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卸下面具的一弥,因为害羞而满脸通红,躲在维多利加的身后。聚集在广场的村民们,手中各自拿着葡萄酒桶或鲜艳布料,莫名奇妙地注视着一弥。
(又是跳舞、又是要装成别人的声音吓人……真是丢脸极了。)
看到一弥似乎有些气馁,安普罗兹跑到他的身边:
“呃,刚才你说的陌生语言,难不成是……”
“是的,是我的母语。因为你说过阴间的语言是大家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所以我想只要说出大家没听过的语言,就能表现出那种感觉吧……”
“请问有几个母音呢?书写的方向是由右到左吗?什么、直写!!还有……”
按照惯例的安普罗兹有如连珠炮般发问。一弥好不容易打断他的话,对着维多利加说:
“你快点说明吧。那个……关于荷曼妮所犯下的杀人案。”
维多利加点点头,俯视被人压住的荷曼妮,脸上浮现怪异神情:
“鸽子飞走了。”
“……鸽子?”
“在二十年前发生事件的书房,我仔细思考。这时荷曼妮进来,我也和她对话。等到她离开之后,我继续思考。就在这时……窗外有白鸽飞过。”
“嗯……”
“当我看到这个情景,‘智慧之泉’便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维多利加带着诡异的微笑仰望一弥:
“告诉你,这个混沌与跳蚤市场发生的‘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构造相同。你懂了吗?蜜德蕊让鸽子从裙子里飞出来,当大家惊讶地抬头看着天空时,德勒斯登瓷盘被偷走了。为了‘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所以需要鸽子。”
“是这样没错……不过,又是怎么办到的?”
“只是鸽子换成金币而已,道理非常简单。啊~该怎么说呢?”
维多利加开始喃喃自语。
大家进入灰色宅邸,站在二十年前的惨剧舞台——宅邸深处的书房。
维多利加定下心来说明:
“……事件当时,荷曼妮只是六岁小孩。在她本人说明与事件相关的内容里,有几句话:‘柯蒂丽亚当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要从背后刺穿成年男子的背部应该很困难吧?’为什么荷曼妮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在暗示,当时仍是孩子的自己,比柯蒂丽亚更不可能犯罪。”
“可是……!”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口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当时的荷曼妮是个很小的小孩。”
“即使是小孩,只要采取某些方法,也是有可能办到的。”
“不,绝对不可能。”
谢尔吉斯强硬地固执己见。不愿再听下去,打算离开书房。安普罗兹静静地挡住他:
“谢尔吉斯村长……只不过听听她怎么解释而已……”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表情瞪视他:
“你对我有意见吗?愚蠢的小伙子。”
维多利加小声嘀咕:
“谢尔吉斯,他说得没错。只不过是听我说话罢了,你给我待在这里。”
谢尔吉斯带着怒气转身,不过没有离开。
书房里流动着不祥的沉默。擦拭得晶亮的中世纪武器,在墙上的展示架发出幽暗光芒。书桌和书柜上积着白色灰尘。
“这个事件有几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狄奥多在上锁的书房中死去,还有地板上掉落许多金币,以及凶器短刀从背后刺穿整个背,最后是时间。”
维多利加仰望谢尔吉斯严肃的脸:
“谢尔吉斯,你曾经提到关于时间——‘当时是十二点整。因为我看了一下怀表。柯蒂丽亚也是个非常准时的人。’”
“是啊……”
“然而……‘和我在一起的人们,不知为何对于时间的证词完全不同。’”
“没错。但那是因为……”
“为什么那天晚上,宅邸里面的人对于时间的认定会不一样呢?你们仔细想想。”
维多利加环视所有人一圈。
——被年轻小伙子们逮住的荷曼妮,嘴唇稍微歪斜。
维多利加以小巧的手指指向墙壁:
“是不是因为平常会敲钟报时的立钟,那个晚上却没有响呢?”
那儿有个巨大的立钟。古老又有着繁复装饰的钟面,数字已模糊,但钟摆仍规律地摆动。
滴答、滴答、滴答——!
谢尔吉斯大叫:
“……没错!?”
“那天晚上,立钟并没有响。所以只有看过怀表确认时间的谢尔吉斯认为是十二点整,其他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为什么立钟没有响?”
所有的人一起注目维多利加的小脸。
“……因为荷曼妮躲在里面。”
“你说什么?”
谢尔吉斯轻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的维多利加继续说下去:
“荷曼妮早在狄奥多进入之前,便溜进没有上锁的书房,然后爬上立钟,藏在钟摆的箱子里。以小孩身躯来看,这并非不可能的事。然后她屏住呼吸,等待狄奥多进入书房。所以在这段时间之内,立钟应该都没有响吧。然后狄奥多终于来到书房。这时候……就轮到散落在地的大量金币登场了。”
“也就是说……?”
谢尔吉斯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脸色也转为铁青。维多利加继续说:
“即便藏身在立钟里面,小小的她又是怎么杀害狄奥多的呢?一个小孩的力量有办法刺杀一个成年男性吗?不可能。但是,还是有方法的。不只单靠手臂的力量,而是利用整个人的体重,再靠着重力,就有可能。年幼的荷曼妮并非站着刺杀他的,而是从藏身的立钟上面,带着武器飞扑下来。”
房间被诡异的寂静所包围。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沉默不语。
抬头怯怯地看着立钟,然后毫无表情看向默默不说话的荷曼妮——她突然微笑起来。
“金币并非原本就掉在地上,而是荷曼妮带在身上,然后朝着地板丢下。金币发出闪亮光芒,从立钟往地板掉落,划出无数条明亮的金色直线——应该有如金色的流星群吧。因为从眼睛的上方落下,狄奥多的视线当然马上就被吸引。即使一开始没注意,也一定会发现金币掉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声响。狄奥多走到立钟的正下方——对荷曼妮而言最容易飞扑下来的地点——对金雨感到惊讶而停下脚步,这便是‘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狄奥多的动作因为视线而受限。然后荷曼妮便朝着停下脚步俯视地板的狄奥多,从立钟上跳下来。借由体重的帮助,深刺而入直至刀柄。狄奥多与金币一起倒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毙命。这就说明两个谜——散落的金币和从背部刺入的短刀。荷曼妮在杀害狄奥多之后便把门上锁,再度藏身在立钟里,一直等到有人发现尸体为止。所以书房里面才会看来没有任何人。”
维多利加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接着进入书房的人是女仆柯蒂丽亚。她发现尸体,尖叫出声逃走。荷曼妮便从打开的门溜走。于是,犯人非柯蒂丽亚莫属。依照粗糙的推理……对了,谢尔吉斯。”
被点到名的谢尔吉斯肩膀抖了一下。脸上或许因为疲倦的缘故,短短一天之内就变得苍老许多。但是他的眼神仍旧像是不肯退让、不愿认错的顽固老人,充满危险的光芒。
“谢尔吉斯,这是你的责任。你要怎么向无辜被赶出村子的柯蒂丽亚道歉?”
