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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其罪无名 第一章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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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午后——

攀附在街道左右鳞次栉比的木屋上的藤蔓叶片,已经染上一层鲜艳的绿色,在轻柔吹拂而过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晴空万里,接近初夏的天气,可以说是这里最为舒适宜人的季节。

宁静的下午,位于村中一角攀满藤蔓的小邮局大门以猛烈之势打开,冲出一位矮小的东方少年。他身上穿着圣玛格丽特学园——一所盖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山脚下,专为贵族设立的名校——的学生制服,头上戴着学生帽。

少年一脸严肃、双唇紧闭,走路抬头挺胸,手上握着看似国际邮递的信封。久城一弥忍不住开始自言自语:

“我又不是要钱,而是要他们帮忙寄书……为什么会寄零用钱来呢?难道我寄回去的信正好错过。嗯……”

“该怎么办呢……算了,先回学校再作打算……”

伤脑筋的一弥走在路上,只见路旁一家小杂货店的店门打开了。手里抱着购物袋缓缓走出的人,是与一弥同样身穿圣玛格丽特学园制服的高挑少女。

金色短发配上修长四肢,还有颇为成熟的外貌,是个相当漂亮的美少女。当她发现走在前面的一弥,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咦……久城同学!”

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自己,一弥“哇”的一声惊跳起来。似乎是被他的声音所吓到,少女也大叫“呀!”急忙往后退,然后鼓起脸颊瞪视一弥。

“真是的!干嘛出声啊。吓死我了。”

“原来是你啊,艾薇儿……”

少女,也就是艾薇儿.布莱德利似乎是对一弥的反应十分不满,一直鼓着脸颊,但最后总算又恢复笑容: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信吗?”

“嗯。那个……哇,艾薇儿!?”

艾薇儿擅自从一弥手中抢过信封,肆无忌惮地窥视信封。

“啊、是钱耶!”

“嗯……是我哥寄来的。”

“真好!像我爸妈就很小气。根本就不顾人家是女孩子,有很多非买不可的东西。”

“呼……嗯?”

虽然一弥在艾薇儿提到“人家是女孩子”时偏了偏头,还是随声附和一下。

艾薇儿以羡慕不已的表情握着信封,迟迟不肯放手,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将信封还给一弥,马上堆起满脸笑容。

“我问你,你打算用这些钱来买什么?”

“咦?我、我也不知道。教科书已经有了;换洗衣物和日用品等必需品,我也都从日本带来了,而且……咦?你怎么啦,艾薇儿?”

看到艾薇儿不知为何竟然两手插腰斜眼瞪着自己的样子,一弥不禁有点慌张。

“必要的东西和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吧?”

“呃?”

“久城同学,你还真是正经八百哪!”

“咦咦?”

“就让艾薇儿来教你吧。这个嘛,购物的乐趣呢,就在于东看西看、看到眼花缭乱,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

“这我就不懂了。不就是买好需要的东西,然后赶紧回家吗?”

“才不是这样呢。购物是种娱乐呀!”

“是吗?”

一弥偏着头的模样惹得艾薇儿生气了。她以强迫的语调说:

“对了。久城同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走吧、走吧,不用客气。”

“不、那个……”

“咦?为什么脚像生根了一样不肯走呢?你不去的话我会生气喔?”

“……是,对不起。”

虽然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一弥还是在艾薇儿的强迫下,硬是被拖往学园的相反方向。

时值一九二四年——

欧洲小国苏瓦尔王国。

以悠久历史自傲的苏瓦尔王国,国家虽小却能够安然度过本世纪初爆发的世界大战,拥有厚实的国力,人称西欧的小巨人。纵长的国土形状令人联想到高塔,与法国的国境是丰饶的葡萄园;与意大利的国境是以贵族避暑胜地而著名的地中海里昂湾:与瑞士的国境则是被平缓的高原与深邃的山脉所环绕。

如果说里昂湾是小而富裕的国家苏瓦尔的豪华玄关,那么阿尔卑斯山脉就是位于最深处的秘密阁楼。而在这个秘密之处,有一所学校静悄悄耸立。

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学园。

圣玛格丽特学园位于绿意环抱的舒适环境中,从空中俯瞰,是以C型的庄严石砌校舍所构成。虽然不及王国悠久,但也以漫长的历史与传统而自豪。学生仅限于贵族子弟,除了学园相关人员,外人一律严格禁止进入,以绝不公开的秘密主义闻名。

但是,在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圣玛格丽特学园开始接受部分同盟国的优秀学生到此留学。

来自东方岛国的久城一弥,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身为军人世家的么子,两位哥哥都相当优秀,大哥是学者、二哥则是政坛的明日之星。一弥本身也非常优秀,是个人人称赞、循规蹈矩的认真少年。

但是,当一弥满心期待地来到这里时,却发现到处都是贵族子弟的偏见,以及不知为何在校园里到处蔓延的怪谈。一弥迟迟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之中,还被卷入怪异事件、结交怪异朋友,半年来过着备尝艰辛的留学生活——

“……然后呢,那天深夜两人开车沿着穿越森林的道路驾驶,突然被某个发出银色光芒的东西追过。他们急忙看向车外,竟然看到……一副全速奔驰的骑士盔甲!”

“……这还真是恐怖。”

“而且那副盔甲在追过他们的瞬间,还朝着车子的方向慢慢回过头来。可是,那副、盔甲、里面……”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半个人……哇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久城同学,你又尖叫啦。真是胆小鬼!久城同学是胆小鬼!哈哈哈——!”

艾薇儿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一旁的一弥只能一脸怃然继续往前走,嘴里唠叨:

“我才不是被你说的鬼故事内容吓到,是被你的大声嚷嚷给吓到的嘛!”

“又来了——”

“真的啊!还有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好吗!”

“咦?明明就有!”

“你看过吗?”

“这个嘛,我是没看过……不过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两人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兴高采烈地对话,身旁一匹长毛老马拖着载货马车缓缓通过。

路上并排着木房,墙上缠绕鲜绿色的藤蔓。装饰在窗边的抢眼深红色天竺葵成为点缀,在和煦的风中摇曳。

不知何处飘来泥土与青草的温润香气。或许是来自距离村子中心稍远,绵延在平缓斜坡上的葡萄园吧。

这是一个安逸宜人的季节。

走在午后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一弥与艾薇儿沿路继续往前走,依旧不停争执究竟有没有鬼的问题。

对于态度强硬不同于往常的一弥,快要被驳倒的艾薇儿以一脸无趣的表情说道:

“可是……有鬼的话比较有趣嘛。”

“才不是这个问题呢。这种事啊……”

“那个和你交情不错、就是那个、维……维多利加是吧?就有传闻说她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灰狼呢!想到自己的朋友搞不好是传说中的灰狼,你难道不会每天都觉得很兴奋吗?”

“才不会!怎么会有这种传闻。真是太乱来了吧。”

一弥抗议了。留学的短短半年里,自己是死神的怪谈到处流传,所以一直交不到朋友,吃了不少苦头。因此不管再怎么流行,一弥就是对怪谈之类的没有好印象。

艾薇儿嘟起小嘴:

“真无聊,久城同学就是这么一本正经。”

“呜……”

一弥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又垂头丧气地闭起嘴巴。

——在一弥出生成长的东方岛国,男性一向被要求不可多嘴,只要默默将该做的事做好即可。一弥自己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即使有点办不到,还是一直将这个原则谨记在心。但是来到苏瓦尔留学之后,才发现状况完全不同。

不仅常被这个来自英国的留学生朋友艾薇儿.布莱德利取笑他正经八百、脑筋硬邦邦;另一个朋友——也是个女孩子,简直就是每天念个不停,说是他是半吊子好学生、凡人。这对一弥来说可是一点也不有趣。

“啊、久城同学。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艾薇儿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弥正在生闷气,兴高采烈指着前方。一弥抬起头来——

位于纵横穿越村子的两条村道交叉点,已有许多村民聚集在广场里。广场化身为现成的露天市集,充斥各种货品以及数不清的购物人潮,到处都是拥挤不堪。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跳蚤市场’。我辛辛苦苦地存下零用钱,就是为了这一天呢。”

“喔……!”

艾薇儿拉着一弥的手,踏入跳蚤市场的正中央。

市场里面有着各式各样的摊位。特地前来赶集的古董商人摊位上,摆放着像是上个世纪制作的古董娃娃,以及可爱的餐具组;看来和一弥他们年纪相仿的乡村姑娘,满脸笑容地推销香草制成的肥皂与干燥花束;脸上带着和蔼笑容的老妇人,正在照顾挂满各种不同颜色的草木染色围巾摊位。

就在一弥因为商品众多而眼花缭乱之际,突然有人抓住他制服的衣角用力拉扯。

“过来看看嘛。保证不会后悔喔!来嘛——”

相当娇媚的声音。

一弥回过头,却看到和声音完全不搭调的人——坐在那里身穿厚重修女服的年轻修女。

“好啦,看一下嘛。好不好?”

