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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魅影病房 Karte.01 甜蜜的毒药

*

『昨天傍晚六点左右,一名住在足立区的四十岁妇女,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一瓶宝特瓶饮料。喝下饮料之后,这名妇女便觉得身体不适,并且出现呕吐的症状。这名妇女被送往医院后,虽然一度丧失意识,但目前已经恢复意识,并没有生命危险。警视厅表示,从上周开始,足立区就连续出现多起宝特瓶饮料被掺入农药的事件,因此将会慎重调查这件事是否与下毒事件有关联……』

……真无聊。香川昌平不悦地关上收音机,踩下油门。驱动著五吨卡车的引擎,在他的屁股下发出强力的低吼声。

最近怎么都是这种让人心情不好的新闻啊,干嘛不多找点开心的事情报导呢?昌平扭动身躯,调整一下胖到超出驾驶座的巨大臀部,同时大声地咂嘴。

前方的号志变成了红灯。昌平踩下煞车,停下卡车,接著将手伸向副驾驶座。副驾驶座上放著三瓶一·五公升装的宝特瓶可乐。昌平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打开瓶盖,直接对著嘴喝。

昌平每天工作的时候-都会喝下四·五公升的可乐。自从几个月前,他所任职的货运公司老板表示:「在车上吃东西会把车子弄脏。」而禁止员工在车上吃东西之后,喝可乐就成为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正因如此,他经常必须为了小便而停下卡车。

「你喝那么多可乐,当心罹患糖尿病喔。」

昌平的脑中突然浮现今天早上出门时,妻子对他的抱怨。妻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只是回了声:「没关系啦。」一语带过,但是现在却感到有点生气。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啊。他再次咂嘴。二十几岁的时候,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他,体重大概是七十公斤左右,只是有点壮硕而已。可是上个月健康检查的时候,他的体重已经超过一百四十公斤。他大约是从五年前开始慢慢变胖的,尤其是最近这三年,体重更是直线上升。

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那就是老板。自从现任老板接下前老板的职位之后,他因为工作而生气的次数大增。为了减轻工作压力,他开始大量摄取甜点和饮料。

前老板是个善良的好人。昌平高中毕业后,因为经济不景气而找不到工作,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前老板对自己伸出了援手。多亏前老板的帮忙,虽然称不上富裕,不过昌平总算也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

昌平的脑海里浮现前老板那满是皱纹的慈祥脸庞。但是,那张脸却慢慢变成前老板的儿子——也就是现任老板的脸。昌平愤怒地拍打方向盘,喇叭发出叭的一声。

前老板因为心脏病发而突然过世后,由还不到三十岁的现任老板继承家业。 前老板一直非常重视的『人情』,在现任老板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他满脑子只想著营收,为了增加市占率,他开始调降运费;而这些压低的成本,全都转嫁到昌平他们这些驾驶员的身上。现在的工作比前老板在的时候还辛苦,可是薪水却不增反减。

「……那个混帐,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让他好看。」

昌平低声咒骂。脑中那张现任老板的面孔,又渐渐变成了妻子的脸。于是他更生气了。这几年,因为妻子抱怨而生气的次数也愈来愈多。妻子抱怨的内容,主要都是有关昌平的饮食习惯。

你是因为我每天这样拚命赚钱,才能生活下去的,难道你连我工作时的唯一乐趣都要剥夺吗?昌平再度仰头灌下宝特瓶里的可乐。甜味在嘴里扩散的同时,有一种类似刺痛的感觉滑过喉咙。这种刺激平常总是能安抚他紧绷的神经,但是今天他的情绪却迟迟无法稳定下来。昌平又喝了 一口冒著气泡的液体,接著把宝特瓶的盖子盖上,扔回副驾驶座。忽然间,他的视线停留在贴在仪表板上的照片。那一瞬间,他的嘴角立刻上扬。

照片里,一名眼角下垂的少女天真无邪地笑著。她是昌平即将升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葵。对于昌平来说,葵就是他生存下去的意义。

昌平刚结婚的时候就很想要小孩,不过妻子却一直没办法怀孕。几年之后,他们夫妻做了检查,才发现不孕的问题出在他身上。医师表示,昌平的精子活动力有问题,因此很难自然怀孕。他在经济上没有余力去进行昂贵的不孕症治疗,因此只好抱著半放弃的心态,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妻子怀上了葵。

葵已经九岁了。昌平不管多么辛苦,只要想到女儿,就能忍耐下去。据说许多女孩子到了小学三年级,便会开始避著父亲,葵却完全不会。她总是喊著:「爸爸、爸爸!」同时带著灿烂的笑容跑向他。

嘴角上扬的昌平觉得嘴唇留著可乐的甜腻,于是舔了舔嘴唇。接著,昌平皱起眉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宝特瓶。他隐约觉得留在舌尖的甜味,似乎和自己平常熟悉的味道有点不同。就在这时,后面的车子传来尖锐的喇叭声。昌平一回神,才发现号志不知何时已经转为绿灯了。

「吵死了!我知道啦!」

昌平打了档,踩下油门。卡车往前行驶,惯性带来微微向后的力道。

位在东久留米市的送货地点就快到了。今天肚子特别饿。虽然才刚过上午十一点,不过等抵达目的地卸完货之后,就提早去吃午餐吧——昌平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驾驶著卡车。此时,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摇了摇头。挡风玻璃前的道路,看起来彷佛是扭曲的。

怎么回事?就在昌平这么想的瞬间,有股强烈的呕吐感忽然袭来,一团温热的东西顺著食道涌上。昌平反射性地把头撇向一边,将逆流至口中的液体吐出。温热的液体淋在他抓著排档杆的手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什么事了?昌平的脑中一片混乱,接著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广播中听见的新闻。

『足立区从上周开始,就连续出现多起宝特瓶饮料被掺入农药的事件……』

昌平用视线模糊的双眼望向副驾驶座——他刚才觉得味道怪怪的宝特瓶装可乐。那是他在住家附近的超市买的;他总是一次买很多,在上班时带出来喝。而他家就位在足立区……

不会吧?就在他这么想的瞬间,握著方向盘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震颤宛如四处爬窜的昆虫,从手开始慢慢往手臂、躯干和下肢扩散。他的视野渐渐变白,意识转为模糊。

昌平赶紧试图踩下煞车,但是已经开始发抖的脚却不听使唤。他离前方的弯道愈来愈近。

在一片白色的视野中,昌平只能呆滞地望著逐渐逼近的电线杆。

1

「那就麻烦你了。」

我将数十分钟前送来急诊室的八十多岁肺炎病人交给病房的护理师之后,转动脖子,垂下视线,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五分,再过不久就可以交班给六点的夜班医师了。

十一月的某个星期五,我——小鸟游优一大早就在急诊室值勤。我其实不是急诊室的医师,而是隶属于内科诊疗部门之一的『统括诊断部』,但是在我那蛮横上司的命令之下,我每星期都要来急诊室一天半,帮忙急救工作。

今天有很多病人被送来急诊室,相当忙碌,我打从心底觉得蓄积了许多疲劳。只剩几十分钟就可以交班,希望不要再有什么事情了。

我坐在电子病历表的萤幕前,准备将那位已经转住院的肺炎病人的病历归档。就在这时候,我旁边那扇连接急诊室和走廊的门忽然打开,一名穿著廉价西装、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出现在我眼前。我认识这个人。

「咦?这不是成濑先生吗?你好。」

我向田无分局刑事科的刑警成濑打招呼。四个月前,我刚来到这间医院就任不久,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凶手声称自己『遭到外星人绑架,大脑里不知被植入了什么东西』。我就是因为这起事件认识成濑的。

被送来急诊室的病人中,经常可见与犯罪事件有牵扯的伤患或是药物成瘾者;而在这种时候,距离医院最近的警察局就会派遣员警前来调查。正因如此,成濑经常造访急诊室。在最初的事件落幕之后,我也和他见过好几次面。

「你好……」

成濑那厚厚的嘴唇几乎没有动,轻声说道,接著就直接走向急诊室里面的急救处置区。他还是一样不亲切啊。不……与其说不亲切,倒不如说可能只是单纯讨厌我而已吧。

我轻轻耸了耸肩,望著成濑前往的急救处置区。有什么需要刑警来调查的病人被送进来吗?因为我刚才连续处理了心肌梗塞与严重肺炎的病人,所以不知道其他急诊室医师负责处理哪些病人。就在我盯著急救处置区的时候,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鸿池舞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向她招了招手,她发现之后,以小跑步向我跑来,那头染成淡褐色的短发也随之摆荡。