漫长的沉默。
谢尔吉斯终于一边抖着肩膀,一边以硬挤出的声音说:
“……我以村民领导者的所有权限,处罚这个女人。”
他以混着愤怒与轻蔑的表情瞪视荷曼妮,然后直指着她。
荷曼妮惊叫出声: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被放逐、我不想离开村子!”
安普罗兹制止大吵大闹的荷曼妮:
“柯蒂丽亚也平安下山,在外面的世界生活。而且外面的世界还有布莱恩.罗斯可,只要去找他帮忙……”
“我讨厌柯蒂丽亚也讨厌布莱恩。我只想留在这里!”
“可是外面很棒耶……”
安普罗兹无意中喃喃说出这句话,发现之后连忙闭上嘴。
维多利加接近挣扎不已的荷曼妮:
“你……动机是什么?六岁的小孩,竟然会刺杀大家尊敬的村长,究竟是为什么……?”
荷曼妮低声说:
“你猜猜看啊?”
“……是未来吧?”
简短的回答,让荷曼妮眼白突出、放声大叫:
“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与村长之间有所关连,我想也只有夏至祭的占卜吧。一定有些小孩因为听到不幸的未来,因而对村长心存怨恨吧。”
一弥想到维多利加因为听到自己再也不会长高,一脸阴沉的样子。以及在教堂出口遇到荷曼妮时,她脱口而出的谜样话语:
“占卜的结果不可能有错。”
“过去曾经错过一次……”
错的那一次,究竟是什么呢……?
维多利加低声说道:
“只不过是占卜而已,别放在心上就没事。但是荷曼妮,你对于村里的规矩与村长的话有着强烈的信赖。对你而言,无法‘不相信’占卜。”
“是的……我只能相信……但是,真的很难接受……!”
荷曼妮喃喃说道:
“我……问了不能问的未来。因为小孩子的好奇心,问了恐怖的事。”
“什么事?”
“自己的死期。”
“……啊。”
荷曼妮浮着眼泪环视所有人:
“他预言我在二十年后、二十六岁时会死。二十六岁……?我想要活得更久一点、我想要活得更久更久一点。为了改变未来,我必须将看到未来的狄奥多村长杀掉……”
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大叫: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就为了这样的理由杀害伟大的村长!简直是幼稚到家!”
“那种绝望、那种愤怒、那种悲伤!只有听到预言的人才知道!”
两人互瞪。
荷曼妮睁大的眼珠往前突出,简直快要滚落在地。谢尔吉斯则是双眼涨红,拳头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个不停。
谢尔吉斯脸上浮起有如狂热信徒的表情。露出眼球往中间挤,无法分辨究竟在看往何方的怪异眼神,以颤抖的手指着荷曼妮,然后以地底响起般的声音大叫:
“安普罗兹,把她的头砍下来!”
“……什么?”
听到这样的指示,安普罗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谢尔吉斯继续大声说:
“把罪人的头砍下来,本来就是我们的风俗。只是因为后来没有犯下大罪的村民,所以废除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曾经砍下罪人的头。”
布洛瓦警官在后头听到,急忙向前。
“呃、谢尔吉斯村长,容我再提醒您一次,德瑞克由我逮捕之后带到警察局。至于这位女孩所犯的罪,已经超过追溯时效。如果砍下她的头,反而是这位年轻人会被苏瓦尔警方以杀人罪逮捕。而村民们如果默认,就等于是帮助杀人……”
“这里不是苏瓦尔!”
“……不,你再怎么坚持那个随便取的奇怪国名也没用。”
“滚出去!”
谢尔吉斯向小伙子们下达命令,他们便按照指示扛起布洛瓦警官,往走廊方向离开。只听到布洛瓦警官的叫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可以听到他一边远离一边喊着:“久城同学,你快想想办法啊……!”
谢尔吉斯以撼动墙壁的声音说:
“当时因为无法确认柯蒂丽亚的罪行,所以只是把她驱逐出村。荷曼妮,你必须要被斩首,头颅和身体分别埋葬在不同的地方。即使在夏至祭的夜里也无法回来。罪人绝对不能再度出现在子孙的面前。安普罗兹!”
“谢、谢尔吉斯村长……”
被点名的安普罗兹全身颤抖不已。如果身为女性必定有如贵妇的美丽脸庞苍白如蜡。
谢尔吉斯从展示柜上取出大斧,朝着安普罗兹丢过去。安普罗兹反射性接下之后,又大声喊叫着从手中丢弃。大斧落在地板上,扬起细白的尘埃。
谢尔吉斯的眼睛又红又肿,瞪视年轻助手:
“快做。如果要继承这个村子,就不能饶恕罪人!”
“可是……这是她小时候犯下的罪。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而且……”
“安普罗兹!”
“我、我……小时候,荷曼妮常和我一起玩。虽然不容易亲近,但却是个温柔的好姐姐。即使她曾杀害狄奥多村长,却对我非常温柔。我不要、谢尔吉斯村长……!”
