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本名为「童年时光」的书,而那本书也有「完结」的话,那么对我们姊妹俩来说,那次事件或许就是宣告我们童年时期的结束吧。当时我十五岁,和贵子十四岁。还真是晚熟的一对姊妹花。菜穗子自嘲,咀嚼著那带有苦味的笑。
憎恶的练习对象吗?——
睡前听到妹妹说的这句话,无法轻易从菜穗子的脑中消失。菜穗子完全没想到和贵子会思考那样的事。天气很冷却无法入睡,菜穗子度过了痛苦的一夜。
究竟在那个公园里,是什么原因让我感到那么烦躁呢?菜穗子反覆思索那被唤醒的记忆时,涌现这样的疑问。那一瞬间,自己的确被像憎恶那样的情绪所支配。那情绪之激烈,彷佛不动手就无法收拾。
当然先发难的是和贵子。但如果把事件倒叙回去,那时将气氛导引至那般境地的反而是自己。而最初的导火线就是那汽球。
那么,妹妹的行为究竟是哪里引起我那样的不快呢?
现在的话,菜穗子已经能够用书语将它表达出来。我或许是感到落寞吧。和贵子什么都没说,一个人思考著那样的事,又一个人将它了结,我一定是感觉到只有自己被遗忘,因而显得焦躁。
当然,以那个作为引子,将我埋藏在心里的种种悲伤都引爆出来也是事实。但若要追根究底,恐怕还是名为距离或疏离感之类的感受吧。那时感觉和贵子是和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
菜穗子曾经在弗洛伊德学派的文献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譬如说,两个小孩子吵架,一方打了另一方的手臂。被打的那一方当然会因疼痛而开始哭泣。但是有时候,据说动手打人的那个小孩也会一起哭诉手臂痛。
尚未确立自我的幼儿,还无法将自己和他人区别清楚。因此,动手的小孩,可能是从自己打人手臂这个事实,联想起那个痛,才会哭吧。菜穗子记得资料是这样解释的。
不过,不论如何解释,都没有方法可以确认打人的小孩是否真的感到痛。因为痛是一种主观的感受,除了问诊之外,没有其他确认的方法。
或者是,如同那对科西嘉的双胞胎兄弟(*注)一般,谁能够断言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呢?哥哥如果受了伤,弟弟也会在同一个部位感觉疼痛。细胞反应、发热、开始治疗。然后,没有任何伤口的皮肤上竟浮出条状肿丘。
菜穗子下意识伸手摸摸自己的右脸颊。
对年幼的我而言,世界是呈现怎样的样貌?在我尚未发展成熟的脑子里,父母、妹妹是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所勾勒的梦想,哪一个部分是属于我的,哪一个部分是属于和贵子的?
然而,若继续如此思索下去,菜穗子发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无法正确地回想起那些往事。真实的童年时光已永远消逝。创造二十世纪的三位犹太人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在晚年时如此断言:
「感情如果有化学式就好了。只要有化学式的话我绝对可以分析给大家看。」
菜穗子突然将那样的想法脱口说出。自己一边想,一边觉得那想法实在愚蠢,她苦笑一下,翻了个身。非与和贵子谈谈不可。至于要说什么、要问什么,菜穗子也还不清楚,只是这样的念头逐渐增强。
*科西嘉兄弟:手冢治虫著名漫画《怪医黑杰克》中的一则故事。
不过,菜穗子想,假如自己和妹妹依然蹲在那个公车站牌等车的话,两人之间的争吵也该止息了。因为时间已过得够久了。
隔天早晨,菜穗子出门时,前一夜晚归的和贵子还在睡梦中。
今天她回家之后一定要问问她这个星期有没有休假。或者估算一下她起床的时间,打电话回家比较好呢?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吓到她呢?
菜穗子一面考虑著要怎么做,一面很熟练地依序放入过滤器、咖啡豆、水,同时感觉到同事们的异样眼光。
「早!」
菜穗子像往常一样出声打招呼。但这时她注意到一伙人的视线都投注到自己身上。男士们眼中浮现难以形容的怪异神色。一种近似好奇心的表现。
菜穗子急忙确认自己一身装束。她想,是不是从白色外衣里露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呢?可是什么也没有。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时,站在一伙人正中央的饭野开口说道:
「樱庭小姐,你妹妹该不会是和贵子小姐吧?」
对这意想不到的话题,菜穗子困惑地点点头说:
「是啊,可是——」
「家里的兄弟姊妹就只有你们两个人?」
「是啊。」
和贵子在这些人面前做了什么事吗?可是,应该不可能啊。菜穗子完全无法预料话题会如何发展。
「那么,以前与和贵子小姐一起跳『粉红女孩』的果然是樱庭小姐呢!」
「咦?」
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然后想起昨晚和贵子在节目中所说的话。
此时后方扬起一阵「不会吧」的惊叹声。菜穗子一看,甚至有人掏出钱包。她虽然也想到「要生气吗?」但脸上只露出受处罚似的尴尬笑容。饭野别住笑继续说:
「不是啦!我昨晚刚好听到你妹妹的广播节目。我在弟弟的房间跟他聊天——说起来有点难为情,我和这个弟弟年纪相差很多——十二点一到,他就说要打开收音机。他说每个星期都会收听那个节目。
然后当我打算要离开时,听到主持人说姓樱庭,姊姊是学者。我就想『咦?该不会是——』便留下来一起听。于是就听到那段话。早上来研究室提起这个话题,有人感到很意外,也有人认为是同姓的另一个人,大家意见分歧。我说『不会再有另一个姓樱庭的学者了』,就有人说『那要不要打赌』,结果就演变成这个局面了。抱歉!让我贪了便宜。」
这时饭野再次苦笑一下。后方掏出钱包的学生还嘟哝著:「实在无法相信。」
菜穗子知道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她虽然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的咖啡。」不知是谁冒出这句,接著一个个都对菜穗子说类似的话。像是「啊,那么我也来一杯」、「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菜穗子意识到,便低著头笑了出来。虽然感到难为情,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饭野手上拿著咖啡杯又出现在菜穗子面前。他向著菜穗子举起咖啡杯,像是说「谢谢」那样,接著开口说:
「研究生已经决定要轮值煮咖啡。近期内我会将轮值表写在纸上贴出来。从以前我就觉得研究助理还要煮咖啡实在有点奇怪。」
菜穗子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但饭野并不在意地继续说:
「还有,我弟弟说,他是你妹妹的粉丝。他说你妹妹是少数他觉得似乎可以信赖的大人之一。他好像是这样说的吧。可以的话,请转告你妹妹。还有,如果要播约翰蓝侬的歌,我还是比较想听〈Imagine〉。也请转告她。不过这是题外话啦。」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
菜穗子嘴里这么说,但眼睛却无法看著对方。她虽然也想补上几句道谢的话——关于轮值煮咖啡这件事——却说不出口。她目送对方离去,心里一边想著:「我也犯下武断的毛病了吗?」于是,她决定还是在中午时打电话给和贵子。
「怎么了?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哎呀!姊姊不可以打电话给最爱的妹妹吗?」
菜穗子故意这么说,但想睡的和贵子似乎没有意会过来。
询问她周末的预定计画,很不巧的,这个星期和下个星期都非出门不可。再下一个星期就是年终了,菜穗子自己也没有空余的时间。
因为有很多事想与和贵子聊,菜穗子觉得尽可能约白天比较好。在阳光下,她想确定当时的抓伤没有在妹妹的脸颊上留下痕迹——当然,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然后安心地与妹妹聊天。没办法,只好相约在开年之后。菜穗子无奈做了这样的决定,在心里留下无尽的遗憾。
「我今天早上和认识的人聊到和贵子你的事喔。」
菜穗子本想打住不说的,等意识到时已脱口而出。
「咦?为什么?」
「他说昨天听到你的广播节目。」
「哎呀!真有点不好意思呢!那个人年纪多大啊?」
「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他说他弟弟是你的粉丝喔!」
「难道说——该不会是个还不错的人吧?不是吗?下次带他来嘛!我很想看看是怎么样的人。啊!所以你才会问我有没有空吗?」
「很可惜,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什么嘛!因为你从来没说过关于同事的事,我还以为一定就是那么回事了呢!」
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妹妹打从心底发出感觉很无趣的声音,菜穗子想起一件事,又继续说:
「喂,和贵子。」
「什么事?」
「你好像真的很棒喔!」
「什么意思?你就为了说这个打电话来的吗?」
「对呀!不行吗?」
「奇怪的姊姊!」
之后,菜穗子提议:「我会尽量早点回家,晚饭就一起吃吧!」和贵子回答:「那你回家的路上买一些现成的配菜回来。」菜穗子问是不是祖母身体不舒服。妹妹说:「完全没这回事,只是偶尔也想在家里痛痛快快地吃肉类食物啦。」经和贵子这么一说,菜穗子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炸鸡还是炸猪排?要买哪一样?」菜穗子问。「炸猪排好了。」妹妹决定。说好之后,挂上电话,菜穗子才想到忘了抱怨「粉红女孩」那件事了。
八点回到家,姊妹俩一起吃著厚厚的炸猪排,配上和贵子切的宽粗的高丽菜丝。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再次确认彼此年底前的预定计画。「下下个星期五可以早回来吗?」和贵子问。「如果想要早回来就可以吧。」菜穗子点头答应。这时和贵子稍稍扬起目光,叮嘱道:「那就这么约定啰。」
接著和贵子宣布岁末年初电台的节目异动已确定,二十九日星期三她主持完今年最后一个节目之后,要负责元旦两点到六点的现场直播。不是下午,是清晨的时段。「很辛苦耶。」菜穗子表示同情,不过妹妹却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可是,休假可以集中到一月底一起休喔!」
当然,这时也还不是转达饭野弟弟的话的时机。
突然,菜穗子若有所悟。
自从爸妈过世后,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好好正视和贵子。理解她,遇到困难时伸手帮助她,不这样做不行。因为这是妈妈最后的交代,所以不管我怎样刻意不去想它,那个念头大概已常驻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可是,和贵子一点一滴构筑起与我不同的世界。有时急剧,有时又非常缓慢。因此我很焦躁。然而,我一定连自己的焦躁都还没察觉到,就将它扼杀了。
大学毕业后回来的和贵子,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我想尽办法要再一次认识她。从点点滴滴的话语中,从浮在空气中的氛围里,是否能够牵引出她的想法呢?我持续感到焦躁。当然,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于是,我捡到了什么。或者,我感应到什么。真实是否就是如此?
我捕捉到的是,和贵子对樫村宏树的感情。
但是,不自觉的我一直以为那属于自己。当然,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对我表现出的好感,以及经过国中、高中这段时间共处所培养出的某种情感。但即使如此,那毕竟和爱情不同。那感受不知为什么,非得绕过和贵子才能产生。然而我把它错当成自己的爱情。
当然,爱情也可以是很了不起的错觉。在这个意义上,或许说樫村是菜穗子的初恋也不为过。但是,菜穗子对经过一段时间后再度出现的他所抱持的情感,恐怕如果没有妹妹的存在是不成立的。
因为,对于那个人,我到底知道什么?玩具箱、双翼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总觉得很想笑。或者,这样的想法可能也是错的,但只要最后我能够接受就好了不是吗?如此决定之后,菜穗子心里感到轻松起来。她想对和贵子坦白说出一切。
那样的念头放在心里,随著积雪愈来愈深。但年底的忙乱将它全部远远拋在脑后。
※
后天就是耶诞夜。很快的,今年就要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呢!
