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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野兔>与<猎人>

1

行进在走廊的五人,沉默不语。

维多利加和一弥并排走在最后。朱莉.盖尔拖着及地的红色礼服走在两人前面。长长的黑发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左右摇摆。

奈德.巴克斯塔走在最前面。莫里斯离开队伍,独自快步走着。

红色绒毯软绵绵的,每走一步,脚都会深深陷入其中。虽然豪华,但很不好走。洋灯也都是装饰繁复、华丽过头的设计,明晃晃地照着五人。

“这、这是……!?”

奈德突然止步,一时语塞。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起头。

截断走廊的黑色墙壁,阻止了正欲前往船头方向的五人。那一层所有的走廊都被这堵墙壁阻断而无法前进了。

莫里斯不由咋舌。

“和十年前一样……”

在奈德和朱莉追问下,他阴沉着脸开始解释。

“如果轻易让野兔他们到达无线室就太无聊了。所以必须使他们落入陷阱丧命,或找到武器让他们彼此攻击,来减少其数量。”

“……为什么?”

“…………”

莫里斯没有回答朱莉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边叹气边说。

“必须从这里往下走三层。这里的下一层以及再下一层的走廊应该同样被墙壁阻断了。如果这艘船……是<Queen Berry号>的话。”

五个人又在走廊上折返,开始找楼梯。

一弥突然看了看身旁的维多利加。

因为他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维多利加微微地叹了口气。

一弥有些担心,看着她的侧脸。

如同娇小人偶般的少女的苍白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维多利加,你累了?”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脚痛吗?肚子饿吗?啊,行李太重了吧,我来拿吧。”

“……不用。”

“你在客气?不要客气啦,都不像你了。”

“……久城,被你抢了主导权,我实在是……”

维多利加抬起了头。

仿佛闹别扭的小孩子一般,她“噗”地鼓起了两颊。虽然这恐怕跟她本人意图截然相反,但她现在的样子,宛如一只嘴里塞满松果的松鼠一样可爱。

“……不知为何非常生气。”

“哈!?哪里抢主导权了!我只是在担心你而已啊。你这个好胜的乖僻家伙!”

“你才乖僻。”

“维多利加啦!”

一弥嚷着,不由分说地把维多利加的包夺了过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抓起她的小手,向前走去。

朱莉吃惊地看着他们。奈德则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一弥边走,边问维多利加。涌上脑袋的各种各样的疑问,使他不得不找个人说说话。

“呐,维多利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

一弥看了看她的侧脸,维多利加似乎有在听自己说话,他放下心,再次开口。

“据说与这艘船一模一样的那艘<Queen Berry号>上,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和我们同龄的少男少女,为什么会被带到那艘船上?还有,当时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十年前的今天,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了仿制品,再现当时的状况又是为了什么?”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她只是迈着小步,跟在一弥身边。一弥继续说道: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弥想起了在那个大食堂吃的晚餐。

那个昏暗的房间。

乘坐小艇离开船的领路人。

小艇上的橙色洋灯在黑暗的海面上渐行渐远。

还有坐在大食堂中的十一位客人。由于饭菜中被放了安眠药,被转移到了休闲室。并且在那时,增加了一个人。

某个没有出现在晚餐座位上的人,混了进来。

那个人就是这场充满血腥的再现剧的主谋者吗?

“……当时奈德确实在那个座位上吧。”

“因为你就坐在他的膝盖上呢。”

维多利加终于开口了。

“呃、嗯……既然如此,朱莉,或者莫里斯,就是那第十二位客人了吧。从年龄上来看,年轻的朱莉比较可疑。因为,十年前她应该是十五岁左右,和被带到这艘船上来的少男少女年龄相仿。”

一弥陷入了沉思。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奈德也收到了邀请函?莫里斯是当时把他们带上船来的人之一。所以被邀请来,还差点被杀死。但是,奈德呢?他在十年前应该也是十五岁左右。应该是……被害的那一方。”

“久城,我说,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唧唧歪歪地说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维多利加似乎从心里觉得厌烦。

“……可是”一弥胆怯地反驳:“我有很多不明白啊。”

“…………”

“啊,对了。奈德搞不好也是犯人,朱莉的共犯之类……不,如果是这样,根本不用麻烦,两个人直接杀了莫里斯就可以了。”

“嗯。又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呢。”

“唔、好不甘心……啊,说起来,乘上船之前的……占卜师罗克萨努被杀事件。她是被邀请到这艘<Queen Berry号>上的其中一人。罗克萨努被杀,犯罪嫌疑人女仆逃亡……”

“没错,久城。”

“唔,也就是说……”

“就是说?”

“唔…………不知道。”

“你的混沌还真是无聊呢。”

维多利加从心底里觉得无聊地说道。

一弥很不高兴,就此沉默了,只是牵着她的手走着。

五人终于到达了楼梯。铺着闪亮洁白的瓷砖的楼梯,不知为何光线很暗,仿佛降下了一层夜幕。

旁边有座升降梯,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与楼梯形成鲜明对比。铁笼中也很明亮,相对来说,这里更让人觉得安心。但是当一弥指着升降梯,提议坐它时,奈德却突然脸色大变,坚决不同意。

“还是走楼梯吧。那样比较安全……我觉得。”

一弥看了看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耸耸肩。

“……既然他这么说。”

五人小心翼翼地顺着黑暗的楼梯往下走。

慢慢地,虽然动作很慢,但好歹快走到尽头了。此时……

——当!

短促的声音。

莫里斯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叫声。

其余四人也不由心头一紧,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大叔!?”

“这、这、这是……!”

黑暗中,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莫里斯用颤抖的手指着的东西。

——一只弩箭擦着莫里斯的侧脸飞过,“嗖”地插进了墙壁。之后大家调查发现,瓷砖地板上设置了一个不起眼的机关。恐怕是莫里斯不小心踩到了那个吧。

莫里斯缓缓斜过眼,死死地盯着那只箭……

“别、别开玩笑了!你们这几个家伙,想把我………………!”