“这是村里的规矩。荷曼妮正如同狄奥多村长的预言,将在二十六岁死掉。”
在村长瞪视之下,安普罗兹无法继续抵抗,以迟钝的动作拿起大斧。手臂不断颤抖。
安普罗兹非常害怕,甚至可以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大而澄澈的眼眸堆满泪水,像花瓣一样潸然落在苍白脸颊上。细瘦的肩膀激烈摇晃。
像是寻求依靠般转向一弥的方向——一弥也颤抖不已。
“客人……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一弥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会由警察逮捕。然后……经过详细的调查……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接着开口:
“送交审判。”
“审、判?”
“是的。将会分成荷曼妮与警方,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主张,加以讨论,然后再判决罪名。按照所判定的罪名,可能被判处死刑、也可能进入监狱、也可能被释放。不过小孩子所犯的罪绝对不会被处以死刑。”
安普罗兹手上的斧头掉落。
侧面浮起孤寂的神情,但又可以看出有着强烈的意志。嘴唇紧闭,抬起极为悲伤的脸。
盯着燃烧着愤怒的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一向尊敬谢尔吉斯村长,我也非常爱这个村子。这是我生长的村子,而您也认同我这个无名小卒。但是……世界并非只有如此……那个、也就是说……荷曼妮,快逃!”
安普罗兹突然撞开压制荷曼妮的年轻人。在四起的惊讶叫声与抗议声中,荷曼妮做出有如不同生物的夸张动作——她用力踢向地板跳了起来,抓住展示柜中的长枪。
回头一望。
眼珠子圆睁,张开苍白的嘴唇,不知喃喃说了些什么。
然后翻身犹如脱兔般逃逸。
2
安普罗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呆滞,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身材矮小、眼神混浊的年轻人围在他的身边,交相指责他,就像是被七个小矮人围住的白雪公主一样。但不一会儿便丢下原是他们领导者的安普罗兹,冲到走廊上,口中不停叫唤荷曼妮的名字。
谢尔吉斯发出诅咒的叫声。将颤抖不已的拳头朝着安普罗兹挥出:
“安普罗兹……愚蠢的继承人啊!立刻追上去,把荷曼妮的脑袋砍下来。除此之外,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安普罗兹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就算是谢尔吉斯村长的命令,我还是不可能杀人。”
“你根本搞不清楚。你放走的荷曼妮,一定会给村里带来厄运!而且厄运……已经开始了。快去!把荷曼妮杀了!你只要相信我说的话,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就好了。想要了解我所知道的事物、还有我所下的命令,简直愚蠢到家!年轻人,你要谨记在心……”
安普罗兹如同往常低着头,却不再像过去悲伤地点头。他摇摇头,沉默地打算离开房间。
就在这时……
走廊传来小伙子大声嚷嚷的声音。
一弥和安普罗兹互看一眼,急忙冲到门外。
巨大动物的舌头——
血红宽厚的东西,慢慢往这边迫近。
那是——
火。
挂在走廊窗边的厚重蓝色天鹅绒窗帘烧了起来,像是生物垂死挣扎般抖落在地板上。火势蔓延到灰色地毯上,燃烧得更加猛烈,不断逼近过来。
年轻人全都放声大叫,一边叫喊一边跑回来:
“失火了……!”
“是荷曼妮放的火!”
一弥定睛仔细一瞧,在有如生物舌头蠢动的火焰那头,可以看到单手举着火把的女人——那个人是荷曼妮。眼珠瞪得大大的,偏向一边的头,好像马上就会发出咕咚声响掉落在地,有如坏掉的娃娃的姿势——
年轻人朝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逃跑。
“从后门出去!火势还没有延烧到后面!”
一弥回过神来,急忙跑回书房。蜜德蕊和布洛瓦警官似乎听到年轻人的声音,急忙冲了出来。一弥逆着人潮冲进书房,找到傻傻站在正中央的维多利加,用力拉住她的手。
“维多利加、失火了!快走!”
安普罗兹也跟在后面冲进来。他冲到谢尔吉斯的身边,抢走老人的拐杖,把谢尔吉斯背在背上,跟着一弥与维多利加飞奔到走廊上。
走廊已经满布白烟,薰得眼睛好痛。一弥抱住维多利加。
“你闭上眼睛!”
自己则忍着痛开始往前跑。
往旁边一看,维多利加按照吩咐闭上眼睛拼命奔跑。维多利加的脚步慢,两人已经被背着谢尔吉斯的安普罗兹追过。即便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只靠着一弥拉着她的手引导,毫无畏惧地直往前冲。回握一弥的手越来越用力。
两人好不容易从简陋的后门连滚带爬地冲到屋外。仰望大宅的一弥,被烟呛得咳个不停。
宅邸朝着黑暗的天空燃烧,火焰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不断往上延烧。
一开始看来有如巨大灰狼的宅邸,现正蹲在山丘上一动也不动,整个被火焰覆盖。
“荷曼妮……!”
谢尔吉斯以惊讶的声音低声自语。膝盖跪在坚硬泥土上,脸部因为愤怒而涨红发黑,仰望夜空,带着浓厚的恨意。
谢尔吉斯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将他救出火场的安普罗兹不知去了哪里。
“荷曼妮啊……!光是杀害狄奥多村长还不够,竟然放火烧村!”
维多利加的眼睛睁开,倒吸一口气。一弥沿着她的视线,发现火势已在<无名村>蔓延。
家家户户的屋顶、树木和所有一切都在闪烁的火焰中燃烧石块砌成的外墙带着热气被染成不祥的红色。盖在屋顶上的茅草,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朝着夜空冒出火焰。房舍像是戴着火焰帽子,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就像发出闪耀光辉的巨大水晶吊灯。
红澄澄的村子不停摇晃。
村民聚集在广场,汲取井水想要灭火。
看不到安普罗兹的身影。
这时,广场遥远的另一端响起年轻人的惊叫声。他们的口中不知在叫喊些什么,安普罗兹从人群之中冲了过来。散开的金色长发,轻盈垂落在肩膀上。当他一找到一弥等人,立刻以恐惧而僵硬的表情大叫:
“荷曼妮她……!”