“啊、喔……”

一马当先走到前头的艾薇儿,发现一弥没有跟上,急忙转身回来。看到一弥停住脚步的摊位时,口中发出“啊!”一声,表情整个亮了起来。

*(插图)

“是教会义卖呢。”

“是吗?”

“对啊。久城同学,就在这里买吧。教会义卖的东西都是信徒捐献的物品,所以价格会比其他的摊位便宜。而且你看……这些东西好可爱呀!”

正如艾薇儿所说,摊开在修女面前的有手工精致的蕾丝、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古董戒指等等。虽然多少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即使是在男孩子的眼中,也看得出都是些漂亮的东西。

一弥绷着严肃脸孔看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件事:

“……好,那就买吧。”

“咦?真的吗?”

艾薇儿似乎略带吃惊地反问。

一弥以认真的表情检视商品:

“嗯……不过,我实在是搞不懂。”

一弥抬起头,看着那位看守摊位的修女。

虽然不知道隐藏在修女服下的发色,但是细长眼睛中的澄澈瞳孔,却是一弥没看过的诡异蓝灰色——如同在沙漠中仰望天空,给人耀眼却孤寂的印象。年纪大约是十八、九岁。

但是,代表禁欲的修女服与清澈的眼眸和刚才那种过于亲昵的说话方式,及有如男人般两腿张开坐在代替椅子的木箱上,怎么看都不搭调。

还有从刚才开始就动作粗鲁地搔头、好像心情不好地哼着鼻子,这些举动实在与修女服完全不合。浮着点点雀斑的白皙脸孔,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或许美丽,但是大部分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怪异……总之就是充满个性的长相。

“呃……”

一弥正想要跟她说话,却发现修女身上飘来一阵异于香水的不可思议的味道……

(……啊!)

一弥这才注意到。

(这是酒的味道。可是……为什么教会修女的身上会散发出酒味呢?)

而且从修女服裙摆隐约露出的皮鞋鞋尖也沾着白色污渍。理应过着禁欲生活的修女,怎么可能大白天就散发出酒臭,连鞋子也没擦干净……?

“干嘛?”

修女好像很不耐烦地反问,让一弥顿时慌了手脚。

“啊、没事、那个……呃,我在想有没有适合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女孩子?”

“是、是啊。”

开始觉得不好意思的一弥正在烦恼是不是干脆不要买算了,一旁的艾薇儿表情却瞬间亮了起来。

一弥手上拿着蕾丝衣领:

“这个合适吗?我实在是搞不懂……艾薇儿,你站这边一下。啊,蹲低一点。嗯……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应该差不多是这样吧。总是坐着我也不是很确定。嗯……”

看到一弥拿着漂亮蕾丝衣领在自己身上比弄,艾薇儿原本是很高兴的。可是就在一弥叫她蹲低一点时,脸上表情突然转为诧异,最后不悦地鼓起一张脸。以男人般两腿张开的姿势坐着的修女,抬头惊讶地看着她的模样,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开始努力忍住笑意。

一弥继续拿起可爱的小手提包、高雅古朴的戒指仔细思考,但却被艾薇儿一把抢走。

“你、你怎么啦,艾薇儿?”

“这些完全不行。”

“咦?”

“……我问你,久城。这是要送给维什么的人的礼物对吧?”

“嗯,对啊。因为她完全不能外出……不对,因为她从不外出嘛。咦?这么说来,你认识维多利加吗?”

“并不是直接认识……不过……”

艾薇儿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头,然后又抬起头来:

“这个比较好,我保证!”

——举起拳头大的金色骷髅。

比一弥更早看到的修女忍不住吞了一口气。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做什么用的?”

“这是这么用的。”

艾薇儿一本正经把骷髅放在头上。

“少唬我——”

“真的是这样嘛。还有这个。”

艾薇儿挤开正在堆积如山的绘画明信片前挑选的乡村姑娘,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翻找。最后拿出印有大群老鼠蜂拥而上的艺术明信片,交给一弥。

“……才不要。”

“那……这个。”

她拿起一顶有如皇冠,充满印度风的闪亮帽子。实在很难想象戴上这顶帽子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帽子本身有如纤细的糖花般美丽,让一弥犹豫不决。艾薇儿挥动帽子:

“看,很漂亮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

看到眼中带着泪水的艾薇儿,修女不知是因为同情还是有趣,开始在一旁推波助澜。

“真的呀!那个真的很不错,我也很想要呢。只可惜是义卖的东西……”

“咦?真的吗?”

艾薇儿与修女互看一眼。然后同时转向一弥的方向,点头如捣蒜。

——踌躇数刻之后。

一弥买下那顶印度风的怪异帽子。

修女照顾的教会义卖摊位里,还有许多其他商品。一眼看过去,最显眼的便是德勒斯登的美丽瓷盘,被孤伶伶地小心摆饰在最内侧。一个戴着毡帽的瘦削老人看着它,向修女询价。

修女得意洋洋地报出价格——简直是破天荒的高价,让一弥和艾薇儿不由地面面相觑。老人“唔嗯”了一声,点点头之后便摇头离去。

先前翻找艺术明信片的乡村姑娘抬头询问修女:

“为什么只有那个盘子要卖这么贵啊?”

修女再度得意洋洋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是很古老的盘子哟。因为很有来历,所以价值不菲呢。这是信徒的太太特别提供的。今天的主角就是它。”

乡村姑娘各自买下一张印有可爱花卉或水果图案的艺术明信片之后便离开了。“那个盘子好贵啊!”“都旧成那样了,我才不要。”等七嘴八舌的声音逐渐远去。刚才问过德勒斯登瓷盘价格的老人似乎还不死心,一脸非常想要的表情,从远处盯着瓷盘。脱下头上的毡帽夹在腋下,手中握着不知在哪个摊位上买来的小花瓶。

修女突然开口问道:

“……那个,你们要不要买这个呢?”

一弥回过头,看到修女指着一个物品。

“这是我最推荐的东西。不仅可爱,价格也很合理哟。”

“嗯……?”

这是能够放在手掌上的方型盒子——原来是音乐盒。艾薇儿不假思索地伸手拿了过去。

“只要插入乐谱卡,就可以演奏各种曲子。是手摇式的。你看,只要转动这个杆子……”

“这个?”

艾薇儿把音乐盒放在左手掌中,右手转动杆子……

——砰!

音乐盒发出巨大声响,瞬间四散解体。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一只好大的白鸽飞出,并发出“啪啦啪啦”拍动翅膀的声音,飞向蔚蓝的天空。

“哇!?”艾薇儿大叫一声,后退两、三步,然后看着一弥的脸:

“刚、刚刚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村民全都惊讶地看着一弥他们。飞走的鸽子在广场上空悠闲绕行两周之后,便“啵啵——”叫了几声,飞得不见踪影。

“…………………啊啊啊啊啊!”

听到修女突然放声大叫,四处的人们便朝她的方向看去——只见修女两手贴着脸颊,睁大蓝灰色的眸子惊叫,颤抖的手指着前方:

“瓷盘!”