在被工藤吐槽之前我自己先说,年纪愈大就愈感觉到时间加速流逝。这好像是真的。那速度快到,我连上个星期自己说过什么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什么?直到上个星期之前你都没想过,人真的可以持续打一分钟的喷嚏?
谁呀?做了这样的事?渡边先生吗?我?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就像这样,人类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对自己不好的事,多少忘记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人不可能记得所有的事。可是呢,请不要忘记元旦特别节目中,和贵子小姐要开放让大家现场点播歌曲喔!
还有,不要忘了那个耶诞节。
即使是准备考试的学生,起码在这一天,大家要过得很精彩喔!我也是,嘿嘿,我要告白。我已经跟我最喜欢的人约好要一起过节了。
你问我是谁?工藤,你何必那么当真呢!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啦。对象是我姊姊。两个寂寞的女人要喝光一瓶酒。不好吗?我就是想这样做。嗯。我要买一只很大的火鸡回去。反正奖金已经发了。
接下来,这个星期要一口气播放两首歌!是我送给大家的耶诞礼物喔!
Band Aid的〈Do They Know It's Christmas?〉和Whaml的〈Last Christmas〉。两首都是耶诞节必播的歌曲。废话不多说。敬请慢慢沉醉。工藤,麻烦将两首歌接得漂亮点儿。
二十四日也飘著雪。菜穗子仰望天空,心想这世上情侣们的心愿似乎都已传达天听。明明应该是平凡的日子,为什么世间会这般欢腾呢?或者,不解那心情的自己可能才是怪异的吧。大街上的热闹喧嚣,菜穗子即使想起来都觉得诧异。
对菜穗子来说,今天是去掉大晦日(*注)之外,今年最后一个星期五,这件事比耶诞夜更令她高兴。义务上非出勤不可的日子只剩下星期一而已。之后就一直休假到一月四日。当然,在那期间也可能要去学校,但心情毕竟不同。
这三年来,和贵子对这个日子也没有特别看待。心情无法欢乐起来是必然的。事实上,樫村发生事故至今已到访三次的这一天,在樱庭家,都是如同普通日子那般度过。吃著祖母做的与平常没有两样的晚餐,洗完澡,然后上床睡觉。如果和贵子那天没有工作的话,就没有人出门,虽然也可以说是一家人一起在家过节,但气氛却相差很多。
所以,当和贵子提出「今年要好好过个耶延节」时,菜穗子有点讶异。「要交换礼物,在蛋糕上插蜡烛,还要吃火鸡大餐喔!」听到和贵子无忧无虑地这么说,菜穗子也只能点头答应了。但在那之后她完全忘了那样的约定,昨天才终于想起,只好偷偷溜出大学买礼物。
菜穗子犹豫很久,最后买了一台携带型的MD player。虽然她觉得和贵子可能已经有了,但脑子里浮现不出其他东西。
这时她想到之前和贵子在节目中播放的歌曲,于是到影音、电脑软体卖场逛逛找找,但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找起。
不论是歌曲或歌手的名字都记得模模糊糊,即使想起来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菜穗子想下次得麻烦和贵子再告诉她一次,但如果让和贵子知道自己听过她在广播中说的那番话,又觉得有点难为情。送给祖父母的礼物,则照惯例选择筷子。基本上买高级一点的。
下班时,菜穗子确认没有忘记将锁在置物柜中的三个包裹放进提包,才步出学校。
回到家,首先看见起居室的桌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数一数共有六个。
「这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地扬声问。穿著围裙的和贵子听到,从厨房探出头来,露出孩子似的神情回答:「各式各样的礼物啊。」
和贵子将其中四个拿到一旁,说「这些还不能开」,然后打开另外两个给菜穗子看。是蛋糕和火鸡。菜穗子惊讶地说:「这么大一只要怎么吃?」妹妹则若无其事地回答:「有什么关系,吃剩的明天再吃就好了,反正大家都在家里吃嘛。」一问一之下,菜穗子得知另外四个是礼物,但她注意到「这样一来不是多出一个吗?」
*大晦日:十二日三十一日,即除夕。
一如菜穗子所料,祖父母吃不惯火鸡。两位老人家虽然喝了点酒,但伸手挟的菜都是昨天剩下的蒟蒻和沙拉,顶多再吃一点和贵子切的起司。吃完饭,菜穗子为大家泡咖啡,四个人移至起居室看电视。
节目播到一个段落时,和贵子发出「锵」的一声欢呼,然后向菜穗子使个眼色。菜穗子也点点头,站起身,从提包里取出包裹来。这时她才觉得有点心虚,因为与和贵子的盒子们比起来,自己的包裹实在相形见绌。
和贵子首先将最大的盒子拿给祖父,很骄傲地说「是和室座椅喔!」送给祖母的礼物是一件棉袄。
「因为没什么时间去挑选……」菜穗子一边解释一边将筷子递给祖父母。两老将菜穗子的筷子放在和贵子的盒子前,露出为难似的笑容。「应该是很高兴吧。」菜穗子想。接著,菜穗子将礼物送给和贵子。妹妹打开包装一看,眼神立刻闪耀著光辉,说:「我刚好想要耶,在想是该买一台了呢!」
菜穗子收到的礼物,是个比A4大小的纸张再小一圈、比电话簿还要厚的盒子。不过重量相当轻。
「打开来看看。如果用得著,我会很高兴。」
和贵子看著菜穗子说。菜穗子点点头,撕开包装纸,是一个带有黑色光泽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双淡褐色的高跟鞋。菜穗子不知该如何反应。「我没有适合搭配的衣服耶」。她只想到这点,向妹妹投以一个求助似的眼神。
「我很希望姊姊穿高跟鞋。我一直这样想。」
妹妹的神情显得有点落寞。菜穗子虽然也感觉自己似乎被看穿了,但还是觉得很高兴。谢谢。菜穗子这样想。
「嗯。可是我非买衣服不可了。」
不知不觉,菜穗子冒出一声叹息。
接著,和贵子将最后剩下的大包裹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给自己努力一年的奖赏。」妹妹边说边打开包裹。看见内容物,「喔~」祖父发出一声惊呼。
「爷爷,你觉得我能完成吗?」
和贵子问。祖父难得笑逐颜开,拍拍胸脯说:「有我帮忙的话,没问题!」但菜穗子却抑制不住心中近似困惑的感觉。
那是一架模型飞机。而且不是小型的那种。是以无线摇控或许就能飞上天空的大型制品。看外盒上的照片就知道。
飞机有两枚机翼。
「我很想要真正可以飞的玩意儿。找了好久呢!」
放下玻璃杯,妹妹将双手十指交错撑在嘴唇下方,喃喃自语道。
没多久,祖父母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和贵子明天休假,菜穗子也打算中午以后再进研究室,于是两人就这样以蛋糕佐酒,继续喝了起来。空气中确实有股欢乐的气氛,但不知何时开始稍稍不一样,变成带点有如热病般的氛围。
一定有话非提出来向和贵子确认不可。
但要如何开口比较好,菜穗子也变得不明白了。
高跟鞋。穿著高跟鞋的自己。双翼机。天空。汽球。——红色的血。红色的酒。
这些在妹妹的心里有什么样的意义?又是以怎样的形式呈现?菜穗子不知道。她深切地想要知道。
但对话仅在表面滑过。
彼此边回想边计数著今年发生的重大事件,不过数到第八个就止住了。和贵子提起唱片大赏的话题,但对于陌生的歌手和歌曲名称,菜穗子只能含糊回应了事。其他不论什么样的话题,都持续不到五分钟。在那期间,菜穗子知道,彼此都在摸索。她也很清楚,这一瞬间,自己和妹妹都已到了极限。
「和贵子——」
菜穗子决意引燃火线。她的声调微微上扬。
「那架飞机,是为了樫村吗?」
妹妹不答,目不转睛看著菜穗子。右脸颊映著酒的红光。那是被菜穗子抓伤的部位。
「又要让它飞走吗?因为那个才是真正的葬礼?是这样吗?」
回答啊!菜穗子在心底祈望。
但妹妹不发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露出看似哭泣,又看似生气的眼神。
「那个人——泽村小姐曾经这样说过。她觉得和贵子一直不断责备自己。你忘不了不是吗——?」
「那汽球只是多愁善感罢了。现在想来就像少女情怀那类的感伤。只是想试著把自己想像成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不过这样说来,那种事也是常有的嘛。」
和贵子打断菜穗子的话。她的声音感觉冷冷的,虽然梢有不同,但也找不到更适当的形容。剎时,菜穗子自己也懂,那余音中所带有的利刺是向著妹妹自己。
「没有呼唤我啊!那个人。」
妹妹深深叹口气,头垂得低低的。菜穗子找不到回应的话语。她以为,总有一天和贵子自己开口说出的,会是积极、充满生气的话语,然而现在她才明白,事实完全迥异。
「和贵子——」
「姊,对你来说,宏树是什么人?」
妹妹抬起头,目光中毫无生气。
「什么人?朋友啊!国中高中的朋友。然后是你最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年扫墓你都要陪我一起去?忘不了他吗?我拜托你,坦白回答我!求求你!」
菜穗子注视著那双彷佛紧紧缠住不放似的眼睛。像是祈祷般地看著它,想在那里确认出什么,即使只是小小碎片也好。
「这对和贵子很重要是吧?」
和贵子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完完整整地回答你。」
菜穗子不禁深深叹息。那是已经决定要说,自己却一延再延的话。她明明十分清楚,那些话不应该留在心里任它蟠踞,但就是怎么也提不起勇气说出。现在大概有勇气了吧?她想相信那答案是肯定的。也只能相信了。
「他是——他是,我想我一定喜欢过他。正确的说,小时候他对我的亲切、好感,让我喜欢他。我很清楚知道这点。因为对我来说那样的经验很少有。
你带著他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觉到那件事。那时才察觉对他怀抱著恋爱似的情感。那或许可以说是初恋吧。不过,我并不认同那段感情。
因为,不是应该这样做吗?不论他是谁,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可能托付终身的人啊!因此一直到他死为止,我压抑住那感情是事实。当然,我对自己也隐瞒了。」
妹妹的眼神,感觉变柔和了些,同时又彷佛涌现难以抹去的痛楚。讽刺的是,那样的眼眸看起来已回复了生气。
「不过还有后续。结果,到了今年我才终于发现,那是错觉。如果可以说得清楚就好了,我不停这样盼望著,但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我发觉那不是真正的爱情。我想,直到最近,我才终于能够一点一点地明白。
那才是所谓少女情怀式的感伤啊!我只是一直很珍视那个感觉。在那里的话,正确的说,只有在自己心中那段名为过去的时间里,我才能感到被人接纳、被人需要。因为现实完全不是这样,所以我才逃进那里。那是我对樫村的感情的真面目。根本无法与你对他所投注的感情相比,太轻率了。如果你可以了解,我会很高兴。我相信你能了解才说出来的。这样可以了吗?」
「没有所谓真正的爱情。」
卡当!和贵子将酒杯放下发出声响。她哭了。与往常不同的静静的眼泪。菜穗子无论怎样都无法解读,像浓浓迷雾一般的眼泪。
「喜欢的话就说喜欢,就这样说不好吗?干么要装模作样!」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装模作样啊!」
妹妹摇摇头。
「你就坦白说你喜欢他嘛!求求你!这样他也会觉得高兴。那家伙现在还独自一个人任意地飞在空中或什么地方呢!」
菜穗子无话可说。她不明白和贵子在说什么。
比不知所措更糟的感觉,她只能偷偷看著妹妹,别无他法。
「我对他投注的感情吗?你听好了!姊姊。我就告诉你事实是什么。
那时,他坠落的时候,我慌慌张张赶到医院。尽管感到快要发狂似的悲痛,尽管也知道他即将死去,尽管想著无法跟他一起去,我还是问了『樫村宏树在哪里』。我一个人。因为他的双亲早已经抵达。
然后,一位不认识的护士对我说:『你是樱庭小姐吧?请你要坚强。』我点点头。有点感谢他的父母事先告知院方我将到来的事。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感谢,但那似乎就给予我支持的力量。可是,那个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将我整个打碎!」
菜穗子的视线与妹妹相对。她完全无法预测等在前头的话语是什么。短暂沉默之后,妹妹喘口气继续说:
「那个护士这样说:『他的呓语中几度呼唤著你。』他,呓语中。
你懂吗?我是怎样被彻底打垮、有多悲惨?你可能无法了解。但我想,稍稍思考一下,应该可以想像得到。