一弥等人冲了出去。
穿越广场、穿越水晶吊灯般的火焰,跑在石板路上,终于来到村子的入口。安普罗兹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
连结村子与外面世界的唯一通路,吊桥——
吊桥不知在何时被放下。
安普罗兹颤抖的手指指向了望台。由村中的小伙子看守,只有客人光临之时才会放下的吊桥……那个石砌了望台。
被火焰照亮的村里,只有这里染上夜晚的漆黑。
有人潜入幽暗的了望台。
深蓝色的古老衣装、编成细细麻花辫的金发、双眼突出的深绿眼眸。
——是荷曼妮。
当一弥他们仰望时,她缓缓俯视这边,然后翻出白眼。
高举单手握着的火把,火焰发出声音爆裂开来;另一只手上握着长枪。荷曼妮以古代战士般不可思议的姿态,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过了短暂片刻。
……荷曼妮笑了。翻着白眼,嘴巴张得大大,嘴角好像快要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模样。
荷曼妮用力蹲下。
因蹲下而缩起的身体,瞬间突然伸展,让人感觉好像变成两倍大。凝聚力量飞在空中的荷曼妮,身手矫健地落在一旁。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石板上着地之后,就一直盯着一弥。
往外翻的眼珠,完全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一弥把维多利加拉到身后加以保护。
荷曼妮拿起长枪摆好架势,低声说道:
“……都怪你们多管闲事。”
一弥一面发抖,一面保护维多利加。安普罗兹惊讶地看看荷曼妮又看看一弥。
一弥瞪着荷曼妮:
“这不是闲事,荷曼妮小姐。维多利加只是想要洗刷她母亲的冤屈!你在这二十年里,害得一个无辜的人……”
“对我来说就是多管闲事。”
荷曼妮重复再说一次,然后把头往旁边偏,浮起笑容低头看着维多利加。笑容像是突然被虚空吸收一般消失:
“柯蒂丽亚的女儿……你就留在这里一直到死吧!”
一弥用力倒吸一口气,挡在拿着长枪的荷曼妮前面保护维多利加。但是荷曼妮并没有攻击,反而翻身直接过桥。
不一会儿荷曼妮奔跑的背影逐渐远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皮鞋鞋底——黑色的皮鞋配上黑色的鞋底。不祥的颜色。
安普罗兹突然发出声音。似乎终于发现她的企图。
“荷曼妮,不行!”
“……这么一来,你们就没办法追上来了。”
“荷曼妮!?”
已经过桥的荷曼妮,转身朝向这边,手上举着的火把慢慢降低。
村民们已经逐渐聚集过来。吊桥的彼端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荷曼妮。这一头的村民们与客人们则是目瞪口呆站着不动。
安普罗兹大喊:
“荷曼妮……好像想要烧掉吊桥!”
一弥倒吸一口气。
荷曼妮将火把丢向桥的正中央——熊熊火焰摇晃,慢慢开始延烧开来。
谢尔吉斯在村民的搀扶下接近。安普罗兹回头正想要说话,却遭到谢尔吉新制止:
“安普罗兹,你的头发散开了。”
“咦……?”
安普罗兹受到指责,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谢尔吉斯焦躁地说:
“我不是常告诉你要绑整齐吗?快点把头发整理一下。”
“谢尔吉斯村长……可是、桥……!”
“桥没了也没关系。我们一向住在村里,没有必要离开村子。”
安普罗兹低吟一声。
他被谢尔吉斯斥责时,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垂着头,只是直接盯着谢尔吉斯。
火势在桥上蔓延。
大约是一辆马车正好可以通过的宽度。两边的粗绳已经起火燃烧,桥面的支撑力量不足,开始上下摇晃。木制桥面也一点一点开始变黑。一弥叫道:
“维多利加,快点!我们得过桥才行!”
维多利加的手被一弥拉住,害怕地抬头看着他:
“可是……”
“如果桥断掉,我们就回不去了!”
“可是,桥的那一边……”
一弥像是在教导害怕的维多利加:
“害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知道吗?”
不等回答,一弥就往前跑。维多利加毫不抵抗地跟在他后面。
回过头一看,就和刚才在宅邸走廊上奔跑一样,维多利加用力闭上眼睛。小鼻子上皱起可爱的细纹。
看到这个样子一弥便安心了。然后朝着背后大叫:
“警官!蜜德蕊修女也快点!”
两人的表情被恐惧染得苍白。
客人战战兢兢渡过已经开始燃烧的吊桥。
桥面不停摇晃,一面燃烧一面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一弥偷偷往下一看——
夜里看不到无底深渊,只知道下面又深又暗,还传来浊流流过的声音。
正当大家都吓得双脚颤抖时,只有一弥毫不在意地冷静渡桥。回头看到布洛瓦警官和蜜德蕊因为恐惧而痉挛的表情,一弥感到很不可思议,随即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早就习惯这种状况。因为我常爬上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的迷宫楼梯……的确,在习惯之前很可怕……)
走到桥的一半时,前方传来有如野兽的吼叫声。害怕的维多利加肩膀发抖,死命抱住一弥不放。一弥发现到包裹在荷叶边深处的小巧身躯不停发抖,便伸出双臂搂住维多利加保护她。
抬头看到锐利的金属尖端不断逼近。
握着长枪的荷曼妮,发出奇怪叫声朝这里飞奔而来。即将燃烧殆尽的吊桥,随着荷曼妮的动作激烈摇晃。
荷曼妮朝着一弥……不、是朝着维多利加而来。
警官和他带着的德瑞克、蜜德蕊从一旁迅速通过。
锐利而不祥的黑色枪尖逼近,另一头是荷曼妮的疯狂笑容,左右激烈摇头,好像随时都会掉落谷底。一弥抱着维多利加小巧的身体往后退。燃烧的吊桥不稳地摇晃,一旁燃烧粗绳的火焰轻拂一弥的脸颊。
啪……!