他狠狠地瞪着维多利加他们。

“大叔,你没事吧?”

听到奈德的话,莫里斯愈发激动。

“什么、没事、啊。这不是你们中的<野兔>为了杀我而设置的机关吗!?不,搞不好你们所有人是一伙的,都想杀我吧!”

“你适可而止吧,大叔!”

朱莉绷起了脸。

她摆弄着心型吊坠。

“如果是这样,大叔你想乘救生艇时,怎么可能告诉你危险而阻止你呢。你别找碴儿了。”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一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充满紧张感的对峙局面。他用悠闲的口气对站在一旁的维多利加说道:

“维多利加,你也要小心机关哦。当然,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听到一弥认真平静的声音,朱莉危险的表情舒缓了下来。但紧接着听到维多利加回答的话,变得很疑惑。

维多利加似乎非常自信地如此回答:

“我不用担心这个。”

一弥愣住了。三个大人也被这句话吸引,回过头来。

奈德走近她,脸色很可怕。

“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很有压迫感,然而维多利加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她一如既往,平静地回答:

“这艘船是用来杀大人的。所以我没事的。”

“怎么会……即使如此,机关可是不会选人的哦?一旦不小心开门,踩到,碰到的话,小姑娘,连你也会……”

维多利加侧着她小小的脑袋,微微一笑。如同天使一般。

“机关都是按照你们大人的身高来设置的。具体来说,都按能刺穿身高一米七到一米八左右的人的头部来设置的。”

“啊……!”

一弥叫了起来。

……的确,她说的没错。刚开始杀了男人的弩箭,刚才飞过来的箭,都是按照这种身高来设置的。

那么也就是说……

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的维多利加即使触动了机关,箭只会远远地在她的头上飞过而已。

看着一脸诧异的一弥,维多利加就像随口说出自己知道的事的小孩子一样,天真地说道:

“久城,你也还是稍微弯下点腰比较好吧。否则,就算脑部没事,头顶说不定会被削掉哦。”

“削、削掉……好可怕!?”

一弥牵着维多利加的手,弯着腰往前走。他比刚才更用力地握着维多利加的手,同时观察着她的脸色,看她是不是累了。

跟在后面的朱莉一直盯着他们。

楼梯依旧很暗。因为他们一边提防着机关,一边慢慢往下走,所以似乎觉得下这段楼梯用了很久。

“喂……”身后的朱莉开口问一弥。

“没想到你挺会关心人的呢,小伙子。”

一弥抬起头。

什么意思?他正疑惑着,朱莉瞄了一眼走在一弥旁边的维多利加。

“这么拼命地保护女孩子。”

口气听上去像是在嘲弄他,一弥脸红了。

“没、没有啦,我只是……而且她对我的意见一大堆呢。”

“那是在撒娇哦。”

朱莉轻声地说。

一弥完全不能理解。

“撒娇?”

“我说那个女孩啦。虽然对你很粗鲁,但我觉得她其实很信赖你。行李也交给你,看,也不松开牵着的手。”

一弥集中注意力看着她的手。

确实,虽然嘴上抱怨,但维多利加紧紧地握着一弥的手。或许真的多少还是有点信任他的吧。还是说,这也是维多利加对于当前的状况感到不安的表现呢。

虽然无论从她的态度,还是语言,都感觉不到一丝不安,但情绪似乎会从紧握的手传递过来。一弥不由地紧了紧握着的手。

“……那种类型的人呢,小伙子,如果不是相当信赖的对象,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行李交给他的。我敢打赌。”

“我在旅行之前,擅自打开她的包,减少了很多行李,那时她也发脾气了啊……”

“这个嘛,要是换了别人,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别人如果这样对她,她连旅行也不会来的,一定立即转身回去了。”

“唔……”

一弥沉思着。

然后,面对一脸感叹地看着自己的朱莉,他害羞地辩解:

“但是,我只是……对现在的事态,感到必须担起责任来而已。”

“……哎呀,你是犯人吗?”

“你不要开玩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弥沉下了脸。

没错,本来把维多利加带来旅行的就是自己。据他所知,维多利加一直在那个大图书馆的植物园里——那个传说是国王为了与自己的情人私会而建造的,最上层带天窗的舒适房间,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偶尔听到下面的事件的话,就会当场解决的维多利加,仿佛是寄居在圣玛格丽特学院的精灵,小小的、神明般的、不可思议的存在。

一弥想,她的每一天一定都是被不可思议的事和谜题所包围着,平静地度过的。

而自己却偏偏邀她周末旅行,把她带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如果维多利加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就是他的责任。

她所拥有的,只有头脑。

身体如此小,弱不禁风。虽然一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至少也该保护好维多利加。

一弥是这么想的……不过正是因为这点,他才被称作严肃过头的死脑筋。但是,对人对己都极为严格的父亲,比他大很多岁的哥哥们,从一弥懂事以来就一直如此教导他:“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即使自己也很弱,也要保护他们。”

老实说,他也觉得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自己远远不是那种了不起的人,不行就是不行。但是,在现在这种场合,总觉得不太愿意向朱莉说这种丧气话。其实一弥也有点逞强了……

不知有没有看出这点,朱莉用嘲弄的口吻说:

“哎呀哎呀,真了不起呢,小伙子。”

“没什么……我好歹也算是帝国军人的三儿子。”

“应该说是男孩子吧。”

{注:第三个儿子在日语写成“三男”,朱莉这里纠正他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

朱莉哧哧地笑了起来。

被嘲笑的一弥脸红了。朱莉很开心地说:

“我就喜欢你这种孩子。一起活着回去吧。”

听到朱莉天真的话,一弥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语塞。

——终于到了目的地的那一层。“到了。”走在前面的奈德似乎放了心。一弥也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维多利加说:

“快到了。”

然而,这时……

走在奈德后面的莫里斯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一弥和朱莉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紧跟着跑下楼梯。

楼梯的最后两阶,脚踩上去发出“啪嚓啪嚓”的水声。隔着鞋子也能清楚地感到分开水走的触感。苍白的白炽灯光映照着楼梯。

是海水。

浸水很严重,浑浊的海水直逼膝盖。

两旁排列着货物室和机械室的这层与上面完全不同。仿佛身处巨大的陶管中。走廊看起来又脏又煞风景。肮脏的水“哗啦哗啦”地晃动着,泛起小小的波浪——一副令人绝望的情景。

奈德和莫里斯呆呆地看着彼此。

然后,莫里斯先开始大声嚷起来。

“怎么回事!真是的……这样的话,不就没办法去船头了吗!?”

