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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本来绿是打算免费帮忙,但虽然金额不多,幸江边是给了她打工的工资。起初有点消极的绿,为了帮上幸江的忙,也开始主动提出种种意见。去市场买菜时总是两人同行。绿将自己的职责定位为帮忙拿东西和补充公寓的消耗品。

「这个分量,实在不像是食堂的采购。」

每次在市场买菜,她都忍不住要这么说。的确,与其说是开店,更像是人数有点多的大家庭一日所需。

「因为也有可以冷冻的食材嘛。不过或许的确有点少。」

「那个,或许靠你收留的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是幸江,你不觉得应该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

「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更贪心点。毕竟这不是慈善事业。金钱方面不是我该干涉的问题,但是店里生意的确不算兴隆。我并不认为事事都是兴隆就好,但现在的状态恐怕只会让亏损越来越多吧。那个,呃,在这种状态下,我还赖在你这里,当然也是个问题。况且我还没学会芬兰语,也帮不上什么忙。」

幸江默然不语,只是微笑。

「对不起。」绿拎著购物篮,深深一鞠躬。

绿觉得自己要是也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店里打烊回到公寓后,她向幸江积极提议。

「问题在于饭团。你不是每次都向客人推荐这个吗?」

「这是我最希望让大家吃到的。」

「可是,却不受欢迎。」

「的确至今反应不佳。」

「我认为在这里,还是该卖些芬兰人能够接受的东西比较好。你想想看,日本的饭团,自从在超商贩售后,为了迎合年轻人,不也改用一些以美乃滋调味的食材,或是里面乾脆包炸鸡块和炸猪排吗?」

「嗯——」幸江没有立刻同意。

「日本的年轻小孩,对柴鱼、昆布和腌梅子根本没兴趣。外国人就更不用说了。上次,我去市场时,忽然有点灵感,就把它写下来了。」

绿把笔记本给幸江看。上面画了各种饭团的插图。幸江不由得把脸凑近。

「我认为还是该采用本地人喜欢的食材比较好。鲑鱼大家本就熟悉所以可以保留。你看,这样的如何?」

也许是从炸虾饭圈得到的蔓感,放上了油炸小龙虾的小龙虾饭团:用麋鹿肉做的鹿肉饭团;以本地人爱吃的鲜鱼做的鲜鱼饭团。插图旁边分别以芬兰语写著「rapu」、「hirvenliha」、「silakka」。

「或许还是有必要主动配合本地的口味吧。」

绿自己都觉得以前从来不曾这么积极过。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以前没这种环境,但自己也不曾这么做过。可是不知怎地,在这里,她很想帮幸江的忙,也变得很想主动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那么,下次公休日,我们就试做看看吧。」

周日,两人用事先采购的食材试做饭团。厨房的小桌上,排满饭团。小龙虾做成炸虾饭团,鹿肉配合本地人爱吃奶油的口味,以美乃滋调味。鲜鱼则是做成清爽的醋溃再滴点酱油包在米饭里。她们逐一试吃这些饭团。

「日本的炸虾饭团把虾尾巴露在外面,所以看起来很有型,可是这个有点让人莫名其妙。」

「就是啊。总不可能把整只小龙虾插进饭团里。」

接著是最令幸江面有难色的鹿肉饭团。

「就算这边的人再怎么爱吃奶油味,这个恐怕有点……」

相较于苦著脸的幸江,绿却很积极。

「不,说不定这个意外有销路喔。」

「不会吧?」

「可是这遵的人真的很爱吃奶油酱汁嘛。日本人受不了,但芬兰人或许觉得很好。」

「嗯——」幸江歪起脑袋沉吟。

「至于鲜鱼的问题在如何去掉盐腌鲱鱼的咸味。不过和饭团倒是很搭。」

「嗯—一可是还是有点腥味。」

「要不然,把咸味去除得更乾净,再油炸吧?」

不管哪种方式,幸江都不太积极。

「还是不行吗?」绿战战兢兢问。

「倒不是不行。问题是饭团是日本人的灵魂食物。要在这里让大家接受,或许的确很困难,但我认为过度改良也不太好。饭团还是该包鲑鱼、柴鱼、昆布、梅子。不管在日本,或是在任何地方。」

幸江挺直腰杆,看著绿。

幸江不管在哪里,想必都不会轻易被别人的话蛊惑,总是能够秉持自我吧。她不是赚钱至上主义的人。绿醒悟这些试成品没有带来新的发展,就此收场。

「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我只是不想靠你养活,希望能帮上忙……」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今天的事也是,要不是有你的建议,我自己绝不会这样尝试。就算不是饭团,你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上忙。」

「谢谢。」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啜饮咖啡。

「辛苦了。」

互相慰劳后各自回房间解散。幸江针对食堂的今后思考。或许如绿所言,也该考虑一下业绩。但她无法把那个放在第一优先。她觉得只要大家开开心心上门,开开心心用餐,开开心心离去就够了。店里的生意的确不见得

一直很好。但是,只要是店里卖的东西,无论是咖啡或红茶,面包或甜点,

只要吃过的人,必然会再次光顾。而且那些人会邀朋友一起来。客人的确在一点一点慢慢增加。那是对这间店的信赖。即使没有大肆宣传也没打广告,附近的人还是会来。

「上次吃到的肉桂卷很好吃,所以我又来了。」有大婶这么说。

为此满足的自己,做为生意人或许不及格,但这样的小事让幸江感到很开心。

绿接在幸江后面使用浴室,之后去了客厅。睡前有本书想看,她朝书架伸手,发现幸江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她不经意往里一瞧,穿著连身衣背对门口的幸江正在开皮箱。

「!」

绿不禁屏息。那个皮箱里,塞满美钞与万圆大钞。她悄悄拿了书,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回到房间。抱著那本书,绿蹲在房间角落。

「那是……没错……如果没错……没错……」

心跳削烈。那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玩具假钞。

「原来幸江是个超级大富翁。」

不管那笔钱是怎么来的,都不会改变幸江在此地经营食堂的事实。虽然明白了幸江不急于赚钱的理由,但另一方面,想起那个毫不花俏、清清爽爽的简单店面,她忽然非常了解幸江的心情。明明可以搞得更华丽,甚至也可以做更盛大的宣传,却宁愿那样低调地埋头工作。

