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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死了。好像有一根满是倒刺的铁丝缠住内脏,用力绞紧一样。大山秋惠跪在地板上,按着疼痛难忍的侧腹蜷缩了身子。呜咽声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漏出,冰冷的室内,她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滴。
爬到客厅的桌边,秋惠伸手抓起散乱在桌上铝箔包装的药物。那是从附近的诊所购买的镇痛药。这几天,她服用的药量远超医嘱,然而腹中刀绞似的疼痛依然不见止停。从铝箔中按出片剂丢入嘴中,打开瓶装的矿泉水吞服后,秋惠再次按住侧腹,像球潮虫一样把身子蜷成一团,无助地等待着疼痛平静。她已辗转求助于各大医疗机构,然而没有一个医生能帮她缓解这份痛苦。于是她认为,这或许不是医生能治好的。
……这是“诅咒”,是我背负的“罪恶”。
痛苦中,她皱着眉,抬起头去,看向墙上贴了数十张照片的软木板。木板右端是一张发旧的学生时代合照。照片中的她比现在年轻大约十岁,旁边站着一名纤瘦的青年。看着他腼腆的笑容,她感到疼痛又加剧了。
“……是你吗?是你……在诅咒我吗?”
秋惠目光空洞地眺望着照片,问向其中的青年。瞬间,她感觉青年的笑容诡异地扭曲了。
胸中猛地涌起一阵不快,秋惠反射般伸手捂住口部,开始剧烈地咳嗽,身子像是要呕吐般前屈。咳嗽接连不断,她难以正常呼吸,只能趁着咳嗽的间隙贪婪地吸入氧气。
持续了数十秒,咳嗽总算停住了。秋惠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她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这时感到额头处有粘胶般的阻滞。怎么回事?看到掌心的瞬间,她只觉心脏冻结住了。无力地摊开的手掌上,涂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物。
血?为什么会有血?秋惠愣愣地看向摆在房间角落的镜子,看到的是嘴角鲜红、一脸愕然的女子的身影。
是我……我的血吗?我吐出来的?消逝的距离感中,镜中的自己仿佛在朝她猛地扑来。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骨头一般,扑通地瘫倒在地,右侧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求求你了……原谅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恭介。”
她趴在地上,朝着从照片里盯着自己不放的男子,一个劲儿地恳求着原谅。
1
“呃,主要症状是右侧腹疼痛,胸口不适,剧烈咳嗽和咯血,是这样吧。以前没有得过重病,也没有长期服用的药物。”
斜眼看着屏幕上的电子病历,我向坐在患者用椅上的女子问道。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东久留米市地方医疗中的要塞。本人小鸟游优正坐在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处理着门诊业务。
“是的……以前吃过缓解痛经的药。”
女子略低着头,小声回答。她的名字是大山秋惠,今年三十二岁。没有化妆的脸上是阴暗的表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些。约三星期前,秋惠在家里感到腹部剧痛,伴有咯血,被紧急送往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呼吸循环内科入院接受治疗。但经检,未查明咯血的原因,亦未见全身状态明显异常,于数日后出院。当时的责任医生判断可能是剧烈咳嗽时支气管粘膜受损破裂而出血。但出院后她的腹痛依旧,且原因不明,便被转诊至我综合诊断部。
方才起,秋惠便时不时地瞟向我的后方。我也跟着回头,看向缚背灵一样站在我身后的女子。穿着草绿色手术服的娇小身躯上,披着大了一圈的蓬松白大褂,黑色的长发如波浪般卷曲,不知是自来卷还是睡觉压到了头发。双眼皮下猫一般滚圆的眼瞳,镶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地大。乍一看去像极了高中生的她,实际上是芳龄二十七的成年女性。
天久鹰央——综合诊断部部长,是比我年纪小的上司。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接诊来自其它科室未能确定病因的患者。原则上,每个患者有长达四十分钟的面诊时间,部长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庞大的知识诊断患者的病因。然而这只是“原则上”,实际被送到我部的大多数并非“难以诊断”而是“难以处理”的患者。若遇到在门诊时不说自己得的病、只是一个劲儿地吐槽抱怨的患者,各科的医生经常会说“您如果要讲的很多,可以去这儿的门诊,他们有的是时间听您讲”然后甩锅到我们这边来。结果便是,我在门诊中的主要工作成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患者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连绵不断的诉苦和抱怨和碎碎念。诉苦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病痛或对医院的不满,还包括养老问题、婆媳不和,甚至还有还债资金周转不开想借点钱的。最近感觉自己无念无想的技术有所提升,差不多快要入定开悟了。
若来诊患者只是没完没了地扯闲淡,鹰央就会藏身门诊室内部屏风的后面专心读书,将一切事务丢给我解决。只有当真正出现了疑难患者,才会从屏风后钻出来诊察。但,在极少数情况下(比如像今天),她也会非常积极地主动听取患者的叙述——这仅限于患者具有足以激起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的时候。
我再次侧眼看向电子病历的画面。看到其中让鹰央高度着迷的单词,我隐隐叹了口气,说道。
“那个,我看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的是什么……诅咒?”
没错——面前女子的转诊单的结尾,加了这么一句。
“本人认为上述症状均因诅咒导致。望高人明诊。”
明你妹的诊啊,不甩枕头改甩锅了。
这类主张离奇的患者,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并不少见。他们一旦遇到有人施以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就会立刻抓住机会,开始讲述冗长而难以理解的理论。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女性恐怕也是……但,出乎我的预料,秋惠忍痛般皱起眉头,露出自虐的笑容。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诅咒这种东西,太不讲科学……”
“没那回事!”
唐突地,鹰央将我推到一旁,探出身子叫道。
“目前已有研究表明,人类的意志可能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哪怕是从字面角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意志中包含着能量。换句话说,所谓诅咒就是这类能量作用在现实事物上……”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独创的“诅咒理论”。秋惠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鹰央。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鹰央的话,一边伺机准备打断她的演讲。强行让她闭嘴势必会坏了她的心情,但放着不管的话,她会讲上几个小时不停歇。略扬着下颚讲得舒服的鹰央忽然睁开眼,猛地凑到秋惠的跟前,惊得她向后仰去。
“然后呢,你是被谁咒了什么?诅咒也有很多种,主流的有巫毒咒或者稻草人偶……”
鹰央前倾着身子,显得甚是开心。她对患者的语气虽然值得商榷,但鹰央几乎不用敬语,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用。有些患者的确会被此激怒,所幸秋惠似乎并不在意。
“……是以前的男朋友。”秋惠的声音细若游丝。
“呃,您是说被前男友纠缠,精神上受到压力导致身体不适吗?”
我皱起眉头。若真是这样,她应该直接去找警察。然而,秋惠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他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
我的眉头进一步紧皱。故事开始逐渐带上灵异的色彩了,而这正是鹰央最为喜欢的。直觉告诉我,麻烦要来了。
“你为什么觉得,你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诅咒?”
鹰央开心地问道。
“我现在正与公司的同事交往,已经有差不多一年半了。……上个月,男朋友向我求婚。”
秋惠自言自语般小声回答。
“……是吗。呃,这跟您的病症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明就里地问。
“就是在接到求婚之后才出现了症状。这几年来,我肚子从来没像这样疼过,可自从准备结婚之后,肚子就开始疼得厉害……”
“会不会是腹痛的时间碰巧和婚事撞在一块儿了?”