奈德也无可奈何地低声抱怨。

这时……

随后走下楼梯的朱莉,不顾已经淹到她膝盖的水,“啪嚓啪嚓”地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走。两个男人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朱莉回过头。

她朝着一弥。

“你在干吗?快点过来啊。快点就还来得及!”

“啊…………好的!”

略微迟疑了一下,一弥用力地点点头。

他弯下腰,对维多利加说。

“上来!”

维多利加愣了一下。

远处的朱莉也叫道:

“快坐上去啦!”

“快快!没时间了!”

维多利加“嗯—啊……”地支吾了一阵,勉勉强强地爬到一弥背上。

一弥感到一种过于轻盈,不像人类,反而像小猫小狗之类爬上来的感觉。虽然不情不愿,但坐上来以后,她却立刻用两条细细的手臂紧紧地圈住了一弥的脖子。

“痛痛痛,维多利加,我喘不上气了。”

“……忍一下。”

“不要,会被你勒死的。”

虽然和维多利加斗着嘴,但一弥还是“哗啦哗啦”地开始在水中前进。

后面传来了莫里斯和奈德出发的声音。

——不久,传来了走在前面的朱莉开心的叫声。

“太好了!这层的走廊没有被隔断。各位,到船头了。快上来!上楼梯!”

听到她的话,一弥加快了脚步。维多利加似乎也挺开心,在一弥的背上仰起了脸,小小的两条腿开始“叭哒叭哒”地甩动起来。觉得她几乎要摔下水去的一弥支撑她的手更用力了。不知道是否体会到了他的辛苦,维多利加依然很开心地继续“叭哒叭哒”地晃着她的腿。

到达了船头的楼梯,为了躲过机关,他们再一次慢慢地往上爬。

莫里斯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之中有<野兔>。不能大意。对了……!”

他叫了一声,突然往上面一层的走廊奔去。

那里位于他们一开始所在那层的下面。可能正因为如此,灯光微暗,走廊上铺的绒毯也沉旧起毛。原本的深红色,颜色发暗,人们经常通过的中间部分也薄了很多。洋灯都是没多少装饰的实用型,墙壁上木板的纹路也变得很显眼。

莫里斯到处奔跑着,就近依次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这里是三等船室,打开门,每间里面都挤着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四层床铺。看来莫里斯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奈德吓了一跳。

“大叔,你在干吗?”

“如果这艘船再现的是曾经的箱子,那应该就在附近。没错……找到了!”

莫里斯的脸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扭曲表情。

奈德正打算靠近。

“啊!?”

他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站住了。

转过身来的莫里斯手里,握着一把枪。颤抖的双手握着的那把枪,如同夜晚般黑亮。

“哇!”

奈德大叫,躲到了维多利加和一弥的身后。莫里斯呲牙咧嘴地笑着。

枪口对准了他们。

“这艘船上藏着许多武器。抽屉里、花瓶里、绒毯下……到处都有。这也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身后传来朱莉的声音。

她很悲哀地看着莫里斯,手颤抖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莫里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朱莉的样子。然后,十分顺理成章似地得意洋洋地说道:

“为了自相残杀。”

“怎么回事……?”

莫里斯耸了耸肩。

“他们之中有人中了机关死了;还有人发现了武器,开始互相残杀。一切与我们的计划一样。因为如果让很多人存活下来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必知道。而且……”

莫里斯微微一笑。

“还有<猎犬>。”

“……<猎犬>?”

“嗯,没错。”

莫里斯不说话了。

然后,他缓缓地拉动了枪的滑座。

咯嚓——!

随着一种不祥的声音,子弹滑入了弹道。

“……<野兔>去死吧!”

看到他的枪口正对着维多利加,一弥吃惊地大叫起来:

“等……莫里斯先生,为什么!?你自己不是说过,维多利加不是犯人,是真正的贵族吗!”

“事已至此,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幸好,子弹有六发。杀了所有人,我一个人从这艘船上逃出去。”

“什……!?”

“反正这艘船很快就会沉没。管他证据什么的,一切都会葬入海底。就和十年前一样……!”

一弥挡到维多利加的前面。

与枪口面对面。一弥冒出了冷汗,腿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一弥咬紧牙关挡在维多利加前面……

身后的维多利加毫无紧张感地戳了戳一弥的背。

“久城,你……在干吗?”

“什什什、什么干吗,从、从邪恶的子弹下,保、保、保护维维维多利加!”

“你会死哦?”

“可、可、可能会。但这样一来,维维维多利加就不、不会死了。”

“话是没错……?”

“是、是我让你来的。所以你必须活着回去。作为帝国军人的三儿子,我有责任。”

一弥的脑海里,浮现出总是端着一副滴水不漏的姿态的严肃父亲,以及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两位哥哥的身影。记得有一天,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他被带到了父亲他们常去的附近的道场……一弥冷不防被大人摔了出去。他没有反击的勇气,趴在道场白色的榻榻米上,尽管是男孩子,他当时却差点哭了出来。不甘心、伤心、觉得自己没出息……一弥想起了当时一脸失望地俯视着自己的哥哥们的表情。

(因为是末子,太娇惯了吧……)

那时在道场上,有人小声这么说了一句。大概是围观的大人之一吧。那句无意的话,在一弥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疼痛。

“所以,维、维多利加……”

他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她。

“——!!!”