「我要追随她。」

绿如此低喃,钻进被窝。她写明信片给在日本的哥哥,声称自己正平安就读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请哥哥放心。

翌日,绿醒来时,已经先起床的幸江说:「牙膏用光了。」

幸江毫无责难之意,只是把牙膏管递给她。

「啊……对不起。我满脑子只顾著饭团。」绿不好意思地缩起身子。

「所以,你就用这个刷牙吧。」

幸江把装在小玻璃容器里的发粉交给绿。

「对不起,我今天就去买。」

「好。」

幸江似乎毫不在意,把连身衣换成平日穿的服装。绿吃完早餐,急忙奔向超市,采买牙膏与卫生纸。公寓的杂货补充完毕后,两人在客厅发呆。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幸江问绿。

「不,完全没有。」

「要不要去三温暖?那里有人可以帮你去除不好的血喔。」

「不好的血?要怎么去除?」

「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还没有去过。」

在日本也曾听说,体内积存不好的血液时可以用水蛭吸出来,难不成这里也是用水蛭吗?

「会痛吧?」

「不知道,听说满多人去的,如果真的那么痛,大家应该不会去吧?」

「说得也是。」

如果会痛那多讨厌啊。两人一边这么讨论,一边与据说会去除坏血的三温暖连络,事先预约。

到了那里,有位给人感觉很好的漂亮女子笑咪咪地出面接待。看样子应该不会出现水蛭,但还是无法安心。

幸江与绿在三温暖内,就像被弃置在陌生原野的雏鸟般相依相偎,下定决心接受拔除坏血的疗法。被指示趴在简易床上的幸江,乖乖听命行事。原来那是所谓的拔罐,在杯中涂酒精再点火,形成真空状态。然后在背上放满那种真空杯,吸取体内的坏血。之后瘀血与杯子的痕迹,搞得后背简直像怪兽的背部。

「啊哈哈!」

两人看著对方的背部都笑了。

「撇开外表不谈,身体好像真的变轻了。」幸江不停转动双肩。

「就是啊,感觉神清气爽。」

「不过,坏血吸出来了,这表示血液减少了对吧?」

「的确。」

「这样不会贫血吗?」幸江难得露出忧心的表情。

「血液肯定是减少了。所以不是还有填补损失这一招吗?」

两人面面相觑点点头。

「总之就先填补损失吧。」

意见达成一致,那晚在家吃烤肉。

翌日,两人去店里时,汤米早已等在门口。

一如往常,「幸江小姐!驴小姐!」他一边大喊一边挥手。

「早。」

幸江的态度不变,但绿因为心情影响态度,说话不免有点刻薄。

「我很早吗?不,不早。是吗?这样可以吗?」

「还没开店哟。」缘故意纠正他,他愣住了。

「来,请进。」

幸江开了门,他蹦蹦跳跳,开心地进了店内,在老位子坐下。当然今天也有一杯免费招待的咖啡。

「幸江,这样好吗?我以前一直协助处理会计事务,不,就算是没做过会计的人,看了这个状况也知道。」狭小的厨房里,绿弯著腰提出忠告。

「没关系啦。才一杯咖啡。」

「才一杯?自从我来到这里,他已经白喝很多杯了。基本上,那个人坐那么久根本什么也没点嘛。就算有也只是要一个红茶茶包。之后喝完了就再要开水稀释了继续喝。照理说一般人应该会稍微客气一下吧。」

幸江闪过跟在她屁股后面提出忠告的绿,翩然走出厨房,在他面前放下咖啡。

「他是学生,本来就没钱。」

这时,汤米从皮包小心翼翼地取出某样东西,放在手心上,走近两人。

「看,很厉害。非常厉害。请看。」

两人一看,那是日本发行的科学小飞侠的邮票。

听说日本曾发行这套邮票后他死都想要,于是在网路上到处寻找可能会帮他买的日本人,最后终于到手。

「日本的人,非常亲切。买给我的人,六十五岁,男人。我很高兴。」

那位六十五岁的男性与他秦昧平生,纯粹只是偶然在网路的BBS上认识,然后据说汤米就缠著人家哭诉,拜托人家买邮票寄来。

「我的宝物。太棒了。」

见他开心得涨红了脸,绿冷淡地接腔:「噢,那很好呀。」

「你好好谢过人家了吗?」幸江果然对礼仪特别讲究。

「是,道谢的电子邮件,寄去了。圣诞节时,卡片,也会寄。」

「很好,一定要这样做。」

「是。」

他小心翼翼地把邮票放回皮包。即使坐在位子上,还是一再把邮票拿出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拿出来,似乎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这天来了好几组熟客,傍晚蓦然瞥向店外,只见隔著窗户站了一个看似不到六十岁的大婶。那位大婶与其说是对店里感兴趣,更像是在瞪著店内。

绿察觉后,对身旁正在做沙拉的幸江说:「幸江,外面,外面。」

「啊?」

拾起头的幸江,也看到那个好像很生气、正在瞪视店内的大婶。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正感到不可思议时,目光对上了。即便从店内朝大婶微笑,大婶依然臭著脸。然后头一撇就这样走掉了。

「搞什么鬼啊?」绿歪头纳闷。

「谁知道。那个人没来过店里。」

「可是她好像很生气。」

「就是啊,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管怎样都让人不太愉快。那晚,即便回到公寓,还是为那个大婶耿耿于怀。

这天,两人一如既往地在上午迎接汤米的光临,专心投入工作。

幸江已不再有时间擦玻璃杯来排遣无聊,现在她忙得团团转。和开店当时比起来,客人明显已增加许多,唯独饭团依旧不受好评。绿也学会最基本的芬兰语,虽然结结巴巴,好歹也慢慢可以与人对话了。如此一来,一天变得很快就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傍晚。

