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那个……”
坐在患者用椅子上,相马若菜缩起脖子,显得坐立难安。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约两米开外,鹰央恨不得要站起来一般向前探出身子,凝视着若菜的脸庞。接到若菜想要找鹰央商量的请求后,当日晚六点,我带着若菜来到了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与鹰央会面。
“不,没沾什么。硬要说的话,还留着一点粉底。”
听到鹰央答非所问,若菜脸上的疑惑愈发加深。
“那个啊,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在问,您为什么盯着她的脸不放,一个劲儿地看。”
站在鹰央身后的我开口为若菜解围。对初次见面的人,鹰央毫不客气地打量观察是常有的事,但即便如此,她对若菜表现出的兴趣也很不平常。
“哦,这个啊。哎呀,就是觉得,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相马若菜啊。”
“传说中?”若菜反问,声音中透着不安。
“嗯,我听小舞说了不少你的事情。说是十楼住院区来了一有个 漂亮的护士,小鸟最近一直盯着……”
眼看鹰央即将口无遮拦,我慌忙从后面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呜呜的震动(,显然是鹰央在咒骂)。
“那个……”若菜眨了眨眼。
“呃,没什么,你别在意……啊痛!”
猝不及防地,手背被鹰央狠狠地抓挠,我不由得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嘴巴得到解放的鹰央很是恼怒。
“我还想问您呢!”
我伸出残留着鲜红抓痕的手背以示抗议。鹰央只是哼了一声。
“还不是怪你性骚扰,活该。”
不许当着相马护士的面说难听的话——抗议的话到了嘴边,但还是咽了下去。我恢复平静,重新开口。
“先不说这个了。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有事来找您商量的。说是自己被卷进了某个不可思议的事件里。”
“不可思议的事件!”
前一刻还在瞪着我的鹰央,下一瞬立刻面露欢欣,转头看向若菜。果然,比起恋爱情事,奇闻怪见更能刺激鹰央的好奇心。我轻轻松了口气。
“那个不可思议的事件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鹰央比刚才进一步探出身子,气势汹汹地逼近若菜。闻此,后者的脸色变得黯淡。她微微张开嘴,从中漏出细弱的声音。
“好像是……瞬间移动。”
“瞬间移动!?”
听到若菜犹豫再三说出的、却是过于脱离现实的话语,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转过头,朝我冷漠地一瞥,显然表示“吵死了闭嘴”。我伸手至嘴边,比划了拉上拉链的动作。
“瞬间移动,又称隔空传物,指物体或人体在瞬间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现象。你是说,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吗?”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论怎么想,都只有这一种可能了。结果,警方的调查也一直没有进展……不知道樱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若菜的身体微微离开椅面,声音也变得尖锐,表情紧迫,像是被人追到了绝路上一样。
“你冷静一点,仔细解释。那个叫樱子的是谁?警方的搜查是怎么一回事?”
在鹰央的劝说下,若菜用微弱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回答“……对不起”然后重新在椅子上坐正。
“关原樱子是……我在护士学校里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上个月,她……”
说到这儿,若菜咬紧嘴唇,低下了头。不难想象,那位名叫关原樱子的女性遇到了不幸的事情。
“我记得上个月在大田区的码头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体,被害人好像就叫关原樱子吧。那个就是你的朋友吗?”
鹰央低声问向若菜。后者低垂着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是的”。
“码头发现的尸体,不就是警方判断为杀人事件的那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不记得被害人的名字,但在新闻上看到了相关的报道。记得是清早来码头钓鱼的人们看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倒在防波堤块(tetrapod)间。遇害人是住在附近的一名年轻护士,警方判断极有可能是人为犯案,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展开调查。事件在晨间新闻里被提及了两三天,然后便被其它更有噱头的消息冲散,现在基本上无人关注了。
“嗯,没错。看电视上没有后续报道,估计是警方调查没什么进展。你是说,在那个案件里,发生了‘瞬间移动’吗?”
鹰央问道。若菜略一点头,目光依旧盯着地板。
“是的,我也是这样听说……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只是,我认识一个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 人最近总是被警方叫去问话……我跟那个人也算认识,听说警方认为樱子的尸体……只可能是发生了瞬间移动,一直束手无策……”
“所以,你想让我帮忙解决那个‘瞬间移动’的谜题吗?”
鹰央摸了摸下巴。若菜立刻抬起了头。
“樱子是我的好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对她做了什么!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关于天久大夫您的传闻,说不论多么离奇的事件,您都能揭开真相,所以才这样来拜托您!”
她的语气急切,似是走投无路。
“‘瞬间移动之谜’吗……有点意思。”
鹰央扬起了嘴角,猫一般硕大的眼瞳闪闪发亮。这是“谜题”刺激了她的好奇心的证据,看来我又要被拖下水了。
“您愿意帮忙吗!”若菜向鹰央投去充满期待的目光。
“嗯,当然。不过,如果想要解开‘谜题’,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这没问题,我已经跟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联系过了,可以去找他问话。”
若菜飞快地回答。
“其实是想知道警方调查得到的结果,不过先找相关人员问话也行。”
说着,鹰央从椅子上站起身,挺起草绿色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那个‘瞬间移动之谜’,就由我来解开吧。”
2
“瞬间移动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发生在一五九三年,墨西哥城里突然出现了一名负责菲律宾总督警卫的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可他却知道当时发生在马尼拉的总督暗杀事件。另外还有一六五五年,一个男子据说从印度突然移动到了葡萄牙……”
两天后的晚七点,我一边听着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喋喋不休地讲述有关“瞬间移动”的内容,一边载着若菜,驾驶心爱的RX-8奔驰在品川区的街道上。双向六车道的宽敞道路上车流稀少,开起来甚是畅快。路的左手边是林立的仓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海。因获知若菜的好友、同时也是上个月关原樱子一案的知情人今日有时间,下班后,我们三人便前往该友人的住处。
我瞟了一眼后视镜中坐在后排的若菜削瘦的面容。她的表情中透着一丝紧张,目光略微向下,令长长的睫毛格外突出。
“喂,……你在听吗?”
听到身旁压低的嗓音,我回过神来,瞥向助手席。鹰央穿着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松垮白汗衫和同样略显大的牛仔裤,正嘟着嘴不满地朝我瞪来。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她发现了。
“当然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总不能说这次的案件里就真的发生了那种瞬间移动的事情吧。”我慌忙搪塞。
“现在完全不清楚事件的具体情况,还没法判断究竟有没有发生瞬间移动。不过,我说过很多次了,绝不能从一开始就丢弃任何可能性。检讨所有可能性之后,最后剩下的才是真相!”
鹰央的语气逐渐变得热切,看来我算是蒙混过去了。跟她处了八个多月,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人了。
“不过,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尸体据说是在港口发现的,那么案发现场就不是……”
说到这儿,我猛然捂住嘴。对我而言仅仅是闲聊,但被害人可是若菜的密友啊。我再次看向后视镜,刚好撞上她的视线,便慌忙又移开目光。
“那、那个,相马护士……”
“您不用在意的。毕竟,委托调查事件的就是我啊。”
见我面露尴尬,若菜语气坚定地回答。
“关原樱子遇害的地点应该是在自家公寓里。二月二十二日零时许,附近的居民听到了从屋内发出巨大的响声。”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
“咦,这您怎么知道?”
“这些内容,媒体早就报道了。这两天我在网上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情报,但也只知道了这点内容,看来警方没有透露太多消息。有可能是调查遇到瓶颈了。小鸟,关原樱子住过的公寓还没到吗?”
许是聊起事件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不住左右地左右晃动身体。
“还有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我看了一眼导航回答。沿着海边的道路笔直前行,一幢足以与天医意会综合医院比肩的巨大建筑逐渐靠近。四面体的模样很是前卫,营造出一种近未来的感觉。
“哦,那个就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车停到那里面的停车场就行了。晚上停车费挺便宜的。”
后座的若菜探出身子,指向那幢建筑。我依言驶近医院,将RX-8停好。
“这医院挺气派啊。关原樱子就在这儿上的班吗?”
下了车,鹰央仰头看向医院大楼,嘟囔道。
“是的,待会儿要见的朋友也在这里工作。公寓我记得是在那边。”
若菜带着我们离开停车场,来到我们开车驶来的道路边,在人行横道的红灯前停下。马路对面是住宅区和仓库,再往后面就是大海。
“那个应该就是樱子住过的公寓。”
若菜指向斑马线对面约百米开外的一座楼。楼有八层高,看上去有些年头,但因坐落在海边,景色想必相当不错。
见信号灯变绿,鹰央抢先一步小跑过人行横道,看样子是想要快点解开“瞬间移动之谜”而等不及了。
“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快点走啊。”
看着她脚步笨拙的背影,我和若菜一同叹了口气,追在其后。
“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柔弱的青年将盛了绿茶的杯子摆到客厅的茶几上。青年名为藤本一平,是若菜的友人,同时也是与遇害的关原樱子同居的室友的同事。听说是护士学校里的同级生,我一开始还以为会是女生,不过仔细一想,最近男性的护士也逐渐增多,同级生并不一定是女子。
这个叫藤本的护士,该不会是相马护士的男朋友吧……?回想方才来访时藤本和若菜甚为亲密地交谈的样子,我偷偷打量起两人来。数分钟前,我、鹰央和若菜一同来到位于六楼的藤本的公寓,在客厅围着茶几坐下。
“这房子挺不错的嘛。你一个人住吗?”
盘腿坐在垫子上,鹰央毫无顾虑地打量着房间。如她所说,对独居而言,这是相当不错的地方。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有三个门,由此判断这是一室一厅一厨的格局,卫生间和浴室也是分开的房间,比起我那个只有一个独立厨房的公寓强太多。
“是的,不过租金其实没那么贵,毕竟这座楼盖了已经二十多年了,而且距离最近的车站也有要走十五分钟远。再加上医院有住房补贴,一个月实付只有六万日元左右。当然,对我来说也不便宜了。”(译注:六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三千五百元)
藤本隔着茶几坐在鹰央对面,挠了挠太阳穴。
“这个楼层的话,可以看到大海呢。早上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听到我附和,藤本露出少年般青涩的笑容。
“是的,不光是早上,晚上打开窗户的话,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可舒服了。贵是贵了一点,不过选了这边的屋子,我觉得是选对了。”
“这边的屋子?”我不解地反问。
“哦,这个公寓楼分成靠海的一边和靠马路的一边,每层每边各有五个屋子。不靠海的话,只要付四万五千日元的租金,但那边窗户外面就是医院。”
“从自家的窗户看到上班的地方会闹心对吧。”
“可不嘛。而且,靠马路的话太吵了。”
“太吵?”我再次不解。
“这条马路是国道,路直,又宽,还靠海,平时车不多,所以有人半夜在这儿搞赛车比赛。凌晨两点到三点,开车的时候特别吵,很多人都在反映这个问题。警察也在加强监管,这一个月老实了一阵,但最近又开始了……”藤本缓缓地摇头。
“不说那个了,讲讲关原樱子的事吧。她以前是住在这儿的吧?”
许是长时间坐麻了脚,鹰央略微摆动着身体,言归正传。听到遇害的同事的名字,藤本的表情变得僵硬,若菜的嘴角也抿紧了。
“是的,关原护士住在正下方的房间。”
“哦哦,怪不得警察来找了你。”
听到鹰央嘟囔,藤本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他们可真是缠人啊。当然了,我这个同事正好住在楼上,要说的话也算是我不走运吧。案发当日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关原护士平时的工作情况怎么样,基本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遍。”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案发当日出现过异常的情况吗?”
鹰央收起盘腿改为跪坐,两手撑在桌上向前探出身。见鹰央不同寻常的气势,藤本略向后仰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异常情况……确实有过。我记得是二月二十二日凌晨零点左右的时候,我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刷手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性的尖叫声,然后是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倒了一样……”
“那是关原樱子遇到袭击时的叫声吗?”
鹰央问道。藤本皱起眉头。
“警察好像是那么想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也听到了叫声。不过,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关原护士遇到袭击时的叫声。”
“也就是说,警方判断关原樱子是在自己的房间内遇害的。”
“好像是。听人说,房间里有过大量出血的痕迹……我看案发后连着好几天,刑警和鉴证科的人都在反复出入这座公寓。”
“深夜在公寓里被害,第二天早上尸体出现在港口……我记得那个港口离这儿挺远的吧?”鹰央抱起双臂嘟囔。
“对,差不多有十公里呢。不过这前面就是国道,开车的话一会儿就到了。”
藤本回答。鹰央扬起视线看向他。
“那个叫‘瞬间移动’的又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说尸体瞬间移动了?”
听到她的问题,藤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呃,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而已……上次警察来我这儿,问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动静。我说我确实听到了,然后有一个警察就很不高兴,说‘艹 ,这不就是说尸体瞬间移动了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点好奇,所以接到相马护士的联系的时候,就说漏了嘴……”
“搞什么嘛,到头来你也不清楚啊。”鹰央显得很是不满。
“不好意思,天久大夫,我只是听到藤本说的内容,觉得可能发生了某种奇异的事情,导致樱子的案件一直得不到解决……然后就听说了大夫您神通广大,多么离奇的事情都能揭开真相……”
若菜缩起身子,很是抱歉似地小声说道。
“哦哦,你用不着道歉。既然是警察那样说的,看来确实是有点蹊跷。不过这样的话,就要去找警方问一问才行了……这个案子,如果是樱井负责的就好了。哦,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是在上个月,樱井他们组应该没有负责调查吧。”
鹰央念叨着曾数次合作的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的名字。确实,这次的案件应该和那个假冒科伦坡没什么关系吧。警视厅的搜查一课下有十数个重大案件调查组,简称“重案组”,若发生了需要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的重大案件,就会由其中一个空闲的小组负责调查。而在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时,樱井正忙于发生在多摩地区的密室内男子溺亡的案件。
“总之,我回头再想怎么从警方嘴里套出点情报来。你先给我说说关原樱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她关系很近吗?”鹰央抬起头,问向藤本。
“不,我跟她只是护士学校的同级生而已……而且,她是在妇科工作,我在外科住院楼,平时也见不上面。”藤本的语气有些犹豫。
“那,你知不知道有谁在记恨着关原樱子?”
“要说是谁杀了关原护士……我倒是知道。”
藤本压低声音回答鹰央的提问。
“你知道是谁杀的!?”
我惊叫。鹰央瞪大了眼睛,若菜也略微浮起上身。
“哦,不,我不是说知道凶手的名字。只是说,那个人一定是之前纠缠过关原护士的跟踪狂(stalker)。”藤本慌忙更正。
“跟踪狂?关原樱子被人跟踪了吗?”
鹰央问道。藤本肯定地点头。
“大概三四个月前,关原护士的样子就不太对劲,同事们都觉得蹊跷。她变得很阴郁,工作也心不在焉。一个同事就问她怎么回事,然后她回答说‘被男人骗了,他还一直跟踪我,很苦恼’。”
“没有问她具体是被谁跟踪了吗?”
“听那个同事说……好像是前男友。”
“前男友?是被她甩了后,变成了跟踪狂吗?”
“是的,但具体是谁还不清楚,因为大家从没有看过关原护士和男人在一起的样子,只是听说她有对象而已。到医院工作差不多半年的时候,我们几个护士一块儿去喝酒,酒席上关原护士喝多了,就说自己‘找了对象 已经有对象了’。”
“那个对象是个怎样的人,你了解多少?”
