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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异味扑鼻而来。久保美由纪皱著眉,用手电筒照亮只有微弱夜灯光亮的阴暗走廊。空气中弥漫著药品与粪尿的臭味,这间医院总是这么臭。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了,直到现在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味道。
美由纪左顾右盼,缓缓地走在墙壁明显留有污渍的走廊上。有人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全身僵硬。
「美由纪,你找到了吗?」
听见背后传来的熟悉声音,美由纪才松了一口气。她回过头去,身后站著一名身材肥胖、穿著白衣的中年护理师。她是今晚和美由纪一起值夜班的资深护理师山本。
「没有,我没找到。二楼也没找到吗?」
「到处都找不到唷。唉,到底为什么会不见呢?我确定自己已经放在点滴台上了。美由纪,你真的没碰吧?」
美由纪轻轻缩起下巴,点点头。
「唉,真伤脑筋。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为什么那种东西会不见呢。」
山本歇斯底里地抓著头,美由纪没理会她,缓缓地沿著走廊前进。位在左右两侧的病房,传来住院病人的鼻息声。美由纪注视著白色光线照亮的走廊一角,停下了脚步。
「山本小姐,那个!」
「什么啦,干嘛突然这么大声。要是把病人吵醒可就麻烦……」
山本说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看见了滴落在走廊上的深红色水滴。那莫名鲜艳的红色,在白色光线下显得格外超现实。
「那个……莫非是……」
山本指著水滴,以沙哑的声音说著,同时将手电筒往那里照。红色的水滴往走廊的另一头延伸,美由纪踏著不稳的脚步,跟著水滴走去。山本在她身后喃喃嘀咕著:「等、等一下,美由纪……」
红色的水滴往右方的病房延伸。美由纪蹑手蹑脚地走进那间病房,病房里有四张床,左右各两张。美由纪用手电筒照亮房间的瞬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身后的山本轻轻发出一声尖叫。
前方约三公尺处,一个塑胶袋掉落在房间正中央的地上。袋子里流出的液体,将地板染成一片红色。
「那、那是……?」
「我想……那应该就是不见的血袋吧。」
美由纪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同时走进病房。
原本应该装有两百毫升红血球浓厚液的袋子,几乎空无一物。溅洒在地板上的红血球液其实并不多。美由纪弯下腰,伸出手。她的手一碰到血袋的瞬间,便沾满了血袋上的红血球液。美由纪捡起血袋,那股黏稠的触感令她不禁蹙眉。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山本从美由纪的身后探头看著血袋,闷声发出哀号。只见四角形包装的边缘不规则地破损,就像被人用牙齿硬是咬破似的。
手被染红的美由纪就这样拿著血袋,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原地。
1
「欸,小鸟,听说有吸血鬼唷!」
十一月下旬某个星期五的傍晚,我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一走进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天久鹰央喜孜孜的声音便从正前方传入我耳中。
「……啊?吸血鬼?」
我皱起眉,望著一如往常穿著浅绿色手术服与宽松白袍的鹰央。
鹰央的面前,坐著一位背向我的纤瘦女性,那名女性转过头来看著我。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没有化妆的五官看起来有点薄命。
「这家伙叫做久保美由纪,是个护理师。去年夏天之前,都在我们医院的八楼病房工作。」
她说的这个名叫久保美由纪的女性,对我点头示意,鲍伯头的黑发随之摇晃。
「呃,你好……」我一头雾水地向她回礼。
「这个大个子是小鸟,他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员,也就是我无能的手下。」
『无能』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小鸟……医师吗?」美由纪歪著头说道。
「那是鹰央医师帮我取的绰号,我叫做小鸟游,写成『小鸟在游戏』的那三个字。所以,鹰央医师,你叫我立刻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虽然目前病人比较少,我可以离开一下,可是我现在还在急诊室值班耶。」
「喔,对了。吸血鬼啦。有吸血鬼耶。」
鹰央夸张地敞开双手,看来她的心情很不错。
这个人心情好的时候,绝对没好事啊……
「吸血鬼……是德古拉吗?」
「德古拉不是吸血鬼的总称唷。那是爱尔兰作家伯兰·史杜克在一八九七年所撰写的古典恐怖小说《德古拉》中,主角吸血鬼的名字。据说这个角色的蓝本,是出自十五世纪罗马尼亚的外西凡尼亚地区,瓦拉几亚公国领主弗拉德三世。弗拉德三世的名字是弗拉德·采佩什,也被称作『穿刺公』,这个称号的由来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鹰央彷佛在朗读百科全书,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有关《德古拉》的知识,我赶紧打断她。原本愉快地说明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每次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她都会很不高兴;但若是放任不管,她可能会连续讲上好几个小时的《德古拉》。
「所以,你说吸血鬼怎么样?」
听到我这么问,鹰央立刻笑逐颜开,说道:「喔,对了。」真是单纯。
「我现在正准备听这家伙说明呢。」
鹰央看著美由纪。在鹰央的催促下,美由纪语带犹豫地开口:
「在这里工作的同期护理师,跟我说了很多有关鹰央医师的事情。」
听见美由纪这么说,鹰央一脸得意地点点头,但我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鹰央虽然是个优秀的诊断医师,但她那旁若无人的言行举止以及恶劣得异常的人际关系,使得院内有许多人都不喜欢鹰央。尤其是被鹰央指出诊断或治疗有误的资深医师,更是如此。
「听说您会帮人解决各种奇妙的事件,所以我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还是厚著脸皮寄了电子邮件给您。」
美由纪的语调变得愈来愈热切。
喔,原来是这种事啊。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鹰央拥有令人畏惧的智慧以及无止尽的好奇心,因此每当院内或附近地区发生了什么奇妙的事件,她都会主动插手,并且解决谜题。不知不觉中,这个谣传开始扩散,最近甚至有人透过电子邮件请她调查事件。一旦在委托信件中发现令她感兴趣的『谜』,平常像冬眠中的熊一样窝在『家』里的鹰央,就会突然变得非常活跃,开始和这个『谜』进行搏斗。而且每一次,我都一定会被这些骚动波及。
「因为这件事好像很有趣,所以我就叫她过来,直接听她说明。」
「为什么连我都要叫来呢?我还在工作耶。」
「因为是吸血鬼呀,吸血鬼耶!这么难得,所以我想也叫你来听一下。」
根本就是你一厢情愿……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吸血鬼、吸血鬼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被偷走了。」
美由纪代替鹰央,以阴沉的语气回答。
「被偷走了?」
「是的。我在这附近的小型疗养型医院工作,这间医院最近传出了窃盗事件。」
「窃盗事件不是应该找警察吗?」
「不,因为被偷走的东西实在太特殊了,我们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报警……」
特殊?我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美由纪轻轻舔了舔嘴唇,语带迟疑地继续说明:
「被偷的东西是血液——输血用的红血球浓厚液。」
「啊?血液?」我皱起眉头。
「放在护理站的红血球浓厚液血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而且医院的同仁间开始谣传,是不是有人喝了输血用的血……」
「怎么样,很棒吧?可能有吸血鬼呢。」
鹰央宛如发现独角仙的小学生一样兴奋。
「不,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吸血鬼。会不会是有人不小心搞错,拿去丢掉了?」
由民众善意捐血而来的血液制剂遗失,的确是个问题,不过一般而言,大多是人为疏失所造成的吧。说有人把血喝掉了,未免也太愚蠢。
「其实……后来找到了。在病房里。」
美由纪以歉疚的口吻如此说道。
「找到了?你是说血袋吗?这样不就等于解决了吗?」
「不,找到的只有空血袋,血袋里面的血液不见了!空血袋上有像是被牙齿咬过的痕迹,病房的走廊上也留有血迹。简直就像是有人一边滴血,一边在走廊上行走似的。」
我想像著阴暗走廊上延续著斑斑血迹的画面,不禁背脊发凉。
「不,就算是这样,如果只发生一次的话,很可能只是意外或是恶作剧……」
我甩掉脑中浮现的想像,很快地说道。
「不只一次!已经发生三次了。」
「……三次?」
「是的,血袋已经在半夜被偷走三次了。而且三次都是从边缘破掉,里面的血液不翼而飞,只剩空血袋被扔在那里。请问是谁会做出这种可怕的恶作剧?」
这件事的确很不寻常。事实上,任意丢弃珍贵的血液制剂,就算是恶作剧也太恶劣了。
「怎样,很棒吧?这说不定是吸血鬼干的好事呢。所以我明天中午要去那间医院调查,你陪我过去吧。」
