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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其罪无名 第二章 帽盒里的松鼠

1

一弥一行人不久之后在某站下车,转乘通往山脉深处的登山铁路。

那是人称阿伯特(Abt)式、为了登上险峻高山而在轨道上装设齿轨、车上装有齿轮的火车。不像刚才搭乘的火车,少了精致的车窗、帏幕窗帘等装饰,看来相当简陋。照明也很黯淡,令人感到气温似乎更低了一些。

喀当、喀当当——!

火车缓缓启动。

左右大幅摇晃。

地板传来轨道上的齿轨和火车的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吱嘎吱嘎”金属声。

车厢内被近似月光的苍白光芒所包围。沉默地坐在身旁的维多利加玫瑰色脸颊,也被染得一片苍白。挂在墙壁上的灯,罩着青白色的玻璃灯罩。近似月光的朦胧光芒便是来自壁灯的光,摇摇晃晃落在两人的身上。

“……唉呀,真是奇遇哪!”

两人所在的包厢简易厢门被人粗鲁地打开,是个年轻女子……刚才搭乘同一班火车的修女。

一弥惊讶地说:

“咦?呃,您也……?”

“是啊。真是的,你们要去哪里啊?”

一弥喃喃自语“我也很想知道啊……”,偷偷瞄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还是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一弥视若无睹。很明显是在不知所措的一弥提出问题时,渐渐变得越来越别扭。刚才一弥认为她是牙痛,不过看来并非如此。本来觉得她的脸颊有些肿,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似乎原本就是鼓鼓的,让一弥感到一阵混乱。

在两人面前大剌剌坐下的修女,让一弥不禁露出为难的表情。从刚才就一直想要向维多利加诉说有关于修女的事,但是当时她就在眼前,自然说不出口。本来想等到换乘登山铁路之后再慢慢说明,没想到修女又与他们同行……

一弥只好比手画脚,希望维多利加可以知道就是那件事。

那件事……

也就是修女正是“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中,维多利加所推理出来的犯人。

不知为何布洛瓦警官竟然没有逮捕犯人,相当怪异的事件。

——音乐盒“啪”一声解体,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修女趁机放出藏在裙子里的鸽子,当大家抬头看时,瓷盘就消失无踪,造成混乱……这一连串的过程,一弥打算以手势传达给维多利加。维多利加佯装不知背向一弥,像小孩一样贴在窗上。

外面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见任何风景……

一弥垂头丧气,放弃比手画脚。

不经意看了坐在眼前的修女一眼。

壁灯发出有如月光的苍白光芒,随着火车摇晃的频率左右摇动。蓝灰色的细长眼睛,在白天看来健康明亮富有女人味,现在看来却是神秘诡异;毫无表情;睫毛的阴影映在长着雀斑的白皙脸上,显得格外细长。

修女苍白的脸上,随着壁灯摇晃而照亮变暗。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感到不安。

修女突然开口——与诡异的气氛相反,非常开朗的声音:

“你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啊?再往前走就是山里咯。”

“……嗯。”

“况且又这么晚了。”

“修女要去哪里呢?”

“…………”

修女闭上嘴,盯着一弥的脸:

“……你们呢?”

“呃、我们要去霍洛维兹……”

“怎么嘛,和我一样啊。我也是要去霍洛维兹。怪不得会搭乘同一班车。”

“咦……你也要去霍洛维兹?为什么?”

“你们呢?”

每次发问都会被反问,一弥不禁地闭上嘴。仔细思考之后:

“呃……有很多原因。修女呢?”

“我啊……我是那里的人嘛。所以啰。”

“咦!是这样啊。霍洛维兹是个怎样的地方?”

修女瞬间露出一副“糟糕了”的表情。啧了啧舌:

“这个嘛……就是很普通的地方。”

如此说完之后就闭口不语。

看着窗外的维多利加,瞄了一眼修女映在窗上的侧面——只不过是短暂瞬间的视线,但修女还是注意到,以严厉的目光回瞪维多利加。不过以手撑着脸颊的维多利加,视线早已回到窗外。修女思考了一会儿,视线离开维多利加小小的背影。

“……我叫做蜜德蕊。蜜德蕊.亚巴加。你们是?”

“我姓久城。久城一弥。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多利加。”

“昨天和你同行的女孩呢?”