若只是因为这个就说成“前男友的诅咒”,未免太过草率。
“不只是这次!”秋惠探出身子,迫切地叫道。
“不只是这次?”
“是的。这七年来,我相亲过好几个对象,其中有三次进展还算不错。但每当提到结婚的事,就像这次一样肚子疼得厉害。因为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和对方的交往也变得不顺利,结果就分手了……”
“那个……这说不定是因为结婚烦恼的压力导致自律神经紊乱,而引起的肠胃运动障碍。正式的名字叫‘功能性肠胃病’,症状严重时可出现胃肠痉挛导致的剧烈腹痛。”
功能性肠胃病多由心理压力引发。结婚毕竟是人生中头等的大事,想必会造成相当大的精神负担。然而,听了我的说明,秋惠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之前找的大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肠胃运动不正常。我一开始也没多想,因为只要结婚的事儿一过去,肚子立马就不疼了,好像从来没得过病似的。可这次不一样,我咳嗽的时候连血都一块儿出来了。肠胃再不正常,也不至于会吐血吧?”
“呃……这个吧,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胃溃疡,而造成的内出血……”
“不对。”
我试图给出一个解释,却被鹰央轻易否定了。
“我刚才看了病历,这个女的做过内视镜,胃里面干净得很,没有足以造成咯血的溃疡。”
这至少说明不是胃溃疡。但,也不能说就是诅咒吧……
“不光是内视镜,CT和超声也都做过了,但没有发现异常。她咯血的原因尚不明,目前无法排除是‘诅咒’导致的。”
看着电子病历的屏幕,鹰央唱歌般轻快地说道。平素语调鲜有抑扬的她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说明她的心情相当之好。看来,这次的“诅咒之谜”很是入她的法眼。
“抱歉,我家的笨蛋乱插嘴了。你继续讲。”鹰央催促秋惠。
“那个……讲起来就有些长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鹰央轻轻摇摆着身子,等不及要听故事。秋惠舔了舔没有血色的嘴唇,开了口。
“……我曾与名叫川内恭介的男性交往。我们是大学同学,同一届,上学的时候开始交往,直到八年前,持续了将近四年。当时他在证券公司上班,特别忙,我也刚刚入职,那一阵见面的机会很少。”
学生时交往的恋人在就职后因忙碌而逐渐疏远。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入职大约一年后,我跟他抽出时间,时隔一个月总算是见了次面。那天他的脸色很不好,见到我马上就提出‘我想和你结婚,然后辞掉工作,专心辅佐你,怎么样’。”
“他是要当全职丈夫吗?”
我问道。秋惠无力地点点头,紧抿着嘴。
“对,说是暂时想让我一个人赚钱,等稳定下来他再去找工作……”
“那,您是则么回答的?”
“我当时……很生气,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不愿意和他结婚,但只凭我当时的工资,很难养活两个人。而且,我希望结婚后尽快生子,可有了孩子之后,不敢说还能不能继续稳定地工作。当时就觉得他太没有责任感了,就跟他说‘我们先分开一阵比较好’。结果……”
秋惠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揪紧了裙子。我依稀猜到了之后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上吊自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工作太忙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向我求婚实际上是求救的信号。但我没有及时察觉,反而把他丢弃……”
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
“原来如此。因为你拒绝了求婚,那个男的死了,所以你认为,你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的时候,他就让你的身体产生异常。”
鹰央抱着双臂,夸张地点头。
“……是的。每次因为提到婚事而肚子疼的时候,我就隐约猜想会不会是这么回事。这次连血都咳出来了,可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实在没办法,就找朋友商量。然后,有人就给我介绍了一位非常优秀的专家……那个专家给我检查之后,说我百分之百是被诅咒了……”
“您、您等一下。专家?”我急忙打断秋惠的话。
“对,说是专解死人的诅咒或怨恨之类的,有点像是……灵媒师。”
脑壳开始疼了起来。先是“诅咒”,然后又是“灵媒师”。
“我明白的,我也知道灵媒师什么的听起来太假了。在见到那个人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灵媒师是真的有灵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家就一下子说出来好多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一改方才柔弱的语气,秋惠的声音带上了热度。
“那个人很肯定地说,我的症状就是因为诅咒,还说要帮我除咒。所以我想要拜托那个人,相信一定能治好我,还我一个自由之身!”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慑于秋惠的气势,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
“您是认为自己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诅咒,所以想找那个叫灵媒师的人除咒,是吧?请容我失礼,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为什么今天到我们这儿来看病?”
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了“本人希望进一步详查”。
“……因为要花钱。”秋惠恢复了软弱的语气。
“花钱?”
“是的,那个人说能帮我除咒,但需要三百万日元……”
“三百万!?”
我不由自主地大叫。秋惠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遭到训斥的小孩子。
“对、对不起,不小心吓到您了。不过,三百万是不是,有点太……还是稍微慎重一点比较……”
我字斟句酌地试图说服秋惠。眼前的女子显然是遇到了诈骗。
“不是的。大夫您见一面也能明白,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我只是……想要更确信一点罢了。”
“确信……?”
“是的,我想确信自己的症状用一般的医学没法解释,也治不好。然后我就敢说这确实是诅咒导致,再去交那三百万日元……”
说到这儿,秋惠顿了一顿,笔直地看向我。
“那,您能查出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症状吗?”
我一时语塞。秋惠所说的灵媒师一定是个骗子,但同时,眼下我确实无法解释秋惠身上出现症状的原因。我能做的只有很丢脸地回头求助于上司。站在后面的鹰央抱着双臂,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这说明她在集中注意力听对方的话。只见她的双眼缓缓睁开。
“只凭刚才说的那些,没法完全确定原因。数据太少了。”
“……这样啊。”
秋惠显得有些悲伤。鹰央冲她咧嘴一笑。
“所以,我们需要收集更多的情报,包括那个灵媒师的。你下次什么时候去见那个人?”
2
“为什么我也要陪着去啊?”
坐在爱车RX-8的驾驶席上,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斜眼看向副驾驶席。坐在那儿的,是穿了大好几号的松垮针织衫和牛仔裤、打扮稚嫩的鹰央。
在大山秋惠来综合诊断部就诊后过了两天,我下班后被鹰央揪着前往秋惠的公寓,准备与那个自称灵媒师的人会面。
“啰嗦什么,烦死了。没你我怎么去那儿啊。”
“我又不是老师您的私人司机。您不要整天窝在医院里,平时应该多到外面走走才行。”
“……最近偶尔会在医院周围散步的。”鹰央嘟起嘴,像是闹了别扭的孩童。利用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鹰央在医院楼顶用红砖瓦搭建了自己的“家”,平时只在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几乎不会离开医院。然而,一旦发现有“谜题”出现在眼前,她便会一反家里蹲的性格,变得高度活泼。去年七月来到综合诊断部就任的我,则是每当鹰央被“谜题”钓着出门时,都会被当成代步车使唤。
唉,也罢。好在秋惠的公寓距离医院并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赶紧和那个自称的灵媒师见了面就回去吧。八成又是个二流骗子,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鹰央驳倒,露出马脚。
“您真的相信那个人是灵媒师吗?”我打着方向盘问道。
“不,估计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咦,老师您也这么想吗?”