“医院里的人说……关原护士可能是偷了别人家的男人。”
藤本的语气变得犹豫。鹰央眯起眼睛。
“偷了男人?关原樱子是在和已婚男人交往吗?”
“听说那次酒席上,一个同事问过关原护士‘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对象结婚?’结果她突然就低下头,说‘没法结婚,至少现在不行’。”
“原来如此,对象是已婚者的话,至少在对方离婚之前是没法结婚的。这样一来,关原樱子说的‘被男人骗了’也就能理解了。听了对方说早晚会离开现在的妻子和她结婚,所以才将就着处下去,结果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婚的打算。发现这一点后,她想和对方分手,然而那人却不愿意,并开始跟踪她,最后……”
鹰央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趁机填满了房间。
她的推论确实符合逻辑,实际上如她所说的可能性也很高。但,若真是这般简单,警方应该不会一筹莫展。事件的背后一定藏着某个藤本不知情的内容。
“我能去阳台看看吗?”忽地,鹰央站起身,毫无来由地问道。
“呃,阳台吗?”藤本眨了眨眼。
“这下面就是关原樱子的房间吧。我想从阳台往下看看。”
“哦……这倒没关系。”
藤本也起身,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夜晚的冷风灌入屋内。鹰央不满地撇着嘴,步履蹒跚地走向窗户。大概是跪坐太久,腿脚麻了,她的脚步像极了一只企鹅。
“那个,藤本君,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见鹰央站到阳台,若菜问道。“嗯,当然。”藤本回答。“不好意思。”若菜道过谢后,径自走向走廊,拉开门进入了卫生间。
“喂,你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吗?”
鹰央盯着藤本的脸问道。听到如此唐突的质问,我的脸颊不住抽动。
“哎?那个,您指的是什么?”藤本再次不解地眨眼。
“我问你是不是在和相马若菜交往。你我素不相识,你却同意我们登门拜访,是不是因为接受了恋人的请求?”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有女朋友,是在老家群马念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交往的。我跟相马护士只是大学的同级生,偶尔会有联系的朋友而已。”藤本慌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
“是吗。哦,没别的意思,因为这家伙在瞄着相马若菜。如果你和她是恋人关系,我想最好早点让他知道,早点死心,省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鹰央指着我的脸,语出惊人。喂,谁让你擅自透露他人的恋爱情报的!
“哦,是这么回事啊。哎呀,相马护士可是很不错的选择呢。她性格温柔,又很认真,不像关原护士那么难啃。”
藤本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轻松。
“那是说,关原樱子小姐很不好对付吗?”
我问道。藤本的表情再次僵硬。
“……关原护士对我这样同年级的男生非常严苛,像是没有把同年代的男人放在眼里一样,或者说很讨厌……所以,听到传闻说她偷了别家男人的时候,我反倒觉得挺正常的,感觉她只会对年纪更大的男人感兴趣。”
“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对吧。太好了,小鸟,你还可以继续徒劳地挣扎一会儿。”鹰央咧嘴贼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用不着您操心。”
凭什么断定是“徒劳”啊……
我不满地嘟着嘴。这时,开门声传来,若菜回到了客厅。
“抱歉久等了。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面对我们的视线,若菜不解地歪起头。
“哎呀,小鸟说他……”
“鹰央老师!您不是要调查事情吗,快!”
我急忙打断鹰央的话。鹰央的目光游离了一瞬,然后她才“哦哦,对了”地嘟囔,两手扶着栏杆探出身子,朝下面看去。“哎,您小心一点啊。”我急忙按住鹰央的双肩。
“我当然很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鹰央回过头,有些恼怒地顶了一句,然后立刻继续看向下方。
“您真的很温柔啊。”
来到一旁的若菜露出微笑。她的表情是如此富有魅力,让我每每不由得移开目光。
“对了,你去过关原樱子的公寓吗?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吧?”
鹰央一边盯着楼下,一边问向若菜。
“……不,没有。樱子从没让任何人进过她的家,包括她最好的朋友。”
回答着,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忧伤。如果说关原樱子搞过婚外恋,她不愿让他人进入自家也就可以理解了。或许在公寓内,有什么足以锁定对象身份的物品。
“对了,听说案发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关原护士的房间还是事发当时的样子。据说是房东一直在国外,没法办理清扫的手续。我这个住在正上方的人,是希望快点打扫,好住得放心一点。”
藤本皱着眉头嘟囔。
“……是吗。小鸟,够了,把手松开。”
结束了越过栏杆的观察,鹰央说道。我松开手,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客厅后说“那我们走吧”,便迈步向玄关。
“哎,这就回去了吗?”我跟着进入客厅,问道。
“总之,在这儿能收集的情报已经收集完了,先回去一趟,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鹰央推开房门,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走了出去。我和若菜也慌忙来到门口,朝藤本低头致谢说“多有打扰实在抱歉,感谢您提供的情报”后,也推开了门,一路小跑到电梯前才追上了鹰央,三人一同降到一楼。
从坐上电梯,到经过公寓楼入口处收发室时,鹰央一直抱着双臂,嘴里小声地不住嘟嘟囔囔,大概是在脑中整理藤本告知的情报。我和若菜沉默着跟在她的身旁,以免打扰到她的思路。来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入口,鹰央总算抬起了一直低着的脑袋。
“哦对了,难得来这儿一趟,要不要去见见我哥呢。”
“啥哈?您的哥哥?”听到过于意外的话语,我双目圆瞪。
“嗯,我哥住在横滨那边,从这儿开车过去用不了半个小时吧。有一阵没见了,偶尔去露个脸也不错。”
“鹰央老师,您有哥哥的吗?我还以为只有真鹤小姐一个姊妹……”
“嗯,我哥比姐姐大几岁,当精神科的医生。我说小鸟,你能不能开车带我去我哥那儿一趟?反正你今天晚上没别的事儿吧。”
“呃,我是没别的事儿啦,不过相马护士……”
我瞟了一眼若菜。听刚才讲的话,她明天是早班,六点就要到住院楼。
“哦对,你明天要上早班是吧。那,拉你一块儿陪我到晚上不合适啊。不过,我是有点想去见一眼我哥……”鹰央罕见地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面露难色。
“哦,您不必在意的。我打个车去附近的车站,从那儿坐电车回去就行了。”
若菜指向停在医院门口等待载客的出租车。
“这样啊。真是对不住了。”鹰央挠了挠太阳穴,显得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任性拉了您到这儿来。而且,见到天久大夫的话,您的兄长也会高兴的。”
若菜腼腆地一笑,行礼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后,便朝出租车的候车点走去,在我的目送中坐进出租车离开了。
“相马若菜回去了真可惜啊,对吧。本来你是想把我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再送相马若菜到她的家,顺便跟她进一步发展关系,没错吧。”
看到若菜乘坐的出租车远去,鹰央捉弄般朝我说道。确实,她说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哟,瞧你一声不吭的样儿,看来是被我说中了。男人怎么都这样,一点不会考虑场合,随处发情。我也得悠着点,省得遭你毒手。”
鹰央故作惊恐,哼了一声。
“您是有多不信我啊?放心吧,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冲您下手的。”
“……喂,你这什么意思啊?”闻此,鹰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似是不快。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行啦,您快点儿上车吧。不是要去您的哥哥那儿吗,您说一下地址,我导个航。”
“去他那儿干嘛,刚才只是找个借口让相马若菜先回去而已。”
“哎?您这是……?难道说,您其实没有哥哥?”
我陷入混乱,不由得问道。鹰央毫不掩饰地皱眉。
“我有哥哥是真的,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算知道,我也懒得去见那个妖怪。”
“妖怪?”
“和尚成精了,有读心术。你不知道吗?”
“呃,听倒是听过……”
“我哥就是那类人,瞅一眼别人的脸,就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你说恶不恶心。再说了,我跟他八字不合,几年没见过他了。姐姐倒是好像偶尔跟他有点联系。”
“可是,您为什么要让相马护士先回去?”
听我发问,嘟着嘴的鹰央露出一脸贼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伤及无辜吧,多可怜啊。”
“……您是铁了心要入虎穴啊。……还有,伤到我您不觉得可怜是吧。”
我长叹了口气。虽然不愿进入虎穴,但鹰央显然不会被我说服,我也不能丢下鹰央一个人不管,否则天知道她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最后,我总是要被卷入她的行动中,这已无法避免。
“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怀着出家人的醒悟之心问道。只见鹰央用力指向方才我们走出的公寓楼。
“去看案发现场!”
“这可不成,这可万万不成啊!”
我缩着身子沿走廊前进,同时冲走在前方的鹰央小声说道。
“亏你块头这么大,胆子小得像只耗子。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往前走就是了。”
鹰央扭过头回答,脚步不停。
“还挺胸抬头……”
无言以对的我只得随鹰央进入走廊前方的客厅。看到眼前展现的镜像景象,我倒吸一口气。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赫然印着歪歪扭扭的圆形的红色暗痕。那恐怕是……血迹。圆的直径显然超过五十厘米,暗示着遇害人曾大量出血。
“原来如此,看来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
回望着客厅,鹰央嘟囔。没错——我们眼下正在关原樱子的房间内。十几分钟前,说着“去看案发现场”的鹰央没有理会我“您要怎么看?”的追问,径自走入方才刚出来的公寓楼,毫不犹豫地前往一楼的收发室,冲穿上衣服正准备下班的中年楼管员说道。
“我是警方相关人员,让我看一下关原樱子的房间。”
不顾因过于惊讶而僵立当场的我,楼管员透过收发室的玻璃窗,朝鹰央投去极为怀疑的目光。娇小而面容稚嫩、穿着汗衫和牛仔裤的便装、乍一看去像是高中女生的鹰央张口就自称是“警方相关人员”,任谁都会怀疑吧。
面对楼管员“您真的是警方相关人员吗?”的疑问,鹰央只是说了些“最近多了不少年轻的女性当警察”“穿成这样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要是不肯配合,我只能跟你上头公司的老板打个报告喽”等不痛不痒的借口。最终,楼管员虽然依旧对鹰央满是怀疑,但还是用万能钥匙为我们打开了关原樱子的房门。
“这下您知道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了吧。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
我冲依旧打量着客厅的鹰央说道。这毫无疑问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而且还要加上冒充警察的诈骗罪,搞不好真的要吃牢饭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二医生因非法入侵被捕!自诩侦探擅闯命案现场?》的新闻标题。
“吵死了,我没法集中。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这叫我怎么冷静啊。您可是冒充警察非法入侵啊!”
“我可没有冒充警察,只是说自己是‘警方相关人员’而已。我好歹帮他们破了几个案子,说是‘相关人员’没毛病吧。谁让那个楼管自己闹误会,错把我当成警察,放我进来的。”
鹰央挺着胸说道。我不认为她的那些歪理能够说服真正的警察,但还是选择闭上了嘴。与其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还不如快点让她调查完事快点回去。见我沉默,鹰央满意地扬起了嘴角,继续观察屋内。我也跟着打量起来。
公寓的结构与藤本的完全一样,走廊连接着玄关和客厅,从窗户能看到夜幕笼罩的海湾。走廊两侧依次是卫生间、浴室和卧室的门。客厅里的家具多为单色调,原本应显得整洁而安稳,然而现在却像是龙卷风过境一般,餐桌的椅子、电视、书柜等倒在地上,散落着多本书籍和坐垫。警方显然完整保存了案发当时的现场,不难猜测房间内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不知何时,鹰央已拉开落地窗门,走到阳台上。察看了数十秒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客厅内。
“鹰央老师,已经够了吧,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嗯,总之该看的地方已经看过了。”
终于能回去了。正当我放下心来,这时背后蓦地响起咔嚓一声。我浑身发颤,鞭策着僵硬的脖子,缓缓扭过头去。只见房门打开,出现了两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仔细一看,他们背后正是方才的楼管员。
“就是那两个人,说自己是警察,非要我开门让他们进去。”
楼管员指了指我和鹰央。两名男子朝我们投来冰冷的目光。我立刻猜到了,他们恐怕正是负责本案的刑警。应该是楼管员通知了警方,说有两名可疑人员(也即我和鹰央)进入了案发现场。
两名男子中的一人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他身形削瘦,戴着银框的眼镜,镜片背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射出冰冷毫无温度的视线,整体看上去像只蜥蜴。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蜥蜴男来到面前,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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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啊。盯着审讯室白色的墙壁,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晚十点半。我和鹰央“自愿配合”被来到关原樱子公寓的刑警“自愿配合”,地被带到大森派出所,这儿也是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专案组所在地。我还以为鹰央会说着“严格来讲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如果是自愿,我不配合”之类的屁磕抵赖,但正相反,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避免了被当场逮捕的糗事还算幸运,但看到异常听话的鹰央,我反而感到一丝不安。
蜥蜴男刑警把我和鹰央带到审讯室后,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便不见了影子。我只好在这儿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向一旁的鹰央,她坐在钢管椅上,抱着双臂合上了眼睛。见她的眼睑不住地颤动,下面的眼球恐怕正在快速转动。应该是在头脑中回放刚才看到的关原樱子公寓内的景象,重新审视一些细节。
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够在脑中分毫不差地重现,反复观察——这是鹰央具有的特殊能力之一,好像是叫“影像记忆(camera-eye)”。到底是脑子里长成什么样,才能做到那种事情?这时,随着喀嚓一声,门被打开。看到门口的人影,我不由得“啊……”地愣愣呢喃。
“哎呀哎呀,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二位好久不……见好像也没过几天啊。”
弯腰驼背、头发蓬乱如鸟窝的中年男子——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的刑警樱井公康语气轻松地问候。
“哦哦,是樱井啊。”鹰央睁开眼,举起一只手回应。
在去年七月的“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一案,以及上个月一名男子在密室内溺水身亡一案中,我们曾与樱井联手调查。目睹了鹰央运用超人的智慧解决了案件后,樱井便对鹰央另眼相看了。
“樱井先生,您也是负责关原樱子小姐遇害的案件吗?”
我问道。樱井明确地摇头。
“不不不,这个案子不是我所在的小组负责的。只是听说闯入案发现场的可疑二人组碰巧是我的熟人,所以才急着从家里赶过来了。对吧,寺田君。”
说着,樱井回过头,让这时方才的蜥蜴脸刑警也进入了审讯室。
“如果真是樱井先生的熟人,我们也就不用确认身份了。”
名唤寺田的刑警透过眼镜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这几位的身份由我来保证。不过二位还真是喜欢找奇怪的事件凑热闹呢。”樱井苦笑着讽刺。
“不是我在凑热闹,是有人委托我调查奇怪的事件,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而已。”
骗鬼呢。明明是稍微被激起一点好奇心,就饿狼扑食一样扎进案子里。我朝大言不惭的鹰央投去白眼。
“寺田君,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让二位回去如何?搜查一课的科长也认识这两人。”
樱井提出暖心的建议,然而寺田的表情纹丝不动,略一摇头。
“那可不行。这两人冒充警察,非法闯入案发现场,说明他们是案件的嫌疑人。除非能够排除作案嫌疑,否则我要细细审问。”
他的口气平淡,反而更凸显了他不打算手下留情的决心。
“嫌疑人?你是在怀疑我们杀了关原樱子吗?”
鹰央指了指自己,显得很不可思议。
“我不能否定你们是侵入现场藏匿作案证据的可能性。所有可疑人员,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哈哈,调查陷入僵局,就开始不管不顾地逮到人就啃啊。我说,你想广撒网捞大鱼,前提是要找对撒网的地方。”
“你是想说,我调查的方向错了吗?”