「咦~我才不要。更重要的是,就算要调查,也必须先得到对方医院的许可吧?」
我明天不用值班,本来打算早上巡房,确认一下住院病人的状况后,下午就可以悠哉地度过了。
「啊,没问题。我们医院的院长已经许可了。」
「啊?」听见美由纪乾脆地回应,我不禁发出怪叫。
「这次院长也很头痛呢。我将鹰央医师的事告诉院长之后,院长就说『假如有这种医师,那一定要请她来调查一下』。」
「好,那我明天中午就坐小鸟的车去,你等我。」
鹰央没有徵得我的同意,就欣喜地这么说道。
2
「……总之,吸血鬼的传说大多流传于巴尔干半岛上斯拉夫人生活的地区, 后来也渐渐流传至全欧洲各地。现代一般人都认为吸血鬼长生不老,不过这个说法其实是始于维多利亚时代,在那之前……」
我听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鹰央不停演说有关『吸血鬼』的知识,握著方向盘,深深叹了一口气。久保美由纪因为怪事前来求助于鹰央的隔天,我开著爱车RX-8和鹰央一起前往美由纪任职的医院。
我一点都不想为了吸血鬼这种无稽之谈而牺牲自己宝贵的假日,但放任鹰央独自前往别间医院,我几乎可以预见一定会出问题,所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充当司机。当然,我拿不到一毛加班费。
「……你有没有认真在听啊?」
副驾驶座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看来她发现我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在听。离开医院之后,我已经被迫听了大约二十分钟自己毫无兴趣的『吸血鬼』知识,实在很难认真听下去。
我将视线移到汽车导航上,时间刚刚好,我们的目的地——名叫仓田医院的疗养型医院,就在前方两百公尺处。
「我当然有认真听啰。先别管这个了,医师,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唷。」
「喔,这样啊。真令人期待呢。」
鹰央立刻开心地说道。这四个月来,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相处了。我将RX-8停在医院前的停车场,望著挡风玻璃前方的仓田医院。那是一栋非常老旧的三层楼建筑,以这个规模看来,病床顶多只有五十床吧。
鹰央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座往后座探出身子,拿起放在那里的后背包。
「那个背包里装的是什么?」
那个背包是鹰央在离开医院的时候带来车上的。鹰央得意洋洋地笑著,像在炫耀似地慢慢拉开背包的拉炼。我从背包的开口看见里面的东西,不禁蹙眉。
「……刀子和叉子?为什么要带餐具过来?」
「这不是普通的餐具,而是纯银制的刀叉。为了准备这个,我可是花了一番工夫呢。」
鹰央将银光闪耀的叉子拿到我面前。
「呃,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
「你在说什么,这里可能有吸血鬼耶。为了预防遭到袭击,当然要事先做好各种准备啊。其实我本来想准备银子弹的,可是实在没办法弄到手。」
「……要是真的弄到手,你就会因为违反枪炮弹药管制条例而遭到逮捕吧。」
我如此说道,同时觉得头有点痛。
我不会问她:「你真的认为世上有吸血鬼吗?」这种问题。经过四个月的相处,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这个怪人上司的个性了。鹰央并不认为这次的事件真的是吸血鬼造成的,只是因为她的理念就是:无论是机率多么低的可能性,在她亲自调查确认之前,都不会否定这个可能性。不过,她的内心深处应该觉得「要是真的有吸血鬼,那就太有趣了」吧。
「当然,除了银制的武器,我也带了大量的蒜头和十字架项炼。我还去附近的教堂问能不能拿一些圣水呢,结果不行就是了。」
鹰央从背包里拿出两条项錬,一条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再将另一条递给我。
「呃,这是……」
「你也戴上吧,要是被吸血鬼袭击就糟了。」
「一楼是门诊区,二楼是护理站和病房。」
身穿朴素淡褐色罩衫与长裙的美由纪,带著我和鹰央爬上仓田医院的楼梯。从她穿著便服这点,可以推知她今天不用值班。
在医院正门大厅等我们的美由纪,一看见我们身上戴著同样的项炼,瞬间沉默了一会儿,接著说道:「你们感情真好,办公室恋情好好喔。」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解开这个奇怪的误会。
「这里就是护理站。」
抵达二楼的楼梯口时,美由纪这么说。护理站里面有三名中年的护理师,分别在准备点滴、撰写护理记录。那三名护理师应该事前就知道我们会来,因此看到我们并没有露出什么怀疑的神色,不过她们朝这里点头致意之后,便立刻移开了视线。从这态度看来,似乎也不是很欢迎我们。
「从这里开始就是病房,全部都是四人房。」
美由纪伸手比著前方延伸约二十公尺左右的走廊。走廊的左右两侧共有六间病房的入口。
「空血袋就是在那边的病房找到的吗?」
鹰央望著走廊询问。
「不,血袋是在三楼找到的。楼上也是病房,总共有四间。」
「原来如此。那去三楼的时候,要从这个楼梯上去吗?」
鹰央看著走廊前方某间病房前,通往上方的楼梯问道。
「是的,可以从这个楼梯上去,也可以从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去。」
听完美由纪的说明,鹰央点点头,径自沿著走廊往前走。我和美由纪也跟在她身后走去。
接近第一扇门的时候,我便闻到一股臭味,于是反射性地用右手掩住鼻子。我瞬间就知道这是什么味道——这是粪尿和消毒药混在一起的味道。但是,怎么会连走廊都弥漫著这股臭味呢?
「对不起,这间医院的空气很不流通,所以总是弥漫著一股异味。」
「喔……」
听到美由纪的道歉,我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就算空气不流通,一间医院里飘散著这么明显的臭味,也不太妥当吧?我原本就皱著的眉头,在探头进病房时又变得更深了。
一间大约五坪大小的病房里,摆著四张床,每张床上都躺著一名乾瘦的男性老人。其中两人旁边的点滴架上,挂著装有奶油色液体的容器,垂在容器下方的管子则是伸进棉被里;那应该是摄取营养用的胃造瘘管吧。另外两人的脖子上,插著从点滴袋垂下的点滴管;看来是正在接受直接从上大静脉注射营养的中央静脉营养治疗吧。
四个人的手肘和膝关节都弯曲得很厉害,出现严重的挛缩。最右侧的床边有个看起来应该是看护的女性,她没有将布帘拉起来,直接帮病人换尿布。她的动作虽然俐落,却一句话也没有对病人说,只是机械式地更换尿布,动作看起来就像工厂的作业员一样。
「这间医院……一直都是这样。因为是疗养型的病房……」
美由纪带著严肃的表情低声说道。的确,这种专门接纳长期住院病患的疗养型医院,大多数病人都因为脑溢血后遗症或废用症候群(Disuse syndrome)而必须长期卧床。不过一般的医院都会努力让病人复健,就算无法做到复健,至少也会预防挛缩,尽量不让病人感到痛楚。
「你们对待病人的态度也太随便了吧。家属难道都不会抗议吗?」
鹰央似乎也和我抱持同样的感想,她那鼻梁不挺但形状很漂亮的鼻子皱了起来。
「在这里住院的病人,几乎都是领取社会救助的无依老人。我们院长专门接收这种病人……」
美由纪点点头,用像蚊鸣一样微弱的声音说道。
原来如此。听完她的说明我就明白了。既然这些病人没有家属,那么不管怎么对待他们,都不会有人来抱怨。而且他们领有社会救助,医疗费用都是由国家支付,所以不可能积欠医疗费。以某种角度而言,这就像是精心设计的商业模式——当然,这是在完全没有考虑到病人的情况下。
「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是长期卧床吗?」
「不,二楼虽然全是长期卧床的病人,但三楼也有很多病人是可以自由走动的。」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去发现血袋的三楼看看吧。」
鹰央快步沿著走廊前进,接著爬上走廊尽头的楼梯。
我跟在鹰央后面爬上三楼之后,看见她已经探头进去观察楼梯旁的病房。三楼的走廊比二楼稍微短一点,正如美由纪说明的,左右两侧总共有四间病房。
「所以,当时血袋掉在哪里?」鹰央回头询问。
「这个嘛,第一次失窃的时候,血迹从走廊的中央一直延伸到最右边的病房,血袋就掉在病房里。」
「……就是那间病房啰?」
鹰央再次丢下我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只见她走进位在角落,据说是找到血袋的病房。
「良子!良子,你跑到哪儿去了?外面很危险,不可以乱跑呀。」
「哇,是怎样啦!」
病房里忽然传出一个宏亮的女声,接著是鹰央明显慌乱的声音。站在我身旁的美由纪低声说道:「啊,又来了。」随即以小跑步跑向病房。我也紧追在她的身后。
来到病房前,我便看见一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正在摸鹰央的头。鹰央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却一直被她闪开。鹰央原本就微卷的长发,这下变得更乱了。
「田中太太,这个人不是你的孙子唷。」
美由纪拍拍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总算停下手,她将满头白发的头转过来,对美由纪露出满脸的笑容。
「哎呀,夕子,你也来了啊。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要多和良子一起来玩啊。」
「抱歉啰,妈妈。对了,你口渴了吗?这里有妈妈最喜欢的养乐多唷。」
美由纪从床头柜拿出一罐塑胶瓶装的养乐多,打开瓶盖后,递给老太太。
「啊,谢谢。」
接过养乐多之后,老太太便一脸幸福地开始啜饮。
「呃,这位是……?」我小声地询问美由纪。
「她是住在这间病房的田中松太太。她已经将近九十岁了,失智症非常严重,一直以为我是她的女儿。另外,她只要看见小孩子,就会认为是她的孙子良子……听说她女儿一家人很久以前就因为车祸而丧生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不折不扣的大人!」