听到与“常识”相距最远的人说出如此符合常识的话,我略微惊讶。鹰央眯起猫一般圆滚的硕大眼瞳,朝我瞪来。
“我确实喜欢超自然的现象,但不至于到盲目相信一切的程度。只是说,在科学、逻辑地否定之前,不能断言那种事物一定不存在,万一真的有,我会很高兴。”
“如果觉得那人是假的,您干嘛还特地跑去见一面?”
“说什么呢,不是还剩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如果是真的,那就了不起了!超能力啊!当然,如果是假的,揭穿骗局也挺有意思。”
她扬起一边的嘴角。
“好好好,不过您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那个灵媒师,而是诊断出秋惠小姐的病因。”
“我当然没忘。不过,如果那个灵媒师是假的,我们首先需要揭穿骗局。不然,大山秋惠不仅会白白被骗三百万日元,还有可能拒绝接受医学治疗。”
“……确实。”
患者笃信毫无根据的民间疗法,拒绝科学的诊疗,结果导致病症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种故事绝不少见。
一座十层楼的公寓出现在前方,看样子那儿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将RX-8停到公寓前面的投币停车位上。待车停好,鹰央解开安全带,开心地说道。
“好,那我们就去会会那个自称灵媒师吧。”
我和鹰央下了车,来到位于公寓七楼的秋惠的房间前。按下门铃,门很快便打开了。
“久等了,感谢二位今天抽空前来。快请进吧。”
开门的秋惠朝我们低下头。她的脸色比起两天前来门诊时显然更差了。
“那个,您身子还好吗?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跟着秋惠步入玄关后,我冲她的后背问道。
“好像……不是太好。昨天开始肚子又疼了,刚才吃了止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穿过走廊,带我们来到客厅后,秋惠回过头,强作笑颜。
“然后呢,那个灵媒师在哪儿?”
鹰央回望着客厅问道,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期待。
“刚才联系过,说是有点忙,要晚半个小时左右。实在是很抱歉。”秋惠面露歉意回答。
两天前,鹰央提出“想见那个灵媒师一面”时,秋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很是痛快地表示同意,并安排了今天的会面。看来,她虽然嘴上说着相信灵媒师,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怀疑。
“是吗,那我就等一会儿。”
平素对时间病态地苛刻、哪怕晚了一秒都会极端不快的鹰央,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宽容,似乎是相当期待与灵媒师的会面。如果那个人是真货(当然我打死也不信),她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如果是赝品,就会操起手中用庞大知识锻造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批得体无完肤。
鹰央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边,不顾主人的同意与否,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开始悠然打量起室内。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被红色的双人沙发、化妆台、电视、低靠背椅等占据。
“真是对不起。”我缩起头,为上司的无礼道歉。
“请不必在意。大夫您也请坐吧,我去为二位泡茶。”
秋惠步履缓慢地进入了厨房。我坐到鹰央的旁边。
“您这么关心别人的房间吗?”
我压低声音,问向来回窥视的鹰央。
“说啥呢,没看见我在收集情报吗。”
“情报?这不就是个普通的房间吗,哪里有什么情报……”
“你眼珠子是拿玻璃球做的吗?这么多情报堆积如山,还看不到。”
鹰央突然猛地张开双臂,导致右手的手背狠狠抽在我的脸上。“哦哦,抱歉”她轻描淡写地嘟囔一声,又继续开心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这个公寓本身。虽然不在二十三区内,但仍然属东京都管辖,距离最近车站只有五分钟,还是比一般稍大些的一室一厅精装房,月租至少十万日元起。一个人住这种地方,说明生活水平相当不错。”
“……应该是吧。”
确实,这个公寓比我住的地方宽敞很多,结构设计也显得高级。
“家具也是简约风格的高档货,而且……”
鹰央指了指位于房间角落的书架。
“你看看那上面的书。”
书架上塞满了厚厚的专业参考书。仔细看书脊上的标题,大部分是与建筑相关的书。
“看了那个,就算你再怎么笨,也能猜到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了。”
“我脑子笨真是对不住您了啊。应该是建筑设计师之类的吧。”
“嗯,没错。有那么多专业书籍,很有可能已经考取了一级建筑师的资格证。像这样,只要利用一点观察力,就能得到有关居民的很多信息,尤其是像那种挂在墙上的。”
鹰央扬起下巴,示意墙上的软木板。木板上贴了数十张照片。
“我猜,接下来要见的灵媒师,就是猜中了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让她相信自己有着超自然的能力……”说着,她露出无畏的笑容。
“您是说,那个灵媒师也是从这个屋里推测出信息,猜中了关于秋惠小姐个人的情报吗?”
“有这个可能性。”
“二位久等了。”
仿佛在等鹰央话音落下一般,秋惠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端的盘子里放了三个马克杯。
“你的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对吧?”
接过马克杯后,鹰央没头没脑地发问。
“咦?啊、是的,没错。我之前提过吗?”
“没事,请不要在意。对了,那个叫……灵媒师的人,知道我们要来吗?”
我强行转移话题,避免提及根据观察房间猜测职业一事。
“知道。我说有几个人想介绍一下认识,对方很痛快地答应了。”
一般而言,骗子不愿意在第三方在场时与目标接触。难道说,这次的人很有自信吗?
“话说,我们是医生这件事……”
“我没有讲,只是说有朋友想见一面而已。”
在确定了与灵媒师见面时,鹰央曾再三叮嘱秋惠“不要告诉对方我们是医生”。大概是想试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货。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百忙之中这样赶过来。您们是住在这附近吗?我怕太晚了会耽误事儿……”
“我住得稍微远一点,不过是开车来的,问题不大。鹰央老师是住在医院的楼顶。”
“医院的……楼顶?”
“是的。楼顶的中央有个砖瓦房,她就住在那里。房子从外面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小洋房,但里面跟鬼屋一样,地板上到处乱堆着书……”
“哪里是乱堆了,那都是我精心布置,有规律的。”鹰央撅起嘴反驳。
“是吗,这还真是……了不起。……!”
突然,秋惠发出尖锐地呻吟,同时按住右侧腹蹲在地上。我和鹰央急忙从沙发上起身。
“您怎么了!?”
“没事,肚子又疼了……马上就好。”秋惠勉强挤出一丝声音。然而,看到她额头浮现的汗珠,很难相信她没有事。皱着眉头按着肚子痛苦了数分钟后,秋惠只是说了一句“抱歉让二位受惊了”便缓缓直起身子。这时,轻快的门铃声响起,秋惠反射般抬起了苍白的脸。
“一定是那位灵媒师!”