寺田眯起眼睛,那目光宛如盯上小动物准备袭击的毒蛇,我不由得脊背发颤。然而,鹰央毫不在意似地挺起胸膛。
“当然。你应该做的不是把我当成嫌疑人审讯,而是向我提供必要的情报请求协助。”
“……你协助破获了几个离奇的案件,这个事情我听说了。我自认不是脑筋死板的人,如果真的能解开案子,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提供一些机密的情报。不过吧……”
寺田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盯紧了鹰央。
“前提是你们能证明自己和关原樱子遇害一案没有关联。在洗清嫌疑之前,我会一直把你们作为嫌疑犯看待。”
听到寺田的话,鹰央扬起了嘴角。
“警方认为,案发时间是上个月二十二日的凌晨零点左右。对不对?”
鹰央问道。寺田略一点头。
“那么,我们有不在场证明,证人就是他。”
说着,鹰央指向樱井。后者瞪圆双眼,“咦?我吗?”地嘟囔。
“喂,你这就忘了?上个月二十二日零点,我和小鸟可是和你一块儿潜入多摩的医院里了啊。”
看到鹰央无奈的表情,我想了起来。上个月调查密室内男子溺亡一案时,为了揭开某人犯案的真相,我们和鹰央一起深夜潜入了医院里。那的确是二十一日深夜到二十二日凌晨的事情。
“呃,我看一下……哦哦,那确实是在二十二日的凌晨。”
樱井从皱巴巴的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册,翻找一番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寺田看向他,目光里满是疑虑。
“寺田君,你现在调查的这起事件的案发时刻,这二位确实是和我在一起,协助我侦查案件。就是那个从外面上锁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溺亡的案子,你也听说了吧。”
“……您确定吗?”寺田依旧不肯轻易相信。
“确定,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问题。”樱井略显夸张地摊开双手。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不是为了销毁证据才闯入那个房间的地,而是为了揭开真相在调查案件。那就按照约定,把案件的详情告诉我吧,我来帮你解决。”
鹰央开心地探出身子。见此,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如此坦率地听从了寺田配合同行的要求。只要来到专案组所在的大森派出所,或许就能得到警方的情报——这便是她的打算。寺田盯着她,面部仍然不见表情,大概是在权衡向无关人士鹰央提供情报的利弊。
“寺田君,这个案子挺难办的吧。我建议你跟天久大夫商量商量,一定会有助于案件侦破的。而且,这两位嘴巴很严实,不会把你告知的内容透露给第三方的,我可以担保。当然啦,我不是你们组的人,你不欢喜的话就权当我没说。”
樱井好言劝说,看来经过之前几次案件的协助侦破,他对鹰央产生了相当的信赖。大概是所谓“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都是好猫”吧。
“……好吧,既然樱井先生都这么说了。”
沉默了数十秒后,寺田坐到钢管椅上,一脸不情愿地开了口。听说哪怕是同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不同小组的刑警之间也会经常发生冲突。即便如此,樱井竟能说服其它小组的警员,看来他在同事间深受信赖。确实,他虽然其貌不扬,但给人精明能干的印象。
“说尸体‘瞬间移动’了是真的吗!?”
见各方意见达成了一致,鹰央唐突地站起身,问出最核心的问题。寺田的眉头皱得更甚了。
“谁他妈嘴巴漏风……”
“是谁妈都无所谓了,快点回答我的问题。真的发生‘瞬间移动’了吗?”
鹰央打断寺田愤愤的嘟囔,语速飞快地提问。
“……根本是天方夜谭。只是我们不清楚尸体是怎么被移动的,结果所里的人瞎扯淡而已。”
“嗬,是‘瞬间移动’啊。听着还有点意思嘛。”
樱井也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地插话。
“怎么,你也要听吗?你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吧。”
鹰央看向樱井。
“反正今晚没别的事干了,多摩那边的专案组多亏某人鼎力相助破了案子,已经解散回家了。在发生别的重大案件被指派之前,我所属的小组只是等候命令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听听这边案子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随你便吧,总之快点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你说不清楚尸体怎么被移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鹰央问到,寺田略微调整了眼镜,张开了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
“我们认为,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零点左右在自家公寓遭到袭击,她的尸体于当日上午九点半左右,在距离公寓约十公里远的港口,被前来垂钓的男子发现。”寺田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在念一份报告。
“案发时间没有差错吗?”鹰央挠了挠鼻尖问道。
“应该不会有错,住在同一公寓楼的其他数名住户在那个时刻均表示听到了响亮的撞击声,以及女性的尖叫声。”
“只凭这一点断定案发时刻是不是过于武断?也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模糊作案时刻而安放了某些自动装置。”
“DVD录像机可以佐证具体的案发时间。”
“DVD录像机?”鹰央不解。
“没错。关原樱子房间内有一个损毁的DVD录像机,经调查在其表面发现了血迹,且录像机角部的形状与关原樱子头部伤口的形状吻合。”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被人用那个录像机砸中了头?”
“有可能是被砸,也有可能是倒地时碰巧撞到。重点在于,案发时,关原樱子正在用那个机器录制深夜播送的电视剧,却因机器遭受外力冲击而停止了录像。这个是鉴证科分析出来的结果,录像停止的位置对应二十二日零点九分播放的内容,这与在该时刻附近住户听到最后一声响亮的撞击声,然后恢复安静的证言一致。由此可以确定,关原樱子的确是在二十二日的零点九分,头部遭到DVD录像机的撞击而陷入昏迷。”
“头部的伤口是导致死亡的原因吗?从那个伤口流出了足以留下痕迹的血液吗?”
鹰央飞快地提问。寺田摇头表示否定。
“不,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头盖骨只是出现了轻微裂缝而已,不足以致命,伤口流出的血也没有到致死量。”
“那她的死因是什么?房间里不是有那么一大摊血吗?”
“说是出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死最有可能,但不知道是从哪儿出血的。”
“出了那么多血,竟然不知道源头?”鹰央皱起眉头。
“尸体在港口被发现时,是挂在防波堤块堤上的,而且胸口往下没入水中。”
寺田低声嘟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道说是……”
听到我挤出一丝呻吟,寺田有些懒洋洋地收起下颚。
“嗯?什么意思?”
不擅揣摩弦外之音的鹰央一脸不解地交替看向我和寺田。
“就是说,尸体可能被鱼……”
“哦哦,因鱼或甲壳类生物导致尸体损毁严重,难以确定出血源啊。”
鹰央在胸前啪地双手合十。见此,寺田看向坐在旁边的樱井,视线里满是“这女的没病吧?”的疑问。樱井则是扭过头去,假装没有注意到寺田的目光。
“司法解剖的时候,除了头上的伤口以外,还看到其它明显的伤痕了吗?”
鹰央继续提问,丝毫不顾审讯室内有些微妙的气氛。
“……剩下的只有擦伤,估计是被遗弃的时候撞到防波堤块造成的,没有看到很大的伤口。不过,因为腹部受损严重,很有可能是腹部存在致命伤,从那儿大量失血导致了死亡。”
“原来如此。那,警方认为关原樱子头部受到重击而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她的问题,寺田沉默了数秒,才索然无味地回答。
“我们认为,凶手对陷入昏迷的关原樱子施加了暴力。”
“……是指暴力的性行为吗?”
鹰央低声问道。寺田摇了摇头。
“不,我们没有找到强奸的痕迹,只是猜测凶手可能用力踢了被害者的腹部。”
“为什么这么想?”
“在关原樱子房间内的大片血迹中,混着少数胃液和没有消化完的食物,说明她不仅流了血,还吐了。关原樱子头部受创昏迷后,凶手反复踢击她的腹部导致后者呕吐,最后用刀刺入腹部导致大量失血。凶手将濒死的关原樱子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背包或旅行箱里,装到车上,开车来到港口丢弃了尸体——目前,专案组是这样认为的。”寺田一口气把话说完。
“根据目前情况来开,这个推论还是合理的。公寓里有没有监控摄像头?有的话,在案发后,背着装得下人的大件行李离开公寓楼的人就是凶手,找到那个人不就破案了吗。”
听到鹰央的话,寺田那张爬虫般皱巴巴的面孔扭曲得更厉害了。
“没错,监控摄像头,这才是问题。”
“怎么,那儿没装摄像头吗?”
“装是装了,一个在入口,一个在消防楼梯。只要有人出入公寓楼,一定会被其中一个摄像头拍到的。不过,……问题出在入口的摄像头上。”
寺田愤愤地说着,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起其来。
“嗯?你把录像放到手机里了?这样做没关系吗?”
“一般来讲是不可以的,但这段录像无所谓了。我随身带着,看了好几遍,不这样做根本看不出子丑寅卯来。”
他将屏幕转向我们。看到画面,鹰央不由得尖叫。“这什么玩意儿?”
那恐怕是公寓入口的影像,从斜上方拍摄了出入建筑的人员。问题是,所有人的面部都像是水彩画上滴了水一样,扭曲得厉害,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更不要说辨认身份了。
“我们检查了摄像头,发现镜头已经碎了。听楼管员说,住在公寓楼里的小孩子们经常在门口踢球,可能是被他们踢坏的。”
寺田很是不满。
“消防通道的摄像头呢?那个也坏了吗?”
鹰央问道。寺田摇头否定。
“不,那边的倒是正常工作,但二十二日零点后到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段内,没有拍到任何人从消防通道经过。”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杀害了关原樱子后,从正面的大门携带尸体逃离,但很遗憾监控摄像头没能捕捉到凶手的长相,对吧?这还真是不走运,不过也没什么古怪的吧。‘瞬间移动’这话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鹰央嘟着嘴,不满地问道,显然是想知道“谜题”的核心而急不可待了。寺田则是显得没什么兴趣。
“司法解剖结果显示,关原樱子的尸体在海水中浸泡了至少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尸体最晚在二十二日凌晨五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遗弃在港口的防波堤块上了。我们检查监控录像,发现从案发时刻到早五点,共有十二个人离开公寓楼,零点到一点有六人,一点到三点有四个人,三点到五点两个人。”
说到这儿,寺田顿了一顿,舔了舔嘴唇,那动作像极了蜥蜴吐舌。
“那十二个人要么是空着手,要么只是单手拎着小包,没有一个人携带足以装下关原樱子的大包裹。画面虽然模糊,但拎没拎包还是看得出来的。”
“咦?那,关原樱子的尸体是怎么被带到公寓外面的?”
我插嘴问道。寺田摇了摇头,现出一丝恼怒。
“不知道,所以才头疼。而且,被带出去的不是‘尸体’。”
“这是什么意思?”鹰央眯起了眼,显得惊讶。
“被丢弃在港口时,关原樱子还活着。法医说,尸体上发现了身体撞到防波堤块形成伤口的活体反应生理反应 。当然了,就算还活着,她也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有没有可能是,摄像头拍到的人之一就是关原樱子?凶手以为在房间内把她刺死了,但她其实还活着,为了求救拼命来到了公寓外面。结果,她被凶手发现,开车丢弃到港口。当然啦,关原樱子不应该离开,而是就地报警呼救,但人一旦陷入混乱,总容易做出不合理的事,这并不稀奇。”
“这个可能性我们当然想到了。但是,除了关原樱子的房间以外,公寓楼内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在房间内流了那么多血,如果走出了家门,总该在走廊、电梯或门口之类的地方留下血迹的吧?”
寺田像是驱赶蚊虫般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而且,尸体上的T恤衫被血浸成了鲜红色,但离开公寓的人没有一个穿了红色的衣服。”
听了他的说明,鹰央抱着双臂开了口。
“房间里的血迹确定是关原樱子留下的吗?”
“你是怀疑凶手用动物的血伪造了现场吗?我们调查过了,鉴证科确认房间里的大量血液就是来自关原樱子本人。另外,那也不可能是凶手事先采取了被害人的血液洒到现场的,因为从现场血液里没有发现长期保存血液所必需的物质(魔理沙:指肝凝集素等抗凝血物质)。二十二日凌晨,关原樱子本人在房间内大量失血,这肯定不会有错。”
“是吗……”鹰央沉默了数秒后,重新看向寺田。“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把关原樱子刺伤到无法动弹,然后从窗户丢下或用绳索从窗外吊下?”
“关原樱子除了颅骨被DVD录像机撞到造成的裂痕外,没有发现其它骨折之处。案发现场是五楼,如果从窗户丢下,肯定会有骨折的。而且,鉴证科拼了老命在包括被害人房间在内的整个公寓楼里面找了好半天,没有找到使用绳索悬吊重物放到楼下的痕迹。说到底……”
“说到底,那样做太冒险了,很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一般而言,移动被害人要么是为了伪装案发现场,要么是为了藏匿尸体避免被人察觉案发,但这次的案件哪个都沾不上。”
鹰央低声接过寺田的话。后者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没错。凶手为什么、用什么方法把关原樱子移动到港口丢弃,我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确实,……像是用了什么法术,让她瞬间移动了一样。”
听了寺田不情不愿地挤出最后的一句话,鹰央陷入了思考,表情严峻。寺田嘲讽般哼了一声。
“然后呢,你知道凶手是怎么把关原樱子从她的公寓里移动到港口的了吗?”
“刚听你说完那些,我怎么会马上就知道。首先要整理收集到的情报,然后再推理发生了什么。你想早点解开案子的话,就不要打扰我思考。”
鹰央的回答很容易让人火大,但寺田只是一脸难堪地闭上了嘴。然而鹰央没有在意,只是“哦哦,对了”地双手一拍。
“警方没有凶手的一点线索吗?你们应该听说关原樱子最近被人跟踪的事情了吧。”
“当然。这两三个月来,关原樱子向周围人透露自己被男人跟踪,很苦恼。”
“那,关原樱子很有可能在与已婚男性交往的事情呢?”
鹰央继续提问。寺田一脸“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的表情,瞪了鹰央一眼。
“别把警察看扁了,你们能查到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关原樱子恐怕偷了别人的男人,且打算与那人划清界限。听她提出分手,那个男的就开始跟踪关原樱子,最后杀了她。这是专案组目前的看法。”
“那个男的是谁,你们查出来了吗?”
听到鹰央的这个问题,寺田显出一丝犹豫。或许是在思考,把案件的调查情况透露到这个份儿上真的好吗。
“哎呀,寺田君,你都讲到这儿了,再多说一两句又何妨呢。放心,这二位嘴巴严实得很,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樱井语气轻佻地劝说。寺田朝他投去“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埋怨眼神。
“……还没有。不过我们猜测,很有可能是关原樱子就职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的医生。”
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不管怎样,对于樱井的提议,他还是愿意接受的。
“嗯?这是为什么?”鹰央不解。
“我们调查了关原樱子的手机,发现她几乎不收发邮件,也没有删除邮件记录的痕迹,看样子是更喜欢直接打电话交流的人。与她通过话的人几乎都是女性,包括医院里的同事或是同窗朋友,没有发现定期与她联络的男人。”
“原来如此,她不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在工作场所每天都会碰面。”
鹰央嘟囔。寺田点了点头。
“这个可能性很高。我们已经筛出了所有已经结婚、且与关原樱子频繁会面的男人。”
“不过,结果应该不只有一个人吧?你们打算怎么锁定凶手?”