当绿把豌豆汤装好,蓦然瞥向店外时,发现昨天那个臭脸大婶又站在外面。不仅如此,略远之处,还有一个看似东方人的矮小中年女性,也在窥视店内。

「哇啊!又多了一个人!」绿不禁端著托盘,吓得后仰。

「怎么了?」幸江过来了。

「你看,外面,外面。」

臭脸的芬兰大婶,与东方大婶并肩而立。两人都露出彷佛已忘记怎么笑的表情。

「欢迎光临——」

两人不由得都以日语嘟囔,一边压下内心想法,试著微微一笑。芬兰大婶站了一会儿,臭著脸走了。至于东方大婶,却推开门进来了。

「欢迎光临。」

虽不知是哪国人,但绿不假思索便以日语招呼。

「啊,你、你好,午安。」

果然是日本人。她在空著的吧台前安静坐下。表情依旧很黯淡。

「这是菜单。」

她也没细看绿递来的菜单。

「请给我咖啡。」她小声说。

「好,马上来。」幸江开朗地说。

本来还拿不定主意出声招呼到底是对是错的绿,当下决定不再多嘴。因为大婶散发出的氛围让她觉得还是别去招惹比较好。

「让您久等了。」

新的客人上门,绿去招呼了,于是幸江代替她把咖啡端到大婶面前。

「那个……」

「是。」幸江等著她的下文。

「行李没到!」她趴倒在吧台上。

「啥?」

没头没脑地突然被这么一说,幸江霎时间愣住了,但她立刻打起精神。

「那可不得了。」她说。

「听说转机时,经常会弄丢行李……」

「外国的航空公司的确很马虎。您是几时抵达此地的?」

「三个小时前。一来行李就不见了。我的全部家当都在那里面。虽然已向旅馆办了住房手续,航空公司也给了我类似旅行用盥洗包的东西……他们看起来毫无愧疚之意,让我很失望。」

「就是啊。一定很困扰吧。」

幸江想像那种不方便,衷心感到同情。

「我想航空公司应该会按规矩帮您找到行李。您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

「……」

没回答。

大婶定定地看著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还没决定。」

「您不是来观光?」

「起初是想。之后的事还没决定。」

「您是从日本来的,对吧?」

「是的。」

幸江至今没搞清楚任何状况,暗忖这是怎么回事。

「幸江,咖啡与munkki(甜甜圈)。不要饭团。」

「好,知道了。」

虽然在意大婶,但不工作不行,她忙著油炸甜甜圈之际,大婶走掉了。

「不嫌弃的话,欢迎再来。」

绿对大婶说,大婶微微欠身行礼,就这么踽踽离去。

翌日到了下午,两人都坐立不安。

「不知今天还会不会来?」

「你说哪个?」

「两个都是。」

「日本人或许还会来,芬兰人就不知道了。」

来不来都一样让人在意。

忙著工作到了傍晚,终于喘口气时,日本大婶来了。和昨天一样表情僵硬。

「欢迎光临。」

「您好。」

穿著同样服装坐在吧台同样位子的她,点了咖啡便沉默不语。就在幸江想发话时——

「还是没收到!」

大婶在吧台趴倒。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著,对幸江抬起头。

她默默摇头。

「他们叫我打电话给懂日语的负责人员。我一直待在饭店也很闷,所以就出来了。」她仰望店里的时钟。

「欢迎您在这儿慢慢坐。」

大婶点点头。

然后幸江不经意瞥向店外,那个臭脸芬兰大婶正盯著这边,当下四目相接。

「哇!」

幸江虽感吃惊,还是微笑向对方点头,但大婶脸一撇就走了。幸江心想又来了,再看看眼前,还坐著一个表情晦暗的日本大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江很苦恼。

大婶从皮包取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那个,是关于行李。啊?我的行李,还没到。找到了吗?姓名?进藤正子。我叫进藤正子。啊?啊……这样吗……好,我知道了。」

她无力地挂断电话。两人都很清楚,事态并未好转。

「有没有什么遇到困难?如果有,不妨说出来。」幸江主动说。

「谢谢你。我想再撑个一两天应该没问题。」

虽然此地不潮湿,但一直穿著同一套衣服,想必还是不舒服吧。

「换洗衣物之颊的,没问题吗?如果不嫌弃……我的……」

「如果我的也行,我可以借给你。」

这名自称进藤正子的女性,来回看著两人的脸孔,

「谢谢你们。」

她说著,低头行礼。

「对不起,没报上姓名就在贵店吵闹。我叫进藤正子。今年……五十岁。呵呵。」她羞赧地笑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好像莫名其妙就来了。这把年纪还做这种事真的好吗?似乎抵达之后才发现这点。行李不知去向,好像也是在对我瞹昧不明的心态说『你这种人,根本不该来』……」

正子说著低下头。

「没那回事。对工作干劲十足的人,一样会弄丢行李。」

「对呀。这和弄丢行李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幸江与绿安慰表情晦暗的正子。

「是这样吗?明明没有任何目的,这把年纪却心血来潮跑到这种外国地方,真不知是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毫无戒心。再加上我不会英文也不会芬兰语。说起来,还真奇怪对吧?」

「一点也不奇怪。这和年龄毫无关系。」

「就是啊。我也一样不会说英文,芬兰语也一窍不通。」

「可是,你们毕竟还年轻。我没结过婚,这些年来一直在照顾父母,想必脑子根本没有社会化吧。等我父母相继过世,每天无事可做,连我自己都变得什么也不明白了。」

「不管旅行或结婚,几岁都照样可以。不能用年纪来区分。」幸江斩钉截铁说。

「是啊。但愿如此。」

接下来那段时间正子默默喝咖啡。喝完之后——

「谢谢招待。」她行个礼就想离开。

「正子小姐,不嫌弃的话欢迎您明天再来。」幸江喊住她说。

「谢谢。」正子又行个礼就走了。

「好像内情相当复杂呢。」绿嗫嚅。

「原因似乎不只是丢了行李那么简单。」

请保佑她的烦恼稍减,请保佑她早日找到行李——两人如此祈祷。

翌日,又到了下午。不知芬兰大婶还会不会来。

「要赌吗?」

「少来了,又说那种话。」

说著,两人还是决定以巧克力打赌。但双方都主张:「大婶会来。」

因此打赌不成立。几乎是在初次出现的同一时间,往店外一看,大婶果真大剌剌站著。

「哇!果然!」

虽然猜她会来,真的出现了还是有种令人腿软的震撼力。大婶依旧臭著脸瞪视店内。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仇?该不会是和之前的店主有过节,或诸如之类的吧?」