知道吗?他绝对不会叫我樱庭。他不会以姓氏称呼我。只会叫我和贵子。因为我是樱庭的妹妹。因为我是你——樱庭菜穗子的妹妹。
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可是我一直相信,他是爱我的。但是为什么?在临死之际,不是我!他呼唤的是你!呼唤著你!」
妹妹的肩膀抖动著。菜穗子无言以对,只是注视著妹妹的眼睛。但妹妹避开视线,用颤抖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感谢姊姊坦白告诉我。我相信你说的。
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一起背叛我什么之类的,若说我没想像过是骗人的,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会相信。因为我是你妹妹,又很喜欢他。
可是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与你感情变好,因为我们只有姊妹两人啊!可是不行。我不想憎恨你。已经不想憎恨你了。错的是我。可是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
菜穗子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她发觉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菜穗子自己也很混乱。发生再怎样严重的事,即使是双亲去世,她的心都不曾像这般混乱。
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妹妹默默地摇著头。
「我也曾感觉可以克服、能够忘记。因为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像以前一样好。可是,姊姊并没有停止责备我。没有停止。姊姊绝对无法原谅我闯入你和樫村之间。你一定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会错的。可是我不想解释。我不要解释。」
「不是那样的。我不曾责备过你呀!我反而觉得你是我的妹妹真好。我最近真的这么觉得。无法表达清楚的话我道歉。因为和贵子给予我力量,我才会觉得这次轮到我拉你一把了。所以才会说出来的啊!所以——」
「对不起。不要再说了。」
「不要!停不住了!不可能。他在那个时候呼唤我?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因为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感觉很好的回忆而已。对他来说,也不可能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了。说不定连那原本的意义都没有。跟他与和贵子一点一滴相处所累积起的时间,根本无法相比。所以不可能有那种事。绝对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可是他呼唤了啊!」
妹妹的声音像在哀嚎。菜穗子吓一跳,剎时肩膀抽动了一下。
「所以是那样没错。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不是吗?我也不想相信啊!我一直在寻找解释的方法,让自己可以心情平静地接受事实。尽管现实只有一个但解释可以很多,我拚命这样自我说服。但还是不行,没有其他能接受的解释了。我只能这样理解。我是某人的替身。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再说了。」
「和贵子——」
妹妹再度摇摇头。
「姊,对不起。可以结束了吗?我实在说不下去了。我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和贵子——」
「放心。说出来就好一点了。也确认了果然如我所料。」
「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了。不会错的。只是觉得有点不甘,有点悲惨。不过我会当作没这回事的。我很高兴姊姊今天陪我。谢谢。」
和贵子站起来,转过身去,大大地摇了摇头。像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似的。
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绝对弄错了。不过,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也不知道——。菜穗子心里想著。
「晚安。」妹妹说。
「绝对不是!」
但和贵子不再回应。果然还是应该在阳光下谈。菜穗子心里这样想。在茫然中,她感到自己被拋下了。
彷佛看著无声电影一般,只有时间悄悄走过。
菜穗子几度反覆思索妹妹所说的话,但仍无法置信。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就算自己接受那是真的,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和贵子要自责呢?
那么,有谁应该受责备吗?不是妹妹。相信也不是自己。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觉得不该是责备樫村。
高跟鞋收在盒子里,被搁置在房间的一隅。
和贵子在大晦日夜里很晚才出门,直到元旦的中午过后都还没回家。那天回到家之后就睡了一整天。新年期间也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不在房间,也绝不会在起居室和饭厅逗留太久。
不过,她好像有和祖父两人,在平常不使用的楼梯下方的小房间里,一起打开模型飞机的盒子。但她在祖父解说过程中,仅仅凝视著,没有动手开始做的打算。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假期转眼间便结束。
新年伪装出的欢乐气氛,已成过眼云烟。
菜穗子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这么想。开始上班之后,回家变成一件令人郁闷的事。
※
各位听众,晚安。要注意身体喔!因为真的很冷。
元旦那天,谢谢大家踊跃拨电话进来。还有人点播之前介绍过的歌曲,让我感到小小的高兴。
不过,最多人点播的果然还是时下流行歌曲呢。这的确让我感受到年岁的增长。
当然,各位听众们所度过的这个「现在」,和那些流行歌曲的「现在」同步,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但很可惜,对我来说,那已无法正确地说是共有。如同我和我的歌曲之间的牵系对各位听众而言,总觉得不是那么鲜明一样。
——现在,我正在组合模型飞机。虽然还只是远远注视著它而已。
机翼,原来是长那个样子啊!我以前完全不知道。那么多片像是偏斜的泪滴状板子并排在一起,宛如在强风中哭泣一般。
对不起,尽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现在播放歌曲。虽然这首歌被Paul Young翻唱之后成为畅销歌曲,但最早是这个团体的歌喔!送上Daryl Hall&John OatEs的〈Everytime You Go Away〉。
什么?啊!对不起!我忘了。今天播放的不是在录音室录音的版本,而是现场演唱录音版。那么,一起来欣赏——。
一转眼,日常生活便顺著既定轨道开始前行。
只有第一周办了一次小型的新年会。菜穗子原本就不擅长面对众人集会的场合,尤其此时更是提不起劲。
她甚至想以做实验为由缺席,但又觉得这理由大概行不通。而且,她根本没有勇气提出。无可奈何,只好混在男士们当中,在小店一隅独自啜饮著带有柳橙汁味道的烧酒。
饭野走近她,问:「你妹妹好吗?」菜穗子连酒杯都没有离口,仅点点头,用眼神向他示意回答。十点时,她谎称身体不太舒服就溜走了。虽然知道日下很担心地看著她,但她也仅以目光回礼便走出小店。
回到家时,和贵子早已入睡。
菜穗子只点亮浴室的灯进去泡澡。手臂、脚、胸。她非常清楚意识到这些部位浸泡在水中。一边洗著头,一边想起和贵子哭泣的脸。隔著浓浓雾气望过去,那张脸愈来愈清晰。「菜穗子,和贵子就麻烦你了。」菜穗子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对不起,妈妈——。
菜穗子停止手上的动作。被热气模糊了的镜子里,映著自己的脸。
跟和贵子真像。与她哭泣时一模一样。菜穗子这样想著。
星期天难得两人同时休假,不过哪儿都没去。
「早,起得真早啊」、「嗯」、「姊,让开点。我看不到电视了」、「和贵子,帮我拿酱油」、「和贵子,不洗澡吗?」、「今天不洗了」、「那,晚安」、「晚安」。
那天两人所有的对话,大概就只有这些。
菜穗子独自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那模样与往昔没有两样。
她感到停滞不前了。
她怀念起在海边那间家庭式餐厅和在闹区与和贵子的约会。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却感觉好像是久远以前的往事。
就算我们俩想做什么,但是,大概在什么地方出错了吧。菜穗子心里涌现那样的疑问,但她找不到答案,只能任由它飘荡在心里。明明在自己的房间里,却觉得窒闷难受。
翻个身。菜穗子依然没有丝毫睡意。
隔天星期一午后,日下说「想占用你一点时间」,来找菜穗子。她想,大概是要确认学会准备工作的进展吧。于是回答「我马上整理好资料过去报告」,但副教授摇摇头说:
「不需要准备。如果现在有时间的话,可以先跟我来一下吗?」
菜穗子不明就里地点头答应。她推测不出是为了什么事,跟在日下身后走在走廊时,脑子里一阵混乱不安。如果不是学会的事,大概就是与菜穗子本身的研究主题有关的事吧?那研究的确不能说如预料般很顺利地取得数据,但著手进行研究之初即已了解需要花点时间。延迟程度应该还在预期范围之内吧。
菜穗子皱著眉,默默地走进日下的研究室。
「坐吧!」
待菜穗子发现,日下不知何时已换上愉悦的表情。她回应「好」,在老地方坐下。
「不,不是坏消息啦!」
日下似乎察觉到菜穗子的紧张,露出安抚般的笑容这样说。
「樱庭,你想不想去美国?到芝加哥去?」
「啊?」
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菜穗子的脑袋一时跟不上,无法反应。询问过细节才终于明白,好像是硕士交换留学那类性质的事。
「正式函文大概明天才会下来,原本是其他所的事。但据说预定人选突然不能去。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承办人员好像多少与这个计画有关,所以不能让它流产。因此就询问我们所里能不能派谁去。如何?应该不至于没有兴趣吧?」
日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露出沉稳的目光。
「如果不行的话我再徵求其他人。那样也没关系,只是真的必须早点回覆我。所以,不是要你现在立刻回覆,只是希望尽早有结论。的确,不论在经济、地位或待遇上都比现在差,或许不是可以毫无顾虑地劝荐你去。但即使如此,唯一肯定的是,这样的机会很少有。而且那里仪器都是最新的,设备也很齐全。」
「最晚可以什么时候答覆您?」
菜穗子反问副教授。她依然无法整顿好思绪。
「这个星期以内。如果可以的话,星期四。」
「我知道了。只是现在在这里还没办法回覆。请让我考虑一下。」
「那是当然。在这个星期以内都没关系。我姑且先去把那边的资料拿过来吧。」
副教授离开后,只剩下菜穗子一人留在这个笼罩著纸味和烟味的房间里。她的心情无法平静,站了起来。
忽然,菜穗子看到放在日下书桌上的褐色地球仪。一看就知道是外国制,且有点年代和身价。进来这个房间好几次,明明应该看过,但看起来却像是初次见到似的。
就像儿时房间遗留下来的纪念物。菜穗子这么想著,彷佛受到吸引般靠过去。
世界真宽广呢!在这么广大的面积里,我们的城市只是这么一个小点。
菜穗子从不曾离开这里出外生活过。她喜欢这个城市。
她将右手食指指尖放在这个小点上,另一只手随著曲面缓缓旋转球体。
CHICAGO——。
一停止旋转,菜穗子读出指尖稍微下方印著的古老字体,心想,很近嘛。
我大概会去吧。菜穗子有这样的预感。她想,任何地方都有一片天空啊。
※
大家情况如何?要参加考试的同学们现在正在做最后冲刺吧,很辛苦呢!差不多下星期就要开始考试了,没错吧!