「什么事?小鸟医师。」

「我不叫小鸟,是小鸟游。」

我皱起眉头说道。最近我们已经重复这样的对话许多次了。这阵子,许多实习医师和护理师也开始叫我『小鸟医师』。这个绰号和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我完全不相称,是我那个嘴巴很毒的上司取的。而卖力将这个绰号到处宣传的,就是眼前的鸿池。

起初,鸿池对我还满有礼貌的,可是这家伙最近却一直和我装熟。

「叫你『小鸟医师』不是很好吗?最近大家都慢慢接受这个称呼了,我们就继续这样叫下去吧。」

鸿池不知为何,用双手摆出胜利的姿势。看来她并不打算停止散布我的绰号。

「所以,为什么刑警会过来?刚才有伤害案件的受害者被送进来吗?」

「不,是车祸的伤患。听说是一辆卡车撞上了电线杆。」

「……卡车撞到了很多人吗?」

「是自撞车祸唷。驾驶本人也系著安全带,因此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不知是否因为脑震荡的关系,他被送来急诊室的时候是没有意识的。不过就在我们帮他打了点滴、检查外伤时,他的意识也慢慢恢复,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回答问题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刑警还要特地跑来呢?」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车祸,一般应该只有制服员警会过来问话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成濑走一趟。

「那是因为……」鸿池突然压低音量:「因为那位出车祸的驾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唷。」

「奇怪的话?」

「是啊,他说自己在驾驶途中突然抽搐,全身动弹不得。」

「……会不会是癫痫发作或脑溢血呢?」

「听说他没有癫痫的病史,而且据他本人表示,他的身体很健康,几乎从不上医院。至于脑溢血的疑虑,病人做了*CT检查之后,也没有发现异状。」(译注:Computed Tomography,电脑断层摄影。)

「如果是脑溢血的话,必须经过两、三天,CT才照得出来吧。」

「若是严重到让身体无法动弹的脑溢血,应该也会出现麻痹的症状吧。但是他完全没有耶。」

「那么会不会是*TIA?如果是TIA的话,就只会出现短暂的麻痹症状。若是如此,万一置之不理,很可能会变成真的脑溢血唷。」(译注:Transient Ischemic Attack,暂时性脑缺血。)

「你是指暂时性脑缺血吗?帮他检查的医师也说有这个可能性,所以接下来应该先让他服用抗血栓药物比较保险。这个病人好像还不到四十岁,身材非常肥胖,简直可以说是脂肪的集合体。只要稍不注意,可能就会因为高血脂或糖尿病而引起脑溢血呢。」

「他真的有那么胖吗?」

「是啊,应该有相扑力士等级。体重有三位数吧。搞不好有一百五十公斤呢。」

鸿池敞开双臂这么表示。那还真是不得了。

「既然如此,说不定是睡眠呼吸中止症候群喔。这种患者在躺卧的时候,脖子上的脂肪会压迫气管,使病人无法熟睡。这个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开车的时候突然很想睡觉,导致丧失意识。」

「啊,原来如此,的确有这个可能呢。我都没想到这一点,小鸟医师真不愧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

听见鸿池的夸奖,我不禁露出苦笑。我被派遣到统括诊断部的四个月以来,老是被那个头脑就像超级电脑一样的上司臭骂:「你的脑袋里装的是豆腐吗?」、「不要因为你叫做小鸟,就连大脑也跟鸟一样!」经历了这么多疑难杂症,列出各种可能的诊断这种小事,我还做得到。无论如何,既然那位病人住院了,我们就必须去调查车祸发生的原因吧。不过……

「可是,听到这里,我还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刑警要过来耶?」

「接下来才是重点。在我们完成初步的治疗之后,病人表示自己在开卡车时喝的可乐里被人下了毒,所以他才会全身无法动弹。」

「下毒……?」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词汇,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

「对,就是最近大家议论纷纷的那件事——听说有人把农药掺进宝特瓶飮料里。病人说自己喝了可乐之后,觉得味道很奇怪,接著他的身体就出现异状了。」

那还真是非同小可,难怪成濑会特地前来调查。

不过,还好那个人现在不在场。我抬头看著天花板。这间医院的楼顶上,有一间以红砖打造、像是会出现在西洋童话故事里的幻想风格建筑,『家』。住在那里——应该说栖息在那里的,正是那位年纪比我小的上司。要是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挥无限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插手吧。

统括诊断部的工作,是『替难以诊断的病人做出诊断』,而不是调查刑事案件。在这之前,我已经被迫陪她一起调查过好几起事件了,这次或许可以逃过一劫吧。再过几十分钟,我就能顺利交班,等下班时间一到,就马上回家吧。

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刚才成濑走进来的那扇门打开了。我一看见站在门外的人,不由得从喉咙发出悲鸣。

娇小的身躯穿著浅绿色的手术衣,外面罩著一件尺寸过大的白袍。小巧的脸上,有著像猫一样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带著微卷的波浪,只是不知道是自然卷还是睡觉时压到的。站在那里的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上司——天久鹰央。

「为、为什么鹰央医师会……」

「啊,是我打内线电话告诉她『有个很不寻常的病人被送来急诊室,刑警也来了唷』。」

我一脸呆滞地喃喃自语,身旁的鸿池则是举起手,天真无邪地说道。

你干嘛这么鸡婆啊!这么说来,鸿池好像曾经公开表示自己是鹰央的粉丝。

可是,上次发生『病房鬼火事件』的时候,她明明就说过:「我不敢直接和鹰央医师说话,好害羞喔。」她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会互通电话了……?

「你说的那个很有趣的病人在哪?」

我看著笑容满面的鹰央,忍不住轻声叹息。

「嗨。」

鹰央走进急救处置区,举起一只手和成濑打招呼,脚上的拖鞋发出啪答啪答的声响。成濑的脸立刻扭曲,他的表情很明显地在说:「你这家伙怎么又出现了?」

如果是一般情况,刑警大可以将闲杂人等赶走,但自从在四个月前那件『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引起的杀人事件结识之后,鹰央老是以她那令人畏惧的智慧与厚脸皮,硬是插手成濑负责的案件,而且一一解决。因为这样,成濑虽然不喜欢鹰央妨碍自己的工作,不过在内心深处又不由自主地仰赖她的智慧,以至于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局面。

成濑很露骨地表现出感到困扰的态度,鹰央却完全不以为意,直接走进急救处置区。我没办法,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急救处置区里有三张病床,最里面那张床的周围,包括成濑在内,一共站著五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名穿著白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我见过他。他叫做野濑,是脑神经外科医师。我想他应该是这位病人的主治医师吧。

我一边走近病床,一边观察成濑和野濑之外的三个人。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少女,躲在一名中年妇女的身旁。她们应该是病人的妻子和女儿吧?两人都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而在两人的后方,站著一名穿著西装的纤瘦年轻男子。不知是否因为焦虑的缘故,他不断地用皮鞋的鞋跟轻敲著地板。看起来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吧,他将头发染成黄色,看起来活像个牛郎。

我再往病床走近,终于看见躺在床上的男子。

喔喔!一看见身穿病人服的男子,我差点忍不住脱口大叫。尽管鸿池已经告诉我了,他的身材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他那宛如一座小山的肚子随著呼吸而晃动,颈部蓄积了大量的脂肪,根本看不见脖子。病人服可能太小了,让他的肚子袒露在外。

鹰央的兴趣似乎也被勾起,她以无礼的眼神打量著躺在病床上的男子。男子可能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因此不悦地弯起身体。看来他的意识的确相当清楚。

「天久医师,你有何贵干?」

成濑皱起了粗眉,以略带威胁的低沉语调询问。如果是胆小一点的人,光是这样应该就会害怕了吧。但是,鹰央却无动于衷。

「我听说有个很有意思的病人住院了,所以来瞭解一下状况。」

听见『很有意思』这个没礼貌的词汇,除了少女,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鹰央的头脑塞满了庞大得惊人的知识,不过很遗憾,『一般常识』并没有输入她的大脑中。

「我现在正要开始问话,医师,可不可以请你离开一下?」

「喔,你问你的,没关系啊。我在旁边一起听,你赶快开始吧。」

成濑挥了挥手,想要赶走鹰央,她却如此回应。成濑闻言撇著嘴说道:

「你是一般市民吧?接下来我准备以警官的身分进行调查,可不可以请你离开呢?」

「我的确是一般市民,可是我是医师。这个病人的身体突然无法动弹,之后又丧失了意识对吧?身为医师,我也必须瞭解他的状况。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问他问题。既然我也会问他问题,那么我们一起问,不是比较好吗?同样的话,不需要让病人重复说好几次吧。」