「那不可能。我确认过了。」

「可是你看看她那种眼神。好像会在梦里出现呢。」

起初只感到不可思议的绿,渐渐也怕了。另一方面,幸江微笑向大婶致意。大婶死盯著她的脸,一如往常扭头走掉了。

「既然不进店,应该没道理那样瞪著人吧?这是妨害营业。亏你还能那么客气地欢迎她。」

绿皱起鼻子愤怒了。

「真是的,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汤米发现绿心情不好,「盐小姐,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好得很!」

被绿咬牙切齿这么一吼,他吓到了。

紧接著,神色晦暗的正子来了。看到她身上同样的服装,「啊呀,行李还没找到啊?」两人很同情。

「如你们所见,还没收到。」

正子在吧台前坐下。

「再过三十分钟,还要打电话过去。对不起。在那之前又来打扰了。」

「欢迎,欢迎。别说什么在那之前,就算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对了,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吃肉桂卷?」

「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著正子喝咖啡吃肉桂卷,两人思付有没有方法能够让她这种阴沉转为开朗。然后她们同时看汤米。若是有这位什么也不想、只知哈日的汤米·希特念同学出马,就算是无聊的话题起码也能神淡愁绪吧。

绿招招手,他立刻蹦过来。

「正子小姐,他叫作汤米·希特念,非常喜欢日本。是海鸥食堂的第一位客人。也在此地学过一点日语,所以可以对话。请多指教。」

幸江这么介绍后,青年说:「正子小姐吗?我是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然后与她握手。

「请多指教。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真好——是,真好?不,不是。有必要更努力学习。」

「真了不起。」

「日语,很难。」

「对外国人而言好像是。」

「驴小姐替我写了名字。用寒字。」

「是汉字啦。」

听著绿的话声,他特地从皮包取出笔记本给正子看。

「哎呀,真的耶。」

「我学过哟。」

其他页,还有他模仿绿以汉字替他写的名字,一再练习「豚身画斗念」的字迹。

「你的字也写得挺好的。」

「谢谢。」

见两人谈得热络,幸江两人正在暗想很好、很好,没想到他下一句话就让人差点跌倒。

「正子小姐,科学小飞侠,喜欢吗?」

「啊?科学小飞侠?知道是知道啦……但是谈不上特别喜欢……」

正子显然被吓到了。

「又是科学小飞侠!干嘛偏挑这种节骨眼。」绿皱起脸对幸江耳语。

枉费对话进行得正顺畅,结果被科学小飞侠给打断了。

「House!」绿小声命令汤米同学,指著他的固定位子。他垂头丧气地躲回后方的桌子去了。

幸江两人正暗自伤神该怎么办时,正子说:「抱歉失陪一下。」然后取出手机。

幸江与绿一边招呼客人或烹调食物,一边担心正子行李的下落。

「喂?我是进藤正子。对,是的。行李,我的行李,啊?找到了。在那里吗?是,我知道了。那我马上去。谢谢。」

明明是受害者,她却一再向电话那头的人道谢鞠躬。

「找到了。谢谢。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见她想从钱包掏钱,幸江连忙说:「啊,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去领行李吧。」

「谢谢。那么,晚点再聊。」正子以迥异于昨天、前天的步伐走出食堂。

两人如释重负地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时,正子喀啦喀啦地拖著行李箱,稍微开朗地上门了。

「总算送到了。让你们担心真不好意思。我还没付钱……」

但她被幸江等人婉拒。

「可是那样太厚脸皮了。」

「没那回事。别放在心上。倒是您,有兴趣时欢迎再来玩。」

听到幸江这么说,正子说:「好。谢谢你。」

然后再三行礼,就这么拖著行李离开了。

「总算解决了一桩心事。」

「是啊,只是其中一桩。」

那个臭脸芬兰大婶的脸孔已烙印在两人的眼底。

翌日,臭脸大婶又来了。表情不见缓和,依旧瞪著眼。但幸江还是朝她微笑。

「亏你对那种眼神的人选笑得出来。我甚至梦见那个大婶拿斧头攻击我们。」绿气愤地说。

「起码她好像对海鸥食堂很有兴趣。这种人当然得慎重对待。不过话是这样说,其实我也很好奇。」

「那当然。太不寻常了。」

不知对海鸥食堂、幸江与绿究竟有什么仇恨,大婶每天都过来瞪她们。

另一方面,正子这厢,也开始在与臭脸大婶前脚接后脚的时段来店里报到。她的行李平安找到后,终于换了衣服。

「在市内各处观光过了吗?」

「对,不过才一天,好像就把该看的都看完了。」

「是啊。这个城市本来就很小。若要把芬兰都逛一圈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也没那样做。」

「我也一样。」

「两位为什么会在这里经营食堂呢?」

幸江向正子说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过程。

「我当初也是毫无头绪。正子小姐是决定要来芬兰才来的吧?哪像我那么惨。我可是闭著眼随手一指就指到芬兰。」

「要是指到别的国家那可是差很远呢。」

「就是啊。为何当时会做出那种蠢事,我自己也不明白。」

「人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做蠢事。」正子感慨万千地说。

「正子小姐为什么会来芬兰呢?」

绿问出之前正子找不到行李正沮丧时不敢问的问题。

「起因是电视新闻。」

「新闻?」

「是的。在日本时,人都快熬乾了。正巧看到芬兰的新闻,忍不住想,『真是好国家。』我的父母拥有不动产,经营公寓出租。两人身体都不太好,行动不便,所以我毕业后就一直以家管的立场,待在家里照顾双亲。当然也有请帮佣。我只有一个弟弟,已经结婚了,但弟妹压根儿不想帮忙照顾我爸妈,不过,她在年头和年尾各生了一个孩子,也难怪啦。」

「噢。」

「结果前年和去年,母亲与父亲相继过世。或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但对我来说,等于拿掉了二十几年来的脚镣。」