嗯。对不起。现在开始念听众朋友的来信。如果无法好好回覆的话,请原谅。
要如何告诉和贵子呢?就在菜穗子无法拿定主意期间,已到了星期三。她想明天回覆日下。但又不愿还没与和贵子谈话就做出决定。
妹妹这一天都是几点回家的呢?菜穗子想了一下,连这种事她也不知道。无所事事的她,等待午夜零时到来打开收音机。
——和贵子的情况,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声音听起来像是别人的。同样的话重复说好多次。无法清楚表达。对不起。反覆为了将歌曲和歌手的名字张冠李戴的事道歉。尽是播放音乐。所播放的歌曲数量,确实比之前听到的还多。
彷佛将四肢撕裂般的五十分钟。
菜穗子发觉自己哭了。汗水渗透全身。
就这样拋下和贵子离开好吗?从星期一开始,菜穗子几度反覆问自己这个问题。同时她又担心,会不会只要自己在身旁,妹妹就无法振作起来?菜穗子不知道该责怪谁。她又在思考这样的事。但她所思考的事,并不能将她带离这个困境。只有止不住的冒汗。
虽然已经洗好澡了,但她决定再洗一次,让汗水流出。
菜穗子一动也不动地浸泡在热水中。头发、身体都已洗净。如果连汗水也可以洗去的话就好了。
在热气蒸腾中,菜穗子回想起与和贵子两人一起清洗浴室的事,想得入神。她想回到那个瞬间。眼泪流了下来。她感觉自己是在为和贵子哭泣。然后她想起,不久前也曾像这样,在这同一个空间里,怀抱著无法消解的郁闷。
——那时,我知道了。
菜穗子从浴缸里一跃而出,擦乾身体。她想,和贵子一回来就得立刻与她谈谈。如果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的话,菜穗子会立刻赶过去。即使裸著身子也会跑去。对了!打电话到电台看看。菜穗子做著出门的准备,确认和贵子现在身在何处后,就立即朝那里出发。
在还未全乾的身体上,菜穗子急著穿上内衣再套上衣服。她有点庆幸没洗头。
这时,玄关传来声音。是妹妹回来了。菜穗子感谢祈愿成真。
「和贵子!」
但妹妹看向菜穗子的目光毫无生气,并以和广播中听到的同样声音说:「还没睡啊?快去睡吧!」剎时,菜穗子感到信心动摇。但又觉得不鼓起勇气不行。
「求求你!听我说。」
无论如何现在不说不可。
和贵子迟疑地转向菜穗子。左手拿著的黑色提包口上,微微闪著黑光。妹妹的身体也随之动了一下。
「你听我说——」
「我在听啊!不好意思,我很累了。快点说吧。」
和贵子摇摇头。菜穗子知道自己的信心萎缩。她苦恼著要如何开口才好,忍不住叹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甩开犹豫开口说:
「拜托你!去见见那个人再确认一次。」
「什么事?」
「樫村事实上说了什么话。」
「啪」一声,和贵子的提包掉落到地板上。
「为什么?」和贵子说。声音愈发严厉。
菜穗子突然感到身体一阵寒栗。不可能没有错。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这么一想,大概连自己都没有确认的勇气。
「姊,说完了吗?我很累了。现在马上就想睡觉。」
和贵子感受不到。菜穗子也摇摇头。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对不起,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那么,晚安。」
妹妹打算走回房间。
「和贵子。」
和贵子停下脚步,但依旧背对著菜穗子。
「我很累了。说了三次还听不懂吗?还有什么事?」
被这毫无转寰余地的拒绝彻底击溃的菜穗子仍然挣扎著。
「我要去芝加哥了。」
是吗?恭喜。晚安。
漫慢长夜就这样画上句点。
从回覆日下之后那一晚起,菜穗子的身体便垮了。平常她几乎不太在意,但这次似乎受到精神上的气馁所影响。有点像作呕又不太一样的不舒服戚,蟠踞在食道到胃那一带,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隔天,症状依旧没有改善。
在洗手间,菜穗子手撑著洗脸台垂著头。这个动作已维持超过五分钟了。
虽然听到开门声,但她无法抬起头。鞋跟接触地面发出的坚实声响在她身后停住。她仅将目光抬起,看见面前的镜子上,映著一张眼熟的脸孔。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会。
「你——」
「喂,你还好吗?脸色很苍白耶!」
椎名久美子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行动。菜穗子想回答「没什么」,却无法出声,只好向镜子里的对方摇摇头。
椎名噘起嘴,发出「嗯」一声,她不往厕所移动,反而走到菜穗子右边的洗脸台前开始梳理头发。菜穗子虽然不悦,但还不想回去工作,没办法,只好忍耐著与她比邻而立。
「日下老师呀——」
对方面对镜子出声说。菜穗子一时不知她在对谁说话,但除了自己也没有别人了。
「非常夸奖你耶。」
「喔。」这次,菜穗子想尽办法将声音挤出来。
「听他那样说,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心有不甘。然后就突然遇到你,所以上一次,我不假思索就说出『那是自以为了不起吗』之类的话。」
这女孩到底想说什么啊?菜穗子再度感到纳闷。
「我在想,是不是讥讽得有点过火了?」
椎名不知不觉将头偏向一边。菜穗子心想,她大概是想道歉吧?但口气却是逞强的意味多了点。而且,虽然当时菜穗子确实感到生气,但也没有那么在意。
「你怎么了?」
菜穗子一反问,对方便面对镜子微微鼓胀著脸颊。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和我讨厌的——过去讨厌的对象很像。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冲著你来啦。
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已经做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再见面,所以我想现在就先说出来。我一直想著见到面的话要对你说,当时如果害你吓一跳我很抱歉。不过我们还真不容易碰面呢!」
看样子,这似乎也算是道歉。是心理作用吗?菜穗子发觉椎名的脸上泛著红晕。虽然觉得她的道歉实在不像样,但菜穗子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这女孩的个性使然,或者这就是她们这个世代的共同样貌呢?
「而且,说不定三年过后,要麻烦你照顾呢!」
这时,对方用双手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拨。
「我了解了。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就快要离开了。既不会欺负你,也无法照顾你。」
菜穗子一说完,对方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你要辞职吗?」
菜穗子轻轻闭上眼睛摇摇头。
「有个去美国的交换留学计画,我接受了。」
「是喔。」对方喃喃说著,一度轻轻噘起双唇,然后小小声补上一句「恭喜唷!」
她扬起手说完「加油」后,便走出洗手间。菜穗子虽然想叫住她,但发觉自己咬字不清,犹豫著要不要出声。
如果叫她「椎名同学」的话,可能又让会她感到不快。可是菜穗子又不知道她改姓后的姓氏。就在犹疑之间,对方已消失了踪影。
二月,菜穗子将去美国一趟,看看对方为她准备的住处和设备。其间,要决定在那生活所需的家具类是直接在当地购买还是从这里带过去。回国后,会短暂停留,直到三月的第三个礼拜再度赴美。目前用观光签证即可。
事情的进展迅速,让人感到有点残酷那般,毫无停滞地朝既定方向前进。只有对菜穗子来说是突发事件,其他都早已定案。每次总是这样。
双亲的法会也是在慌乱中度过。连与和贵子说话的空间都没有。不过,菜穗子也清楚知道,那有一半是藉口。
菜穗子第一次赴美之后研究室的预定计画,在排除菜穗子的情况下,重新做了安排。学会的准备工作决定分派给研究生做。菜穗子要带去那边的除了自己的研究计画,其他申请事项皆做成书面资料交由日下保管。然后,送别会决定在二月九日举行。
飞往芝加哥的机票上,印著「十二日,成田」。前一天就得先到东京,否则会赶不上起飞时间。这些种种都还无法好好告诉和贵子。
※
我大概不得不念出这封信。
「那是什么嘛!用暗沉的声音说著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听听看你说的话好了』,对于这样想的我,你要我怎么辨才好?高中时代开始偶尔听你的节目,觉得你是个还不错的人吧。所以才写了那样一封信。可是,我非常后悔。
我讨厌你!」
这是久美子小姐写来的信。对不起!结果我只能道歉,很抱歉!
呼——
下个星期,樱庭要休假了。是之前就决定的事,可是我忘记说了。得想想办法,让自己稍微——恢复活力,这样才能回来继续与大家见面。我想要回来这里。
我一直把你们当靠山呢!不好意思。
下个星期,由星期一的广桥先生代我主持节目。——报告完毕。
星期五早晨,菜穗子才由祖母那里得知和贵子出门旅行十天的事。宛如晴天霹雳。
她首先后悔没收听星期三的节目,因为最近接办的业务突然增加,她忙得团团转,所以那天没等到节目时间就睡著了。菜穗子询问和贵子的去向,祖母也皱著眉说:「她没告诉我。」并说:「因为她说会打电话回来,没关系吧?和贵子也不是小孩子了。」祖母一副不担心的样子,但菜穗子却感到不安。
该不会打算追随樫村而去吧?菜穗子虽然也闪过那样的念头,但随即转念又想,不会那样的。和贵子觉得樫村不是爱著自己,所以她应该不会想那么做吧。
虽然还有一点疑虑,但看到开始组装的双翼机遗留在和贵子和祖父一起使用的小房间里,菜穗子便觉得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到了星期六,菜穗子听说,昨天,也就是星期五白天,和贵子打过电话回家。但她说电话费很贵,马上就挂断了。到现在为止,菜穗子只知道她很平安,以及人在很远的地方,其他一无所知。
然而,星期六电话铃声没有响起。待在家里一直等著电话联络的菜穗子,一副期待落空的样子。要不要打电话给泽村夏子,问问看和贵子有没有告诉她什么?菜穗子虽然也考虑这么做,但她不知道泽村的电话号码。
那个星期六、日,菜穗子向祖父母报告今后的计画。之前已告诉他们赴美一事,但得知出发的日期后,两老还是露出寂寞的神情。菜穗子有点难过。
星期一白天,和贵子好像也打过电话回家。菜穗子知道她刻意躲避著自己,感到哀伤。和贵子,已经没有时间了。菜穗子如此一想,觉得很想哭。
她再次问自己,就这样离开好吗?