鹰央睁大眼睛抗议。
「好啦好啦,她指的不是年纪,而是身材呀。医师您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名成熟女性呢。」
我憋住笑安慰鹰央。
「小鸟……你是不是在笑?」
「不、不,没这回事。话说回来,美由纪小姐,只患有失智症的病人也会住在这间医院吗?」
鹰央锐利的视线让我招架不住,我赶紧转移话题。一般而言,住在疗养型病房的,都是需要长期医疗照顾的病人;如果只有失智症,应该比较适合住在老人安养院才对。
「不,田中太太看起来虽然很健康,但她其实有肝硬化。此外,还有慢性贫血,所以必须定期输血。」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老太太的皮肤看起来的确有点黄。也许是肝功能已经严重退化,所以出现了轻微的黄疸症状。
「输血啊。这间医院多常替病人输血?」
鹰央一边用手指梳理刚才被松摸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询问道。
「在这里住院的病人大都是老人家,很多病人的骨髓功能出问题,或是有贫血症状。但他们也并非处于需要紧急输血的状态,因此我们都是每个星期统一向日本红十字会叫血,一次大概替两、三位病人输血吧。」
听完美由纪的说明,鹰央发出「嗯——」一声,在病房门口探头望著走廊。
「失窃的血袋三次都是被丢在这间病房吗?」
「啊,不是的。一次是在病房前的走廊上,另外一次是被扔在那道楼梯旁边。」
美由纪指著一出病房就会看见的楼梯。鹰央从门口探出身子,望向楼梯。
「从这个楼梯下去之后,就是护理站了对吧?」
「是,没错。」
鹰央双手抱胸,思考了十几秒,接著又扬起视线,看著美由纪以及一脸满足地喝完养乐多的松。
「总之,今天就先参观到这里吧。等一下让我看看失窃血袋的单据,还有住院病人的病历。喔,此外,如果失窃时值班的护理师今天也在,我想要问她们一些问题。」
美由纪从松手中接过养乐多空罐,点点头。
「……所以,我只是稍微不注意而已,血袋就不见了。后来我们在三楼的病房里,找到只剩下空袋子的血袋……请问你有在听吗?」
一名体格肥……丰满的中年护理师,原本在说明自己发现血袋时的状况,最后不耐烦地这么说道。坐在护理师正前方的鹰央,将双脚跨在桌上,迅速地翻阅单据。明明是鹰央自己要求对方:「告诉我当时的状况。」现在却表现出这种态度,也难怪护理师会生气了。
「我当然有在听啦。那天深夜,你将隔天早上要输血的血袋放在点滴台上,让它恢复常温。当时你只是离开护理站一下,血袋就不见了。后来你们在三楼的病房里,找到了空的血袋,上面还有类似齿痕的痕迹,没错吧?」
鹰央如此说道,视线没有离开过单据。
「呃,对啦,是这样没错……」
护理师看似不满地噘起嘴。
「被偷走的血袋,有的是在点滴台上消失,有的是在冰箱里不见的——虽然有这种些微的差异,但三次都是在半夜护理站没人的时候不见的,而且都是在三楼找到,找到时血袋里空无一物,没错吧?这样的事情反覆发生几次后,不知从何时起,医院里就开始出现『吸血鬼』的传闻……」
鹰央像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同时放下手中的单据,接著从堆在桌上的一叠病历中抽出一本。看见鹰央的动作,护理师一脸不悦地离开了。
「这是什么鬼字啊?根本看不懂嘛。」
鹰央一翻开病历表就高声大喊。我从鹰央的背后探头望向病历表,上面只有像痛苦挣扎的蚯蚓一样扭曲的线条。这已经不是看不看得懂的问题,我甚至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文字。
「病历要写清楚一点啊……」
「医师你自己的字也很潦草啊。」
我忍不住吐槽碎碎念的鹰央,一道充满杀意的视线随即射向我。
「对不起,我们院长的字迹真的很丑。」
站在一旁的美由纪开口道歉。鹰央看著压在病历表下面的检查报告,用鼻子哼了一声,脱口说道:
「……是A型吧。」
「是?」美由纪疑惑地反问道。
「我说是A型。目前为止被偷走的三包红血球浓厚液,都是A型的血液。」
「咦?啊,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没错。」美由纪缩了缩脖子。
被偷走的血液全都是A型?这是巧合吗?鹰央没理会皱著眉头的我,继续询问。
「那么,本来预计要输红血球液的病人怎么了?你们重新输血了吗?」
「不,院长说病人并不是急需输血,所以先暂缓……」
「第二次失窃的时候,原本有三包A型的红血球液,但只有一包被偷走了。原本预计要接受输血的三个人当中,应该只有一个人最后没有输血。当时是怎么决定是哪个人的?」
「依照院长的判断……」
美由纪含糊其词地说道。鹰央一脸无趣地听著,再度翻阅几份病历。
「对了,没能接受输血的病人是谁?」
「呃,我记得三次当中,有两次是刚才你们见过的田中松太太,一次是和田中太太同病房的鎌谷秀子太太。鎌谷太太八十六岁,是胃癌患者,因为肿瘤部位出血而经常贫血。不过她不是末期,也还有体力,有时会在医院里四处走动,很令人头痛。鎌谷太太的失智症也很严重……」
「原来如此……」
鹰央从一大叠病历表中,抽出写著『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例,稍微前倾身子,开始阅读。
「喔,那个田中松是从我们医院转来的啊……所以,你们觉得这两个人当中谁是『吸血鬼』?」
鹰央一边看著夹在『田中松』病历表里的检查报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著。美由纪微微张开口,发出「咦……?」的一声。
「不是吗?失窃的血袋被丢在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房里或附近,而且从那间病房一走下楼梯,就是护理站了。被偷走的血液,本来是要替她们输血用的。而且她们两人的失智症都很严重,的确可能出现异常的行为。在这些条件之下,应该不可能没人想到这次的骚动,和她们两人其中之一有关吧?」
鹰央的视线离开病历表,她转过头,直视著站在自己斜后方的美由纪。不知是否因为鹰央的眼神太有魄力,美由纪垂下了目光。
「护理师之间的确出现了类似的传言……大家都在猜,可能是田中太太或鎌谷太太偷走了血袋,把血喝掉了。」
「怎么可能!」
听见这荒谬至极的推论,我忍不住脱口喊道。美由纪瞪了我一眼。
「我当然知道这说法很荒谬,可是请您看看这间医院的氛围。就连白天都这么诡异,只要您在这里值一次夜班,就能体会连这种奇怪的谣言都忍不住相信的心情。」
美由纪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有一股让人不由得闭上嘴的魄力。凝重的沉默渐渐弥漫四周。
「……对了,下次输血预计是在什么时候?」
完全不懂得看场合的鹰央轻松地打破了沉默。
「……后天早上。四人份的血液预计明天傍晚会送来。」
美由纪轻轻吐了一口气,对鹰央说道。
「那里面包含田中松和鎌谷秀子要输的血吗?」
「有鎌谷太太要输的血。」
「这样啊」鹰央说著,同时凝视天花板,喃喃嘟哝:「……厕所。」
「什么?」美由纪眨了眨眼。
「我说厕所。厕所在哪?我快要尿出来了。」
「啊,是。呃,员工用的厕所在后面那道楼梯下楼后的右手边。」
美由纪还没说完,鹰央便站了起来,用小跑步冲出护理站。看来她真的快要尿出来了。鹰央平常老是啰唆地叮咛我:「要把我当『淑女』对待。」不过她这副模样,别说是『淑女』了,根本就是小学低年级的男生嘛。
我和美由纪呆滞地目送鹰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经意地彼此对望了一眼后,同时露出苦笑。沉重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真抱歉,劳烦两位特地跑一趟,却让你们觉得不愉快。」
「没那回事,我才要向你道歉。不好意思,我一开始还嗤之以鼻。」
「不,这件事的确是很荒唐。护理师当中,甚至还有人认为田中太太和鎌谷太太是因为被什么东西附身,才会做出这些奇怪的行为……这间医院有许多病人都是孤孤单单地过世的,所以不只这次,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很多灵异故事流传。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开玩笑就是了。」
美由纪叹了口气如此说道。我觉得美由纪的态度有点不自然,尽管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开口询问:
「呃,不好意思,请问美由纪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间医院工作呢?从你的话里听起来,这个,该怎么说呢……你好像对这间医院印象不太好……」
听见我的疑问,美由纪露出一抹哀伤的笑容说道:
「我是透过朋友介绍才来这里工作的。一开始听说这间医院积极接纳无依无靠的老人,替他们进行治疗,我还以为应该是一间很棒的医院。那些孤苦无依,接受社会救助的病人,在结束急性期的治疗之后,就很难找到可以长住的地方,不是吗?我原本以为这间医院是怀抱善意接纳这些人的,原来话真的是随人说的呢。事实上,院长只是利用这些病人赚钱而已。是我自己没有查清楚就来这里上班的……」
美由纪的笑容带著一丝自嘲,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的确,这间医院的医疗体制绝对不值得称赞,但是现实当中,这个社会还是需要像这间医院一样的设施,愿意收容无依无靠且必须长期住院的病人。当然,他们应该对病人更加诚恳才对。
「我下个月就要辞职,回去老家新舄,在一间新开的医院工作。」
就在美由纪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哎呀,你好、你好。」我回过头,一名身穿白袍、中老年的高大男子,正迈开大步走进护理站。
「你就是久保说的那位,任何事件都能解决的医师吗?我是这里的院长仓田,请多多指教。」
男子这么自称,同时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右手,上下晃动。
「那个医师是我。这个人只不过是金鱼大便。」
金、金鱼大便?