自称蜜德蕊,有着灰蓝色眼珠的修女,声音突然变小,好像在挪揄一弥。

一弥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昨天?喔,和我一起去义卖会的是艾薇儿。我们是同班同学。”

一弥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便回问修女:

“说到昨天,之后怎么了?被偷走的瓷盘……”

“……我也不知道。一直都没有找到。”

口气似乎很遗憾,但是脸上却挂着和嘴里说出来的话,正好相反的高兴表情。嘴角向上翘,好像快要哈哈大笑起来。

“犯人究竟是……”

“……谁呢。究竟是怎么偷走的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

“啊、差不多要到了。”

蜜德蕊像是想蒙混过去,伸手指着窗外。

——不知何时登山火车已经穿越山脉,到达目的地。

霍洛维兹站。

刊登在分类广告上的小镇。

2

镇上只有一家旅馆。

“来登山的观光客?才没有这种客人呢!附近的山势陡峭,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根本没有人想要往上爬。”

到达旅馆询问之后,得到这样的回答。

镇上相当萧条,即使旅馆前方是条宽阔街道的石板路,也几乎没有人迹。不知为何旅馆前方停着一辆最新式的德国汽车,崭新的车型和这个景色显得格格不入。

破旧的三层楼旅馆的玄关门板上,不知为何钉着一只被箭射死的野鸟。

一阵强风吹来,一弥仔细盯着鸟的尸体——野鸟的羽毛被风吹起,发出微弱的刺耳声响。滴答、滴答……被箭射中的伤口还滴下暗红色鲜血,落在玄关的石板上,形成小小的血洼。

因为风的缘故,旅馆的屋顶发出吱嘎声响,怪异的野兽气味也随着风飘来。

“今天晚上的天气会变差。你们在夜里千万不要外出。”

一弥回头询问旅馆老板:

“不要外出比较好吗?”

“是啊,在这种夜里会有狼出没。”

“狼?”

“是灰狼哟。”

站在旅馆吱嘎作响的柜台前的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老板注意到她的反应,像是要吓唬小孩子般弯下腰,把脸靠了过去:

“这附近的深山里,从古至今都住有灰狼。在风势强劲的夜里,就会下山来杀人。小姐,如果不希望你可爱小脸的肉被啃掉,就别离开房间。”

维多利加完全没有被吓到,令老板因为失望而低下头。一旁的一弥说道:

“这类灰狼的传说,在苏瓦尔国内不是到处都有吗?”

“错了,霍洛维兹这里才是正宗的灰狼喔。这里真的有。”

老板指着门板——

“就是为了防止灰狼进入,才把那只死鸟挂在那里。为什么这么做呢?据说它们怕鸟。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不过附近森林里的确有野狼,这也是用来提醒我们自己。可是这座山的深处有真正的灰狼村。那里让我们害怕了四百年。”

老板说完,先去确认房间的蜜德蕊正好从旅馆里走出来。以让人难以联想到是女人的巨大脚步声走下楼梯,逐渐接近。一弥不由地想起当时在跳蚤市场遇到修女时的事。当时的确留下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印象……

由登山铁路下车,到达霍洛维兹之后,因为只有一弥与维多利加两人,似乎很难让旅馆收容他们过夜,于是两人便与蜜德蕊一道来到这里。或许是修女服发挥效果,旅馆的人并没有多问什么就帮他们办好住宿手续。老板搬起三人的行李,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嘴巴继续说着:

“住在那个村子里的是恐怖的人狼。他们的外表看起来老实,但是千万不可触怒他们。虽然他们有着过人的器量,脑筋也很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绝对不能用一些无聊的事触怒他们……”

“请问,你说是人狼……也就是说,那个村子里,住的是普通人吗?”

“外表看来是人没错。”

一行人到达二楼。

旅馆阴暗的走廊铺着嵌木地板,一走动便吱嘎作响。抹着白色泥灰的墙壁已有多处剥落,变成深褐色。挂在墙壁上的壁灯发出微微的亮光,随着地板摇晃微微晃动。

三个小房间已经准备好,一弥等人正准备要进入自己的房间。

挂着老旧珠帘的窗外,沉浸在夜色中的山脉似乎不断迫近。

旅馆老板大声说道:

“外表看来是人,但事实上不是。”

“……真的吗。”

“你想一想嘛。隐居在深山里的那些家伙的头发、肤色——”