一弥他们也倒吸一口气。

应该在那里的……昂贵瓷盘,不知何时已如一阵烟般消失无踪。

修女全身无力,只能瘫坐在地上。艾薇儿也因为太过吃惊而嘴唇颤抖。

环顾一下四周,刚才买了艺术明信片的乡村姑娘聚在不远之处发出惊叫声。想买瓷盘的老人则是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这边。

可以听到有人不停说着:“快叫警察、报警啊……”

一弥也吓了一跳。但另一方面,心中浮起有点轻率的想法:

(这个事件正是送给维多利加最好的礼物…………)

2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充分利用山间平缓的地势,占地相当宽广的学校一角,耸立着一座建筑物,拥有三百年以上的古老历史,也是欧洲屈指可数的巨大书库。由石材砌成的角柱型高塔,在风吹雨打中镌刻着漫长岁月,呈现出庄严的样貌。

从C字型的巨大校舍通往图书馆的白色细石小径上,一弥握着印度风帽子快步前进,一边走着口中还念念有词:

“因为刚才的事,这下迟到了。拜托千万别害她生气才好……”

又想起图书馆里的朋友才不可能等候自己,于是继续念着别在意没关系。可是又想起她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表情不禁严肃起来。

一弥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入口。

外层裹着皮革、钉上黄铜铆钉的巨大门扉耸立眼前。一弥双手握紧门把,用力拉开。

图书馆中弥漫着带有湿气的阴凉空气,冷冷抚过一弥的脸颊。迎面而来的尘埃与知性的气息,让人不由地心生虔敬。

抬头往上看——

角柱型的大图书馆里,所有墙壁都放满书籍。第一眼还以为墙壁绘有某种图案,其实那些全都是书。中央是挑高大厅,高耸的天花板上绘有庄严的宗教壁画。除此之外,还可以隐约看到绿色叶片,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那是眼睛的错觉吧。因为在图书馆的最上方、接近天花板之处,绝不可能有那种令人联想到南国树木的大片绿叶。

一楼大厅深处带着一点令人感到不祥的阴暗,那里藏着一部本世纪进行部分整修工程时所装设的油压式电梯。话虽如此,仅容许教职员和某一位学生搭乘,对一弥来说是无缘之物。

一弥打算要爬上颤颤巍巍、连结整片巨大书架的细窄木制楼梯。看来就像是不断往上盖起的巨大迷宫,细窄的楼梯呈直角通往天花板。

不由地叹了口气:

“不过……还真远啊。”

天花板附近的木制扶手旁,隐约垂下某种东西。

带着金色的光芒,看起来好像是丝带。

这是她的长发……

“算了,应该在那里吧。没办法,只有往上爬了。”

一弥站直身躯,鞋子发出喀啦声响,沿着细窄的木制楼梯开始往上爬。往下看便会头昏眼花,因此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以往下看。

——这个大图书馆,据说是十七世纪初时的苏瓦尔国王所建造的。相当惧内的国王,为了要与年轻情妇幽会,便把图书馆最上方打造成秘密房间。并且为了避免外人打扰相爱的两人,故意把楼梯设计成迷宫状……

一弥心想:的确,根本不会有人闲来无事专程爬到顶楼去吧。当然,如果有特殊理由就另当别论……

一边想着,一边往上爬——沿着楼梯往上爬、往上爬……继续往上爬。

快到了。

好累。

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弥好不容易才到达顶楼,大声呼唤应该在那里的朋友:

“维多利加!你在吗?”

没有回应,每次都这样。

一弥往前踏出一步——他很清楚前面有什么。

在前方的是——

植物园。

大图书馆最高处的秘密房间,不再是国王与情妇幽会的地方,而是改造成绿意盎然的植物园。四处都是南国树木与各种蕨类,还有迎风摇曳的浓艳花朵。

风随着和煦阳光,从敞开的天窗一起吹来。

宁静而富足,犹如小小乐园一般的场所。

有个上半身向前倾的可爱陶瓷娃娃,坐在植物园楼梯的平台上。近乎等身大,身高大约一百四十公分,身上穿着缀有深蓝天鹅绒、花边蕾丝的豪华丝绒洋装。不知为何,一头漂亮长发没有绑起,有如天鹅绒头巾般披散在身上,自然垂落在穿着小巧皮鞋的脚边。

略微低垂的侧面,冷冽澄澈的表情令人想到细致的瓷器。

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的清澈的翡翠绿眼珠,好似黎明时分的梦境一样难以捉摸。

陶瓷娃娃的口中含着白陶烟斗,“呼、呼”地吸着。袅袅白烟朝天窗升去。

一弥一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视这一幅画中景象。随即又恢复平时的表情,接近这位令人误认是陶瓷娃娃,美貌却异常娇小的少女。

“维多利加,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拜托你至少回个话吧。”

“什么啊,原来是你。”

少女的回答十分简短。

老人般沙哑的低沉音调,与小巧模样完全不相称。少女——维多利加只回了一句话,又继续闭口不语。

维多利加的前方,以放射状排列着大量翻开的书本。里面有拉丁语、德语、看似阿拉伯语,有如蚯蚓扭来扭去的文字等,都是以不同的文字写成,看来非常难懂的书。种类更从诅咒、炼金术、化学,到高等数学、古代史等各种不同类型。

“什么叫原来是你?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的人,也只有我而已吧?”

“以前塞西尔偶尔会过来。自从交代你跑腿之后,就很久没看到她了。”

“嗯……”

一弥点头。

塞西尔是久城一弥、艾薇儿.布莱德利、以及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就读班级的导师。原本担心一弥到此留学半年,却一直无法融入贵族子弟之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而把照顾与联络维多利加这名自入学以来从未出席的问题学生的工作,丢给一弥负责。不情不愿的一弥只得前往怪异少女维多利加所在的大图书馆。之后一弥被卷入各种事件里,都靠维多利加才得以解决,两人也越来越了解彼此……

只不过,每次一弥来到这里,总是会被维多利加极为冷淡、贵族特有的高傲态度给激怒,在心里发誓死也不要再来。但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继续前来植物园。

一弥看看维多利加的身边——地上堆满山一般高的书、威士忌酒糖及MACARON{注:一种以蛋白霜、杏仁粉、白砂糖和糖霜做成的圆形法国甜点}等零食。再看向专心读书的维多利加,根本就把自己带来的零食忘得一干二净。

“东西洒了一地,你太邋遢了!”

一弥一边抱怨,一边把满地的零食集中在一处。

完全没注意到一弥的动作,维多利加出声说道:

“你相信有‘特别的种族’的存在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一弥吃惊地抬起头。维多利加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告诉你,就是出现在神话里的特殊种族。例如希腊神话的众神、北欧的巨人,在中国也有天人的传说。我想你的国家也有吧?”

“是啊……呃、有是有。不过,那只是神话吧?”

“强大、万能、令其他种族恐惧而尊之为‘神’的种族。如果真的存在,应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维多利加不顾一弥正在专心把掉落在地的零食聚集在一起,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翻开东欧的历史,可以看到许多关于古代赛伦人的记载——他们是传说中的民族,控制自古至今不停争战的东欧之地。他们的身材矮小、力量薄弱,而且数量不多,但靠着聪明才智控制这个地区。他们在九世纪与哈札尔人、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与佩琴尼人、十二世纪与波洛汶斯人勇敢对抗,十三世纪还击退蒙古人的侵略。这个民族一直非常强盛,无论是随着春天发动攻势的骑马民族,或是盘踞森林的狰狞野狼,赛伦人战无不胜,被视为神话中的神。但现在却消失了,也没有名为‘赛伦’的国家。无论是哪一本书,都是以十五世纪为分界,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述。就在某一天,他们突然从东欧这块土地……不、是从地球消逝得无影无踪。究竟他们来自何方,又消失在何处呢?在这里给你一个提示:说到十五世纪,正好也是猎杀女巫与审问异端的时代。久城,你去过村里对吧?”

“……!?”

一弥停下正在收集零食的手,眼神游移不定:

“干嘛突然转变话题……咦?你怎么知道?”

“你的所作所为逃不过我的法眼。”

“是这样没错啦……”

维多利加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向一弥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零食山,乱搅一通之后,从里面找出想要的威士忌酒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口中。

小小的脸颊有如生物般蠕动。一弥捡起她随手丢在一旁的包装纸,东张西望寻找垃圾桶。可是完全找不到像是垃圾桶的东西,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维多利加嘴里嚼着糖果:

“你头上的树叶,不是学校里树木的叶子。更重要的是,信封从你胸前的制服口袋露出来了。还有,你来得比平常晚,而且又匆匆忙忙,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你在上完下午的课之后,又出门前往某处。就只是这样而已,很简单的。”

“唔……这么听来是没错啦。不过你每次都让我吓一跳——明明没看到,却总是能够会说中我的行动。”

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来,睁大有如南国海洋的绿色眼眸盯着一弥:

“告诉你,这很简单,是脑中涌出的‘智慧之泉’告诉我的。集中五感,从混沌世界里取得碎片,当我脑里的‘智慧之泉’想要打发无聊时间时,便把它们拿来游玩一番,也就是重新架构。心情好的话,就把结果化成你们这些凡人也能够理解的语言……不过,压倒性的大部分时间都因为太麻烦所以闭嘴不提。这样你听懂了吧?”

“又取笑我是凡人……”

“不行吗?”

维多利加眨一眨翡翠绿的眼眸,用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回问。一弥耸耸肩:

“我早就习惯了。”

“告诉你,这可不行。习惯可是知性的坟场喔。你要好好反省。”

“反省?你是说我吗?按照刚才的对话内容,怎么会是我要反省?”