「辛苦你了。」

把父母送进老人安养院的绿,朝她深深一鞠躬。

「就在我以为这下子可以展开第二春时,我那个笨弟弟生意失败,把公寓和他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就这样被人拿走了。」

「天啊!」

「他拿公寓抵押的事,我完全不知情。不幸中的大幸是,我父母都已过世了,生前并不知情。」

「那,财产全部都没了吗?」

「只剩下我和父母住的房子,以及父母为投资而买的老旧套房公寓。结果,我弟弟居然叫我搬出去。他说因为他家有六口人。他的理由是人数多的当然应该住比较大的房子。不到四坪的小套房的确住不下一家六口。」

「可是,是他自己搞成这样的,怎么好意思跟你讲那种话。」

「因为他从小就在溺爱中长大。他以为钱自然会从哪儿周转过来。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把公寓和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时,八成也是笃定有地方可住所以很安心吧。虽然他压根儿没知会我一声。」

正子的态度淡然。

「然后,我就把家具处理掉,搬去小套房了。反正我只有一个人,房间小,打扫起来倒也方便所以无所谓。但仔细想想还是很火大。」

「那当然。」

两人点头。

「晚上一个人想想不免气得要命。我心想为什么我非得住在这里不可。不是住处大小的问题。虽然的确不用付房租,在别人看来可能已经够好命了。但我就是有点不服气。」

「那当然。」

「然后,我心想一定要骂他两句,就去了弟弟家,朝他怒吼:『被你搞得心烦气躁,我决定出门旅行散散心。暂时不会回来了,你少管我!』这才总算比较痛快。」

「于是你就来了芬兰?」

「以前帮父亲换尿片时,在电视上看到好几次芬兰的新闻。『空气吉他大赛』、『背新娘赛跑』、『三温暖耐力大赛』、『丢手机竞远比赛』等。最厉害的是『背新娘赛跑』。按照一般想法,应该是把新娘背在背上对吧?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把新娘的双膝从背后挂在自己的双肩,以惊人的速度跑步。」

「那样新娘不是等于头下脚上?」

「就是啊。两只手悬空甩呀甩的。我看了之后就在想,拚命做这种事的人,真好。该说是心无罣碍吗?好像完全没有莫名其妙的纠葛。人生感觉非常快乐。于是,我就来了……」

正子一脸抱歉。

「可是,也许我错了。」

「怎么说?」

「幸江小姐,你是有目标的吧?可我什么也没有。」

「就算没目标又有何妨。只是发呆也行呀。」

「那个发呆我就是做不到。即使我自以为在发呆,还是会胡思乱想,就是没办法把郁闷从脑中驱除。」

「你才刚来当然不可能。」

「对对对,你还没有切换成芬兰模式。把郁闷都忘光吧。不要想太多,放慢步调过日子就行了。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店里,随时都可以来喔。」

幸江这么一说,正子神情一亮,「也对喔,谢谢。」

她说著,欠身行礼,「旅馆的三温暖,我还满喜欢的。」然后就走了。

从此,正子开始天天上门。

下午五点前,客人也变少了,三人正在天南地北地闲聊,那个臭脸大婶又出现了。自她第一次出现算起已连续一星期了。

绿捅捅幸江的腰。

「哎呀,真的耶。」

幸江一如往常报以微笑,没想到大婶臭著脸,居然推开店门进来了。

「哇塞!」绿小声尖叫,贴著墙壁。

大婶的表情不变,和正子隔了一个空位坐下。

「koskenkorva(伏特加)!」她劈头就坏客气地说。

幸江莞尔一笑,将酒注入杯中放到她眼前。幸江与绿屏息以待,大婶瞪著酒杯看了半天。她没有马上喝,之后只顾著低头检视手里的皮包,或是四下打量店内坐立不安。然后从皮包取出钞票,往吧台上一放,紧接著已倏然起立,就这样走出食堂。

「那个,啊,呃——」绿慌忙拿著杯子追上去,但大婶跑掉了。

「怎么回事啊?」正子一脸不可思议。

「她从一周前就一直在店外偷看我们。」绿面带不安。

「不知是怎么回事。」

幸江悄悄将杯中的伏特加倒掉。

翌日,大婶又来了。幸江与绿都若无其事地开朗迎接她。大婶也恍若无事地依旧板著臭脸在吧台前坐下。

正在紧张看她时,她又不客气地说:「伏特加!」还竖起两根手指。

「两杯吗?」

幸江确认后默默点头。这时,正子来了。

「我又来打扰了。因为待在这里的感觉很舒服。」

一走近吧台,看到那个大婶,正子似乎当下就懂了,在隔著一个空位的位子坐下。大婶眼前放著两杯酒。她像昨天一样没有立刻出手,只是目不转睛地望著。

绿的心跳剧烈,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正子也一边喝咖啡,一边不停斜眼观察,这时大婶板著脸,猛然握住杯子,一口灌下。

「啊!」

众人一同惊呼之际,第二杯也被她一口灌下。

「哎呀呀!」

众人正感焦急——

「嗯——」大婶呻吟一声,就这样连人带椅往后翻倒。

「啊呀!糟了!」

幸好客人只有汤米一个,于是立刻挂出打烊的牌子。

绿急忙原地铺毛巾,让大婶躺平。汤米惊愕地瞪圆了眼。正子冲进厨房,装了一杯水喂大婶喝。

幸江嘀咕:「是不是该送去医院比较好?」

汤米当下在大婶的耳边翻译给她听。大婶一边试图起来,一边摇手示意不要。

汤米确认她的意思后,说:「她说不要。她说想回家。地点,我现在问。马上就知道。」

三人拦了车子送大婶回家。她家距离市中心约十五分钟,房子周围是大片绿地。看了让人很想说,如果住在这里,烦恼肯定都会一扫而空。

汤米让她在床上躺下。

「那我要莎哟娜啦了。」汤米说完就先走了。

这是汤米第一次派上用场的瞬间。大婶家静悄悄的没有别人。房子很大却没怎么整理,空气污浊沉滞。花瓶里的花全都枯了。

绿用大杯子装水,放在大婶的床头桌上。

「不会有事吧?」

幸江一边替她理好被子一边说:「对不起。把正子小姐也卷进来。」

「哪里,我无所谓。反正我已习惯照顾病人,也没别的事要做。」

三人凝视躺在床上的大婶。虽然躺下了依旧臭著脸。

懂芬兰语的幸江,向大婶确认她的身体状况,大婶说没事了。于是大家准备离开,大婶却坐起上半身,连说不要走、不要走。三人只好在床边的地上坐下。大婶微微睁眼看著天花板,就这样幽幽打开话匣子。