听见鹰央正确无比的言论,成濑的脸上浮现了复杂的神情。

「呃,我是这个人的老板,我叫山口。你是谁?」

看见鹰央和成濑在对话,穿著西装的男子以鼻音很重、很难听懂的声音说道。

「你说我吗?我是天久鹰央。」

鹰央挺起胸膛,自我介绍。拜托,你只说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用啊。

「呃,这位天久医师,是这间医院统括诊断部的主任……」

我赶紧替鹰央补充她刚才不足的自我介绍。

「主任?你是主任?」

名叫山口的男子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个子娇小又长得一副娃娃脸的鹰央,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听见她是这间大医院的主任,任谁都难以想像。

「所以,我是来诊察这个病人的。好了,总之我们先听听看他怎么说吧。」

「呃,天久医师,主治医师是我耶。」

一直保持沉默的野濑有点生气地说道。他可能觉得自己负责的病人被抢走了吧。二十七岁的鹰央,年纪轻轻就在由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任职诊疗科的主任,因此有许多医师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们或许都怀疑鹰央是靠著父亲的裙带关系,才能爬到这个地位吧。但是,他们其实完全搞错了。拥有庞大知识作为后盾的鹰央,诊断能力在这间医院里可说是首屈一指。

「喔,主治医师给你当没关系啊。统括诊断部以会诊的名义协助就好。」

「会诊应该要由主治医师邀请才能进行耶。」

「那么,你现在立刻请我来会诊不就好了?」

「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如果要检查的话,我自己做就可以了。统括诊断部请回吧。」

「你连毒物检查都会自己做吗?」

「毒物?」野濑的额头出现皱纹。

「我在问你是不是连毒物检查都会做。这个人说自己『被下毒』喔。这间医院的检验部能够检查出的毒物种类有限。」

听见鹰央的问题,野濑的脸部肌肉紧绷,噤声不语。

「顺带一提,我在母校的研究室里有人脉,只要有检体,两、三天就能够检验出所有的毒物反应。」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道,同时以挑衅的目光望著野瀬。

「……总而言之,主治医师是我喔。」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野濑皱著眉头如此回答。

「我知道啦。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来听听看病人怎么说吧。」

鹰央把发言权交给躺在病床上的巨汉。这个名为香川的男子歪了歪嘴,抓抓头。

「我刚才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开车的时候喝了可乐,觉得可乐的味道和平常不一样,接著我就开始发抖,然后慢慢失去意识。」

「可乐是在哪里买的?」

主导权被鹰央抢走的成濑面露不悦的表情询问。

「是在我家附近的超市买的,在那里买一整箱有打折。」

中年女性代替香川回答。看来她应该是香川的妻子没错。

「买一整箱?他喝那么多可乐吗?」

「对啊,他每天光是上班的时候就会喝三瓶……也就是四·五公升。回到家之后还会继续喝……我一直告诉他喝那么多对身体不好,可是他却不肯改。」

每天喝四·五公升以上的可乐……这个量未免太惊人了,难怪他的体型会变成这样。

「先不管量有多少,等一下请告诉我们那间超市的名字。另外,那些宝特瓶都放在哪里?又是怎样带到卡车上的?」

「我会把隔天要喝的份放在家里的冰箱冷藏,上班前再把冰的可乐放入包包,带去公司,然后放进公司的冰箱,等出发前才把它放到副驾驶座。」

香川连珠炮似地回答。

「你在喝宝特瓶可乐的时候,盖子有没有盖好?宝特瓶是否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我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有盖好吧……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卡车上有喝到一半的宝特瓶,还有没开过的宝特瓶,你们可以拿去检查看看,里面绝对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们有派人去处理了,现在应该已经都拿到了。」

成濑一边在记事本上做笔记,一边回答。他扬起视线说道:

「对了,你们公司的冰箱,平常有谁会使用?你把宝特瓶放在里面冷藏的事,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吗?」

「等一下。」

听见成濑的问题,公司老板山口大声喊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们公司员工下毒的吗?」

「请别激动,这只是形式上的问题而已。所以呢?到底是怎样?」

成濑以不带丝毫感情的口吻安抚山口,接著又转向香川。香川一脸无趣地摇了摇头,脖子上的脂肪也跟著晃动。

「嗯,大家都知道。不过,我的工作伙伴里,绝对没有会对我下毒的人。如果真有人会这么做……」

香川很明显地将目光移向山口。看见部下将视线投向自己,山口涨红了脸。

「你这家伙,难道你想说是我下毒的吗?为什么我要对你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下毒?反正这一定是你边打瞌睡边开车而造成车祸的藉口吧。」

「啊?你这个无能的败家子,少在那边大言不惭。你一直觉得我很碍事吧?因为你担心我会发起罢工运动对吧?」

「哈,什么罢工运动啊?难道你以为其他员工都会乖乖被你牵著鼻子走吗?我们收留了你这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废物,你竟然还不懂得感恩。像你这种废物,能领到薪水就应该感谢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混帐!有种就再说一次看看!」

香川坐了起来。光是这样,病床就发出嘎吱声响。或许是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了吧,山口往后退了一步。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紧绷。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人影闯进正在对峙的两人中间——

「你们好吵,给我闭嘴。要吵架,等我们问完话再去吵。」

鹰央站在两人之间,用平常那副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平淡语调说道。

「『你』?我可是病人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医师还是主任,你这个女人年纪轻轻的,讲话不要太嚣张喔。」香川激动地对鹰央这么说。

「嚣张?你在说什么?我不管面对什么人,都是用『你』来当作第二人称。因为一直随著我和对方的地位关系而改变称呼,实在太麻烦了。对方的身分、性别和年龄,一点都不重要。」

鹰央即使面对香川庞大的身躯,依旧丝毫不为所动。或许是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吧,香川那满是脂肪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

「那么,你现在是否有正在治疗中的疾病?以前有没有罹患过什么重大疾病?」

趁著香川沉默不语的空档,鹰央开始提出问题。成濑嘀咕了一声:「我还没问完耶……」却遭到鹰央的无视。

「没有啦。我几乎没有生过病。」

香川不耐烦地回答。

「你有没有定期接受健康检查?你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吗?」

「我都有定期做公司的健康检查。医师说我的*中性脂肪有点过高,还有轻微的脂肪肝,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译注:即三酸甘油脂。)

真的吗?他如此肥胖,每天还喝下多达四·五公升的可乐,身体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问题?不知是否察觉到我怀疑的视线,香川满脸通红地瞪著我:

「你对我的身体有什么意见吗?我可不是展览品。」

「喂,别这样。」

口出恶言的香川遭到妻子的指责,可是香川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激动,试图从床上站起来。他的脾气真暴躁。

我皱著眉头,思索著该怎么安抚眼前这个激动得宛如一头野猪的病人,这时忽然有一只枫叶般的小手,握住了香川彷佛香肠似的手指。看见女儿轻抚自己的手指,香川涨红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他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再度躺回病床上。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从以前就这么胖吗?你是吃了什么才变成这种身材的?」

鹰央提出一个极可能让香川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情绪再度沸腾的问题。不过香川没有发怒,看来他真的对女儿很没辙。

「我大概是从五年前开始发胖的。我本来就很喜欢吃甜食,后来因为压力太大,于是吃得更多……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听著香川自虐似地喃喃诉说,鹰央一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著向右转。

「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我要回『家』去了。啊,小鸟,你待会儿留一点这个人的尿液和血液,我要拿去做药物筛检。」

鹰央举起一只手说道,接著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看来她对这起事件很感兴趣。我望著踏著小跳步离开的鹰央,忍不住叹了口气。

2

「喂,听说成濑来了。走吧。」

鹰央放下内线电话的话筒,喜孜孜地说道。

声称自己被下毒的男子住院三天后的午后,就在我和鹰央一起巡视其他部门委托的病人时,鹰央的呼叫器忽然响起。

「走?去哪里?我们还没巡房完毕耶。」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那个叫做香川昌平的胖子的病房啦。赶快走吧,巡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不是吗?」

虽然我不认为巡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但经过四个月的相处,我很清楚在这时候反驳她是没用的。我耸了耸肩,追在大步向前走的鹰央身后。

「刚才是谁呼叫你?怎么会通知你成濑刑警来了呢?」

听到我这么问,鹰央边走边转过头,看著走在后方的我,露出邪恶的笑容。你给我好好看著前面走。因为就算看著前面走,你也经常跌倒。

「不要小看我的情资网路,这间医院的事,全都会进入我的耳朵唷。」

鹰央看著我,开始走下楼梯。她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踩空,害我心惊胆跳。

「是、是,你好棒。更重要的是,请你走路的时候看著前面,否则会跌倒喔。」

「不要把我当小孩。对了,我也听说你之前搭讪的那个急诊室护理师,最近跟前男友复合,让你受到很大的冲击呢。」

「什……!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现在在急诊室实习,那个老是很嗨的女实习医师啊。那家伙才实习第一年,消息就很灵通呢。」

