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那是国中二年级寒假发生的事。应该要画下句点了。

因为与和贵子一起去夜间滑雪就仅仅那么一次,所以不会记错。已经有十三年了吧?不!是十四年吧?不管是十三也好,十四也罢,反正就像干支过完一轮还绰绰有余那般,以经是久远的往事了。

菜穗子从衣橱里拉出黑色套装,一边取下洗衣店的标示牌,一边如此思索著。

早晨的阳光穿透蕾丝窗帘,悄悄潜入房内。自从搬到祖父母家后,这个位在二楼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就一直是菜穗子的专属空间。之后,无论是高中、大学或不久前才毕业的研究所,菜穗子一直是往返于这个房间和学校之间。即使修完博士课程后依然如此,因为她已在研究室谋得一个职位。

脑海里再度浮现那年冬天滑雪场的景象,鲜明异常,连细节都清清楚楚,几乎感觉不到横梗在中间的那一大段岁月。不过,这也让菜穗子真切感受到自己投入得有多深。

环顾室内,并没有多大改变。从高中时代起,房间里的摆设不曾动过,只是藏书的种类不同罢了。书架已无法容纳的专门书,现在堆放在床边。而以前在这个角落挤成一堆的参考书,则已装入纸箱,收进楼梯下方的置物间。丢书,向来是菜穗子最不在行的事。

想翻阅日记确认那个夜晚的正确日期,但想到已无意义便又放弃。不管本人记不记得,那次确实是和贵子与樫村的第一次相遇。也就是他们俩的纪念日。

不过事到如今,那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有趣的话题了。

与妹妹两人单独去滑雪的来龙去脉,菜穗子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她还是没有得到一双新手套。因为那年寒假过后不久,爸妈使因意外事故骤逝。

换好衣服后,菜穗子在镜子前再次整理仪容。由于是平常不会穿的衣服,所以全身彷佛被一股樟脑气味包裹住。原本一年只穿一次的黑色套装,变成一年穿两次,至今也已经三年了。想到这里,菜穗子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一下时钟,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菜穗子决定去敲对面的房门。开门一看,只见和贵子依然穿著睡衣坐在床上。

「和贵子,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低血压的和贵子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这孩子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身体比我还健朗,但就是早上有气没力的。」正当菜穗子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和贵子突然开口问她:「花呢?」

「昨天晚上已经在附近买回来了。」说完,菜穗子转身要离开,此时背后传来和贵子的一声道谢,菜穗子没再回头,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便关上门走下楼去。

在当地广播电台工作的妹妹,工作时间不太规律。昨晚应该也是忙到很晚吧。明知如此,菜穗子仍不免认为:至少今天该像样点嘛!不过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没有说出口。斥责的话语,菜穗子依然很难对妹妹启齿。特别是在今天。

菜穗子下楼走到起居室整理今天要用的花束,一看餐桌上摆放的是饭团,而不是平常的早餐,正感纳闷时,原本在庭院拔草的祖父拉开纱门走了进来。菜穗子随即问道:「奶奶呢?」「城里有个聚会,出门去了。」祖父回答。

原来如此。菜穗子心想。

「怎么,你也要出门吗?」祖父话一出口,看到菜穗子一身黑色装扮,便似明白原委般,瞬即露出懊悔多此一问的神情。

「嗯,今天是樫村先生的忌日。你知道的嘛,就是和贵子的……」

听菜穗子故作开朗的回答,祖父小声应道「喔」,然后看似心情郁闷地走回前院。

菜穗子随著祖父的身影看向屋外,天空一片清朗,一个平静祥和的秋日即将展开。停下整理花束的双手,菜穗子出神地望著那片被门框切割的青空,心想「天真的很高耶」。

失去恋人时妹妹伤痛的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让菜穗子难以承受。但妹妹依然是坚强的。除了刚发生意外时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外,在葬礼期间请了几天假抚平情绪后,她便回复正常工作,没再请假。不过那种坚强,反而容易让人心疼。

尽管如此,菜穗子什么忙也没帮上。那段时间,刚好学院重组,当时还是研究生的菜穗子,为因应新学系的起动而忙得昏天黑地。

或许是强迫自己不停地工作奏效了吧,一年过后,和贵子看起来似乎没事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大概也并非完全复原吧。即使现在,在茫然不语的妹妹眼底,菜穗子偶尔还是会看到一抹儿时不曾见过的阴影。菜穗子对此颇为在意。

——不对!忙碌只是藉口!

彷佛有人打断自己的思绪般,突然冒出这句话。那不知名的声音责备著菜穗子——骗子、骗子……。那来自心底的声音,一说完想说的话,瞬间。便消失于无形。

突然,眼泪夺眶而出,菜穗子急忙拿起放置一旁的手提包寻找手帕。若让家人发现自己在妹妹未婚夫的忌日里哭泣,那就不好了。

正当菜穗子设法回复失控的情绪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菜穗子转头往后看,恰好接触到梳妆打扮完的和贵子窥探的眼神。

「要走了吗?」

菜穗子说完,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不自然地挤出笑容并点点头。

车子由和贵子驾驶。十月的星期天,连路上的风景都像享受著休假的欢娱似的,虽然车流量与平日没有太大差别,却给人一种顺畅的感觉。

扫墓时,两人几乎没交谈。早就过了彼岸时节(*注),墓地里夹杂在灰扑扑石块间的枯叶显得特别醒目。但在散布各处的菊花和波斯菊点缀下,阳光映照出如梦似幻的虚空。

归途中,两人想要吃点轻便的午餐,于是绕到一家咖啡馆去。「听说这家的蛋糕很好吃。」说完,和贵子立即将车驶进那家店的停车场。

两人选了靠窗的座位,吃完煱饭和沙拉的套餐后,又点了甜点。

看到妹妹神情愉悦地专注菜单上的照片,菜穗子感到稍稍放心。结果,和贵子点了义大利软乳酪做成的起司蛋糕,菜穗子则在妹妹的推荐下,点了蓝莓塔。

在搅拌著和甜点一道送来的红茶时,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姊妹俩也很久不曾像这样单独相处了。因此一旦眼前没有事情发生,便立刻找不到话题。三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

「和贵子,你身边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菜穗子忽然问道。一半是为了掩饰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苦闷,一半是自己真的在意。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妹妹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随即低下头,摇了摇头。

「可是一直这样——」

菜穗子说到一半突然语塞。她发觉,无论怎样接续这个话题,都只会让自己难堪罢了。因为两人都已年近三十。事实上,祖父也曾暗示过菜穗子关于相亲的事。对和贵子也是,只是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菜穗子十分清楚祖父母有多么担心她们两姊妹的终身大事。正因为如此,她刚刚才会提出那个问题。

只管别人,却不提自己。「到底是谁的心比较浮动?」这套说词彷佛飘浮在桌子上空。菜穗子看向还未动手的蛋糕,剎时与和贵子四目相接。和贵子轻声说道:

「姊,那件事以后再说。快吃吧!」

「嗯。也对。」

看到妹妹拿起餐叉,菜穗子也跟著做。那握刀叉的手,可以感觉到紧绷的空气在瞬间得到解放。「好吃吧?」和贵子低头品尝蛋糕的同时,抬抬眼这么示意。菜穗子扬起眉,点点头回应。原来,微微的酸味是这样的高雅。

*彼岸时节:指春分、秋分的前三天与后三天,合计共七天的那段时间。

「你也吃吃看我的。」和贵子将手边的起司蛋糕推向菜穗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接续先前的话题:

「问题是呀——那个人的时间就停在那里了呢。」

菜穗子看著和贵子,不知何时,和贵子已拿著餐叉在挖菜穗子的蓝莓塔。

「蓦然回首,已经过了三年。我当然也跟著老了三年,可是呀,对方却一直活在过去的时间里,永远都不会变,不论怎样我都只会将他美化,不是吗?这是古往今来、不论东西,所有被留下来的人永远的课题。」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可思议的是,所谓的回忆,渐渐的都只剩下美好的事。你不觉得吗?对爸妈的回忆也是,明明应该有挨骂的记忆,却不太记得对吧?记忆鲜明的都是一些好事,像是开车载我们去市郊原生林玩的事啦,或是一家四口到稍微高级一点的餐厅用餐之类的。姊姊不也是这样吗?」

「被你一说,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事。」

「如果爸妈都还健在的话,我觉得不愉快的记忆似乎不会那么快就淡忘掉。」

「是这样吗?可是,都已经过十年了,很多事情都会遗忘了啊。」

「也对啦。但是,关于他的记忆也是同样的喔,尽是一些快乐的回忆,怎样都不会忘记呢。所以到现在我还是没变。」

说完,和贵子转头望向窗外,避开菜穗子的视线。她的目光被停车场中的景象吸引住。一辆车从停满了车的停车场冒出头,行驶过的柏油路面上,可见孩童戏耍时,用白色粉笔留下的大小圆圈。

「我确实想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虽然无法清楚说出我在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但的确曾感觉到自己只是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著。」

「没那回事!和贵子不是在工作上表现得很出色吗?」

「是这样吗?」妹妹苦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

「撇开我的事不说,姊姊,那你又怎么样呢?」

就这样,妹妹将刚才还悬在半空中的台词,原封不动地拋回给菜穗子。但菜穗子若无其事地说:「什么怎么样?」

「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因为你有什么好事都完全不告诉人家。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妹妹喝了一口红茶,促狭地笑了笑。菜穗子经此逼问,不禁边笑边摇头:

「我无所谓呀。因为没兴趣嘛。」

「所以我说你呀——」突然,菜穗子觉得不妥,止住原本要说出的话,赶紧改口:

「好啦!我们俩都不要嫁人好了。」

为什么非改口这样说不可,菜穗子也不清楚。不过,看到妹妹脸上露出的苦笑,菜穗子知道她先前的判断没有错,因而感到放心。

「对呀!在别人看来,我们俩都年纪不小了呢。」

「没错。四舍五入的话就是三十了。」

「虽然心情上还很年轻呢!」

说完,和贵子拿出车钥匙,说「走吧」。菜穗子随即拿起帐单要付钱,一看帐单上的数字,菜穗子闪过一念,心想:「还真贵啊!」,不过因为吃得很满意,所以完全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走出咖啡馆,十月午后的阳光,出乎意料地灿烂。

有时,菜穗子觉得自己不太了解妹妹。

国中时,两人失去双亲。于是从那时起,有了一些改变。可能是祖父母收养了两姊妹后,让她们各自拥有房间。也可能是两人各自努力抚平自己的悲伤。进入不同的高中就读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论是什么原因,等到发觉时,两人连交谈都愈来愈少了。

经过高中三年一点一滴的累积,在两人之间漫延的距离感,因和贵子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而暂时中止,不再扩散。与祖父母三人一起生活,对菜穗子来说反倒觉得轻松。也因为在大学专攻的科目与自己的性向相合,使菜穗子得以在大学那几年埋首于课业。

大学毕业后,妹妹在老家找到工作,又搬回祖父母家一起生活。

四年的空白,让菜穗子再见到和贵子时,被一股奇异的感觉笼罩。就像是记忆中还是国中生的妹妹,突然变身成大人出现在面前似的。这孩子在高中玩些什么?在东京学了些什么?那段时间又在想些什么?所有种种,菜穗子根本无法想像。感觉上好像长达七年的时间,自己对对方都不闻不问似的。

当然,总归是姊妹,再度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要不了多久就变融洽了。也变得偶尔聊聊天、吵吵架。或是发现自己竟流露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的神情。

即使如此,仍有地方不对劲。虽然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菜穗子仍常常觉得与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妹妹,即使谈天说话,也无法碰触到她的内心。

然而就在菜穗子终于发觉自己有这样的意识转变时,有如命中红心般,樫村的事故发生了。接著在葬礼和一连串的琐事过后,菜穗子才留意到横梗在自己与妹妹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厚了。

以前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菜穗子虽然也这么想,但若再问:正确来说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她又不明白了。

往昔,姊妹俩确实比较亲密。两人同睡一个房间,早上互相叫醒对方。半夜也曾摇醒对方,要对方陪自己去上厕所。但种种往事,到头来不过是因为彼此都只是孩于罢了。菜穗子想:拿童年时代和现在相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不论是谁家的姊妹,到头来都是这么一回事也说不定。即使血脉相连,毕竟是不一样的人。或许,这就叫长大成人吧。若是如此,就什么都不需要在意了不是吗?