鹰央问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闻此,寺田似是得意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只要能把范围缩小到一定程度,剩下的就可以通过DNA比较了。”
“DNA?”鹰央重复那个单词。
“没错。我们在关原樱子的右手指甲缝里,找到了属于其他人的皮肤碎屑,恐怕是在与凶手搏斗时抓挠而残留的。从那个皮肤碎屑里,检测出了男性的DNA,只要能匹配上,那个人就是凶手。”
“原来如此,先不去管‘瞬间移动’的事儿,通过人海战术锁定嫌疑人对吧。很有警察的办事风格嘛。”
鹰央自言自语地嘀咕。许是将其当成了对警方的批判,寺田皱起了面孔,低声回答。
“只要找出了凶手,我们想办法让凶手自己讲清楚是怎么把关原樱子搬到港口不就行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他威胁般压低的嗓音,鹰央回以挑衅般的笑容。
“没什么问题,脑子不好使的话,腿脚勤快些就行了。只不过,我会用更聪明的办法来解决案子。”
4
造访关原樱子公寓的次日下午,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里,我坐在电子病历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好像很困嘛,小鸟大夫。”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我皱着眉转过头。不出所料,出现的正是我的天敌。
“你昨天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吗?”
“黑眼圈很重哦”鸿之池舞窥向我的面部,指着自己两眼的下方补充道。
“不是值班,是陪鹰央老师到了大半夜。”
我摆了摆手。昨晚到了近零点时刻,我和鹰央才得以离开审讯室,打车来到临海综合医院,钻进了RX-8。我刚启动引擎,准备早点回去,结果坐到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开口便是“难得来这儿一趟,去关原樱子尸体被遗弃的港口调查看看吧”。我费劲口舌试图以“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等以后再调查好不好”说服,然而早已一门心思扑在“瞬间移动之谜”上的鹰央又怎会答应。到头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开车驶上了滨海道路,前往港口。
来到寺田告知的尸体被遗弃的港口,鹰央便像觅食的仓鼠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周围,待她心满意足地踏上归路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把鹰央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家。
“咦,和鹰央老师到大半夜……难道二位是花前月下!?”
鸿之池瞪大双眼,两手捂在嘴边。
“……不是。”看到她做作的反应,我已无力吐槽。
“哎呀哎呀,二位终于喜结连理了,我真是感慨万千啊!日日夜夜在暗中撮合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
“都说了没那回事,听人说话行不行!还有,你说暗中撮合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又整啥幺蛾子了?
“哎,逗小鸟大夫玩是挺有意思的,不过今天就先玩到这儿吧。二位又去掺和什么奇葩的事儿了?”
鸿之池的表情变得认真。
“看给你胆儿肥的……可不嘛,鹰央老师又开始走火了。”
“鹰央老师一走火,小鸟大夫就要把门。二位怎么看都是超级搭的好夫妻啊,为啥就凑不到一块儿去呢。”
话转了一大圈又说回来了。
“我只是被鹰央老师牵着鼻子走而已。而且我对萝莉没兴趣。”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只见鸿之池的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邪恶表情。
“哦~~你说鹰央老师是萝莉是吧。我去打个小报告。”
“哎,千万别。她要是听到马上就会不高兴的。”
见我慌张,鸿之池显得无奈。
“你那么害怕的话,打一开始不说不就行了。话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鹰央老师的可爱呢。她个头小,眼睛滴溜溜的,动起来像只小猫,多萌啊。”
“敢情在你眼里鹰央老师就是个宠物?”
“不行吗?我一个女生,也觉得鹰央老师好可爱呢。”
“男生和女生嘴里的‘可爱’能一样吗。话说你这么闲的吗,还有空在这儿撒野?”
“怎么可能嘛。待会儿要巡诊所有住院患者,填写病历,签发注射单和检查单呢。不过看到小鸟大夫你印堂发黑,就想着调戏……给你鼓鼓劲儿,才过来的。”
“……你刚才说‘调戏’了对不对?”
“哪里,是你听岔了。”鸿之池假装看风景。
“行啦,你那么忙还不赶紧去干活儿。我也不闲。”
我转过头重新朝向电子病历,准备预约住院患者的检查项目。这时,一阵清凉沁心的声音叩响了鼓膜。
“那个,小鸟游大夫,您现在方便吗?”
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正缩着头,显得小心翼翼。
“哦,相马护士啊。当然,我现在很方便。你有什么事吗?”
“……你这态度跟对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在满脸赔笑地回应的我耳旁,鸿之池压低声音表示质疑。“你想多啦”我试图敷衍,然而鸿之池两手揪住我白大褂的衣领,轻轻地前后晃动。
“你什么意思啊,因为若菜长得白是吗?我长得黑,所以你才对她好不对我好,是不是?”
她的语气虽然掺着玩笑,然而看着我的目光却毫无笑意。……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在意自己黝黑的肤色的。
“怎么可能啊。别瞎猜了,快点巡诊去。”
我指向走廊催促。鸿之池这才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是不满地嘟着脸颊,离开了护士站。
“抱歉哈,惊到你了。出什么事了吗?”
确认了鸿之池远去后,我才转向若菜问道。
“哦,不,就是想起来我还没道过谢……昨天真是谢谢您了。”
若菜深深地低头行礼。
“哪里,不用谢啦。”我在胸前摆手。
“不过,劳烦您百忙之中开车带我去品川,实在是添了麻烦……”
“你不用在意的。那是鹰央老师自己插手调查事件,我也习惯了被她带着走。”
我说道。“谢谢您”若菜微笑。
“朋友的案子交给鹰央老师就可以了。她一定会揭开真相,找出杀死了关原樱子小姐的凶手的。”
“那就太好了……”
若菜的脸上蒙了一层暗影。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闭上了嘴。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包围了四周。
“那、那个……”我慌忙开口,试图驱走尴尬的氛围。“等案子解决了,你不忙的话,要不要一块儿去吃个饭?”
“哎……?”若菜愣愣地眨了眨眼。见她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避免冷场而寻找话题,却把一直藏在心中的话语说了出来。但,距若菜的闺蜜遇害才过了一个多月,现在显然不是适合邀约的时刻。
“呃,……抱歉,请你忘了吧。”
我急忙补充。“哪里……”若菜垂下目光,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沉默带着比方才沉重百倍的压抑笼罩了周围。正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时,从走廊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小鸟,在吗~”
“哦,鹰央老师,我在这儿呢。”
我赶忙回答。只见鹰央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走进了护士站。
“你要在住院区待到什么时候?我找你有话说,快来‘家’一趟。”
她从衣兜中掏出左手,朝我招了招。
“不好意思,相马护士,鹰央老师找我有事……”
我站起身,冲若菜说道。方才的失言只能等事态平稳一些后再找时间道歉了。刚要迈开步子,若菜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襟。
“……相马护士?”
“那个,……我想,去吃饭。”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依旧细不可闻。“咦?”我只是愣愣地应了一声。
“等案子解决了,您一定要请我去吃饭。”
若菜目光上扬看向我,露出柔和的微笑。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喂,傻站着干什么呢?”
“哎?哦,对不起。呃,那个,相马护士……那我先走了。”
听到鹰央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地朝若菜道别。若菜冲我略一点头。
“你这家伙真是,磨磨唧唧的。走,快点回‘家’里。”
见我来到跟前,鹰央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好好好”我应承着,随她一同离开护士站。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之前因睡眠不足而积攒心中的疲劳似乎已烟消云散。
“……你贼笑个啥?”
来到通往楼顶的楼梯,鹰央侧目白了我一眼。
“呃,不,没什么。”我敷衍着踏上阶梯。
“和相马若菜去吃个饭而已,看你一脸居心叵测的样儿,就不怕把人家吓跑?”
“什么!?您听到了吗?”
我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嘴。这人耳朵还真尖啊。
“你也真是不长记性,每次都特地去被人家甩有意思吗?”
“您怎么知道我会被甩!”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从统计的角度看是早晚的事。你来到咱们医院有八个月了,期间你泡过护士和药剂师等十余人,均被甩掉。也就是说,你泡上妹子的概率为零。由此可推测……”
“求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打断她很不吉祥的预言。鹰央做作地叹了口气。
“哎呀,就是吧,到这个份儿上,就想可怜你了。”
“您别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我好不好!来这儿之前我可是有过女朋友的,所以被甩的概率绝对不是零!”
我脑子一热,奋力反驳。鹰央跟着走上楼梯,拍了拍我的背。
“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啦。”
“我没充胖子!”
一边忍着泪,我一边抬高嗓门大叫。说到底,我最近没什么女人缘,这个上司也有锅。每次感觉进展良好的时候,我总会被鹰央拉去陪她“调查事件”,结果经常是查着查着我就错过了机会。
不过,就算刨去这个因素,我最近也好像的确没什么邂逅……想到这儿,天敌那张小恶魔般的笑容浮现在眼前。该死的鸿之池,难不成又是她在暗地里使坏,妨碍我的情感历程……
在心中加深对鸿之池的怀疑,我来到阶梯顶部,推开铁门踏上屋顶。
“不过你啊,还真是没有节操。刚来这儿上班的时候,你还想泡我姐姐。”
“我才没有泡真鹤小姐!”
“但你想过,对吧?”
“呃……”我无言以对。没办法,我确实想过。鹰央白了我一眼,径自步履蹒跚地走向建在屋顶中央的“家”。
“不过,多找妹子搭讪是个正确的选择,毕竟枪法再烂总有打中的时候。可看你一路被甩到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的枪里装的是不是空包弹……”
“那,您带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有要紧的事吗?”
我极力改变话题。再让她说下去,我要泪洒万重山了。“要紧的事?”鹰央嘟囔着停下脚步,抬头盯了湛蓝的晴空数秒,这才啪地双手合十,开心地说道。
“哦哦,想起来了。今晚陪我跑个腿,我们再去趟案发现场。”
“哎?案发现场是指关原樱子遇害那个?咱昨天不是刚去过吗,怎么今天又要……”
“我要去验证一下我的猜想是否正确。”
“猜想?您已经知道关原樱子遇害的真相了吗?”
我惊得声音变尖。这才过了一天,她就已经想明白那个离奇案件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还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在现场发现了我设想的物品,‘瞬间移动之谜’就能解开了。”
鹰央得意地微笑着,唰啪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5
将爱车RX-8和昨天一样停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九点。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的,但鹰央说“今天可能会拖得比较晚,咱得把肚子填饱了”,我们便在沿路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一耽误就到了这个时间。会拖得比较晚是怎么个意思?但愿她不要搞什么出格的事……我打量着一旁的鹰央。她穿了和平素一样的松垮毛衫和牛仔裤,不过今天额外系了个腰包。她心情大好时,有极高概率没安好心,而被卷入其中惨遭苦难的必然便是我。掂量着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我眺望着像瘸腿的兔子般跛脚(大概是在一蹦一跳)走路的鹰央的背影。
不过,她提出的“猜想”会是什么呢?既然想看案发现场,是否说明凶手把大量失血的关原樱子通过摄像头拍不到的方法移到了公寓楼外面呢?可问题在于,凶手为什么要把被害人特地带到楼外,遗弃在港口。再如何说她是女性,搬运一个大量失血而昏迷的人而不被发现,是既耗费体力又要冒很大风险的。我完全想不出凶手如何做到了这一点,以及这样做的意图。
离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鹰央来到双向六车道的人行横道前停下脚步。信号灯显示红色。过了这条马路,再走约一百米,就是关原樱子生前居住的公寓楼了。我按下信号灯旁边的步行者按钮。在夜间,信号灯不会自动改变,除非有行人手动切换。
数十秒后,灯变绿了。毫无征兆地,鹰央当场跪了下来,四肢着地。
“呃……?鹰央……老师……?”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然而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趴在地上,把脸凑近路面,开始手脚并用地渡过斑马线。
“哎、您等一下,您这是干什么啊!?多脏啊,快点起来!”
我赶忙劝阻,但鹰央不为所动,像只昆虫蹒跚地前进。她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下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我叹了口气,回望周围。所幸这条马路视野通畅,且夜间车流极少,只要多留个心眼,倒也不至于遭遇车祸。可万一有第三者看见,会不会误认为我们在做什么怪异的行为(play)?
不顾我心中的纠葛,鹰央依旧跪爬着渡过马路,来到反方向的车道上。照这速度,她应该能在信号灯变红之前抵达对侧。就在这时,鹰央忽然停住,低下头,几乎要将鼻尖抵在地上。
“找到了!”
在距离人行道还有数米的位置,她猛地起身,冲我灿烂地笑着,指了指脚下的柏油路面。几乎与此同时,信号灯变色,且三百米前方三百米左右有一辆大型卡车正在驶来。
“总之先过马路吧,不然要被车撞了。”
我抓起鹰央的手,把她拽到人行道上。“呜哇!?你干什么,快松开啊!”鹰央惊得大叫。
“您刚才到底是在干什么?简直像条找自己地盘的狗一样。”
我跟着过完马路,问向鹰央。
“找、找自己地盘的狗!?喂,你怎么跟淑女(lady)说话呢!太不体贴了!所以你才一直泡不到妹子!”
鹰央奋力甩开我的手,双目圆瞪,高声反击。
“不用您操心啦。说到底,谁家的淑女会突然跪爬着闻地上的味儿啊。”
“谁闻味儿了!我是在检查路面!”
她恼怒地否定,恰逢方才那辆大型卡车呼啸着从我们身旁快速驶过。
“您不是要调查案发现场吗?”
“对,没错。”鹰央一点头,指向方才的路面。“那儿就是现场。”
“啥?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案发现场不是关原樱子的公寓吗。房间里乱成那样,还有大量出血的痕迹。”
我不解地歪起头。只见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按下步行者用的信号钮。
“对,关原樱子的房间确实是第一案发现场。而那个地方,就是‘第二案发现场’。”
“第二案发现场……?”
“没错。你来看看。”见信号灯变绿,鹰央站到车道上,冲我招了招手。等我走近,便朝沥青路面指去。
“仔细瞅瞅,是不是看到了?”
我蹲下来凝视地面。但缘于路灯稀少,周边昏暗,我没有看到奇怪之处。
“那个……这好像就是正常的路面啊……”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真是的,能不能用点心?”鹰央夸张地叹了口气,从腰包中取出小型的手电筒,照亮了地面。我再次仔细观察柏油路面。
还是没啥不对劲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猛地倒吸一口气。只见马路粗糙的路面上,有一块显得比周围略红一些。我立刻跪在地上,像鹰央方才做的那样,把脸凑近地面,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虽然很不显眼,但毫无疑问地,凹凸不平的路面中,有一块数十平方厘米左右的区域被暗红色的物质覆盖。
“看来好歹还是有一小块儿凝固后留下来了啊。”鹰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这,该不会是……”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向鹰央。
“没错,是关原樱子的血迹。采样比对一下DNA,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您、您等一下。警察不是说了,在公寓外面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就算是他们,也没想到要调查离了这么远的地方吧。”
“可、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血迹……?”
“我不是说了吗,这儿就是‘第二案发现场’。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案发现场……?”
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我却是兀自陷入混乱。
“好,那就回到车上吧。”
不顾我正在单手扶额,她快活地说道。
“哎,这就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了吗?”
“你说啥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啊。”
“重头戏?”
看着歌唱般开心地说的鹰央,我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我们去抓捕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
她略一点头,接着扬起了嘴角。
“那个,……我们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向坐在副驾驶席上看着书的鹰央。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提问了,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四十。在车内静静等待“某个东西”出现有四个多小时了,我已是哈欠连天。
鹰央将文库本放在膝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都说了多少遍了,等到发现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为止。”
“这我听到了,我想问的是,那个犯人到底是谁。”
“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在这儿等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碰到那个犯人。”
“您都不知道是谁,您要怎么发现犯人?”