维多利加睁圆了闪着翠绿色光芒的大大眼眸,抬头看着一弥。

一弥突然想到,自己是第一次看到维多利加如此吃惊的脸。至今为止,每次向她讲述诡异事件时,她一向会很高兴地热衷于谜题——也就是“混沌”。那时,她似乎也会有些许吃惊的表情。

然而,眼前的维多利加脸上所出现的。是和那种时候完全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种纯粹的惊讶,就像发现某种少有的东西而一心投入观察的表情。然后,她感慨地说:

“久城,你难道是个……老好人?”

“什么意思……你在夸我吗?”

“不是。”

“嘲笑我?”

“……你胡说什么?这只是在指出事实,我说。你在一本正经什么啊?”

“你!……”

一弥眼看就要爆发了……

——砰!

枪声响了。

(被击中了!?)

一弥下意识地抱紧并护住维多利加。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发出悲鸣。

出生以来到现在——从小看着优秀的哥哥们而长大,觉得自己也必须努力所以拼命学习的童年时代。决定留学,出发的事。在圣玛格丽特学院的每天,以及和维多利加命运般无法挽回的,总之是具有冲击性的邂逅——这一切种种如同走马灯一样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很快消失了。

(……咦?)

一弥没有死。

他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维多利加正满脸不乐意地扭动着身体。

“……好难受。你是想杀我吧?”

“我说你啊!”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这算什么口气,一弥尽管很生气,但还是放开了维多利加纤细的身体。

莫里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眉间开了一个黑色的窟窿,带着惊讶的神情被杀了。

回头一看,朱莉单膝下跪,举着小型手枪。红色礼服的裙摆叉开,能看到部分白得耀眼的腿。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枪,站起身。

似乎是为自己辩解。

“……我也找到了。藏在墙壁的洋灯下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没说出来。”

奈德阴沉着脸,走近莫里斯的尸体。他捡起莫里斯握着的枪,朝着正不断浸水的楼梯下方扔了下去。

——哗啦!

水声之后,溅起一个不祥的水泡,枪沉了下去。

奈德回头看着朱莉说。

“你也把枪扔掉。”

“什……!”

“本来大家就都很怀疑对方了。有了这种东西,真的会自相残杀的。我也扔了。来,你也……”

“……可是”

“还是说,你有什么理由想带着武器?”

朱莉咋舌,然后把小型手枪丢到了楼梯下,发出“哗啦”一声。

“……走吧。去无线室。”

然后开始上楼。

突然,她的手提包滑落下来。

维多利加捡起了包。一弥奇怪地想“咦?维多利加似乎没有亲切到会去捡别人掉的东西。”

维多利加似乎并没有打算郑重地还给朱莉,她把手提包丢向朱莉。包从空中飞过,被朱莉接住了。

接住了包的朱莉再次开始上楼。

其余三人也跟在她后面。

2

随着他们一步一步登上楼梯的步伐,水滴不停地从一弥和朱莉、奈德湿漉漉的衣服上滴落下来。

唯一没有弄湿衣服的维多利加,高级的蕾丝和花边,以及下面露出的丝绸袜子也全部沾满灰尘,变得黑乎乎的。

在一旁看着她的一弥,不知为何感到很对不起她,同时又觉得自己很没用。那个总是在大图书馆的植物园,悠然自得地翻着书本的维多利加。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神圣可畏的少女,自己居然让她在这种眼看就快沉没的船上搞得满身泥土……

想到这里,一弥握住她的手更紧了。维多利加疑惑地看着他。

“……有件事我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在意。”

“什么事?”

“久城,你嚷着自己是帝国军人的三儿子吧。”

“是的。”

“三儿子有存在的意义吗?”

“…………什么!?”

一弥甩开了维多利加的手,怒气冲冲。

看到他真的动了怒气,维多利加反而吓了一跳。

“我、我说,你生什么气啊?”

“我说你啊,从刚才开始,满口什么老好人、三儿子的。你是想找我吵架吗,维多利加?”

“没、没有啊。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我只不过把它认为是混沌之一而已。”

“我告诉你,虽然身为三儿子,我的成绩可是最好的!”

两个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在你那个国家,优秀的三儿子会升格成为长子吗?”

“不会……只是想争口气。因为哥哥们总是被另眼看待,所以我拼命学习,希望能比过他们。”

话虽如此,在附近的道场被摔出去的那天,所有的努力却都化为了泡影……一弥感到。也正因为这样,一弥爽快答应了自己就读的军官学校提出的留学苏瓦尔的提议。温柔的母亲和姐姐等家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办好了留学手续,整理行李上了船。似乎是想逃避国家、家人,和他自己一样……

于是现在,一弥来到了这里……

“唔……?”

维多利加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宛如歌声般悠闲的声音响了起来。

“本国的贵族也是这样的。继承家业的只能是长子。”

维多利加又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她抬头看着一弥,似乎在仔细观察什么稀奇的东西。

“争口气嘛。”

“……嗯?”

“久城,你不但是个老好人,还很老实呢。”

“哈?”

“居然能说出争口气这种话,你的灵魂还真是单纯得美丽呢。”

“你在夸我?还是绕弯子说我是笨蛋?”

维多利加不可思议似地盯着愤怒的一弥,然后低下头不说话了。此时她的侧脸就如同一只嘴里塞满松果的松鼠一样鼓了起来。这是她有点闹别扭时的表情。

也许,之前的一番对话,是维多利加用自己的方式在赞扬一弥。说不定她是想感谢一弥自愿当她的盾牌。其实她是想表示友好吧……

看着一旁还在嘀嘀咕咕抱怨的一弥,维多利加有点生气。

“烦死了。只不过说出事实而已,我说。我只是把混沌的重组语言化了而已。”

说完,维多利加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弥心想,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突然变得不开心的维多利加似乎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有点困惑。

——四个人默默地继续上楼梯。

走在前面的奈德,即使在黑暗中也同样灵巧地抛接着网球。就这样,拐过阴暗楼梯的休息平台,渐渐地看不到奈德了。

紧接着,“咚”,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音。

然后,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惨叫。

一弥和朱莉互相看了看。

“……奈德?”