她欣喜地快步穿过走廊,约一分钟后,便带着一名女性回到了客厅。
“这边的二位是天久老师和小鸟游老师。这位是佐山老师。”
秋惠一边揉着侧腹,一边精神十足地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佐山香织。”
“灵媒师”优雅地低头致意。她的个头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齐耳的黑发下是高挺的鼻梁,双眼皮下的眼瞳炯炯有神,乍一看有点像职业女性(career woman),与我想象中可疑的灵媒师形象相去甚远。
正当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名唤香织的女子时,站在一旁的鹰央冷不丁地用手肘猛击我的侧腹,我一下子倒吸了口气。
“眼睛又直了,瞅哪儿呢。分清场合行不行。”
她轻蔑地朝我一瞪,撂下想要反驳的我,径自走到香织面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要用力仰起头才能迎上香织的目光。
“你就是灵媒师吗?”
“灵媒师……确实,也有人这样叫我。”香织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是你自己叫的吗?”
“不,我只是能和别人的灵魂同步,去感知他们的心灵。”
“和灵魂同步?那是什么意思?”鹰央不解地歪头。
“每个人的心中都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并随着个人的意志和经验时刻发生变化。为了便于理解,我把这份能量叫做‘灵魂’。只要能接触到灵魂,就能深入了解那个人,甚至比本人还要清楚……”
“原来如此。你可以和任何人的灵魂同步吗?”
“可以,灵魂的同步并不是很难。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当场演示。”
香织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真的吗!?那就快点和这家伙的灵魂同步看看。”
鹰央立刻伸手指向我。“哎?我吗?”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没错,你看看他的灵魂,找出他的秘密来,不管多让人脸红的都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好的,没问题。”
香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鹰央的要求。她来到我的面前,莞尔一笑,笔直地看向我的双眼。面对美女近距离的凝视,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请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慢慢地。对,很好,就这样。放松心情,摒弃杂念,什么都不要去想……”
香织举起右手,张开五指,遮在我的额前,然后闭上眼睛。我不知所措,只好呆呆立在原地。她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数十秒。在格外清脆的钟表滴答声中,香织闭着眼睛,缓缓张开了涂着口红的双唇。
“白色的衣服……是白大褂呢。我看到了你穿着白大褂。您是研究人员……不,是医生吧?”
香织猜中了我的职业。但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方才秋惠介绍我们时,称呼我们为“老师”,再加上她身体不适,不难猜到我是医生。何况,秋惠可能在之前就不小心说漏嘴,告知了香织有关我们的情况。
“您……喜欢车呢。尤其是跑车。……长得有点扁平。是进口车吗?不,是国产的,不过形状很独特。是黑色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我开的RX-8的确是国产的黑色跑车,可她是怎么知道的?秋惠应该也没见过。
“而且,您练过体育。……或者应该说是格斗技?我隐约能看到你满头大汗地和对手互殴的景象。这是拳击……不,空手道吧?不好意思,我对格斗技不太懂。”
香织睁开眼,有些抱歉似地缩起头。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空手道”。的确,我在大学时隶属于空手道部,积极训练,现在也会抽时间回学校陪队员练习。
“好厉害!香织小姐果然是高人!”
秋惠欣喜地叫道。许是因兴奋,苍白的脸颊竟带上了一丝红润。
“这下您相信我的能力了吗?”
香织用柔和的语调问向鹰央。
“了不起,的确是了不起的能力。”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然后露出有些悲哀的笑容。
“不过很遗憾……你是个骗子。”
闻此,秋惠的反应甚至激烈于香织。
“为什么说香织小姐是骗子!?她不是明明……”
“这个女人趁小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观察了小鸟的全身,然后据此说出了一些不难想到的猜测。这叫做冷读术(cold reading),通过观察外表和无关紧要的对话获取对方的情报并猜中的技巧。”
“可是,我也不知道小鸟游大夫练过空手道啊……”
秋惠不服地嘟囔。鹰央很是随便地朝我一指。
“你看他块头这么大,很容易想到他练过体育吧。而且,他双手的手背很有特征。”
听着鹰央的话,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靠近根部的皮肤格外厚实,与周围比起来略高一些。这是拳茧,上学练空手道时朝稻草卷无数次挥出直拳而形成的、独属于空手道人的勋章。当了医生后,练习的次数减少,茧子也薄了许多,但因仍在定期进行的拳式俯卧撑(译注:指双手握拳、以指背撑地做的俯卧撑,又称拳头/握拳/拳面/拳撑地俯卧撑、拳卧撑等)等体能训练,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茧子是使用拳头的格斗技特有的痕迹,看到那个之后,她就明白了小鸟练过拳击或者空手道。刚才看到手背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瞳孔略微扩张,这是她无意识中兴奋的表现。”
连这个都看到了吗……我更加惊讶于鹰央的观察力。
“那,开着黑色跑车是……”
秋惠继续发问,她的声音有些尖锐。
“她听说了我们要来这儿,所以大概是提前来到附近,监视房间里的人。我们把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后过来,结果被她看到,她就假装自己有超能力,演了猜测百发百中的戏。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也是为了更充分地观察我们。”
鹰央的说明清晰明白,不见反驳的余地。然而,香织不显动摇,微笑着开了口。
“很遗憾您没能相信我。不过没关系,做这一行的经常会被怀疑,我也没指望自己从一开始就得到信任。”
“你无论如何都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
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然,因为这是事实。我不强求别人一定要相信,只不过这样下去,秋惠小姐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从而影响除咒的治疗。”
香织点点头,朝鹰央投去挑衅般的视线。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读取您的灵魂,来证明我的能力呢?”
“我的吗?”鹰央眨了眨眼,继而扬起嘴角。“没问题,当然可以!”
“那就失礼了。”闻言,香织走到鹰央跟前,同样在她的额前举起手掌,然后闭上了眼睛。令人压抑的数十秒后,香织打破了沉默,依旧闭着眼睛。
“我看到了你住的房子。不好意思,里面好像……很散乱。这是……书本吗……?这么多……”
鹰央硕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儿是……楼顶?医院的楼顶……砖瓦房?……这是你的家?”
说到这儿,香织摇了摇头,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不好意思,我状态有点差。好像……看到了医院楼顶上有一座很可爱的家,不过这不太可能吧。大概是您的家和工作岗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呼吸也略微急促。
“不,你说的没错。我的家就建在医院的楼顶。”
“哎呀,是吗?嗯?楼顶?”香织歪起头,显得不解。
“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的?刚才的对话里没有提过这件事,从外面也不可能看出来。”
“所以说是接触到了您的灵魂啊。”香织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灵魂啊……。然后,你说你能解除那个女人身上的诅咒。‘灵魂’和‘诅咒’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鹰央势头不减,兴奋地问道。
“灵魂的能量不会随着人的死去而完全消失,仍然会在世上驻留,包含强烈感情的能量更是如此。”
香织瞟了秋惠一眼。
“秋惠小姐曾经的恋人在离世之际,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负能量。在殒命的刹那,其中一部分就流向秋惠小姐,混杂在她的灵魂之中。负能量平时会老实地藏在灵魂深处,但‘考虑到结婚’一事成为导火索,让负能量显露出来,导致秋惠小姐受苦。我准备直接干涉那个负能量,将它消除掉。”
香织略挺起胸膛。她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连丝毫不愿相信“诅咒”的我都险些被说服。
“你是说,只要给你足够多的钱,你就能把她治好吗?”