事实上,如果自问是否对现状不满,又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春天时,菜穗子受到拔擢成为助理,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虽然杂事增多,但能够继续做研究,是比什么都庆幸的事。而且如此一来,菜穗子也终于得以挹注家里的经济。

相较于先踏入社会工作的和贵子,在经济上,要说菜穗子完全没有感到自卑是骗人的。祖父也不可能一直工作下去。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不得不考虑经济问题的年纪了。

对于这份工作,菜穗子虽然无法脱口就说喜欢,因为实际上还掺杂了许多复杂的因素,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能够拥有今天的立足之地,是多么幸运。

学术领域日新月异,想读的书、非读不可的书无数,现在的自己还有余裕去消化吸收,可说过得非常充实。不管怎么说,在菜穗子的心里,大学所占的分量非常重。

恐怕妹妹也是同样的情况吧。事实上,也有不少次听她说工作很愉快之类的话。大概两人平常都没有多余时间,与潜藏在内心不为人知的情感面对面吧。毕竟,彼此都已长大成人了。

正想接受这样的事实时,

——你看!果然在找藉口!

责备菜穗子的话语再衣飘落。明明应该是心里暗自思索而已,菜穗子仍歪了歪脸颊。

菜穗子知道自己在找藉口,也知道有一半的墙是自己筑起来的。但菜穗子无法对任何人坦白说出真正的理由——在和贵子之外的别的理由。

好,星期三的深夜零时又来临了。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喔。SRB地方电台的偶像樱庭和贵子将为您送上「卫星巡航」。今晚也要尽情度过!但,可别搞到要写悔过书喔!

节目一开始,我要谢谢介绍「花房」咖啡馆资讯的真由。星期天,我在「花房」第一次吃到一种叫蓝莓塔的甜点。真~好吃!它的塔皮不会太厚又不会太薄,尤其是那软软滑滑的蛋奶冻,甜味清清爽爽不会腻,我非常喜欢。真由,谢谢!

接下来是今晚的第一张明信片。署名是竹野诚同学,现在就读国中……

「我常常收听你的节目,它带给我很多乐趣。今天,我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想问你,所以寄了这张明信片。

在星期四播出的节目中,渡边先生说和贵子小姐今年二十七岁,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对我来说真是一大打击。我虽然早就知道和贵予小姐年纪比我大,但因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想顶多二十二岁左右吧。差七岁的话,总还说得过去,但差一轮的话,岂不是同一个生肖了?我虽然很仰慕你,但也只好彻底放弃了。

好吧,这几个月好像都是谈点心的话题,我也要提供一个资讯。我家附近的国道沿线上,有一家叫『仓敷』的店。那家店的葛切据我姊姊说是珍品,非常好吃。请你路过附近的话,一定要去吃吃看。

虽然说放弃,但我还是会每个礼拜收听节目,所以,请你加油喔!」

以上是竹野同学的来信。

渡边~先生是大我六期的前辈。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只叫名字不加「先生」两个字的大前辈。他的人就如同他的声音一样,一流的唷!

不过,因为很不甘心,所以我也要来爆料。在节目中好像没有提过吧,其实他是有妻儿的人喔!女儿今年二岁。好像可爱得不得了呢。

他和太太原本是公司同事呢,渡边先生好像经过一番猛烈的追求。

渡边先生可不曾对我有过任何的告白。我也不曾收过爱马仕围巾这类的礼物。不过,我有一条爱马仕围巾。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好像是刚进公司没多久的事吧。那个时候,渡边先生好像已经结婚了。

我胡说的啦!那时候渡边先生还是单身。

说不定他会生气。放心啦!没问题的。而且,先爆料的人可是他呢!我也不是刻意想要隐瞒年纪啦,但是被别人泄漏年纪这种事,总是会介意的嘛,对不对?好歹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咦?什么?女孩子怎么样?接不下去了?什么嘛!

接下来,我们来听一首歌曲。为您播放的是CCR的(看见雨了吗)。

CCR就是Crccdencc Clcarwatcr Rcvival的简称。有听过吗?什么,会泄露年龄?啰唆!早就已经暴露了!我也不是真的在那个时期听到的啦!

歌名中的「雨」,据说指的是凝固汽油弹。越战时期,全美各地好像都禁播这首歌呢!喂,我不是在那个时期听到的,懂了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来欣赏这首——看见雨了吗。

早晨,菜穗子总是很早起床,但祖母起得更早。

每天下楼到盥洗室时,总会闻到味噌汤的味道。这是一天中不可或缺的味道。

「早!」菜穗子向背对著她的祖母出声道早,忽然感觉祖母的背影变小了,不禁停下脚步立在那儿,看祖母弯著身子切蒽。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响,听起来似乎比以前微弱。

可能是留意到菜穗子站在那里,祖母抬头转向她,见她与往常不太一样,便偏著头问:「怎么了?」菜穗子摇摇手说「没事」,快步走向盥洗室。

菜穗子一边注意电视画面左上角的时间,一边吃著早餐,只在跳出气象图的画面时,迅速确认一下天气预报。气温不会上升,且好像还不需要带伞。

祖父和菜穗子要出门时,和贵子才终于一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走下楼。每天早上都是这幅景象。菜穗子朝著半闭双眼的妹妹挥挥手说:「我走啰!」听著妹妹半睡半醒地说道:「小心喔。」菜穗子踏出了家门。

从家里到学校,大约是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这几天,由于学会即将举行,准备工作不得不加紧进行,研究室因此呈现有些忙乱的景象。

菜穗子穿过正门,抬头仰望,依然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这样的日子,又得窝在建筑物里一整天吗?真是可惜!菜穗子已经在心里如此感叹不下千百次。重新调整好心情,菜穗子走进那看来不怀好意的昏暗更衣室,换上拖鞋,罩上白色外衣。

在感到意兴阑珊的同时,又微微地有股斗志萌生。这也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一般的公司大概也有相同的情况吧,研究室也是,职位有限。

如果有不同的话,就是后者因为分工很细,无法随机应变。不论有意或无意,菜穗子自己也明白,就结果来看,她是挤掉某个人才得以进入研究室工作的。

只能说是幸运吧。这十几年来潮流变迁中,菜穗子专攻的生物工学,在学界里重要性一点一滴增加,就在菜穗子进入研究所就读时,校方决定将学院扩编。编列预算,增加研究室,随之而来的是增加工作人数。正巧当时菜穗子在著手准备博士论文,指导教授日下便探询她对现在这个工作的意向。完全没有想过未来出路的她,就毫不考虑地接受了。

虽然说不上心中有愧,但菜穗子确实有类似的感受。绝不是因为自己出类拔萃才得到助理的职位。这一点,菜穗子最清楚。

在尚未有人进来的研究室里,菜穗子准备了许多人份的咖啡,并拿著抹布轻轻擦拭四周。倒也不是被谁强制规定要这么做,不过自从研究生时代开始,晨间打扫就是菜穗子负责的工作。

「就算是老师,也是女人嘛!如果能帮忙收拾整理该有多好。」菜穗子感觉教授、副教授以及部分同事,都暗地里这么说。甚至在爱说长道短的那帮人之间,好像还有人传布著她和副教授日下之间的蜚短流长。当然,那不只是针对菜穗子而已,其中应该多少掺杂了对日下的嫉妒。

而且,所谓的男人,都是在「对打扫整理完全没有兴趣」这样的认知下长大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做,不论是什么地方,都会变得杂乱无章、积满尘埃。

放任不管的话,就会发生像连咖啡机是何时清洗都搞不清楚的情况。因为在意便动手去做,没想到,慢慢地变成自己份内的事了。

当事情演变至此,心中难免觉得不服。因为嗅到周围弥漫一股「理所当然」的氛围。菜穗子也曾想像,如果有女性同事的话,彼此发发牢骚、抱怨一下,或许心情会舒畅许多。不过那封自己似乎也是很困难的事。

早上就努力撑过去吧!做完了就没有其他要操心的事了。菜穗子一边自我说服,一边快速地结束打扫工作。

咖啡机发出滚沸的声响时,才有人三五成群地走进研究室。他们一个个蓬头散发的模样,勾起菜穗子心里莫名的怒气,竭尽所能大声喊道:「早安!」

有人出声回应,也有人只是点点头。尽管如此,菜穗子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也不会露出笑容。她暗自这样决定。

尽己所能去做。菜穗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持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一阵子,她偶尔会感到诧异——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自己?

幸好,祖父母的经济状况不错。两位老人家在同时失去独子和媳妇之后,给予孙女无微不至的关爱。托他们的福,菜穗子与和贵子在金钱方面从不曾感觉受到拘束。

由于国中老师的推荐,菜穗子进入市内以升学为主的高中就读。

因为数理成绩优异而选择往这一方面继续深造。之所以专攻生物工学,多少和菜穗子对生死之事感到茫然有关。

死亡,在菜穗子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双亲的离世而降临。

一开始,或许是想要确认父母的死亡吧。虽然不是明确意识到,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曾有过那样的心情大概不会错。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理由或心中愿景引领她走到今天。她只是常常想著要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一直提醒自已不能松懈。结果,便造就了现在的菜穗子。

虽然如此,学生时代菜穗子颇能融入校园内的气氛。感到苦闷、快喘不过气来,是今年四月转换角色之后的事。不过,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人一到齐,咖啡转眼就被取用一空。咖啡壶空了,加热器的电源灯却依旧亮著。乾掉的咖啡在玻璃容器底部画出锯齿状的圆。菜穗子默默叹口气,拉开旁边的抽屉,取出新的滤纸。

晚上十点过后,菜穗子回到家,看见玄关的三和土(*注)上有双妹妹的鞋子,愣了一下,才想到今天是星期四。

主持星期三深夜节目的和贵子,每个星期固定在这一天休假。其他日子她很难得比菜穗子早回家。星期天也是,好像每四个星期就有一个星期非出门不可。因为是地方电台,基本上节目都是向总台购买,但地方新闻和交通资讯没有人播报不行。这些情况,之前和贵子都曾说明过。

最近,菜穗子有时会羡慕和贵子。因为和贵子提起工作时,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深夜节目的主持工作,她似乎非常喜欢。当然,姊妹俩能够这样对话,也是今年初才开始的事。

*三和土:指日本传统民家玄关处可以穿著鞋子走上去的地面。

「我回来了。」菜穗子边说边走进起居室,看到妹妹正坐在电视机前翻看杂志。祖父母则都早已入睡了。

「回来啦!今天很晚呢。」

「嗯。数字一直不合。检体一少,数字怎样都兜不起来。」

和贵子侧著头听菜穗子无意间透露的牢骚,然后维持一样的姿势笑著说「辛苦了」。

「对了,姊,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嗯,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今天的晚餐有盐渍鲑鱼唷!应该连姊姊的份都烤好了。因为奶奶说,如果你吃过晚饭才回来的话,明天早上再吃也可以。」

菜穗子打开冰箱一看,立刻发现被一层保鲜膜包覆著的鲑鱼肉块。连同旁边的腌白菜和剩下不多的炖煮物一起端出,正要开动时,和贵子从沙发移到她的对面坐下。不知道为什么,菜穗子感到一阵心悸。

「不是在看电视吗?」菜穗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唔,没什么好看的,反正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和贵子大概已经看两个小时的推理剧了吧。菜穗子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的确,没有耗上那么多时间不可能弄得清剧情转折。

「犯人是谁?」

「被害人的前女友。年轻的时候曾为了被害人而堕胎拿掉一个孩子,造成不孕,后来被拋弃,沦落到酒店陪酒。十五年后,在店里与被害人再次相遇,听到被害人说一些像在伤口上撒盐的恶毒话语之后,就突然失控。」

「老掉牙的故事了。」

「都是人编出来的嘛。」

菜穗子将视线移向电视,画面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演员,站在悬崖边,背对著同剧的其他演员独自。偶尔还穿插剪接的画面,好像在交待过去发生的事。

「那个人啊,以前是不是演过会施魔法的角色?就是拿著像手杖的棍子大力挥舞,上面还有东西飘呀飘的家伙。」

菜穗子想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和贵子马上连连点头说:「对对,就是那个人!」

「可是,那个节目不是小学时候看的吗?」

「没错啦,爸爸还买了那个玩具给我。」

「和贵子很喜欢呢。」

「嗯。」点点头后,妹妹便默不作声地把玩著手中的酱油罐子。经常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沉默再度降临。

聊什么都好,日常的对话就可以。菜穗子苦思了一会儿,提议:「要不要开罐啤酒来喝?」但只得到和贵子「白天喝过了」的简短回应。菜穗子觉得妹妹似乎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感到厌烦不说了。