我正准备开口向仓田说明他误会了时,从他庞大身躯后面传来的声音,让我的表情瞬间僵硬。鹰央不知何时双手扠腰,站在仓田的身后。
仓田转过头去,一看见鹰央,便挑起了粗眉。他的大脑八成无法将一脸稚气的鹰央跟「任何事件都能解决的医师」做连结吧。
「啥?你才是?」他的语气变得很没礼貌。
「没错,我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顺带一提,我也是那间医院的副院长。」
「啊,喔。原来是这样啊。能够见到您真是荣幸。」
仓田立刻转变态度,变得非常殷勤。他用白袍的下襬擦了擦手,将右手伸向鹰央,然而鹰央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动也不动,只是以锐利的眼神瞪著他。仓田只好尴尬地收回手。
「哎呀,贵院有很多病人都会送来我们这里,真的是太感谢了。以后也请您多多照顾了。」
仓田一边鞠躬哈腰一边这么说,只差没有搓手了。鹰央望著他,一脸无趣似地哼了一声。
这种疗养型医院,经常从综合医院接收结束急性期治疗的病人。而这附近最大的综合医院,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换言之,对这间医院来说,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他们最重要的客户。
「这次真的很抱歉,我们本来就已经受到贵院非常多照顾了,现在竟然又麻烦您来帮我们调查这起奇怪的事件。老实说,我们真的很头痛呢。竟然出现什么吸血鬼的传闻。要是这个谣言传到外面去,说不定会影响我们门诊病人的数量呢。真是的,这种恶作剧到底是谁做的呀。」
「什么嘛,所以你认为这是恶作剧?」
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那一定是恶作剧吧。为什么要偷血液呢?一定是住在附近的小鬼为了试胆,才把血液偷走的吧。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天晓得,说不定真的有吸血鬼呀。像这种又旧又恶心的医院,就算出现吸血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鹰央挑衅地说道。听见自己的医院被说成「又旧又恶心」,院长的表情转为僵硬。
听著两人的对话,我不禁感到疑惑。鹰央虽然很不擅于察言观色,经常因为神经太大条而做出激怒对方的事,但是现在的鹰央,看起来很明显是真的对仓田感到厌恶。
「呃,我们医院确实是没那么新啦……」
「院长、院长。」
仓田正准备反驳的时候,刚才和鹰央谈话的中年护理师踩著沉重的脚步,走进护理站。仓田的话被打断,于是怒斥护理师:「什么事啦!」
「呃,对不起,本来预定明天晚上值夜班的佐藤医师刚刚联络我们,说他的家人发生意外,临时没办法来值班……」
「喔,所以要找别的医师代替他值班对吧?这种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这个……对方说找不到可以代班的医师,要我们自己找。」
「啊?」仓田威胁似地喊道:「值班医师若是不能来,自己找人代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可没办法值夜班喔。我明天跟人约好了要去喝酒……」
「那我来帮忙值夜班好了?」
本来歇斯底里大喊的仓田,呆滞地发出「咦?」一声,看著鹰央。
「反正我也有很多东西想再调查看看。后天输血用的血袋,明天傍晚会送来对吧?那不是正好吗?就由我和站在那里的小鸟来值夜班,揭开『吸血鬼』的真面目吧。」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同时以斜眼看著我。
咦……我一定要陪你过来才行吗?
3
「为什么我也要陪你过来?」
我坐在只要稍微挪动屁股就会发出叽叽声的椅子上,叹息著说道。
第一次造访仓田医院的隔天晚上十点多,我和鹰央一起待在仓田医院一楼的值班室。值班室里摆著一张廉价的单人床、多处破损的人造皮沙发,以及一张老旧的书桌。仔细闻的话,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念个不停,吵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要是病人出现什么紧急变化,谁要处理呀?」
鹰央不耐烦地说道。她穿著从天医会综合医院带来的浅绿色手术衣,躺在床上看书。鹰央虽然拥有高超的诊断能力,但却非常笨拙,毫无医疗技术可言,就连抽血都不会。看来确实不能放她一个人值班。既然如此,一开始不要答应帮忙值夜班不就好了吗?