“因为犯人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鹰央重新翻开文库本,一脸“行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的表情。她不擅向人解释事物,又是极端的秘密主义。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态度,但还是觉得她可以再体贴一点。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漠然地盯着前方的人行步道——方才发现了血迹的斑马线。约四个小时前,我和鹰央回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钻进车里后,鹰央要求我把车移至路边,以便看到斑马线。我依言把RX-8停在路边,然后鹰央就掏出文库本,丢下一句“我们在这儿等犯人”便没了下文。
“……要来了。”毫无征兆地,鹰央抬起头嘟囔了一句。
“咦?要来了?难道说……”
“没错,犯人就要来了,快做好准备。”
“犯人?从哪儿来?我要做什么准备?”
我急忙看向人行横道,却不见任何人影。
“你看哪儿呢?我叫你做准备追那几个家伙。”
鹰央竖起拇指,越过肩膀朝身后示意。我反射般转过头,不禁瞪大了眼睛。透过后车窗,只见后方数百米处出现了数个车头灯,同时传来微弱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亮。
“那个是……”
“在这附近搞赛车的一群傻帽。藤本一平不是说过了吗。”
鹰央回答着,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眨眼间,发动机的轰鸣声便震耳欲聋,撼动着脏腑。下一瞬,几辆显然是经过非法改造的跑车首尾相接着接连 呼啸而过。
“快追上他们几个!”鹰央立刻指着逐渐远去的尾灯叫道。
“咦?为什么?”
“少废话,快追!你不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吗!”
“明、明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急忙发动引擎,放下手刹,挂挡的同时踩下油门。气缸旋转式发动机(rotary engine)发出吼叫声的同时,RX-8以极高的加速度向前冲去,强大的过载将身体紧紧压在坐席上。从副驾驶席传来“哇啊啊!?”的尖叫声。
我踩着油门接连换挡,车体也随之像是从后方被推挤般不断加速。方才几近消失不见的暴走族车辆的尾灯也逐渐变得清晰。再如何说RX-8是跑车,与经过改造的那几辆车子比起来,基本的性能参数还是要差一些。但,多亏了他们正在比赛,互相反复变道阻碍着对方的路线,我也得以藉此缩短了距离。
“好样的!再快点,超过他们!”鹰央大叫着,显得很是兴奋。
“再快就会有危险了。”
我握紧了方向盘。眼下,车辆的瞬时速度已远远超过法定限速。车流稀少,道路宽广,再加上行人过街的信号是手动式的开关,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红灯,所以才能加速到这个地步,但再提速的话就有可能引发意外。
“说什么呢,这还差得远呢。绝对不要让他们逃掉!”
鹰央兀自挥动着双手叫道。RX-8一点点接近前方的集团,照这样下去或许追得上。正当我这样想时,约两百米前方的信号灯变为黄色。然而,前面几辆车毫无减速的意图。很快,信号变成了红色。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把脚放在刹车踏板上。改造赛车集团保持着速度闯过了信号。
“哎、笨蛋,别停啊!”
鹰央大叫,然而我已经踩下了踏板。随着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RX-8速度骤减,安全带狠狠勒进胸口。许是因为个头娇小,安全带挂在了颈部的高度,助手席发出“唔呃”的鸭子一般的叫声。看向前方,尾灯已经小得像豆粒一样了。
“你干什么啊,刚才马上就要追上了不是吗!”鹰央怒不可遏。
“我有什么办法,信号灯变红了啊。”
“我们是为了解决凶杀案在追缉嫌疑犯,这是紧急事态,不用看信号灯的吧。”
“那怎么行。说到底,照刚才那个速度跑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可不要和老师您一块儿殉情。”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十数秒后,她才不情不愿地扭过了头。没多久,信号灯重新变绿。
“……还接着追吗?”
“……够了。反正也追不上了。”
鹰央鼓着脸颊回答,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是闹起了别扭。
“那我们就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随你便。”
她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我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法定速度驾驶RX-8前进。沿这条道路再开个几公里,就到了发现关原樱子尸体的港口,从旁边的入口上首都高速回去就行了。
不过,鹰央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追逐那群暴走一族呢?他们难道与关原樱子一案有什么关系吗?沿着仓库连绵的沿海公路奔驰着爱车,我陷入思考。这时,赌气消沉的鹰央忽然“啊!”地大叫,同时从副驾驶席伸出手,猛地拉起手刹。车立刻减速,我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向前甩去,安全带再次勒入胸腔。
“您这突然是干什么啊!”
我一边咳嗽一边抗议。鹰央指了指侧窗外面。
“你看那个。”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在不引人注目的仓库暗影里,几辆特征明显的车子正停在路旁——低得异常的底盘,毫不美观的气动组件(aeroparts),用喷雾遮蔽难以辨认的车牌号(plate number)——正是我们数分钟前追踪的赛车族。
“你离远一点停车,别被他们发现了,然后我们摸过去。”
鹰央低声说道。我依言将RX-8停在两百米左右前方的路边下了车。鹰央也下了车,手里正不停地摆弄手机。
“您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已经完事了。快点走吧。”
她将手机塞入裤兜里,然后朝着暴走族所在的停车场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她弯腰屈身,然后挥手朝我示意照做。我只好也尽可能缩起身子,同时窥视停车场内的情况。
看样子,这儿是为在附近仓库工作的人们开辟的停车场。仓库与仓库之间,用围栏隔出了可容纳约三十辆车的空地,里面正停着五辆改造的跑车。再往里面走约二十米就是码头,数名男子正在那儿大声谈笑,其中有人手里还握着啤酒罐,或许他们不只是超速行驶,还涉嫌酒后驾驶。
鹰央悄悄进入停车场,一边小心不被男子们发现,一边靠近他们的车辆。她到距离最近的一辆三菱蓝瑟EVO的旁边蹲下,凑近车的前端观察。所有的车辆都是朝前停放,从码头的位置应该看不到我们。
鹰央观察了足足三分钟,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是这辆”,又继续打量起旁边车辆的前端。
“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然而鹰央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只是一言不发地用手摸着车前端。这么不紧不慢的,万一那几个男子回到车这边要怎么办?不顾我心惊肉跳,鹰央接着观察第三辆的SUV。
我躲在车的阴影里,窥视男子们的动向。他们仍旧大声说笑着,有人把手中的空易拉罐丢入海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了。我安下心来,转过头,却看到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前保险杠的下面。
“老师,您在干什么?”
“找到了!”
鹰央尖声叫道。我一边因她的音量皱起面孔,一边低下身子,窥向车辆的下部。
“您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他们听到了怎么办?”
“哦哦,抱歉抱歉。你先看看这个。”
她单手举着手电筒,照着保险杠的内侧,开心地说道。没办法,我只好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地上钻到车辆下面。
“这儿,这个地方。”鹰央指向保险杠内侧的一小块污渍。
“这是啥?”
“等会儿,我确认一下。”
她躺在地上,手伸向腰包,从中摸出眼药水瓶大小的塑料容器和棉签,然后把手电筒递给我,说“你拿这个照一会儿”。我只好照做。只见鹰央用棉签擦了擦那块污渍,再将塑料瓶中的液体滴在面前上。立刻,脏兮兮的棉棒发出蓝色的荧光。见此,鹰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从车下钻出来后,鹰央高举着棉签说道。
“都说了您小点声……那个到底是什么液体?为什么棉签会发出荧光?”
“这瓶子里装的是鲁米诺(luminol)试剂,用鲁米诺和氢氧化钠混合的碱性溶液加上过氧化氢配制的混合液。”
“鲁米诺试剂好像在国外的刑侦剧里经常看到……”
“没错。鲁米诺试剂本身不会发光,一旦接触到血液,血红蛋白(hemoglobin)里含有的铁会催化过氧化氢分解产生活性氧,后者与鲁米诺反应时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鲁米诺反应。”
(莲子:鲁米诺,化学名称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与活性氧反应生成激发态的3-氨基邻苯二甲酸,回落至基态时释放光子。鲁米诺试剂检测血迹,有即时、高灵敏(血液浓度低至1ppm时仍可检测)、不破坏血液中DNA等优点。)
“那就是说,保险杠内侧的污渍原来是血痕?”
“嗯。从外面看保险杠擦得还挺干净的,不过忘了里面。当然了,只靠鲁米诺反应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基本上不会错了。再进一步调查,应该就能发现那个血痕源自关原樱子。”鹰央跪在地上,很是得意地挺起胸。
(莲子:由上可知,鲁米诺反应中,血红蛋白中的铁仅作为加速过氧化氢分解的催化剂,并没有直接参与鲁米诺的发光反应。动物血液及含铜、铁等合金同样可导致发光现象,干扰检测结果。另,鲁米诺为强酸,对眼睛、皮肤、呼吸道有刺激作用,使用时应注意安全。)
“关原樱子的血痕!?”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朝我投来关爱智障的目光。
“说啥呢,这还用问吗。”
“肯定要问啊!为什么关原樱子的血迹会留在这辆车上?”
“那当然是因为……”
“你们几个干啥呢!?”
怒气冲冲冲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反射般抬头看去,只见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从车辆间的缝隙瞪向我们。
不好,看来是太兴奋没控制住嗓门,被他们听到了。我一边后悔于自己的轻率,一边打量着众人。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有的把头发染成了亮色,有的戴着抢眼的耳环,但没有透出反社会的味道,乍一看只是“闹过头的大学生”的模样。
“哦,被发现了啊。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穿过车辆的间隙,朝男子们走去。似乎是慑于她凛然的态度,他们后退了两三米,站成半圆状,围住了走出来的鹰央。我也急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谁让你动我车子的!”
金发瘦身的男子大叫,他的声音尖锐而略微颤抖。鹰央眯起眼睛,向他投去视线。
“这是你的车吗?”她问道,同时毫不在意地拍了拍SUV。
“哎,不许碰!”
金发男子恶狠狠地咧着嘴,露出牙根,向前踏出一步。
“是吗,你的车啊……”鹰央露出刻薄的笑容。“也就是说,是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就是你。”
众人哗然,表情僵硬,紧张地注视着鹰央。
“你、你、你说什么……”金发男子试图反驳,却被发颤的嘴唇阻碍了话语。
“你想装傻也没用。保险杠的内侧有擦拭留下的血痕,警方只要仔细检查你的车子,怕是会发现不少证据吧。”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看着金发男子发出不成声音的悲鸣,我陷入困惑。看来他们确实和关原樱子之死有关,但他们究竟是谁,是如何和案子扯上关系的,我完全不明白。
“好了,接下来可能该你出场了。”鹰央用男子们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又是这个剧情吗。我皱起眉头。
五名男子紧张地交换了目光,低声交谈。很快,他们扭曲的面庞露出某种表情,显然是做好了某个很不好的打算。是打算把我们绑架到别处?还是当场封住我们的嘴,丢到身后的海里去?
哎,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与鹰央相识的八个月里,我已数度遭遇这个场面。叹了口气后,我落下重心,握紧双拳。视野中,站在最右边、体格最健硕的短发男子朝我靠近一小步,五人围成的半圆也随之缩紧。
“老师,请您躲到后面。”
我做好施暴的准备,冲鹰央小声说道。鹰央略一点头,藏在了车辆之间的缝隙里。
下一瞬,随着野兽般的嚎声,短发男子张开双臂朝我袭来。同时,其他男子也发出怪叫,一齐冲了过来。我料到了他们的行动,首先扑向短发男子。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送货上门,惊得瞪大了眼睛,同时双手朝我伸来。但不等他抓住我,我的上段正拳突击便狠狠击中了他的下颚,一阵酥麻的震动从拳头传来。
被带着惯性的冲击震晕了脑袋的男子一头栽在地上。看到最能打的被一招撂倒,剩下的男子似是心生动摇,停下了动作。我转过身,朝最近的男子的肚脐抬起右脚踹去。被鞋尖捅了痛处,男子干呕一声,屈身前倾。
很好,还剩三个——这样想的瞬间,意外发生了。被我踹倒的男子歪歪扭扭地躺下时,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脚。我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趁现在!”一名男子大叫着逼近。我急忙试图站起来,但脚仍被方才的男子抓住,未能如愿。努力将他甩开,但其他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子仿佛要踢球一般向后扬起脚,我倒在地上,用重获自由的右腿贴地横扫过去,很是及时地踢中了他的支撑脚,他的身子猛地腾空,尔后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发出“噗唔”的沉闷叫声。他来不及摆出防御的姿势,后背直接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我重新站起身,然而不等我站稳,另一个略胖的男子已经冲到跟前,瞄准我的脑袋踢来。来不及像方才那般扫腿攻击,我只好用双臂护住头,上臂顿时传来酥麻的痛感。试图抓住他踢击的腿,但在那之前,最后一个冲上来的金发男子的脚尖踢中了我的侧腹。虽然力道不大,但刚好踢在肝脏边上,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胖子乘机再次踢向我的头。
“干死他!把他给我废了!”
许是因施暴而兴奋,小胖子红着脸反复大叫。我想要反击,然而连着被踢中两下,暂时无力回手。就在这时,小胖子突然“噫!”地一声尖叫,同时身体挺直,随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原地瘫倒。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小胖子倒在地上,半张的嘴里不住淌出哈喇子。金发男子也忘记了要踢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你没事吧?难得见你吃一次败仗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实现,只见鹰央出现在小胖的后面,她的手中是一个小巧的立方体。看样子是趁我们厮打时,绕到了男子们的身后。
“那个该不会是……”
“嗯,是电击枪。以防外一带来的,看来派上用场了。”
鹰央将电极指向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连那玩意儿也带来了吗……”
我吐槽着站起身。手臂和腿虽然还有点疼,但没伤到要害,伤势轻微。
“多亏我才保住一命,还不快点谢我。”她很是骄傲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拉着我摊上这档子事儿的……我尽力掩饰抽筋的面颊,重新面向正浑身发抖的金发男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是想被修理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地……”
趁鹰央用陶醉般的语气威胁,金发男子“呜哇啊啊——!”地大叫着,转身逃跑。
“哎,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不顾她大声抗议,金发男子冲停车场的入口全力冲刺。我慌慌张张地试图追赶,这时两辆轿车悄无声息地闯入停车场,在男子面前急刹车,后者一个踉跄原地摔倒。
“哦,来得挺快的嘛。”
在依旧不明就里而干眨眼的我身旁,鹰央兀自嘟囔。只见轿车的门被推开,看到从里面出现的蜥蜴脸中年男子,我这才“啊……”地愣愣呢喃。
“这个点儿把人叫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寺田从镜片后朝鹰央射出锐利的目光。
“为什么寺田先生会在这里?”
我问道。寺田响亮地咋舌。
“说啥呢,还不是被那边的大夫一封邮件给叫出来了。”
看到他指向鹰央,我总算明白了状况。在追逐改造跑车的途中,以及潜入这个停车场之前,鹰央一直在摆弄手机,原来那是在给寺田通风报信。跟着寺田从车上下来的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恐怕都是刑警)一边面露困惑,一边来到被我和鹰央(的电击枪)击倒的男子身旁站定。
“这么晚的时间,我本来不想理你的,可看你说‘好像找到了关原樱子一案的犯人,速来’,到底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才照你要求,没开警笛过来了。”
寺田顿了一顿,收起下颚,瞄着鹰央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宛如盯紧了猎物的毒蛇,显然是在表明,如果你是在骗我,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犯人就是那个家伙。”
鹰央语气轻快地说着,指向瘫坐在寺田前面的金发男子。
“这家伙吗?”