当初她对现在的丈夫毫无感情,却在对方的恳求下勉强结了婚。收入也是自己赚得更多,显然是自己更聪明,也掌握了婚姻生活的主导权。

两人一起看冰上曲棍球的比赛时,她甚至已养成习惯,每次只要她支持的球队得分,就会高兴得啪啪拍打身旁丈夫的秃头。即便如此丈夫看起来好像也乐在其中。

没想到前几天,她发现丈夫竟然有外遇。是纯朴的丈夫承受不住罪恶感,主动向她招认的。

「那一瞬间,我就像挨了秃头一记上钩拳当场昏倒。」

三人听得瞪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我丈夫已收拾好一小包行李走了。」

过去,她看过许多以丈夫外遇为主题的连续剧和电影。每次,她都轻蔑地觉得做妻子的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没看穿,一直以嘲讽的眼光看待。等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她想亲眼瞧瞧丈夫招认的外遇对象,跑去那个女人任职的厨具用品店,却发现那个女人比自己还老,当下愕然。

「就我所知道的模式,丈夫的外遇对象理所当然都是年轻女人。」

输给一个比自己还皱巴巴、松垮垮、乳房也下垂的老女人,令她大受打击。她没有小孩,一直当亲生小孩疼爱的老狗,也在丈夫离家后随即以十七岁的高龄死去。

「朋友说,我应该去洗三温暖,让悲伤与汗水一同流出,顺便如果再放掉坏血,身体累积的毒素应该会全部排出;还叫我搭帐篷在野外过夜,就可以把坏事立刻忘掉;去湖里游游泳或漂浮一下,就会神清气爽。但我越是那样做,越觉得自己很可悲。虽然也有夏天度假的小屋,可是去了那里,就想起我和那个死秃头曾经一起做过这个也做过那个,气到后来更可悲,甚至头昏眼花。」

「我们也去三温暖吸除过不好的血喔。」幸江说。

「啊,你们也去过吗?平时很有效,可惜无法连我的痛苦都吸走。」大婶如此呢喃。

冬天心情不好的人很多,到了夏天,大家像要发泄之前那种郁闷似地,会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在这样的时候唯独自己如此郁闷实在很难受。

「织品公司那边我也一直请假,什么都提不起劲去做,每天四处闲逛之际,就看到了你的店。叫做『海鸥食堂』对吧?发现这间店后我耿耿于怀。你们总是在笑。而且给人的感觉很好。不是表面上的假笑,是打从心底在笑。可是我没勇气立刻进店。就算下定决心进去,自暴自弃的心情也放不开,结果变成这样。伏特加是秃头每次爱喝的,我几乎一滴也不沾。」

幸江一直在摩挲大婶的手。

「那边不是有狗的照片吗?你们看。」

朝她从床上指的方向一看,寝室的柜子上,摆了很多装在相框里一看就像杂种狗、五官很滑稽的狗狗照片。

「真可爱。」

向幸江学会可爱这个字眼怎么说后,绿和正子也颊呼:「Suloinen!」

「就是啊,它叫作库卡,很可爱喔。」

大婶的双眼哗啦啦流下泪水。沿著皱纹从眼角落到床单上。

「都是那个死秃头害得咱们家库卡也死了。狗和人在一起久了,也会跟人一样。人类的小孩如果发现爸爸爱上别的女人,肯定也会大受打击。所以库卡也哀叹著死去了。」

朝柜子旁的垃圾桶一瞄,她与看似她丈夫的秃头对著镜头微笑的照片,被揉得皱巴巴扔在里面。

大婶呜呜咽咽。三人轮流握她的手。

「这是昨天该找给你的零钱。我们明天再来。」

幸江把钱放在床头桌上。

大婶也没抹眼泪,只是微微点头。

把正子送回旅馆后,幸江与绿回到公寓。

「唉——」

忍不住要叹气。想像臭脸大婶内心积压的乌糟糟情绪,两人瘫坐在客厅心情很差。

「若是在东京,压力很大,那种厌倦一切的心情还能理解。所以人们才会去各种疗愈系的场所,或是去大采购、做爱来发泄。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绿树,车子和人都很少,我还以为应该不会憋得透不过气。住在东京的人,不是都说搬去乡下就被治好了吗?既然是人想必都会有很多烦心的事。大自然不能抚平心情吗?你不觉得有点意外?」绿歪头纳闷。

幸江开始练习膝行法。

「生活在大自然的人,不见得全都会幸福吧。无论住在哪里,身在何处,都要看那个人自己。那个人要怎么做才是问题所在。精神抖擞的人,不管在哪照样有精神,没用的人不管去哪都一样没用。我想一定是这样。」幸江断言。

「是啊。不是周遭的因素,是自己的问题。」

绿也跟著她的动作想抬腿,幸江急忙对她说:「禁止瑜珈!」然后笑了。

第二天,幸江与绿提早起床,把咖啡装在保温瓶里,带著面包与饭团过去。按门铃也没人出来。

「我们是『海鸥食堂』!」

这么一喊,门静静开了。大婶即便吐出心里的苦水,还是改不了那张臭脸。甚至看起来更疲倦了。但她还是让两人进屋。

「这大概是所谓的宿醉。头好痛。」大婶说著,坐在厨房椅子上揉太阳穴。

见她要煮咖啡招待,幸江连忙制止,从带来的保温瓶将咖啡倒入杯中。

「我喝水就好。」

大婶从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懒洋洋地用杯子喝水。在幸江与绿的面前放下咖啡后——