一弥虽然生气,却发现自己并无法真正发怒。

——如果是平常的一弥。毕竟是能够成为代表一国的好学生,绝对不允许别人说自己是凡人。但是让这个……入学之后从来没上过课,却又轻松在难懂书本之间跳跃阅读、与众不同的疯狂娇小少女取笑,却不知为何总是沉默不语。

其实一弥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维多利加究竟是何方神圣。有的传闻说她是贵族的庶子;也有人说她受到族人疏远,不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所以才把她送来学校;还有人说她的生母是个发疯的知名舞者;甚至有人说她是传说中的灰狼转生……学校里流传的流言蜚语实在太过夸张,简直与怪谈无异,不过一弥本身从来没有问过维多利加这些事。除了他认为不该抱着低劣的好奇心去刺探别人之外,也是因为维多利加虽然娇小,却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冒犯、安静却狰狞的气氛,不知不觉地威吓周围的人们。

就像和一直无法与人亲近的野生小动物,慢慢建立感情……日子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月。虽然一弥总是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了这位奇异的少女,每天依旧不辞辛苦爬上迷宫楼梯……这就是他的留学生活。

“对了,维多利加。我今天有事到村里……”

毫不气馁的一弥继续找嘴里一边嚼着威士忌酒精,一边看着书的维多利加说话:

“你不就是到邮局拿信吗?”

“……嗯。其实我是拜托家里寄书来,可是好像正好错过,收到大哥寄来的零用钱。他说这是他成为学者之后第一个月的薪水,所以寄一些给我。”

“嗯~~”

“对我来说算是一笔临时收入,这是送你的礼物。”

一弥自信满满地递上印度风的帽子。维多利加抬起脸来,不耐烦地瞄了一眼,眼光又回到书上……然后大吃一惊转过头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帽子啊。”

“这是帽子!?你确定!?”

不假思索便这么回应……但是看到她不是高兴而是惊讶的反应,让一弥很失望。

“很怪吗……?”

“怪!”

“这、这样啊……既然你不要,那就还我吧。”

垂头丧气的一弥,正伸手准备要把帽子拿回来,维多利加突然在书前一个转身夺下帽子,又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是要以身体遮住帽子,把它放在和一弥相反方向的地板上。一弥的表情转为讶异:

“你想要吗?”

“告诉你,我只说它怪,可没说我不要。”

“可是……如果它真的那么怪,我可以去换你喜欢的东西啊……看来还是该挑蕾丝衣领或漂亮的戒指才对。我被骗了吧?这么说来,那位修女看来就是个怪人……”

陷入烦恼之中的一弥蓦然抬起头,才发现维多利加正在弯腰玩赏印度风帽子。有如猫咪在逗弄新玩具一样,说不出的可爱,可是没两下子又突然丢开帽子:

“腻了。”

“告诉你,帽子不是拿来玩的,而是戴在头上的东西。哪有还没戴就腻的道理。”

“真无聊。”

“所以说,那个……咦?无聊?你说无聊吗?”

一弥有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准备逃命。“我差不多该回宿舍……”才刚站起身,说到一半,维多利加便斜眼瞪着他,用力拉扯一弥正想踏步离开的裤管。

一弥跌了个狗吃屎,脸狠狠撞在地上。

“好痛!”

“我说我很无聊。”

“我听到了!不过,你跟我说也……啊、对了!”

一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

“还有另一件礼物,我完全忘记了。刚才在村里的跳蚤市场买帽子时,发生一件很怪异的窃盗事件……”

这是在跳蚤市场发生的事——

正当一弥买好帽子准备离去,照顾义卖会场摊位的修女推荐一个小音乐盒。同行的艾薇儿将它拿在手上时,不知为何音乐盒突然解体,飞出一只鸽子。就在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鸽子飞去,在义卖会场展示的昂贵瓷盘却有如烟消云散般不见踪影。

包括一弥与艾薇儿当时的在场人们,都由迅速赶来的警察进行搜身,确认有无犯案。虽然修女大吵大闹,要求警方快把瓷盘找出来,但是会场四处都找不到瓷盘的下落。

也因为这场骚动,害得一弥与艾薇儿过了门限时间才回到学校,以至于两人呆站在铁铸的深锁大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弥提议向校方说明两人在跳蚤市场遇到的事,请学校让他们进去,可是艾薇儿却指着隐藏在树篱中的秘密通道——“从这里进去!”

上周也超过门限的艾薇儿,为了预防再度发生这种事,事先用锯子锯掉两、三枝健壮的树枝。虽然一弥口中嘀咕这么做真要不得,艾薇儿还是硬拉着他钻过狗洞回到学校。

也因为这样,学校内没有的树——也就是树篱的叶子,才会粘在一弥的头上。

“不过,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对吧?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的音乐盒,根本藏不下一只鸽子。可是却‘砰’一声解体飞出白鸽,同时昂贵的瓷盘也不见了。没有任何人离开现场,却怎么都找不到盘子……”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维多利加用力打了个呵欠。

一弥眨眨眼睛,对着打呵欠伸懒腰,继续玩起帽子的维多利加说:

“怎么说?”

“犯人只有一个。久城,而且就是在你身边的人。”

“咦?”

“真是单纯的碎片。根本称不上混沌。啊~~真无聊。说不定会无聊到死。就是这么地无聊。久城是个大笨蛋。”

“……呃。”

一弥有些不悦,于是随口说道:

“那你何不试戴一下那顶帽子?”

“……唔。”

维多利加戴上印度风的帽子。飘逸的金发拢到身后,将帽子如皇冠般戴在头上。大小正好符合小巧的头型,让维多利加看来简直像是遥远沙漠国度的公主。

一弥正在迟疑究竟该赞美她戴起来非常好看,还是不要多嘴、少说少错……

遥远下方传来粗鲁的脚步声——是穿着皮鞋的大脚。当一弥从楼梯的扶手向下眺望时,视线正好和在一楼大厅停下脚步的人物相对。

一弥转头朝向维多利加:

“又来了。”

“……唔?”

维多利加微微皱起眉头。

喀啦、喀啦、喀啦——!

油压式电梯启动。

维多利加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喀啦!

铁栅栏发出巨大声响,在植物园前方的小电梯厅停下。

细铁栅栏的另一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栅栏发出“叽、叽、叽”的尖锐声响之后打开。

里面站着一个摆出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插在腰际的潇洒姿势,发型却很怪异的男子。

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装配上花俏领巾,再加上手腕上的银色袖饰闪闪发亮,是个无可挑剔的英俊男子——不知为何只有发型怪得可以。闪耀的金发前端固定成钻子般的流线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凶器。

一弥低声念念有词:

“……反正一定是来问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件事。”

没什么兴趣的维多利加打了个呵欠。

那名男子——也就是维多利加的同父异母哥哥,因为贵族的一时兴起而成为警察的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将皮鞋踩得“喀喀”作响,精神抖擞地走进来,然后朝着一弥他们的方向,充满自信地说:

“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

原本充满自信的表情慢慢变得苍白。目瞪口呆,好像看到鬼一样,手指抖个不停。

一弥惊讶地环视身边——只有自己和戴着印度风帽子的娇小朋友维多利加,以及堆积如山的书本、零食和植物园。

和平常一样,并没有任何值得惊讶到脸色大变的东西。

布洛瓦警官一脸铁青,嘴巴又张又合,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柯蒂丽亚.盖洛……!?你怎么会在这里……?”

维多利加拿下印度风的帽子,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你看错了。是我,古雷温。”

丝绢般的金发轻盈飘落。

布洛瓦警官苍白的脸孔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似乎对自己因为恐惧而不小心惊叫出声一事感到困窘:

“我、我看错了!”

“柯蒂丽亚.盖洛是什么?”

对于一弥的问题,这对完全不相像的兄妹同时视若无睹。一弥只能低下头:

“知道了,我不问就是。哼……”

维多利加完全不理会闹别扭的一弥,迳自抽起烟斗。刚到的布洛瓦警官也掏出烟斗点火。

两缕清烟朝着天窗袅袅升起。

布洛瓦警官如同以往一般开始说话。

在那一瞬间,云朵在轻风吹拂之下掩蔽太阳,遮住从植物园天窗倾泻而下的光线。然后柔和的日光再度射进,照亮一弥等人。微风吹过,令人联想到南国的大型树叶晃了两、三下。

“……教会义卖的德勒斯登瓷盘就这么消失无踪。警方虽然对现场的客人进行搜身,却怎么都搜不到。据说它有人头这么大,并不能随便藏在衣服里……”

警官看着一弥。口中滔滔不绝。一弥小声说道:

“我当时正好在现场,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看着维多利加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来这里找你这个目击者问话而已。这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不过我看不清楚呢。嘿……”

布洛瓦警官为了能够听清楚维多利加说的话,重新起身坐好,将左耳朝着她。尖锐的发型在来自天窗的阳光映照下,反射出金黄色光芒。

维多利加继续专心看书。从隐约可以瞥见的标题来看,似乎是她刚才提过有关东欧古代到中世纪历史的书。她正在忙碌翻阅这本以蝇头小楷写成的书。

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久城。我说犯人就在你身边哪。”

“你是指谁?”