寺田看向男子。他的目光似要将后者射穿,若对方是孩子,恐怕会当场石化。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金发男子哑着嗓子尖叫。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正在调查关原樱子被害一案。”
寺田用毫无抑扬的声音回答。“刑、刑警……?”闻此,金发男子仿佛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总之,你先把倒在地上的这几个男的抓起来吧。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想封住我们俩的嘴,结果被我打趴下了。”鹰央将握着电击枪的手扶在腰际,很是得意地挺起胸。我说,五个里面有三个是被我打倒的吧……
“不、不对,是我们在这儿聊天的时候,他们俩突然过来打了我们。要抓就抓他们啊,警察同志!”
金发男子撑起上半身,恳求般冲寺田说道。寺田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有证据证明是你们先动的手。看吧。”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转向寺田和金发男子。画面上显示了男子们围住我和鹰央,并动手袭击的一幕。她大概是料到了这个状况,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录下了现场画面作为证据。
“看了这个录像,就能知道我们是出于正当防卫而回击了倒在那儿的几个人。”
鹰央说道。金发男子嗫嚅着,但没有出声。
“你该不会是为了收拾现场才把我们叫来的吧?我们可是听你说找到了关原樱子案件的真凶,才大半夜跑来的。”
寺田的声音更低了,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刑警的脸色也变得险峻。然而,鹰央毫不动摇,脚步轻快地来到金发男子身旁,指向他的脸。
“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他就是犯人,剩下那几个都是共犯。”
“犯人?你指什么案子的犯人?”
“当然是把关原樱子遗弃在港口的犯人了。”
面对惊讶的寺田,鹰央毫不含糊地回答。其他刑警虽不明情况,但也做好了随时拘捕男子们的准备。
“你是说,他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吗?”
寺田皱着眉头问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他应该完全不认识关原樱子。”
每当鹰央开口说明,警察们脸上的疑惑便加深一份。我也是同样的表情——毕竟我也不清楚眼下的状况。
“你究竟在说什么?这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关原樱子丢弃到港口?”
“他们几个是半夜在这附近搞飙车比赛的一群傻帽,这个男的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
鹰央显得索然无兴。同时,金发男子的身体猛地僵直。
“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寺田重复鹰央的话。
“没错。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开车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前面的人行横道撞了关原樱子。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他极为慌张,因为他不仅为了和同伙比赛而大幅超速,而且还很有可能喝了酒。”
被鹰央狠狠一瞪,金发男子抱住自己的双肩,身子不住发颤。看来是被鹰央说中了。
“酒后驾驶冲撞行人致死,将构成危险驾驶致人死伤罪,最高可判罚二十年有期徒刑。这男的惊慌之下,非但没有对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施救,反而试图藏匿事故,于是与同伙将关原樱子携带移动至距离事故现场十余公里的港口,丢弃在防波堤块的缝隙间。不知道他们是以为这样做就不会被发现是交通肇事致死,还是因为太过混乱而导致不合逻辑的行为,总之十分幼稚可笑。”
(魔理沙:参见日本《汽车驾驶死伤行为处罚法》第二、三条;亦可参考我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交通肇事罪】及之一【危险驾驶罪】。)
低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金发男子,鹰央继续说明。
“遗弃了关原樱子后,他逃回家里,拼命消去车辆上沾染的血迹,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没有深夜飙车。但,看到警方没有找上门调查,反而认为被害人是在公寓内遭到杀害,他们就放下心来,几天前重新开始了比赛。你们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鹰央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听藤本说过,大约一个月前,深夜暴走族们消停了一阵,但几天前又开始闹腾了。
“顺带一提,剩下几个很有可能是共犯。事发时,他们应该也在一块儿比赛,而且就算被害人是女性,把一个成年人搬到车里面,又丢弃在港口,可是很费力气的。以上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那边那辆SUV的保险杠内侧沾有血迹,仔细检查车辆的后部坐席,应该也能找到搬运了关原樱子的痕迹。”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完,便用力一点头,一副全剧终的表情。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有太多细节我们仍不清楚——应该说,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搞明白。对于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明白的东西别人也都明白的鹰央而言,或许这就算是解答了一切,但我又没有她那般超人的头脑,完全看不到任何真相。说到底,为什么……
“等一下,关原樱子明明是在自家里遭到袭击,为什么会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前面被车撞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原樱子自己离开或者是被人带着离开公寓的痕迹!”
寺田语速飞快地说出我头脑中的疑问。
“而且,关原樱子的遗体上除了颅骨的一处裂缝外,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如果是遭到了足以致死的事故,她应该早就浑身被撞得散了架才对。还有,你说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左右被撞到,但她是在零点九分遭到袭击,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了大量的血,验尸官判断她在出血后一个小时内就很可能已经死亡了,怎么可能在外面行走两个小时!”
一口气吐出心中的疑惑后,寺田喘着粗气,等待鹰央作答。他说的一点没错,只要不清楚关原樱子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或依靠他人帮助)如何离开了自己的公寓,就不能说解释了“瞬间移动之谜”。
鹰央看着寺田的面孔,显得很是不可思议,然后做作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不明白?算了,我从头解释吧。”
她唰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首先,二十二日零点九分,关原樱子在自己的公寓里遭人袭击,被DVD录像机的棱角击中头部,陷入昏迷。警方认为关原樱子是之后立刻被凶手刺中腹部或以其它形式导致了大量出血,这是第一个误区。关原樱子出血不是在零点左右,而是两个小时后,即凌晨两点左右。”
“出血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你在说什么?难道凶手和昏迷的被害人在公寓里躲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再捅了她吗?”
寺田皱起眉头。
“那怎么可能。凶手击中关原樱子的头部后,恐怕是看她不再动弹,以为她已经死了,或者因为惧怕,而立刻逃离了公寓。凌晨两点左右出了血的时候,关原樱子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寺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是没有理解话语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理解。
“你是说,凶手布置了什么机关,让刀在两个小时后才捅了被害者吗?还是……”
听着他不是很自信的低语,鹰央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说啥呢你,还真当这是二流的推理小说啊。凶手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机关,你们不是早该在房间里发现了。”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寺田因屈辱涨红了脸,咬着血色稀少的嘴唇。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快点给我解释!”
“好好好,简单给你说一下。凌晨两点左右,关原樱子醒来,发现自己已大量失血。她是护士,虽然很惊慌,但立刻判断自己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拨打电话求救,二是自己走出公寓,前往邻近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急救部。”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继续说明。
“打一二〇,等急救车赶来,把她送到医院,这至少要花费十五分钟;与之相对,关原樱子居住的公寓楼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直线距离只有约两百米左右。她判断自己步行前往医院,得救的概率更高,于是离开公寓去了医院。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半夜离开公寓楼的人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关原樱子。但,当她走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很不巧赶上这几个男的在飙车,结果就被撞了。”
看鹰央指向依旧瘫坐在地上的金发男子,寺田用力一挥右手,似是要驱赶眼前的某个东西。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公寓的走廊里,电梯里,消防楼梯和出入口都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如果是在大量出血后离开了家,你要怎么解释这一点?总不会说她是等到止血了之后再去的吧?”
“不,离开房间去医院的路上,她应该也一直在出血。只不过,血液没有漏出来,而是积攒在袋子里。”
鹰央扬起嘴角说道。
“袋子?哼,血都攒在袋子里了,所以房间外面没有血迹?你脑子没病吧?自己命都快没了,还有时间找塑料袋把血装起来?怎么,害怕把地面弄脏了?”
寺田的反驳夹杂着嘲讽,似是要将之前吃的瘪一块儿回敬给鹰央。然而,鹰央脸上的笑意依旧。
“关原樱子不是刻意把血装在袋子里的,而是自然积攒,最后从那儿流出来了而已。”
“从那儿流出来……?”寺田惊讶地嘟囔。
“没错。遗体的腹部及周围损伤严重,所以司法解剖后也没能确定出血源,所以你们才以为是凶手用刀子捅了被害人,而这正是你们破案犯下的最大错误。关原樱子大量出血的原因不是刀子,……是酸。”
说完,鹰央很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酸!?你说凶手朝被害人泼了浓酸吗!?”
听到崭新的情报,寺田的表情猛然扭曲,同时失声尖叫。鹰央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朝我丢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是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说实话,我的心情不亚于寺田,完全听不懂鹰央究竟在说什么。出血的原因是酸液,而且血液一直积攒在袋子里?然后,袋子漏了,血流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嗯?等等,……出了血的,……袋子……?
“……胃?”
几乎是下意识地,嘴里蹦出了这个词。瞬间,鹰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胃……两小时后出血……颅骨骨折……头脑中逐渐浮现了一个病名。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是胃溃疡,……应激性库欣(cushing)溃疡出血。”
“答对了!”
鹰央快活地叫着,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
“库、库欣……?啥玩意儿?”
寺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鹰央,语气里满是焦急。
“库欣溃疡,指头部外伤、脑中风或颅脑手术等引发的胃部和十二指肠的溃疡。头部受到创伤后,颅内压升高,导致作为副交感神经的迷走神经产生兴奋,使胃酸大量分泌。另,中枢神经系统若受损,人体会作出应激反应,使肾上腺皮质分泌大量应激激素(stress hormone),导致胃和十二指肠的粘膜变薄,结果在短短数小时内,胃部出现了极严重的溃疡。”
(永琳:应激性溃疡是身体在遭受严重创伤(如烧伤、休克、颅脑外伤等)后产生的急性全身性疾病,临床上主要见于急重症患者,危险度高。大面积烧伤后发生的柯林(Curling)溃疡,以及颅脑损伤、脑部手术等后发生的库欣(Cushing)溃疡,为应激性溃疡的典型示例。参见《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P401。另,需要指出,副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并非包含关系。副交感神经与交感神经相对,二者构成自主神经系统,支配身体(无需意识控制)的基本生理活动;而迷走神经连接大脑与末梢器官,负责指令和情报的传递,因其在体内分布错综复杂而得名。迷走神经包含一部分副交感纤维。)
鹰央像是念词典一样,语气平淡地解释何为库欣溃疡。
“那,被害人是……”寺田半张着嘴,愣愣地呢喃。
“没错。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时零点九分,很有可能是被曾经的恋人尾随并袭击,头部遭DVD录像机的撞击陷入昏迷。凶手立刻逃跑了,但关原樱子因头部受伤的应激反应造成胃部产生库欣溃疡。很不走运,发生溃疡的位置正好有大血管,胃酸就一路侵蚀了血管,使血液在胃部积攒,这个症状我们叫出血性胃溃疡。一般来说,经解剖可确定出血源在溃疡处,但这次的案子里,遗体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腹部严重受损,结果没有发现这一点。”
鹰央的语速平缓,却足以让我、刑警、甚至金发男子和他的同伙也听得入神。
“凌晨二时许,关原樱子恢复意识,吐出胃中积攒的大量血液,这可以解释血液中混有的少量胃液。不是血液溅洒在呕吐物上,而是血液和胃液从一开始就混在了胃里。身为护士,关原樱子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决定步行前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离开了房间。当然,一路上,她的溃疡处仍在出血,但全部积攒在胃中,所以没有在屋外留下血迹。”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一下,看向寺田,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听懂。寺田一脸认真,用目光催促她继续。
“离开公寓前往医院的路上,关原樱子需要经过人行横道,刚好遇上这个男的开着车过来,撞倒了她。”
“等一下。关原樱子除了颅骨以外没有其它骨骼受损,至少很难认为是受到了剧烈冲撞。”
寺田的态度不再是方才揪着矛盾点不放的咄咄逼人,而是像老师请教问题的学生一样。
“嗯,应该没有狠狠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鹰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发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没错!我可是踩了刹车的,没使劲撞上去,就是前面稍微碰了一下!”
他的奋力主张被鹰央锐利的目光顶了回去。金发男子的表情再度僵硬。鹰央哼了一声,继续说明。
“确实,事故时的冲撞并不剧烈,但要知道,那个时候关原樱子的胃部已经因长时间的出血而积攒了大量血液。”
“难道说,那个时候……”
寺田喃喃道。鹰央绷着脸,指向停车场里的SUV。
“对,仅仅是轻微的冲撞,却也足以让关原樱子再次吐血,溅到了那辆车的前部。大量失血加上车辆的冲击,关原樱子终于不能动弹了。但开着车的这个男的自然不会明白她得了胃溃疡,而以为是自己开车冲撞造成了她吐血倒地,奄奄一息。剩下的就和刚才讲的一样了,他陷入惊慌,和同伙们带着关原樱子跑到十多公里外不见人影的港口,把她丢在了那里。如果当场把她送到医院,她或许还有救,可他们几个竟然想要掩盖事故,简直卑鄙。”
鹰央的话语宛如子弹,句句刺中了金发男子。男子们无一不垂头丧气,不知是羞于自己的行为,还是绝望于即将面临的刑罚。看着他们,鹰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摄像头拍到的人里面没有衣服被血液染红的,也是这个原因。关原樱子在家里吐血时,血液没有溅到衣服上,反而是被车冲撞吐血时溅了一身。也就是说,摄像头拍到的,是关原樱子本人,当然拍得很不清楚就是了。”
许是说累了,鹰央揉了揉脖子,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一挥。
“综上所述,关原樱子从案发现场离奇消失并出现在远处的港口,是应激性溃疡出血、监控摄像头损坏和这几个男的胡作非为加在一起,三个偶然的事件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这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
鹰央结束了说明,周围被寂静笼罩。听到彻底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因冲击而忘记了话语。
“刚才……”寺田犹豫着开了口。“刚才你说的这些,要怎么证明?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没法对这几个男子提起公诉。”
“调查那辆车就好了。保险杠内侧的血痕如果来自关原樱子,里面还混有她的胃液的成分的话,就是证据了。还有,仔细检查后座,应该也能发现他们绑架了关原樱子的痕迹,这些足够给他们定罪了吧。绑架致死……不对,把活着的人丢在海里,可以算杀人了吧?这就交给检方判断了。总之罪过可不轻。”
鹰央无趣般回答。闻此,金发男子和同伙的表情顿时扭曲,仿佛遇了火焰的蜡烛。鹰央似乎已经彻底没了兴趣,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转向我说了句“那就回去吧”。
“等、等一下。案发当晚发生了什么事,这我明白了。可是,在公寓里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又是谁?”