「昨天真不好意思。给你的店添麻烦了吧?」她低声说。

「没那回事。反正店里也没别人。你不用担心。」

「也该向你的爸爸妈妈道歉才是。」

「那个……不用了。」

「可是,他们一定很生气吧?发生那种事。」

「那是我的店,和父母无关。」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在那间店里帮忙。原来如此。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在年轻人的店里发生那种事。」

大婶抱头苦恼,两人拚命安慰她说没关系。

「以前,我如果这样,库卡就会跑过来,舔我的脸安慰我。它是很温柔的好孩子。可是现在谁也不在。只剩我一个人必须待在这屋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互使眼色,把大婶带去寝室。

「谢谢。看来我还是躺一下比较好。」她老实地在床上躺平。

「我带了自制的面包与饭团来,不嫌弃的话请尝尝看。」

大婶定定望著眼前的饭团。那是幸江捏的鲑鱼饭团,有光泽的海苔,包著白米饭。

「这个黑黑的纸是什么?」

「是日本自古以来的食物。把海草在扁框上压扁成形再晒乾做成的。」

大婶没碰饭团,吃了一口面包。

「真好吃。」她说。

「如果有什么事,请打电话到这里。我们会马上赶来。」

幸江把写有海鸥食堂电话号码与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交给她。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丽莎。谢谢你们帮我这么多。」

丽莎大婶直到最后依然板著臭脸。

汤米同学照例在店前等侯。

「倒下的人,怎么样?没事吗?我很担心。」汤米难得这样一脸凝重。

「昨天谢谢你。幸好有你在,帮了大忙。」

「不客气。那就好。」

他的形象稍微加分了。把她们去过丽莎大婶家的事告诉他后,他嗯嗯有声地点头。绿也觉得今天免费请他喝咖啡倒是无妨。

熟悉的老客人问起:「昨天是怎么了?来了却发现关著门。」

「店里有客人突然不舒服。」她们只这么解释。

饶舌的汤米,本来想对客人说什么,但在绿的眼神制止下,最后还是安分回他的老位子去了。

难得的是,一过中午正子就来了。幸江与绿为昨晚的事道谢并道歉,顺便告诉她丽莎大婶今早的样子。

「这样啊。发生那种事,恐怕一时之间无法振作精神吧。难道就没办法帮她吗?」正子也很担心。

汤米同学一边窥视三人说话的样子,一边走过来。

「正子小姐,你好。」他打招呼。

「汤米,昨天辛苦您了。」

「是。辛苦您了?『辛苦您』是什么?」

「辛苦您啊……」

「用『您』称呼的人,是大人物。我伟大吗?」

绿笑著说:「伟大呀。汤米昨天真的很能干。」

「能干,能干?能干是什么?」

「嗯——昨天的汤米,很会帮助人。」

「帮助?噢,帮助啊。是,谢谢夸奖。帮助人我也很高兴。」

好像总算让他理解意思了。

「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啊。」幸江问。

正子不好意思地说:「对,闲著没事。在家时片刻不得休息,有很多事非做不可,只要在家看到什么或想到什么就会忍不住去做。可是在旅馆,样样都有人帮我做得好好的。到了清扫的时间,我只好出门。我这人还真是天生的穷酸命。」

「要来点什么?」

「我想吃饭团。这里的饭团看起来很好吃。」

汤米不经意听到饭团这两个字,连忙竖起耳朵,心想她到底要点什么。

「那就麻烦给我鲑鱼的和柴鱼的。」

「噢——柴鱼!」他小声地发出绝望的声音。

「你怎么了?」绿问。

「没、没事。」他猛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送到正子面前的饭团,惹得两旁桌子的客人都一脸好奇地打量。两个三角形饭团,在盘子上像超迷你金字塔般傲然耸立。

「是黑纸耶。」

「黑白对比的食物,我从来没见过。」

「好像米饭积木。」

「那个就是这菜单上的饭团吗?」

本地人七嘴八舌,但正子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开动了。」她双手拿起饭团一口咬下。

「用手吃耶。不用筷子或叉子。」

「你们看,她没把黑纸撕下就吃了。」

「她吃得津津有味呢。」

「啊,里面有东西露出来。」

「是藏在里面。那是弄碎的鲑鱼肉。」

「那种做法,看起来像烤馅饼却和烤馅饼截然不同。」

「没放进烤箱去烤,当然不一样。」

大家议论纷纷,把自己的午餐撇在一旁,只顾著注意正子。正子低下头有点害羞,一边默默吃饭团。

汤米以吃惊的目光看著正子把盘子一扫而空。对他来说,居然有人吃得下那种像木屑一样的柴鱼饭团,真是太惊悚了。

「好吃。跟我母亲以前做给我吃的味道一样。」

「是吗?谢谢夸奖。」听到客人这么说,幸江最高兴。

「我没空自己煮菜,有时也会去超商买饭团,但那种东西徒有饭团的外形,只有米饭和馅的味道,却没有最根本的味道。我小的时候,吃过朋友家的饭团,都会有那家独特的味道。即使只是同样的米饭和海苔,也完全不一样。而且看起来一样的饭团,也有好吃与不好吃之分。被人亲手捏出来的饭团,就会有那个人的风格。幸江小姐做的,真的很好吃。」正子感激地说。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吃到,你才会这么觉得。」幸江不好意思地谦称。