不过这是和贵子造成的。菜穗子讨厌这么想的自己,同时也觉得,她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就在这种纠葛不清的情绪中,菜穗子度过一个又一个明天。在大学里,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她只能压抑住那种种情绪。
星期三夜里,菜穗子不认识的某个人,代替和贵子主持节目。
愈积愈多的担心,不知何时变成焦躁、不耐。菜穗子知道自己的心情变了样。但她也无能为力。
接著星期六早晨,菜穗子陷入无尽的哀伤。和贵子预告要回来的第十天到了,但她没有回来。
菜穗子觉得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旦在心里这样说,就是无可撼动的结局。承接的业务也不如意料顺利进行,没有余裕再烦恼和贵子的事了,菜穗子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
妹妹在二月的第一天回家。
一回到家,模型飞机的房间里便透出光亮。菜穗子走近窥探,和贵子抬起头来。
「欢迎回来。」
两人一唱一和似的,不约而同交换一个笑容。但都是虚弱无力的微笑。
菜穗子去过盥洗室再回来时,妹妹已移动到起居室去了。
和贵子将电视机的声音关掉,只见光线剧烈跃动著。菜穗子注意到手上未乾的水滴,再次用毛巾擦拭双手,一阵踌躇之后,走到和贵子的对面坐下。
但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我非常担心你。」
菜穗子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和贵子微微松了口气似地耸耸肩。
「嗯,对不起。可是——」
这时菜穗子摇摇头,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非常难过,非常担心。感觉心已经碎裂了那般。」
菜穗子知道不该拒绝听妹妹解释。她知道,现在拒绝的话,或许会演变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她也知道,将这一点一滴渗出的感受向和贵子发泄,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但没有办法。如同那个夏日送走汽球时一样,情绪冲溃堤防,无法抑制。心里溢满不愿想起的回忆,凌驾了理智。菜穗子只在心里一隅瞥见得以扭转情势的栓锁。
「我担心你到什么都无法思考那般疲累。不能说你很忙就这样算了。你了解吗?」
菜穗子视线朝下,像是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说出。
唉!我为什么要那样说。这样一来和贵子不就无话可说了吗?菜穗子拚命地在心里自我训诫,但另一个不知名的声音立即反驳:
想想那个夜晚哪!你相信已找到正确答案,所以决定对妹妹说出内心话。可是拒绝的是对方吧?她大概也找到答案了。事实就只是那样。不过你还有一次拒绝的权利——
「对不起!可是就像姊姊说的。所以我想说出来,好好地说。求求你听我说——」
和贵子的话语让菜穗子感到非常不悦。当意识到时,她正摇著头。她不愿相信趋使那肌肉做出动作的是自己。宁可认为那是有人控制住她的头,用力摆动。但是,头缓缓地摇动。闭上眼睛,菜穗子在意念尚存的心里一隅喃喃道:「是吗?太好了。」
「明天再听你说。我想睡了。」
菜穗子想就这样消失不见。和贵子的脸上则浮现纠缠住不肯放弃似的表情,同时带有仿佛绝望的神色。
「可是、可是,姊姊——」
妹妹的眼里闪现泪光。感觉像硬撑著绝不让它溃堤而出。竟然积压了那么多泪水啊!菜穗子这样想著。
「明天再听你说。晚安。」
菜穗子不再看著妹妹的脸,往二楼撤离。躺在床上后,她想起隔天是星期三。这样一来,下次何时才能再与妹妹谈呢?
距离出发的日子愈近,回家的时间一定会比现在更晚。这样一来,要拨出足够的时间交谈肯定很困难。
不过,不管是什么时候谈,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们两人互相毁灭。明明两人都没错。樫村也没错。
不,是我不对。说「可以回家了吧」,然后转过身去的自己实在不对。
即使如此,菜穗子相信和贵子应该会站起来。她已知道妹妹在哪里。如果妹妹变得想与自己谈话,那么自己的想像大概是正确的吧。不过,菜穗子没想到和贵子会改变心意去确认。如果是自己,恐怕做不到吧。
太好了。菜穗子对著天花板,再次在心里喃喃自语,并出声说道:「和贵子一定没问题的。」
结果,自己什么事也没为她做。
妹妹不久就会恢复原样了吧。或许还能回复到泽村夏子所认识的那个和贵子。虽然大概不是现在立刻或明天就可以,但菜穗子相信和贵子一定做得到。不过,助她一臂之力的不是自己。真是不值得倚赖的姊姊。
或许未来,和贵子又会需要我的帮助。但那时我已不在她身边。
第二回合结束了。菜穗子这样想。
※
两个星期不见。各位听众朋友晚安。上个星期帮我代班的广桥,我买了土产贡菜送给他,并向他道谢。送给工藤的则是味噌。
我也买了满载我心意的礼物要送给大家喔!可能和祈求学业进步的神明有些不同,是善光寺的护身符啦!可是很抱歉,只有十个。想要的朋友,请在下星期前寄明信片来索取。我们会很公正地抽出十位朋友,立即将礼物寄出。赶得上考试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另外,如果特别希望的话,和贵子小姐会与护身符一起在睡铺温存一晚再寄送出去。有这类狂热的朋友一定来信喔!什么?怎么可以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就只有十个,想要有点不一样嘛!有什么办法。什么?说「睡铺」落伍了?啰唆!我要没收味噌喔!
休假期间,我出了一趟远门。应该算是不错的假期吧。由于费了点工夫才到达目的地,又没有很顺利找到想找的东西,再加上事情办完后想一个人思考一下,所以比预定的多花了点时间。昨天晚上刚回来,一到机场,我吓了一跳,机场变得那么漂亮了!好像未来城市一般。真的!从小到大,人家都是这样告诉我的——「那就是未来城市」。我再次对人类的想像力感到钦佩。
接下来,我非常感谢这段期间写信来的朋友,斥责我的传真也好,担心我的信件也好,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有时候,我几乎快忘记透过麦克风听我说话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件事。因为我装作好像懂的样子,摆出一副能理解大家的姿态,这才更觉得恶质。实际上我往往看不见你们的存在,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点。
我思考著那样的事。
如果觉得我很烦人,对不起。可是,再一次就好,对不起。根据工藤的统计,今年以来,我好像已经在节目中说过六十一次对不起。这下子加起来是六十四还是六十五?待会儿计算一下再告诉我。
然而,我只能像这样,透过麦克风,用言语与你们接触。可是,我不能误以为光那样就是现实。我是这样想的。
很抱歉,无法表达得很好。我也还不够成熟。
还有一件事,等我把它解决之后就会恢复活力。我可以向各位保证,绝对不会再让大家担心。可是,不快点行动不行。
因为一个谎言,我不得不向某个人道歉。能不能完整说出来?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老实说,我还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面对活生生的人。
不过,没问题的。我会做好这件事。
谎言,是什么?谎报年龄吗?其实已经三十岁之类的?
啰唆!在外场安静点!人家明明在说正经话。
没关系。不过,请大家给我力量,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现在请给我一点勇气。
接下来要播放歌曲。这首歌的歌名,那绝无仅有的没完没了的表现,我很喜欢。意思是「没到终点不会结束」,有点冗长乏味对吧。可是我很喜欢。
〈It Ain't Over 'Til It's Over>。
By Lenny Kravitz!
承接业务的书面报告末完成,星期六菜穗子也到学校去。因为她陆陆续续想起一些觉得先写下来比较好的事情,没办法只好去了。每遇到这种时候,她就很讨厌自己的性格。尽管如此,她还是独自一人待在不见其他人影的学校里,打字到很晚。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和贵子似乎也很忙,但只要她先回家,一定醒著等待菜穗子回来。然而,菜穗子不想与她照面,即使在家里也尽可能躲著她。因为碰到面,接触到妹妹想开口跟她说话的眼神,会令菜穗子觉得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虽然想到这星期就要搭飞机了,但菜穗子却感觉很不真实。
星期二上午,研究室有稀客来访。
对方发现菜穗子的身影后,大摇大摆地走近,在她身旁坐下。菜穗子抬起头,与对方视线相交。
「听说你星期六就要走了。昨天才听人说的。」
椎名久美子说完,稍稍低下头。菜穗子虽然因为忙碌中被打扰感到心烦,但也无法心无窒碍地继续工作,于是将手移开键盘,椅子转向她,刻意按捺住情绪问:
「怎么了?」
对方隐约避开视线不看著她。
「喂,对『研究助理』要称呼老师比较好吗?」
菜穗子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莫名所以,苦笑著摇摇头:
「不是,研究助理没有那样的地位。叫我樱庭小姐就可以了。」
是吗?对方自言自语地嘟起了嘴。
「可是要走到这一步也很辛苦吧?还要去留学,不是吗?那是很了不起的事呢!」
虽然不知道对方用意为何,但感觉似乎一时半刻不会结束,菜穗子看开了,跷起腿来,思考著该怎样回答比较好。
「是不是很了不起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很轻松。」
然而对话就此中断。即使如此,也不见对方有起身的准备。没办法,菜穗子只好继续面向对方等待著,不过椎名久美子只是一直无聊地玩弄著手。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啊。菜穗子当然涌起那样的念头。但就在焦躁萌发之际,对方紧闭的双唇终于有了动静。
「我的国语虽然完全不行,可是很奇怪,数理科的成绩却很好。化学呀生物什么的,教科书上写的,我不必费心思考就能够理解。」
这话题不知会往哪儿发展,菜穗子耐著性子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这应该也是一种才能吧。如果是这样,自己不将这才能发挥出来的话,该怎么说呢,不是会觉得自己很悲哀吗?」
「是啊。」
「可是,因为种种因素,有一阵子我对所有的事都感到厌烦。就在不久前。」
菜穗子回想起日下说过的话,但若回应「我知道」也觉得不太好,于是便静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变得非常消沉,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就在那时,我在日下老师的研究室遇见你。」
此时,菜穗子眼前这位女学生又噘起了嘴。
「我大概觉得你很酷吧。虽然隔了一道门,但可以听见年纪轻轻的你与副教授用对等的语气交谈著。」
意思是说,我的语气很不好吗?但没有比你糟糕吧。菜穗子暗自在心里嘀咕。
「那应该就叫作嫉妒吧。进门去一见到面,马上就觉得你和我讨厌的人有点像,所以不想仰慕这样的人。」
这时,椎名久美子像自我说服似地点点头。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就是将嫉妒转变成自己的能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要克服它,努力追赶上去、超越过去。」
咦?菜穗子感到讶异。因为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番话。
「还有,有个认识的人告诉我,只见过面就评断一个人好坏是不对的。她说,因为这样而失去支持自己的朋友很可惜。」
菜穗子终于唤醒记忆中,和贵子读过的那封明信片上的署名。不会错的。菜穗子脑中浮现眼前这女孩伏案聆听广播的模样。
「所以,总有一天你要回来唷!因为我要赶上你。我还想再和你多说一些话。想到难得遇见同样喜欢理科的女生,就这样渐行渐远变成陌生人的话,我觉得有点可惜。」
椎名抬起头,表情显得僵硬。那似乎就是椎名紧张时的模样。菜穗子突然感到滑稽,快要笑出来时,赶紧伸出右手捂在嘴上。
「或许是吧。我很期待那一天。不过,研究生考试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要下定决心,加油喔!」
对方原本僵硬的表情变柔和了。
「来这里,需要不少勇气唷!」不知不觉间,菜穗子感觉对方的肩头放松了。
「谢谢你认真对待我。」
「不客气。」菜穗子说完,椎名久美子点点头站起身。脸上微微露出羞涩的表情,向菜穗子说「加油」,并伸出手。剎时,菜穗子不知所措,但随即回握住那只手。
放开手后,对方说了句「再见」,便转身扬起裙摆要离开。菜穗子想出声叫住,却因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而感到犹豫。她只想到那个名字。
「久美子!」
对方停下脚步,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回过身来。菜穗子努力挤出微笑,说:
「不管怎样,你说话要再有礼貌一点。因为我比你年长将近十岁。而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
菜穗子说完,一度噘起嘴的椎名,露出苦笑般的笑容,回应一声「嗯」之后,随即点头改口说「是」。然后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啦?」接著吐吐舌头,像是从举起手作势要打人的菜穗子面前逃开似的,挥挥手,丢下一句:
「保重喔!樱庭老师。」
之后,这位常常造成别人困扰的女学生身影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菜穗子觉得心里的某个结解开了。
她只想到和贵子。怎么办?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我可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笑著向妹妹报告那女孩的事呢?