寺田急忙叫住她。只见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啥呢,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解答了‘瞬间移动之谜’而已。过程都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你们调查被害者周边的人,找出嫌疑犯了。”
听到鹰央无可辩驳的回答,寺田无言以对。
“你们不是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的男子的DNA了吗?那就用人海战术在嫌疑人里一个一个找,早晚能锁定凶手的。应该和你之前说的一样,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上班的某个已婚男士吧。总之加油找吧。”
鹰央丢下一句后,便朝着停车场的入口走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您辛苦了。这下案子应该能解决了吧。”
我在她身旁出言慰劳。鹰央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停下脚步,半张着嘴盯着半空,目光迷离。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她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摇了摇头,再次快步朝前走去。我不解她的态度,但也只能追赶那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
6
还有半个小时啊……。鹰央解开“瞬间移动之谜”的下个礼拜的周五,我坐在急救部的电子病历前,低头盯着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今天的值班马上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经过,我们听寺田说了个大概。金发男子及其同伙于上周被批捕(他们都是市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所有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且如鹰央所料,从金发男子的SUV中提取到了混有胃液的关原樱子的血迹等种种证据。据此,因应激性溃疡而吐血的关原樱子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遭遇车祸、金发男子为隐瞒事故而与同伙将她绑架并遗弃在港口的整个故事基本上得到了确证。
而关于在公寓房间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人物,目前尚未锁定嫌犯,但警方已开始逐一排查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员,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真凶。他们手里有DNA这个决定性的证据,破案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上个礼拜,我向相马若菜告知了案件的全貌,以及男子们被捕一事。在住院楼角落名为“病情说明室”的狭小房间内,听到我嘴里说出“瞬间移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密友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若菜陷入沉默,同时她硕大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我急忙递出手帕,若菜接过,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开始无声地哭泣。数分钟后,似是将心中涌起的感情用泪水冲刷殆尽,若菜缓缓抬起头,用发红的眼睛看向我,微笑着说:“小鸟游大夫,真的谢谢您。……如果方便的话,下次请您带我一起去吃饭吧。”
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下次”。向她说明后的第二天,我便发出了邀请,恰逢她说有家在赤坂的饭店我一直很想去尝尝,我便预约了今晚八点的一个席位。
我再次看向手表。距离交接班还有二十五分钟。一个小时前送来的急性胆囊炎的患者已经处置完毕,待会儿转到消化内科就行了。只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平安无事,我就……
“同~~志们好~~!”
突然,从背后传来格外开朗的叫声,我的脸颊随之抽搐。这不是……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现在急救部入口的人与我的预料分毫不差,不由得从喉部发出低哑的呻吟。
“鸿之池……”
“哦,小鸟大夫,辛苦咯~~”她冲我动作标准地一行礼。
“你来干啥?”
“还能干啥,交接患者啊。急性胆囊炎的那位,是我的指导医师负责的。”
“咋就偏偏派你来了呢……”
我皱起面孔。难得想着与若菜共进晚餐而心情大好,结果天敌一出现,全都给搅黄了。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今晚的计划……
她有着极广的人脉,(每当谈到我的话题)嘴巴还管不住,如果被她知道了我的约会,不出这个礼拜,整个医院里的人就都要知道了。我朝她投去警惕的目光。
“嗯?你这么热情地看着我做什么啊。看我来了这么高兴的吗?”
鸿之池故意装傻。
“高兴个屁!我是在提防着你,省得你又搞幺蛾子。”
“哎呀哎呀,真是一点都不实诚。这就是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吧?”
“胡说!”
见我吐槽,鸿之池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满脸的贼笑。
“对啦,小鸟大夫,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
听到她话中有话的语调,我不由得脸颊抽搐。难道是指今晚的约会?
“哦~~看你不吱声,果然是有情况。哎,二位进展到哪一步了?”
鸿之池探出身子,两眼闪闪发光。
“什、什么哪一步,晚上一块儿吃个饭罢了。”
我回答着,同时向后仰去。鸿之池眨了眨眼。
“吃饭?咦?咖喱吗?”
“啊哈?怎么可能去吃咖喱啊。我在高级一点的意式餐厅订了个位置。”
“意式餐厅?小鸟大夫,你在说什么啊?”
她进一步向前探出上身,额头快要撞在一起了。我急忙继续后仰,直至脊柱作痛。
“还、还能是什么,今晚和相马护士一块儿……”
“和若菜一块儿……”
鸿之池嘴中发出尖叫。我急忙伸手堵住。
“你给我小点儿声!万一被人听见了咋整!”
“为什么小鸟大夫要和若菜约会啊?你可不能花心哦!”
她甩开了我的手。
“我和谁约会是我的自由吧,怎么就是花心了?”
“因为大夫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住在这家医院楼顶的。”
“我没有!”
“你可不能和若菜凑一块儿哦。难得我这么……”
说到这儿,鸿之池突然陷入沉默,视线在空中浮游。很快,她的脸上重现坏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什、什么‘怪不得’啊?”
察觉到她话语中透出的凶兆,我皱起眉头。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那今晚就请好好享受吧。是个男生,就要负起责任带头哦。”
鸿之池冲我抛出格外妩媚的眨眼,然后就去为患者安排床位了。她怎么回事?我不解于她的态度,但也只好重新在屏幕面前做好,准备写完病历。
急救部没有新的患者,写好了病历,等着等着就到了下班时间。我不住地看向手表,期盼着晚六点快些来到。还剩一分钟!在心中默念着倒计时时,白大褂的口袋中突然传出电子音。我猛地挺直后背,同时表情陷入僵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取出传呼机,看到屏幕,我的脸更加抽搐了。
“下班前来我家一趟 鹰央”
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消息,我能做的只有长叹一口气。
“今天绝对不行!”
传呼机接到消息后十余分钟,完成了急救部的交接班后,我立刻赶到屋顶,推开“家”门的同时大声宣告。
“你这是怎么啦?”趴在沙发上的鹰央看着我,显得不解。
“您又想拉我陪您去什么地方吧。上个礼拜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有安排,无论如何都抽不开身,从急救部下了班之后就马上回去!”
“嗯,这我知道。你是要去和相马若菜吃饭对吧。”
被鹰央说穿,我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从没跟她提起过。
“您这么知道……?”
“刚才小舞用内线电话告诉我了。”
狗日的……。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我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
“呃、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很抱歉,今晚我没法陪您。”
“我不是要你陪我去什么地方,就是跟你说点事。”
鹰央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除了因“谜题”激起好奇心以外,她平素总是百无聊赖,但今天看上去却有些痛苦。
“说点事……吗?不是很长的话,倒也没关系……”
本想直接扭头走人的,但鹰央的态度却令我在意,不由得同意了。
“是有关关原樱子的案件。”她无力地说道。
“哎,那个案子?‘瞬间移动之谜’不是老师您已经解开了吗?”
“在公寓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还没被逮捕吧。”
“哦,您说那个跟踪的人啊。可那不是警方的工作……”
“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们还没抓住。”
“呃,这倒是……不过,那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吧。”
“……不,警方很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凶手。”
“哎?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起头。
充斥了间接照明而微暗的房间内,鹰央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走来。
“上个礼拜,我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事件的全貌。但……那是我误会了。这个事件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难以解决。”
她站到我的面前,面容严峻。
“您是说,又要从头调查了吗?”
我问道。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脱离调查,不再参与了。”
“脱离调查!?”闻此,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您的作风啊,怎么会说这种话?”
“没办法啊。……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她轻声呢喃。我瞪大了眼睛。
“您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啊。您不是一直都在说‘没有我解不开的谜题’吗,这次也一定和以前一样的。”
我拼命试图鼓劲。忽地,鹰央冲我哀怜地一笑。
“不一样了。我决定不再参与这次案件。”
她的声音不大,却饱含不容动摇的决心。
“您怎么……那,凶手就那么放着不管了?”
“不,那倒不至于。”鹰央耸了耸肩。
“您是说,就算您不去查,警方也能查出来吗?”
“恐怕不能。警察是查不到的。”
“那,老师您不调查,警方也查不到,究竟要谁去解决案件……”
这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挡住了我后面的话语。
“小鸟,……你去。”
她带着一丝棕色的眼瞳笔直地盯着我,我只觉自己要被吸入其中。
“这个案件,由你来解决。”
“您……、您在说什么啊?”
“我说,我让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这怎么可能啊。这个案子别说警方,连老师您都没解决不是吗!再说了,凶手的DNA已经找到了,警方靠这个找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吧?”
“不,并非如此。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您、您这是什么……”鹰央的话语过于抽象,我陷入疑惑。
“只靠DNA,警方是不可能解决这起案件的。话说,你到我这个综合诊断部工作,有多长时间了?”
“咦?……有八个月多吧。”
“没错。这八个月来,你在这里积累了很多经验。依靠这些经验,你一定能解决这个案子的。”
“您等一下。为什么是我?如果是我能解决的案子,老师您或者警方岂不是能更快解决吗?”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办不到。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这怎么……”我无言以对。有连鹰央都无法解开的案子,这件事就已足够令我震惊,可她竟然说要我去解决……
不顾站着发愣的我,鹰央静静地转身回到沙发躺下,像是在说“话已经说完了”。
“那个,鹰央老师……”
“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不是和相马若菜约好了吗?”
她从身旁的“书之林”中抽出一本书,开始翻看。鹰央说的没错,如果要换衣服的话,再不回家就要晚了。
“……那我先回去了。”
犹豫着该不该离开“家”,我还是握住了门把手。
“哦,对了。”
推开门时,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如果案子解决了,来我这儿汇报一下。随时都可以。”
7
跟踪关原樱子的人在她公寓的房间里袭击了她——这到底是谁做的?我在脑海中罗列与案件有关的男子的面孔。
不知为何,鹰央对我说“你能解开这起案件”。既然她如此断定,说明我已经掌握了足以锁定凶手的材料。可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明白那个凶手究竟是谁。
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慧眼过人的鹰央知道的情报应该比我多得多,但她却解不开案件而交给了我,这真的可能吗?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哦,抱歉,我在想事情……”
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急忙从盘中的肉移开视线。
“看您盯着肉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
坐在对面的若菜露齿一笑。我轻轻抻腰,试图掩饰怦然的心动。现在要好好享受才行,想多了没好处。
与鹰央交谈后约四个小时,我和若菜坐在赤坂一个角落的餐厅。餐厅位于狭小的巷路边,似乎是由民宅改造而成,店内面积不大,却营造出“秘境深处”的氛围。门前没有任何看板,若不加注意,路过时很难发现这儿其实是一家餐厅。店内被隔成若干独立的桌席,可以各自享受餐肴而不必顾虑旁人的目光。服务员端上来的套餐料理无一不谓精致,味道自不必说,在视觉上也是一番盛宴。
在如此典雅的餐厅的隔间,与若菜一同享用晚餐——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景象吗。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愁话题,气氛热烈而不失温馨。但时不时地,鹰央的话语掠过脑际,勾起我心中案件的回忆。
如果那个案件真的只有我能解决,也没必要一定在今晚思考吧。难得面临春风拂面的机遇,现在应该集中于晚餐才是。我含了一口红酒,如此说服自己。
“话说这家饭店还真是不错啊。你经常来吗?”
回望着白色墙壁包围的不到七平米的空间,我问道。指定这家店的是若菜,在车站碰头后来的路上,是她带领拿着地图仍不知所措的我穿过了曲折的街道。
“不,只是几年前来过一次……”
若菜看向天花板,目光却似在凝望远方,大概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吧。看着她,我内心有些复杂。在这么棒的餐厅用餐,对方八成是曾经的恋人,而若菜眼下的表情无疑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哦,对不起,这回是我发呆了呢。”
视线游离了数十秒后,她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这下就算扯平了呢”我打趣道,若菜一点头,动作甚是可爱。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眼下总算可以问出一直埋藏于心底的关键问题了。
“对了,相马护士,你现在有对象吗?”
我尽最大的可能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若菜先是眨了眨眼,继而露出一抹坏笑。
“哎呀,您这问题够直接的。”
“呃,不,就是随便问问……”
我慌忙掩饰。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以前有过,但我和那个人之间有点矛盾……”
闻此,我在桌下暗暗握拳。然而,看到若菜脸上痛苦的表情,拳头自然地松开了。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
“哦,您不用在意的。过去的事,我已经快要看开了。”
听她这个说法,意思是她现在仍然与曾经的恋人存在纠葛吗?
“那个……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找我商量。”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菜只是缓缓地摇头。
“不,我不能再给您添更多麻烦了。您给了我太多照顾,我真的很谢谢您。”
“瞧你说的,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
“没那回事。多亏了小鸟游大夫和天久大夫,我才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真的是太感谢二位了。”
说着,若菜低下了头。不清楚她话语的所指,我只好“哦……”地暧昧回答。
“小鸟游大夫,机会难得,要不要多喝一点?”
若菜抬起头,拿起桌上的红酒瓶。
“嗯,好啊。”
我递出酒杯,若菜将红酒注入其中,接着也给自己续上。
“听到您邀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呢。”
用食指轻抚着杯口,若菜轻声呢喃。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我险些呛到。
“和您聊天可放松了呢。怎么说呢,在一块儿的时候感觉很舒心。”
盯着杯中的液面,她继续说道。难道说,若菜也对我有点意思?一阵淡淡的期待萦绕心头的同时,脑内一个角落响起“正因为是完全没什么想法的‘好人’,所以才觉得聊什么都很放松吧?”的鸿之池的声音。
“我最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如果不是小鸟游大夫,换成别人的话,我应该没办法聊得这么开心的。”
不是我就没办法……这么说来,鹰央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鹰央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表情。现在要集中于与若菜的晚餐才行——这样想归想,耳边却响起了数小时前在昏暗的“家”中鹰央说过的话。
“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解决案件……忽地,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没错——鹰央从没说过“抓住凶手”,而是一直在强调“解决案件”。难道她是在暗示,逮捕公寓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并不算“解决”了案件吗?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呢?
无数的思绪在脑中交织碰撞,心跳也随之加速。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正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咬紧牙关,拼命试图整理思绪。
鹰央没法“解决”,但我能。拥有超人大脑、能瞬时解开“谜题”的她,也无法胜过一介凡人的我……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让双眼瞪大得要裂开。调查关原樱子案件时看到的场景逐一在脑中回放。
天啊,难道说……
酒杯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面,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红色的液体徐徐摊开。
“哎,您没事吧?我这就叫服务员……”
“相马护士。”
若菜急忙要起身,却被我低沉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您讲。”
数秒的沉默后,她语调平静地回答,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是做好了某种觉悟的表情。我看向若菜狭长的双眼,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了上来。感受着嘴唇轻微的颤抖,我缓缓开口。
“相马护士。……关原樱子的恋人,就是你吧。”
若菜脸上绽放的微笑,显得无比凄凉。
“您是说……我就是樱子的恋人吗?”
长呼出一口气后,若菜平静地问道。她的语气里没有恼怒或困惑,反而是带着一股安宁。
“关原樱子有恋人,却一直藏匿着没有告诉他人。她说过自己暂时没法和那个人结婚。她频繁联系的人中,没有称得上是恋人的男性。据此,周围的同事,包括警察在内,都认为她的恋人是已婚的某位男士。但仔细一想,我们不能排除恋人同为女性的可能。虽然和以前相比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但目前社会上对同性间的恋爱仍然是另眼相看。而且在日本,同性之间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是不承认的,当然以后会不会有改变,谁也不知道。”
我试探般看向若菜,但她没有作答。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事情就有点蹊跷。”
看着保持沉默的她,我继续说道。
“你通过我,委托鹰央老师解开‘瞬间移动之谜’,以为她或许能发现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相。但那个时候,你只是听你的朋友藤本讲了‘警察说什么瞬间移动之类的事情,完全搞不懂’之类的话而已,应该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你还是坚持说发生了常理难以解释的现象,请鹰央老师来帮忙。”
若菜只是盯着我看,几乎不见任何反应。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其实已经知道关原樱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因为你就是当事人。那天晚上,关原樱子在家里和你发生争执,头部受创而昏迷不醒,你因为恐慌逃了出来。可第二天,关原樱子却成了一具尸体,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远的港口被人发现。你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陷入了混乱,所以在案发一个多月后,你才找到鹰央老师,试图搞清楚那天晚上的真相。”
“您认为那天晚上我在樱子的公寓里的原因,就只有这个吗?”