结果,就在两人一片静默中,菜穗子吃完晚餐,收拾好餐具,当她在泡茶时,和贵子出声讨了一杯,菜穗子便拿出茶碗给她。

「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吧?」

和贵子眨眨眼睛对菜穗子使个眼色。菜穗子苦笑一下,回了一句「谢谢」,然后边喝茶,边翻搅脑中的记忆,「难道,我最近曾对和贵子发过什么牢骚吗?」

事实上,每天中午,菜穗子几乎都是一个人用餐。晚上也只有在能够赶上祖父母用餐时间回家时,才有人陪伴一起吃饭,所以这也是难得有的事。

应该没有说过什么吧。菜穗子低著头,眼睛偷偷瞟向和贵子,却与和贵子的视线撞个正著。

「我呀,昨晚被人甩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菜穗子愣了一下。

「可是,和贵子不是——」

这回,和贵子换上笑脸说:

「不得了喔!是一个比我小十二岁的国中生。是听众唷——」

「什么嘛!」菜穗子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相反的,和贵子却笑嘻嘻地说:「吓了一跳吗?」然后告诉菜穗子昨晚在节目中读那张明信片的事。

「他说比他大七岁都没关系呢!」

「什么嘛,那只是小孩子的歪理,你不知道吗?」

「可是,他本人是认真在考虑的呢!大概吧!」

「是个小帅哥吗?」

「我哪知道!只看过字而己。」

「喔。」

「对方也只听过我的声音,竟然就说喜欢我。真是好玩。不过,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说得出口吧。」

「原来如此啊。或许吧。」

这时,和贵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菜穗子也跟著揉揉眼睛,两人互相望著对方,交换一个腼腆的笑容。

「姊,你先去洗澡吧。水还热著呢。」

「嗯。咦?你还没洗澡吗?」

「觉得麻烦,一不注意就拖到现在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早上我几乎都可以睡得比你晚。」

「可是,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造成长期睡眠不足的话,对身体不好耶。」

「彼此彼此吧。好啦,快去洗吧。」

「真的?那,谢谢你的好意啰。」

「不客气。」

和贵子举起手回礼。菜穗子决定今晚就乖乖听从妹妹的话。

浸泡在浴缸里的身躯稍一伸展,菜穗子便感觉积压的疲劳从小腿和背部里渗出来,顿时放松心情,脱口而出「啊~」。这种感觉在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中不曾有过。菜穗子纳闷,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等到回过神来,口中便喃喃说著「讨厌讨厌」。

走出浴室一看,和贵子还坐在电视机前。菜穗子说:

「我先享用过了。和贵子也快去洗吧。」

妹妹点点头站起身来,匆然感到困惑似地歪著头,然后开口说道:

「那个——,从以前我就想问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直说不出口。想问姊姊,国中和高中时代的宏树,是怎么样的人啊?就是这样。老实说,我常常在想这件事。」

菜穗子像是突然被人刺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僵硬,擦拭头发的手不觉停了下来。「她察觉到我的不安了吗?」菜穗子无论如何都想从妹妹的神情中找到答案,然而一种奇妙的、难以判断的表情从妹妹脸上闪过,她在笑吗?

「因为我只认识十九岁以后的他嘛。国中的时候虽然念同一所学校,但比他低一个年级,简直就像陌生人呢。所以,那个时候的他是怎样一个小孩?是不是就像现在寄明信片来的那些孩子们一样?我最近也想过这些事。」

看见妹妹不停地想掩饰,菜穗子后悔自己刚才所表现出来的讶异表情。但在同时,她又想要知道,潜藏在那愿望背后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嗯。那我回想看看再告诉你。不过,我想确认一下,告诉你那些事会对你有帮助是吗?」

「谢谢。应该是吧。那么,晚安。早点睡喔。」

说完这短短几句,妹妹便走进浴室。

菜穗子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在意著:「到底和贵子的意图是什么?」恐怕,和贵子就是为了说最后这几句话才一直等在那里。不会错的!菜穗子感觉那些话语有弦外之音。

即使樫村是姊妹俩少数共同认识的朋友之一,但在那之前,两人从不曾以樫村作为话题来谈论。彼此都刻意回避著。

和贵子没有报考菜穗子念的那所高中,而选择进入女子高中就读,或许多少考量到成绩的因素,但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女子高中的篮球很强。菜穗子至今还记得每天早上都对自己的制服感到非常厌恶,因为与妹妹的相比,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制服俗不可耐。

樫村和菜穗子上同一所高中。两人共计有六年的时间都在同样的学校求学。不过,是从那次在滑雪场意外相遇之后,两人才开始交谈,所以菜穗子所熟悉的樫村,顶多只有四年分而已。

尽管如此,从国中开始就念同一所学校,加上樫村本人直爽的个性,高中时代的樫村对菜穗子来说,是将近五百名同年级的学生中,容易交谈的一人。事实上,也是求学时代中为数不多的重要异性朋友之一  。

高中二年级时,菜穗子与樫村同班,隔年也只是班级不同,但好几堂选修课两人都是一起上,所以一直持续著互借笔记这种程度的朋友关系。只不过,尽是樫村单方面向菜穗子借。

仅有一次,樫村曾略微向菜穗子透露想与她交往。其实是像「顺带」提到似地说出口。不过大学入学考试将近,而且菜穗子本来就对男女交往之事完全没有兴趣,于是皱著眉头,马上将话题转到风马牛不相干的地方。从那次之后,樫村就不曾再提过这档事。

或许自己也对樫村抱有好感。但菜穗子认为那仅止于好感,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感。最主要的原因是,菜穗子根本不懂感情的事,即使自己心里萌生那样的情愫,也会想「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吧」。

十八岁的春天,菜穗子考上本地的大学,樫村则名落孙山。之后,有一阵子完全没有樫村的消息。因此菜穗子觉得他应该是住进回忆里的人了吧。

隔年,和贵子到东京念大学。为了这件事,她和祖父母之间虽然有过争执——对于独子留下来的孙女要离家远行,两老很难赞同——但最后和贵子坚持遂行已见。只不过有个条件——必须住进有门禁的女子宿舍。和贵子妥协接受了。

在最初一年的夏天,返乡归来的和贵子向菜穗子询问樫村这个人。他也考上妹妹念的那所大学了。好像因为同乡之缘,让两人可以自在地相处。

当时菜穗子只觉得「好巧」,没有其他想法,之后便埋首于自己的大学生活之中。

四年后,和贵子找到本地广播电台的工作,于是搬回家住。过了半年,她向祖父母坦白有了想结婚的对象,要介绍给祖父母认识,没想到那对象竟是樫村。

这对菜穗子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从第一年的夏天之后,菜穗子连「樫村」这个名字都不曾再听妹妹提起过。

虽然,和贵子并没有隐瞒有个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这件事,但当时因为顾虑电话费,两人又都不是会勤快写信的人,所以菜穗子也不曾追问过她。即使没有这些因素,菜穗子仍无法否认有种好像被他们两人背叛的感觉。只是她还是无法清楚捕捉那盘据在心里的真正感受。

大概是和贵子觉得难为情吧。菜穗子这么认为,想强迫自己接受。分隔两地生活的这段时间,让姊妹两人变得疏远,也令菜穗子感到落寞。

但,理由不只是那样。到现在自己才明白

介绍祖父母与樫村认识的那个夜晚,是樫村第一次到家里来。离去时,菜穗子在玄关目送他与「陪他走一段就回来」的和贵子。

「樱庭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太好了。」樫村在最后说了这样一旬话,然后转身,像是被妹妹推出去似的,两人呈一纵列走出家门。看不见樫村的背影,被和贵子遮住了。菜穗子忍不住这样想。

——那段感情应该已经成为回忆,并在心底沉睡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高中生的樫村对自己倾心。那倾心带给自己美好的感受。菜穗子发现,当时的自己比什么都珍视那感受。

从那天起,心中那像异物入侵的感觉消失了。

即使如此,菜穗子还是将自己内心可能再度萌生的情怀,用怀念、乡愁之类的辞汇,收拾起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成功。不过也只维持到樫村突然去世为止。

虽然和贵子与樫村两人相约共度此生,但实际的手续一样都没有进行。整件事就在展开动作之前完全落幕。

当初,祖父母好像对樫村不满意。应该也曾针对这件事几度与和贵子商量。可是菜穗子都有意识地缺席了。祖母曾经要她一同参与讨论,但菜穗子以「那是和贵子自己的事」断然拒绝,且明明没事却假装要到学校而逃之夭夭。

一开始介绍樫村给祖父母认识时,祖父母就听说他要留在学校再念一次四年级。隔年春天总算毕业的他,却不去找工作,说是要重新再念一次大学,而继续留在东京。

从祖父母的角度来看,反对这桩婚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菜穗子不知道樫村打算要念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思想老旧的祖父母,似乎无法忍受孙女彼一个显然四年后或六年后都没有经济能力的男人绑住。光是留级一年就已经让两位老人家留下散漫、没出息的印象,也难怪他们会不满意樫村了。菜穗子暗自想像:樫村或许想成为医生或是律师吧,大概不会错。

问题悬在祖父母与和贵子之间,还没获得解决,就被搁置不理。「总之,在樫村经济能够自立之前,静观其变。」菜穗子想,这就是结论。和贵子方面,应该也想获得祖父母的祝福吧。一旦方向确定,妹妹也不再露出焦急的神色,开始忍受著远距离恋爱。

而这一切,菜穗子都没有介入。

当时菜穗子是研究生。和现在没有两样,完全陷在忙于做实验、回家时间不定的生活中。所以生活作习与和贵子错开也是事实。不过,菜穗子也感觉到,那不过是事后找到的藉口罢了。

——我不想从和贵子的口中听到关于樫村的事。

这样的心情,现在,菜穗子也无法否认了。樫村突然去世,让菜穗子再度将自己挖掘暴露出来。

樫村同学,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如果过得好就好了。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当然也很难过。不过同时,我想到这样就不用称呼你「妹夫」了。不对,是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松了一口气,然后寻找理由,才得到这样的答案。在那之前,我始终连自己都隐瞒著。

太狡猾了!竟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发觉自己的感情。

偶尔,菜穗子会仰望天空,如此喃喃自语。对于这样的自己,她除了感到困扰之外,也束手无策。

嗨,让您久等了。星期三的深夜零时到了!

别说日期上已经是星期四这样死板板的话嘛!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为您播放的是樱庭和贵子的「卫星巡航」。今晚,大家也一起彻底放松,尽情享受吧!

首先,SRB要在这里向大家说声抱歉并提出更正。

在上周四播出的节目中,主持人渡边先生,将他口中所声称的樱庭和贵子的体重,透过公共频道传送出来。不过呢,那全是胡说八道!只有是二位数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而已。

那个数字,恐怕是我状况比较好时的舒张压吧?不然就是我五月健康检查时的左手握力。看样子,敌方的情报相当混乱喔!

什么?和贵子小姐的握力有那么强吗?咦,很奇怪吗?啊!不行吗?什么、什么?一般女孩子没那么大力气的?嗯,很厉害?真啰唆!有时间写这些调皮捣蛋的大字报,不如去准备要播放的歌曲!

不好意思,失礼了。

SRB今后会小心谨慎,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依据我方日前获得的情报,主持人渡边先生好像在电台附近的秋本药局,买了治香港脚的药喔。关于这项情报的后续,像是发现收据之类的,而且验出渡边先生的指纹,或是获得药剂师的证词等等,我们会再公布。敬请期待。

不过,真的很过分耶!如果大家信以为真的话,你要怎么对我负责啊?我真的没有那么胖嘛!衣服的尺寸一直都是九号啊!既然这样,我樱庭和贵子要非常努力,努力到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掉泪那样,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这个体型,就是这个体型不能变!

呼!接下来,回复平静的心情,我们来听一首歌吧——BUGGLES的(电台之星的悲剧)。如同大家所知,BUGGLES这个二人组合,在第一张专辑发行之后,就加入YES乐团了。不过你们知道吗?一年后,BUGGLES曾一度复活喔!

这张专辑的封面,是团员之一的Trevor Horn穿著夹克的画像耶!真是太劲爆了!四十五转的黑胶唱片,歌曲的感动尽在里面。听听看就可以想像得到喔!