害怕得肩膀颤抖——

“——波浪般的金发和白皙的肌肤;玫瑰色的脸颊和比一般人矮小的身材——他们的外表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照理来说,一般苏瓦尔人应该有更多样的发色和体格才对。例如有褐发、棕发、红发等。就像是、这、这样……”

老板突然发现,低头看着娇小的客人维多利加。

表情痉挛地喃喃自语:

“对、就像……这个模样。令人害怕、安静的灰狼。”

确认过自己的房间之后,到旁边的房间瞧瞧,维多利加已经安顿下来。一弥说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总之先出声打个招呼,但是维多利加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背对着一弥。总之就是完全不回应,沉默不作声。

“……你到底怎么啦,维多利加?”

“……”

“啐……!”

一弥满脑子疑惑地将门关上。

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自言自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维多利加一直不出声,没有任何说明就溜出学校,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万一让学校老师发现,事情可就严重了。更何况还有布洛瓦警官……维多利加的家人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一弥不由地抱住头。

上一次维多利加因为有布洛瓦警官的“外出许可”,才得以破例离开学校。回想起她搭乘火车、在车站下车、走在都会大马路上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头一遭,还好奇地左顾右盼。

维多利加因为一弥不知道的理由,过着不能离开学校的生活。还回想起两人从沉入地中海的船只中安全脱身时,找到他们的布洛瓦警官和两个警察部下,好像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大叫“太好了!还活着!”的僵硬表情。

万一他们知道维多利加擅自离开学校,搭上火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会怎么样呢?

(维多利加,你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又是怎么回事……?)

一弥抱着头继续烦恼。

可是现在再怎么想也没有用,因为维多利加根本不听一弥的意见。站在一弥的立场,不论如何一定要紧跟在她身边,直到回到学校才能放心。因为维多利加虽然头脑很好,但几乎没有出过门。如果放着她不管,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弥悄悄走下楼梯。

找到一边小口啜饮廉价酒,一边翻阅杂志的老板,战战兢兢出声发问:

“请问……”

才说明有关于分类广告的事情到一半,老板便一脸不耐烦:

“什么啊!原来你们三个也是为了那个才来的呀。”

“呃、那个……咦?还有别人吗?”

“是啊。门口不是停着德国车吗?”

一弥想起停在旅馆前的高级轿车,点点头。

“三个年轻男子开着那辆车过来,他们也问我相同的问题。因为被报纸广告吸引,特地走这一趟。我看他们只是兴趣驱使,还提醒他们,灰狼的村子不是好奇就可以随便去的。”

“啊……”

“他们还嘲笑我是迷信。等吃亏时就知道啰。”

老板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嘀咕。

唧唧唧……瓦斯灯发出声响,灯光瞬间变暗。

老板刻画着皱纹的脸庞化为黑影,只听得到声音继续传来:

“一定会见血。安静的灰狼绝对不可能原谅他们的好奇心。”

——唧唧唧。

瓦斯灯闪了一下,老板的声音突然转为开朗:

“他们就住在三楼的房间。既然你们的目的地相同,那么明天早上可以跟他们聊聊。他们蠢归蠢,不过人还不坏。”

“喔……”

“虽然他们坚持要开车上山,不过这里的坡度太陡,汽车根本爬不上去。既然你们的目的地相同,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一起雇用马车。”

“这样啊……那个,可以告诉我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名字。”

还想继续追问下去,老板的脸色有点难看,压低音量,以死人般的声音说道:

“从四百年前就在山脉的深处,却没有名字……他们不给村子取名,理由没人知道。所以……很可怕……我们都怕得要死。”

一弥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道谢之后正要走开,一弥突然又问:

“这么说来,蜜德蕊修女的家又在哪里呢?她为什么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老板抬起头:

“你说什么?”

“就是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位修女,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可能。”

“可是……”

“我们这里很小,每个离开镇上的孩子大家都认识。更何况成为神职人员,就更是不可能不认识。这里每个人都是虔诚的信徒。”

“…………”

“一定是你听错了吧。我们不认识她。”

一弥向旅馆老板道谢之后打算回房。

沿着一楼走廊往楼梯的方向走,视线正好与正在下楼梯的蜜德蕊撞个正着。发出“蹬蹬咚咚”的巨大脚步声下楼的蜜德蕊修女,往下看到前方站在走廊上的一弥,不知为何大吃一惊。

微微发白的壁灯亮光,隐约照出蜜德蕊带有雀斑的肌肤与忧愁的蓝灰色眼眸。

“……怎么还在这里晃荡?”