鹰央问道。立刻,香织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但我毕竟也要挣钱吃饭啊。而且,这次要消除的负能量很强,危险性也更大,如果失败的话,负能量就会流入我的内心,最终受苦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香织小姐!”突然,秋惠叫了起来。“三百万日元确实是一笔大钱,但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能让我摆脱诅咒得到幸福的话,这点钱根本……”
说到这儿,她突然开始了咳嗽。一开始只是几声清嗓,但逐渐加剧,直至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嘴,身体也跟着前屈。
“您还好吧?”
我急忙靠上前。就在这时,秋惠的咳嗽突然变得极为剧烈,像是呕吐一样,同时从口中飞溅出某些东西落到我的脸上。我反射性地用手背去抹,立刻发现上面涂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血?……怎么又……”
看着掌心里鲜红的印记,秋惠愣愣地嘟囔。下一瞬,她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变得僵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从她的嘴里发出汽笛一般的尖锐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慌忙跪下来,打量秋惠的脸庞,只见她的嘴唇变得青紫。这是发绀,提示她血液里的氧气不足。可为什么?
“失礼了!”我提醒了一声,然后直接将耳朵抵在秋惠的胸口。从她的右胸完全听不到呼吸音。这是……
“鹰央老师,快叫救护车!她出现气胸了,要快点送到医院!”
我哑着嗓子大叫。秋惠的肺部出现孔洞,肺中空气由此泄露至胸腔,导致胸腔压力增大,挤压并抑制了肺的正常扩张。
“呃、气……呃,咦?救护车?哎?”
瞬间,鹰央变得手足无措。哦对,想起来了,她看上去沉着冷静,可一遇到这类突发情况,就会陷入慌乱。
“救护车是吧,我马上叫。”
代替变成废人的鹰央,香织掏出了手机回答。
“救护车马上就到,您不要着急,深吸气,慢点……”
我不停地对秋惠说道。虽然知道了情况,但眼下没有任何医疗器具,无法进行救助,完全是束手无策。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原谅我吧,……恭介……”
秋惠痛苦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不住呻吟。
3
在外出许可证上签了字后,我将其递给站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
负责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相马若菜接过许可证,朝我莞尔一笑。纤长的眼睛,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端正的面容加上削瘦的身材,容易给人冷漠的印象。看到这样的她面露柔和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跟着微笑。
“抱歉拖得这么晚。本来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写好的。”
“您不必在意的。您昨晚是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吧,没忘记要写就已经很难得了。”
“忘倒不至于,我总不能那么给你添麻烦。”
“您要是忘了直接下班,我是打算打电话把您叫出来呢。”
若菜打趣般说道。
“如果是你叫我,我随时都乐意来哦。”
“真的吗?那我下次就挑您值夜班正忙的时候打电话咯。”
她像个少女一样,朝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那个样子甚是迷人,我的内心不由得加速鼓动。
成为护士第四个年头的若菜最近经常会负责护理综合诊断部的入院患者。缘此,我们交流的机会自然增多,已经熟悉到可以互相开些小玩笑的地步了。
“那我就去告诉患者有关外出的事了,人家一直等着呢。今天也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
留下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后,若菜转身离开了。我目送着她俏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端,这时忽然从背后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干~什~么呢~,小鸟大夫?”
耳边响起精神抖擞的声音,将方才美妙温馨的气氛破坏殆尽。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来者是谁。“干什么,鸿之池?”拍掉肩膀上的双手,我回过头问道。淡茶色短发和小麦色肌肤的新人实习医生、同时也是我的死对头的鸿之池舞一脸坏笑。明明是和若菜同样的表情,看到她的这张脸,心里就总会涌出风起云涌般的不安。
从这个月开始,鸿之池被分配到消化内科实习,因工作区域和综合诊断部一样都是在十楼西住院区,最近我们经常在楼内碰面。
“哎呀~就是,看到小鸟大夫用色迷迷的眼神看着若菜,就想稍微捉弄一下。”鸿之池大言不惭。
“看给你胆儿肥的……再说了,我什么时候用色迷迷的眼神了。”
“哎~小鸟大夫,这点自觉你还没有吗?瞧你刚才那样儿,眼角下垂,鼻梁上翘,下一步该哈喇子淌一地了。”
见她一脸正经,我慌忙掩住自己的嘴角。鸿之池耸耸肩,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这次是想泡若菜吗?我看你眼睛又直了。”
“我、我才没想泡……”声音又细又尖,听着连自己都难为情。
“你想骗我也没用哦。看你这几个月套近乎的护士和药剂师,我已经完全清楚你喜欢的类型了。小鸟大夫比较喜欢瘦而高挑的,脸不要太可爱,而是比较成熟漂亮的类型对吧。说白了就是像真鹤事务长那样的。”
鸿之池咧嘴露出嘲讽的笑容。听她提起我赴任伊始便对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一见钟情的往事,我的脸颊便不由自主地抽动。
“相马护士给人的感觉和真鹤事务长很像呢。是不是正中大夫你的靶心啊?”
鸿之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侧腹。她说的太对了,我无言以对。但旋即,她又摇了摇头。
“不过,你再怎么瞄着若菜,估计也是没戏了。上次和她去喝酒的时候,她说大夫你‘是个好人’。”
“哎,你和相马护士一块儿吃饭了吗?她还说我‘是个好人’!?”
我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吁吁吁”鸿之池抓着我的肩膀,将我重新按回椅子上。
“小鸟大夫,你听好了。女人对于有意向的人,是不会说成‘好人’的。至少现在,若菜应该还没有把你当作恋爱的对象看。”
听到她颇具说服力的解释,我颓然垂下双肩。或许的确是这样。
“哎,你别那么失望嘛。小鸟大夫的名声其实挺不错的。温柔善良,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业务能力一流,而且玩不腻。”
……玩不腻?
“那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对象啊?”
“应该是因为你过分温柔了吧?你很容易给人八面玲珑优柔寡断的感觉。”
鸿之池将食指抵在嘴唇上,视线投向虚空嘟囔着。她的话戳中了我多个要害,令我的心情进一步沉重。
“哦对了,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咱医院里有好多人以为你在和鹰央老师交往吧。”
“散布这种谣言的不就是你吗!”