那么,一起来欣赏——

噢~噢喔、噢~噢喔△

日下在学会中演讲的事正式定案。不过,这是在主题概要确定时,就人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其实所谓定案,不过是单纯地将它写成白纸黑字的书面文章罢了。

这个世界,所有事情都是这样运作的。定案前就已经内定。菜穗子已能清楚看见,未来半年或一年内大概会继续待在那里的自己将度过的每一天,不过是反覆重播同样的画面而已。菜穗子并非讨厌这样的生活,只是有时会出现窒息般的感受。

尽管如此,当日下要在学会演讲之事一定案,周遭突然一阵慌乱。直属于日下的菜穗子,必然受到影响。固定要做的实验不能因为这样就抽手不管,所以她忙得昏天黑地。

这一天也是,菜穗子原本打算在中午前将工作整理完毕,但比预期的多花了点时间,中午去用餐休息时,已将近下午一点了。由于天气晴朗,她决定在户外用餐。

菜穗子在校内餐厅买好午餐后,穿著一身研究室的白衣,钻出群众的大学部学生吞云吐雾的烟阵。走到户外,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没有人坐的长椅坐下。面前的白杨树高高耸立,从树梢穿透枝叶间隙洒落的阳光若隐若现。太棒了!是个好位子。只是这样小小的满足,就让菜穗子心情轻松起来。

一步出建筑物,看见校园绿意盎然。仅仅是这样,就该心存感谢了。加上几乎很少有汽车驶入,所以空气比市街上昀清新多了。菜穗子喝了一口牛奶,打开三明治的包装袋,从混成一团的鸡蛋沙拉中取出三明治来吃。

午餐仅仅花十分钟就解决了。但在这短短的十分钟之间,好像到了下午的课即将开始的时候,菜穗子一抬头,看见长长的一列人影,感觉很不真实。想到下午非处理不可的工作,虽然知道最好赶紧结束休息时间,但菜穗子还是想再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色。

菜穗子闭上眼睛,将双手伸展开来,感觉阳光似乎正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就在这时候,她匆然注意到有脚步声靠近。张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被白衣包裹住身躯的男子向她走来。果然,手上也提著相同的茶色纸袋。

「你好!」是一个叫饭野的男子。他是今年的研究所新生,菜穗子的学弟。不过因为他之前念过其他大学,不知道是退学还是毕业后,才又重新考进这所大学的研究所,所以实际上似乎与菜穗子同年。但这些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他在哪里学过什么之类的详细情形,菜穗子并不感兴趣。

菜穗子对这个饭野没什么好印象。

首先,从初次见面开始,饭野说话就很没礼貌。「喂!日下的研究室是这里吗?」两人在走廊碰到时,饭野突然这么问菜穗子。那是今年四月的事。不过,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这种小事。

菜穗子从以前就对这种轻慢失礼的人没有好感。饭野正是如此,但也因为这样,加上年纪较大,他在研究所的新生中,已成为头头了。菜穗子也曾看见他连对上面的人都用命令式的口气说话。只不过来了一个饭野,菜穗子便觉得研究窒的气氛似乎变得令人讨厌。

只要那个人一与她攀谈,她的脸颊就瞬间变得僵硬,这点菜穗子自己也知道。就连阳光都不再感觉灿烂。

「樱庭小姐也还在吃午饭啊?我可以坐这里吧?我虽然做完实验了,但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没有食欲,所以拖到现在才吃。」

「请坐。我刚好吃饱了。」也不管话有没有说完,菜穗子立刻站起身来。

她非常冷静地瞥了饭野一眼,见他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慢用。天气晴朗感觉很舒服喔!」一说完再见,菜穗子便大步向前,但随即发觉两手空空,又慌慌张张地回头,将自己的垃圾——牛奶空盒和塞了透明包装袋的纸袋——从长椅上拿了过来,再把它扔进垃圾桶。菜穗子知道对方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于是涨红了脸,丢脸到像要冒出火似的。

那天下午,菜穗子一直无法回复原本的平静,结果在学校里忙到深夜。

早晨,菜穗子还一脸睡眼惺忪,就急忙确认今天是星期几,一看才注意到,月历还停留在上个月分,没有翻出新的一页。月历上,用红、蓝、黑三色印刷出来的数字上方,是一张不知名的外国演员的笑脸。应该是名人吧。因为这月历是和贵子从电台带回来的。

什么嘛!明天可以休假。

看到正中央孤零零一个红色的3字,菜穗子有点高兴。是文化日

好像是决定制定宪法的纪念日吧。以前曾经学过,现在都忘记了。

不过,那个念头瞬间即逝。菜穗子转头看时钟,发现时间较往常更晚了,于是急忙从床上爬起,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因为觉得麻烦,便穿上昨天那条牛仔裤。反正还要罩上白色外衣,所以原本想衬衫穿一样的也没关系,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太好,便放弃这么做。

下楼到起居室,难得看见和贵子已经坐在那里。

「唉呀!怎么了?」

「唔。没什么。」

如此一问一答之后,菜穗子急忙补上一句「早」。妹妹也回应道早。菜穗子一边斜眼看著一脸睡意、手肘靠在餐桌上的和贵子,一边匆忙移动脚步发出拖鞋声响,还真有点羡慕妹妹的悠闲。但她立刻转念想到:就算明天是国定假日,这孩子大概也无法休假吧。

「昨晚不是很晚才睡吗?」

「嗯,不过没关系。对了,我泡了咖啡,姊姊也喝一杯吧。」

听到这句话,菜穗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发生什么事了?啊,我知道!因为明天自己不能休假,所以希望下雨对不对?」

「无聊!」和贵子噘起嘴说。菜穗子连忙道歉,并满怀感激喝了一杯咖啡。难得可以品尝别人泡的咖啡。

「姊,这个星期天你可以休假吗?」

「大概可以吧。怎么了?」

「我那天也休假。是这样啦,有一家店的葛切好像很好吃,我在想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吃看。」

菜穗子自然而然想到那天晚上的对话,剎时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菜穗子将那不安按捺住隐藏起来,然后点点头说:「了解。我会努力不让那天有事的。」

「太好了!」妹妹笑逐颜开。此时菜穗子走到对面坐下,注意到餐桌上的食物——土司和西式炒蛋,这才想到今天早上没有闻到味噌汤的香味。

「奶奶呢?」

「我跟奶奶说今天我做早餐,哄她再去睡。不过,我猜她一定起来了。我只是泡个咖啡嘛,又不是要做竹荚鱼干,对不对?」

「那,这个——」菜穗子指著西式炒蛋问。

「我做的啊!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没有意见。」菜穗子心怀感谢地合掌说开动后,拿起餐叉舀一口炒蛋吃。炒蛋有点太咸,菜穗子想到学会期间要投宿的那家饭店的早餐,也是这样的味道。

「本来想做得再软一点的……」妹妹喃喃说著,菜穗子彷佛没听到似的,小小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

不过,即使是「北国」,这个时节要下雪还太早。

随著人口增加,菜穗子似乎感觉初雪年年晚到,难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吗?边走在早晨濡湿的人行步道上,菜穗子一边思考著这件事。虽然还不至于降雪,但也到了一吐气便化成薄薄白雾的时期了。即使晴朗的日子里,早晚也已笼罩在一片低温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姊妹俩的聊闲,隔天星期三确实下了一场大雨。

菜穗子按掉闹钟躺在床上,不久又在昏暗的房内再度沉沉入睡,等到起床时,时钟已走到十一点了。难得的假日业已过去一半。没有懊悔也不感觉倦怠,菜穗子坐起身在床上发呆一阵子。觉得不管怎么睡都不够。但也不能老是这样。

下楼走到起居室,祖父正横躺在沙发上看将棋节目。祖母则戴著眼镜在饭厅里看书。她的面前放著用擦拭碗盘的布覆盖住的餐点,分量正好足够一个人吃。

「早安。和贵子呢?」

「早。和贵子今天好像要上班喔!大约一个小时前就出门了。」

菜穗子这才回想起来,说了句「这么说好像是耶!」然后走进盥洗室。菜穗子用餐时,祖母头抬也没抬地埋首阅读,祖父则继续在电视机前看著接下来播放的新闻节目。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头条新闻是一名阁员在不知哪个国家所召开的记者会。

菜穗子找不到话题与两老闲聊,不过也不想出门。

她坐在餐桌前出神望著祖父正在看的新闻,祖父突然转换频道,画面变成年轻女演员的订婚话题,菜穗子怕万一话题扫到自己这裎会无法招架,便站起身来逃离现场。

回到房间后,菜穗子脑海里也没有浮现特别想做的事。

虽然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也是原因之一,但大部分是拜祖母的勤劳所赐,房间一直保持得很整齐清洁,没有特别脏乱的地方。该洗的衣服,除了贴身衣物之外,也都洗好晾乾收进橱柜里了。

菜穗子满怀自嘲地想著:「我完全没做家事呢!」不过现实上,也的确是强人所难。祖母今年已六十九岁。一般来说,早该安享晚年了。然而她却再度担起母亲的重任。

忽然,菜穗子很好奇,祖母究竟是几岁的时候生下父亲的?

菜穗子是在父亲二十二岁那年出生的。念小学时,遇到星期天教学参观之类的日子,菜穗子总是自豪自己的父亲明显比其他人的父亲还年轻。母亲与父亲同年。父亲大学毕业时,母亲已经怀了自己。仔细回想这些往事再试著推算,父亲出生时祖母才十九岁。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生产。

十九岁的祖母,二十八岁的自己。菜穗子想将两个意象重叠,但是失败了。

——真是被打败了!奶奶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爸爸都九岁了。

菜穗子试著想像自己身旁站著少年时代的父亲,但那影像一直无法顺利浮现。他应该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吧。那个阶段,说话大概也不输给大人了。

菜穗子的日常生活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这些想像。

她重新环视自己现在所处的房间景致。或许这正是父亲以前使用过的空间。然而,现茌这个堆挤了厚厚专门书的房间,与幻想中的少年身影完全不相称。

菜穗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她横躺在床上,觉得两手空空的不太习惯,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来看。一翻开,掉出一张书签。这书是日前刚出版的学术用书。因为对原文有点没把握,所以一直期待翻译本的出版,一出版便赶紧将它买下来。

「嗯,这里看过了。这里也是。这个部分怎样呢?好像有印象,不过,等一下!」就在寻找原本夹放书签的位置时,菜穗子的脑子里陡地塞满了被赋予特殊意义的α、β符号,或是以希腊文字和连字号开头的专门用语。细细的丝线奔走绕行于脑髓之中,将那些符号、用语一个个串起,并引领它们依著固定的节拍,愉快地前行。一旦规则定出来,菜穗子很容易便可以集中精神。「啊~对了!就是读到这里觉得很难就停住了。对、对——」

再抬起头时,乌云满布的天空已变换成黑夜。

菜穗子又前进了不少页数。她将贴有水仙押花图样的书签重新夹回书页之间。

匆然,她闪过一个念头:这就叫逃避现实吗?但摊开在她眼前的正是支配自己每一天的现实啊。

此时传来祖母的呼叫声,告诉她晚饭准备好了。

「好!我马上下去。」回应的同时,菜穗子想起和贵子做的早餐。「或许,妹妹也有过和我今天一样的想法吧。」菜穗子这么想。

好久不曾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钣了。今天的菜色是鸡肉加小黄瓜再淋上中式芝麻酱的凉拌鸡丝,和满满一碗高野豆腐加四季豆及红萝卜的杂菜卤。

菜穗子怀著感谢的心将炊煮好的米饭送进口中,一边想著:「不知道和贵子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时钟已经走到午夜零时。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不管您是不是满心期待,现在是樱庭和贵子的「卫星巡航」时间。既然难得有缘在空中相遇,就让我们一同尽情欢度今宵吧!

大家都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期吗?

在此谨向各位听众朋友报告一个讯息。这个星期一,我和渡边先生可喜可贺地缔结了休战协定,我们的爆料大战就此停战。不过,说到爆料,我到现在还听见有人说「那个数字好像是真的」呢!那不是真的啦!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下来,我想稍微做一下这次事件的回顾。

我想他本人也说过了,就是星期四收到的明信片,收信人姓名全部都写渡边爸爸。这是真的喔!还有啊,听说在他太太的强烈要求下,他勉勉强强,不对,是很乐意地买了爱马仕送给她。好像是节目播出后,他太太气冲冲地跟他吵说「我没有爱马仕围巾啊」。渡边先生,对不起喔!

不过,听说结婚戒指好像非常贵耶,哎呀,都是电台内的八卦消息啦。

小真,渡边先生只爱你一人。请原谅他喔。啊,小真是渡边太太的名字啦。

然后呢,渡边先生在我耳边大叫「因为意外的开支,我没钱啦!」所以今天中午,我请渡边先生去附近的餐厅「若月」吃鳗鱼。渡边先生吃松餐,我吃梅餐(*注)。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荷包缩水了,没办法,晚饭只好节制。结果,真是一大失策!两个小时前开始肚子就饿得不得了!什么什么?节目播放中肚子绝对不可以咕咕叫?那当然!还没出嫁的女孩会做出那样丢脸的事吗?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今天的传真。来自十六岁的美纱子的信。

「每个星期我一定会收听这个节目。听到和贵子小姐总是充满活力的声音,我觉得我的活力好像也跟著跑出来了。」

哎呀!这个话真令人开心。我也要谢谢你按时收听节目喔。

接著,「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每个星期一定会被和贵子小姐大声骂『啰唆』的到底是谁呀?因为我想写信安慰他,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最后,每次都主持节目到很晚真是辛苦。请你要加油喔!」

*松餐、梅餐:日本料理的套餐等级。有松、竹、梅等。

听得可真仔细呢!