“不是、那个……”

“快去睡吧。”

蜜德蕊修女以略带粗暴的口吻说完之后,便沿着走廊走开。一弥停下脚步,转身打量她的背影。

可以听到她正在询问老板:

“可以借个电话吗?”

“……好啊。”

不知道她要打给谁。

一弥原本想要侧耳倾听她讲电话,又觉得偷听不太好。于是便往回走上楼梯。

回到二楼走廊的一弥,慢步往前走。每踏出一步,木头地板就“叽、叽……”地发出尖锐声响。夹在石灰墙壁之间的走廊,虽说宽度可供一人行走,但因为天花板特别高,相较之下便显得狭窄,总觉得有种压迫感。

不由地朝着房间的方向加快脚步。

叽、叽、叽……

地板吱嘎作响。

叽、叽、叽……

每发出声响,墙壁两侧等距排列的古旧玻璃壁灯便随之摇晃。摇晃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一弥感到呼吸困难而轻轻喘气。

天花板高耸的细窄走廊,简直就像飘浮海上的船只,令人感到摇晃。一弥发现自己回忆起船只的不祥印象,急忙挥去这个念头。

(如果说这是船……)

即便想挥去这个念头,还是回想起来。

(如果说这是船,那个摇晃就是大浪、是暴风雨的前兆……)

脚步加快,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转过走廊转角,再度加快脚步时,一弥注意到尽头处的大窗。

窗外陡峭山脉有如锐利锯齿插入黑暗夜空。另一边微微透出月光。

一弥走近窗户,将窗户打开。

夜色已深,冷却的空气吹了进来。

寒风吹动一弥的头发。

不知何处再度传来野兽的气息。

远方传来……不知是不是狗的远吠。

(这股气息是挂在玄关大门的死鸟……味道一定是从那里传来的。就是如此而已……!)

一弥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咯咚!

背后传来微微声响,一弥显得有点害怕。转头看向身后的侧脸,因为窗口斜射而入的月光显得苍白。

“……原来是你啊,维多利加。”

娇小的维多利加身上穿着白棉睡衣,打开薄房门来到走廊上。洋装型睡衣因为三层荷叶边而鼓起,下方露出一弥看来像是灯笼裤的蓬松七分裤。裤脚以令人联想到海洋的水蓝色蕾丝缎带收紧。

一半的长发收进光滑丝缎的圆形睡帽里。

小手揉揉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插图)

“我问你,若是帽盒里跑出松鼠,你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

“只要用松鼠语问松鼠就可以了。”

“呃?”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你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一弥轻轻关上窗,冲到迷糊地跑到走廊上的维多利加身边:

“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喂、难不成你……睡糊涂了吗?”

她急着用小手揉眼。总是睁得大大的翡翠绿眼眸,因为想睡而半合,不时还眨眨眼。

“……我才没有睡糊涂。你真是没礼貌。竟然说淑女睡糊涂了!算了,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霍洛维兹的旅馆。”

“霍洛维兹?”

“你不是很想来这里吗?维多利加。”

“…………”

漫长的沉默——维多利加的脸微微变红,然后转身打算回房间。一弥急忙拉住她。

“怎么啦?”

“没有、那个……很抱歉在你想睡的时候打扰你……”

“我才不想睡。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好不容易会说话了,所以我想问个清楚……”

“……我会说话了?”

维多利加站在走廊与房间之间,诧异地仰望一弥认真的神情——两人的脸非常接近。维多利加轻盈的呼吸就落在下颚的附近,感觉有点痒。维多利加表情慢慢转变,绿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还眨了好几次,很明显露出心想“糟糕”的表情。

“…………啊!”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果然还是牙痛?”

“才不是!”

维多利加心情变得很差,独自回到房间。一弥紧追在后,只见座垫、枕头,接着是帽子,就连鞋子都朝入口飞来。

“呜哇!喂!?”

稍微窥探一下维多利加,发现这次她竟然打算用力举起椅子。一弥大惊失色:

“你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这么生气!?”

“告诉你,这是淑女的房间,不准进来!”

“淑、淑女……算了,是这样没错啦……?”