看到双手在胸前啪地合十的鸿之池,我反射般吐槽。“哎嘿嘿”她轻轻一吐舌。
“反正,我接下来几年是没指望了……”
无力地呻吟着,我垂下了头。鸿之池慌忙补充。
“哎呀,我都说了你别那么失望嘛。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你明明就是在欺负我啊……
“哦对了,过几天要不要来参加联谊?凭我的人脉,可以找来好多可爱的女孩子哦。”
“求你了!”我猛地抬起头。
“呜哇,这人是来真的……哎,反正就是搞一场联谊会,也不算麻烦,但只是去喝酒开心的哦。你可是已经有鹰央老师了。”
“我都说了,我跟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
这回答不知已说过多少次了,我甚至有些疲惫。鸿之池哼哼哼地压低声音笑道。
“你能说这种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早晚会化身爱的丘比特,用尽一切手段把二位凑成一对儿。哦,患者点滴快打完了,我去看一眼。小鸟大夫,我先走咯~”
留下一句很不吉祥的台词后,鸿之池快步离开了护士站。哎,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累死人……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我一边重新打起精神。跟鸿之池扯咸淡涣散了我的心情,但接下来我还有重大的任务。站起身走出护士站,沿着空荡荡的走廊,我走向大山秋惠所在的病房。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在自家晕倒,随即被送往我院急救部。在进行胸腔插管排出其中积聚的空气后,我们安排她入院。胸腔减压后,她的呼吸状态恢复正常,四天前已经拔掉了插管。自入院以来,她再没有咯血,腹痛也在数日内自行消失,以目前的状况看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不论我们如何检查,也仍未清楚造成她所有病症的原因。
来到目的地的病房前,我低头看了一样左手腕上的手表。马上就要到晚八点,面会时间所剩无几了。刚要敲门进去时,从里面走出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他显得温和善良,冲我略一致意后离开了。目送他远去后,我进入病房内。
隔着床帘问候“晚上好”后,从里面很快传来“请进”的回答。拉开帘子,看到躺在床上的秋惠缓缓转过头朝我看来。床头桌上的荧光灯,将她的脸打上浓重的阴影。
“谢谢您批准外出。刚才相马护士给我讲了外出时的注意事项。”
秋惠的语调平静而刻板。她明天将外出回到自家,与香织见面,解开自己身上的诅咒。显然是在住院期间,她找了机会联系香织,决定了上述事宜。
“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
“是我现在的恋人。”秋惠阴沉的脸色带上了一丝柔和。
“这样啊。他看上去很温柔呢。”
“是的,没错。上次我说‘等我的身体好了再结婚’,他二话没说答应了。自那以来,我肚子就没疼过,也没有咯血。”
也就是说,一旦结婚被推到一边,症状就消失了。脑子里浮现了“诅咒”一词,我皱起面孔。难道说,秋惠能够依靠的,真的只有那个灵媒师了吗。
“大夫您还在怀疑香织小姐,对吧。”
许是看透了我的表情,秋惠有些悲伤地说道。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我……不希望您们跟着我一起来。”
她的面孔变得有些僵硬。鹰央同意秋惠外出的条件是,我和鹰央要全程陪同。秋惠办理入院时,主诊是在综合诊断部,副诊在呼吸循环内科,所以她的主治医是综合诊断部部长鹰央。一开始,秋惠不愿我们陪同,但身为主治医的鹰央无论如何不肯让步。没有主治医的许可就不能离开医院,最后秋惠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意。
“我们担心您可能还会出现其它奇怪的症状。”
“我明白的。但……我已经不愿迷茫了。”秋惠的声音像蚊子般细弱。
“迷茫……吗?”
“是的。我其实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诅咒,现在心里也还是不踏实,觉得是不是被香织小姐骗了,自己是不是要做很愚蠢的事情。可是……可是,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看着她闭上眼睛,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我无言以对。
“如果能知道病因,接受正规的治疗,肯定是最理想的。可不管怎么检查,都没查出个明确的原因来。所以我只能去拜托香织小姐,为了和他结婚成一家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秋惠大叫着,似是要藉此消除心中的迷茫,但立刻又“不好意思吵到您了”地小声道歉。她的模样令我心痛。
“……总之,希望您早日康复。”
真是丢脸。身为医生,我能对她说的却只有这句。向无力地微笑的秋惠道了一声“晚安”后,我离开了病房,走向楼顶。登上楼梯,推开厚重的铁门,夜晚的风扑面而来。我整理了被吹乱的白大褂的衣襟,朝着位于鹰央的“家”后面、作为自己办公室的板房走去。
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家”,从窗户隐约透出一丝光亮。眼下,鹰央恐怕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吧。秋惠入院后的两个星期内,鹰央几乎没有提起任何有关佐山香织的超能力或秋惠身体出现的病症的事。但,在鹰央手下学习了八个月的现在,我明白那并非意味着她对事件失去了兴趣。正相反,她保持如此的沉默,是因为她全心全意投入到“谜题”中,只在自己的大脑中思考而已。
明天,鹰央究竟打算做什么?她真的能将秋惠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吗?
夜风拂过屋顶,将我的后颈吹得发凉。
拧动钥匙,秋惠打开了家门。星期六下午,我和鹰央陪同临时外出的秋惠,回到了她的公寓。
“请进……”
“打扰了。”
我们进入室内。房间内的氛围与两周前时相比别无二致。秋惠解释是老家的母亲来过一趟,简单拾掇了以下。
“那个灵媒师还没来吧?”
鹰央开心地说道。她肩膀上背着小巧的背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鬼东西……
“是的,我跟她说了中午稍晚一点,应该马上就到了。”
“是吗。你是打算今天在这儿让她给你除咒,对吧?”
“没错。那个……不好意思,天久大夫,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再试探香织小姐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在她身上赌一把。”
秋惠的语调不同以往地坚定。鹰央笑着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不过,其实我也有件事想找那个女的商量一下。在给你除咒之前,让她听听我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闻此,秋惠略皱起眉头。这不奇怪,因为显然地,鹰央的目的并非找香织商谈,而是进一步试探。
“……那您保证,您商量完了,就不再打扰我们了吗?”
“没问题。”鹰央痛快地答应了。
“老师,您是要找她商量什么事?”
我问道。鹰央缩起头,难得一见地欲言又止。
“其实……是和一个男的有关。”
“男的!?”听到超乎想象的单词,我瞪大了双眼。
“那是指……类似情感咨询那样的吗?”
秋惠皱着眉问道。
“情感咨询啊。可以这么说吧。”
平素公开宣称“我不要男生,我要可爱的妹纸!”的鹰央,竟然要咨询和男人有关的情感问题?不顾张开嘴愣着的我,鹰央面露羞赧地开始了讲述。
“我是在医院附近认识他的。说来不好意思,我对他一见钟情。对方已经是中年,但可爱得完全看不出年龄。可惜他有家室,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搞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对方竟然是已婚的中年男子!?
“我很期待她会给我怎样的建议。”
一边是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的我,一边是将背包放在客厅茶桌、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的鹰央。秋惠同样惊讶不语,但还是和上次一样为我们泡了茶。三人一边啜饮,一边等待着香织。
过了约二十分钟,轻快的门铃声响了起来。秋惠立刻抬起头,快步走向玄关。很快,“灵媒师”便出现在了客厅。
“我要找你商量个事!”顾不上寒暄,鹰央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了香织跟前。
“商、商量什么?”面对鹰央的势头,香织有些手足无措。
“没错,我有些烦恼的事情。麻烦你像上次那样,触碰我的灵魂,告诉我怎么做才好。你很擅长这种事,对吧?”
“呃、嗯,这没关系。您是有怎样的烦恼呢?”
“机会难得,你就来猜一猜我的烦恼吧。做得到吗?”