他呀,叫作工藤,是负责这个节目现场的音控人员。长得有点可爱唷!不过很自大。

所谓音控,我也不是很了解啦,反正就是待在录音室玻璃的对面,每个礼拜都要确认他读秒的手势——到底是三根手指还是一根手指实在搞不清楚,所以节目播出前一定要依序比比看。除了这个,就是做做体操之类的啦,工作内容好像就是这样。咦?什么?还要帮和贵子小姐写悔过书?真是够了!好啰唆喔!这个礼拜也想写吗?想写的话我就让你写!因为很简单嘛!

好,来听首歌吧!

这个星期我们要把EAGLES的(加州旅馆)一次播完。长达六分半钟。中途不可以插播广告喔!最后就没关系啦!

名曲中的名曲,请好好欣赏。

还有,现在在我手边的提包内,藏著一个「北村屋」的红豆面包,工藤不知道。有六分钟的话就可以好好把它吃完啦。

那么,开动了。不是啦!是音乐开始——

约定好的那个星期天,天空万里无云。

从上午起,姊妹俩就开著车,朝向还在爬升中的太阳驶去。这条路是因运河闻名的城市延伸出的道路。两人自从之前去扫墓以来,就不曾乘车出游过。难得和贵子这么早起,姊妹俩因此决定乾脆开车到海边。预定回程再去品尝葛切。

「空荡荡的都没有人呢。」

「时间还早嘛,而且还不到滑雪季节,所以也没有观光客。」

今天操控方向盘的是睡眠比较充足的菜穗子。

穿过市区后,没多久道路两旁便出现山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叶落尽独留光秃秃枝条的萧瑟景象,但偶有几株常绿树和晚来的红叶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不愧是初冬的海岸,果真很冷。两人有备而来特地包裹著一身厚厚的衣裳,却被强风吹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没多久,和贵子就说要回到车子里,菜穗子也举双手赞成。当然这只是惯用说法,事实上菜穗子两手紧紧藏在口袋里,仅用头努力表示赞同。

「呼,好冷喔!」

「为什么一冷就会流鼻水呢?」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那,下次先查一下吧,你最拿手的不是吗?」

谈笑间,两人发现旁边有一间家庭式餐厅。彼此点点头表达意愿后,便奔进那家餐厅,点了两杯热可可。寒气已渗透全身,得靠热可可暖身才行。

「接下来天气会愈来愈冷,人却变得愈来愈怕冷了。」

「是啊。以前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裙子下面还是露出两条裸腿呢。」

「那时候是这么讲的吗?裸褪?」

「不记得了。」

在这样的对话问,热可可终于送过来了。一缕缕热气从看似甘醇浓郁的咖啡色中,宛如福音般升起。

待身体回暖:心情平静后,好一阵子,两人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防波堤的对面,依旧散乱著海浪碎裂后的白色浪花。晴朗明亮的天空下,海面一片湛蓝,彷佛与刚才的寒冷完全无关一般呈现在眼前。

热络的气氛突然沉静下来。菜穗子微微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悄悄地调整好姿势,做好心理准备。

「姊,之前提到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开口说话的是和贵子。从受到邀约起,菜穗子就某种程度预想过这样的情况。

「樫村的事对吧?」

「嗯,没错。」

直到这一刻,菜穗子仍忍不住揣测妹妹的真正意图。不过既然答应要说,就不得不遵守这个承诺。

「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就连他考上哪里的大学我都不知道呢。」

「可是,国中、高中都读同一所学校对吧?有好几个学期你们不是还同班吗?」

「话是没错,可是——」

「应该记得什么吧?除了同班之外的其他回忆。明明答应要告诉我的。」

「可是……那他曾经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菜穗子将话题岔开,企图多争取一点时间。但妹妹瞬间移开视线,随即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

菜穗子喝了一口冷水,然后双手托腮佯装在想事情。实际上是在寻找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她不得不假装在做点什么。

「对了,我借过他笔记。他曾夸赞我的生物笔记很容易看懂。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借了之后就放著不还,脸皮很厚呢。」

「还有呢?」

和贵子边说边挤出一丝微笑。

「嗯~骑脚踏车上下学。啊,这是高中时候的事。」

妹妹低著头,眼睛微微往上扬。菜穗子像是被论斤秤两一般,感到一阵心惊。不过那表情也和往常一样,转瞬间便消失了。

「是这样啊。老实说啊,都是我向他借笔记喔。」

「咦?是吗?」这真是超乎菜穗子的意料。

「他不是毕业考失败过吗?」

「那是因为他根本心不在那里。那时他脑袋里想的都是下一所学校的事。」

「嗯。」菜穗子除了点头之外也无法说什么。那是菜穗子所不认识的樫村。

「直到第二年,他都很认真读书喔。不过他的说法很奇怪。他说,因为难得能考上大学,所以要努力用功到最后,以念书为乐。感觉有点别扭呢。」

「是喔。」菜穗子应和了一句,将所剩不多的热可可喝完。总觉得很像樫村会讲的话。不过不知不觉的,这一次换成菜穗子低著头扬起眼睛看和贵子。

「考试前,我们两个人在甜甜圈屋念书到很晚。因为语言书一个人念会觉得很无聊嘛。所以我硬是要他陪我一起读。宿舍的门禁时间是十点,管理人大概都十点半回家。所以我叫他十一点来接我。」

「喂!和贵子。」

「哎呀!这点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的。大家都这么做。因为太晚回宿舍会违反规定,所以就先回去再跑出来啊。就穿著裙子从一楼同学的房间窗户跳下去。因为要去见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生,所以想打扮得可爱一点嘛。啊,虽然已经过时效了,还是不要告诉爷爷奶奶唷。因为以前答应过他们嘛。」

和贵子露出诡谲的微笑,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菜穗子不知怎么的觉得没了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了。」

「之后,走一段路再拦计程车。让计程车等在宿舍前总觉得不好意思嘛。然后就到车站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甜甜圈屋或家庭式餐厅念书,直到第一班电车发车,再去学校,到学校后又继续念到考试前。一开始考试后,我根本不知道会先写完答案卷还是先睡著,那种感觉很微妙,很惊险,也很刺激。」

说完,和贵子吐吐舌头,菜穗子回应她一个苦笑。妹妹虽然笑得很爽朗,但菜穗子总觉得有点不自然。妹妹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当然,不是考试的时候,也会偷跑出去。」

菜穗子在心里「啊~」了一声。

转念又想:「本来就会这样嘛。」随即低下头来。

就在伏下头的瞬间,菜穗子感觉妹妹脸上露出试探似的表情。但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再确认。不可能有的。自从目送两人离去的那个夜晚开始,自己就一直害怕听到这件事。她非常清楚。也曾想过,这是否就叫作悲惨呢?

回忆就当作回忆搁著置之不理就好了。至少也应该将它上锁放在心底。况且,他再度出现时,不是已明白宣告他是妹妹的恋人了吗?那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情感,自己到现在都一直珍视著,只能说是择善固执罢了。而且,一度还是白己亲手阻断了它的发展。

菜穗子对视线该往哪儿摆感到困扰,于是又望向窗外的浪花。蓝和白。她脑中只想著这两个颜色。和贵子也不再言语。菜穗子忍不住在脑中一隅揣测这沉默的意义。

「是吗?那么,如果照那样下去没有发生意外的话,他也考取学校,说不定现在和贵子就是是医生太太,过著有点奢华的生活呢。」

菜穗子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而开口这么说。脸则一直面向窗外。

「咦?」

但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音调突然拉高的惊呼。菜穗子觉得诧异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妹妹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感觉就像点了冰咖啡却送来麦茶,没注意就倒入鲜奶油,只好那么喝下肚。

「是谁说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妹妹眉头微微皱起。

「没有啦!因为我听说他要重新考大学啊。不然的话,是律师吗?对不起!可是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都不是啦!」

「我想错了吗?」

「完全弄错了。」

这时妹妹的脸上彷佛浮现一股悲伤。为了理解那悲伤隐含的意义,菜穗子不得不等待和贵子继续说下去。

和贵子一边剥除随热可可附上的方糖的白色包装纸,一边静静地开口说:

「他打算去报考航空大学,说想在天空飞翔。」

和贵子说这话的表情,和那时——事故刚发生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所以那家伙才会去坐滑翔机啊!」

樫村宏树坠落在中央阿尔卑斯山脉(*注)附近的城镇。

菜穗子之前从不曾跨入那个地区。和贵子应该也只有那一次吧。两人恐怕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造访那里了。或者,有那么一天会突然有那样的心情?菜穗子无法想像。

事故发生的隔天早上,樱庭家才接获通知。虽然主要是因为在现场确认身分耗费许多时间,但樫村家在事故当天就得知消息了。只是,樫村的母亲陷入半疯狂状态,加上两家人的交往尚浅,两项因素交相作用下,樫村的父亲一时忘了和贵子的存在。

据说,事故发生后的十多个小时内,樫村尚有一丝气息。不过意识模糊,口中不时发出呓语,结果就在被用担架抬进医院后,在双亲和护士们的注视下断了气。

不到二十五年的生命。

接到消息后,和贵子立即搭飞机前往事故地点。临走前,她以令人惊讶的冷静态度制止了想要陪同前去的菜穗子。

*中央阿尔卑斯山脉:位在日本本州的中央地带,山脉高二千公尺,有冰河遗迹。

菜穗子的心情很复杂。虽然自己的确想去,但听到和贵子说「没问题」时,心里某个角落确实也跟著松了一口气。

葬礼结束后,和贵子对菜穗子说了这样一段话:

「听说,他在坠落之后还活著。

这件事让我非常懊悔。在空中的时候他应该有闪过『惨了』的念头吧。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一定很害怕。

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他坠落期间、尚有意识期间,我大概正满不在乎地在电台里谈天说笑吧。

我想,如果我当时能侧耳倾听,或许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是吗?如果那样,可能来得及。说不定可以握一下即将死去的他的手。虽然或许是不可能的事,不,我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就是无法抹灭那种感觉。它沿著肩膀到后颈紧紧贴著我。

我觉得很痛苦、非常懊悔。——不甘心!

不过啊,我一定听不到的。说实在的,应该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根本没资格当他的恋人。

姊,救救我!姊——」

菜穗子抱著哭泣的和贵子的肩膀,静默不语。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和贵子与遗体一起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永远失去樫村的事实,已将菜穗子内心的想法完全挖掘出来。那就是她在心里某个角落牢牢构筑起一个空间,在那里藏著她到目前为止的「生」,也藏著一个永远不属于她的「失去」。面对这个事实,菜穗子只能愕然地承认,别无他法。在想一起哭泣的心情和愧疚之间,菜穗子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对不起!和贵子。我没有资格帮你——。

菜穗子的手掌间感受到从妹妹肩膀传来的震动,心里一面这么喃喃自语。

从那之后,和贵子不曾再搭过飞机。

首先,虽然上个星期也狠狠道过歉了,不过,今天要再一次致歉。

上周的节目中,我关掉麦克风,配合著「ON AIR」,得意忘形地哼唱EAGLES的歌,一直到最后的吉他声为止,我完全忘我地随著音乐乱叫乱唱一通,所以红豆面包只咬了一口而已。本来想在广告时间把它吃完,但由于没有事先准备饮料,所以宣告失败。

然后呢,那件事就发生了。

工藤「啪」的就开始了,我赶紧说「让您久等了」。可是,从我嘴巴说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啊唔久咚了」。这是故意说的啦。现在嘴里没有吃东西。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补充说明一下比较好。

——工藤写好悔过书了。我也被迫签名了。

什么?是你不好?我知道啦!所以我才这样道歉啊。您好像很啰唆喔。

OK!言归正传,来看看今天的传真吧!是十七岁的理绪写来的。

「和贵子小姐,每星期听到你充满活力的声音,是比什么都令人古同兴的事。无论如何,请把活力也分一点给我。」

录音室外的家伙嘴里好像念念有词在说什么「快拿一点去」,别理他!

我们继续看理绪的信。

「其实,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因为被人家甩了。对方跟我说『你真的很俗耶』,然后放我一个人在地下街哭就走了。再加上,下个星期期中考就要开始了,我完全无心准备,怎么辨?」最后还画了一个眼泪的符号。

好,怎么办呢?那么可恶的男生就把他忘得一乾二净吧!把那愤怒转换成能量勇往直前,尤其是要彻底把书念好,这样做,你觉得如何呢?可以的话,邀朋友一起念书。当然,如果一个人可以的话,也不是一定得找人一起念。不过,我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类的人。比较喜欢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对不对?还是我想错了?