朱莉提心吊胆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

于是,一弥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楼梯依然一片死寂。

一弥和朱莉又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他们俩也跑上了楼梯。当他们来到微暗的休息平台处时,那里出现的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东西。

那里……

奈德脸朝下趴在那里,死了。

一弥惊叫了一声,朝奈德奔去。

尸体的脚朝着一弥他们的方向。右手被压在身体底下,左手朝着一弥他们,以掌心紧贴着腰际,立正似的姿势躺着。

一弥拿起他的左手,确认脉搏。

奈德的脉搏完全停止了。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机关吗?这里设置了某种机关吗?到底……)

“……久、城。”

维多利加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叫一弥。一弥回头,只见她正以少有的,从心底担心的僵硬表情低头看着他。

“什么事……?”

“过来,久城。”

“可是,他死了。我必须查查是因为什么机关,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管了,过来,久城。”

维多利加顽固地坚持说。

听到她的语气,一弥有点生气。

“维多利加,你任性也该适可而止……”

“我害怕。拜托了,到我身边来……求你了,久城。”

一弥——愣住了。

他单膝跪在地板上,呆呆地抬头看着维多利加。

她一如既往用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快点,快站起来。”刚才她所说的话……因为害怕要自己待在她身边,哈?这根本不像是维多利加会说的话。

一弥犹豫了,随后他想,维多利加是在说谎。

(她会害怕?说谎。而且,她不可能会说出“求求你”之类的话。)

一弥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维多利加想让我走开。想让我离这……奈德的尸体远些!)

一弥站起身,慢慢地回到了维多利加的身边。

这时,他不经意看了看一旁,朱莉僵在那里。双手捂着嘴,双眼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小声说道。

“一样。一样。这、和当时一模一样……!怎么回事!?”

一弥虽然也很在意朱莉,但还是先问维多利加。

“……怎么了啊?”

“听好,久城。”

维多利加的声音带着紧张。

“我们三人跑过这层楼梯,再往上走,躲起来。最好找些武器。船里应该有。”

“什……?”

维多利加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随后……说出了奇怪的话:

“我们有三个人,对方有一个人。但,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能否敌得过一个成年男人,实在不能打包票。啊,看来刚才让她丢了枪真是失算了……虽然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朱莉也小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维多利加抬起头。

瞪大了翠绿色的眼眸,眼神因为不安而动摇着。

她动了动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简短地说道:

“我们会被杀。”

“什……?”

一弥正想开口,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照她的话去做。一弥牵起了呆站着的朱莉,慢慢地从尸体的一侧经过,奔向楼梯的休息平台。

维多利加小声地说。

“……快跑!”

一弥紧紧握住了维多利加的手。

这一层由于已经算比较上层,地上铺着软绵绵的豪华绒毯,设计华丽的洋灯照耀着走廊。一弥他们冲进了就近的房间。那是为一等乘客准备的宽敞的阅览室。明亮的枝型吊灯,豪华书架摆在墙边。他们一边警惕着机关,一边仔细搜寻着书架上、抽屉里和绒毯下面。

一弥从架子上的抽屉里找到了两把金属拳套,套在双手上。他回过头,看到朱莉。她握着大号的裁纸匕首,气喘吁吁。{注:金属拳套,一种戴在五指上,用来增加攻击力的防身武器。其实有点像连在一起的五只戒指…好吧,我在扯——}

朱莉也看了看他。她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似乎叫他小声点。一弥也点了点头。

——四周一片寂静。

一弥感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渐渐加快了速度。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

就这样,几分钟过去了。

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弥和朱莉依然看着彼此,仔细倾听着。然后一弥回头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维多利加。他正想问她“呐,怎么回事……?”

此时——

房间的门无声地打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

本该死了的奈德.巴克斯塔。

奈德的右手握着一柄巨大的斧子。

他和刚才判若两人,脸上毫无表情。让人感觉阅览室的气温一下子降低了。

奈德左右看了看,先看到了站在墙边盯着自己的朱莉。他慢慢地向她走近。朱莉挥舞着匕首,对战操着斧子的奈德。她朝一弥喊:

“你们在干吗?快逃啊!赶快去无线室呼救!”

听到她的话,奈德回过头来。

然后,他看着一弥以及他身后的维多利加。

他的眼神黯淡空虚,仿佛只是脸上开着的两个洞而已。

但当那双眼睛看到维多利加时,渐渐开始放出光芒。

“少女。是<野兔>……!”

“哈!?”

“必须抓住<野兔>。因为我是<猎犬>!”

他举起斧子,飞快地冲了过来。

奈德直接冲向了维多利加。一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拼命朝奈德倒在地上的脑袋打了过去。

虽然体格差了很多,但因为手上戴了金属拳套,一弥的拳头出人意料地发挥了作用。随着“咣”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到的手感,奈德脸朝下倒了下去。

——咚!

朱莉也赶了过来。她摸了两下一弥的头。

“干得不错。小男孩!”

“不,是帝国军人的……”

“好好,三儿子是吧?快逃!”

朱莉夺过斧子。三个人逃出房间,合力把放在走廊上的巨大置物架推到了门前挡着。

三人朝着甲板,跑上一点点变得明亮起来的楼梯。

一弥几乎是抱着维多利加小小的身体在跑。维多利加则像看到某种神奇的东西似的,盯着一弥戴在手上,沾上了奈德血迹的金属拳套。

朱莉紧跟在后面,她还是双手拿着斧子,在楼梯上奔跑。朱莉没看一弥,而是朝着小小的维多利加一脸悲怆地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知道他没死……?”

一弥本想说,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但当他看到朱莉异常惨白的脸和无所适从的样子,一弥闭上了嘴。

维多利加微微皱了皱眉。

然后,以一种一如往常,完全不像是身处如此危急关头的声音回答道:

“很简单。是喷涌而出的‘智慧之泉’告诉我的。”

“维多利加,语言化给她听。语言化。”

“嗯……”

维多利加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很简单。你不觉得他倒下的方式很奇怪吗?脸朝下趴着,右手压在身下,似乎不想让人去碰一样。而相反,左手却朝我们这里伸着,根本就是在说,用这只手测脉吧。对不对?”