“呼、呼、呼……”

维多利加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不再想要举起椅子,反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纤细的木头椅子看来很轻,如果是一弥,应该可以连坐在上面的维多利加一起举起来转上几圈吧。

不知该怎么办的一弥进入房间,乖乖地半开着门,站在门边。维多利加瞪他一眼:

“久城,你老是说我喜欢埋在书堆里,其实是你自己老是丢三忘四,看过也记不住吧。你这个人啊……”

话说到一半又闭嘴。

窗户微微晃动,风势似乎变强了。

乌云开始笼罩窗外的山脉。山雨欲来的暗蓝色天空变得沉重,遮住浮在夜空中的星星。

远处还响起雷鸣。

“维多利加?”

“……算了。”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算了、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弥也开始心浮气躁,不禁用力敲了一下墙壁。这下子反而让拳头吃痛,忍不住泪水盈眶,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弥开口了:

“……那个,维多利加。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

“是因为我拿给你看的分类广告……对吧?你看完之后就不太对劲,最后还溜出学校……你不是不能随便离开学校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一向遵守规定,怎么会一看到广告就做出这种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

“维多利加,我生气啰。你这种态度,简直和布洛瓦警官……你哥哥一样。他对你视若无睹,和你现在背对我,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们不是朋友吗?”

“…………”

“你不是对我说过、说你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

一弥话说到此,便闭上嘴不再说话。

沙沙沙沙沙……

窗外发出微微的声响,开始下雨了——白茫茫的细雨。白色雾气遮住山脉。

模糊的窗户玻璃因为雨滴而发出小小声响。雨珠落下又消失,房里似乎变冷了。

维多利加终于开口了:

“我是来证实某个人的清白的。”

“咦?”

“柯蒂丽亚.盖洛的清白。”

一弥抬头看向维多利加。她咬着下唇,以皱起眉头的倔强表情瞪视一弥。

一弥不由地瞄了走廊的方向一眼,轻轻关上门避免被人听见,缓缓走近维多利加。因为只有一张椅子,只好将她带来的迷你衣箱放在她身边,轻轻坐在上面,从下往上仰视维多利加。

“……你看这个。”

维多利加似乎想要拿什么东西给一弥看,小手在睡衣胸前摸索。翻弄着棉质大荷叶边——又遇到荷叶边,继续找——还有荷叶边……

“……你在做什么?”

“等等!”

“……”

继续在荷叶边之间寻找。

“喂?”

“等等!等等!等等!”

“……我又不是狗。”

维多利加听到一弥这么说,终于抬起头,一脸诧异的表情。

——好不容易从荷叶边迷宫里头找到亮晶晶的金色圆形物体。一弥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到是一枚金币。上面钻个小洞穿了一条链子,加工成坠子。

只不过是金币加上链子而已,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做的玩具。和维多利加的豪华衣物相对之下,给人一种不搭调的感觉。

维多利加低语:

“这是柯蒂丽亚给我的。”

“……布洛瓦警官看到你戴着印度风的帽子时,也曾经叫出这个名字对吧。”

“柯蒂丽亚.盖洛是我的母亲。”

她的声音很微弱。

她慢慢将项坠翻面,想要让一弥看看上面的东西。坐在脚边的一弥伸出手——姿势就像是从贵妇那里获颁礼物的骑士。

金币背面贴着一张小相片。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黑白相片——

就和维多利加戴着一弥送的印度风帽子时一样,长发拢在身后,脸上化着浓妆。艳红的嘴唇让一弥有种强烈的不协调感,那个颜色与维多利加的风格完全不同——属于成人的颜色。

“……这个、呃……是你吗?”

“不是。”

维多利加摇头:

“她是柯蒂丽亚.盖洛,我的母亲。”

一弥倒吸一口气。

夜空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激烈敲打窗户。

维多利加咬着下唇,直挺挺坐在椅子上。

“我的母亲是个舞者。穿着薄纱舞衣、以带有异国风情的装扮在舞台上表演,很受欢迎。但是母亲所到之处发生各种事件,也被称为神秘的女性。”

维多利加的声音与在大图书馆顶楼被南国树木与书籍环绕时一样,平坦而冷静。

窗外继续下雨,房间里的温度也下降。一弥坐在迷你衣箱上,抱着膝盖,仰视维多利加。

“母亲有段时间和布洛瓦侯爵在一起,生下我之后,就消失无踪。我因为某种原因而被隔离在侯爵家塔顶的房间长大。他们从未告诉我有关生母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母亲来到塔上,把这个金币项坠交给我。窗外的母亲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立刻就认了出来。”

“窗外?高塔的窗外?”