为了准备考试而一起念书,这几乎是只有在学生时代才能做的事唷!有时候,那也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因为是我说的,错不了的。

接下来是颇受好评的每周一曲怀念流行音乐单元——这个名字是我现在取的——这个礼拜让我选播一首我喜欢的歌吧。其实每次都是播我喜欢的啦!总之,我在挑选理绪的传真的时候,就决定要播这首歌了。因为我以前是他们的歌迷嘛!

保证听了会很有精神。理绪,我们相互加油鼓励,一起变成像那样的好女人吧!

这首是为你写的歌,绝对不会错!

DURAN·DURAN——〈Rio〉

日子一天天匆匆过去。感觉时间有如加速度般流逝。

那天午后,日下为了学会演讲的事,把菜穗子找过去,拿给她一份刚完成的讲稿初稿,希望她先浏览一遍。当菜穗子询问什么时候交回时,日下回答「尽量最快」。菜穗子一边想「这种讲法好奇怪」,一边收下稿子。

回到座位后,菜穗子先坐在键盘前专心处理整理到一半的资料。傍晚,她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想著「来看稿子吧」时,日下再度找她。是心理作用吗?菜穗子感觉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

「樱庭,很抱歉,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原本以为日下要问是否读过讲稿了,不由得筑起心理防备的菜穗子,这时放下心,站起身来,问:「这次是什么事?」副教授鼓胀著双颊搔搔头说:「是学生有一点事——,我又没骂她,可是她突然就哭了起来。我觉得和她单独对谈不太恰当。」菜穗子就在日下的个人研究室门口,听他说明事情原委。

日下当然不只在研究所开课,大学部的通识课程他也有救。不过,因为他的课要交的报告,比其他课还多,所以每年修课的学生人数都不多。人数一少,上课时便自然呈现像是小型研究会的气氛。

而且,日下的评分很严格,即使每次上课都出席,也不容易取得学分。反过来说,从这个副教授手中夺得学分的人,毕业后继续留在学校做研究的机率很高。说得明白点,菜穗子正是其中一人。

今年一年级的新生中,好像有一个女学生交出的报告很有趣。日下没有明说,暗自注意她的表现。夏天过后,她突然开始迟交作业。然后据说从上个月左右开始,她变得常常请假没有去上课。因此,今天日下看到很久没来上课的那个女学生,便把她叫到自己的研究室问话。

「我是关心她,结果她突然说,既然这样就休学或退学好了,说完就低头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没再说什么。我投降了!我想,如果同样是女生,她可能会说吧?所以想到请你过来。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听完日下的说明,菜穗子还是不太清楚实际状况。

「老师跟她说了什么?」

「我只问她发生什么事而已。也没有大声吼她啊!」

副教授神经质似地用手推了推眼镜框。

没办法,去跟她谈谈吧。菜穗子做好心理准备,走进研究室,看见会客室的沙发上,坐著一个茶色头发的女孩。茶几上放的大概是报告。

正当日下要介绍菜穗子时,那女学生早先一步站起,低下头说:「对不起。」

然后抬起头来。她红通通的双眼,突然露出不屑的神色,一时之间,菜穗子只觉得困惑,但她接下来的话,却扰乱了菜穗子的平常心。

「这个人是谁?」

质问似的口气。眼神也像是瞪人。菜穗子心想:「我是因为小姐你才被叫唤来的耶。」不免感到生气。但那女学生赶在菜穗子开口前,继续说道:

「老师,你把我哭的事都告诉这个人了吗?」

被她这样一说,日下才赶紧介绍:「不是,这位是樱庭,是我的助理。」没办法,菜穗子只好说:「总之,先坐下来吧。」但对方用力摇摇头说:「就结果而言,让老师吓一大跳,是我不对,所以我向日下老师道歉。这样子应该可以了吧。」

听到这种说法,菜穗子忍不住质问她:「等一等!你这样说不觉得失礼吗?」

但完全看不出这女孩有一丝一毫反省的样子,反而是更加涨红了脸。

「因为跟你又没关系。老师当然不用说,可是我又不认识你,不是吗?」

吐出这番话后,对方用手指轻擦了鼻子下方。看到这个突然的动作,菜穗子想「啊——还是小孩子嘛。」顿时战意全消。

趁著这个空隙,那女孩夺过放在椅子上的包包,说句「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就转身离去。速度之快,连出声制止她的时间都没有。在确认听到一声粗暴的关门声后,菜穗子转过头来,无意间与日下四目相对。

「那女孩是怎么回事啊!」

副教授耸耸肩,只回答她:「真是不好意思。」然后一边自言自语说著「宛如一阵龙卷风呢」,一边走回自己的座椅坐下,伸手转动书桌上的地球仪。

「她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那个年纪的女孩真难懂啊。」

日下将手肘靠在座椅扶手上,任由双手下垂,像叹息似的说出这番话。看到副教授一脸疲惫的表情,菜穗子感到心虚,随即兴起一个念头,试著问:

「老师,那我也很难懂吗?」

「啊?」日下靠著椅背,仲长脖子,然后回转椅子避开菜穗子的视线。

「不要问这种事!不然,你觉得自己很容易懂吗?」

菜穗子苦笑一下,稍微思索后回答:「不容易。」

不知道为什么,菜穗子将视线转移到桌卜的报告。虽然只看得见封面,但那工整的笔迹,与那女孩刚才的态度一点都不相称。报告右下方可见「椎名久美子」的名字。

「不好意思啊。」反覆说著抱歉的话语,日下又搔了搔头。

「读过文章就知道她有没有那个敏感度。不是只有理解能力而已,而是她思考的方式之类的,如果要说的话,就是所谓适不适合。拥有这种特质的男生也好女生也好,我都会想拉他们一把,将他们提升上来。我对自己这种鉴别的眼光很有自信。不过如果本人没有那个意愿,我也帮不上忙。」

日下自言自语般继续说。声音流露出遗憾的感觉。在他望向窗外的眼神中,菜穗子看到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不曾见过的神情。

这时,日下彷佛想转换心情似的,突然将椅子转过来。

「现在才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樱庭,你有那个潜质,适合做研究。我可以向你保证。所以才拔擢你成为助理。要加油喔!还有讲稿的事,不要忘了,拜托你了。四、五天左右交回。」

说完,日下挥挥手像是在说「已经没事了」。菜穗子行礼致意后走出研究室,心想:是不是该说些道谢的

话呢?

这天,菜穗子虽然比平常早回家,但不知怎么的,竟辗转难眠。片片断断的思绪,在眼前、在脑海中,奔走萦绕,即使躺下来也全无睡意。

时间走到半夜一点,菜穗子决定藉助酒精或其他饮料,强迫自己入睡。

当她要去冰箱找喝的走到饭厅时,看见和贵子还没睡,手抱抱枕,耳朵挂著小型收音机,坐在起居室开著静音的电视机前。和贵子发现菜穗子站在那里,开口说:

「怎么了?不是很早就上床睡了吗?」

「嗯,有一点事。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不著,所以想喝点酒帮助入睡。」

「哎哟?很少见喔!既然这样,我陪你。好吗?」

「当然。可是,和贵子可以吗?明天——」

「总会有办法的。而且,对我来说,现在还不算晚呢。」

菜穗子想到,如果是星期三的话,现在正好是节目刚结束的时候吧。

「是喔,明天的这个时候,你还在电台工作呢。」

「对呀,我这个时间是不会睡的。」

「那你现在听的广播是——」

「唔,别人的节目,想听听看别人聊些什么。我虽然在电台工作,也不是每天听广播啦。」

「电台不会帮忙录成卡带吗?那样的话,白天有空再听就好不是吗?」

「如果请电台帮我录,一定会被打回票。而且啊,这种节目不在深夜时候听不行喔!还有,真正的话,不面对著桌子感觉就出不来呢,是真的。」

「是这样的吗?」

「真的是这样!不是本来就这样吗?」

和贵子心情偷快地边哼著歌,边拿出两只酒杯。两人在冰箱搜寻了一下,发现一瓶被遮住的国产白酒。妹妹抱怨:「难得和姊姊一起喝,没有更好的吗?」「其他的都不够冷,有什么办法。」菜穗子晓以大义。事实上菜穗子觉得喝什么都可以。

打开在冰箱发现的Camembert乳酪,加入下酒菜阵容。想添加一点色彩,又切了几颗番茄。「奶奶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两人感到格外佩服。「不过,我们两个连家中冰箱里有什么都搞不清楚呢。」和贵子说了这句话后,两人沉静下来。

姊妹俩不著边际地闲聊了一会。先是妹妹提起白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那是对几年前发生的某事件所下的判决。接著两人各自将白天吃到的食物品评一番。藉由那一长列的食物名称,再扯到日前两人出游归途中,绕道去品尝葛切的话题。于是和贵子提出邀约:「下次再一起去吃法式巧克力蛋糕好不好?」

剎时,空气中没有任何声响。似乎两人都想起上周在海边那间家庭式餐厅的对话。

「那个——」两人像是齐唱似地异口同声说出这个话头。接下来菜穗子说的「你先说」,又与妹妹带有手势的「请」漂亮地重叠在一起.

「真讨厌!姊妹俩干麻默契这么好。」和贵子笑著说。

「不过,还是要敬老尊贤一下。请吧!」

「是吗?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那我就先说一下好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断在想一些事。比如自己待在大学的理由是什么?或者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做这样的事……等等。」

「嗯,我想这种事是有的。」

「如果看到女孩子修我以前上过的课,我就会想,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岁月。啊,可是是完全不同的类型。还有,今年春天进来研究所的新生中,也有人是别的大学毕业后来念我们学校,我本来并不在意,可是最近很奇怪会特别注意他,心想,大家都在思考些什么呢?」

「这不就表示你已经很适应你的工作了?」和贵子边点头边说。

的确,刚转换角色时,菜穗子满脑子只有眼前的工作,根本无暇他顾。

「原来如此。或许你说得对。还有,也不是有什么因果关系啦,只是最近,我想睡觉的时候,就会突然想到你说过的话。

你看我,从十八岁考上这所学校之后,好像就紧紧抓著它不放似的一直待到现在。该怎么说呢?选择未来的出路,或是想要离开学校等等的想法,我觉得,我真的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些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和日前你所提到的樫村的事重叠在一起。所以我刚才在想要不要问问你。」

「嗯~」和贵子摇晃手中的玻璃杯回应。

「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忆起那些事?如果是的话,对不起,忘了我说的吧。」

「不,没关系。」

和贵子微微抿著双唇,然后有如下定决心一般,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是在快升大四之前说要考航空大学的。比较性急的同学都已经开始试著找工作了。可是,我和他在这一方面不知道是迟钝还是什么,并没有很认真地考虑过。我一面想著『差不多该行动了』,可是一面却又觉得『哎呀!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实上也有这样的例子嘛。可是他,对喔,如果要说的话,就是整个人陷进去了。」

「再来一杯。」和贵子将杯子滑到菜穗子面前,两手撑著下巴注视姊姊斟酒的动作。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虽然不是很明确,可是我原本想像的未来大概是毕业后他找到工作、向我求婚,然后我们就这样结婚。

大约两年后吧,那时就是二十四岁了。会太早吗?还是太晚呢?姊姊会不会比我早结婚?因为爷爷是老古板,他可能会说『妹妹先出嫁成何体统』这类的话。我曾经一个人想著这些事,想著想著就笑了。

结果他说要考航空大学,让我很惊讶,而且觉得可悲。因为我这才发觉,他所描绘的未来和我的完全不一样。我很生气,逼著他解释清楚。不然的话,我会很想哭.