枪尖刺中一弥的右手,带来灼热的感觉。一看手臂,轻薄长袖外衣袖子被划开,鲜血开始渗出。再看看双手环抱的维多利加,依然死命闭紧眼睛。
一弥突然想到,闭着眼睛往前跑是多么危险的事啊!虽然是自己要求维多利加闭上眼睛,跟着自己往前跑,可是在看不到周围的状况之下,别说是奔跑,就连慢慢步行都很危险。
可是维多利加还是按照吩咐闭上眼睛,握着一弥的手跟了上来。
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对一弥来说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除了维多利加以外还有谁呢?虽然受到父亲与哥哥的期待、获得母亲与姐姐的疼爱,但是至今没有任何人相信一弥的能力,而将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一弥强烈地想道:“……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维多利加。”
荷曼妮挥舞紧握长枪的手臂。
每次舞动,一弥就护着维多利加,或左或右闪避。
谢尔吉斯不祥的声音在心中苏醒。
<在占卜时,他说过……>
谢尔吉斯预告的未来……
<距离现在几年之后……会吹起撼动世界的狂风。>
<因为那狂风的缘故你们两人将会分散。>
<人不论感情多么深厚,仍旧不敌风的吹拂。>
<心是……>
<永远>
<分不开的。>
一弥咽下口水。
(只不过是占卜罢了。对于一直住在中世纪村子里的人来说,怎么可能真的了解撼动世界的狂风这种事……可是、可是如果……那是真的……)
一弥不愿输给荷曼妮的视线,直盯着她圆睁的双眼。
(就算那是真的,我和维多利加分离的时间也还没到。这次我们可以平安回去。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枪瞄准一弥与维多利加的正中央刺过来。
一弥将维多利加的身体向前推,自己退后一步——枪穿过两人中间。一弥发现到自己与维多利加分开,忍不住倒抽口气。荷曼妮也注意到,在燃烧的桥上咧嘴大笑。
眼球充血,染成鲜红色。
“先把你解决……就从你开始……!”
朝着一弥挥出长枪。
吊桥烧得更猛烈。
荷曼妮预测一弥闪避的方向,然后朝着对一弥来说较为安全、火焰较少的左侧,刺出长枪。
但是一弥却朝着相反的右侧移动——因为他把维多利加单独留在那里。看着一弥挡在面前保护她的模样,让回过头来的荷曼妮似乎很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为什么会往那边?
荷曼妮失去平衡。
她打算杀了一弥,以至于用力过度。长枪刺中无人的空气。
她在桥面上翻个筋斗,跌落无底深渊。
——哇、啊、啊、啊、啊、啊、啊!
不论经过多少年都难以忘怀的骇人叫声逐渐远去,最后终于被吞入遥远的下方消失。
虽然落入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但是一弥知道下方的深邃谷底有湍急浊流流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吊桥发出声响,好像即将倒塌,只剩下正中央窄小的范围能够通行。左右的火焰更形猛烈,如火墙般迫近两人。
一弥回过神,拉住维多利加的手奔跑。
只剩十步左右的距离,一弥拥住维多利加,像是要保护她不受火焰的伤害般冲过去——只剩下一步。
总算安心了。一弥以自己的力量,将维多利加安全救出。
这时……
——巨大的摇晃!
身体也跟着摇摆。
心想或者是安心的关系——但并非如此,吊桥开始倾斜,终于断裂坠落,残骸混着鲜艳的橘色掉落无底深渊。
最后一步——
维多利加的脚先踏上地面。
一弥也紧接着伸出脚,踏上地面——
一弥的身体随着吊桥往下跌落,瞬间倾斜。维多利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好像在大叫。她的脸在视野下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空——闪耀着满天星辰的夜空,充满整个视野。
那个瞬间真的相当美丽。
下一个瞬间,身体朝着悬崖往下掉。
满天的星空变得遥远,可以看到断崖与朝这边大喊的维多利加、惊愕俯视一弥的布洛瓦警官、发出尖叫的蜜德蕊与安普罗兹。还可以看到另一边是拥有中世纪教堂与石造拱门等建筑,美丽但时间静止到令人绝望的村子。火焰似乎还持续冒烟。
可以看到从维多利加的胸前,那个……维多利加在山脚村落的旅馆,曾经给自己看过的金币项坠垂了下来。荷叶边的海中出现一张脸,金币似乎朝着一弥的方向接近。
往下掉落的一弥,感到这个瞬间简直长得不像话,竟然还能冷静观察维多利加的项坠。然后心想“咦?为什么安普罗兹会在桥的这一头呢?”正想要问他,却说不出话来。一阵严重摇晃之后,一弥的身体开始往下掉。
一切都变得好遥远。
……突然想念起了家人。
故乡天空的颜色、乘船渡海时看过的波涛汹涌的海面、第一次进入圣玛格丽特学园宿舍房间……还有,受到塞西尔老师的吩咐,第一次爬上大图书馆迷宫楼梯的那个春天……
情景一幕一幕出现又消失。
交杂着不甘、骄傲、抱歉的心情,瞬间抓住一弥。
思绪回到自已出生的国度。
离开那个国家的理由……
(父亲、哥哥……对不起。)
一弥悲伤地喃喃自语。
(我没能成为你们所期盼的儿子、弟弟,所以我才逃走。我并非想到这个国家来学习,而是待在家里实在痛苦。待在父亲与哥哥的身边让我觉得自己没出息……我不想这么继续下去,认为自己是没用的人……对不起,我并不是讨厌父亲和哥哥……反而非常尊敬……!)
其实一弥心中也有一座迷宫楼梯,一弥早已迷失其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变得讨厌自己。迷惑、痛苦、逃避……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就像维多利加说的,是个半吊子的好学生、只不过是个凡人、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即使……像这样掉到悬崖下面我也……)
突然注意到金色蝴蝶掠过视野。
在林间阳光中拍着透薄翅膀的,小小的蝴蝶……
好久以前曾经见过……
一弥热泪盈眶。
(掉下去也好……我……)
金蝶……
(光是救出维多利加,就很不得了了……所以……)
维多利加、蜜德蕊与安普罗兹等人的脸庞逐渐远去。
唯独只有一个东西没有远去,就是她很珍惜的金币项坠。别说是远去,竟然越来越接近,离开维多利加的胸前。一弥发现到项坠的旧链子断掉,将要和自己一起掉落谷底。
那是维多利加重视的项坠……!