“柯蒂丽亚的身手非常矫健……非常、非常……”

一弥默不作声。

“母亲一直在保护我。”

“……嗯。”

“母亲来自被认为是苏瓦尔灰狼传说起源地的某个村子。据说那个村子的人们,从十六世纪初开始住在深山里,过着与世独立的生活。村民的个子矮小、金发、非常聪明,却也非常不可思议。很难在都市里找到来自那个村子的人,因为他们几乎不离开村子。但是布洛瓦侯爵却希望能够将那种特别的能力引入自己家族的血统里。当他调查到当红舞者似乎拥有此种血统时,便将她据为己有。只可惜生下来的不是侯爵想要的男孩,而是我。而且之后才发现母亲被赶出村子的原因——母亲原本在村里担任女仆,但却在某天夜里犯下可怕的罪行,因此遭到村民驱逐。她是个罪人。布洛瓦侯爵开始后悔将受诅咒的血统引入家族之中。生下的小孩——我的长相又异于常人,便因为恐惧而将我关在塔上养大,只给我读不完的书与用不尽的时间……至于母亲则是逃之夭夭,投身于当时爆发的世界大战战火中。”

维多利加不再说话。

从一弥手中接过项坠,挂回脖子上。简单的金币项坠再度沉入荷叶边海洋深处。

“我一直很想知道,关于母亲出生又被村民驱逐的村子。”

“嗯……”

“所有的元凶都会在那一夜回来——就是外传母亲犯下可怕罪行的那一夜。如果不是这样,母亲便不会被逐出村子,也不会生下我。”

“……这可伤脑筋了。”

维多利加睁大绿色眼眸,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然后两手按在唇上,“呼呼呼”地吹气。

一弥脸红了。

“你、你干嘛啊!”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久城。”

“……真是抱歉。”

维多利加笑了。然后举起一只手指着房门:

“我要睡了。出去吧。”

“……唔?我、我知道啦。这里是淑女的房间对吧?”

“我要睡了。马上就要睡了。喏,快出去。”

“我就说我知道了嘛!真是的……晚安,维多利加。”

一弥慌张站起,打算离开房间。

站在门前时,听到后面好像有说话声,又回头过去。

或许是心理作用——维多利加的嘴巴闭着,不过却默默盯着一弥。

“……嗯?”

“我是来证明母亲的清白的。”

“唔、嗯……”

一弥疑惑地回望她。熟悉的维多利加,看来有如陌生人般疏远,让一弥突然感到不安。

维多利加说道:

“这是一场战争。灰狼村和她的战争。”

“唔、嗯……”

“所以除非柯蒂丽亚.盖洛获胜,否则我不会回去。”

——出门来到走廊上,似乎先前有人通过,正好把门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抬头一看,只见蜜德蕊房间的门……微微晃动了一下。

3

——第二天早晨。

一弥和维多利加在旅馆餐厅享用红茶、面包搭配生火腿的早餐时,一群年轻男子吵吵闹闹走下楼来。

留着胡须、戴着玳瑁框眼镜、身材中等的男子,一边下楼梯一边喋喋不休,看来个性十分多话;另一个身高相仿的男子,穿着高级外套,戴着金光闪闪的金表,脸上带着可亲的笑容随声附和,声音相当尖锐;身材高大、有点驼背的男子跟在两人身后下楼。虽然长得又高又壮,在发现一弥他们之后,脸却有点红,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打招呼。看来是个相当内向的年轻人。

他们落座之后,便把牛奶豪迈地倒进红茶里,拿起整块面包来就啃,看起来胃口很好。

留着胡须、戴着玳瑁眼镜的长舌男子,开口对一弥自我介绍——原来三个人是苏瓦尔美术大学的学生,正在学习绘画。旅行是他们的兴趣,三人同行一起下乡素描。

“这家伙家里很有钱。看到外面的车了吗?那就是德瑞克的父母送的。”

说完之后便拍了拍手戴金表、身穿高级外套的男子,名叫德瑞克的男子也以尖锐的声音回应。虽然体格和胡须男差不多,不过长相十分女性化。爱说话的胡须男自称亚朗。至于三人当中身高最高的男子,则羞怯地说自己叫做劳尔。或许是因为个性害羞,只不过是报上自己的名字,脸又变得更红了。