“这么说来……”

“没有任何防备中了机关而倒下时,怎么可能摆出那种姿势?两只手都伸出来才是最自然的姿势。谁都该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啦。”

“可是,他的脉搏停止了啊。这点我可以确定。”

“就是说啊……”

朱莉小声附和。

她的脸像死人一样泛青,嘴唇也微微颤抖着,然后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嘀咕道:

“那时候也是……脉搏……的确停止了啊。”

“……那时候?”

“啊,不,没什么。继续说,小侦探。”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称呼。

“暂时让脉搏停止,是可以办到的。”

“怎么做?”

“夹在腋下……把网球。”

一弥和朱莉恍然大悟。

他们互相对视着,眨了几次眼睛。

“原来如此……”

他们想起,奈德一直捏着网球,抛来抛去。只要把那个球夹在左手腋下,紧紧地用手臂夹住……

“脉搏就会暂时停止,这样就可以让取那只手测脉搏的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发现了这一点,久城,所以我当时叫你。”

“说‘我害怕,待在我身边’?”

朱莉用嘲笑的口气插嘴道。

维多利加的脸一下子红了,很生气地说。

“那不是真心话。因为我如果不那么说的话,这位帝国军人的三儿子才不会过来。”

“别那么叫我啊。”

“哦?那么叫你帝国军人优秀的三儿子,可以了吧?”

“……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静静地看着虽然互相斗嘴,却半步都没分开,始终走在一起的两人,朱莉的眼里却似乎透出一种寂寞……

3

三人走出甲板。

——天已经亮起来了,炫目的朝阳照耀着潮湿的甲板。夜里如此激烈的暴雨变小了,但依然没有停的意思。海面阴沉,翻滚着恐怖的浪花。

宛如建造在山腰上孤零零的山中小屋一样,无线室静候着三人的到来。甲板变得非常光滑。维多利加几次差点滑倒,每次一弥都会替她捏一把汗。

二人正想进无线室时……

本该随后跟来的朱莉在他们身后发出尖利的惨叫。

“哇啊啊啊啊啊!”

一弥急忙回头,只见一条男人的粗胳膊从后面拉住了朱莉长长的黑发。

——是奈德.巴克斯塔。

朱莉再次发出悲鸣。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奈德.巴克斯塔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嘴张得很大,脸扭曲成了孩子会在恶梦中看到的邪恶的野兽。朱莉的脖子极力向后弯着,发出近乎死前的哀嚎。手里握着的斧子也滑落到了甲板上。

“维、维多利加,往这里……!”

一弥出于恐惧,硬拉过站着不动的维多利加,在滑漉漉的甲板上一路踉跄着,向前跑去。

打开无线室的门,一弥把维多利加一个人塞进去,拼命想关上门。这时,维多利加伸出小手,拉住一弥。

“维多利加,你待在这里!用无线呼救!”

“久城,你呢……?”

“我必须去对付那家伙,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久城……”

“是我……”

面对步步逼近的<猎犬>奈德,一弥边颤抖边说道: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有让你平平安安回去的责任。”

“——不是的!”

维多利加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她的眼神非常难受。明明有想说的话,自己却没有能够表达出来它们的话语……仿佛是第一次察觉到这点,维多利加几次张开嘴,却因找不到语言而默默地合上。

许久,维多利加终于找到了语言。

“我说……是我自己想来这里的。是我找到了邀请函,把你……”

“不对,是我的错。”

“你理性点想想,到底责任在哪方?”

“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一弥跺了跺脚。似乎在模仿他,维多利加也跺了好几次地板。不久,一弥说道:

“我跟你说,我如果不救你,作为帝国军人的三儿子……”

一弥突然感到这句“帝国军人的三儿子”很像一种束缚。他感到,这样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维多利加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的,就像刚才的对话一样无法合上节拍。

“……不,不是,不是这样。”

一弥努力地说出了实话。

“是因为我想救你!”

维多利加的表情僵住了。

看上去很悲伤,但又似乎想说些什么,张着嘴。

一弥用力想关上门。

——维多利加的脸上,至今为止那副冷静地甚至接近嘲讽,刻意装出的贵族特有的冷漠表情消失了。维多利加与世界之间总是格格不入,中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而现在这种隔阂也烟消云散。她的脸上现在露出的是与她年龄相符,由于不安而动摇的少女的表情。

……一弥用力地推门。

最后只能看见维多利加如同迷途小狗那样不安的绿色眼眸。

“久、久城……”

她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道:

“久城,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一起回去好吗?我不想一个人回去,久城……!”

一弥闭上了眼睛,“砰”地关上了门。

下一秒,<猎犬>向他扑了过来。

一弥握紧了戴着金属拳套的手,做好了准备。他的脑海中,想起了在那个东洋岛国,哥哥们有时教给自己的徒手拳法。哥哥们很热心,一弥对自己的记忆力也很有信心,也正是因为这点他才被叫做“秀才”的。

一弥挥拳朝奈德的鼻梁狠狠揍去。

奈德正面受了一弥的直拳,稍稍摇晃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掌,从上到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当他的手掌慢慢放下时,奈德的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这种笑容让一弥觉得很可怕。为了打倒可怕的东西,他再次更加用力地挥出了拳头。沉闷的声音之后,鼻血从奈德的鼻子流了下来。第二次从上到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的奈德,手掌上染上了血迹。

看到血的奈德,动了动一边的眉毛……他发怒了。

突然奈德从甲板上跳了起来。仿佛朝一弥的头顶覆盖而来一般落了下来。

一弥一下子被弹开,仰面朝天,后背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奈德扑了过来,反复殴打着一弥的脸。一弥渐渐失去了知觉。

就像那时一样……一弥想。在那个附近的道场,趴在榻榻米上浑身颤抖的时候。

但是,那时在一旁等待着一弥的,是比一弥强得多的年长的哥哥们。可现在不同,这里是离那个国家很遥远的异国。而且,这里只有一弥与他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朋友,那个个子小小的少女两个人。一旦一弥认输,他们两人的性命会在这片土地上轻易被抹去。那样的话,等待他们的只有无情的“The End”。