结果他一脸抱歉的模样。

他说自己最糟糕的就是,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曾经认真看待过。我想他大概就是这么说吧。不过或许多少有些出入,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他说:『在考虑就业、决定一辈子要待在什么样的公司时,就愈来愈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因为一辈子很长不是吗?要一直做下去耶!我想,如果没有很明确的理由,大概很难持续下去吧。有段时间这件事情一直困扰著我。』

他还说:『我不是没有考虑到和贵子的事。』可是那时候我半信半疑,心想他怎么能帮我决定我的未来呢?真是个自作主张的家伙。

可是现在,我很想相信他大概为我想过,但还是不得不做选择吧。不过这样一相信,我又搞不清楚在懊悔什么了。」

此时,和贵子低下头,幽幽说出:

「他说过『一辈子很长不是吗?』可是却——」

话语孤零零地飘浮在空中。菜穗子用双眼追寻著它的行踪。

她一方面觉得那很像是从樫村口中说出的话,一方面又感觉好像在听陌生人说话似的。菜穗子所认识的樫村,感觉上是个不善言词,有些地方又很顽固的人。至少从高中时代开始,好像就没改变过。她看不出那样的少年会有烦恼。菜穗子边思索著这些事,边踌躇该在何时插话。

不久,和贵子接著说下去:

「可是为什么是飞机呢?到了现在才想要做那样孩子气的事。我曾这样质问他。

结果他看起来很害羞,简直可以说是很可怜的样子搔搔头说:『你说的没错,是很孩子气。』说完就笑了。

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想像在脑中有个很大的玩具箱,上面写著自己的名字,把自己拥有的东西统统放进去,然后将箱子倒过来,把不需要的东西一个一个丢掉。虽然有点犹豫,但那些丢掉也没关系的东西,就都当作不需要的丢掉。然后没有丢掉的再像这样子取舍一次。再次留下来的,大概就是一辈子都不会丢掉的吧。他就是这样做出决定的。

很笨对吧!就业、工作这种事,大家都是做个适当决定就好了,他却想这么多。

不过,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他说,他在箱子里放进棒球手套、夏目漱石的书、汤姆与杰利的录影带、历史教科书、第一次买的雷朋太阳眼镜、以前喜欢过的偶像照片等等,然后一个一个丢掉。他一个人喝著啤酒,一边在脑袋里进行这件事。

结果,只剩下一盒塑胶模型玩具——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双翼机。他还告诉我名字,可是我忘记了。然后,他把它组合起来。虽然他没说,但我想也是在脑袋里进行的吧。真是笨蛋!」

妹妹叹了一口气。

「他说就是因为这样,他决定要当飞行员。很好笑对吧?」

说完,接著便传来妹妹啜泣的声音。

「樫村同学,你是如此被和贵子深爱著呢。」菜穗子直率地这么想,但竟又觉得这个到现在还如此折磨著妹妹的男人不可原谅。忽然,她有股冲动,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和贵子。这样一来,两人就可以痛快地说说这个男人的坏话。但同时菜穗子也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勇气。

她感觉,隐约中,两人之间有个樫村,一脸歉然地站在那里。

「在一个大大的、上面写著『樫村宏树』这个名字的玩具箱中,只有一架模型飞机在里面。总觉得那影像特别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于是我被说服了。然而结果却是被花书巧语给蒙骗了呢。总之就跟选择要带什么东西去无人岛的家伙一样嘛。」

再度开启话端的妹妹,已回复平常的语调。

「那时,有个大我两届、已经在银行上班的学长,一直缠著要我去他们公司应徵。他说他在人事部工作,又跟部长很熟,所以绝对没问题。当时我也想过『真的可以那样吗?』仔细想想,觉得实在可疑。才大我两届而已,很快就明白是什样的人了。

当然,我知道那个人对我有意思。我想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大概是认为我如果去他们公司上班的话,好歹我们的关系会有点进展吧。所以很热心。他似为对待女孩子也像对待工作那样努力的话就会被接纳,连公司内的机秘文件都拿给我看呢!这就是我刚刚说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有进展的证据。

可是,我也试著做了那件事。就是想像有个写著樱庭和贵子名字的大型玩具箱,把它放满东西再倒出来一个一个丢掉。结果我最早丢掉的就是存摺。

丢到最后,只剩下一张黑胶唱片。那是我国中时买的,是现在已经绝版的四十五转唱片。里面收录了我在广播听过一次就喜欢上的歌曲。

原来如此啊!我这样想著。说它是一个小小的发现也不为过。于是我找遍东京所有的FM和AM电台,询问有没有工作机会,但是全军覆没。因为我什么准备都没做,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好像要在社团里有过播音员的经验,然后到专门培养播音员的学校念书,立定目标去下工夫才行呢!结果我完全没出手,就惨败下阵了。

虽然感到焦急,可是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这件事绝不放弃。已经变成那样的心情了。

不知道姊姊有没有听爷爷说过?

其实,我会进入现在的电台工作是靠关系的,因为那时爷爷的朋友是我们电台的名誉顾问。为了顾虑那个朋友的面子,我乾脆先不管自己的大学,在那里一所很有名的学校学习,之后就进入电台工作。大学能够顺利毕业,其实是托樫村的福。结果他自己却栽了跟头没办法毕业,真是不懂诀窍啊!」

此时,和贵子再度轻轻叹了口气,脸颊微微泛出红晕。好像不知不觉间,自己又倒了不少酒。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不仅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也发觉走这条路不错……所以,我很感谢他。」

和贵子举起所剩不多的酒瓶对灯光照了一下,然后瓶口朝向姊姊劝酒道:「姊,再喝点吧!」

「好吧。」菜穗子递出玻璃杯这么回答。

「姊,你要不要也试试看啊?」

「什么?」

「写著樱庭菜穗子名字的玩具箱啊。我想,一定是那个有水仙押花图样的书签对不对?姊姊自己做的那个书签。很漂亮耶!我开口向你借时,你脸上露出很恐怖的表情一口回绝呢。怎样?我有没有猜中?」

菜穗子脑海中浮现一只空荡荡的箱子。周围散乱著许多东西。玩具娃娃、只能发出尖锐声音的玩具钢琴。遗有和贵子说的书签。

但所有的东西马上就被扔掉了。剩下的东西到底要不要说出来,菜穗子觉得很犹豫。

菜穗子看著妹妹的脸。妹妹直视著自己。菜穗子避开妹妹的视线摇摇头说:「是爸爸妈妈的照片啦!」

「和贵子小姐,请救救我!我很想死。很想让这个躯壳就这么坏掉,什么都感觉不到地了结这个生命。

我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论向谁求助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辨。对不起!我的身心已经支离破碎。

他死了。他骑著摩托车,在翻越山岭的S型弯路上,转弯失败,猛烈冲撞上护栏。直到那一天之前,他都会对我笑,买汉堡给我吃,送我回家,与我吻别道晚安,但现在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明跟他说过山上可能会积雪很危险,明明跟他说过要平安回来……。

照片是黑白的。景色也是。总觉得映在眼前的所有东西好像都只有黑与白。

怎么办?

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和他见面?我无法停止这么想。我也想过,如果我死了的话,妈妈是否会哭泣呢?我想大概会哭吧。可是我停止不了。我想要是死了的话,就不会再悲伤了。

但是,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请救救我!

小百合。」

——小百合小姐,我一直祈祷你现在正收听著这个节目。

我笨拙的言语不知道是否能传达给你?不知你是否听得进去?更重要的是,言语是否拥有那个力量能够帮助你?我不知道。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有话想对你说。

如果你在听的话,请暂时停止想他——我也知道那是很困难的事,但是,想想办法让头脑净空,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请仔细听我说。

遇到身边重要的人死亡,大概是绝对无法忘怀的事。

而可悲的是,死,令人惊讶的就近在身旁,俯舍即是。虽然很难过,但这是现实。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死亡。这是非常没有道理可言的事。

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还没死,还活著。这很重要。我想你现在一定觉得连心都随他一起死去了。

但那不是真的。是不对的。唯有这一点请你好好想一想。

——我也在三年前失去我最重要的人。他乘著滑翔机一个人在空中飞翔,风一吹,便失去平衡坠落。

我的身心分离。体内的神经也断得稀碎,连自己在做的事,都只感觉像看著别人在做那般,自己没有任何知觉。

所以,有个我,看著我在烧香。有个我,看著我与他的双亲打招呼。有个我,看著姊姊抱著哭泣中的我的盾。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可以轮廓分明地描绘出那一个个场景中的自己。我想,那时的我,真的是尝尽身心剥离那般的悲痛吧。

一度被切断的身与心的锁链,经过一个月、两个月后,还是没有连接起来。我以为它大概再也接不起来了吧。

但现在,我稍稍感觉到那断掉的锁链开始接合。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有预感,它可能无法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三年还不够吧。一定是这样的。

小百合小姐,这或许是一段漫长且痛苦的时间。或许不会有终点。

但是,他并不希望你追随他去。他会要你「活下去」,把你推回现实世界。你懂吗?

如果他希望你跟他走的话,那一瞬间,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剎那,他应该就可以将你剥离一起带走了。

我想对你而言,他应该是拥有那种力量的人。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还没有死。那证明了他希望小百合小姐继续活下去、希望你能帮他看看自己无法看到的未来世界。请你试著这样思考。

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这么做了。

他并没有呼唤我。没有呼唤我过去。那就是要我活下去的意思。我这么告诉自己。到现在仍然继续这样自我说服。

虽然无法忘记,但说不定可以做到不去想他。

三年前被掏空到只剩下躯壳的我,处于无论什么都无法填满的状态。渡边先生看不下去,强迫我接下这个节目的主持工作。

他跟我说「你想一想」、「你去做」。总之,渡边先生帮助我不去想他。你懂吧。

然后就是每个星期三的到来。

我读著一张张听众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传真,挑选要在节目中念的信,与前任主持人杉村先生及工藤一起决定要播放的歌曲,做著这些事情度过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在大家的话语中,开怀大笑、戚伤落泪的同时,我或许正一点一滴找回了自己。在大家的帮助下,慢慢地……。

小百合小姐,这是需要花时间的。

但随著时间流逝,你本身也在前进。不管是多么微小的距离,都算是「前进」。时间是绝对不会向后退的。我无法很肯定地告诉你这是不是应该高兴的事,但即使如此,那仍然是向前进的。

然后,如果比现在多出了一点心力的话,请看看你的四周。一会发现有人正想办法要对你伸出援手。

——很抱歉,总觉得都在说自己的事,而且说太多了。

可是再让我说一些。

当我决定要在节目中念这封信时,我心里已经响起这首曲子了。由于这首歌的内容会让我立刻想起他,所以我一直不敢听。有一次不小心听到,马上哭了出来,从那次之后,只要一听到这首歌的前奏,我马上关掉收音机。

要放这首歌吗?还是别放?我犹豫过。可是脑海中又没有浮现其他的曲子。

或许只会让人感觉我在自怜自艾。我猜也有人会认为「搞什么!这家伙只是在自我耽溺嘛」。

可是,因为这样就不播放这首曲子的话,更会让我觉得我在硬撑。我已经决定不在大家面前掩饰自己了。希望大家看见真实的我,听见真实的我。

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很难对小百合小姐说出口。

我想,你的来信引出了我的回忆,才促使我播放这首歌。这首歌是为我自己播放的。

是为了重新勾起悲伤吗?是为了拉近停格在那里的他,与从不间断向前进的自己之间所产生的时间鸿沟吗?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只是,我想播放这首歌。我的感觉到了。所以就顺著那个感觉走。

Pctcr'Paul&Mary的(悲伤的喷射机)。

我要乘著喷射机远行。不知何时会归来。副歌就一直重复唱著这样的内容。他走了。

没有与情人告别就走了——。

工藤,麻烦下音乐了!不然的话,我会让你又有事做喔——!