亚朗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开始夸耀他们准备开着最新款德国车去灰狼村,并且不停称赞购买汽车的德瑞克父母——看来三人是靠德瑞克的资助才得以四处旅行。虽然他们不断吹捧德瑞克,不过带头的人似乎是爱说话的亚朗。一旁的劳尔则静静露出微笑,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实青年。

旅馆老板端着追加的红茶过来,从旁插话:

“虽然遗憾,但开车上灰狼村是不可能的。那里山势险峻,汽车根本上不去。”

“……怎么会!”

车主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抗议,惊讶的亚朗也开始吵闹。劳尔沉默不语,一脸不安。

“得雇用马车才行。虽然坡度陡峭,不过马还爬得上去。”

德瑞克似乎放弃了,只是点点头,但是胡须男亚朗却依然大声抱怨个不停。沉默的劳尔似乎很头痛地看着亚朗。

睡得最晚的蜜德蕊,踏着步伐大声走来。一边打呵欠,一边说道:

“大家早安……”

“……呜哇!”

修女身上散发出浓浓酒味,一弥不由自主惊叫出声。三个大学生也注意到,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看着蜜德蕊。

旅馆老板悠闲地说:

“这两个孩子也要去相同的地方。所以你们就一起雇用马车吧。五个人一起分摊,每个人的负担就变少啰。”

“……是六个人喔。”

蜜德蕊浑身无力地就座,摇摇晃晃举起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她。

“我也要去。”

“……为什么?”

听到一弥的问题,蜜德蕊瞪了一弥一眼:

“你管我那么多!总之我也想去就对了。六个人。请你们多多关照啦。”

三个大学生闻到蜜德蕊呼出的酒气,虽然眼神有点游移,但还是不得不点头。

远处响起雷鸣。

低沉的声音响起,有如大菜刀斩割砧板上的肉块。雷声响过数次之后,早晨乌云密布的天空重返寂静。

滴答、滴答、滴答……!

硕大的雨滴不断落下,把站在旅馆前的一弥一行人的衣服给打湿了。

“就是这辆箱型马车。车夫的技术很高超。”

旅馆老板指向沿着马路慢慢驶近的马车——那是一辆由两匹马拉动的老旧四轮马车,车夫是个被长胡须遮住半张脸的老人。虽是个老人,但是从和马车同样老旧的披风下,可以看到强韧粗壮的手臂和厚实的肩膀。马车逐渐接近,坐在驾驶座的老人开始说话:

“汽车绝对开不上去。就算是驾马车上山,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还没办法呢。”

按照老人的说法,<无名村>的村民嘱咐他,如果有看到广告来到这里的客人,就请他用马车载送到村里。可是车夫要求的车资却比行情高上许多。一弥正打算要抗议太贵,有钱人家的少爷德瑞克已经掏出厚厚的钱包,很干脆地立刻付钱。

车夫看到那个钱包,似乎显得有点惊讶,不过随即脸色一沉,似乎在后悔没有多敲些点竹杠。胡须男亚朗阻止想要说话的一弥:

“没关系。这么一点钱,对德瑞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我也该分摊一些。”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亚朗大方的态度,就好像钱是自己付的一样。和劳尔对看一眼,沉默的壮汉也只是耸耸肩,好像在说别在意。

六人抱着行李,三个一排面对面而坐。马车缓缓开动——

马车踏着村里的石板路前进,来到因为烂泥巴而泥泞不堪的山路,突然开始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车上的乘客借此得知来到陡峭的泥泞路面。箱型马车就像是被巨人从上面抓住似地左右晃动,不断摇晃。

蜜德蕊嘀咕着:“说不定会晕车……”

饶舌的开朗三人组以伤脑筋的表情互看。

“修女,宿醉吗?”