维多利加伸出手来,不知在喊些什么,似乎想要捡起项坠。
(千万别连你都掉下去……我就算了。你要……小心……!)
心里这么想着……
——喀答!
身体开始摇晃。
一弥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人用力摇晃着自己的身体,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
视野……
转动。
开始回转,一弥的视野被幽暗坚硬的断崖所包围。
“……久城!”
上面有人在呼叫自己。
一弥抬头往上看,头上是维多利加。只见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很用力的样子。玫瑰色的脸颊似乎因用力而涨得通红。一弥心想她怎么会在上面呢?维多利加明明很小呀。
看着手——
发现她正抓住自己的手用力拉扯。
一弥悬空吊在断崖边缘,一只手被趴在地上的维多利加用力抓住。
眼前就是断崖,飘来微微的泥土气息。
遥远的下方传来水声——浊流激烈冲击的声音。
维多利加用力咬紧牙根。
一弥看向她的手。
小小的双手拼命想要拉起一弥。但是维多利加的力量实在太小,就连一张小椅子都拿不太起来。
“维多利加……你的宝贝项坠掉了。”
她咬紧牙根,没有回答。一弥这才注意到维多利加伸出手的原因,并不是想要捡项坠,而是要抓住自己的手。
仔细看着维多利加使劲的手——小小的手背已经失去血色、变成紫色。维多利加咬紧珍珠般的小巧白牙,大叫:
“……你在搞什么,久城!还不快爬上来!笨蛋!”
“可是,我……!”
“废话少说、快爬上来。你这个笨蛋兼半吊子好学生兼平凡又没用的家伙歌又唱得难听得要死的死神久城!”
“……我才不是没用的家伙……应该吧。”
“还不快一点!”
一弥诧异地仰望拼命拉住自己的维多利加。心想:“为什么这么拼命?”突然想到——
“维多利加,你……”
“干嘛!?”
“手不会痛吗?”
“…………………不痛。”
“应该会痛吧?”
“……………………不痛。”
“可是……”
“我说不痛就是不痛!”
再次仰望感到生气而重复回答的脸。
(……啊!)
一弥突然想到。
(怎么可能不痛。维多利加分明超怕痛的。维多利加在……说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这就是她说谎时的模样。咦?好怪的表情……)
脸颊比平常还要鼓,翡翠绿的眼眸很湿润。
“久城,快点……你在笑什么啊!我叫你动作快点!”
一弥突然回过神来。维多利加的小脚,已经被拉近崖边。再这么下去,只怕也会跟一弥一起掉下去,但是维多利加还是不肯放开一弥的手。
“我们要一起回去。上次我说过了,要一起回去。上次我明明说过……说过了啊……”
“……嗯。”
“还不快一点,你这个没用的笨蛋白痴死神!”
“对不起,你说得对……维多利加。”
“什么……!”
维多利加勃然大怒。不知为何,反倒是一弥老实地说了声:
“那个……谢谢。”
“笨蛋~!!”
“嘿嘿嘿……”
一弥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长出地面的树根,使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往上拉。
缓缓爬回地面。维多利加小小的喘气声,在耳边显得特别大声。远处还传来火焰蔓延燃烧的声音。一弥总算将自己的身体拉回地面。
喘口气。
累得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
一弥用力深呼吸,再吐气。总算把刚才困住自己的悲伤心情,逐出体外。
膝盖跪在地上,深深喘息。
一弥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一旁的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坐在地上,张开小小的双手,一脸诧异的表情盯着手心。
一弥也看向她的手掌。
维多利加的手通红肿胀。没提过重物的肌肤相当脆弱,红肿程度就像烫伤一般触目惊心。
“……维多利加。”
注意到一弥的视线,维多利加慌忙将双手藏在背后。她发现一弥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流血,开始以诧异的眼神盯着看。
“维多利加。呃……”
一弥话说到一半,维多利加便发怒似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背对一弥,小声说道:
“久城,你刚才心想掉下去也没关系吧?”
“呃、那个……”
维多利加的声音十分愤怒。一弥搔搔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维多利加以愤怒的声音简短地说:
“不准掉下去。”
“……说的也是。”
维多利加以几乎听不到的微小声音说了一句:
“…………………笨蛋。”
3
夜晚的帷幕降下,村里延烧的火势总算遭到控制。不一会儿,来自山脚下霍洛维兹的接送马车也到了。黑暗之中,年老的车夫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袭击<无名村>的灾难。只是在眼睛扫过一弥他们一行人——一弥、维多利加、布洛瓦警官、德瑞克、蜜德蕊,以及安普罗兹等六人时,偏着头喃喃自语:
“载六个人过来、载六个人回去是没错……但是,是这些人吗?”
搭上马车时,安普罗兹还是迷惘地回望村子所在的洼地。沉落在夜晚黑暗中的洼地完全感受不到人烟,有如顽固的老人般一动也不动,只是单纯存在着。
安普罗兹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对着任何人,好像是在辩解:
“我看到桥快要断了,不由地就……冲过火焰。我一直很想要走过那座桥。从我在布莱恩.罗斯可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之后……我知道<无名村>不是唯一的世界之后……只有我,不认为这里是我最终的归宿。”
说完之后,安普罗兹挺起胸膛搭上马车。手伸向绑住头发的麻绳,轻松解开之后丢出马车车窗。有如丝缎的细致金发散开,落在好似高雅女性的美貌脸上。
维多利加小声说:
“外面……比较好。”
一弥轻轻倒吸口气,轻轻握紧维多利加的小手。布洛瓦警官装作不知道,但还是瞄了异母妹妹一眼:
“引起这么严重的骚动,说不定再也没办法出门……”
“要是真的这样,我也满足了。”
维多利加的回答,让一弥感到惊讶。这还是这对异常冷淡的兄妹,头一遭如此一来一往的对话。即使不祥的内容充满尖刺。
“我已证明柯蒂丽亚是无辜的。女儿必须守护母亲的名誉。”
“……哼!”