鹰央扬起嘴角。她果然是在试探香织。
“这太过分了!香织小姐再如何……”
“不,没问题。我来试试看。”
香织打断了试图鸣不平的秋惠,和两星期前一样,将右手遮在鹰央的额头前,缓缓闭上了眼睛。数十秒后,她语调柔和地开了口。
“您是……有情感上的烦恼吧。想找我商量的也是情感问题。对方……大概是年长的男性吧。脸看得不是太清楚……不过好像很干练潇洒,看上去不错呢。而且,我也能感觉到您对他的倾慕。”
听到香织几乎是分毫不差地猜出鹰央心中的烦恼,我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您在迷茫。为什么?……哦哦,原来他已经有家室了啊。您很想见他……但心里明白,这样做是不正确的。……这就是您的烦恼。”
说到这儿,香织放下手,睁开眼睛,看向鹰央的双眼。
“其实您内心深处是知道自己该怎样做的。首先请去见他一面,充分地交流商谈,确定对方的想法,这是第一步。”
“充分地交流啊。……这,有点难办。”鹰央垂下视线,无力地嘟囔。
“不要气馁,请拿出勇气来。”
在香织的鼓励下,鹰央的手伸入牛仔裤的口袋里。下一瞬,她猛地抬头,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到香织的面前。看到照片,后者瞪大了双眼。
“这就是我单相思的男的……”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咧嘴一笑,转身将照片举给我们看。
“哎哟,瞧我说成什么了。不是男的,而是‘公的’才对。”
照片中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吉娃娃,正贪婪地垂涎三尺。鹰央凑到惊愕无语的香织跟前。
“这是住在医院旁边的一户人家养的,经常在庭院里玩耍。它已经六岁了,算是中年,还有孩子,不过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就像只小狗一样可爱,我很想与它交好。话说回来,你说你能触碰我的灵魂,看到我的体验,可为什么误会成我是暗恋着中年的人类男性呢?我可是对男人完全没有兴趣啊。”
面对鹰央的追问,香织的脸颊略微抽动。
“好了,既然这个自称的灵媒师闭嘴了,现在轮到我来表演一些超能力了。”
“超能力?”
我问道。鹰央朝我抛出令人尴尬的媚眼后,便在客厅茶桌上的背包里翻找起来。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叫探矿(dowsign)游戏。”
只见她拿出了一个带有天线的黑色长方体,乍一看去像是对讲机。
“老师,您那个是……”
“少废话,闭嘴看着。”
鹰央唱歌般回答后,按下了长方体侧面的按钮。瞬间,尖锐的啸叫声充斥了房间,我不由得捂上了耳朵。许是声音刺耳,鹰央略皱着眉头,将天线指向客厅的各个角落。随着她转动天线,声音时而变大,时而变小。逐渐地,鹰央将天线对准客厅深处,一点点前进,啸叫声也随之增大。
“看来就是这儿了”鹰央嘟囔着,来到沙发前停下了脚步。啸叫声已经大到鼓膜发痛了。切断仪器电源、停下声音后,鹰央攀在沙发底部,咬紧牙关,大概是想要挪开沙发吧。然而,个头娇小的她再如何用力,沙发也是纹丝不动。
“傻站着干嘛呢,快点过来帮把手啊。”
刚才不是你让我“闭嘴看着”吗。我一边无声地吐槽,一边代替鹰央,抓住沙发向一边移开。很快,“就是那个!”鹰央叫着,指向沙发下方的白色小物体。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电源插排,从一个电源接口扩展出数个以满足配电需求的日用品。它的接口插在了墙上被沙发盖住的插座上。
“那东西怎么了?不就是个普通的插排吗?”
“没错,它确实是插排,但一点也不‘普通’。对吧?”
鹰央冲香织说道,后者表情僵硬,一言不发。将插头从墙上拔出来后,鹰央又掏出瑞士军刀,笨拙地开始拆解。
“看这个。”
花了不少时间拆开后,鹰央向我们展示插排的内部。除了必要的电气回路外,里面装有水瓶盖大小的黑色圆柱体,圆柱体的中央覆盖着编织网,像是一个话筒。
“这是什么?”我眯起眼睛,打量陌生的物品。
“看了还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问您啊……”
“怎么看都是窃听器啊。”
“窃听器!?”我不由得大叫。“为什么会有窃听器?”
“我说你啊,能不能动动自己的脑袋。里面装的都是豆腐脑吗?显然是那个女的装在这儿的。”
鹰央指向香织。后者的脸庞抽搐得更加厉害了。
“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趁着家主泡茶,把窃听器装在了沙发下面。”
“怎么会……是香织小姐?为什么……”秋惠喃喃道,愣愣地半张着嘴。
“当然是骗你相信她是灵媒师了。她靠窃听得到关于你的事情,然后假装自己用了超能力读取你的灵魂。加上过人的冷读术,恐怕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鹰央啪地竖起食指,像是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
“天啊……”
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力气一般,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对她而言,香织曾经是解救她于诅咒中的救世主,然而救世主的狼皮正逐渐被扒下,露出骗子的真面目。
“……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我安装的吗?”
香织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不,没有。包括你来之前听到我们的对话,误以为我在暗恋着中年男子,也算不上是直接证据。你是想说自己没有安装窃听器,靠了超能力猜到我的心思吗?”
“如果是呢?”香织反问。
“你的手法很漂亮。虽然不是灵媒师,但冷读术的能力确实非常强。”
鹰央靠近香织,抬头看向她的面孔。
“看你业务这么熟练,这次想必不是初犯吧。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干了好几票啊?我跟警方关系还算不错,要不要我给熟人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就算不能把你当场逮捕,应该也能请你去局里坐坐喝杯茶吧。总之不会简单收场就是了。”
鹰央挑衅般哼了一声。沉默了数秒后,香织呼地长舒了一口气,举起双手。
“好好好,是我输了,我投降,请你不要报警。”
她的语气一改之前的沉稳,变得随性而挑逗。
“你承认自己是骗子了?”
鹰央问道。香织演戏似地耸了耸肩。
“骗子?不,我是如假包换的灵媒师。只是这世上有些人嫉妒我的才能,故意诽谤中伤我罢了。”
“你还是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鹰央皱起眉头。
“那当然了。本来我是可以改善秋惠小姐的病症的,可都怪你,计划全泡汤了。”
“你什么意思?”
鹰央讶异道。香织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在你多嘴之前,秋惠小姐是相信我的。在那个状态下,只要我说一句‘你的诅咒被我解开了’,她就算没有彻底治愈,也会有明显好转。”
“原来如此,是安慰剂(placebo)效应啊。”
安慰剂效应,又称伪药效应。哪怕是不包含任何有效成分的假药,只要患者相信它是真药而服用,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症状的效果。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密切相关,精神上受到压力会导致血压增高、糖代谢异常、胃溃疡、免疫力下降等等多种症状。秋惠的病情除了咯血以外,腹痛很有可能是精神压力引起功能性肠胃炎所致。在她全心全意相信香织的情况下,只要后者说一声“你已经好了”,病症便极有可能大幅缓解。
“不,那就是我的超能力。但为了使用这个能力,我必须要让对方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很遗憾,因为你,秋惠小姐对我产生了怀疑,我的能力已经治不好她的病了。”
低头看着瘫坐在地板上的秋惠,香织十分做作地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多此一举,秋惠小姐的病症会改善,我会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是双赢的结局。可都怪你,秋惠小姐还会继续痛苦下去。你满意了吗?还是说,你能治好她的病?”