胡须男亚朗代表发问。蜜德蕊以一副连开口都嫌麻烦的模样摇摇头。

维多利加将手伸向窗户,稍微打开木窗。

天上落下的雨,就有如纤细的花纹在窗外飘荡。

一路上,交缠在一起的红铜色荆棘延绵不绝。即使在风雨吹打之下依旧纹风不动,紧密缠在一起。好不容易看到长满青苔与蕨类的土堤,下方就是令人晕眩的悬崖。只怕驾车时略有闪失,就会栽下无底深渊。而在更远处,小山顶端被雾气笼罩,直挺挺地俯视着这边。

马车通过狭窄古旧的石桥,发出“嘎答嘎答”的冷硬声响。桥下是湍急的浊流,那是流经溪谷的冷冽溪流。

渡过溪流,树木的高度也越来越高。草木呈橄榄绿,被绵绵小雨濡湿摇晃。树木越高耸,森林也变得越阴暗。被黑暗所包围的早晨,就好似在恶梦中迷路到另一个世界。橡树因风吹雨打而弯曲,投映出驼背老太婆般的侧影,因为交互缠绕而呈现惨白又干燥的模样。

一弥小声和维多利加说话:

“这么说来……”

“怎么?”

“那位修女明明在义卖会上偷了德勒斯登瓷盘,却没有被逮捕。而且她还自称来自霍洛维兹,旅馆老板却说绝不可能。究竟……”

“不用理她。”

不知为何,维多利加说完之后就转开脸。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弥只得闭嘴。

——马车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突然亮了起来。

森林到此为止,闪亮的晨曦从前方不可思议的一角倾注而下。

四周都被小山环绕,这里有如浅玻璃杯一般呈现圆形。就在杯底的位置,有一座被高耸的城墙环绕,盖着密集的石砌房舍的小镇。

不对……

那是一个村子。

马车停下。

嘶嘶……!

两匹马不知为何嘶鸣出声,摇晃脑袋。车夫用鞭子让闹别扭不肯前进的马安分下来。马匹不断摇头,躁动地在原地轻轻踏步。

六人缓缓步下马车。

洼地与马车一路绕上来的险峻山径之间有一道深崖。垂直的险峻岩石化身为山壁,往下连绵。稍微窥视一眼,山谷深度令人头昏眼花。有如鬼斧神工的山崖岩石表面闪闪发光,遥远的下方可以看见一条白线,发出隆隆声响激烈冲激——是浊流。激荡的河水冲出白色水泡,打在岩石上便激起冷冽的飞沫。

一弥把目光从崖下拉开,抬头望向石块砌成的灰色村落。

这时云散了,早晨的阳光照在生苔的石塔与四方型的房舍上。

一弥一行人因为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

年轻小伙子三人组发出夸张的欢呼声:

“太棒了!”

“这才叫做秘境嘛!太美了!”

听到他们说的话,车夫僵着一张脸。

一弥窥视站在身旁的维多利加——她一直抬头盯着灰色的石造村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山崖的对面,可以看得到石头砌成的门柱与铁制的巨大门扉。巨大而冰冷,仿佛是要防止外人入侵。外面围着高耸墙壁,无法从任何一处入侵,整体看来犹如中世纪的城塞都市。

收起来的古老吊桥是以粗糙的木板做成,在长时间使用之下已经变成白色。宽度可容一辆马车轻松通过,桥的左右拉着数条粗绳代替扶手。

门上浮现不祥的灰狼纹章。

“……那么,我先走一步。”

车夫匆忙想要离去。

“按照村民表示,明天早上开始夏至祭,一直到晚上结束。晚上我再到这里接你们……”

马匹再度发出“嘶嘶……”干鸣,不停地来回踏脚。

一弥转头望着马车,只听到背后传来“嘎答嘎答”巨大声响。定睛一看,古老的吊桥,慢慢朝着这边放下。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独白 monologue 2

我们登上险峻的山。

道路陡峭,箱型马车不断左右剧烈摇晃,令人心惊胆颤。外面持续下着绵绵细雨。马车中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车辙发出声响。

娇小的少女打开窗户。

随行的东方少年——久城一弥,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看到少女的一举一动都引起少年的反应,实在是让人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微笑。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动不动就吵架。大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好,但是对两个孩子来说,或许还不能了解自己的事吧。

马车还在摇晃。

窗外的光景一直是交缠的灰白枯枝,令人感到索然无味。

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前进。

必须到达那个村子。

偷偷瞄一眼少女的侧面。

绿色的眼眸色彩鲜明,有如南国海洋,和经过风雨肆虐的阴暗森林一点都不搭。

仔细看着少年的脸孔。

漆黑的眼瞳以直率的视线看着少女。个性虽然温和,却有个看来很顽固的下巴。

他们不知道。

我这个同行者的目的。

他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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