一弥毫无头绪地这么反问,一旁的布洛瓦警官把他推开,硬是挤到前面:

“我知道了,那个留学生对吧!?”

“久城的同伴为什么要偷盘子……?而且她也和久城一起接受搜身。不是她,身边不是还有另一个人吗?唯一没有接受搜身的人。动动脑筋想一下吧。”

维多利加说完又把脸埋进书里。一弥和布洛瓦警官面面相觑,陷入沉思。

“你说另一个人,难道是指……修女?”

“没错。”

维多利加点头回答一弥的问题,然后就像忘记他们两人的事,继续沉迷在书的世界里。

数刻的时间在静寂中流逝。含着烟斗吞云吐雾的维多利加突然抬起视线。

一弥与布洛瓦警官一脸有话想说的表情,正在等待维多利加注意到他们。维多利加从口中拿出烟斗,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MACARON,剥开包装纸塞进樱桃小嘴吃了起来,停了半晌才开口: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的脸?”

“我们正在等待,希望你可以把它语言化。”

“你们还不懂吗!?”

维多利加一副打从心底受到惊吓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的脸。

衔起烟斗吸上一口,再从口中取出烟斗吐口白烟,然后伸手拿了一个MACARON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

“你们两个真的很笨……”

“喂!”

听到一弥的怒吼,维多利加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至于布洛瓦警官则是被气得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维多利加随即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偷走瓷盘的犯人,一定是那个修女。久城你听好了,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当你的同伴在修女的推荐下把小音乐盒拿在手上时,音乐盒突然发出声响解体。这是因为音乐盒原本的设计就是如此。同时从里面飞出一只白鸽,广场上的村民全都惊讶地抬头看着飞走的鸽子。但鸽子并不是从音乐盒里飞出来的。”

“怎么说?”

“是从修女的裙子里飞出来的。”

“裙、裙子……?”

“久城,你自己不是这么说过吗?理应谨言慎行的修女,却像个男人般张开双腿坐着——你觉得这件事非常怪异。修女之所以坐成这个姿势,的确有她的理由。因为她在两脚之间藏着某样东西。”

一弥试着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大剌剌地张开双腿坐着的修女,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修女服,裙楣一直遮到脚边……

“应该是在双腿之间设置一个台座,把鸽子藏在里面。在客人把音乐盒放在手上时,便撩起裙子放出鸽子。只要配合音乐盒解体的瞬间,看起来就像鸽子从音乐盒里飞出来一样。然后趁着村民惊讶地抬头观看鸽子的空隙,把瓷盘藏进裙子里,再大叫‘盘子不见啦’之类的话。”

一弥大为惊讶,看看维多利加又看看布洛瓦警官的脸。

“可是……修女分明是义卖的负责人,为什么要偷走自己卖的瓷盘呢?”

“这就得问她本人才知道了。不过按照你的说法,修女的身上在大白天就散发出酒臭,看来似乎另有隐情呢?况且义卖会上的物品是属于教会的,卖得的款项也不可能让她占为己有。如此一来,即使把她列为嫌犯也并不奇怪。还有呢……”

“嗯。”

“告诉你,必须要好好调查修女的修女服和鞋子。你刚才说,隐约可见黑色皮鞋上面有白色污渍。根据我的推测,恐怕是藏在裙里那只鸽子的粪便吧。照理来说,位于修女长袍底下的鞋子,怎么会沾上鸽子大便呢。恐怕她也很难自圆其说吧。”

话说多了,维多利加似乎又感到厌烦,打了一个呵欠。甚至还“嗯……”地伸了个懒腰,带着眼角的泪珠,又回到书籍的世界。

一弥瞄了一眼身旁的布洛瓦警官。总是一得知真相就急着打道回府的布洛瓦警官,今天不知为何抱着胳臂,脸色阴郁陷入沉思。

“……警官?你怎么了?”

“伤脑筋啊!”

“咦?”

“啊、没有……没事没事!”

警官急忙回应之后便站起身来,慢慢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中途还回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抿紧双唇,消失在铁笼里。

“警官?”

“…………”

喀啦、喀啦、喀啦啦——!

电梯发出刺耳的声音,开始下降。

听到布洛瓦警官快步离去的脚步声在一楼大厅响起。待脚步声远去、重返寂静之后,一弥再度询问维多利加:

“对了——”

“……嗯?”

“柯蒂丽亚.盖洛是谁?为什么警官会那么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

维多利加突然转身背向一弥,把脸埋进书堆里。一弥口中“……啐!”了一声,拿起一个地上的MACARON放进嘴里。

阳光又被遮蔽,风似乎已经停止,树叶停止摇动。

一缕细细的白烟,从维多利加口中的烟斗朝天窗升起。

一弥也沉默不已。最顶楼的植物园,就像这三百多年以来一样,包围在一片静谧的寂静中,犹如天上的世界——

3

隔天早上。

在该起床的时间,一弥乖乖地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男生宿舍的房间里醒来。

这个男生宿舍是为了贵族子弟而设,一人一间的单人房都布置得豪华舒适。高级桃花心木桌子与床铺、衣橱上挂有刺绣精美的垂幔、打磨得灿亮的黄铜水壶,地上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

因为每个房间仅供一位男学生独自使用,因此凌乱是常有的事。但一弥的房间总是整整齐齐,即使稍有一点尘屑,一弥也会立刻收拾掉丢进垃圾桶。

这天早上,一弥也是起床之后盥洗、更衣、整理书包、伸展一下筋骨,便下楼来到一楼的餐厅。其他男学生大多睡到快要迟到才会起床,因此会在这个时间来到餐厅的人,通常只有一弥而已,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人。

风韵犹存的红发舍监跷着二郎腿,坐在餐厅角落的木椅上看早报,边抽烟边皱眉头。

发现一弥的身影之后,红发舍监立刻站起,端出包括面包、水果与略微煎过的火腿早餐。当她发现一弥在道谢开始用餐之后,还不停地悄悄看向自己这边时,便懒洋洋问了一声“……要看吗?”,把手中的早报递给一弥。

一弥一边用餐,一边仔细阅读报纸。

“……咦?真是奇怪啊?”

他偏着头。

昨天维多利加已解决“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之谜。通常一知道犯人是谁,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的布洛瓦警官,不知为何——

<名警官布洛瓦甘拜下风!

消失的德勒斯登瓷盘不知去向!>

竟然出现这种标题,理应是犯人的修女似乎还没被逮捕。

“真是奇怪啊。以往都是立刻逮捕犯人,然后在隔天早报上大书特书、歌功颂德。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一弥回想昨天布洛瓦警官在打道回府时,神情的确是有点怪异——一脸铁青,不发一语,却又欲言又止……

“喂喂,久城同学。”

抬头一看,发现坐在角落木椅上跷着二郎腿的舍监,一面抽烟一面向一弥招手。

“怎么了?”

“报纸最下方不是有三行的分类广告吗?我很喜欢看那些广告,总是会特意多看几眼。”

“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啊!像是呼唤离家出走女儿的广告、求职者的自我宣传,有时候还会刊登一些带有犯罪气息的诡异广告……不过今天的广告……”

一弥的眼光移向舍监指着的位置——然后偏偏头。

那儿写着……

<敬告“灰狼后裔”。

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

接着还有简单的路程说明,上面的地址是接近瑞士国境一个名为霍洛维兹的小村庄。

“……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灰狼是在苏瓦尔广为流传的传说喔。你看,像吸血鬼或是雪人,不同的国家不是有不同的传说吗?据说在很久以前,苏瓦尔长满榆树的深山里就住着安静的灰狼呢。”

舍监热心地继续说明——

“听说灰狼比人类还要聪明。所以如果小孩脑筋太好,大家会说孩子的妈‘生出狼孩子’,将她赶出村子呢。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唔……?”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是灰狼转生的怪谈,心中一直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刚刚的说明似乎稍微懂了一些。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筋太好……

“……啊,早安!”