一弥咬牙忍受着。他看准了奈德的行动慢下来的瞬间,朝上挥出了自己的拳头。奈德的脸上多次中了一弥的拳击。

不可思议的是,一弥并没有脱力。这是为什么呢?他想,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最近,他几乎每天都要上下于圣玛格丽特学院图书馆的迷宫楼梯。维多利加曾经嘲笑过一弥,说这是很好的运动……但也许因为这样,不知不觉之间也锻炼出了一些体力吧。

受到一弥的拳击,奈德的头几次都被揍到朝后仰。但无论怎么揍,他还是会固执地扳回来。奈德的脸上都是血迹,成了恶心的红色一团。一弥一次又一次地揍着那张脸。

奈德开始紧紧地掐一弥的脖子。一弥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不能输……我不能认输!)

然而,脖子被紧紧掐住,成人男子的力量使他的体力一点点地消失。

(维多利、加……!)

一弥睁开了眼睛。视野一片空白。

他咬牙奋力朝奈德的太阳穴殴去。突然,掐住他脖子的奈德的力量变弱了。一弥狂乱地喘着气,睁开了眼睛。

随着他的呼吸,视野渐渐清楚了。一弥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满脸是血的奈德也站了起来,摇晃着身体,追了过来。

他的身后,出现一个人影。一弥定睛看去。

……是朱莉。她恢复了意识,悄悄往这边靠近,手里紧握着斧子。她看了看一弥,把食指放在嘴前,像是对他说“小声点”。一弥微微点了点头。

奈德再次举起了拳头,向一弥的脑袋砸来。

此时……

一弥一下子就地蹲了下来,迅速穿过奈德两腿之间的空隙,来到了他背后。将全身力量都向前,挥出拳头的奈德失去了目标,往前趔趄了一下。朱莉扬起了斧子,朝他的背狠狠砍了过去。斧子斜插进了奈德的背。奈德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朱莉颤抖着双手,放开了斧子。

与此同时,一弥抱起正欲转身的奈德的双脚,拼命往上一抬。

“……哇啊啊?”

奈德的身体被一下子翻转了过来。

带着背上插的斧子,奈德头朝下,越过栏杆往海里坠落下去。

一弥急忙走近栏杆,低头朝下看。

哗啦……!

高高跃起的波涛,吞没了奈德的身体。

海面泛起许多白色的泡沫。激起的波涛摇晃了两三次之后,奈德.巴克斯塔的身体消失在了海底。

朱莉也走近栏杆。她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说:

“谢谢你了。少年……”

“不,我才该说谢谢。”

“干得不错。”

朱莉淡淡地微笑着。

海面上,白色的波涛翻滚着。黎明前的大海很安静。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俯视着吞没了奈德的阴沉大海。

无线室里,维多利加向海上援救队发出了求救信号。

仿佛谁在巨大的方形机器前,开玩笑似地放了一个人偶一般,维多利加小小的身体端坐在那里。但她的脸色苍白,两手不停地在忙碌,这都证明了她不是人偶。

门开了。维多利加的肩头颤抖了一下。

一弥一进去,只见一瞬间由于松了气而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又恢复了平时那平静而稍带嘲讽般的贵族表情。

“……看起来,你似乎没事嘛,我说。”

看到跟在后面进来的朱莉,不知为何维多利加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朱莉没有注意到这点,开心地说:

“呼救了吧?”

“当然,他们说马上就来。话说回来,这里好像……”

维多利加沉着脸,缩了缩肩。

“听说离我们出发的那个港口并没有多远。他们都很奇怪,为什么我们离大陆那么近还会遇难。用无线解释清楚这件事,费了我好大劲。”

然后,维多利加站起身,朝正解下手上的金属拳套的一弥小步走来。

仿佛精巧的小型人偶在走路。但她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证明着她并非人偶。那是安心、焦虑,以及某种透明的东西。

维多利加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一弥的手。

4

海上救援队保护着三人,转移到了他们的船上,几分钟后——

客船<Queen Berry号>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沉入了海底。

那幅场景十分壮观。庞大的船体缓缓地沉入了海底,剩下的只有平静的海面。激起的波浪也消失了,仿佛那里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救援船与<Queen Berry号>不同,是艘毫无装饰,看上去极为结实的船只。甲板已经被用得很旧,栏杆的油漆斑驳,有些地方已经生锈了。

与救援队员一起,带着兔皮猎帽的两个年轻男人,朝这里赶来。不知为何牵着手……是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的部下。

两人都铁青着脸,大声朝这里喊着话。确认维多利加安然无恙后,大叫道:

“太好了,还活着。真是奇迹——”

“真是惊人!哇,船沉下去了。糟了——”

维多利加靠着甲板的栏杆,盯着海面。那如丝般细,总是闪耀着光芒的金色长发,被海上强劲的海风吹了起来。做工精良的华丽服装上,白色的蕾丝脏了,好几处都有污迹以及脱线的痕迹。

她一脸寂寞。

一弥走到她身边。

“你在看什么?”

抬起头来的维多利加,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要告诉他什么重大秘密一样,把嘴凑到一弥耳边,小声说道:

“美丽的东西,我并不讨厌哦。”

接着,她用手指向朝阳映照的海面,那里翻滚着火红的浪花。

小小的手指。

雨不知何时停了,眩目的初升朝阳拥抱着船。将海面染成鲜艳红色的强烈阳光,也把它的光辉从两人头顶倾泻而下。

一弥意识到,这个个子小小、金色的女孩还是第一次告诉自己她的“好恶”。他觉得自己被告知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一弥笑了。

两人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美景。

然后,一弥说道:

“下次,再来吧。”

“……下次?”

维多利加的笑容中莫名地带着落寞。

“下次吗?”

“嗯?”