……鸿池。你这家伙,给我记住。

「呃,算了……先别管这个了。医师,你还在关心那个病人啊?我还以为你对他已经完全没兴趣了呢。」

这三天来,鹰央不但没有替香川昌平进行检查,甚至连提都没提起。

「因为最重要的,是那家伙喝下的可乐里面到底有没有毒嘛,所以我一直在等结果啊。而且他的主治科别是脑神经外科,我一开始就太抢风头也不好吧。」

原来她也有这种常识啊。

「所以鹰央医师真的觉得那个病人被下毒了吗?你认为他是足立区那起在饮料中掺入农药事件的受害者?」

「我不知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就太无趣了。假如他是那起事件的受害者,就不用我出马了,那是警察的工作,他们得靠自己的脚到处跑,揪出凶手。不过,如果不是的话……」

鹰央那张娃娃脸,露出一抹宛如肉食性动物看见猎物的笑容。她还真是活力充沛呢。我耸了耸肩,和鹰央一起走下楼梯,前往香川住的六楼病房。就在前方的鹰央走到七楼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

「啊,小孩医师!」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楼梯旁的电梯里飞奔而出。那个人影完全没有减速,直接冲向转过头、愣愣地发出「咦?」一声的鹰央。

下一秒,鹰央的心窝便被那个人影一头撞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疑惑地望著冲向鹰央的人。那是个戴著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少年,他的个子比娇小的鹰央还要矮一颗头,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吧。少年抱著鹰央,笑容满面地抬起头看著她。

「是、是健太吗?」

不知是否因为刚才那记头锤的力道太强,鹰央皱著眉,将那双大眼睁得更大了。少年「嗯」一声,满脸幸福地点点头。

「健太,不可以突然这样冲向别人。对不起,天久医师,这孩子很久没看到你,好像太兴奋了。」

一名带著高雅气质的中年女性从电梯间走来。她应该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吧。从她的话里听来,两人似乎都认识鹰央。

「好了,健太,快放开天久医师。医师的白袍都被你弄皱了。」

听见母亲这么说,少年乖乖地放开了鹰央。

「小孩医师,你好吗?」

少年扬起嘴角。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是『小孩医师』,我是货真价实的大人……」

鹰央压著刚才遭到头锤攻击的腹部,望著少年。不知为何,她的眼神看起来 有些悲伤。

「这孩子一直很想天久医师。真抱歉,突然冲向你……」

「欸,你再念绘本给我听嘛。」

少年兴高采烈地说道。鹰央露出淡淡的苦笑,喃喃说著:「绘本啊……」

「健太,天久医师在工作喔。你这样会给医师带来困扰的,我们回病房去吧。」

被母亲这么责备,少年噘起嘴,低声说道:「好啦。」

「病房?他又住院了吗?」鹰央惊讶地提高音量。

「是啊,但这次只是住院检查而已,明天就出院了。」

听见母亲这么说,鹰央轻抚胸口道:

「这样啊,那就好……」

「那我们先告辞了。来,健太,跟天久医师说再见。」

「拜拜,小孩医师。再见啰。」

少年挥挥手,随著母亲一起离去。,

「就说了,我不是小孩……」

鹰央望著两人的背影,无力地喃喃自语。我看著她,不禁感到疑惑。在遇见少年之前,她明明就高兴得边走边跳,可是现在却变得无精打采。那个少年到底是谁呢?

「……怎样,你有什么意见吗?」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鹰央恶狠狠地瞪著我。

「不,没有……刚才那个孩子跟你认识吗?」

「……只是以前曾经替他看诊过。」

鹰央如此说道,同时明显地将视线移开。这个人还是一样很不会撒谎。

「先别管这个了,我们去找香川昌平吧。」

鹰央硬是结束了话题,继续下楼梯。但她的脚步看起来异常沉重,令人挂心。

「……你又来啦。」

我们走进香川的病房,成濑一看见鹰央,便扶额叹气。他的头一定很痛吧?他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躺在病床上的香川见到鹰央,也雏起了眉头。可能是之前在急诊室的对话,让他对鹰央产生了不信任感吧。香川的病床旁,还站著主治医师野濑和香川的妻子。两人脸上显露的困扰,一点也不输香川。

「所以,卡车上剩余的可乐被下毒了吗?」

鹰央没有打招呼,直接切入正题。

「我就是来说明这件事的啊。这件事与你无关,可以请你离开吗?」

成濑露骨地试图将鹰央赶走,但鹰央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统括诊断部以会诊的型态,参与这名病人的医疗行为。诊断出病人是否真的中毒,是非常重要的,麻烦你赶快告诉我们吧。」

「……我今天是来告诉香川先生结果的。如果你想听的话,就必须得到香川先生的许可……」

「你当然愿意吧?」

成濑话还没说完,鹰央就对香川说道。刚才和少年见面之后,总觉得鹰央好像有点无精打采,不过一面对最喜欢的『谜团』,她的心情似乎就好转了。

香川随便地点点头,说:「随你高兴吧。」

「没关系,刑警先生。我喝下的毒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虽然没有症状,但是那种毒该不会是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什么异状吧?」

「这里还有其他病人在,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比较……」

「没关系啦,麻烦死了。这个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没有意识了,你就赶快告诉我结果吧。」

成濑表示对*TPO的顾虑,香川却急躁地这么说。的确,脑神经外科病房大多是失去意识的病人,可是这种说法……唉,他大概真的急著想知道吧。(译注:时间、地点、场合。)

「……没有检测出来。」

成濑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啥?」香川顿时张口结舌。

「我们检查了从你卡车上拿来的三瓶可乐,但是完全没有检测出任何毒物。 血液和尿液的检查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不过既然飮料里面并没有毒,血液和尿液应该也不会有毒物反应吧。」

「怎么可能!那瓶可乐的味道真的很奇怪!而且我喝了之后,身体就开始发抖、意识模糊……」

香川猛然坐了起来,病床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

「可是,我们并没有检测出来。总之这次的事情,我接下来会请交通警察来负责,麻烦你配合了。」

「等一下,这怎么行?如果不是因为中毒的话,车祸的原因岂不是变成我自己造成的?要是这样,我们老板一定会开除我的。那瓶可乐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因为味道真的很奇怪啊。」

「我们也没办法……」成濑抓了抓额头。「会不会不是因为被下毒,而是大脑产生了什么病变,所以你才会突然无法动弹,失去意识呢?你觉得味道很奇怪,说不定也是因为大脑出了问题。」

香川摇摇头回答:

「我住院之后,做了脑波和*MRI等各种检查,那边的医师都说完全没有异状啊。」(译注: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核磁共振摄影。)

听见香川的说法,成濑将视线转向野濑。野濑重重地点头。

「我们这几天做的检查,完全找不出让他身体麻痹、丧失意识的疾病。」

MRI和脑波检查都没有发现异常,就表示可以排除癫痫和脑溢血的可能性。这么一来……

「那睡眠呼吸中止症候群呢?会不会是因为在睡眠的时候发作了……」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但是野濑却不悦地皱起眉头回答:

「你不要以为我是脑神经外科,就只会检查头部。我也请呼吸内科来做了检查,没有发现问题。」

野濑粗声粗气地说道,我皱起眉头。这个人似乎对统括诊断部——不,应该说是对鹰央抱持极大的反感。可是,既不是中毒,而目前举出的病症也都遭到排除……

「什么嘛,难道你们想说是我在开车的时候睡著了吗?别开玩笑了。一定是可乐的问题,那瓶可乐里面绝对掺了什么东西。一定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才会检测不出来……」

香川抱著头,庞大的身体蜷曲在病床上。一阵凝重的沉默降临。

「好多甜点和可乐喔。」

这时,鹰央打破了沉默,她无视现场的气氛,以兴奋的口吻说道。香川发出「啥?」的一声,瞪著鹰央。

「我是说甜点。你吃了很多甜点对吧?所以你的身材才会变成这样。」

鹰央抬起下巴,指向床头柜和垃圾桶。鹰央说的没错,床头柜上放著一大堆零食、日式豆沙包、铜锣烧,还有两瓶一·五公升的可乐。垃圾桶里也全是吃完的甜点包装袋。

「除了检查以外,在这里根本没事可做,害我无聊到都焦躁起来了。而且医院的餐点只有那么一点点,怎么可能吃得饱。反正主治医师都说没关系了,你管我那么多干嘛。」

我和鹰央几乎同时转向野濑。野濑露出愧疚的神情,皱起了眉。

「我也没办法啊。因为他说如果我不允许他吃零食,他就不接受检查。我哪知道他会吃这么多……」

「因为你没说我可以吃多少啊。要吃多少是我的自由吧?你们看我的身材,只吃一点点怎么可能够呢?」

「这些甜点都是在医院的商店买的吗?」鹰央望著铜锣烧如此询问。

「啊?不是啦,这里的商店卖的很贵耶。这是我叫我太太从家里带来的。我们家附近的超市卖的比这里便宜多了……哎唷,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吧?」