舍监抬起头来打声招呼——只见贵族子弟姗姗来迟,总算起床来到餐厅用餐。

他们一见到一弥,全部低下视线,默默坐在远处的座位。一弥早已习惯这种状况,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

一面斜眼看着舍监将早餐端到他们的面前,一面快步离开餐厅。来到走廊时,又想起刚才的广告。心想或许可以用来打发无聊时间,又一个人自言自语回到餐厅:

“这份早报可以借我吗?”

“送你吧——我已经看完了。”

“谢、谢谢你。”

一弥将报纸夹在腋下,离开餐厅。

走出宿舍玄关,一弥抬头挺胸,走在通往大校舍的小路上。路上看见塞西尔老师偏着头站在草地上。

塞西尔老师是一个身材娇小、有着及肩棕色长发、戴着大大圆眼镜,有点稚气的女性。今天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垂头丧气。

“……老师早!”

“哎呀,久城同学。”

注意到一弥。脸上堆起笑容。

“您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

塞西尔老师指向草地另一头的树荫——也就是分隔校园与外界的高耸树篱。

“那附近有我很喜爱的漂亮三色堇,可是昨天不知道被谁踩坏了。真是可惜呀。不过……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从那个地方经过呢?那里根本没有路,再过去只有树篱而已呀。”

“嗯………咦?”

一弥闭上嘴巴。

——这么说来,昨天自己和艾薇儿没能赶上门限,从树篱上的小洞偷偷钻进学校的位置,正好就在那附近。也就是说,踩坏三色堇的很可能是自己……

没发现一弥脸色大变,在心里暗呼糟糕,塞西尔老师垂头丧气地离开。

这天中午。

一弥在从天花板的镶嵌玻璃洒落眩目阳光的学校餐厅享用午餐时,突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正在撕面包的艾薇儿注意到他的身影,眼睛看着一弥,心里纳闷他不知要去哪里。

一弥走向位于校园僻静角落的大图书馆。

和昨天相比之下,风势变得强劲许多。或许正因如此,虽然季节已近初夏,依然感到一股寒意。

没有学生会在这种时间快步离开校舍。走在无人的细石小径上,一弥因为气候寒冷而缩着肩膀。

“……维多利加?”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还是一边呼唤她的名字,一边爬上细窄的木制楼梯。

往上爬。

……往上爬。

………总算到达目的地。就和一弥每次来访时看到的场景一样,一堆牛皮封面的巨大书本以放射状排列,维多利加坐在中间……不对,今天那个娇小的身躯趴卧在地上,手肘顶着地板撑住脸颊。圆滚滚的柔软脸颊在小小的手掌上挤压变形,另一只手一如往常地拿着陶制烟斗,凑近嘴边吞云吐雾。

“真是坐没坐相。漂亮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报纸上有让你在意的报导吗?”

一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马上闭嘴。内心不可思议地想着“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在维多利加的身边坐下……

“……好痛!”

臀部撞到什么又圆又硬的东西——只听到下面发出“喀沙喀沙”的声响,那个东西便被压扁了。急忙起身一看,才发现是维多利加丢满地的零食里的可可MACARON。

一弥不耐烦地说:

“又丢了满地。维多利加,拜托你不要放在地上,用个盒子放好吗?被我坐烂了啦。”

“啊啊啊啊啊!”

抬起头的维多利加,把翡翠绿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脸上浮起惊愕的表情。

“我的MACARON!”

“……被我压烂了。丢掉吧。”

“不行,你要负起责任吃掉它。”

“什么——?可是都已经压成这副模样了!”

“久城……”

维多利加盯了一弥数秒:

“吃啊!”

“………是。”

输给维多利加的眼力,一弥只得把不成原形的MACARON残骸放进口中。

一弥口中不断咀嚼,重新坐在她的身边,递上从舍监那里要来的早报。维多利加连看都不看,就把脸埋进书堆里。

“布洛瓦警官好像没有解决昨天的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喔。”

“……唔。”

“你不觉得惊讶吗?”

“看来一定有什么内情吧。不过我不想和布洛瓦家的男人扯上关系。”

“嗯……”

“他们的发型都很怪。”

“咦、每个人都很怪吗!?”

维多利加抬起头,“哈——”地打个呵欠。

“大概是遗传吧。”

“发型才不会遗传。而且你的发型就很正常。”

“我是遗传到母亲。”

“唔?”

一弥点头。

思绪不禁飘远,想起自己留在海洋另一端、遥远岛国的家人。父亲是严格的军人,总是做正确的事,堪称男人中的男人;两位哥哥也与父亲一样气度宏大,甚至成了大而化之的男子汉;相反地,母亲是个稳重大方的温柔女性,年长两岁的姐姐也和母亲非常相似,是个可爱的女孩。一弥曾想过,自己明明是男生,为什么和父亲一点都不像,但是一想到这等于否定自己最爱的母亲和姐姐,所以从来没有说出口。

“……我也是像母亲吧。”

没有回应。

看看旁边,维多利加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呼——”伸了个懒腰。就像猫咪伸懒腰一样,小小的身躯看来意外修长。

“你是来说古雷温的事吗?”

“嗯。这也是其中之一。”

“你好像很喜欢我那个发型很怪的哥哥嘛!这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完全相反!我最讨厌他了!”

“……我知道。只是看你生气比较有趣,所以故意逗你一下。只要是有关古雷温的事——久城,你还真容易生气呢。这种事情对我来说非常神奇,而且有点愉快的感觉。”

“……真是抱歉。”

一弥嘴里抱怨个不停,伸展原本抱在胸前的膝盖,然后将早报翻开到分类广告那一页,放在维多利加的眼前给她看。

维多利加以嫌麻烦的表情,斜眼瞄着那则<敬告‘灰狼后裔’……>的广告。

没想到她突然翻身坐起,从一弥手中抢过报纸,把脸贴近到睫毛差点碰到报纸的程度,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不停反复阅读那则广告:

“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

“这广告很怪对吧?按照舍监的说法,所谓的分类广告,大多是敬告离家出走的人啦、求人求事的讯息啦,还有让人联想到犯罪的谜样讯息。这一则还真是极为不可思议的讯息呢。维多利加,你不是说很无聊吗?所以我就在下面找来一个不可思议的讯息给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迅速站起身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娃娃开始动作。脸色苍白,虽然不到昨天布洛瓦警官那么严重,但苍白的程度足以看出她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想要奔跑,却被一弥伸长的脚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发出砰砰巨响。缝有扣子的小皮靴鞋底朝天,白色荷叶边衬裙以及可爱的绣花衬裤瞬间轻盈膨起,又慢慢落下,覆盖在倒地的维多利加身上。

“维多利加?”

“……”

寂静持续数刻。

维多利加突然坐起身来。

因为她一直沉默不语,一弥在一旁看着她的表情,问她“没事吧?”维多利加张开小巧的双手,按住脸庞。

“好痛。”

“……我想也是。好大声啊。”

“好痛。”

“嗯。”

“……好痛好痛啊!”

“不要对我发脾气啦!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

一弥心里虽然担心她,可是难得自己占上风,语气里带着一点兴奋。

“真是的,你没事吧?快起来吧。你到底想去哪里?”

“我想拿右侧书柜从上面数来第七格、右边数来的第三十一本书。久城,你去帮我拿。”

“咦?”

“那是一本褐色皮革封面、上面有铆钉,很有份量的一本书。”

“……知道了啦。”

因为维多利加说话时一直按着脸,一弥只好沿着楼梯往下爬,伸手取出她所说的那本书。颤颤巍巍的木制梯子随着一弥的动作吱嘎摇晃。

维多利加突然爬下梯子,一脚踹在姿势不稳的一弥背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虽然只不过像是被小孩子推上一把。力道相当微弱,但原本就姿势不稳的一弥还是失去平衡,差点就从梯子上掉下去。他翻个筋斗倒在楼梯上。

“你、你在干什么!”