若菜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挑衅。我摇了摇头。
“不,不只是这个。在拜访藤本的家时,你去了趟卫生间对吧。他家的走廊有三扇门,分别通往卫生间、浴室和卧室。你之前明明说过自己是第一次来他家,却毫不犹豫地准确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也就是说,你很清楚那个公寓的布局,而这是因为你曾经待在关原樱子的公寓,而她的公寓和藤本的有完全相同的布局。”
“只凭这一点,应该没法断定我那天晚上就在樱子的家里吧?说不定我其实是在和藤本暗地里交往呢。”
“嗯,你说的没错……”
若菜有些开心地反驳。我老实地点了点头。这时,隔间的门帘掀开,一名服务员走了进来。
“先生,您还好吧?”
看到地板上玻璃杯的碎片,服务员问道。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给摔碎了。”
我表示歉意。服务员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回答“哪里,请不必在意”,立刻拿了工具来,扫起碎片,又把红酒擦净。清洁完毕后,服务员撤走了桌上料理的空盘,端上甜点。
“这是熔岩冰淇淋和蛋糕,使用了阿尔卑斯山上采集的岩盐。”
服务员动作优雅地将盘子摆在桌上,行了一礼后离开了隔间。整个过程中,我和若菜四目相对,但谁也没说什么。她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勺子,舀起冰淇淋尝了一口。
“哇,真的有股咸味呢。大夫您也快尝尝吧,不然要化掉了。”
若菜明快却有些空洞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但,我没有作答。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这个案件最根本的起因,因为那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真相。
“小鸟游大夫……”握着勺子,若菜开了口。“假如说,我的确是樱子的恋人,那樱子说的‘有个男人在跟踪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可是明确说过自己‘被男人骗了’,而且我记得从她的指甲缝里也检测出了属于男性的DNA。这您要怎么解释呢?”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直至舌头跟不上思维,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这才察觉——实际上,她期望着真相曝光,藉由我的口大白于天下……。桌下的手再次紧握成拳。
“……都是你。跟踪她的男人是你,和从她的指甲缝里发现的DNA也是来源于你。”
从紧咬的牙关中,我艰难地挤出话语。瞬间,若菜两手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
“您是说我是个男的吗!?我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女校,户口本上登记的也是女性!”
她瞪着我,呼吸变得急促。我润湿了极度干燥的口腔,以道出藏匿至今的事实。
“相马护士,……你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的脸庞上浮现出半是哭半是笑的表情。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IS)——因激素受体异常导致细胞无法对雄性激素作出反应,可分为对雄激素完全没有反应的完全型和只对部分雄激素没有反应的不完全型两类。完全型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患者出生时具有与男性相同的XY性染色体,但因在胎儿期细胞不对雄激素反应,外生殖器分化为女性型,出生后几乎总是被作为女孩抚养长大。但,因性染色体为男性,体内不会发育卵巢和子宫,而是形成精巢。这导致不产生月经,往往因第二性征期不见月经初潮而到医疗机构就诊,由此发现并诊断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永琳:AIS属男性假两性畸形,呈XR(X连锁隐性)遗传[1-2]。天然雄激素主要是睾酮,与雄激素受体结合,作用于DNA调控转录,促进男性生殖器官的发育和成熟[3]。雄激素受体的表达基因位于Xq11-12,若该基因发生突变,会使患者体内无法合成雄激素受体或受体功能异常,从而影响生殖器官发育[2,4]。另,促进生物合成睾酮的酶缺失或异常,以及外周组织5α-还原酶缺乏,同样可导致上述临床症状[2]。目前,临床上将AIS分为完全型(CAIS, complete AIS)、部分型(PAIS, Partial AIS)和轻微型(MAIS, Mild AIS)三类[4-5]。CAIS又称为睾丸女性化综合征,发病率估计为1/20400~1/99100[6],表现为女性外生殖器;PAIS较CAIS少见,外阴多呈两性畸形。MAIS表现为外显性别正常(男)但不育,或其它神经系统异常[4]。)
我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AIS的知识,一边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如果遭到否定,我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但也只是不能当场证明而已。警方已经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中提取了疑为凶手的DNA样本。只要我告知若菜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患者的猜测,他们就一定会采集若菜的DNA并进行比对。一旦二者一致,警方就可据此认定若菜为袭击关原樱子的凶手,将她逮捕归案。
这不是我期望的结局。不难想象,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若菜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受伤。
隔间内的空气如钢丝般紧绷。喘不过气的重压让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部,平素难以察觉的手表秒针的滴答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初中三年级。”
若菜微微张开的双唇中,渗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看我的月经初潮迟迟不来,就带我去了医院……”
我一言不发,看着面庞僵硬的若菜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超声检查没有发现子宫,所以做了许多精密的检查,直到基因检测……最后,我和妈妈胆战心惊地听到主治医阴着脸说,我……我得了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从喉咙中极为痛苦地挤着念出自己的病名。她的样子是在太令人心痛,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她看,不移开视线。
“我的性染色体是XY,和男性一样,体内没有子宫和卵巢,以后无法怀孕,可是长了精巢,还有癌变的可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手术摘除。当时,我愣愣地听着主治医的说明,心里却有点坦然了。”
“坦然?”
我下意识地反问。若菜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一点头。
“在确诊为AIS后,我接受了许多精神方面的诊疗。心理咨询师和我的父母反复给我讲,说我是一个女孩子,跟基因型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他们那么说,但总是没法完全接受。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喜欢上的,总是女孩子。”
她用一只手遮住眼部,语速随之加快。
“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小学同学的一个女生。之后,能让我倾心的也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班上的女生们聊‘哪个男生长得帅’或‘想和哪个男孩处对象’的时候,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就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直到被确诊为AIS。”
若菜放下了手,脸上露出表情,仿佛一触即坏。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寻不到话语。她继续说道。
“确诊之后,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的基因……我的本性是男的,所以才会喜欢上女孩子。心理咨询师和父母再如何说我是女孩,我也没能完全接受,觉得他们一旦知道我喜欢的是女生,就不会再那么说了。我看上去是女人,但本性是男人,就这样活到现在。我好难受好痛苦,总感觉自己是个异类,这个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遇到她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变了。”
“你是指关原樱子小姐,对吧?”
我问道。若菜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我在护士学校的同学,长得漂亮,很有活力,总是非常自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当然,我没有跟她说,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上谁,只好藏着自己的心意,作为一个朋友和她交往。”
“但,你和关原樱子成为了恋人。”
“升到二年级后,有一天下了课,我们两个去家庭餐馆吃饭的时候,樱子突然跟我说,‘哎,咱俩要不就处了吧?’她早就知道我对她有意思了。”说着,若菜露出无力的微笑。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她……”
“对,她是同性恋。她只和女性交往,对男性有生理上的厌恶……或者说恐惧吧。”
“周围的人应该不知道你们在交往吧?”
我继续发问。如果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警方应该早就从关原樱子身边的人探听出情报,而怀疑若菜了。
“我们非常小心,绝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一定会遭到白眼的……他们应该只是认为我们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而已。”
若菜的语气变得僵硬。对两性问题的偏见,虽说现在比以前好转了一些,但依旧根深蒂固。若菜和樱子一定是在恐惧中对抗着世人的冷眼和拒绝,同时点滴地构筑着属于两人的爱。
“和樱子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幸福。人生第一次,我能够坦露自己的情意,而樱子也同样热烈地回应了我的爱。”
若菜看向天花板,似是在眺望遥远彼方的回忆。毫无征兆地,她的面孔猛然扭曲,似是再也无法忍受痛苦。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永远幸福下去。去年,樱子……向我求婚了。当然,因为我在户口上登记是女性,在日本是没法正式结婚的,但我真的好高兴。不过,在回应她的求婚之前,我觉得要告诉她关于我的,……我的身体的真相。以后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话,就不能瞒着她。所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樱子。她是第一个爱上了我的人,我以为她能够接受……”
说到这儿,若菜僵着面庞,按住胸口。我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告白。
“樱子她……很受冲击。她对男性有很强的厌恶,无法接受我的DNA……我的本质是男人的事实。她咒骂道‘你骗了我,玷污了我!’,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不肯放弃,……因为樱子就是我的一切。”
她双手掩面。
“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肯接。我想过给她发邮件,但她恐怕也不会回信,而且之前也约定过不用邮件联络,以免我们的关系被人察觉。所以那天,我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回家,我有她家的备用钥匙。之后的事情,……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若菜的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樱子半夜下夜班回来,看到我在房间里,就开始大叫。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她开始抄起房间里的物品冲我丢过来。我握住她的手想阻止她,结果她陷入恐慌,猛烈地挣扎。她恨我恨到了那个程度。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
说到这儿,若菜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恐怕是两人在厮打时,关原樱子的头部撞到DVD录像机,而陷入了昏迷。
“……看到樱子一动不动,我特别害怕,再加上樱子对我拒绝得那么彻底,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一路逃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天就听说了樱子的尸体出现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外的港口,就更混乱了。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我杀死的……所以,才去拜托了天久大夫调查。”
许是说累了,若菜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我,露出了机械般的笑容。
“多亏了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我明白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舒坦多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自首。樱子是我杀死的。这几天我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了,跟护士长也打了招呼,下个礼拜就会离职。”
我多少猜到了她说的内容,而没有太惊讶,只是缓缓开了口。
“……关原樱子不是被你杀死的。她的死只是一系列巧合叠加在一起的不幸。”
这番话算不上任何安慰。明知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但,若菜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杀死的。樱子的头部受到撞击时,我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逃走了。如果当时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她家……如果我没有追求正常人的幸福……”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直至变成轻声的呜咽,填充了整个隔间。看着哭泣的她,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呜咽声逐渐减弱。若菜擦拭眼角,站起身。
“这家店,其实是樱子向我求婚的地方。……能在这里吃上最后一顿饭,我很满足了。小鸟游大夫,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
深深低头一鞠躬后,若菜步伐缓慢地要离开。
“呃……”从我的嘴中漏出一丝呻吟。就这样让她离开真的好吗?确实,案件的全貌已经明朗了,警方会就此逮捕若菜,结束案件的调查吧。
但,这真的就算“解决”了案件吗?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我回忆起鹰央的话。毫无疑问,她已经料到了若菜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可她仍然将解决案件的任务交给了我,说自己无能为力。也即,揭开案件的全貌并不等于“解决”。
鹰央做不到,我却可以。那就是……
我急忙站起来,一把握住了即将离开隔间的若菜纤细的手腕。
“你搞错了!”
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细。“哎?”若菜回过头来,愣愣地眨眼。
“你说自己的本质是男人。但,完全型AIS的患者一般会把自己认作是女性,哪怕确诊后也不会改变。”
“……是的,您说的没错。”若菜露出可人的笑容。“主治医和心理咨询师也说过很多次,说我是个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要作为一个女人自信地活下去。确实,一般的完全型AIS患者或许如此。可我不一样,因为……我喜欢上的全都是女孩子。果然,我的本质是个男人。就算我假装成女人,……想成为女人,可DNA是不会改变的啊。”
她的声音柔和,却含着决绝和抗拒。十余年来自己身份摇摆不定的痛苦,将若菜的内心冻得坚硬。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化解她内心的冻土?我拼命思考。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再次回荡在耳边。我睁大双眼,叫道。
“这和DNA没有关系!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一个女人!”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不是……”
慑于我的气魄,若菜的脸上显出动摇。
“你本来就认为自己是女性,现在也想作为一名女性生活下去。对不对?”
“可……我……”
“我在问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作为一名女性生存,对吧?”
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跟前。她的表情猛然扭曲。
“对啊!当然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男的,一直认为、一直相信自己就是女人!”
“那,你就是女人。你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这与DNA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的本质,应该由那个人的意志和行动决定。”
我松开若菜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话语恐怕土得掉渣,但这是我的真情实感。
若菜僵着面孔,缓缓张开口,然而发出的只是断续而尖声的呜咽。
“那个,二位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是听到了我们的争论,服务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哦,不,没什么事。”
我急忙打圆场。若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服务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离开了隔间,大概是以为情侣吵架了吧。
服务员的脚步声远去,沉默再次笼罩了隔间。我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希望自己的话语多少触及到了她的内心。
“为什么……”低着头的若菜颤抖着声音开了口。“为什么您敢说我是女人呢?您又不是我,您怎么知道?”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与责备般的语气不同,目光中饱含怯弱,宛如迷了路的小孩子一般。我轻吐一口气,下定决心,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喜欢上了身为女性的你。”
“咦,喜欢……?我吗!?”
“是啊,没错。”
当着本人的面坦白实在是很羞耻,但我仍然清楚地说了出来。若菜的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表情,难以辨别。
“可、可是,我喜欢的是……”
“你并非因为是男生才喜欢女生,而是作为一名女性喜欢同性的人而已,和你曾经的恋人关原樱子一样。”
闻此,若菜双手掩住嘴角,猛地倒吸一口气。“和关原樱子一样”——恐怕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内心。我继续说道。
“关原樱子小姐犯了一个错。她本应接受身为女性的你,但因心怀对男性强烈的厌恶而陷入混乱,结果没能看清你的本质。”
说到这儿,我顿住,深吸一口气,道出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若菜小姐,你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人。”
若菜直直地看着我,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她低下头,双肩剧烈耸动。恸哭声充斥了隔间,不是方才百般隐忍的呜咽,而是情绪肆意流露的感慨。被确诊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以来,十余年的时光在她心中涂抹了浓重的黑色。此时此刻,她似要将那些溶在泪水中,一吐为快。我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泪流不止。
不只是解开案件的全貌,还要解放被自己的DNA束缚的若菜的内心——这才是鹰央所说的“解决”的真意吧。她说的或许没错,这恐怕只有我这个对若菜一见倾心的男人才办得到。不是因为鹰央的教诲,而是因为我自己察觉到案件背后潜藏的若菜的苦恼,才让我能够对她真情流露,动摇了她的内心。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若菜的呜咽声逐渐减弱。她无声地拿起勺子,舀了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到嘴里。
“果然,这个冰淇淋好咸呢。”
若菜缓缓抬起头,擦拭湿润的眼角。虽然脸上的妆糊掉了一些,但那份笑容似是摆脱了阴影一般晴朗灿烂,无比美丽。
“小鸟游大夫……真是谢谢您。”她吸了吸鼻子,向我道谢。
“我没做什么啊。”
这不是谦让,而是打心底里我这样想。我只是帮助若菜,寻回了属于她的身份而已。
“没那回事。我一直在疑惑,明天到底是要自首,还是……和一切做个了断。”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听到她说“和一切做个了断”,我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但,多亏了大夫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自首,接受我对樱子做的错事的惩罚,之后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想在赎罪后开始新的人生,……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嗯,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若菜微笑着,重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她略微弯下腰,下一瞬,柔嫩的嘴唇碰触了我的脸颊。
“我如果能找到像小鸟游大夫您一样的恋人就好了。”
朝着因猝不及防而僵住的我,若菜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我回过神来,抚摸着方才碰触的地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你一定能找到愿意接受你的一切的女性的。那个人会是你最好的恋人。”
“是啊,您说的没错。”
眼角仍然晶莹的若菜灿烂地笑着,一点点朝后移去,靠近隔间的入口。我与她四目相对。
“再见了,小鸟游大夫。能遇到你,是我的幸事。”
“再见,若菜小姐。……祝你获得幸福。”
听到我的祝福,她用力一点头,然后转过身离开了。我静静地眺望着晃动的帘子。
“又被甩了啊……”
回想着脸颊上残留的温暖,我叹了口气,嘟囔着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
若菜说的没错,这冰淇淋真咸。
本章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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