香川歇斯底里地摇了摇头,沉默下来。这时他的妻子代替他开口:

「对不起,因为我先生无论如何都要我带来……我一直提醒他这样实在吃太多了,可是他说什么都不肯听……」

「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被香川这么怒斥,妻子娇小的身体开始颤抖。香川将视线转向成濑。

「欸,刑警先生。那个宝特瓶真的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吗?一定有什么吧。一定有……」

香川一改对妻子的态度,恳求似地对成濑说道。

「啊,这么说来,鉴识人员说,包在宝特瓶外面的塑胶标签好像松开了……」

「你是说那个写著『可乐』的标签吗?那瓶可乐果然有被动手脚吧!」香川探出庞大的身躯大喊。

「不,不管我们怎么检查,宝特瓶的内容物都和市售的可乐没有两样,绝对没有掺杂任何奇怪的东西。标签可能是在移动的时候松掉的吧。」

成濑挥了挥手,像在表示:「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接下来会有交通警察来问话,到时候就请你多多配合了。」

成濑客气地说道,朝香川鞠了个躬之后-便准备离开病房。香川发出「啊」 的一声,将那只宛如去骨火腿般的手伸向他的背影。不过成濑并没有停下脚步。 香川那伸向空气的手无力地垂下,同时低下头来。香川的妻子战战兢兢地轻触丈夫的肩膀。

「不要碰我!」

香川粗暴地将妻子的手拨开,瞪著她。

「反正你也觉得是我边开车边打瞌睡吧。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用谁赚的钱吃饭的啊!」

「怎么会……我只是……」

「像你这种家伙心里在想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啦。这次你也觉得我没死很可惜对吧?要是我死了,你就可以领到钜额的保险金了……」

「你给我收敛一点!」

香川妻子的怒吼声震动了空气。对声音特别敏感的鹰央身体顿时僵硬。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不停胡说!你以前……你以前明明就很温和的呀。可是自从老板换人之后,你就一直很暴躁,也不听我说的话了……」

香川的妻子捣著嘴巴,哽咽地说道,接著小跑步离开了病房。香川一脸苦涩,沉默不语,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氛围弥漫在病床旁。下一秒,一阵廉价的电子音从野濑白袍的口袋传出。

「啊,抱歉,有人找我。我先失陪了。」

野濑从口袋里拿出呼叫器,有如逃走般地离开了病房。

「我也有点事要思考,那我先回『家』去了。明天再去巡房吧。」

鹰央转过身,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走出病房。病房里只剩下躺在床上、咬著厚厚的嘴唇,沉默不语的巨汉和我。

……我逃得太慢了啊。

我斜眼望向低著头、表情阴郁的香川,抿起嘴巴。要是可以的话,我也好想逃离这里,不过将一个明显情绪低落的病人单独留在这里也不太好。就在我犹豫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低著头的香川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来:

「欸,医师……你也认为我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才出车祸的吗?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才骗人说我被下毒,身体动弹不得……」

我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既然警方都已经确认可乐没有异状了,我想应该真的没有被下毒没错。可是,看见情绪低落到彷佛连身形都小了一圈的香川,我实在说不出口。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那瓶可乐真的很怪,一定有什么问题。我完蛋了……要是我既没有被下毒,也没有生病,而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出了车祸,那么我一定会丢掉这份工作。要是这样,葵就……葵……」

「葵?」

「就是我女儿啊。她才九岁,但头脑非常好,一点都不像我。我想让那家伙上私立中学,再让她上大学……所以需要钱啊!」

一提到女儿,香川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点,不过他随即又抱著头,开始呻吟。

「呃……我只是假设啦。卡车里的可乐,会不会在发生车祸之后、警察派人去拿之前,就被人调包了啊……」

看见香川令人悲悯的模样,我忍不住硬是掰出了一个假设。香川抬起他浑圆的脸,睁大了双眼凝视著我。

「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这么一来……」

香川大声喊道,望著空气十几秒之后,再度开口:

「……是老板。可乐不是在超市被下毒的,一定是那个家伙听说最近发生很多宝特瓶被下毒的事件,所以才对我下毒的。这么说来,老板那家伙说过,他在来医院之前,已经先去了车祸现场。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把宝特瓶调包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我绝对要宰了那个家伙!」

「呃,请你冷静一点,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

香川涨红著脸,彷佛现在就要去袭击老板一样,我拚了命地安抚他。香川将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宝特瓶装可乐,直接对嘴喝了起来。看来可乐就像是他的精神安定剂呢。

「啊,抱歉。我太激动了。」

香川打了个大嗝,继续说道:

「欸,医师。假如真的是那个家伙调包的,那我该怎么证明啊?拜托你帮我想想啦。我想我当时喝的可乐,那家伙一定早就扔掉了。我到底该怎么证明那家伙对我下毒呢?」

「香川先生的血液和尿液,警方和我们这边都会检验。要是你真的中毒了,就一定会检测出来的。」

香川扬起了笑容,下巴的脂肪颤抖著。

「太好了,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地将葵……」

香川笑著低语。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到时候我们会直接来这里通知……」

「不,没办法。」

香川露出讽刺的笑容,打断我的话。

「因为我应该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就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

「对啊,刚才那个叫做野濑的主治医师说,我接受了各种检查,都没有发现异常,所以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说我还想多做一些检查,他却不理我。」

香川发出几声乾笑。

「唉,没办法。不过血液和小便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他应该会联络我吧。这样就好了。我明天下午才出院,所以我女儿放学之后会来陪我。唉,刚才我把太太惹毛了,等一下得打个电话向她道歉才行。否则她明天可能不会来接我了。」

「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呢。」

「嗯,谢啦。」

香川原本就很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3

「我回来了!」

隔天下午五点多,我打开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兼鹰央『家』的大门。

几十分钟前,我和鹰央一起把昨天没巡完的房和今天应该巡的房都巡完了。巡房结束后,我留在病房交代检查和治疗等指示,而鹰央则早一步回到了『家』。

相对于充满梦幻氛围的外观,这个『家』的屋内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息。大约七坪半大小的客厅里,放著平台式钢琴、家庭剧院组、沙发和书桌等。而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叠得像树一样高。鹰央对光线很敏感,白天习惯将窗帘拉上,因此屋内永远一片阴暗,每次走进这里,都有种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中迷路的感觉。

「……喔。」

我朝著这个有气无力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鹰央坐在电子病历表前的椅子上,看著我。她今天的情绪好像很低落。刚才巡房的时候明明就和平常一样,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怎么了?声音像是要死了一样。」

我一走近,鹰央就立刻说道:「没什么。」并慌忙地关掉电子病历表的萤幕。但是在画面转暗的前一秒,我看见了萤幕上显示的病人姓名——

『三木健太』

我记得昨天遇到的那名少年,好像就叫做健太……

就在我回想著昨天发生的事时,鹰央打开了放在电子病历表旁的电脑。那台据说是鹰央自己组装的超巨大桌上型电脑,发出宛如低吟般的声音,开始启动。

「喔,结果出来了。」

鹰央一边操作滑鼠,一边看著液晶萤幕的画面,开心地说道。她的口吻和先前那种阴馨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结果?」

「就是那个说自己被下毒的人,血液和尿液的检查结果啊。」

听到这句话,我从鹰央的后方探头看著萤幕。

「结果如何?」

「……你是怎样?有这么想知道吗?你原本不是不太感兴趣吗?」

「呃,原本是这样没错啦……所以到底有没有检测出毒物呢?」

昨天看见香川露出那副悲伤的表情后,我忍不住期盼车祸的原因并不是出自他自己,而是因为中毒。

「不,没有检测出来。他们帮我检验了所有类型的毒,不过血液和尿液都没有出现毒物反应。」

「这样啊……」

我稍微垂下肩膀。

「这么一来,可乐真的被下毒,只是在警方将卡车里的宝特瓶拿走之前被调包的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