菜穗子总算想与和贵子谈谈了。
那天下午,在学校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
日下常光顾的这家店,空间稍嫌狭小。穿著和服的女侍们,用令人觉得像蛇攀附上身般的说话方式,扬声招呼「欢迎光临」,出来迎接日下一行人。菜穗子虽然预想过自己的送别会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但还是得努力说服自己接受。
其实,这是续摊。第一场众会是在稍微好一点的场所。出席情况并不理想,可能也跟办在平常日有关,尽管如此,到后来认识的人还是有全部到齐。菜穗子很高兴。
在那里一直待到十点,负责举办送别会的干事说:「接下来,看在日下老师的面子上,请继续到他常光顾的那家店惜别!」就此结束第一场众会,移动到这里来。
菜穗子对面坐的是饭野,右边是日下,但中间还插入一位穿著紫色和服的女侍,喋喋不休笑闹喧嚣著。大家喝酒聊天,饭野突然拿出「粉红女孩」,隔壁的女侍立即出声:「我要看、我要看。」还站起身来说:「一起来跳嘛。」菜穗子拚命摇手求饶。不知何时,脸颊上已显出酒醉的红晕。
身旁的位子空出后,日下靠了过来。「总之要加油!你没问题的。我期待你的表现。」反覆说著这几句老话的副教授,脸也红红的。
「对了,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但一直没有机会。」
「什么事?」菜穗子转头面向日下。日下用手推了一下眼镜框,说:
「那个,很无聊吗?」
菜穗子再度回问:「什么?」副教授隐隐约约噘起嘴说:
「格桑。」
瞬间,菜穗子愣住了,但随即想起学会的讲稿,皱一皱眉头说:
「那个,是故意的吗?」
「当然啊!输入法选字不可能出现那样的词吧。」
日下一副失望的样子。菜穗子看著副教授的模样,感到滑稽,不觉低下头来。究竟这个平日正经八百的副教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电脑上寻找「格」这个字呢?菜穗子一想到这个,嘴角就笑开了。她同时想起,被饭野看到自己笑得捧腹弯腰时的羞愧感,抬眼瞄了一下那个当事人之后,菜穗子面向日下说:
「托您的福,经您这样一说我才想起当时因为那个词而让我出糗的事。我看得懂那个笑话喔!大概笑了十分钟以上,还费了很大工夫才止住笑呢!」
这时,副教授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好啦!到了那边偶尔也要笑一笑喔!不过,那个笑话或许一时会看不懂吧。」
说完,日下不等菜穗子回应,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就起身走开。菜穗子再次深深感受到对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关注。
副教授直接走向柜台,在像是妈妈桑的女子的酒杯里倒入水,将酒稀释。菜穗子出神望著那背影,不知何时,饭野在她身旁坐下。
「樱庭小姐,有打算要回来吗?不过,据说女性比较容易适应环境,而且在那边看起来会很稳定的样子。」
饭野一边重新为菜穗子的酒杯加水,一边这么问。
「不,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那时再一起共事吧!」
「乐意之至!」饭野回应,将酒杯递给菜穗子。菜穗子说声谢谢,接过酒杯。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你一定比我年轻呢!不过樱庭小姐不记得了吧?」
对饭野这突如其来的话,菜穗子觉得困惑。她当然说不出「我记得」这样的话,但同时心里又有种异样的感受。啊~听到别人说我看起来很年轻所以很高兴。她感觉是那样。
「这是恭维吗?」
「不是不是!真的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大年纪了,而且可能也因为我绕了点远路才进来这所学校,所以我以为我算是年长的了。」
「这么大年纪了」的说法,令菜穗子觉得有点失礼,但也认为很像是对方会说的话,于是在心里苦笑一下。
「哎呀!就算是恭维,我也觉得很高兴。」
菜穗子心里这么想,便照样说出口。如果不是因为醉了,她一定不可能这样说。
就在那种绝不能说是令人不快的喧嚣气氛中,菜穗子将玻璃杯里的酒饮尽。今晚,她所喝的酒、所说的话,多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她绝对不会忘记这一晚。
菜穗子看了一下时钟,差不多是时候了。
「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见菜穗子站起,微笑著的饭野顿时神情讶异地看著她。
「咦?你待会还要去别的地方?」
菜穗子点头回应。
「明明是主角却先离席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不得不去。」
她也同样向日下这么说,然后向众人说「明天见」并一鞠躬后,便步出那家店。菜穗子在心底回味今晚种种,心情愉悦地在深夜的大街上招计程车。
※
时钟已经走到一点。节目刚刚播放完毕。从现在开始到早上,录音室都没有人。本来是不能使用的,但我拜托渡边先生允许我这么做。
不需插入广告。时间任我说到结束为止。说起来,这算是「卫星巡航」的家用版吧。我任性要求让我录下这段话。与我一起放肆的,是陪著我录音的工藤,以及另一个人。
不过,我有没有勇气将这卷带子拿给她——我姊姊听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的话就好,我不断祈求,希望自己拥有那个勇气。
我无法什么都没说就让姊姊离去。所以我想要说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姊姊拒绝听,我犹豫该怎么做。无法责怪任何一方。那应该也是正确的。
所以——我想,面对麦克风的话,就说得出来吧?
我将这个想法提出与工藤商量后,工藤陪我一起向渡边先生和上面的人交涉。谢谢。我非常感谢。
为了要让姊姊听,我非得完完整整说出所有的事不可。我会努力的。祈祷我能够将我心里的话,用正确的词汇,完整表达出来。神啊!请助我一臂之力。
——因为我觉得有两个谎言,不得不坦白说出。
那么,姊姊,请听我说。
第一个谎言。
或许已经无所谓了,那一夜,门没有上锁。姊姊要我去确认,我走到玄关看,门忘了上锁。我急忙锁上,然后出声告诉你老早就锁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事故发生后,所有事情的意义都变了。年幼的我觉得,我说谎,以及姊姊使我说谎的出丑表现,招唤了不幸。
毫无根据。也完全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对十三岁的我而言,那是真的。
可是我不想自己承受那个罪名。我绝对不愿意。所以,我想,我一定觉得,是因为姊姊的疏忽才会招来事故。我认为,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憎恨你。对不起!
现在,工藤展示给我看。包含今天播放的节目在内,据说这是今年第七十二次的对不起。对不起。啊——。真受不了!
第二个谎言。
我所犯的最无可挽救的、最关键的错误。姊姊,这个错误或许毁了你。
我说过「因为只知道十九岁之后的他」这句话。那是骗人的。那真是天大的谎言。
我从那个滑雪之夜起就知道他了。那是我和那个人的初次邂逅。遗落手套的姊姊。被摔跤的人吸引而停住脚步的姊姊。我一边感到无可奈何一边注视著那样的你。心想,到底谁才是姊姊嘛!
然后,姊姊和那个人一起滑下来——以一种彷佛完全托付、跟随似的姿态。看到那样的姊姊,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然后又看到你们在我面前相视的眼神,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可以说因此转变成一种信念。
啊~这个人就是姊姊的真命天子。我明白了那样的事。因为我是你妹妹——不,因为我是女人。
那时我想,一定要记住这个少年的长相。
所以,我知道他。我也知道,在语学教室见到的他,其实是属于姊姊的。但那时,我的心已完全——走偏了。
姊姊什么都有不是吗?不仅受到爷爷奶奶信任,也很受老师们赞赏,又很会读书,再加上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所有种种,都让我感到嫉妒。说出来只是「嫉妒」两个字,但那时在我心里卷起的,是远远超越「嫉妒」这个词汇,更纠结复杂的情绪。
夺过来!绝对要把他变成我的。我那样想。打从心底那样想!
起初,我故意坐在他的附近。然后,慢慢开始与他交谈,当我说和他来自相同的地方、姓樱庭时,他仔细盯著我的脸看,然后笑著说:「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这样说来,我确实听说她有个妹妹。」我清楚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彷佛思念般的笑容,以及我有点憎恶的感觉。
有机会相处时,我总是不动声色地向他暗示我对他的好感。但我绝不会自己说出关键性的话语。我照著自己在脑中写下的脚本演出,并一直等待他向我倾诉爱慕。不过,在那期间,我愈来愈不明白,自己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到底是不是演技。
而这一切是我开启的。
所以,我不知道有多后悔,如果不是以那样的心情开始的话该多好。他很温柔,以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说明那般,深深融入我昀心坎里。
在宿舍前等我,陪我一起喝咖啡喝到撑不下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哭。我真的喜欢上他了。我想,总有一天要对姊姊坦白,然后三个人一起聊著滑雪场的往事。
然而,神不原谅我所做的事。大学毕业后回到这里,我发现一个拒绝别人好意、或为一切名之为好意的情感而活著的姊姊。至少当时的我看到的是那样。现在——我知道,或许有些不同。
罪恶感在我心里不断胀大。我以为,命定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之后,人只能像这样活著。老实说,我觉得很恐怖。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当我听到他所呼唤的名字时,比起遭受背叛,我更强烈的感受是遭到报应。我明白自己真的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了。那报应将姊姊的心粉碎,将我的一半切除撕成碎片,再将名叫樫村宏树的男子的性命夺去,不这样做无法平息。
我想,这就是姊姊破碎的心。我闯入命中注定结合的樫村和姊姊之间,命运立即给了我最有效的报复。他,只留下了不爱我的事实,并将那个事实深深印在我心里,然后坠落而死。
——可是,可是不对!弄错了!就如同姊姊所说的。
我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搭乘电车到达医院,得知当时的护士——向我揭露残酷事实的那位——很久之前就已离职。我虽然不知如何是好,但相信你说的话,于是继续找寻那位护士。有点辛苦呢!不过这个部分省略不说。
好不容易见到她后,我向她询问。那个人梢稍扭著头,回忆起他的呓语。由于当时的呓语很散乱,毫无条理可书,所以不是很能理解,但据她所说,除了樱庭之外,还有其他反覆的话语。大概共有三句。所以,该不会,他想说的话是像这样子:
樱庭,和贵子,拜托你了。
——他是爱我的!是爱我的!那些话让我得到救赎,得到原谅!
