』了。发现受虐儿的时候,按照规定,我们必须确保孩子的安全,同时立刻报警。」
「不要!不要报警!欸,我向你道歉,我会撤回告诉。」
「你当然要撤回告诉。或者应该说,你现在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告我吧?」
桃花抓住鹰央的白袍苦苦哀求,鹰央则是一脸不耐地俯视着她。
「欸,拜托你,我只是一时兴起才那样做的。况且你不是也说那是一种精神疾病吗?所以我也是无法控制的呀。」
「什么?一时兴起?」
鹰央甩开桃花的手,语带威胁地低声说道。桃花从喉咙发出「噫」的哀号声。
「你的孩子之所以到目前都没有什么后遗症,其实只是幸运而已。事实上,你的行为就算夺走孩子的性命都不足为奇。而且,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并不是一种丧失心神、无法区分善恶的疾病,你是在完全明白自己的行为是『恶』的状态下,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怀疑,运用身为护理师的知识,订立周详的计划后才实行的。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取他人的好评。说不定你还以为只要像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儿子,离开你的前夫就会回到你身边呢。总而言之,你已经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了。」
听见鹰央冷冷地这么说,桃花垂下了头。
偌大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鹰央的发言所震慑,说不出话来。
鹰央将视线从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桃花身上移开,转过头去看着大鹫。
「好了,叔叔,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统括诊断部缩编的让案,现在怎么样了呢?」
鹰央抬起下巴说道。
「……喔,这个议案当然就撤销了。」
大鹫泰然自若地以平板的语气宣布。
「院长,怎么可以!我们好不容易……」
酒井突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又缩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次的缩编议案,起因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遭到了控告,假如不处理的话,就可能会对医院的风评带来负面的影响。现在既然对方愿意撤回告诉,那么撤销缩编议案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见大鹫的话,酒井的嘴巴歪成一个「乀」字。
鹰央转头看我,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看,我就说包在我身上吧。」
「太漂亮了。」
我笑着打从心里赞叹。
「鹰央医师果然超帅的。」
在我身旁的鸿池也轻声说道。只有今天,我觉得似乎可以认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