「值班医师为什么会在那么巧的时间点打电话来啊?真倒楣。」
我靠在椅背上,嘴里嘟哝著。下一秒,鹰央将头转了九十度,凝视著我。看来她似乎听见我刚才的抱怨了,她的耳朵一向都这么灵光。
「你该不会以为那是凑巧的吧?」
「什么?」
「我是说原本的医师在那个绝妙的时间点,打电话来说他不能值夜班的事。」
「所以那并不是巧合?」
「当然啊。护理站贴著班表,上面写著今天值夜班医师的名字和单位——也就是『帝都大第一内科 佐藤』。」
「啊,所以你去厕所的时候……」
我察觉到鹰央的计谋,不禁大喊道。小型医院经常拜托大学医院的医局派遣医师来值班或看门诊,而派遣医师到仓田医院的单位,就是日本的最高学府——
帝都大学医学院,也就是鹰央的母校。
「对啊。我利用自己的人脉,拜托今天本来要值夜班的医师取消。真是的,这种事你应该要马上察觉才对吧。」
鹰央再次咂嘴。
我缩了缩脖子,扬起视线望著继续看书的鹰央。
……她心情好差喔。鹰央平常嘴巴就很毒,但今天却更充满攻击性。不知为何,她从昨天开始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深夜在医院里抓『吸血鬼』——要是平常的鹰央,一定会像来露营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可是现在却……这个人真是让人摸不著头绪。
「……差不多该走了。」
鹰央轻声说道,同时慢慢地下床,披上挂在床栏的白袍。
「走?去哪里?」
「当然是去逮住『吸血鬼』啊。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什么来干嘛的,我是被医师强迫……」
「什么?」
鹰央以威胁的口吻说道。她的心情真的很差。
「你啊,昨天不是看了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历表吗?」
「咦?喔,昨天回家之前我有稍微浏览一下。不过因为诊疗记录的字迹太潦草,我看不懂,所以只看了检查报告而已。」
「你看了报告,却什么都没发现吗?」
「发现?咦?发现什么?」
「……算了。」
鹰央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著打开门,走出值班室。
到底是怎样啦。我疑惑地歪著头,赶紧追上前去。
「啊,辛苦了。」
我们走出位于一楼的值班室,上来二楼之后,护理站便传出美由纪的声音。 看来她今天也值夜班。一名纤瘦的中年护理师正在美由纪身后准备点滴,我发现她露骨地以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和鹰央,忍不住皱起眉头。
所以我才不喜欢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值夜班,当然会招致奇怪的误解啊。虽然鹰央总是说:「反正我和你又没有在交往,根本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想。」但是,我并不像赝央那么脱离现实啊。
「血袋还在吗?」
鹰央走进护理站,询问美由纪。
「是,现在还在冰箱里。」
「这样啊。」
鹰央走到护理站内部,打开存放药剂的冰箱,看看里面。我也从鹰央的身后探头望去,只见冰箱里整齐地摆著四包血袋。
「对了,今天这些血袋当中,有几包是A型的?」
「两包。请问,医师您认为今天血袋也会被偷走吗?」
美由纪不安地问道。我远远看见站在美由纪身后听著对话的中年护理师,神情显得相当紧张。鹰央装模作样地环视护理站,接著压低音量说道:
「嗯,小偷今天应该也会来偷血袋。」
鹰央沉稳的语调,听起来格外吓人。我从护理站的入口往走廊望去,只有夜灯的昏暗走廊,看起来远比白天更加诡异。的确,在这种充满诡谲气氛的医院里,就算流传超自然现象的谣言也不足为奇。
「呃,天久医师,昨天您替田中太太和鎌谷太太做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了吗?有发现什么吗?」
美由纪接著询问。昨天我们离开仓田医院之前,鹰央命令我替田中松和鎌谷秀子抽血。
「嗯?喔,知道了很多啊。」
鹰央关上冰箱,语带保留地说道,同时看著我。
「喂,小鸟。」
「是,什么事?」
「我在值班室休息,你就在这里守著血袋一整晚。」
「什么?」
「只要我们不在同一间房间睡觉,就不会招来奇怪的误会了吧。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你可别打瞌睡,要好好守著喔。说不定吸血鬼会化身为蝙蝠来偷血唷。」
鹰央说完之后,迅速走出护理站,我只能怔然地目送她的背影远离。
「呃,该怎么说呢……辛苦你了。」
美由纪这么安慰我,我只能无力地垂下肩膀。
好困……我坐在冰箱前的折叠椅上打瞌睡。我斜眼望著挂在墙上的时钟,现在刚刚进入新的一天。平常这个时间我还不至于那么困,但是守在冰箱前这个苦行般的任务,让我的精神濒临崩溃边缘。
「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喝点咖啡吧。不过是即溶的就是了。」
就在我即将对睡魔举白旗的那一瞬间,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回过头去,美由纪手里拿著还冒著热气的马克杯,站在我的身后。一股香醇的味道扑鼻而来。
「啊,谢谢。」
我接过马克杯,喝了一口。廉价的苦味在口中散开,稍微稀释了一些睡意。
「对不起,害你也被牵连进来。」
美由纪俯视著我,对我轻轻鞠躬。
「不,请别在意。这又不是久保小姐的错。」
没错,将我牵连进来的,是那个现在在值班室睡得正香甜的任性上司。
「没想到天久医师会帮我们这么多。我本来只是希望她来看一下,给我们一点建议就好了。这次真的太麻烦天久医师和小鸟游医师了……」
美由纪一脸歉疚地低下头。或许美由纪原本只是希望那样,但鹰央做事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一旦对某个『谜团』产生兴趣,鹰央就会像鳖一样紧咬著猎物不放,直到厘清事件的全貌为止。
「你不用在意啦。一头栽进这种事件当中,对鹰央医师而言就像休闲娱乐一样。」
没错,对鹰央来说,解谜就是她最大的乐趣。尤其是像『吸血鬼』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她更是会主动想要解决。然而,这次她虽然积极地插手这件事,不知为何心情却不太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思考了几秒后便放弃了。因为鹰央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去思考她为什么心情不好,根本是浪费时间。
就在我想要再喝一口咖啡的瞬间,一阵响亮的电子音传遍护理站。我反射性地站起来,咖啡从马克杯里溅洒出来。
「那是怎么回事?」
「火、火灾!是火灾警报!」
美由纪看著嵌在墙上的警报控制面板,高声喊道。美由纪压下控制面板的按钮,刺耳的警铃声便戛然而止。
「是一楼,一楼的门诊候诊室!」
美由纪这么大叫,同时跑出护理站。
门诊候诊室?门诊候诊室的尽头,有一扇通往值班室的门,而鹰央现在正在值班室……我倒抽了一口气,立刻追上美由纪。
美由纪和我沿著楼梯往下跑,抵达了一片漆黑的门诊候诊室。下一秒,日光灯的光线照亮了候诊室。由于灯光太刺眼,于是我眯起眼睛,环顾四周,发现纤瘦的中年护理师正站在候诊室尽头的火灾警报装置前。
「山崎小姐!」
美由纪呼唤那个和她一起值夜班的护理师。
「啊,美由纪。我来门诊拿明天要用的点滴,结果火灾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吓我一跳。不过好像是误报,完全没有异常状况。」
听见护理师这么说,我和美由纪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死人了。
就在我走向火灾警报装置的时候,位于前方几公尺的值班室的门忽然开启,鹰央揉著眼睛走了出来。
「怎么啦,好吵喔。叫人家怎么睡啊。发生什么事了?」
「啊,好像是误报啦。不用担心。」
听见我的回答,鹰央睁大了那双宛如猫眼一般的大眼睛。
「小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什么为什么……」
「我不是叫你守著血袋吗?」
鹰央说完,立刻冲出值班室,穿过候诊室往外跑。我呆立著目送鹰央穿著白袍的娇小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在发现她朝什么方向跑去之后,连忙跟了上去。
我穿过候诊室,爬上楼梯,回到护理站,看到鹰央跪立在冷藏药剂用的冰箱前,查看冰箱里的状况。
「那个……医师。」
我胆颤心惊地走向鹰央,从她的背后探头望向冰箱里面。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宛如后脑勺被球棒重击似的冲撃。
冰箱里的血袋只剩下三袋。
晚一步回到护理站的美由纪和另一名护理师,在看见冰箱里的状况后,顿时哑口无言。
「为什么……是谁……」美由纪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说道。
「是谁?当然是『吸血鬼』啰。」
鹰央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白袍的下襬随风扬起。
鹰央走出护理站后,便从旁边的楼梯往上爬。我和两名护理师互望了一眼,跟著鹰央上楼。鹰央抵达三楼后,走进楼梯口旁的病房,也就是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房。
鹰央走进昏暗的病房,在拉起布帘的最外侧病床前停下脚步,垂下目光。我顺著她的视线往地板一看,瞬间感受到一股让背脊冻僵的颤栗。从布帘的缝隙间,可以看见空空如也的血袋,血袋旁还留有看起来像是血滴的污渍。我的心跳不断加速。
鹰央将手伸向布帘,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拉开。布帘后的床上,躺著一名老太太——田中松。她就是昨天将鹰央误认成自己孙女的病人。
松缓缓地起身,对著我们微笑。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声的尖叫,我也像是被定住似地全身无法动弹。
在从走廊射进来的夜灯昏暗光线下,田中松的嘴角看起来闪闪发亮——发出鲜红色的光。
「……叫院长来。」
鹰央望著嘴角被染红的松,以阴郁的口吻低声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丨」
仓田院长一走进护理站,就这么大声嚷嚷。据说他喝完酒之后,在家里睡得正香甜,却被挖了起来。
「是我叫你来的。」
鹰央从护理站里面大喊。田中松坐在轮椅上,在鹰央身旁低著头睡著了。
「喔,天久医师。值夜班辛苦了。不过,原则上值班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由值班医师全权处理,把我叫来会对我造成困扰耶。」
仓田抓了抓白发苍苍的头发。可能是因为三更半夜被叫来真的很不高兴吧,他之前那种卑躬屈膝的态度完全不见踪影。
「其实啊……」
就在仓田准备继续抱怨的时候,鹰央拍了拍松的肩膀,把她叫醒。看见缓缓抬起头的松嘴边染上一片血红,仓田不禁张口结舌。美由纪本想替松擦掉嘴边的血渍,但鹰央阻止她,表示让院长亲眼看见这一幕比较有说服力。