“我的专业是诊断学,对治疗懂的不多。”
听到鹰央的回答,香织无奈似地摇了摇头。但,鹰央立刻挺起胸膛,接着说道。
“不过,你可不要把诊断学看扁了。只要有必要的数据,凭借我的知识和才智,任何谜题都可以解开。和你的冷读术比起来,我的诊断更能洞察患者的真实情况。”
“……我说过了我的不是什么冷读术。还有,既然你的‘诊断’这么厉害,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治好秋惠小姐的病?”许是被伤到了自尊心,香织的目光变得锐利。
“她对你坚信不疑的情况下,就算我给出了正确的诊断结果,她也有可能相信你的话语而拒绝治疗。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揭穿你的骗局,揭露你真正的面目。”
说完,鹰央向右转身,来到坐着的秋惠面前,盯着她的面孔。
“你的症状只出现在你和男友提到结婚之后。你曾经在经期服用镇痛药,但现在没有在服药。而且,你希望结婚之后尽早生子。对吧?”
“啊、呃……”
“对不对?”
面对鹰央突然而来的语速极快的提问,秋惠一时张口结舌。鹰央不管不顾,进一步凑近。
“呃,对,是这样的。”
“很好,那么回答就简单了……”
鹰央吊胃口般顿了一拍,方才开口。
“你服用的镇痛药,是低剂量的避孕药,对不对?”
低剂量避孕药?我不明就里,兀自陷入混乱。鹰央继续说道。
“服用低剂量的避孕药,就不会出现月经。通常它用于避孕,但对于痛经严重、服用消炎镇痛类药物也不见效果的患者,也可以处方开具此药,直接阻断月经。”
“是、是的,我确实吃了避孕药。”秋惠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你在服用避孕药,但在相了亲、奔着结婚开始交往后,或者在接到求婚后,你就停止了服用,因为你希望结婚后尽早生子。”
“是、是的。可您怎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回答。鹰央接连爆出事实的样子,让人联想起两个星期前猜中我和鹰央身份的香织。
“这你先别管。你认为是诅咒导致的症状,通常出现在经期或经期前后,对不对?”
听着鹰央宛如审讯的语气,秋惠面露些微的胆怯,但还是“没错……是这样的”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你肚子疼是痛经。”
听到解答,我不解地歪头。痛经?这不对吧?她不是……
“不是!那肯定不是什么痛经!确实是有点像,不过疼的地方不是下腹是侧腹,差得太多了!而且不光是疼,我还咯血,还有什么气胸……”
秋惠喊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只见鹰央举起左手,竖起了食指。
“那是子宫内膜症。”
“子宫……内膜症?”秋惠迟疑地重复她听来陌生的单词。
“没错,子宫内膜症。它是构成子宫内膜的组织游离到子宫内壁以外的地方生长而造成的疾病。特别地,如果是生长在子宫或卵巢以外的地方,就被称为‘子宫内膜异位症’。但,不论长在哪儿,它终究还是子宫内膜组织,会不断繁殖,在经期脱落,产生类似于痛经的疼痛。”
“啊!”听了鹰央的说明,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如果说腹痛是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症状,那么气胸和咯血也……
“你才明白吗。”
鹰央冲我瞟了一眼,很是做作地叹了口气。
“没错,是月经性气胸。如果子宫内膜组织附着在横膈膜或肺的表面生长,到了经期,组织脱落时,就会在相应的表面产生空穴,空气从中泄露,导致气胸,常伴随有咯血。有些时候,附着的位置通过影像学检查很难发现,尤其是生长在腹膜、胸膜或肺等地方,你的情况正好符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听着。鹰央迎向她的目光。
“子宫内膜症和月经性气胸的一种治疗方法,就是服用低剂量避孕药的激素治疗,通过停止月经本身来避免症状出现。你本来就有剧烈的痛经,碰巧服用避孕药来解消了症状。但遇到准备结婚的男性之后,你就停止服用药物,结果痛经复现,你却误以为这是曾经去世的恋人在阻挠你结婚。你身上出现的症状不是‘诅咒’,而是可以治疗的‘疾病’。”
“可以……治疗吗?”闻此,秋惠睁大了眼睛。
“当然。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剥离子宫内膜组织来彻底根治,也可以用你碰巧服用的避孕药来维持。你既然希望生孩子,还是做个手术比较好。等回到医院,我给你开外科和妇科的转诊单,你去和他们讨论具体的治疗方案吧。”
等到鹰央说完,秋惠依旧愣在原地,像是没有听到鹰央的话一样。大概是诅咒的真相太过轻易地被揭开,大脑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吧。
“哦?一不留神,就让她溜了啊。”
鹰央看向我的身后。转头一看,只见方才站在那儿的香织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下一瞬,传来大门轻轻关闭的声音。应该是趁着鹰央说明诅咒的真相、我和秋惠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逃到了玄关。刚要冲出去追捕,但立刻放弃了。香织没有骗到钱,追上了也没用。
重新转过身来,只见秋惠两眼噙着泪,摇摇晃晃地走到墙上的软木板前,伸手轻抚贴在上面的一张发旧的照片,断断续续地呜咽。
“对不起,我竟然怀疑你……真的对不起……”
“你已经足够痛苦了,他的在天之灵应该也原谅你了吧。不要再纠结于过去,大胆迎接属于你的未来吧。”
听着鹰央的话,秋惠缓缓点头,一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
“听说秋惠小姐的手术很成功呢。”
眺望着电子病历的画面,我向坐在房间深处的鹰央说道。距离开诊还有十五分钟,坐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里,我将今天预定接诊患者的转诊单调出来放到屏幕上。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被鹰央诊断为子宫内膜异位症,接受了腹腔内和肺表面子宫内膜组织的移除手术。手术顺利完成,再过几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昨天我去她的病房查看,她说等出院了就准备和现在的男朋友结婚。她非常感谢您,还说出院前要来向您道谢呢。”
我看着画面继续说道,却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鹰央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成一条细缝,盯着手边的东西看。我的大脑中立刻响起警报——她显现出这种态度,通常意味着她的心情非常不好。
“嗯?干嘛?”过了一会儿,鹰央才抬起头,恶狠狠地朝我瞪来。
“啊不,没什么……。那个,您在看什么?”
“……信。今天早上,有封写给我的信被送到了医院前台。”
她将手中的纸放到桌上。
“信?是谁写的?”我拿起桌上的信纸。看到纸上文字的瞬间,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前略 没想到您的心上人还爱花心呢 现在正为我神魂颠倒 祝好”
寥寥数行字的下面,是用流畅的运笔签署的“佐山香织”。
“这是那个骗子写给您的?这个‘心上人’指的是什么?”
我问道。鹰央嘟着嘴,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赌气似地塞给了我。我盯着照片,眨了眨眼,不由得扑哧一笑。
“看来她还是有一手的嘛。”
鹰央不满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照片上是抱着一只吉娃娃的香织,正与大概是狗主人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起。吉娃娃很是开心地舔舐着香织的脸庞。这只狗我依稀记得,正是鹰央找香织“恋爱咨询”的那只吉娃娃。
“花心的家伙,我可不喜欢。”
鹰央尖着樱色的嘴唇,将厚厚的外文医学书放在膝盖上,打开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