布洛瓦警官哼了一声:
“即便柯蒂丽亚.盖洛是因为冤罪才被赶出从小生长的村子,但那个女人在先前的世界大战里引发事件的事实并未改变。继承她血统的女儿不能得到自由,也没有改变。”
“这是从父亲那里现学现卖的吧?”
“什么!?”
布洛瓦警官脸色变得很吓人,瞪视着小不隆咚的异母妹妹。维多利加一点也不畏惧,只是安静地瞪回去。
马车里一片死寂。
然后,箱型马车就像上山时一样,在激烈的摇晃中,发出“答答”的马蹄声,爬下陡峭的山。
“那个村子以后会如何呢?”
一弥没有对着特定的人,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坐在对面的安普罗兹回答:
“这……我想可能会花费漫长的时间重建吊桥吧。即使如此,还是和过去一样……继续过着同样的生活。”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憔悴。
“安普罗兹呢……”
“我……一直都很憧憬外面的世界。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是我想要在外面生活。”
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苦涩地说:
“外面有那么好?你们根本不懂那些古董的价值,最后竟然烧掉那么多宝物……”
蜜德蕊好像也回想起来,叹气说道:
“是啊,那场火灾就是在烧钱啊。害我也忧郁起来……”
布洛瓦警官戳了戳德瑞克的头,受不了地叹了口气,规劝德瑞克:
“德瑞克,你可是差点在那个古董村里,依照他们的规矩处刑呢。不论怎么想,都有远比苏瓦尔的法律更残虐的刑罚在等着你。你也看到那把斧头对吧?要让那种生锈钝涩的中世纪斧头砍掉脑袋,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八成没办法一次砍断脖子,要挥舞好几次斧头才会断气,那可是漫长的折磨……”
布洛瓦警官闭上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给吓到。
一时之间,马车中陷入沉默。
沿着山道下山的马蹄声听起来非常规律。车厢用力摇晃,发出“嘎嗒”的声响。最后布洛瓦警官终于开始嘟哝:
“不过,赛伦王国究竟是怎么回事?”
“……赛伦?”
维多利加回问。
警官急忙转向一弥的方向,似乎不想继续和妹妹对话。就像平常一样对着一弥说:
“当我和村长争执要怎么处置德瑞克时,他说出相当怪异的话——‘这里不是苏瓦尔王国’、‘这里不是村子’。接着他很骄傲地说:‘这里是赛伦王国,我就是国王。’”
警官耸耸肩继续说:
“……随便取个国名,在深山里面占地为王,真是不像话。一群脑筋有问题的家伙,这里可是苏瓦尔的国土……唉呀,抱歉。”
注意到安普罗兹的视线,显得有些慌张。
维多利加用力叹口气:
“原来如此。所以……”
所有人都看着维多利加。
她慵懒地拢起头发。然后把一双带着睡意的眼眸眯得细细的,看着坐在身旁的一弥。
“久城。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解释过‘特别的种族’。”
“啊,是啊……”
一弥点头:
“有希腊神话的众神、北欧的巨人、中国的天人等等……”
“没错。我读过那些文献之后,发现到实际的历史——大多是古代史——曾经有过类似神祗的种族登场。”
维多利加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曾有一支制霸东欧地区的森林民族。他们的传说一直残存至今。波罗的海沿岸虽然曾经被许多外族掠夺,只有这支森林民族百战百胜。他们的身材矮小、力量薄弱,而且数量不多,但靠着聪明才智控制这个地区。他们在九世纪与哈札尔人、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与佩琴尼人、十二世纪与波洛汶斯人勇敢对抗,十三世纪还击退蒙古人的侵略。他们的敌人大多是从平原进攻的高大骑马民族。虽然他们强盛一时,却以十五世纪为分界,突然消失无踪。并非因为战争的缘故,但就这么突然从历史上消失。究竟他们消失到哪里去了?”
马车中一片寂静。
“他们的名字就是赛伦人。”
“啊!”有人惊叫出声。
安普罗兹战战兢兢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历史,不过在村里,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自己是赛伦人。虽然在苏瓦尔王国里是村庄的型态,其实不是村子而是王国。可是,绝对不可以泄漏出去。甚至连名字也不能说。因为过去曾经遭受迫害,整个部族被烧光的缘故……”
“是的,他们是遭到迫害的民族。”
维多利加点头附议:
“提到十五世纪,各位应该想到些什么吧?那就是审问异端与狩猎女巫的季节。矮小、聪明、带着神秘的赛伦人,惨遭这阵狂风骇浪吞噬,被贴上异端的标签,就连波罗的海沿岸的小王国都保不住。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迫害,才会让他们被放逐。而以十五世纪为界,<灰狼>传说在苏瓦尔急速增加。森林的深处住着会说话的安静灰狼、聪明的孩子被称为灰狼的小孩……这会不会是因为十五世纪被赶出波罗的海沿岸的赛伦人,逃到苏瓦尔深山,悄悄地定居在此呢?而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灰狼’,或许是因为他们居住的东欧森林里栖息着大群野狼吧?可是逃到苏瓦尔来的他们,每次只要被发现,村子就会被烧毁、被赶到更深的森林里。子孙的数量越来越少,只剩下传统与古老的村落。应该就是那个村子吧。”
维多利加继续低声说道:
“你们还记得夏至祭吧?<夏之军>与<冬之军>的战争。那是祈求丰收的仪式,在欧洲各地都有类似的习俗。但是为什么只有<冬之军>骑马呢,我可以举出一个说法: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敌人长久以来都是骑马民族。那个仪式既是为了赶走冬季,或许也是为了将随着季节前来侵略的高大骑马民族,从丰饶森林赶回贫瘠平原的仪式也不一定。”
马车不断摇晃往山下驶去。
维多利加的脸孔被壁灯的火焰照亮,又隐入阴影当中。就这么不断重复。
没有任何人说话。
维多利加终于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
“不论究竟如何,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我们要活在当下、活在……”
——嘎答!
马车似乎辗到大石头或树根,用力摇晃。
灯笼激烈摇晃,瞬间照亮坐在对面的安普罗兹的脸。
安普罗兹的脸上闪着泪光,小声问道:
“……当下?”