「一个小时前,护理站的A型血袋被偷走了。我们在这名病人的床边找到了空的血袋。而躺在床上的病人嘴边则是沾满了鲜红色的污渍。」
「这表示……那个病人喝了血……?」仓田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没错。就是这个女人偷了血袋,又把血喝光的。这次和之前的三次都是。」
「为什么会这样……」
仓田凝视著不安地环视四周的松,喃喃嘀咕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松会喝血。自从我们发现满嘴鲜红的松之后,我已经问了鹰央好几次,但她只是不耐烦地回答:「等院长来我就会说明了,等一下。」
「这是异食症。」
鹰央无精打采地说道。
「异食症……」
仓田呆然地重复这个单字。
「没错。你应该知道异食症吧?这种疾病的症状,就是会莫名地想吃无机物等不能食用的物品,例如土、粉笔、冰块等等。这种现象经常出现在贫血的女性身上,尤其是妊娠中的妇女更为常见。可能的成因包括缺乏锌、铁质,或是遭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等等。此外,也可能是脑部疾病造成这种异常行为。」
鹰央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有关『异食症』的知识。
「以田中松的状况而言,她不但有贫血的症状,还有严重的失智症,因此就算罹患异食症也不足为奇。而她异食的目标……就是血液。」
鹰央压低音量说道。这时田中松也相当配合地露齿而笑,露出了被染成红色的牙齿。
「呃,我知道异食症,可是喝血这种例子……」
「是你自己知识不足吧。想要喝血的这种异食症,虽然非常罕见,但过去仍有几个病例。几乎所有的病例,都是像田中松一样罹患失智症,而且有贫血症状的病人。」
鹰央不耐烦地继续说明。
「不过……真的有这种事吗?.」
仓田怀疑地眯起眼睛。
「怎么?你怀疑吗?那我就让你看看证据好了。」
「……证据?」
仓田喃喃说道。这时,鹰央从白袍的口袋拿出一个容量大约二百毫升的小宝特瓶,瓶里深红色的液体摇动著。
「医师,那该不会是……?」我半边的脸颊抽动著。
「对啊,这是A型的红血球浓厚液。是我从我们医院带来的,因为病人在输血之前就死亡,没有用到,所以我就拿了一点过来。」
鹰央打开宝特瓶的瓶盖,递给松。松接过宝特瓶之后,一开始先是疑惑地看著,但是一闻到味道便露出笑容。下一秒,她就毫不犹豫地将宝特瓶凑近嘴边,一口气喝光了。我、仓田和两名护理师呆然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这么一来,你们就明白了吧?」
鹰央从松的手中接过空的宝特瓶,耸了耸肩。
「是、是,的确如此。那……那么,以后只要小心不要让这个病人再把血偷走……」
「这样不好。」
仓田因为慌张而声音沙哑,鹰央打断了他的话。
「不好?」仓田皱起了粗眉。
「对,没错。这个病人虽然罹患失智症、肝硬化和贫血,但是她的体力还很好。更重要的是,她应该对血液有著强烈的渴望。如果没办法偷到血袋,她说不定会从身边的血液下手。」
「身边的……该不会是……」
「没错,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会袭击其他的病人,喝他们的血液——就像真的吸血鬼一样。在一九四〇年代,英国有个被称为『伦敦吸血鬼』的连续杀人魔,叫做约翰·乔治·海格,他为了吸人血,一连杀害了九个人,据说就是因为异食症的关系。」
听见鹰央的说明,仓田的表情变得僵硬。要是住院的病人袭击其他病人,吸他们的血,那绝对是个大问题,搞不好连媒体都会蜂拥而至。
「怎么会这样……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仓田表情僵硬地喃喃自语。鹰央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不耐烦地说道:
「这个病人需要内科的治疗以及精神科的治疗,视状况说不定还需要暂时住在隔离病房。像这种疗养型的医院应该没办法处理吧……我知道了,就由天医会综合医院来接手吧。」
「真的吗?」仓田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没办法,毕竟诊断是我做的,我会负责诊治到最后。而且她本来就是在我们医院住院的病人嘛。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等天亮之后,就把她送到我们医院来,我会准备统括诊断部的病床让她住院。对了,你也一起带她来吧。毕竟是你把我牵扯进这件事情的,这点小事你应该做得到吧?」
鹰央对美由纪说道。突然被点名的美由纪稍微迟疑了一下,接著点点头。
「好,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这起事件真是无聊。小鸟,我们回去吧。」
鹰央转过身,准备走出病房。
「咦~可是现在不是还在值班……」
我对鹰央这么说,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院长都回来了,就算我们这些外人不在,院长也会好好值班的。而且这间医院值班室的床太硬了,我想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好好睡觉。」
4
「那就拜托你了。」
我对护理师说完之后,走出了护理站。
现在是白天。我们值完班、离开仓田医院,已经过了大约半天。我将病人住进十楼病房时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护理师之后,就走向位在同层电梯间旁的统括诊断部门诊诊间。
一走进诊间,鹰央和美由纪就坐在和三天前一样的位置上。几十分钟前,美由纪按照鹰央的指示,陪著田中松从仓田医院转来。
「田中松太太的住院手续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要不要先请精神科来会诊?」
「精神科?你在说什么?」
鹰央像在赶虫子似地挥了挥手,总觉得她真的从昨天开始心情就很不好呢。
「你不是说她需要精神科的治疗,所以才特地让她转院吗……」
「你还真的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啊?」
「咦?」
听见鹰央傻眼的语气,我眨了眨眼。
「那很明显是胡说八道不是吗?的确,世界上真的有因为生病而想要喝血的人存在,但大多数的案例与其说是异食症,倒不如说是伴随著妄想的精神疾病。 另外,我昨晚说的『伦敦吸血鬼』,据说其实很有可能是为了逃避死刑,才声称自己『喝了被害人的血』,假装患有精神疾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咦,可是,田中太太的确是喝了血啊……那么把血偷走的到底是谁?」
我一直以为听完鹰央在半天前的说明,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不过现在脑中却一团混乱,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一次问我那么多问题,我怎么可能回答得完啊。真是的。一个将近九十岁的失智老人,先启动一楼的警报装置,然后再趁机跑到护理站把血袋偷走?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是如此。但是在那间气氛诡异的医院里,看见一个嘴边沾满红色污渍的老人,任谁都会不由得相信吧。而且我们也确实亲眼看见松喝下了鲜血。如果不是异食症的话,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那么,也就是说,偷走血袋的并不是田中松太太啰?」
我如此反问,鹰央则是冷哼了一声。
「嗯,对啊,田中松并不是犯人。是有人刻意让大家这么认为的。」
鹰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同时将视线转向坐在她对面的美由纪身上。
「偷走血袋的是你。没错吧?」
「……是的,没错。」
美由纪咬著她擦了淡淡口红的嘴唇,无力地颔首。
「好吧,也差不多该让这出闹剧结束了。」
面对一直低著头的美由纪,鹰央摇了摇头。我张口结舌,看著被指为『犯人』的美由纪。
「请、请等一下,美由纪小姐是犯人?可是,拜托你去调查这件事情的,不就是美由纪小姐吗?」
「对啊,因为这就是她的目的。」鹰央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目的?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觉得美由纪小姐是犯人呢?」
「因为从状况看来,只剩下这个可能性了啊。而且昨天确认了班表之后,果然不出我所料,三次血袋不见的时候,这家伙都在值班。」
「不,医师,请等一下。犯人不可能是美由纪小姐啊。昨天晚上警报声响起后,一直到冰箱里的血袋被偷走之前,美由纪小姐一直都跟我在一起。至少昨晚她是不可能偷走血袋的。」
「喔,昨天是我偷的。」
「……什么?」
我一时无法理解鹰央话中的含意,于是发出一声愚蠢的怪叫。在我面前的鹰央则是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她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我诧异地张大了嘴。那是红血球浓厚液的血袋。
「这是……」
「这是我昨天偷走的。我们把警报器关掉之后,第一个到护理站打开冰箱 的,不就是我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血袋偷出来,塞到手术服裤子背后的。因 为我穿著白袍,所以大家都没注意到吧。不过很冰就是了。」
鹰央如此说道,带著一丝得意的神色。
「那么,掉在田中太太床边的空血袋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我将红色水彩溶在少许水中,装进这间医院的空点滴袋里制成的。我交代你守著冰箱之后,就到三楼病房去布置了。顺带一提,当时我也顺便用红色食用色素将田中松的嘴边染红。」
「所以,田中太太在院长面前喝的并不是血……」
「那是加了红色食用色素的养乐多啦。看起来真的很像血液吧?为了制作那个,我可是花了一番工夫呢。」
我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很想当场瘫坐在地上。我完全被鹰央耍得团团转。竟然那么害怕,真是丢脸。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恶作剧?」
我虚弱地问道。
「为了让田中松转来我们医院啊。小鸟,你不是说自己看过田中松的病历表吗?」
「咦?喔,是。我是看过……」
听见我的回答,鹰央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在我手下学习已经几个月了啊?多少也该有点成长好不好?你的眼睛是弹珠做的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看过病历表之后,到底会发现什么呢?那不就是一般贫血和肝硬化病人的病历表而已吗?