“哼哼,你也该小心一点。”

“这根本就是人祸!”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不过一弥还是回到植物园,把维多利加说的书拿给她。

维多利加一边熟练地翻阅,一边把MACARON放入口中,随手乱丢包装纸。一弥迅速拾起,放进口袋里。

“……自古以来,在苏瓦尔有个怪谈,越是深山越是流行,相信你一定也听过——就是‘灰狼’的怪谈。”

一弥点头。

“虽然大多数的传说都是捏造出来的,但这里却有个很可信的资料——十六世纪某位英国旅行者写下的日记。我一直在思考这个记述。”

维多利加把书递了过来。

一弥心想“要是拉丁语或希腊语的话,只能举手投降”,有点害怕地看了一下——幸好是以英语写成的。古老语法实在难懂,一弥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总算看懂那一页。

‘……这是发生在一五一一年的事。我在苏瓦尔与瑞士国境附近的山脉迷路。没有雇用向导、指南针也失效,在黑暗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入夜之后,因为害怕野兽侵袭,我升起营火。野生动物都怕火。然而就在接近半夜时分,“它”出现了。

那是只年轻的公狼,有着银灰色毛皮的狼。它与其他动物不同,并不怕火,踏着落叶一步步慢慢接近。

在我做好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时,发生令人惊讶的事。

狼张开嘴,我可以从它张开的口中看到深红色舌头。但是它并不打算吃掉我。

它竟然开始说话。

灰狼非常沉静,拥有与年轻外表不相衬的知性与稳重。或许因为身处深山,很少有说话对象吧。它问我、我便回答。我们谈到深奥的世间之谜,还有人类与野兽的历史。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亮了。它指点我离开森林的路径。

离别之际,我与灰狼立下一个约定——

“绝对不可泄漏曾经遇到会说人话的狼……”

但是我没有遵守约定。当我平安回到家,终究按捺不住告诉妻子,妻子又告诉她的哥哥。辗转传到官吏耳里,他们便仔细询问我地点何在。之后,官吏也要我立下相同的誓言——绝对不可泄漏……

一年后。

我再度造访那座山脉。

当我抵达与灰狼相遇的地点,发现旁边就有个小村落,只是因为当时天色昏暗所以没发现。但村里却空无一人,已经化为被烧毁的荒凉废村。

官吏的嘴脸掠过我的脑海。

这都是我害的、因为我违反约定……

我大声呼唤年轻的公狼。

没有回答。

但是……

听见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回头一看,有个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一瞬间,只有一抹银灰掠过林木之间。

远处传来远吠的声音——那是无数狼只的咆哮。我突然心生畏惧,连滚带爬只想尽快下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它们还活着。它们逃过了一劫。

现在仍在山中……’

一弥总算读完以英语写成的页面,“呼——”地吐口气,向维多利加报告:“我看完了。”维多利加一脸惊讶:

“你一直在看吗?”

“……真抱歉,我看书的速度没有你那么快。”

“真是的。你这个好学生的半吊子程度真是吓死人。我还以为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呜……真不甘心………”

完全不在乎眉间皱在一起、开始呻吟的一弥,维多利加拿起书,急忙翻开页面开始说明:

“这个国家本来就有许多与狼有关的传说。不过和一般野狼吃人、一到满月之夜就会杀人的狼人血腥传说大异其趣。有‘安静的灰狼’、‘披着毛皮的哲学家’等各种不同说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走出这个国家,以宽阔的视野来思考,就能够发现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令人意外的是,狼传说是最近数百年才发现的。如果阅读十三世纪左右的书籍,根本不曾出现过狼。也就是说……”

一弥心不在焉看着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维多利加。因为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越来越感到无聊。

(这么说来……)

突然想起维多利加跌倒时,一直“好痛好痛”地叫个不停。

(原来维多利加很怕痛?大家都怕痛没错,不过她大吵大闹得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

再次回想自己曾有一瞬间占了上风,一弥不由地满意地微笑起来。维多利加注意到了:

“你怎么啦?干嘛一脸怪里怪气的表情。”

“维多利加,你转过来一下。”

“嗯?”

一弥开玩笑的在维多利加转向自己、看来令人联想到瓷器的白皙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为了不弹痛她,只是轻轻碰到而已,甚至轻到没有发出声响的程度。可是维多利加抬头看着嗤嗤发笑的一弥,翡翠绿的眼眸里竟然慢慢浮出盈眶泪滴。

“哈哈哈,吓到、了、吧………?维、维多利加!?”

“好、好痛!”

“不可能吧。我下手明明很轻。你太小题大作了。”

“好痛。”

“你、你说什么傻话啊?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双小手护住额头,身体不停地往后退,就像是被疼爱有加的饲主踢开的小猫,脸上带着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久城,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咦~?好、好吧,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道歉可以了吧。真有这么痛?可是……呜哇!对不起!”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说话。我要跟你绝交!”

“什么——?”

对于维多利加所说的夸张言词,一弥原先还一笑置之。等到发现自己怎么说维多利加都不肯回应,完全当成自己不存在的时候,才开始觉得不妙,然后又生起气来。

(这种态度简直就和布洛瓦警官对维多利加视若无睹一样嘛!原来如此,这对兄妹只要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就会把对方当作不存在……)

一弥失望站起。

“过分的是你,维多利加。什么绝交嘛。我都已经道歉了,是你太任性了。我不管你了。”

维多利加没有回应。

抽着烟斗,好像一旁根本空无一人,埋首在书堆里。

“你喜欢书胜过我吧?”

“…………”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过来。”

“……”

“我真的、绝对再也不到图书馆来啰。维多利加……维多利加是怕痛的胆小鬼!”

一弥大叫之后,连先前带来的报纸也不管,就直接沿着细窄的木制楼梯往下冲。

往下冲。

往下冲……

……继续往下冲。

差点没跌倒。

——好不容易到达一楼大厅的一弥,还依依不舍地抬头仰望天花板。一瞬间好像看到娇小白皙的脸孔俯视这边,下一个瞬间又匆忙缩回去。

“搞什么嘛,维多利加……”

一弥再度喃喃自语:

“……我真的再也不要来了。”

远处响起下午课程开始的钟声。

“我说真的……”

推开沉重的门扉,小鸟吱吱喳喳的叫声随着暖和的阳光一起涌入。一弥微微低头,离开图书馆。沉重的门扉缓缓关闭,图书馆内部再度被尘埃、知性与静谧等难以侵犯的空气包围。

再度重返寂静。

4

入夜之后,圣玛格丽特学园有如世界末日般被寂静包围。校舍与宿舍建筑物重返寂静,好似空无一人,阴暗的影子落在环绕四周、有如深邃森林般种植许多树木的庭园。偶尔会有皎洁的月光从枝叶之间隐约透出,又被群青色的云朵遮掩,陷入黑暗。

这个时间——不过只是晚餐结束,刚过晚上七点,就夜晚来说时间尚早——学生们正在宿舍里的房间勤奋向学。除了人称舍长的高年级学生会定期巡视低年级学生的房间,身为学校职员的舍监也会在玄关前的管理室确认学生出入。

舍长对死神的传闻极其畏惧,所以只有对一弥的房间从不巡视,通常都是直接跳过。事实上也没有检查的必要,一弥总是翻开厚重的教科书,勤奋复习当天上课的内容、预习隔天的范围,以及学习英语与法语、还有最头痛的拉丁语。

这一夜,一弥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嘴里喃喃念着拉丁语单字。

挂在墙壁上的瓦斯灯发出“唧唧唧……”声响。

教科书与文具整齐地排放在厚重书桌上。

一弥的表情极其认真。

“…………?”

突然抬起头的一弥,正打算把视线拉回到教科书上时……突然转为讶异的表情,再看一次窗外。

阴暗的窗外。

高布林{注:源自十五世纪法国JeanGobelin所研发的纺织品。特色是利用各种色线,巧妙表现出人物、风景等图样}窗帘因为皎洁的月色而拉开,法式落地窗也微微敞开。

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阴暗的小径上移动。

(什么……!?)

虽然有些胆怯,一弥还是将落地窗打开一点往下望。

从位于二楼末端的小房间,可以看到覆盖草皮的庭院,以及通往另一头的树木之间。虽然与蜿蜒连绵的阴暗小径有段距离,但也可以看得清楚。

小径上……“那个东西”以缓慢的速度移动。

那个东西……

——是个巨大的衣箱。

旅行用的大衣箱,竟然在没有任何人提着的状态下缓慢移动。一点一点……只移动十公分左右就停止,几秒之后再移动十公分,如此不断重复。

蹬……蹬……蹬……

虽说是远处的小径,在朦胧月光下,其他东西都静止不动的背景里,衣箱轻轻移动的异样情景清楚地映入一弥的眼帘。

(衣箱自己移动……?)

似乎是朝学园正门的方向……

蹬……蹬……蹬……

一弥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丢下教科书、铅笔就站起身。

小心翼翼朝着窗边的粗壮树枝伸出手。虽然并不擅长爬树,但是小时候经常被没有恶意的粗心哥哥,笑着放在树上不管,或是丢进河里载浮载沉。并不是哥哥们故意找麻烦,只是他们认为男孩子理应喜欢爬树或是到河边玩,虽然行动粗暴了点,其实只是单纯希望年幼的弟弟玩得快乐……

发挥当时被硬逼着学会的技巧,一弥灵巧爬上树干,往下攀降。

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真是世间之谜呀……在月光下移动的衣箱!)