维多利加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就能够活下去。”
安普罗兹喃喃自语,似乎还微笑了一下,但因为太过阴暗而看不清楚。
蜜德蕊打了个大呵欠。然后开始嘀咕:
“这些艰深的话题我是听不懂啦,总之只要身体健康,有钱可花就谢天谢地啦。这样就很好啦……我是希望钱越多越好啦!
安普罗兹不禁笑了,一弥也跟着露出笑容。蜜德蕊打了个呵欠,像是筋疲力尽似地闭上眼睛。
马车在摇晃当中不断往山下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发出马蹄声。
维多利加轻轻打了个呵欠。
“……累了吗?想睡吗?”
“…………”
维多利加无言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
“久城,你来唱歌。”
“……唱歌?”
“没错。”
“……为什么?真受不了你……”
一弥叹口气,小声哼起拿手的童谣。当他放声唱歌时,才发现维多利加似乎在偷笑。
“怎、怎么了?”
“……唱得真烂。”
“你也是啊,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直笑个不停。
马车继续下山。
4
到达山脚下的城镇时,已经是入夜的事。一行人还是投宿唯一的一家旅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旅馆的老板注意到安普罗兹的金发与贵妇般的容貌,再加上穿着中世纪的古老服装,害怕地说:
“是灰狼……!”
虽然他口中这么说,但是当安普罗兹天真地不断询问旅馆的经营、电话的原理、玄关大门吊着的鸟尸……他的惊惧也逐渐消失,转为变成嫌他啰嗦的态度。
“别像个口无遮拦的小孩一样,问东问西问个不停。你到底几岁啦!”
终于生气了,说完之后溜得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上非常晴朗。搭着登山铁路下山、再转乘蒸气火车……直到中午时分总算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所在的村子。
蜜德蕊在夏季洋装上面套上厚重修女袍,回到教会去了。
虽然抱怨了一声“啊——啊!又要回去过麻烦的生活了吗……”闭上嘴时已经将鲜红卷发塞进修女袍深处,表情也稍微收敛一些,乍看之下像个正经修女,发出巨大的脚步声走远。
布洛瓦警官带着德瑞克,搭上马车前往警察局。从马车车窗回头看着一弥:
“总之,回学校就对了。之后的指示我会跟学校联络。”
阴沉的声音让一弥感到不安,但现在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布洛瓦警官与德瑞克搭乘的马车远去,蜜德蕊也已不见踪影。
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旅途结束了。
从车站踏入村里的大街,吹来接近初夏的凉风,非常舒适。正午的大街上有许多人正在行走。街道两旁的店家也充满活力,许多人潮进进出出。
公共马车从身边经过,对面还有最新型汽车疾驰而过,发出巨大声响。
安普罗兹很稀罕地巡视大街。
“这里就是‘当下’吗……?”
他漫无目标地往前走,脸上浮起混合不安与期待的表情。一弥与维多利加则是目送他离开。
葡萄园甘甜的果实香气以及带有暖意的泥土气味随风飘来。下一班蒸气火车开进远处的火车站,可以听到高亢的汽笛声。
这正是村子一直以来的闲适情景。
安普罗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而回头跑来,抓着一弥,以再也忍不住的表情说起悄悄话:
“对了,在占卜的时候……”
“你说的占卜是指那个吗?”
“是啊。你和你朋友……”
“我和维多利加?”
“嗯。”
安普罗兹摇摇头,好像在说真是搞不懂一般:
“你们两个为什么问了相同的问题?”
“相、同……?”
一弥偏头。
回想起当时——维多利加走出教堂,眼眸带着泪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心想一定是听到什么令她震惊的话。她也说了,她是询问会不会长高……
(相同的问题……可是我并不是问维多利加会不会长高啊?)
一弥陷入思考。
终于想通,大叫一声:“啊!”
(不对,正好相反……!是维多利加问了和我一样的问题。其实她问的不是身高……)
她问的是:“我和久城一弥未来也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得到和一弥相同的回答。
——所以才会落泪。
安普罗兹很不可思议地说:
“你们两个如果问不一样的问题,就可以知道两个不同的未来啊。不过这也代表你们真的很想问这个问题吧。嗯……”
说完之后,安普罗兹好像放下心里的重担,轻松地踱步离开。
一弥回到维多利加的身边,低下头直盯着她看。维多利加很不高兴地说:
“……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
“没有、没事……”
“那就转到那边去!”
“……你啊!”
早已经忘怀的愤怒又涌了上来。
受够了,维多利加这家伙真是令人生气。总之就是头脑好、嘴巴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有问题的人分明不是一弥,而是维多利加才对。不仅被当成笨蛋、被她任意使唤,还被当作碍手碍脚的人,而且……
而且……
(……两人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一弥目送着远去的安普罗兹。
在<无名村>见到他时,古风的服装与彬彬有礼的态度都与村里其他村民无异,唯独眼眸里的神采,述说着他生气勃勃的内心世界。但是走在现代街道上的安普罗兹,一边走着一边将手插入口袋、吹着口哨、悠闲漫步……不一会儿就融入周遭的气氛当中,成为街景的一部分。服装也因为他的变化,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与安普罗兹擦身而过的乡村姑娘,回过头热情盯着他看,像是在感叹着好帅的人呀!安普罗兹注意到她的视线,虽然有点难为情,还是亲切地向乡村姑娘点头。
——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适应了。
暖洋洋的春风吹过。
可以看到披散在瘦削背上,有如丝绸般耀眼的金色长发被风吹动,轻飘飘地飞舞。
待风停止,安普罗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知道是在街角转弯,还是走远了呢……
一弥略带担心地喃喃自语:
“不知道安普罗兹今后会怎样?”
维多利加沉默不语。眼眸荡漾着憧憬般的不可思议光芒,看似羡慕得到自由的安普罗兹,但是完全没提到这回事。只是简短回答一弥的问题:
“会活下去吧。就和柯蒂丽亚.盖洛一样。”
这正是旅途的结束。