「田中松为什么会肝硬化?」
「……咦?」
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一时语塞。
「我问你她肝硬化的原因是什么?从病历表上的验血报告看来,她并没有感染B型或C型肝炎的病毒。而她住院之后,肝硬化却还是继续恶化,由这点看来,应该也不是酒精造成的肝硬化。」
「难道是自体免疫性肝炎(Autoimmune hepatitis)或是原发性胆汁肝硬化(Primary biliary cirrhosis)……」
我战战兢兢地提出两个会造成肝硬化的疾病。
「两者都不是。昨天的验血报告显示,她的自体抗体(Autoantibody)全都是阴性。包括抗核抗体(Anti-nuclear antibody)、抗粒线体抗体(Anti-mitochondrial antibody)都是。」
我拚命想出来的疾病,瞬间就被鹰央全盘否定。
「除此之外,田中松的检查报告里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呀。你一定有……看来是没发现吧?真是的,你在这里到底学到了什么?」
鹰央对我投以冷冷的视线。我只能缩起身子,低著头。
「输血的目的是什么?」
鹰央轻声说道。
「咦,什么意思?」
「我说输血。为什么要替病人输红血球浓厚液?」
「喔,不是为了增加血液中的红血球,以改善贫血症状吗?」
我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小心翼翼地回答。
「对,没错。那么,田中松的贫血症状改善了吗?」
「什么?」
「我问你输血之后,田中松的红血球数量有增加吗?」
「这……」
我张口结舌。我当时只是稍微浏览一下检查报告而已,因此不记得详细的报告内容。鹰央看著我,再次深深叹息道:
「没有增加。不管输了几次血,田中松的红血球都没有增加。」
鹰央对我递出一张纸。我接过后一看,原来是田中松的验血报告。这应该是前天我们离开仓田医院前替她抽血,然后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做的检查报告。
「如果看到这个都还没发现,你就放弃内科,回去当外科医师吧。」
鹰央给我的压力让我脸部的肌肉瞬间紧绷,我将视线落在报告上。看到检查报告最下面的项目——
『直接库姆氏试验:阳性。』
直接库姆氏试验?我记得如果这是阳性的话……
「AIHA(Autoimmune Hemolytic Anemia)!」
我忍不住大喊。鹰央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
「没错,就是AIHA,自体免疫性溶血性贫血。这是一种由于人体制造出对红血球细胞膜上的抗原产生反应的抗体,使得红血球遭到破坏的疾病。治疗时,必须给予病人肾上腺皮质类固醇(Corticosteroid)。如果只因为贫血而一直给病人输血,反而会产生大量的抗体,甚至使病情恶化。换句话说,田中松透过输血而获得的红血球,大部分都被抗体破坏,因此完全无法改善贫血的症状。这样你就全都懂了吧?」
「咦?全部……?」
「没错,全部。为什么会发生这出愚蠢的闹剧?你该不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吧?」
鹰央睁大双眼。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啊……田中松的症状只靠输血是无法改善的。这件事和『吸血鬼』事件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说啊,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田中松罹患的是AIHA了对吧?既然如此,你应该也能推知她肝硬化的原因了吧。来,一分钟之内给我想出来,否则我会让你从实习医师开始重新来过喔。」
「什么从实习医师开始,这是开玩笑……」
「一、二、三、四……」
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在我面前的鹰央却开始无情地计时。
这个人是认真的!我赶紧绞尽脑汁拚命思考。
田中松罹患了红血球会在体内遭到破坏的疾病,那为什么会导致肝硬化呢……?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鹰央毫不留情地计时的声音,不停地加热我的大脑。
真的有可能从实习医师开始从头来过吗?不,鹰央这个人很可能会这么做。要是我变回实习医师的话,不就成了鸿池的实习伙伴了吗?拜托千万不要……啊,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先思考溶血和肝硬化的关系。
既非病毒,也不是酒精造成的肝硬化。再加上溶血……
溶血?血液会溶解……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血液所含的成分是……血色素。血色素的材料是……铁!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血铁沉积症(Hemochromatosis)!」
在计时即将结束前,我喊出了这个疾病的名称。鹰央「啧」地咂了声嘴,接著说道:「正确答案。」
……刚刚那声「啧」是怎样。她就那么想让我回去当实习医师吗?
血铁沉积症是一种因为人体摄取过剩的铁质沉积在内脏,引起器官障碍的疾病。当铁质沉积在肝脏或心脏时,就会造成肝硬化或心脏衰竭,甚至可能致命。
「没错,造成田中松肝硬化的原因就是血铁沉积症。那个叫做仓田的蒙古大夫,一直替罹患自体免疫性溶血性贫血的田中松输血,而且从仓田医院的病历表上,也可以看出她还定期接受铁剂点滴注射。完全不考虑原因,只因为贫血就不断给予病人铁剂,那个笨蛋医师应该被吊销医师执照才对。因为那些无谓的输血和铁剂补充,田中松的肝脏蓄积了大量的铁质,持续干扰肝细胞功能,最后形成了肝硬化。这正是名符其实的医源病(Iatrogenesis)啊。」
医源病意指因为错误的医疗行为而引起的疾病。我抿了抿嘴,虽然还有点模糊,但总算看见整件事情的全貌了。
「那么犯人之所以偷走血袋,就是为了不让田中太太输血,以阻止她的病情恶化……」
「是的,这就是我偷走血袋的原因。」
一直保持沉默的美由纪,以颤抖的声音说著。
为了不让田中松接受输血,美由纪偷走了原本预定用在田中松身上的A型血袋。第一次是因为预定接受A型血液的病人有两个,所以失败了,不过接下来那两次,她都成功阻止田中松接受输血。但是……
「但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毫无效率的方法呢?如果你觉得输血会对病人产生反效果,直接告诉院长不就好了吗?」
「我说了!我说了好几次!我告诉院长,输血会让田中太太的病情恶化,可是院长却斥责我:『护理师不要对治疗方式插嘴!』他不但不肯停止输血,连铁剂点滴都不愿意停掉。」
美由纪用力咬著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我想起仓田医院的院长,那种对医护人员态度如此嚣张跋扈的医师,确实不可能听从护理师的建议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将空的血袋边缘弄破,再丢在病房里呢?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吸血鬼』这种奇怪的谣言……」
「她当然是为了制造这个谣言啊。」
鹰央打断我的问题,如此说道。
「她为了制造『吸血鬼』的谣言,不只刻意在走廊上滴血,还把故意留下咬痕的空血袋扔在病房里。不,一开始对护理师同事们提到『吸血鬼』这个词汇的,应该就是她吧。」
鹰央瞥了美由纪一眼。美由纪低著头,低声说道:「您说的没错。」
「制造『吸血鬼』的谣言?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脱口说出浮现脑中的疑问,就在此时,鹰央对我投以比冰还寒冷的视线。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幼稚园的小朋友吗?你脖子上那颗大头是用来装饰的吗?」
鹰央对我破口大骂,我忍不住轻轻往后仰。鹰央今天说话比平常还毒,看来她心情果然很差。她这次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暴躁呢?是因为『吸血鬼』的真面目不如预期吗?不,光是这样的话,应该还不至于让她不高兴到这种地步。
话说回来,制造『吸血鬼』的谣言,对美由纪到底有什么好处?听到这种像怪谈般的谣传,会感到兴奋的,顶多也只有鹰央吧……想到这里,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没错,鹰央非常喜欢这种谣传——非常喜欢,换句话说……可以拿它来当诱饵。我从始终张著的口中挤出声音:
「该不会是为了把医师……」
「对,她就是为了把我引来。」
鹰央咂了一声嘴。
「这个女的是故意把我引出来,让我替田中松诊断的。」
鹰央以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坐在椅子上的美由纪弯著身子,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望著鹰央,然后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她道歉:「……对不起。」
「她听过有关我的传言,所以知道我的诊断能力,也知道只要告诉我『出现吸血鬼了』,我就会开心地主动前往调查。另外,多亏了吸血鬼的传闻,一直很担心门诊营收受到影响的院长,也愿意接受我这个外人插手调查。你策划得还真周到呢,害我也必须跟著一起演一出烂戏。」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麻烦医师这么多。只是……」
「你只是想假借调查吸血鬼这个藉口,让我看田中松的病历表,指出院长采用了错误的治疗方式对吧?你是为了让我注意到田中松,才会特地将血袋丢在病房里,留下明显的线索。」
「是的。我想医师您只要一看到病历表,一定就能立刻发现……」
「嗯,我确实立刻就发现——发现她罹患的是AIHA和血铁沉积症,同时也发现我被你利用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打从第一次来仓田医院之后,心情就特别不好。