——。
对不起。我,无法顺利——出声。
姊姊,我想将这些话告诉你。说出一切,好好向你道歉,然后,希望你能了解。希望你原谅我用那样的言语责备你。
——我决定了。我要努力,不论遭遇怎样的拒绝,也要请求你一定要听听这些话。或许会来不及。或许会变成在天空的另一端听我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在哪里都可以,请你一定要听我说。
在思考我们之间的事时,我的脑海中浮现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姊妹。可能是女神。我记不太清楚了。
不久,两人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欲念强烈的妹妹瞒著姊姊,想将那人得到手。用非常非常丑陋的手段夺取。
神看到那情形后,十分震怒。于是从两人身边夺走他,作为惩罚。永远的,即使转世投胎也不允许将他召回自己身边。
留下的两人降落凡尘——所以果然是女神呢——在那里,尽管痛苦,尽管烦恼,尽管炙热,还是不得不活下去。
这或许是我不知为何读到的神话。或许是我擅自杜撰的故事也不一定。无论如何,我就是想不起来从哪里得知的。可是,我想一定有好几个类似这样的故事。因为都是人想像出来的嘛。
我的想法一直停在那里。可是最近,我忽然会这样想:
神,其实就是两人的双亲。是爸爸和妈妈。他们眼看著自己的女儿,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欺骗、争夺、相互伤害,实在看不下去。不想再看了。后来,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争执的原因拿走。
可是两人后悔了。非常非常后侮。
为了女儿们而夺走名叫樫村宏树的男子的未来,并带给被留下的人极为深沉的痛苦,两人非常后侮。他们几度商量,是否要将女儿们带到他们的世界。那个没有苦痛、泪水,或许连爱也没有,寂静的世界。
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所以我们还活著。
因为,爸爸和妈妈,还有他,希望我们看看他们无法看见的未来世界。因为他们想让我们看看未来的世界。
我决定这样想。
姊姊,我这样想错了吗?不过,我觉得大致上已能够说明清楚。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好几次想转化成言语开口说出,但面对活生生的你,发觉姊姊果然伤得很深,觉得不想再造成更大的伤害,于是便失去了勇气,无法说出口。
菜穗子姊姊。我最喜欢的、唯一的姊姊。请让我呼唤你的名字。
你是在什么地方听著这些话呢?飞机上吗?我明明想在你出发前告诉你的。「是啊,一定是这样的。」我想著,如果是姊姊,会这样回应吗?我想听你说「我会活下去」。但来不及了。
因为,我不知道姊姊星期六就要走了。姊姊没有告诉我不是吗?
不对。
咦?——
「不对!」
菜穗子边说,边推开工藤告诉她的那道门走进来。
泪眼婆娑的妹妹。真是的,在外人的面前这样,太难看了。菜穗子虽然这么想,但自己的脸也是激动得不成样。
「咦?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和贵子惊讶地站起身,右手碰触到麦克风,从监听器传来巨大的声响。
「他——工藤先生打电话到学校给我。」
和贵子瞪大眼睛看向玻璃对面。他笑著用右手比出和平手势。和贵子也破涕为笑。
「他跟我说,这种话不在当下听不行。可是又不能藉由频道播放出去,于是问我能不能过来。然后让我躲在角落听。所以不要生气喔!对我,或对他。」
和贵子点头,又急忙大大地摇头。到底哪个动作才能正确传达现在的感受?她大概也不知道吧。不过,无论是哪个,都已传达到了喔!菜穗子这样想,却无法用言语说出。也没有必要说了。她将和贵子拥入怀里。「姊姊。」和贵子在姊姊的臂弯中哭泣。
「你错了,和贵子。」
菜穗子继续著必须说出的话。妹妹点点头。泪水沾湿菜穗子的衬衫,感觉很温暖。
「你只有一件事弄错了。或者说,可能和贵子那天在他身上所感觉到的是真的。那个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感觉。
可是,你想想看。仔细想就会明白。懂吗?你所感觉到的,就是属于你的。与他相牵系的是你。不是这样吗?是和贵子感觉到的,而那之后的一切不就可以证明这点吗?」
「姊姊——」
菜穗子抓住妹妹的肩盯著她的脸看:心里想,赶上了,泪眼中带著微笑。妹妹也回以她同样的表情。
「还有一件事。我星期六出发是真的。可是只待两个星期左右就会先回来。奶奶没有告诉你吗?」
和贵子又惊又喜,表情显得十分高兴。谢谢你为了我的事感到高兴。菜穗子这么想,一阵踌躇之后,将它说出。
「所以,到那时,我想再好好与和贵子聊一聊。可以的话,最好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在白雪反射下,处处可见耀眼的光亮,像那样的日子比较好。我们到一个视野辽阔的地方去。可以安排时间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两人一起去!绝对要去,我们约好了喔!」
说完,和贵子又哭了。哭得涕泪纵横,抽抽噎噎的,还不时发出吸鼻水的声音,如此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这样哭了多久呢?臂弯中的妹妹抬头看向玻璃对面,惊呼:
「糟糕!工藤——带子还在转吗?早该把它停了!真丢脸。」
和贵子慌慌张张放开手,不假思索地将手捂住嘴,脸色涨得通红。
隐隐约约听见「卡嚓」的声音,男孩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OK的手势,然后正对著和贵子,边吐舌边用手指将右眼尾向下拉扮个鬼脸。
菜穗子打算暂时先塞人大约十天份的随身物品,但仅仅这样,行李箱就够重了。她将衣橱整个看过一逼,就是不见合适的服装。驼色毛衣罩在淡绿色的衬衫外,再配上暗褐色的裙子。她挑选了几件价格稍贵的衣服试著配配看。虽然无法抹去不谐调的感觉,但只有这个组合了,菜穗子决定这样穿。
因为某个原因,菜穗子要提早出发。
和贵子说要开车送她到机场。「工作呢?」菜穗子问。「已请人代班了。」和贵子答。于是菜穗子向妹妹道声谢,决定麻烦妹妹送她一程。
车内播放著音乐,菜穗子坐在驾驶座旁,出神望著车窗外的风景。地面和建筑物皆包覆著雪,放眼望去到处都被蓝和白的色调所占据。这是从孩提时代就很熟悉的冬天景致。菜穗子觉得永远看不腻。
妹妹停好车,先一步下车,从后车厢里取出行李箱。「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拿。」菜穗子想追赶上去,急著要下车时,却无法顺利站起来。
「看吧!所以才叫你不要穿嘛。」
「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想穿啊。」
但一逞强,反而在这时失去重心,菜穗子「啊」的大叫一声,赶紧抓住和贵子。「真的没问题吗?」妹妹问。接著又说:
「有那个心意我就很高兴了。」
「嗯,可是,我想这么做。」
菜穗子边回答边感受脚被鞋子磨伤的痛。
「你等我一下!」
和贵子再度绕到后车厢,拿出一个纸袋交给菜穗子。「这是我的运动鞋,在飞行中或降落后,已经受不了的话就换穿这双鞋。」妹妹说完,用鼻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菜穗子见状,苦笑著点点头。
「要保重喔!」
「嗯。」
「一定要平安回来喔!」
「没问题啦!不必那么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很难说喔。回来之后,我们俩再一起去那个地方。」
「嗯。选个晴朗的日子去。」
「在晴朗的日子去。」
和贵子说的是那个放汽球高飞的草原。
「那,我走了。」
挥挥手,走进登机口,菜穗子此时又变成一个人了。
她感觉明天会很有趣。不只是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她感觉自己期待著今后可能经历的所有时间。「未来」真是一个好词,菜穗子心里涌现这样的念头。
而她最期待的还是回家。下次再回到这个城市时,她将与和贵子两人一起到那个公园去。菜穗子尤其盼望那天的到来。
在异国,所有事情几乎都进展得很顺利。英语也比想像中要能够沟通。
崭新的实验器材配上整齐清爽的办公室和书桌。光是这些,就让菜穗子跃跃欲试。向未来同事们的礼貌性拜会也顺利完成。特别是来机场接她、长她两岁的Suzanne,菜穗子似乎与她很投缘。
她还带菜穗子去找家具。这里二手货的店家比日本多,似乎可以找到一些便宜货。看来不必花费太多就可以过生活。就在决定这些事之间,预定的两个星期,转眼间便过去。
于是,菜穗子再度搭上飞机。
「嗯,天气真好。」
「真的,这样的天空真漂亮呢!可是,好高喔!」
「姊,为什么秋冬季节的天空感觉比较高啊?」
「可能是因为气温低,光线的穿透方式有点不一样吧。不过我没查过资料。」
「唔嗯,是这样啊。」
「只是我认为喔!没有什么根据。」
「可是姊姊一说就觉得很有说服力。」
「是吗?我觉得你太夸奖我了。和贵子,我很喜欢这个景致。一片雪白配上蓝蓝的天空。感觉自己的原点就在这里。」
「我可以体会那种感觉。」
「真的?好高兴。喂,那个真的会飞吗?」
「我不知道。所以今天要测试看看呀。只能相信爷爷了。」
「看起来是有飞机的样子啦。那么,要在哪里飞呢?」
「嗯。再前面一点的地方吧。尽可能宽阔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因为没有信心可以把它操控好,所以尽量离树林远一点比较好。」
「可是,根本没有路不是吗?」
「当然或许多少会弄湿,就忍耐点吧。而且,现在已经很温暖了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那跟走路没有关系吧。唉!没办法了吗?那我就觉悟陪你去啰。」
「谢谢。啊!是这一带吗?籼爸爸妈妈一起野餐的地方。」
「到处都是雪,我不晓得耶。」
「大概就是这里。我记得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栋建筑物。」
「是吗?你记得真清楚。对了,那个时候为什么妈妈的表情怪怪的呢?」
「咦,两个人一起跳那个舞的时候吗?什么,你不懂吗?」
「嗯。但是爸爸笑了。」
「那是当然啦!九岁、十岁的女孩子撩起裙子做出性感的动作,作母亲的当然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是吗?你这么一说,是这样没错呢。我怎么想都没有发现。」
「像是眼睛被蒙蔽的感觉?对了,虽然没有关连性,但姊姊不在的这段期间,我思考著这样的事。要不要听听看?」
「什么事?」
「人哪,会很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怎么了,突然想这种事?」
「大学时代看过一部电影叫〈苏菲的选择〉。我想起那部电影。姊姊知道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没听过。是怎样的故事?」
「一个经历过一些事的女人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的故事。还满有名的电影呢!」
「是吗?」
「是啊。然后,当然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叫苏菲,接下来多少会讲到电影情节,可以继续说吗?」。「没关系。」
「她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有一天要迁移集中营,该怎么说呢?一个像是管理官的男人——当然身上别著纳粹徽章——那家伙说要带走一个小孩,强迫那女人选择哪一个可以让他带走。就在临上车前,男人威胁苏菲说,无法抉择的话,就两个小孩都带走。只有一个小孩可以得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唔——」
「那时,她大叫一声。女孩,带女孩走。」
「——」
「女孩被那男人带走了。但她无法目送他们离去,那是当然的。即使受到那种无法抹去的伤痛,她还是活下来了。就是这样的故事。不过结局我怎样都想不起来。当然,那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可是我没办法不去想。假如,假如我被迫要做那样的选择。但,不存在的两个小孩无法有效地动摇我的情感。结果我还是不明白。」
「嗯——」
「我只觉得,会不会因为她是女的,所以选择留下男孩呢?因为男孩绝对不会是自己。不对,是因为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成为那个性别。」
「或许是这样——呢。」
「想成为另一个人。成长就是这个欲望的连续。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小时候,我想成为那个放汽球飞走的少女,还有一直以来,我大概也想变成姊姊。我觉得在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那种感觉持续著。」
「虽然觉得很光荣,但我也不是那么值得羡慕的喔!」
「嗯,我知道。」
「你这家伙!不过,我觉得我能理解。觉得解释得出来。」
「解释?怎样解释?」
「基因就是这样期望的喔!他们——先不谈这样称呼基因是否正确——他们注定要不断地复制自己。因为不增殖不行。那正是他们存在的理由。不过同时,他们也十分清楚,无限增殖下去只会走向灭亡。我想,那恐怕是因为,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复制品的世界里,不可能找到维持自己生存的剥削对象。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无法保住自己。所以基因相互争执抱怨。有时,还想自行在同样一个肉体内制造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是不是这样呢?」