「咦?医师也想到这一点了吗?」

听见鹰央说出我昨天想到的推测,我瞪大了双眼。鹰央歪著头,凑近脸来,盯著我看。

「那当然啊。在确认可乐没有检验出毒物的时候,不管多笨的人应该都会立刻想到吧。」

……对不起,我是没有立刻想到的笨蛋。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这个可能性也消失了。现在只要证明我的假设……」

鹰央打开电子病历表的萤幕,故意挡住画面,不让站在她身后的我看见,迅速地操作滑鼠,将『三木健太』的病历表关掉,同时显示出住院病人的名单。

「……嗯?嗯嗯?」

鹰央将脸贴近萤幕,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她急促地不停按著滑鼠。

「这是怎么回事?」

鹰央低沉的声音震动了房里的空气。

「怎、怎么了?」

「香川昌平,那个胖子不在住院病人的名单里!」

「喔,他说他今天会出院唷。」

「What?」

为什么要说英文?看来她真的很慌乱。

「呃,听说是因为他做了很多检查,但是却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所以……」

鹰央脖子的关节彷佛生锈了一般,缓缓地转向我。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咦?呃……这个嘛……」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呃……是啊。」

「你是白痴吗?你在想什么啊!为什么没告诉我!」

「唔,可是,因为脑神经外科做的检查都没有发现异状嘛。所以就算让他出院,我想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面对鹰央那冷冷的视线,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你来到统括诊断部这四个月以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啊?那些检查是你亲自做的吗?是你亲自判断那个病人没有任何异状吗?别人做的诊断,可以囫囵吞枣地照单全收吗?我们到目前为止,已经替许多其他医师都举白旗的病人做出诊断了,不是吗?不要被别人的意见牵著鼻子走,要对自己的诊断有信心。」

鹰央的语调就像平常一样平淡,不过却比高声怒斥还要震撼我的心。

鹰央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为什么没有亲自检查,就判断香川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呢?我的羞耻心毫不留情地苛责自己。

「……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也没用啊,我们先去找那个笨蛋主治医师吧。然后还要把香川昌平叫回来,由我们来进行诊断。」

鹰央说完,立刻站了起来,小步跑向『家』的门口,我也追了上去。我们穿过楼顶,沿著楼梯往下跑,来到了脑神经外科病房所在的六楼西病房。

「那个叫做野濑的笨蛋在不在?」

鹰央一走进护理站,便大声喊道。好几名护理师瞠目结舌地望著鹰央。

「呃,您是指野濑……医师吗?」一名年轻护理师战战兢兢地回答她。

「对,就是那个叫做野濑的家伙。那个混帐东西在哪里?」

「呃,他应该正在巡房……」

「马上把他给我叫来!」

「是、是的。」

护理师被鹰央的气势给吓了一跳,赶紧离开护理站,跑向走廊的尽头。约莫过了三分钟,野濑深深皱著眉,来到了护理站。

「请问有什么事?天久医师。我正在巡房耶。」

「你为什么让那个人出院了?你这个笨蛋!」

野濑以明显感到困扰的语调说道,鹰央却对著他大吼。野濑闻言脸色一沉。

「你啊,我不管你是理事长的女儿还是什么人,可是你这个毕业才四年的菜鸟,竟然敢对行医十年以上的我……」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啊,笨蛋!我是因为你做事太随便,所以才骂你的,笨蛋!你为什么没和会诊的统括诊断部联络,就让那个病人出院了?你这个大笨蛋!」

听见鹰央充满魄力,「笨蛋、笨蛋」的连续大声叱喝,野濑不由得将身体往后仰。

「病人出院的时候联络会诊医师,只是一个惯例罢了。因为身为主治医师的我判断他可以出院了,没人有资格提出异议。」

「所以我才在问你,为什么会做出让他出院这种愚蠢的判断啊?你明明还没弄清楚那个病人失去意识的原因。」

「因为检查结果都没有异状啊。不管是失去意识,还是遭到下毒,一定都是病人为了逃避车祸的责任而撒的谎。」

「你为什么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你到底有没有好好……」

就在鹰央涨红著脸,准备继续斥责的时候,野濑的白袍口袋忽然响起一阵电子音。野濑把呼叫器拿出来,伸出一只手,阻止鹰央继续说下去,接著立刻拿起一旁内线电话的话筒。鹰央瞪著正在讲电话的野瀬,嘟起了粉红色的嘴唇。

「咦?」

野濑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脸色转为铁青。

「发生什么事了吗? 」

我察觉事情似乎非同小可,于是问道。野濑拿著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下,怔然地喃喃说道:

「香川先生……又丧失意识……全身痉挛,被送到急诊室了……」

鹰央、我和野濑冲进急救处置区的时候,急救员和急诊室的护理人员正在合力将香川庞大的身躯搬到病床上。

「香川先生,你听得见吗?如果听得见请回答我。」

急诊室医师一边摇晃香川的身体,一边对他说话,香川却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是张开的,但是却明显失焦。他的嘴角流出唾液,同时发出呻吟声,全身不停颤抖。

「昌平!昌平!」

妻子扑倒在香川的身上,大声呼唤。他的女儿葵也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地看著病床上的父亲。护理师将两人带到急救处置区的一隅,接著急诊室的护理人员

聚集在病床周围,迅速地剪开他的衣服,替他打点滴、抽血。鸿池也在其中。

「我们搭计程车回家的路上,他在车上喝了可乐,又说可乐的味道很奇怪。不久之后,他的手就开始发抖,还说自己很不舒服……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香川的妻子哽咽得说不下去。这次也是喝了可乐之后,身体才不舒服的吗?难道真的是可乐被人下毒了吗?

「那、那个人是我的病人。先、先帮他评估生命迹象……」

「野濑医师,请交给我们处理吧。」

急诊室医师打断野濑的话。在急诊室里,一切治疗都由急诊室医师负责,就算野濑是病人住院时的主治医师,在这里也没有插嘴的余地。野濑咬著嘴唇,安静了下来。

「别挡路。」

鹰央将呆立在病床旁的野濑推开。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握著一管针筒,针筒里装著大约二十毫升的透明液体。

「让开一下。」

鹰央站在调整著点滴速度的鸿池旁边,她伸出手,将针筒插进接在点滴上的三方活栓。

「咦?鹰央医师,那是什么?」

「你看著就是了。」

鸿池眨了眨眼,疑惑地询问道,鹰央则是笨拙地对她闭起一只眼,接著将针筒里的液体加入点滴中。透明的液体透过点滴管,注入香川手臂上的静脉。

「天久医师,你到底给病人打了什么?」

急诊室医师发现鹰央的行为后,立刻愤怒地质问。看见别的医师擅自对自己负责的病人注射了不知名的东西,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秘密。一下子就把谜题解开,未免太无聊了。」

「别开玩笑了……」

急诊室医师吞下了本来想大吼的话—因为他看见香川缓缓地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这里是……医院?」

香川的双眼总算抓到焦点,他环顾著急救处置区,呆滞地喃喃说道。

「鹰央医师,你好厉害!」

鸿池忍不住激动大喊,急诊室医师轻轻瞪了她一眼。鸿池红著脸,缩起了脖子。

香川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喃喃自语著:

「我……在计程车上喝了可乐……又觉得味道怪怪的……」

香川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望著站在急救处置区角落的妻子。

「是你吗?」香川注视著妻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对我下毒的是你吗?」

「你、你在说什么?」香川的妻子睁大了双眼。

「我刚才喝的可乐,不是你今天从家里带来的吗?有机会下毒的就只有你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闭嘴,笨蛋。」

正当香川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责骂妻子的时候,鹰央踮起脚,往香川的头顶打了一下。看见医生打病人的头这种超乎常理的举动,每个人都哑口无言。

「你……你在干嘛啊。是那家伙……」

「你的太太没有对你下毒,不要误会了。你要是再继续说下去,家庭关系会破裂唷。」

香川摸著自己被打的头顶。鹰央骂了他一顿后,继续说道:

「你在计程车上没有吃甜点吧?」

「咦?甜点?坐在别人的车上,怎么可能吃甜点嘛。」

「你今天吃完午餐之后呢?有没有吃什么甜点?」

「没有啊。我放在这里的甜点,今天早上全都吃完了。怎样,你觉得是甜点被下毒吗?可是我在吃完午餐之后,只喝了我太太帮我从家里带来的可乐而已耶。那瓶可乐的味道也很奇怪,里面一定被下毒了。」