「不,不是那样。我好歹也活了五十年,这点小事还能清楚判断。」

「我也觉得很好吃。不是奉承也不是谎话。可是偏偏在此地就是不受欢迎。」绿也插嘴说。

「哎,那也没办法吧。因为完全没有配合本地口味做改良嘛。」幸江呵呵笑。

其他的客人纷纷赶著去做下午的工作、唯有正子兀自端坐。

「无事可做,也很伤脑筋。」

「可是,正子小姐不是照顾双亲很辛苦吗?现在应该稍微喘口气。」

绿自己什么也没做通通丢给老人安养院照顾,所以遇上正子这种人特别敬畏。

「我自己本来也这样以为,但还是想做点什么。」

「你的兴趣是什么?是绘画或者音乐之类的吗?」

「我去过美术馆。我虽然不信教,却爱看佛像,也曾一个人四处参观寺庙,但这里都没有。」

「是啊,这里没有寺庙。」

幸江与绿面面相觑。

「芬兰人好像是说,森林里有神。去森林就等于接近神,似乎被视为神圣的场所。」

「噢?这样啊。」

赫尔辛基周遭也有很多小森林。

「森林,森林吗……」正子一再喃喃低语,倏然起立。「我要去森林!」说完,她唐突地走出食堂。

「啊……路上小心。」幸江与绿很错愕。

做完工作,回到公寓,两人立刻换上睡衣放松。绿在幸江的指导下,一边做拉筋的体操。

「最近,客人变多了呢。」她说。

「是啊,营业额也有开店时的两倍了。因为最近来用餐的人增加了。」

「这都是因为幸江你的努力。店里连宣传也没做。这表示客人都是靠口碑来的。这样不是最好吗?太棒了。」

「那我们更不能辜负客人了。可惜饭团就是……」

幸江一边练习膝行法,一边还憾地嘀咕。

「因为饮食文化不同嘛。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接受。你也别太介意。」

「也对,不过……喂喂喂,绿姐,禁止瑜珈!」

绿一摆出瑜珈的姿势,幸江就会警告她。

「对不起,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绿抓抓头。

开店当初总是坐著不走的汤米同学,占领了后方的桌子,但最近客人渐增,他也不好意思继续霸占桌子,于是自动移到厨房附近的空间。随手找块板子放在箱子上,当成桌子用。

「那样他更会赖著不走了。」

对汤米抱著批判态度的绿,自从丽莎大婶事件后,也开始变得宽大为怀,对他这种行动只是苦笑一声就算了。

「哎,就当作是请个保镳吧,虽然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幸江小声说。

今天食堂特别忙,天色变暗时人潮终于少了,正在喘口气休息时,正子来了。

「森林之行如何?」

被绿这么一问,她说:「灰常好。心情恍湖得到洗涤。总率明白这里的伦为何说有神了。」

她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表情也是,与其说是笑咪咪,更像是带笑的脸在抽筋。

「正子小姐,你怎么了?说话好像怪怪的。」

「就系呀。好像麻痹了,变得不像是偶自己的嘴花。」

「你做了什么?」

「偶在森林花现菇类。」

「菇类?」

「鲜艳的菇很危险,所以偶采的是不起眼的。而且只采了一点,今早,偶在旅馆放在泡面里吃,就变成这样了。但偶真的只吃了一点点。」

「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湖。」

「也不会想吐吗?」

「不费。只是嘴巴周围有点怪怪的。」

「可能是你吃的分量极少,才能这样就没事吧。」

「我看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不,偶看不廖紧。」

她说话就像牙医打的麻醉还没退,有点口齿不清。总之多摄取水分,让菇毒排出身体比较好,于是幸江与绿劝她多喝矿泉水。

「偶想应该马上就费好。」

「那含有对人体不好的成分哟。千万不能逞强硬撑。还是在旅馆躺著比较好吧?」

「不,没宽系。」正子异样倔强。

汤米也说:「菇类,我知道有的可以吃。可是其中,也有不可以吃的。」

他看起来很担心。

「正子小姐,好像没事。真的不好的菇,会死,。」

「话是没错,可是放著不管也不好吧……」

幸江与绿忧心忡忡地看著她,但在店里讲了一会儿话后,口齿不清的情形渐渐好转,表情也恢复正常了。

「啊,嘴巴周围轻松多了。」正子活动嘴巴周围的肌肉。

「啊呀,真的。刚才你一直笑,脸上都僵掉了。」

幸江两人如释重负地抚胸庆幸。

「那玩意儿真的不能随便采来吃呢。我平时本来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可是一进入森林,忍不住就朝树根的菇伸手。另外还有看起来就很毒的菇,那种,我当然避开了。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先是丢行李现在又遇上毒菇,难道我和这个国家八字不合吗?」

「没那回事。哎,明知故犯,是常有的情形啦。」

「我还以为自己不是这种人。」正子频频擦汗,似乎觉得相当丢脸。

「不过好险。幸好不严重。就像汤米说的,好像也有人因此死掉。」

「是的。会死。」汤米一脸认真。

「死了可就麻烦了。」正子唷咕。

「是很麻烦。绝对不行喔。如果因为菇类死掉,那多不甘心啊。菇类应该是品尝美味用的,不是用来吃了死掉的。不过也有些菇类是基于菇类的苦衷必须有毒,所以人类应该好好筛选。」幸江谆谆劝诫。

「是我太不小心了。对不起。」正子道歉。

「幸好你没事。」幸江衷心这么觉得。

「那个,所以,虽然我很愚蠢……」正子欲言又止。

两人看著她暗想她这又是怎么了。

「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工作?」正子开口说道。

她说根据她的观察,现在客人也多了,光靠幸江两人打理似乎很吃力,如果不嫌弃能否让她来帮忙。

「当然我不需要什么薪水。何况我又语言不通。依我这种个性,与其无所事事,还是找点事情做更舒坦。叫我洗盘子或干什么都行。不过……如果你不方便,那我就老实收回前言。」

幸江与绿面面相觑。现在光靠两人打理店面,的确变得有点吃力了。起码能多个人帮忙洗盘子也好。

「呃,只能让你做打杂的工作,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那样就够了。今后请多指教。反正我待在旅馆房间也很闽,出去又嫌无聊。虽然待在国内四处游览也行,但我又提不起那个劲。」

「那好。就请你留下来帮忙吧。」

「正子小姐,要工作。很好。非常好。」汤米同学也不知怎地很开心。

从翌日起,海鸥食堂变成三个人。「孩童食堂」侦察队议论纷纷。

「店员又增加了呢。最近生意很兴隆嘛。新来的那个人,我以前看过她以客人的身分上门喔。和那个小孩好像没关系。」

「拜托,人家不是小孩啦。听说她看起来虽年轻,其实不是小孩。我是听每次待在店里的那个男孩子说的。」

「哎呀,这样啊。我看她身材娇小又可爱,还以为是小孩子……」

「听说她都已经三十八岁了。」

「啊?真的?东方人看起来就是年轻。外表至少年轻了二十岁。真令人羡慕。」

随著本地人渐渐发现海鸥食堂的真相,现在再也没有人喊什么「孩童食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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