打算把这件事送给怪异的朋友维多利加。

一弥沿着树枝一步一步往下,最后的两公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咬紧牙根往下跳。

啪沙——!

树枝摇晃发出巨大声响。

一弥起身横越草地,小心翼翼避免发出脚步声,慢慢接近阴暗的小径。

衣箱依旧“蹬……蹬……”地,虽然动作不大,但却朝着某个方向持续移动。

一弥开始感到有点期待。想到发现这个谜,便可以爬上图书馆告诉维多利加,便觉得充满期待,跃跃欲试。

然而……

一弥原本打算绕到衣箱的后方看个清楚,可是就在他改变角度,看到衣箱后方的东西之后,脸上诧异的表情更加夸张——最后转为放弃的表情。

从衣箱的后面……

随着移动,蹬……蹬……出现的是……

一双小巧的脚。

脚上穿着饰有蕾丝的皮鞋。豪华洋装裙裾的流苏,随着每个动作轻盈摇晃。装饰在帽子上的天鹅绒缎带,在夜风的吹拂下飘动。

该不会是维多利加吧?

但是……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在草地上朝着远方的小径拉开嗓门大喊。

蹬……蹬…………

衣箱的动作随之停止。

突然听到男孩子的声音,维多利加吃了一惊。一弥再看清楚衣箱的后方,才发现她用两只小手攀着巨大的衣箱,慢慢地拖动。

维多利加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所以一弥便跑过草地,接近小径。凑近一看,才发现衣箱非常大。如果装箱的技术好一点,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一弥与维多利加两人装进去。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再问一次。

“唔……呃……”

维多利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双唇,装作没听到地继续拖起衣箱。

蹬……蹬……蹬……

“你要去哪里?”

“…………”

“到底要去哪呀,维多利加?”

“…………”

“明明是你自己说过,你不能擅自离开学校的吗?况且,正门锁了根本打不开。”

对于一弥这些圣玛格丽特学园的学生来说,超过门限时间之后当然不准任意外出,大门也会牢牢上锁。万一硬闯出去,也有周末禁足不准外出的处罚,而且学校可能会向家长报告。

至于维多利加——

一弥并不知道详情。她似乎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许离开学校。除了上次古雷温.德.布洛瓦曾经向某处申请取得外出许可,而且与她同行……

可是……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一弥的问话。

衣箱朝着正门以每分钟十五公分的速度移动。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先前对一弥的声音听而不闻的维多利加,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惊愕表惰。

一弥讶异地说:

“怎、怎么啦?”

“…………!!”

“你不能说话吗?啊、我知道了,是蛀牙对吧?”

“!?”

维多利加一脸懊恼。

“这么说来,你的脸颊肿肿的呢。右边……啊,左边也是。”

维多利加皱起眉头,咬牙切齿,似乎想要大叫:“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吗!?”

一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要去看牙医吗?那不需要这么大的行李。打开来我看看……呜哇!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换洗衣物、大镜子,还有椅子!?十人份的茶具组、可以把你装进去的大花瓶……这是什么……连行军床都有!?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啊?又不是要移民新大陆的家庭。这次的行李比上次还要大耶,你真是学不乖!”

一弥嘴里嘀咕个不停,自顾自地开始处理行李。一旁的维多利加焦急地挥动四肢,以沉默表示抗议。一弥不停地擅自处分行李:

“牙痛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

维多利加以两手按住鼓胀的脸颊,泪眼婆娑。

“你听好了,我们看完牙医之后立刻回来。还有,绝对不可以把这个小洞的事说出去。要不然会害艾薇儿……挖这个洞的学生惹上麻烦。”

——又过了数刻。

一弥一手提着放有维多利加变少的行李迷你衣箱,另一手握着维多利加挣扎不停、想要挣脱的手,打算从艾薇儿告诉他的树篱通道溜出去。

把维多利加多余的行李藏在树林里,自己回到房间带好钱包和外套,再过来帮她带路。

回头看着满心不悦而一脸愁容的维多利加:

“啊,糟糕。我忘记了!”

朝着脸上带着“你终于想起来了吗?”神情的维多利加,一弥指指脚边。穿着缀有蕾丝的小巧皮鞋的脚,被夜露濡湿而发亮的三色堇花苞就在脚边摇曳。

“别踩到花喔。塞西尔老师会伤心的。”

“…………!”

维多利加微微低下头。

一出学校,一弥为了避免维多利加到处乱跑,更是紧握她的手。行李出乎意料地沉重,提起来相当吃力。可是,这个聪明绝顶、出言粗鲁,实际上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的维多利加,如果就这么放任她不管,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会迷路、会因为不知道怎么搭乘交通工具而哭泣、搞不好还会跌进古井或捕捉动物的陷阱而爬不上来。

一想到各种危险的状况,一弥就脸色发青,更用力握紧她的手。

似乎对一弥的担心毫不领情,维多利加像是要甩开他的手,粗鲁地上、下、左、右晃动被一弥抓住的手。

“好痛、维多利加。我的关节、肩膀的关节、要脱臼了!”

“…………”

“牙医在哪里?维多利加?”

“……”

维多利加默默不语地开始往前走。

无计可施的一弥只好跟在后面。

——最后维多利加来到曾和一弥一起来过的地点——村中唯一的车站。小小的三角屋顶正中央有个发出亮光的圆形时钟。时间已过七点。

一弥大吃一惊:

“车站!?难不成你想搭火车?到底要去哪里?不是要看牙医吗……?”

维多利加不理不睬地进入车站,为了买车票甩掉一弥的手。两手获得自由之后,小声告诉站员目的地。一弥慌忙拉住维多利加的手:

“这样不行呀。你跑去太远的地方,学校一定会发现我们偷溜出去的!”

“……”

“而且,我除了钱包什么都没带……”

“…………”

“我们回去吧,维多利加。你究竟是怎么了?”

“…………”

维多利加毫不理会,甩开一弥迳自走开。一弥急忙告诉站员:

“和刚才的女孩同样目的地,再一张!”

“……到霍洛维兹吗?”

“霍洛维兹……?”

一弥急忙点头,接下车票并付钱,追上维多利加。

她小小的背影已经走上月台。一弥匆忙追上:

“维多利加……”

“……”

“为什么?”

维多利加还是没有回答。

小小的月台,因为蒸气火车驶进而开始震动。夜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远处可以看见其他乘客穿过剪票口进入月台。

黝黑的蒸气火车“咻噗咻噗”喷出白烟,抵达月台。

车掌下车,拉着黄铜门把打开车门。

维多利加上车,一弥虽然感到不知所措,也跟在她的后头搭上火车……

车掌吹哨。

车门发出声响之后关上。

(霍洛维兹……是出现在分类广告上的城镇。)

一弥回想起报纸广告——记得上面写着“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谜样讯息。

还有……

(上面写着接近瑞士国境、名为霍洛维兹的小镇,以及简单的路程说明。那是个位于比这里还要更里面的深山山脚下,一个小城镇的名字……可是维多利加为什么……)

毫不在意一弥担心的视线,维多利加一句话都没说。

而一弥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不肯说话。

(这么说来,当我把分类广告拿给她看时,维多利加不知为何脸色大变。还曾经听艾薇儿说过维多利加的传闻……“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传说中的灰狼”、再加上布洛瓦警官大叫的谜样名字——柯蒂丽亚.盖洛……全都搞不懂。维多利加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

一弥自言自语。

(真是伤脑筋啊……)

维多利加轻盈地坐在包厢座位一端,虽然身材娇小,但光是蓬松的蕾丝和荷叶边就占据两人份的座位。就像是洋娃娃装一样动也不动,只有翡翠绿眼眸偶尔眨一眨。

表情沉重,和平常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不过,圆滚滚的脸颊就和平常一样,有如刷了腮红,呈现出暖和的玫瑰色。

“……唉呀,已经有人了吗?”

厢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女子进入一弥他们所在的包厢。一弥吓得站起身来。

应该就是刚才进入车站月台的另一位乘客吧。

“时间不早了,乘客也少,总觉得好寂寞啊。两位,方便让我和你们一起坐吗?”

令人想到紫丁香香水的甜美气息,娇媚略带沙哑,婀娜多姿的声音——一弥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请便……”边说边抬起头,对方看到一弥的脸,也露出“唉呀”的表情。

“什么啊,原来是你。”

“不、啊……”

站在那里的人……

厚重的修女服。与令人联想到沙漠干燥青空,带着寂寥的灰蓝色眼眸。

就是在义卖会偷走德勒斯登瓷盘的年轻修女。

独白 monologue 1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着涌现的喜悦。

还记得那个声音。可爱的声音。

——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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