鹰央听完香川的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著将视线转向香川的妻子。

「这个人在计程车上喝的可乐,还在你那里吗?」

「啊,是,在我这里。」

香川的妻子连忙从手中的环保袋拿出一瓶一·五公升装的宝特瓶可乐,递给鹰央。乍看之下,那是一瓶毫无异状的宝特瓶,里面的可乐大概少了三分之一。 鹰央仔细地端详宝特瓶。

「果然……」

鹰央喃喃说道,指著宝特瓶的标签。

「这个标签的接合处有点移位了。这张标签是从别的宝特瓶上撕下来后,再贴在这个宝特瓶上的。」

「那么,这个宝特瓶……」

「嗯,这不是普通的可乐。」

香探出身子询问,鹰央则是点点头。

「果然有毒啊!」

「我刚才不是说过没有毒了吗?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听得懂啊?仔细听别人说话好不好?真是没办法,喂,小鸟。」

「咦,是,什么事?」

突然被鹰央点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把这个喝下去,要一口气喔。」

鹰央把宝特瓶推给我。

听见这个无理的要求,我从喉咙发出「唔呃……」的怪声。

「等一下,这可乐被下毒……」

「没问题的,里面没有毒。相信我,一口气喝下去。这么久以来,我有骗过你吗?」

「多到数不清!」

鹰央每次为了捉弄我,总是不择手段。

「呃……先别管这个了,这次没问题的。反正你快喝吧。来,大口喝下去。」

鹰央打开宝特瓶的瓶盖,将可乐塞给我。我用双手接过宝特瓶后,环顾四周。急救处置区里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凝视著我。

不要只是站著看好吗?拜托谁来阻止她一下……

「……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

鹰央用力地点头。我俯视著手里的宝特瓶。

没问题的,再怎么说,鹰央也不可能叫她的属下喝有毒的东西啊……应该吧。

而且,既然鹰央要我这么做,就表示这一定是有必要的。

我做出觉悟,将宝特瓶口对著嘴,喝了下去。我听见鸿池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可乐独特的清爽风味和刺激感滑过喉咙,一股甜味包覆在舌头上。我有点自暴自弃,将可乐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最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喝了,这样就可以了吧……嗝。」

「不要打嗝啦,脏死了。那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我觉得这应该……只是普通的可乐吧。至少现在身体没有什么异状。」

「你看,我就说没有毒吧?」

鹰央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对香川说道。

「他才刚喝下去而已啊,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还不晓得呢。而且,你自己刚才不是也说可乐被调包了?到底是谁做的?」

香川不知是否被我的表演给吓傻了,语气与刚才相较弱了一些。

「怎么,你想知道是谁调包的吗?」

「你知道凶手是谁?快告诉我啊!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老板吗?」

香川从床上探出他那庞大的身体。

「喔,我当然知道啊……就是那家伙。」

鹰央伸出食指,指向处置区的角落。在场的每个人都屏气凝神。

她所指的,是一脸畏惧、伫立在那里的——香川的女儿,葵。

「别开玩笑了!」

宛如野兽咆哮般的怒吼响彻了急救处置区。香川的脸宛如烫熟的章鱼一样红,他伸出手臂,试图一把抓住鹰央。我反射性地移动到鹰央的前方。

「你说对我下毒的是葵——我女儿?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脖子给……」

「我不是说过没有人下毒吗?冷静点,你女儿很害怕耶。」

鹰央从我身旁探出头来如此说道。听她提到女儿,香川咬紧牙关,将自己的怒气压下来。鹰央转了一百八十度,走到伫立在角落的那对母女面前。香川的妻子抱著女儿,像是在保护她一样。

「可乐被调包的事,母亲完全不知情。如果她知道的话,应该就会自己说出来了。而这瓶可乐的确是从家里带来的,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你了。是你把普通可乐的标签撕下来,贴在那个宝特瓶上,将父亲准备要喝的可乐调包的,对吧?」

面对鹰央的质问,葵一脸畏怯的表情,紧抓著母亲外套的下襬。

「为什么葵要做这种事……」

「是……没错。对不起。」

香川的妻子准备发出不平之声时,葵那像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香川的妻子张著嘴,看著站在身旁的女儿。

「葵……这是骗人的吧?是你对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葵低下头,呜咽著不停道歉。

「是葵做的?我不相信……」香川用呻吟般的声音说。

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顿时为之语塞。是女儿将可乐调包,害父亲丧失意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可乐里面并没有毒……否则的话,刚刚喝下可乐的我可就糟糕了。

「别责怪孩子。这家伙并不是想要危害父亲。你也别哭了,你的父亲是因为你才得救的呢。」

鹰央摸摸葵的头,以罕见的温柔语气说道。父亲得救?我更加搞不懂了。

「呃,天久医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完全一头雾水……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野濑要求鹰央说明——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非常客气的口吻说著。

「什么?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啊?真是没办法。那么我就公布答案,让每个人都明白吧。」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走回病床旁。

「CT。我要替这个人照CT。」

鹰央指著此时仍张口结舌的香川。

「CT……?可是我们做过脑波和MRI,他的脑部没有任何异状啊……」

野濑皱著眉头。

「不是脑部。」

鹰央扬起她那淡桃红色嘴唇的嘴角。

「是腹部。」

「腹部?」鸿池疑惑地歪著头。

「你就当作被骗,去拍拍看吧。一定很有趣的。」

听见鹰央愉悦地这么说,我和其他医师面面相觑。

几分钟后,在本人的同意下,我们将香川带到CT摄影室,让他躺在摄影台上。

「那么我现在要开始摄影了,请不要动。」

放射师透过麦克风,对躺在摄影室的香川如此说道。除了香川以外,所有人都来到了摄影师旁边的操作室,透过玻璃看著香川。狭小的房里挤了大约十个人,让我感到有点呼吸困难。

「呃,这位是因为失去意识而被送来急诊的病人对吧?真的只要照上腹部就好了吗?」

放射师面带疑惑的表情向鹰央确认。鹰央的脸上挂著一抹奸笑,点了点头。放射师耸了耸肩,按下操作面板上的按钮。

「那么我要开始照了。请停止呼吸。」

CT发出低吟般的声响,从香川的上腹部至肚脐之间来回移动几秒钟。紧接著,眼前的萤幕上便出现身体横切面的影像。

首先看见的是映出肺的下半部、肝脏、胃等心窝上方部位的影像,接著是位置更低的部位的影像。画面切换几次之后,『那个』便出现了。除了鹰央之外,在场的医师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

位在人体背部,状似葡萄的脏器——胰脏。相当于葡萄最末端的部分,有一个明显的圆形白色阴影。

那是……肿瘤?

胰脏肿瘤、累积大量脂肪的身体、颤抖与失去意识的症状……

「该不会……」

一个疾病的名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没错,这个病人有胰岛素瘤(Insulinoma)。」

鹰央那宛如歌声般高亢的嗓音,响遍了操作室。

「呃,请问胰岛……是什么?」

香川的妻子牵著女儿的手,站在操作室的后方。她听见我们的对话后,不安地问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突然听见了一个陌生的病名嘛。

「胰岛素瘤是一种发生在胰脏的激素分泌瘤(Hormone-Producing tumor),一般是由胰岛的B细胞所形成的肿瘤,大多为良性。这是一种极为稀有的病症,一百万人里面大约只有一、两个人会罹患,且患者多为女性……」

鹰央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有关胰岛素瘤的知识。不过香川的妻子并不是医护人员,根本不可能听懂那些全是专门用语的说明。果然不出所料,香川的妻子一脸茫然。

「医师,你要说得更简单一点,人家才听得懂喔。」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

就在我对鹰央提出忠告的同时,在摄影室等得不耐烦的香川也大喊道。鹰央的说明被打断后,皱起了眉头,噘著嘴说道:「我知道了啦,说得更简单一点是吧。」接著她按下麦克风的按钮,声音从摄影室的喇叭传出。

「我们在你的胰脏发现了肿瘤。这个肿瘤的名字叫做胰岛素瘤,是一种会无限分泌胰岛素的肿瘤。胰岛素是一种激素,可以让血液中的葡萄糖移动到脂肪细胞或肌肉细胞之中,维持血糖的稳定。但是胰岛素瘤的患者,不论血糖高低,都会不停地分泌大量胰岛素,使得身体一直呈现低血糖状态,因此会觉得饥饿。病人为了提高血糖,就会大量进食,尤其是糖分较多的食物,变得愈来愈肥胖。」

「那我一直在吃甜点,就是因为……」

听完鹰央的说明,香川那庞大的身躯从CT摄影台坐起。

「没错,你因为胰岛素分泌过剩而产生低血糖的症状,于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吃甜食。我记得你说自己是从五年前才开始大量吃甜食,然后逐渐变胖的对吧?肿瘤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那么……之前还有今天,我的身体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异状呢?」