“不,没什么。久城,没什么……”

朝阳一点点地上升。

那刺眼的红色光芒也渐渐变成了柔和的光线。

船向陆地驶去。

海浪轻轻地翻滚着。

5

朱莉.盖尔走下船。低着头,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她越走越快,很快就已经奔跑着离开了船。

(原来如此啊……)

她心里这样想着。

船到达了港口。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来。卸货的号子,船夫们此起彼伏忙碌的声音。为了长途旅行而来乘船的人们和为了送行聚集而来的家人。行李被卸下来,装上去。港口被清晨的喧闹包围。

朱莉顺利地混入这种喧闹,打算就此消失。当然,警察们曾经说过让她留下来,但她似乎并不打算听从。朱莉混入港口早上的人群中,快步离开。

只要下了那艘船,名叫朱莉.盖尔的女人就会消失。只要混进都市里,就没人能找到她了。

快步走着的朱莉没有发觉身后跟上来的男人身影。

——是牵着手,单脚跳着跟上来的二人组。两个人都带着一样的兔皮猎帽。

朱莉小声嘟囔。

(原来如此,那时你也是这么干的吧。原来是这样……)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回忆的潮水向她涌来。

不,用回忆这种美好的词不能形容。

那是恶梦,恶梦般的一夜——。

(原来是这样。你骗了我们,休伊……)

被放到<野兔>中的<猎犬>。

休伊,以及奈德.巴克斯塔——

(你那时也是这样,装成了尸体吧…………!)

独白 monologue 4

我把在楼梯上捡到的心型吊坠塞进口袋,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暗的楼梯,打算回到原来的走廊。

然而,在下楼梯途中,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

远远听到的枪声,以及几声尖叫……

我跑起来。冲下楼梯,跳进微暗粗糙的走廊。

然后,震惊地呆住了。

“…………休伊!?”

走廊上,伙伴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小个子的法国少女,仿佛是在保护丽似地脸朝下倒在地上。壮实的意大利少年,背靠走廊的墙壁,呆呆地看着从自己肩上汩汩流出的鲜血。身材瘦小一头卷发的美国少年,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发出呻吟。手臂流血的杨站在他们身前。

在这一片惨不忍睹的惨象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少年——

本该已经死了的休伊站在那里。

听到我不自觉发出的叫声,他慢慢向我转过来。我屏住了呼吸。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不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仿佛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操纵的可怕人偶。

“发现<野兔>。”

休伊如此说着,突然冷冷一笑。

他一只手很自然地拿着机关枪。我想,大概是从淹死的两个少年那里抢来的吧。

那这么说……他们最后所说的话……

(幽灵出现了……!)

(它抢走了我们的枪,把我们关进这里……!)

他们口中所说的“幽灵”,就是指已死的休伊吧。

而现在,流着血倒在地上的,是伙伴们。

——血一下冲上了头脑。我掏出塞在口袋里的枪,瞄准了休伊的胸膛。

“休伊,放下枪!”

“……你放下。”

休伊笑着按下了扳机。

右肩滑过一阵灼热的冲击。等我发觉自己中枪时,已经跪在地板上了。手里握着的枪也掉在了地板上。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感到一阵恶寒。

休伊看上去很高兴似的,一步一步地逼近我。枪口对着我的脑袋……

“……住手!”

有个少年叫了起来。

手臂上不停流着鲜血的杨站起身,插到了我和休伊之间。他用愤怒地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要拿枪对着女孩子!”

“这些无所谓。无论是男是女,在这个箱子里都一样。”

休伊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他的眼神里透出不安。

“重要的是‘国籍’,而不是性别。”

“……什么意思?”

“我是协助者。你们是<野兔>,我是被放进你们之中的<猎犬>,被命令在适当时机咬死你们。这是为了国家,我会完成的!”

“休伊……?”

看着他那悲怆的表情,听到他说出的一通莫名其妙的词汇,我也只是迷茫地抬头看着他的脸。休伊举起机关枪。

“这里发生的一切是‘未来’。这是毫无疑问的!”

杨跳了起来。

枪指着他的胸口,休伊扣下了扳机。

杨瘦小的身体被弹了起来,血沫一下子溅到了我的脸上。在很近的距离遭受枪击的杨,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小小的身体发出意想不到的巨大声响,“咚”地倒在了地板上。鲜血汩汩地流出,转眼间,将发暗的旧绒毯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我发出惨叫。这时,休伊又把枪口对准了我。

他冷冷地笑着。

张开薄薄的嘴唇,说了一句话。

“求饶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休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不要。”

“那就去死吧!”

枪口朝我逼近。我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咯嚓!

扣下扳机,我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于是张开了眼睛。

看来子弹用光了。我急忙捡起刚才掉下的枪,左手紧紧地握住。

休伊转过身,向前走去。

我瞄准着他的背影,扣下了扳机。

巨大的开枪声响起了好多次,但是都没打中。肩上的出血,让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正在抽泣。扣着扳机,不停涌出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呜咽使我的肩头不住地抖动着。

我看了看已经死去的杨,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向同伴们。

美国少年和意大利少年的侧腹和肩膀分别受到了枪击,但子弹只是擦过。听到我的招呼,他们总算能站起来。法国少女似乎只是因为太害怕而晕过去了。

我们三人站起来后,我背起了大概因为出血过多再次失去意识的丽。她的心型吊坠还在我的口袋里。必须把这个交给她,我想。然后,再次向前迈出了脚步。

意大利少年开口了,似乎为了给有点不知所措的美国少年打气。他说着故乡的事,虽然这话题很不合时宜。

“我以前就住在集市附近,早上摆个小地摊赚些零花钱。堆着各式各样蔬菜的地摊可是最棒的。我那时觉得夏天蔬菜的美丽、美味绝对不会输于其他任何国家……”

美国少年无力地微笑着,似乎在说“嗯,我在听”。

突然,法国少女小声说:

“为什么……?”

其他的少年都回过头看她。

法国少女用挤出的声音,似问非问地说:

“他活着?那个男孩子?不是应该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没有人知道。

我也近乎疯狂地在自己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想。那时……那时,休伊他的确是没有脉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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