面对低头沉默不语的美由纪,鹰央继续说道:
「你说你只希望我指出治疗上的错误对吧?可是,你真的认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就算我指出他误诊,那个无能又偏执的医师,一定也会恼羞成怒,继续坚持同样的治疗方法吧。正因如此,我才非得演那出戏,将田中松带来这间医院不可。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鹰央瞪著美由纪。
「不,没有……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美由纪以颤抖的声音说道,鹰央注视著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看见美由纪那副悲壮的表情,她的气应该也消了一些吧。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间医院的治疗方式的确很不妥,就算如此,你对田中松做得也太多了。你为什么不惜使用这种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揭穿的手段,也非得帮助那名病人不可呢?」
鹰央提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美由纪紧闭著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经过数十秒的沉默之后,美由纪才缓缓开口:
「松太太是两年前……我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工作时,照顾过的病人。」
听见美由纪说的话,鹰央的眉毛动了一下。
「松太太自从因为车祸失去家人之后,就一直过著独居生活,前年因为肺炎而住院。只是她的肺炎虽然痊愈了,但是在住院期间,原本就罹患的失智症变得更严重,无法出院返家休养。」
美由纪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吧,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就读高中的时候,母亲就因为意外而过世。松太太的肺炎好转之后,便将我误认为她已经去世的女儿……每次我去病房,她都会笑盈盈地迎接我……不知不觉中,我也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家人。所以,当一直没有医院愿意收容的松太太找到可以转入的医院时,我真的好高兴,而那间医院就是仓田医院。转院时所需的护理纪录等文件,全都是我帮她准备的。是我亲手将松太太送进那间医院的!」
美由纪的声音开始夹杂著呜咽。
「……你之所以会去仓田医院工作,就是因为田中松住在那里?」
鹰央开口询问,美由纪无力地摇了摇头道:
「不是的。我当时其实已经完全忘记松太太的事了,所以当我进入仓田医院任职,发现住院病人名单里竟然有松太太时,我很高兴。但是实际见面之后,我却发现松太太已经变了非常多。她变得瘦骨嶙峋、皮肤粗糙,甚至因为肝功能障碍而出现黄疸……即使如此,松太太一看到我,又再次将我当成她女儿,非常开心。」
美由纪以双手坞住脸庞,继续说著:
「听说松太太转入仓田医院两、三个月后,就开始贫血,身体状况也愈来愈恶化。我想AIHA可能就是那时候发病的。我在这里上班之后,长期观察松太太的症状,开始猜想造成她肝硬化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大量输血和注射铁剂的关系。不过,我却无法阻止这件事……我很快就要离开仓田医院了,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那间医院。可是在离开之前,我真的很想帮助松太太!」
美由纪说到这里,便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诊间里只剩下美由纪的啜泣声。鹰央抓了抓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美由纪抬起头来,以湿润的眼睛望著鹰央。
「小鸟,总之先开始进行螯合治疗(Chelation therapy),让她排出体内多余的铁质,另外再给她类固醇。这么一来,她的症状应该就会改善了。之后我们再去拜托医疗谘询室,请他们介绍可靠的老人安养中心。」
美由纪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在一旁看著鹰央对我做出指示。
「怎么了?干嘛露出这副惊讶的表情。那个病人既然已经转进统括诊断部,我当然就会负责照顾她啊。此外,我会指示我们医院的谘询室,叫他们以后不要再把病人送去仓田医院,你就放心地离开吧,看是要回老家或是去哪里都好。我会再通知你那个病人的状况,你可以找时间去探望她。」
美由纪用双手捣著嘴,对鹰央深深地鞠躬道:
「谢谢您。真的……非常谢谢您。」
美由纪的眼眶落下斗大的泪珠,对鹰央道谢。鹰央不知是否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只见她将嘴巴撇成了「ヘ」字形。
*
「这样就好了……」
在『病房的吸血鬼事件』解决后一个月左右的某个早上,我在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里,坐在电子病历表前操作滑鼠,将刚制作完成的文件列印出来。脚边的印表机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接著吐出一张A4纸。我拿起那张纸,确认上面的内容——这是田中松的转诊单。
田中松住院后,经过螯合治疗并投予肾上腺皮质类固醇,症状立即获得改善,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替她找老人安养中心,准备安排她出院了。田中松住院期间,美由纪经常来看她,许多护理师甚至还以为美由纪是她的孙女。另外,在鹰央的建议下,据说天医会综合医院决定不再将病人转到仓田医院。仓田医院接下来可能会面临极大的危机,但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我浏览了一下转诊单后,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与今天的日期。
「已经十二月二十一日了啊……」
我收起钢笔,喃喃说道。街上虽然弥漫著浓浓的圣诞气氛,但没有对象可以共度圣诞夜的我,心中不免有股空虚的感觉。
不,距离圣诞夜还有三天,说不定在这段期间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呢。
正当我这么鼓励自己时,诊间入口的门打开,鹰央一边打呵欠一边走进诊间。
「啊,鹰央医师,早安。」
「……喔。」鹰央无精打采地举起一只手,走向我,她看著我手上的东西说:「那是什么文件?」
「这是田中太太的转诊单。因为医疗谘询室替我们筛选出几间不错的安养中心……」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视著鹰央。
「怎么了?你的表情怪怪的。」
「这个……不好意思我岔个话题,请问你早餐吃了什么?」
「吃什么?我吃咖哩啊。」
超偏食的鹰央,基本上除了咖哩和甜食之外,什么都不吃。
「呃,请问你早上吃的咖哩,有没有放什么奇怪的材料?具体来说……比如说蒜头之类的。」
「喔,对啦,就是我们带去仓田医院防『吸血鬼』的蒜头啊。我一直将那些蒜头放在冷冻库,因为想说它好像快坏掉了,于是便全部磨成泥,加进今天早上的咖哩饭里。味道虽然很独特,不过还满好吃的。」
「……请你现在立刻回家,好好刷个牙。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请顺便冲个澡。」
「啊?刷牙?冲澡?」
「医师你的鼻子不太灵敏,所以可能没发觉,但你全身都散发著蒜臭味喔。请你赶快回去处理一下。」
我指著门口如此说道。
「什……臭味……你面对一个淑女,讲那什么话啊。」
「我不认同全身散发蒜味的女性叫做『淑女』。好了,在门诊开始之前,请想办法将那个味道冲淡一点。」
「哇,不要推我啦,你这个只有蛮力的家伙!我要告你性骚扰喔。知道了、知道了啦。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把味道消除掉就好了吧。」
就在鹰央不满地这么说的同时,诊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病人已经来了吗?我皱著眉,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四十分,距离门诊开始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嗯?是谁?」
被我推到门口的鹰央低声说道。
「我是真鹤,可以打扰一下吗?」
门外传来鹰央的姊姊,也就是担任天医会综合医院事务长——天久真鹤清脆的声音。
「喔,是姊姊啊。怎么了吗?」
鹰央应门后,门便缓缓地开启了。下一秒,一声闷哼从我的喉头发出,鹰央将她那双大眼睁得更大了。
站在门外的不只一个人,真鹤的身旁站著一名穿著白袍的高大男子。男子有一头剪得很短的白发,看起来年约五十左右,眼神十分锐利。他正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鹰央的叔叔,更是鹰央的天敌——天久大鹫。
大鹫为什么会到统括诊断部的门诊来?我忍不住表情紧绷。上个星期,大鹫才设局让统括诊断部濒临废除危机。当时虽然因为鹰央的活跃表现而度过了难关,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对大鹫这个人抱持著警戒心。
大鹫踏著缓慢的脚步走进诊间,鹰央明显地皱起眉头。天敌入侵了自己的地盘,她当然会感到不舒服吧。
「什么事?叔叔。」
鹰央用僵硬的声音问道。大鹫低头看著鹰央,缓缓地开口: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