「那是低血糖的症状。人的大脑随时都需要大量的葡萄糖,当血液中的葡萄糖浓度过低,就会恶心想吐、全身发抖,严重时甚至会失去意识——这正是你的症状。」

「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为什么喝了那瓶可乐之后,才……那瓶可乐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可乐里面并不是放了什么,而是没有放什么。」

「啥?」

听见鹰央那像谜语一样的说法,香川皱起了眉头。

「你在工作的时候,为了纡缓胰岛素瘤引起的低血糖症状,而喝了大量的可乐。多亏可乐中含有大量的葡萄糖,所以一直以来,你都没有出现过低血糖的症状。但是这样的行为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却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行为。事实上,你也的确因此而变得这么肥胖嘛。」

听见鹰央提到自己的身材,香川微微皱眉。

「你太太对你说:『你喝太多可乐了。』『再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坏的。』的场景,我相信你女儿一定看过很多次吧。所以你女儿想到了一个点子。她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某种东西』,再把家里普通可乐的标签小心翼翼地贴上去,完成了调包。」

「某种东西……是什么啊?」

或许是因为觉得话题快要接近核心了吧,香川的声音微微颤抖。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缓缓地开口:

「零卡可乐。」

我张大了双眼。就在鹰央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原本在我脑海里的所有谜团, 全都在那一瞬间蒸发了。香川透过玻璃注视著自己的女儿。

「女儿担心父亲的身体健康,所以偷偷地把他平常喝的可乐换成了零卡可乐。我猜她可能是认为,就算直接跟父亲说,对可乐异常执著的父亲应该也不会接受吧。以这个年纪而言,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你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在工作的时候喝下了零卡可乐。」

或许是嘴唇太乾了,鹰央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再继续说明:

「零卡可乐使用的是代糖,味道和一般的可乐有一点点不同,而平常习惯喝普通可乐的你,察觉了那微妙的差别。而且除了味道,两者之间还有一个更大的差别——那就是零卡可乐里面完全不含葡萄糖。以往你都是透过可乐里的葡萄糖来维持血糖值,现在却因为摄取不到葡萄糖,所以出现了低血糖症状,于是失去意识。」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完后,像个指挥家一样,得意洋洋地挥了挥她那竖起的左手食指。听完鹰央漂亮的解谜说明,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房间安静得让人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是……是真的吗?你刚刚说的这些话。」

香川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嗯,没错。你刚才被送来急诊室的时候,我帮你注射的是百分之五十的葡萄糖液。注射之后,你立刻就恢复意识,这也证明了你的症状是低血糖没错。顺带一提,你第一次被送来急诊的时候,之所以一下子就恢复意识,应该是因为点滴里的葡萄糖让你的血糖慢慢上升的缘故吧。」

鹰央如此说道,同时打开连接操作室和摄影室的门,对香川的妻子使了一个眼色。香川的妻子迟疑了半晌,便牵著女儿的手,慢慢走向坐在CT摄影台上的丈夫。

「不要骂女儿喔。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而且多亏了她,你才能在身体真的出状况之前发现肿瘤呢。」

「我怎么可能骂她,怎么可能……」

女儿战战兢兢地走到香川的身边,香川则是红著眼眶,轻轻抚摸她的头。

「这么说来,你和妻子也是从几年前才开始经常吵架的吧?我想那应该也是受到疾病的影响。血糖值一旦下降,人就会变得易怒、具攻击性,就像肚子饿的时候会易怒一样。只要接受治疗,应该就能改善了。在家庭破裂之前发现这件事,真是太好了呢。」

「治疗?我能痊愈吗?」

香川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著鹰央。

「嗯,只要动手术将肿瘤切除,大部分的患者都能痊愈。除了开刀之外,也有别的治疗方法。我会帮你介绍外科和内分泌科,你先做一些更精密的检查,再好好和医师讨论要用什么方式治疗。只要乖乖接受治疗,肥胖问题一定也能慢慢改善。」

香川再也忍不住,他发出呜咽声,用肥胖的手臂抱住妻女。

「又解决一件事了呢。」

鹰央眯起眼睛看著抱在一起的一家人,张开双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鹰央医师果然好帅喔。」

站在我身旁的鸿池,以陶醉的眼神望著鹰央喃喃说道。

*

我在充满高级感的木门上敲了三下,等了几秒后,便听见里面传来「进来吧」的声音。我转开门把。

解决香川事件隔天的傍晚七点多,我来到鹰央位于医院顶楼的『家』。这个『家』同时也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因此从上午八点半到傍晚六点为止,都可以自由进出,但是在这段时间以外,我都会敲门。

「有什么事吗,小鸟?」

鹰央躺在一叠叠『书树』间的沙发上,看著一本厚厚的图鉴。图鉴的封面写著《深海生物大图鉴》……我还想说她到底在看什么。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帮忙,本来其实不需要特地来这个『家』一趟的。

「我买了『AFTERNOON』的蛋糕,你要不要吃?」

我将手中的蛋糕盒递给她。鹰央立刻扔掉手上的图鉴,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要吃!我当然要吃啦!」

『AFTERNOON』是这间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鹰央非常喜欢那里的手工蛋糕。

「好、好。」

我一边苦笑,一边将散乱在餐桌上的书整理成一堆,腾出一块空间,再把蛋糕盒放在那里。

超偏食的鹰央基本上除了咖哩和甜食之外,什么都不吃。而她特别热爱超辣咖哩和西式甜点。

「我买了草莓蛋糕和起司蛋糕,你要吃哪一种?」

「……不能两种都吃吗?」鹰央一脸认真地反问。

「不要贪心。」

鹰央像小孩一样鼓著腮帮子,她打开蛋糕盒,开始凝视著盒子里的两块蛋糕。

「对了,听说在超市的宝特瓶饮料里下毒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呢。」

我刚才在急诊室医师休息室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快报。

「喔,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对吧?听说他是因为准备考试,压力太大才这么做的。根本完全构不成理由嘛。」

鹰央喃喃说道,但视线依然紧盯著盒子里的蛋糕不放。她的额头甚至还冒著汗,到底是有多烦恼啊。

「听说香川先生做了全身CT造影,好像可以动手术呢。」

「这样啊,那太好了。不过他的身上堆积了那么多脂肪,想要恢复正常的体重,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就是了。」

鹰央随随便便地回答。看来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蛋糕吸走了。

「对了,医师是在什么时候怀疑香川先生可能有胰岛素瘤呢?」

听到我这么问,鹰央总算转动眼珠,扬起视线望著我。

「嗯?第一次在急诊室跟那个病人说话的时候吧。」

「咦,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我不是问了他的飮食习惯吗?他可是每天都喝四·五公升的可乐呢。一直持续这种喝法,一般人一定会得糖尿病。但是,他却说健康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糖尿病。糖尿病基本上是胰岛素分泌不足所引起的疾病,所以我就想到,说不定那个病人的身体分泌了过多的胰岛素。一名优秀的诊断医师,会想到这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没错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骂了,于是缩起脖子。鹰央再次将视线转回蛋糕上。

「不过,我倒是没有料到,在我确认可乐没有被下毒、礼让主治医师先做检查的时候,主治医师竟然就这样让他出院了。我的部下没有向我报告这件事,也让我很震惊。」

看来她还会继续说教。我低下头,缩起身子。

「我看你今天会买蛋糕,也是因为想赎罪吧。真是的,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东西上钩吗……啊!两种都只有一片,真是太残酷了。」

这不是立刻就上钩了吗?

「对了,把两块蛋糕都分成两等份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吃到两种口味了。」

鹰央抬起头来,笑容满面地在胸前双手合十。

「好啊,就这么办吧。」

我苦笑著点点头。

「好,我去拿盘子和叉子。」

鹰央急急忙忙地走进通往厨房的门内。

客厅有三扇门,分别通往厨房、厕所和鹰央的私人空间。厨房和厕所我可以自由进出,至于鹰央的私人空间,她曾经再三警告:「要是敢进去,我就杀了你。」

鹰央很快就拿著餐具回到客厅。

「对了,你叫我喝可乐的那个表演,效果很不错呢。我喝了之后,香川先生好像很惊讶,也愿意听你说话了。」

「表演?你是指什么?」

鹰央迫不及待地将盘子放在餐桌上,疑惑地歪著头。

「咦?你叫我喝可乐,不是……」

「喔,我当然也有点期待可以有那种效果啦,不过主要的目的其实只是单纯想捉弄你而已。我想只要让你害怕,再让你和那个病人间接接吻,我的心情应该就会比较舒……咦?你为什么要把蛋糕的盒子关起来?咦,喂,等一下……你要把蛋糕拿去哪里?喂,站住,要回去的话,就把蛋糕留下……至少让我吃一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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