「好难。最后是在说癌症或突变吗?」
「对。」
「不过,活著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议呢!」
「嗯。可是我最近这样想。不,是这样感觉到。身体的活著与心灵的活著,完全是两码子事。绝不可能依循同样的路径去理解。肉体或许是遵照计画好的命令行动。但心灵不是。那是在完全不同的理论,完全不同的体系中捕捉到之后才能理解的事。」
「——」
「怎么了?好奇怪的表情。」
「姊,大学的教科书里,连这样的事情都有写吗?」
「哎呀!你不知道吗?」
「嗯。那下次拿给我看。还是已经带到那边去了?」
「虽然没有带去,可是不行,不能给你看。」
「为什么?啊,你觉得我看不懂对吧?」
「不是不是,不是那样的,还没有那种书。」
「咦?」
「因为,那是我要写的书啊。」
「什么嘛!」
「我会证明给你看。总有一天一定会。或许,在我有生之年都无法达成。嗯,我想可能性很高。不过因为所谓生命,只是肉体上的意义,我并不太在意。」
「姊,没问题吧?我有点不安耶。」
「是吗?也对。可是和贵子,世界上一定有即使没得到证明也可以相信的事。因为所谓科学,可说就是那些事不断累积发展而来的喔!而且,和贵子,是你让我发觉到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和你的基因相似度很高。这你应该懂吧。可是心灵的运作却完全不同。使我们摆出一副『我哪知道那种事』的表情。因此,我们俩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相互理解。」
「不知怎么的,有种被耍弄了的感觉。」
「或许是吧。可是,容我说句话。」
「请说,姊姊。」
「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和你的心,终于可以靠得更近了。今后不管我们分隔多远,一定能仰望同一片天空。我可以很肯定地这么说。」
「嗯。谢谢。」
「我才是呢!谢谢你,和贵子。」
「那个啊——」
「什么?」
「他,是不是有点像爸爸呢?」
「咦?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是吗?不过可能是吧。那么,在这一带就可以了吧?又刚好在正中央。姊——啊,汽球!」
「咦?在哪里?」
「你看!在那里!那棵白杨树一直往右那里。」
「哪棵?啊!真的。」
两人一起仰望的冬季天空中,一个不知是谁放飞的红色汽球,向没有尽头的高空飞升而去。
※
时钟走到深夜零时。三月最后一个星期三。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樱庭和贵子的「卫星巡航」时间!难得有缘在空中相会,大家要一起尽情度过,直到最后。
很快的,今年的生日到来时,我就三十二岁了。想一想,这七年来,在各位听众朋友的信件及传真的支持、帮助下,不才的我总算能够一路努力走过来。
接下来——。
首先,我要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虽然很突然,和贵子小姐的「卫星巡航」节目,今天要画上句点。是最后一次播出。其实,这是不久之前就已决定的事,但我一直没有对大家说出,然后这一天终于到了。
因为,如果说出来的话,会收到听众朋友寄来的信件,今天就非得在这里念给大家听,那样的话,我大概没办法主持节目。眼泪、鼻水就不必说了,还有汗水、喷嚏、口水,总之,所有可能从脸上出来的全部都会跑出来,我确信一定会这样。对不起。因此,今天就不在节目中念大家的信和传真了,请大家原谅我。
什么?没寄来的话也不在乎不是吗?真是的!对啦!我也很害怕会那样。不用你管!而且,就是你种下的因不是吗?
接下来,我说明一下。大体上算是喜事一桩吧?这个字眼真让人难为情。
啊,不过,不是因为我要离开电台了。即使如此,主持深夜的节目毕竟不适合,所以像是「毕业」的感觉,大家可以这样接受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话说从头,各位听众,还记得吗?去年年终,我在麦克风前竟然静默了一分四十五秒,之后又突然一直播放奇怪的过场音乐,那是SRB开台以来不曾发生过的事。不过那时,考量我情有可原,所以得免写悔过书。只有工藤一个人要写。上面的人斥责说:「节目播放中做那种事的人不对。」喂,工藤,你的脸很红喔!
那时候,我以为他像平常一样要传什么话给我,抬起头来一看,竟然——
工藤拿出一个深蓝紫色、天鹅绒布面的小盒子,打开给我看。然后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著「嫁给我」。好狂妄。
什么?真是服了我了?要在节目中说吗?都到现在了你还在说什么啊!而且,我才是服了你呢!事前的表示或是暖场什么的都没有。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怎么可能说得出话来嘛!不过,那个据说是创了新纪录喔。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大概可以制作成三集的节目。我就想,唉,反正像这样的机会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也快要三十二岁了,虽然现在还是三十一——嗯,他也挺可爱的,就这样吧。于是我很有礼貌地接受了他的求婚。工藤,请多多指教喔!
因为这个原因,从下个星期开始,星期三的「卫星巡航」,将由积极、充满干劲的新人水口早苗小姐主持。请大家继续收听,给予她支持。就这么说定了喔!
她是前年吗?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那时她来电台打工,今年从学校毕业,真的是感觉很活泼、充满朝气。留著一头直直的长发,很漂亮的女生。可是,这样说来,她是二十二?二十三?不管是哪个,都跟我相差将近十岁呢!所以,我觉得,也该是我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而且——她跟我说过说出来也没关系,所以我就坦白告诉大家——决定要让早苗接下我的主持工作时,她来问我:「和贵子小姐要辞掉主持工作了吗?」我回答是,她又说,一直收听这个节目,感觉很遗憾。接著她突然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要对你坦白。」
该不会,咦?我在想,难道她要对我告白吗?心脏砰砰地跳。因为我念女子高中的时候,真的有人这样做呢!虽然没有多到数不清啦,不过受欢迎的人也是很辛苦的。
没错,然后啊,她说:「那时谢谢你。我是小百合——。」
我听到时有多高兴啊!觉得主持这个节目这么多年真是太好了——
很抱歉。其实,我以前曾在节目中介绍过她寄来的信。大约四年前吧。那对她和我来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所以细节我就不再说明。当然,她是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的。可是,或许我也拉了她一把。这样一想,我就觉得非常高兴。
所以,早苗一定和我一样,不,更超越我,能够理解各位的心情,可以助大家一臂之力,我敢肯定地说,她是这样的人。
因为是我说的,绝对不会错。我想告诉大家这一点。
什么?现在就哭成那样要怎么办?嗯。对不起喔。
先播歌再进广告?知道了。
嗯——他一直以来,全力支持著「卫星巡航」,以及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所有节目,上个星期才刚刚达到可喜可贺的成绩——进入排行榜前十名。恭喜他!很了不起呢!堂堂登上全国性的舞台。
不过,我发觉我最落后。渡边先生已经升上课长了。洋子说要辞职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有点多余?啊,对不起!
据说他以前主持过星期一的节目,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呢!
那么要播放的是,现在当红的广桥雅之的这首歌——。
终于到了节目的尾声。
各位听众朋友当然不用说,包括工藤、渡边先生等电台的同仁们,还有祖父母和天国的父母,以及好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和我的双亲同在天国——因为有这些人的支持,我才能主持这个节目一直到现在。或许也可以说是才能活到现在。沮丧的时候、感觉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他们一直支持我、帮助我。我要再一次感谢他们,真的非常谢谢。
不过,除了刚刚举出的这些人,在这里,我还要特别向两个人致上我的谢意。
什么?不是我喔?对不起,可是工藤,请你放心。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哈哈!年过三十岁,什么害羞呀不好意思呀部没有了,我行我素。
嗯——其中一人是我姊姊。
曾经几度在节目中提到,我的姊姊现在在芝加哥。进行很困难的研究。虽说回国后一定会见面,但还是间隔很长一段时间。
一个月里会收到她的来信两三次。我当然也一定会回信。不过,是因为在那边待太久了吗?姊姊的信里,画两条杠删除的字母和片假名非常醒目。
我引用一段她最近写来的信念给大家听。「在这里,虽然每天都exhausting,但我非常vital,所以没问题。Don't worry。两条杠。请不要担心。」就是像这样的感觉。
信里面关于专业的内容,本来我就不太懂,现在这样,对我来说,简直就像火星文一般了、可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我就可以相信她是健康的、很有活力的。即使不懂信里的意思,那种感觉还是可以传达。我知道在文字里、在信纸和信封上,都满载著她的活力。
姊,请不要担心。我和工藤会幸福的。因为他说会让我幸福,所以大概没问题吧。
不过,哪一天,我们要再一起跳「粉红女孩」喔!即使变成老婆婆了也没关系。
然后,对你,我由衷感谢。谢谢你。
另一位我想特别致上谢意的人,是德国的女歌手。
我在国中的时候听了她的歌,或许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就已经选择要走这条路了。小时候,我非常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歌曲最后那个放红色汽球在天空飞翔的小孩,我觉得很酷,我还实际学他做过同样的事呢。表情也有点像喔。是真的!
那就是我的玩具箱里无法丢弃的黑胶唱片。
从开始主持这个节目起,我就决定在最后一集中,最后的最后要播放这首歌。Nena乐团的〈99 Luftballons〉。尽管充斥著德语发音的歌词,仍获得全美销售排行榜冠军的奇迹歌曲。如同我常说的, 「歌」可以凌驾语言,捕捉到难以言说的感受,这首歌就是证明。而且,对我而言它是很特别的一首歌。所以,我要放给大家听。虽然也有英语歌词,但今天要放的是德语版。德语版中,女主唱的声音听起来也比较有活力。
很可惜,这个乐团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与乐团同名的女歌手,后来单飞发表过一张专辑。在那前后她经历了一次悲伤的生产经验。男婴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
不用功的找,在那之后对于她的消息一无所知。但到现在,我仍然以等待老朋友来信的心情,在心里期待著再次听到她的歌声。很奇怪呢!明明不曾见过面。
不过,是她引领我走到这里的,不会错的。
前些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世界地图。看得出神。
然后我发现一件事。从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一直往东,就是姊姊居住的芝加哥,一直往西,就是Nena所在的德国。精确地说,德国还要再稍微偏北,哎呀,说话不要那么死板板的嘛。于是我想到,啊,这条北纬四十三度线将我们牵系在一起。
不可思议的心情,非常美妙的心情。我虽然人在这里,却感觉可以去任何地方。感觉同样高度的天空一直广阔延伸著。
——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无法重来。
这是之前介绍过的歌曲中一小节歌词,我心血来潮把它找出来。是这样没错。不过想到这样的事,有时还是会感到寂寞。的确是年纪大了。但,有人给予支持的话,我们就能往前再往前地活下去。身体和心灵都是。而那一定就是前进。
说了很长一段话。还有时间放完整首歌吧?了解。不愧是我老公。什么?没有想像中哭得那么多?是吗?又再次爱上我了?
那么——。
有空的话,听我唱首歌——Nena说完这句话开始唱。
有空的话,放首歌给你听——我也常常学她这么说呢。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这么说。已经到最后了。但哪一天,机缘巧合,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若能够与你们再次相遇的话,我想我会非常高兴。
倾注我所有的感谢,和爱,为大家送上——
Nena的〈99 Luftballons〉。
请一定要听到最后不要中断喔!因为最后真的很好,最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