「好冷喔!」和贵子快要哭出来了。穿著睡衣睡裤的她,一边说一边从床上下来,缩肩拱背紧紧抱住双肘。

和贵子挤进菜穗子已经站定的暖炉前的空间,嘟起嘴巴说:「姊,过去一点啦!你先起床的,应该已经很暖和了吧。」菜穗子对蛮不讲理的妹妹说:「你别自作主张了。」一度将她推了回去。但妹妹又顾左右而言他:「哎呀!没关系啦!说话不要那么无情嘛。」结果菜穗子还是让出一点空间给她。

「你们两个,不快一点会迟到喔!」

从饭厅传来母亲的声音。姊妹俩对看一眼,同声回应:「好,知道了。」

两人将各自的制服拿出来后,就扔在同一个地方混在一起。菜穗子拿起两件裙子对照看了一下,将右手的那件拿给妹妹,说「你的」,「真的是我的吗?」妹妹用撒娇似的声音发出质疑,菜穗子听了大声说:「没错啊!」

菜穗子穿著睡衣,先弯身钻进背心裙里,让背心裙罩住肩膀以下的身体,然后脱掉里面的睡衣,迅速穿上内衣和上衣,再将手伸出背心裙,整理好肩部、衣领和挤在背上的衣服,最后脱下睡裤。虽然有点不成体统,但这种穿衣方式比较不冷。而且,最近脱下上衣的瞬间,会特别介意和贵子的视线。菜穗子暗地里想,是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

一旁的和贵子也以同样的方式换衣服。当然,在换穿衣胀时,两人片刻不离暖炉。已到了这样寒冷的季节了。

除了内衣之外,两人得一一确认每样衣物究竟属谁,因此自然地节奏便趋一致。

「姊,帮我拿袜子。」

「你离得比较近啊。」

「咦——?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啊!」

妹妹的一只脚踝还挂著刚拉下的睡裤。菜穗子指著那脚踝说:「爸爸看到的话会哭喔!」「所以才要你帮我拿袜子嘛。」和贵子再次嘟起嘴巴说。菜穗子的脚也很冷,勉勉强强移动著。

「咦?你的毛衣呢?」菜穗子问。妹妹还没有发现少了一件。

「啊!昨天脱在床上了。姊姊帮我拿。」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太过分!下次打你唷!」

「讨厌!坏心肠。没办法,要去拿吗?」

妹妹缩著肩,离开暖炉前。菜穗子一边摺叠两人脱下的睡衣睡裤,一边想著:还是我的颜色比较可爱吧。这整套式的睡衣是前几天母亲才刚买给她们的。菜穗子的是淡紫色,和贵子的是粉红色。

菜穗子梳理好头发、刷好牙,正好听见母亲的叫唤:「早餐做好了!」几乎同时,妹妹冲进盥洗室。

「又弄到最后一刻才离开暖炉,所以才会这样。」

「没办法。太冷了嘛!」

后半段话因为嘴里插进牙刷的缘故,菜穗子听不太清楚。她拍拍妹妹的背说:「我先去吃了。」惹来妹妹大骂:「干么拍我啦!漱口水吞下去怎么办!」不过这句话还是含糊得听不清楚。菜穗子转过身说:「不要急唷!」然后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吃到快一半时,和贵子终于在菜穗子旁边坐下。

「姊,今天回家后帮我绑辫子好不好?」

和贵子边说边将大约是菜穗子的两口饭量一次送进嘴巴。

「好是好,可是要干嘛?」

菜穗子对妹妹这项请求感到诧异,因为她以为妹妹对发型这种事应该没有兴趣。不过同时,她已在脑海中试著编起妹妹的头发。「没办法,就帮她编吧。」菜穗子很快便有了这样的心情。

「唔,昨天夏子绑了辫子来上学。她说是她妈妈帮她编的。那模样挺可爱的。所以我也想绑绑辫子。」

为了要赶上姊姊,和贵子一边急著吃饭一边回答。「吃太快小心岔了气。」菜穗子突然迟疑了几秒,不知道要不要将这句话说出口。

例如像现在这样,事实上和贵子有种让周围的人不得不为她担心的特质。因为自己是姊姊吗?或者还有其他原因?菜穗子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至少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那样的特质,并再三感到一种像是羡慕的心情。

情绪蠢动,但时钟的指针不允许人细细思索。

「可是和贵子,今天我有很多事要请姊姊帮忙,所以如果太忙的话,要忍耐喔!」

插入姊妹俩谈话的是母亲。和贵子回答:「好。」

「菜穗子,晚饭我会先准备好乌龙面,这样就可以了吧。」

这回换成菜穗子「嗯」的一声点头回应。

「我会先把油豆腐卤好,装进保鲜盒,再放到冰箱里。葱也会先切好。乌龙面和高汤放在哪里知道吧。要不要加蛋随自己喜欢。酱菜也拿一点出来配。」

菜穗子本来想说「没问题啦」,却再度点点头。母亲温柔地微微笑著。

「千万要小心用火喔!」

「好~」这次菜穗子出声回答。

走到起居室,菜穗子穿上外套,和贵子检查书包,突然「啊!」的叫出声来。一定是忘了带铅笔盒或是其他东西。看著匆匆忙忙跑回房间的妹妹,菜穗子在她背后喊著:「快点喔!」这时,她注意到摊开在沙发上的黑色和服。

「啊,妈妈今天要穿和服呀?」

母亲从饭厅里走出来,露出一个已经想开了似的笑容说:

「嗯。今天要去参加爸爸朋友的告别式。那个朋友曾经很照顾你爸爸。昨天晚上也说过了吧。」

「有吗?啊,有啦!」话没说出口,菜穗子赶紧回想昨天妈妈说过什么。她只记得要和妹妹两人看家,至于理由则没有太留意。

「会很晚回来吗?」

「唔——,我们会尽量早回来,可是因为下午才出门,而且开车要两个小时才会到。再加上这个雪会下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耶。不过,我会叫爸爸开快一点。」

这时,和贵子回到起居室。「姊,走吧!再不快点要迟到了。」

看著妹妹匆匆忙忙从走廊走出来,菜穗子出书损她:「让人在这里等的是谁呀?」

像往常一样,母亲送她们到玄关。然后叮咛姊妹俩:「要乖乖待在家里喔!发生什么事的话,爷爷家的电话知道吧?」两人点点头。这时菜穗子完全没想到竟然会真的需要打这通电话。

和贵子一打开门,冷不防的一股寒风吹来。她一边大叫「好冷~」一边向前奔出。那模样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正当菜穗子想追上前去,母亲出声喊道:

「菜穗子,和贵子就拜托你了喔!」

——这成为菜穗子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楼教室的窗外,雪一点一点持续下著。下课时,放置在教室中央的暖炉大受欢迎,四周围了许多人。

这天放学后,姊妹俩也相约一起回家。因为只有姊姊带著家里的钥匙。菜穗子先到达两人相约的校门口等。她无事可做,一边担心散落在外套上的雪,一边等待妹妹现身。

和贵子那家伙,好慢喔!菜穗子出神望著纷飞的雪花,脑袋里这么想著。

突然听见「嗨!」一声,赶紧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樫村。菜穗子不由得感觉好像让人撞见自己在做什么奇怪的事一般,心慌慌地点头回应。

「你在做什么?」

「嗯,在等我妹。」

接著,对方没有出声,将视线往上扬,像在想事情似的。

「之前那件事,不要跟别人说喔!」

樫村说这话时,看起来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菜穗子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皱了皱眉,不过马上就想起他在滑雪场摔跤的事。

「我才不会说呢。」

菜穗子偷笑了一下,心想,我早就忘了。少年则像想到什么似的尴尬地还以微笑。

扬起手,说句「明天见」后,对方就走了。菜穗子的视线随著少年而去。颜色素朴的外套和同色系的书包。像影戏般的背影在雪景中浮现清晰的轮廓。

「你在看什么?」

菜穗子转向声音来处。这回是和贵子。

「没什么啦!只是在等你而已。」

菜穗子没来由地感到焦躁,回答的语气显得不太和善。但这时她才注意到妹妹身边站了一位绑著辫子的女孩。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和贵子最要好的朋友。菜穗子想起早上的谈话,心想,回到家得帮她绑辫子才行。虽然觉得有点麻烦,不过妹妹一定会很高兴吧。当菜穗子这样想时,稍微有点混乱的情绪便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喔!我刚刚在等夏子轮值打扫结束,所以才来晚了。」

和贵子微微耸耸肩说。然后手指著菜穗子向那女孩介绍:「这是我姊,我想之前也见过面吧。」那女孩面带微笑向菜穗子行礼。

接著两人互相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喀喀地笑完后,各自挥手道别。

「那么,明天见。」

「嗯。bye-bye!和贵子。」

菜穗子注视著两人的交谈,心想:「感情真好啊!」然后对两人说:

「不一起走没关系吗?」

「啊,我家在山的那边。所以是反方向。我每次都是跟和贵子在校门口说再见的。」

那女孩回答。活泼爽朗的声音感觉很舒服。妹妹和那女孩再次挥手道别,然后转过身子,背向那女孩,抓住菜穗子的手肘说:「回家吧!」

持续下了一整天的雪,将路面完全覆盖,两人只得成一纵列,走在车轮行驶过的轨迹上。偶尔听到汽车喇叭声,就得退避到一旁,很是辛苦。

「袜子变得好冰喔!」和贵子用撒娇的语气说。

菜穗子轻声斥责:「再一会儿就到了嘛。」从学校到家步行是二十分钟,就算加上雪的缘故,顶多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暖炉前了。菜穗子也如此自我说服。

两人争先跑进玄关,随便拍了拍身上的雪,还穿著外套就先并排站在暖炉前。转开灯油开关,卸下安全锁,点火。虽然马上看到暖炉内燃起小小的火苗,但怎么样都烧不旺,令人看得心焦。

「今天真的很冷呢!」菜穗子说。妹妹默默地点点头。

火终于旺起来了,伸在暖炉前的手也变暖和了。两人于是决定将外套脱掉坐到沙发上——那正是今天早上母亲放置和服的地方。不过,双亲外出后没开暖气的屋子里,整个冷却下来,菜穗子在沙发上坐没多久,就不得不回到暖炉前。转眼间和贵子已横躺下来了。

「不换衣服的话,制服会皱巴巴的喔!」

菜穗子嘴里这么说,但自己也鼓不起勇气走到房间。

「嗯,我知道。可是再一下下。等身体再暖一点之后。」

和贵子这家伙,会躺在这里睡著的。菜穗子心里这么想,于是羡慕起和贵子,自己也躺卧在地毯上。「妈妈如果在的话,一定会生气。可是,没关系啦!她说过会很晚回来的。」菜穗子在心里自言自语时,视线也渐渐变待模糊。

我有确实将玄关上锁吗?正纳闷时,菜穗子已感到眼皮沉重得快睁不开。藉由眼角的余光,她看到时钟指著三点半过一点点。

下次再睁开眼睛时,已将近八点。菜穗子心想,睡得真熟啊!

漆黑的屋子里,只见暖炉中的火光晃动。并不鲜明的橙色大范围地漫延,在窗帘和天花板上映照出红红的光影,闪闪发亮。

菜穗子站起来开电灯。光影瞬即消失,室内又回复往常的模样。和贵子眨眨眼睛出声问「什么?」同时上半身坐起。菜穗子向妹妹道早,睡眼惺忪的妹妹「嗯」的点点头。

有好一会儿,和贵子就这样视线涣散地坐著。可能好不容易脑袋清醒了,她俐落地转向菜穗子说:「姊,肚子饿了。」听妹妹这么说,菜穗子的肚子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好,我来做晚饭。你要帮忙喔!」

菜穗子先回房间换好衣服,再走到厨房拿出锅子和烧水壶加热。这时,她想起玄关不知道上锁没,于是叫和贵子去确认,一会儿,传来和贵子「老早就锁好了」的声音。

冰箱里有好几个保鲜盒,菜穗子发现面前的盒子里装著用酱油和砂糖卤好的两块油豆腐及切好的蒽,于是先将它取出放在餐桌上,再去找面和高汤。此时走回厨房的和贵子看见桌上的油豆腐便停住视线,说:「这个热一下比较好不是吗?」妹妹说的没错,于是菜穗子再拿出一个钢子。

水沸腾了,菜穗子把面放进滚水中煮,同时请和贵子帮忙把烧水壶移开,换上装入油豆腐和卤汁的锅子点火加热。「要不要加蛋?」菜穗子问。「我要加!」妹妹回答。

此时电话铃响。

「啊,一定是爸爸他们。我去接。」

和贵子快步走向起居室。「问问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菜穗子一边大声说,一边搅动乌龙面,并将一旁的油豆腐点火加热。然后把浓缩的高汤倒入量杯中测量所需用量。

卡锵!起居室传来声响。

菜穗子赶忙走到起居室看看发生什么事。只见话筒掉落,和贵子呆立在电话机前。

「你在做什么!」

菜穗子半斥责说著,一边走近拾起话筒。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反覆「喂、喂、喂」的呼叫声。菜穗子将耳朵贴近话筒,说:「很抱歉。是,我是樱庭——」

「我是警察。刚才也说过了,樱庭高志先生和由美子女士发生车祸,刚刚收容的医院已确认他们的死亡。您父母亲将这支电话号码——」

之后听到什么、说了什么,菜穗子都不记得了。

不只是电话。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都只剩片片断断的记忆,连前后顺序都分不清。

家门前,警示灯的光在转动,但没有发出声响。

被沸腾的水溢出的声音吓到,菜穗子急急忙忙跑回厨房关掉炉火。在微暗的走廊上看到写著「安全门」字样的绿光轮廓清楚浮出。听到话筒另一端的祖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和贵子哭了。一打开玄关的门就看见警员一副很冷的样子站在门口。她扣上锁。

两具并排著被白布覆盖鼓起的人形。菜穗子,和贵子就拜托你了。不知是谁这样说。大概是祖母吧。

白色的布分成颈部以上和以下两块。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在祖父家了。两人在那里睡著。和贵子在哭。不吃的话身体会受不了喔!祖母帮忙盛好饭。祖母也在哭。我也在哭。

女孩在哭。在弥漫著线香气味的房间里,她就在一旁哭泣。

那是和贵子?还是自己?菜穗子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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